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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试阅] 曲清歌《忘川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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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2-3 17: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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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试阅] 曲清歌《忘川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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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日期:2021年01月20日
【内容简介】
一生所求,只有你;
一生何求,只有你!
蓝海E100001 《忘川十年》上
梅青晓爱极了叶訇!当她重活一世起,这句话就深深刻在她的心上,
现在的叶訇还不是前世那个纵横沙场人人惊惧的北大王,
只是她哥的武伴、出身寒微的贱民,她知道他对她的改变感到困惑,
可他不会知道她曾拒绝嫁他为妻,宁愿一头撞死在梅家的气节柱上,
更不会知道她曾经为鬼十年,日夜相伴在他的身边,
经历了他的盛衰荣辱,听尽世人对他的毁谤惧怕,最后深深爱上了他,
于是她不愿再做前世那个规矩严谨、克己复礼的梅家大姑娘,
此后她只愿做他心上的唯一,陪伴着他一起到白头,
所以她会打着给兄长送糕点的名义做好吃的给他,偷偷替他做衣衫鞋子,
也会拉着他的手讨亲亲抱抱,撒娇的说要他负责一辈子,
看着他隐忍的爱意,小心翼翼呵护着她,她心疼又心动,
然而没想到他的真实身分竟是流落民间的皇子……
蓝海E100002 《忘川十年》下
梅青晓爱惨了叶訇!所以不能马上和他成婚她真的好痛苦,
只能藉着酒意强拉着他拜天地先过过乾瘾,
不过他看似很矜持(毕竟都是她主动示爱嘛),
实际上一直在用他的方式宠着她,对她更是完全信任,
她凭着前世记忆猜测到妹妹有危险,执意要去救人,
他没有多问什么,二话不说陪着她去,
她得知亲生父亲是个大恶人,他也不因此讨厌她,
只说他爱的是她这个人,不管她的身世如何,
但他怎么会这么傻,她明明早告诫过他太子突然不再沉迷于道教,
就像换了个灵魂似的(这是真的!但她不能说),
他一定要更为谨慎小心应对,可他却为了让她余生安稳,
不仅放弃争夺大位,还把要命的大把柄交到太子手中……
第一章 鬼梦夜回闺中
夜雾迷离,暗瞑无边,静寂的麓京城死寂一如隔世忘川。她盈盈孑然,于暗夜之中踽踽独行,走三步停一步,心内戚戚,茫然四顾,越发怅惘。
风露起,杳音细无,空气中迷漫着香烛的气息,浓烈呛人。
「咚轰」一声闷响,她身后的城门大开。
守卫们默言无声静立两侧,城外是黑压压的铁骑与士兵,她惊讶不已,吃惊地看着那为首黑骑之上的少年郎。
少年郎墨衣墨发,黑夜之中他俊美至极的长相更加清晰如玉,有着较之常人更深邃的眸与更烈艳的薄唇,还有高挺的鼻梁。
「叶訇!」
她飞扑过去,身体虚无穿透,恍然间她想起自己已经死去多年,她茫然而立,不知自己为何会回到这一天,像是穿越忘川来到过去。
黑骑有序进城,前面是一人一骑,后面是两列步行的士兵,他们训练有素,在每个巷口分开,消失在夜色之中。
她大急,跟着飘去。
叶訇那一队人直行进宫,宫内香火的气息更重,宛如进了一间香火鼎盛的道观,随着一声尖叫,梁帝被人从长生殿内拖出来。
还未等梁帝看清来人,已身首异处,他恐怕作梦都没有想到,费尽心机问道求长生,最后竟然会死于非命。
他的头颅还在地上滚,然后是一个接一个的头颅滚落。
她看到熟悉的皇后姨母,还有太子表哥,以及梁帝的其他妃嫔和皇子公主,他们生前是何等的尊贵,死后却身首异处,与普通蝼蚁并无什么分别。
叶訇的剑在滴血,刚才就是他手中的剑结果梁帝的性命,他其人如玉气势如剑,是燕帝手中的利刃,所向披靡无往不利,断尽一切不平之声,杀尽天下不服之人。
燕帝原是燕国公世子,名燕旭,现在就站在他的身后,矜贵无双从容优雅,一如闲来无事出门看热闹的贵公子一般。
少年抿着唇,他再是如剑,此时显现只是刚出鞘的稚嫩和无惧的锋芒,往后许多年,世人谩骂诋毁,皆是因为他杀戮过重。
箭镞乱飞,齐入皇城。
「燕旭,你这个乱臣贼子,尔敢谋逆!」
她看过去,怒喊的人是她的舅舅虞国公虞信,他的身后跪着舅母还有表哥表嫂表姊,他们一个个面容惶惶,目光愤恨。
燕旭轻睨,「虞信,你愿替梁襄为虎作伥,我却不能。梁襄一心求道,广修道观盘剥百姓,弄得民不聊生怨声载道,你真应该去京外看一看,看看那些人如何易子而食,如何卖儿卖女,这般帝王,天理难容!便是没有我燕旭,也会有其他人,天下总得有人站出来替百姓们讨个公道!」
「我呸!」虞信一口唾沫喷到他的脸上,冷笑连连,「什么讨公道?你这是谋逆!乱臣贼子,还敢称乎天下大义,不就是你狼子野心自己想称帝,何必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燕旭漫不经心地擦拭脸上的唾沫,「虞国公既然如此忠心,我自当成全。」
他往后退一步,将叶訇暴露出来。
叶訇手中的剑血已乾,剑身血迹斑斑,触目惊心。
「不要!」她大喊着,挡在舅舅的面前。
剑从她身体穿过去,舅舅的头颅滚到她的脚边,舅舅的眼睛在瞪着她,那张她熟悉无比严肃正直的脸,死都没有瞑目。
燕旭很满意,这把剑极好用。
虞家众人惊呼着,痛哭出声。
叶訇垂剑,任由鲜血滴落。「主上,虞信已诛,虞家其他人罪不致死……」
燕旭眯眼,沉默半晌,道:「你说的不错,虞家其他人倒是不用去死,他们不是虞信,并没有帮着梁襄做下那些人神共愤之事。」
舅舅身首异处,死状极其难看,她被骇得缓缓后退,震惊的目光中只看到舅母冲过来,叶訇手中的剑再一次穿透她舅母的身体,在舅母倒下去的时候,血滴得更快,在地上汇聚成河。
「舅母!」
虞家的其他人目光恨着,却无人再冲出来。
俊美无双的少年提着滴血的剑,以冰冷决绝之势压住所有不甘之声。
梁帝已除,天下初定。
四周高呼万岁之声不绝于耳,燕旭依旧从容淡定。他一撩衣袍,优雅地缓步登上长生殿的高台,睥睨着四下,俨然已是天下的新霸主。
叶訇跪地,「臣有一事恳请陛下恩准!」
众人侧目,才建功便求恩赏,是为臣之大忌,有什么事不能等新帝登基大赦天下恩封这些追随之人时再说?是什么天大的事情令他这般迫不及待?
燕旭并无不悦,问:「北大王有所求,朕一定恩准。」
三月前,燕旭已在西北称帝,虽以讨伐梁狗之名未定帝号,却是已经封了自己的一众手下,叶訇暂封北大王,一应封号赏赐事宜皆等事成之后再进行。
叶訇道:「臣心慕一女子良久,以前碍于身分悬殊未敢言明,今日臣自觉身分相当,一刻不愿再等,欲前往梅府求娶梅大学士之女梅氏青晓为妻。」
有人哄笑起来,笑他急色,还有人笑他奴才心性,就算是当了大王还把梅家认为主家,还是小心翼翼低三下四,殊不知今非昔比,那梅家是亡国臣子,指不定巴巴地送女保命供他玩弄,何须慎重求娶。
燕旭垂眸,思忖约有半息香的功夫,终是同意。
叶訇大喜,叩谢皇恩,领着几个人当下急匆匆前往梅府。
她跟在身后,看着越来越熟悉的街巷,听着那些喊打喊杀兵荒马乱的声音,心情莫名胆怯害怕,她的泪不止,心狂颤。
「叶訇,你不要去!」
叶訇听不见她的呼喊,那紧抿的薄唇和板正的俊美容颜无不表明他在克制,克制内心的期待,克制心里的怯懦。
梅府已被黑骑围住,梅家众人都被赶到前院,他进去时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那人是他的昔日旧主梅家的大公子梅青晔。
「叶訇,你真的是叛军!」
「什么叛军,这是我们北大王!」有人不平。
梅青晔苦笑,「北大王……叶訇,你是奉燕旭之命来杀我们全家的吗?」
叶訇看着梅家人,站在最前面的是梅仕礼和夫人虞氏,虞氏的身后是一袭白衣的高冷美人,那是梅家的大姑娘梅青晓。
她望着另一个自己,如同看另外一个人。
眼前的一幕她不陌生,她知道接下来的事情,痛苦难当。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能回到这个时候,更不明白这样的一幕为何还会再次发生在她眼前,另一个自己眼神冷清视死如归,她知道自己那时候确实无惧生死。
叶訇把剑放下,单膝下跪,「叶訇仰慕梅家大姑娘久矣,今日登门求娶。」
梅家人皆愣,万万没有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求娶自家的姑娘。这哪里是求娶,分明是逼迫!他们梅家是书香门第,头可断血可流风骨不能抛,试问又怎么可能将自家的姑娘嫁与这样的乱臣贼子为妻,受尽天下人的辱骂。
然而,若能有生的希望,做父母的总是愿意退让,梅仕礼夫妇没有拒绝,梅青晔面有痛色,咒骂之语却是一字未出。
梅青晓知道父母长兄想护住自己性命,但她身为梅氏女,她不怕死!
「我梅青晓身为梅氏女,命可抛风骨不能丢!我宁愿死也不嫁乱臣贼子,不与尔等谋逆之人同流合污!」
那时候的她凛然一身正气身姿绝美,在所有人未曾反应之时,一头撞在梅家的气节柱上,血开了花,沾染一袭白衣,如初绽的红梅。
耳畔是梅家人的哭声,叶訇一步步往后退,她宁愿死也不愿嫁他,他知道她不喜欢自己,他知道以她的心性高洁看不上低到尘埃里的他,可他以为强权之下,她会屈服,哪怕她是不愿的,他相信自己终将会用一腔爱意焐热她……
他双目赤红,绝望至极。「大姑娘,你就如此厌恶我吗?」
不!我不讨厌你。
已经做鬼多年的她无法出声,飘在他的身后,看着他失魂落魄的背影,看着他赤红双目中的血泪纵横,她的心好痛,痛到无法呼吸。
第一年,他受封越亲王,却因为出身低微处处受人排挤。他什么都不说,默默做着自己的纯臣,尽责当着燕旭手中的剑,任由天下人骂他不齿他,从不曾分辩半句。
第二年,皇后想为他选妃,被他断然拒绝,他说自己并无娶妻之心,习惯一人生活。皇后送来的貌美宫女,他只将她们养在后院,从来不碰。
第三年,史官请示燕帝要如何书写那一段往事,燕帝召他询问,暗示史记是胜者所书,只要他愿意,那段往事可以是另一种记载。
他低声道:「梅家大姑娘品性高洁,是臣心中污秽心存妄想。」
后来史书下笔,她名声极好。
第四年,他请旨平乱,日日血雨腥风刀光剑影。
……
第十年,他归京。
十年间,他未曾娶妻,征战南北,残暴之名赫赫,他夜夜失眠,每一夜都会回到那一夜,回到她撞死在他面前的那个瞬间。
他的身边,永远都带着她的画像。
「大姑娘,你是不是很恨我?」
无数次,她多想告诉他,她不恨。
后来她知道了很多事情,燕旭为何骂舅舅助纣为虐,因为舅舅替梁帝做过许多伤天害理的事;她知道他为何心急求娶,因为他念着旧情,想保下他们梅家。
十年陪伴,她看着他躲过无数的明枪暗箭,看着他数十次徘徊在生死一线,他不想活,每一次出战都抱着必死之心。
他的容颜在变,越发俊美冷清,他的气势在变,一年比一年更加韬光养晦宝剑含光,从不及弱冠的少年郎到面容冷毅的杀神越王,不变的是他的内心,永远停留在破城的那一夜,永远定格在她死去的那一刻。
命运何其讽刺,她宁死不愿嫁的男人,在她魂魄相依的十年,她却渐渐爱上他,爱上他的坚忍、爱上他的沉默。
如果时光能够倒回那一夜,她想告诉他——
我愿意!我愿绾发净面,嫁作叶家妇。
「叶訇,叶訇……」
她在梦魇中醒来,入目是熟悉的绣梅纱帐,如烟如雾,鹊嘴薰炉中香气袅袅,四溢着梅花的清香,花梨木的小圆桌上摆放着一只前朝的官窑梅瓶,上面插着一枝竹枝。
竹叶青翠,似润泽的碧玉。
这是她的闺房,知晓阁。
做鬼十年,她曾无数次鬼梦夜回,回到这梅香氤氲的房间,回到一切都没有发生的时候,她依然是世人口中克己复礼知书达礼的梅家大姑娘。
「叶家公子还在前院跪着,春寒夜凉,身体哪里受得住。」这声音是那么的熟悉,正是她的大丫头静心。
另一个大丫头凝思道:「大人和夫人还有大公子都说不怪他,想不到他性子如此之倔,非说自己有错,害得大姑娘昏迷不醒。他不肯起,非要等大姑娘醒来后才起身。」
她的心「咚咚」狂跳,遥远的记忆深处似乎有这么一件事情。
那一日她与兄长一起去忠勤侯府赴宴,回程时兄长临时有事嘱托叶訇护送自己,谁知那马儿不知何故突然发狂,他虽最后制住狂马,但她坐在马车内颠来颠去,不小心磕到车顶晕过去了。
赤足下地,接触地面的感觉让她有些不太适应。心中漫过无尽的欢喜,一步步感受着那久违的脚踏实地。
静心凝思听到动静,齐齐进来。
「大姑娘,您醒了!」
「大姑娘,您头可还疼?」
她望着她们,眼神恍惚。静心和凝思的模样如此清晰,这鬼梦作得越发的真实,直叫人分辨不出是真是幻。
「你们刚才说叶訇还在前院跪着……」
「是的,大姑娘。叶公子说他有愧,您若不醒他就不起,大公子劝说无果,只能由他去了。春寒露重,奴婢这就去告诉他您已醒来,让他早些回家。」
「不!」她一手抚在心口,那里像活过来一样,跳得厉害,「我亲自去!」
静心和凝思对视一眼,要替她梳妆打扮,被她制止,她一刻也等不及去见他,趿了鞋披上银红色的斗篷便疾步而去。
夜深,寒气深重。
熟悉的回廊走道,汉白玉砌成的台阶、青石铺成的路,还有花园里石子铺成的小路,一切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熟悉到她想落泪。
梅家的气节柱屹立在前院正中,上半部分镌刻梅家历代祖先的名讳与诗句,下半部的空白之处等待着后人刻写。
她身形一晃,彷佛看到自己如染血红梅一样飘落在地……她知道,后来这气节柱上有她的名字。
石板上,有一道跪着的人影,是叶訇!
她的心揪紧,那是年少的叶訇,削瘦单薄如同刚抽条的竹子,他跪着,如折弯的细竹,是那么的清瘦那么的坚韧。
叶訇看着朝自己走来的女子,她雪月风华清冷如霜,知书达礼仪容端庄,是麓京贵女争相效仿的典范。
她几时有过如此模样,花头鞋将将趿着,露出雪白的绢袜,斗篷之下只着白色中衣,青丝如瀑布般倾泻散着……只一眼,他连忙低头,不敢再亵渎她。
她步步走近,不敢置信,鬼是没有感觉的,闻不到气味不知冷暖,更感觉不到心跳,可此时她的五感是这般清晰,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的气息,淡淡的,如竹香。
「叶訇。」
少年抬头,琥珀色的眸子骤起光亮,「大姑娘,您醒了!」
「我醒了,叶訇……我……我想告诉你,我是愿意的……」
她声止,眼前的少年不是四年后破城讨伐梁氏的北大王,亦不是后来凶名赫赫的杀神,世人畏他惧他,他泰然置之,坊间轻贱谩骂他为阎奴,他置若未闻。
阎者,夺人性命;奴者,卑微下贱。
他不会知道自己心间的波澜起伏,不会知道自己的情绪激动是为哪般,鬼梦寥寥,居然将她带回到这个时刻。
「今日之事不怪你,你快些起来吧。」
「大姑娘,是我护主不力,请您责罚我!」
「叶訇,你要记住,你不是我梅家的奴才,我也不是你的主子。」
他确实不是梅家的下仆,他是兄长的武伴,兄长跟着桓横先生习武,桓横先生是父亲三顾登门请来的武林高手,而他则是桓横先生看中的习武好苗子。
桓横先生没有收他为徒,却将他带在身边,作为兄长的武伴。
武伴并不是陪伴习武之意,而是人形靶子,是鞭策兄长精益的活对手,后来世人辱他骂他,总把下奴出身强加在他的头上,但他不是,他不是梅家的奴才。
「是叶訇不好,害大姑娘受惊。」
「不,你没有错……地上凉,你快起来!」说着,她便要去扶他。
他哪敢受她这一扶,赶紧自己起身。
她的手落空,心也空落落的,不无自嘲地想着,这个时候的自己是那般的讨厌他,他必是怕她的。
他出身低寒,母亲是越女,越女者,多妖媚,世家大户的后院里,多半都有越姬为妾,王公贵族们常以越姬为乐,往来相赠者颇多。
她自小礼教严苛,不仅律己也及人,她不喜他那远比女子还精致的长相,更不喜他妖艳异于常人的五官,若不是兄长看重他,她怕是多一个眼神都不会给他。
他穿得极为单薄,青灰色的粗布衣裳根本不能御寒,那磨烂底的布鞋更是叫人心疼。他太过高瘦,裤管处露出一截脚踝,白得刺目,那里必是已冻得没有知觉,她以前从不曾注意过他,更不可能在意他过得是否窘迫。
「叶訇……你冷不冷?」
「多谢大姑娘关心,叶訇不冷。」少年的声音本是清越的,却细如蚊蝇。
静心和凝思已赶过来,两人心头皆是纳闷无比。在她们的眼里,大姑娘无论何时都是得体的,便是夜里夫人来看她,她都要精心梳妆一番,她们从未见过姑娘这般不顾仪态,而且还是在一个外男面前。
梅青晓什么都看不到,眼里只有对面的少年郎,千言万语似乎无法说出口,即使知道这只是一个梦,她依然心如刀割。
面对青涩的叶訇,她该怎么办?
「大姑娘,夜已深,您该回去歇着,叶公子也该回家了。」静心道。
她摇头,「我不睡……」
「阿瑾!」
熟悉的声音让她回头,台阶之上是熟悉的人,那是她的母亲,梅家的夫人虞氏。她泪如泉涌,想不到还能在梦里和母亲相见。
「你醒了,怎么跑出来了?」虞氏关切责备着。
「母亲……」她哽咽着。
「阿瑾,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虞氏从未见过大女儿哭泣,这个大女儿是婆母亲自教导的,自小就懂事知礼,因为太过知礼,便显得不够亲昵。
她看到叶訇,道:「阿瑾已经醒了,叶公子赶紧回家吧,免得你母亲担心你。」
叶訇弯腰行礼,正欲告辞。
「等一下!」梅青晓出声,「你们吩咐厨房下一碗鸡汤面,再煮一碗姜汤,让他吃了再走。」
虞氏温柔含笑,「还是阿瑾想得周到,静心你去安排吧。」
叶訇又是行礼道谢,随静心离开。
少年郎瘦得让人心疼,背却挺得笔直,她看过他太多的背影,落寞的、忧伤的、视死如归的、孤独的。
这一次,尤为心疼。
「阿瑾。」虞氏唤她,瞧一眼她的衣着,略有些不赞同,「春寒入体可不闹着玩的,出门怎么不穿厚实一点!」
凝思连忙告罪。
她犹不知梦里梦外,道:「母亲,是孩儿方才一时情急,不怪她们。」
「母亲知你心善,此次你受惊,原也怪不到人家叶公子的头上,谁知他性子太强,非要跪在这里请罪。要我说,都怪你哥哥,他哪能丢下你不管,非要去什么春风巷。」
春风巷三字,惊出她一身冷汗。「母亲,哥哥他回来了吗?」
「回来了,也不知是什么事情,瞧着脸色不太好看。」
虞氏不知道怎么回事,梅青晓却是知道的,她按捺住心头的疑惑,抬头看向那笔直的气节柱。
如果这是梦,那也太真实了……
她跟着母亲回知晓阁,望着熟悉的人和物,心中不时恍惚着。她是长女,自小礼数周全,印象中母亲对她向来不怎么亲厚,她从不知道,原来被母亲照顾的感觉是这般好。
虞氏也不知道,自己的大女儿也会有如小孩子般无措的一面。
「阿瑾。」她摸着女儿的发,「你这孩子,就是心思太重,以后若有什么心里话,可以和娘说说。」
娘这个字,很少出现在她们母女当中。
「娘……我有好多话……」她有好多话,不知对谁说。
「别急,慢慢讲,娘听着。」
「我……我不知从何说起……」
「那就先不要说,好好睡一觉,等你什么时候想说了,你就告诉娘,好不好?」虞氏替她掖好被子,放下纱帐。
她听着母亲离开的脚步声,听着静心凝思的细语声,望着熟悉的帐顶慢慢闭上眼睛。
如果这一切不是梦,那该有多好!
第二章 今生与你一起
迷迷糊糊中,她听到有人在唤自己。
「阿姊,阿姊!」
多么熟悉的声音,熟悉到她想落泪,那是她的妹妹阿瑜。
她与兄长是双生子,阿瑜比他们小三岁,最是活泼可爱,那么可爱的妹妹,却永远活在十三岁。
她缓缓睁开眼,视线之中是一张娇俏的脸,灵动的杏眼,水汪汪的眸子,略圆的脸蛋让人忍不住想捏一捏,双环髻各垂下两条粉色的丝带,丝带下各坠着两粒圆润的珍珠,随着少女的动作晃来晃去。
「阿瑜!」她翻身坐起,眼神一错不错地看着少女。
这是她的妹妹梅青晚,小名阿瑜。可是阿瑜不是死了吗?她记得阿瑜随母亲陪皇后娘娘去极乐观问道,不小心失足跌落山崖而死。
为什么她还能看到活生生的阿瑜?难道她们姊妹是在阴曹地府重逢?
「阿姊,你头还疼不疼?娘说让我别来吵你,但是我想阿姊。」
「阿瑜。」她一把抱住妹妹,泪水止不住流。自从阿瑜死后,母亲的身体就垮了,她记得那时候父亲还起意辞官,被祖母强烈制止。
这感觉是如此的真实,真实到她开始怀疑眼前的一切到底是不是梦。
窗外幽幽梅香浸入,她看到梅瓶中的竹枝已经换下,新插的是一枝带露珠的梅花,黑绿的枝条,绽开三朵粉梅还有点缀其上的几个花苞。
静心捧着衣服含笑静立,凝思端着盆子等待着为她梳洗,眼前的一幕在她还是梅家大姑娘时每一日早起都重复着。
卯时正,穿衣梳妆去如晖园给祖母请安,同祖母一起用早饭,一起诵读经书。
辰时起,回知晓阁读书,四书五经礼则道法皆有涉猎。
巳时起,习花艺茶艺等风雅之技。
午时正,用午膳,方可小歇。
未时起,习厨艺女红。
酉时正,晚膳。
戌时起,习字抄经书。
亥时正,就寝。
身为梅家长女,她自小谨守着这些惯例日日不落,在世人眼中,她无疑是最合乎长辈心意的那种贵女,然而,她不止一次羡慕自己的妹妹阿瑜,阿瑜可以不用懂经书、不用背书、不用习那些技艺。
后来,阿瑜死了。
她想如果阿瑜能活过来,她愿意替阿瑜背负所有的一切,只盼着阿瑜能一直快乐开心无忧无虑地长大。
「阿姊,你怎么哭了?」
「我被风迷了眼,没事。」
静心看向半开的窗户,忙过去合上。
更衣、梳洗,梅青晓心中的怪异之感越发的明显,等到她与阿瑜一起出门时,那种重新活过来的感觉挥之不去,她狂喜着激动着无以言表。
一路到如晖园,遇到一张张熟悉的脸,下人奴仆,丫头婆子,一张张面孔从遥远记忆中跳出来,与他们的名字对应上。
如晖园假山旁的那只石仙鹤依旧独立在水中,高昂的鹤颈彷佛在仰天高歌,严厉的祖母端坐在太师椅上,眼神凌厉中透着一丝慈祥。
她又想哭了。
自从阿瑜去世后,不仅母亲的身体垮了,祖母又何尝不是,后来她死了,她听说祖母彻底病倒,不到三个月便去了。
「孙女给祖母请安。」
梅老夫人嗯了一声,严肃的脸上并没有其他的表情,用眼神示意下人开始摆早饭。
早饭后,一起诵经,难得阿瑜那般坐不住的性子,硬是陪着她们到最后。
「阿瑾,你刚才分心了。」梅老夫人眉头微皱,看一眼自己的大孙女。
梅青晓连忙称是,时隔多年,她哪里还能记得住经书上的每一个字。方才心思繁杂,万般情绪齐聚心头,她确实念错了两句话。
梅老夫人并未责罚,而是淡淡道:「念你昨日受惊,许是心神还未静,我便不罚你。你且回去,自行将读错的地方抄写十遍,以作自罚。」
「多谢祖母。」梅青晓压制激动之情,不敢让祖母看出半分端倪,祖母是活生生的,她心中只有欢喜。
梅青晚背着她们悄悄吐舌头。祖母好严厉,阿姊好厉害,幸亏她不是长女,不用像阿姊这样成天学那么多的东西。
今日若不是母亲让她陪阿姊,她可不愿一大早来如晖园。
梅青晓从未觉得苦,自小这么过来的,早已习惯。她带着妹妹辞别祖母,在祖母严厉的眼神中前往父母所在的竹贤院。
再次见到温柔的母亲、儒雅严明的父亲,还有丰神俊朗世家风流的兄长,她现在无比肯定,定是老天听到她的祈愿,她真的重新活了回来。
梅仕礼脸色铁青,他方才在训斥自己的儿子,儿子身为兄长带妹妹一同赴宴,居然把妹妹丢下跑去什么春风巷,害得阿瑾受惊。
「你说,你去春风巷到底做什么?」
梅青晔低声回道:「没……没什么,是燕旭说有急事找我,我想着忠勤侯府离家不远,又有叶訇看着不会出事……」
「你可知我为什么让你陪你妹妹去忠勤侯府?」梅仕礼怒问。
虞氏连忙递茶,示意丈夫不要动气。
世家大多不齿忠勤侯府,不愿与之为伍,忠勤侯府是麓京新贵,这个新贵与其他世家不同。
举凡受封勋爵,皆是大功之臣,然而忠勤侯不一样,他原不过是卖香烛的商贾,只因他是通玄子的侄子,而通玄子是梁帝最信任的真人。
梁帝重道,一心想求长生,梅青晓想,如果梁帝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不知道还会不会一门心思想得道成仙长命百岁。
肉体凡胎,何其脆弱,他不惜耗尽天下之财,不顾天下万民的死活,妄求长生不死,却不知修不成金刚不坏之身,便是吃再多的灵丹妙药也敌不过刀剑无眼。
「父亲,确实是燕世子找的哥哥,这事不怪哥哥,谁也不知道会出意外。」
梅青晔对妹妹投来感激的目光,心道这个妹妹一向把规矩看得比天大,从不屑替别人遮掩,不知这次为何会帮自己。
梅仕礼脸色稍霁,儿子和燕世子一向交好,若是燕世子派人相请,确实没有不去的道理。「既然阿瑾替你求情,这次的事便罢了。」
「多谢父亲。」梅青晔作揖行礼,心道这一关总算过去了,得好好感谢阿瑾。
兄妹一起告退离开后,他对梅青晓道谢,「阿瑾,这次的事多谢你。」
「兄长,我之所以帮你不是看好你和那位常姑娘,我只是不想让父亲和母亲失望。你是梅家长子,梅家荣辱将来都系于你一人身上,常姑娘再是贤淑,她也不可能成为你的妻子,何况她有那样的父兄,惹祸是迟早的事,到时候你必将牵连进去,殃及整个梅家。」
她没有危言耸听,那位常姑娘生得貌美,偏家中父兄嗜赌如命,后来常家父子将常姑娘以五百两银子的价格卖到忠勤侯府,兄长知道后去侯府要人。
忠勤侯府是新贵,气焰滔天根本不把梅家放在眼里,他们家买走常姑娘,却也不是给侯府世子做妾,而是送到宫中。
后来市井传言说兄长和皇帝抢女人,梁帝听后极为不悦,常美人哭啼不止,说是兄长以前觊觎她美貌多有骚扰,梁帝大怒之下将兄长指派出京去修道观。
天下修道之人因为梁帝重道而鸡犬升天,其中又以通玄子最为得势,兄长年轻气盛又是世家出身,根本不服,处处受那些人刁难,最后还被一道大梁砸中废了一条腿。
她望着眼前意气风发的兄长,实难想像他日后的颓废不振。「兄长,我昨日在忠勤侯听到一件事。那常姑娘可不是一般人,通玄子说她有旺国之相,欲将她献给陛下,此等女子,不是我们臣子之家敢沾染的。」
「当真?」梅青晔惊问,心中已是深信不疑,阿瑾的话,他一个字都不会怀疑。
怪不得昨天常姑娘派人给他送信,说是她父兄要将她卖给忠勤侯府,原来如此。
「阿瑾,多谢提醒,我知道了。」差点酿成大错,他后怕不已。
「兄长知道就好。」
常姑娘的旺国之相是她杜撰的,不这么说,兄长不会死心。有旺国之相的女子,除非是有谋逆之心,否则没有一个臣子敢去碰,兄长再是爱慕常姑娘,也不会赔上整个梅府。
「我近日习得一道新点心,未时三刻过后我做好给兄长送去。」
她一整日都安排得极满,未时厨艺申时女红,但凡是世家女子该学的东西,她一样都不会落下。
梅青晔神情有些蔫蔫,他情窦初开就受此打击,怕是要好长时间难以释怀,若不是为他日后着想,她也不会撒这样的谎。
兄长今日有武课,那么叶訇……她的心乱颤起来,那个男人啊,此时还是一个少年郎,他真是太瘦了,必是日日都吃不饱。
她备的点心是糯米糕,味甜且耐饥。
叶訇喜欢吃甜食,只有她一人知道,他所有不为人知的秘密,都只有她一人知道。
武场在梅府的最南边,校场很大,旁边设有更衣休息的房间,并排三间,一间是桓横先生的;一间是梅青晔的;另一间是为燕世子燕旭准备的。
桓横先生极负盛名,很是难请,燕国公府求了许久,最后桓横先生考校过燕旭后才同意多教一人。
叶訇是武伴,他没有专门的休息地。
不过梅家人不刻薄,在三间房间旁边有一间小屋子,里面原是堆放兵器的,可以允许他在里面休息。
屋子另一边是一排亭廊,供人避雨观武。
梅青晓去时,梅青晔和燕旭都在校场内听桓横先生解说招式,而叶訇则站在亭廊下面认真观看。
少年的背影挺直如竹,瘦长抽条,她的心炽烈起来,跳得极快。
吩咐静心凝思把点心送到桓横先生及梅青晔和燕旭的房间,她则提着另一份朝那个少年走去。
少年听到动静,回过头来,不期然对上她的眼神,惊得慌忙低下去。「大……大姑娘。」
「叶公子,我今日点心做得多,这份给你。」
叶訇受宠若惊,根本不敢去接她手中的食盒。
他的小心、他的怯然,看在她眼里,彷佛一颗心泡在泪水中,咸中带酸。以前的她,何曾注意过他这样的人。
对于他,她是不屑一顾的,她出身好,家世清贵,每日所思所想皆是阳春白雪曲高和寡,像他这样的仆从,又有那样的出身,她根本不会多看一眼。
所以在城破那日他求娶时,她满心都是屈辱之感,她的视死如归是真的,她不想和他一起也是真的。
而今,她多想给自己一个耳光。
这个少年是那么的内敛,就算是不敢抬眸看她,她也知道那双比常人深邃的琥珀瞳仁中是怎样的琉璃艳色。「你的眼睛真好看。」
红晕爬上少年的脸。大姑娘是在……夸他?他知道自己长得不同于常人,自小就听过无数人耻笑他的长相,他们骂他下贱,骂他是越奴之子,天生就是奴才命。
他一介下仆之身,怎堪得到大姑娘的夸奖!便是她多看他一眼,他都觉得自己会脏了她的眼。是不是自己出现幻听?大姑娘怎么可能会夸他,她不是一直厌恶他的长相。
对于别人的嫌恶目光,他向来能敏锐察觉到,那些恶意的轻贱眼神,自小伴着他一起长大,他不喜、不看,默默承受着。
他沉默着,低头间看见自己露在外头的那一小截大脚趾,恨不得化成尘埃不愿污她的眼。
鞋子本就有些小,之前不小心磕在石头上,洗旧的鞋面磨出一个洞。
她的目光落下,那截露在外头的脚趾刺痛她的心,心痛到痉挛。多年后令世人闻风丧胆的杀神,谁想过他曾经不过是个衣食无继的穷苦少年。
她望向校场之内,没有人注意到这边,她凑近一点,低语道:「你的鞋子破了,我给你做一双新的。」
他惊愕不已,抬头时她已神色冷清地站到离他十丈开外。刚才一定是幻听,大姑娘怎么可能说那样的话?一定是他妄想太过,生了癔念。
校场中,梅青晔和燕旭已看过来。
梅青晓浅浅含笑,姿仪优雅地上前说话,先是向桓横先生行礼。
桓横先生说是武术教习,看着文质彬彬,倒像是一位文人。
若不是桓横先生惜才,叶訇不过是陋巷里的低贱少年,根本不可能有出头之日。
不是什么人都能做梅家大公子的武伴,更不是什么人都能有资格出入梅家,梅家清贵,渊源可追溯到两百年前。
梅家的气节柱上,记载着家族两百年的荣耀,那些荣耀令世人景仰。
燕旭身为燕国公府的世子爷,若不是看中梅家的声望,又怎么会纡尊到别府习武。他看似矜贵优雅,做事从容有度,实则一举一动都不乏功利算计之心。
叶訇做他手中的剑多年,虽是受封亲王,却得一个越字。越字是什么意思?那是在向世人宣告,叶訇再是亲王之尊,依然不能改其低贱的出身。
世人诋毁谩骂叶訇,他焉能不知?他高高在上睨视着天下万民,他算计着叶訇替他卖命,又防着叶訇功高震主。
帝王心术,说穿了都是小人之心。
「我做了一些点心,请先生和兄长燕世子慢用。」
她淡淡出声,仍是别人眼中的那个高傲不失礼数的梅家大姑娘。
燕旭优雅道:「有劳大姑娘。」
「不敢当,燕世子出身尊贵,能来我梅家讨教武艺是我梅家之幸,我梅家上下无不尊敬以待,唯恐怠慢世子,若有不周到之处,还望世子海涵。他日与人提及时,我梅家能得世子爷一个好字,便已足矣。」
燕旭怔住,梅家大姑娘自来清高,以往言辞间全是规矩二字,从未有过如此犀利之语。他暗忖,莫非自己什么时候得罪这位梅家的大姑娘?
梅青晔略有不解,阿瑾为何突然有此之言,难道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情?他长得似梅仕礼多一些,是温润儒雅的长相,然而性子与其父却是南辕北辙。
梅家重文,要不是对长子失望至极,梅仕礼又怎会让长子弃文习武。
「修齐,你是不是什么时候惹到阿瑾了?」
燕旭,字修齐。
「广泽,君子不与妇孺一般见识,我怎么可能惹你妹妹?」
梅青晔,字广泽。
两人交头接耳,然后齐齐看向神色冷清的梅青晓,她面若清霜,与平日并无什么不同。
她知道他们在看自己,目光淡淡睨过来。「背后议人,非君子所为,兄长你当谨记。」
燕旭闻言,瞳孔微缩。梅大姑娘这句话明着是对广泽说的,实际是在说他,讽刺他方才自称君子却背后议人,有违君子之风。
梅青晔不免尴尬,他其实挺怵这个妹妹的,在她面前,他感觉自己就是个捣蛋没有礼数的野小子,身为长兄,这种感觉实在不太好。
「阿瑾说得极是,我与修齐要歇一会,谢谢你送的点心。」他挤眉弄眼,暗示燕旭快走。
燕旭心领神会,赶紧往自己的房间而去,暗自琢磨着自己何时得罪过梅家的这位大姑娘,让她那般出言暗讥。
糯米粉做的点心本来就实在,他才吃一个,便不无嫌弃地想道,这点心和梅家大姑娘还真像,外面瞧着傲雪欺霜,内里却是实心古板能噎死人。
世家公子,食不厌精,所食之物大多讲究雅致,并不在乎分量,优雅如他,鲜少有吃到噎的感觉。
他一把将点心往外推,示意如风代劳。
如风是他的小厮,平日里吃的都是他的剩饭剩菜,早就被矜贵的食物养刁了胃口,一见还有六七块糯米糕,难免有些为难。
「如风,你说那梅家大姑娘是何意?」
在如风看来,自家世子爷长相家世在麓京城首屈一指,多少世家贵女争着献殷勤,以期得到世子的青睐,梅家的大姑娘再是清高,也难逃他们世子爷的魅力。「世子爷,梅家大姑娘定是喜欢您。」
燕旭好看的眉微微皱起,「不像,我怎么瞧着她似乎对我有敌意……」
「世子爷,梅大姑娘向来规矩,她那样的人能给您做点心,这不是明摆着的嘛。这麓京城里的贵女们,哪个不挤破头想进咱们国公府的门,梅家大姑娘情窦初开,一颗芳心落在世子爷的身上,奴才瞧着她必是钟情世子爷。」
燕旭若有所思,谁不知道梅家这位大姑娘养得好,明摆着是奔着宫里那个位置去的,难道梅家和虞皇后之间有龃龉,生了分歧?
他的目光落在那点心上,「这点心,和她还真像。」
「可不是,梅家大姑娘阳春白雪般的人,确实很像这点心。」如风赞同。
他眼神微冷,什么阳春白雪,分明是木头刻的美人,徒有其表。
梅青晓不知他们主仆二人如何议论自己,她满心满眼只有那个少年郎,望着那兵器房的方向,久久出神。
叶訇已小心将食盒打开,点心的糯甜香气扑面而来。
以往她极少来校场。便是来送点心给大公子,也不可能有他的份,虽然大公子良善,时常会赏给他一些吃食,但像今日这般自己独得一份,从未有过。
食盒内还放着一块干净的白色绢帕,帕子上没有任何绣花,像是专门给他用来包点心的。
他垂着眸若有所思,静坐半晌后慢慢将点心用帕子包起来放好,然后提着食盒出去交给静心,低声道完谢默默等在一边。
燕旭主仆跟着出来,如风同样将食盒还给静心,一手摸着肚子。
「如风这是……」梅青晔问燕旭。
燕旭笑道:「无事,大姑娘做的点心太好吃,他吃撑了而已。」
梅青晓没有戳破他虚伪的假话,他要不是惯会做表面功夫,又怎么会收拢那些人替他卖命,江山大定时,他没少明里暗里打压那些有着从龙之臣。
叶訇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的那个窟窿,缩着脚趾。
桓横先生曾言比武皆如战场,不许点到为止,更不许让招虚晃,是以无论梅青晔还是他,在等会试招时都会戴上护具。
梅青晔的护具用上好的铜片及牛皮制成,他的护具则是用木板和不知名的兽皮做的。
申时整,他换好护具下场。
梅青晔用他试招,两人很快缠斗在一起,那些招式毫不留情,你来我往寸步不让,他接招、倒地、再起,不停重复。
梅青晓没有走,她就站在亭廊处。
兄长是桓横先生用心教导的学生,与叶訇不一样,叶訇是武伴没错,却更似人形靶子,兄长对招式烂熟于心,叶訇只能靠自己的悟性,少年坚韧,一如多年后的他。
她见证过他从青涩到成熟的岁月,他一次次从泥泞中爬起,一次次在血雨腥风中屹立不倒,她知道此时年少的他终将被风雨洗练,成为世间独一无二的王。
梅香阵阵,随风送来,她眼眶逐渐湿润,激荡之情充盈心间。天地万物,她眼中只容得下那一人,举目所及之处,只有那少年宁弯不折的身影。
叶訇,叶訇……今生我与你一起,可好?
第三章 潜龙尚微时
申时三刻,试武结束。
桓横先生在和梅青晔拆分招式,一一指出方才试招中出现的问题,燕旭在一旁聆听。
没有人注意叶訇,他默默立在一边,似乎也在听桓横先生的指教。
她过去,梅青晔很惊讶,「阿瑾还未走?」
燕旭望来,目光隐晦。
「昨日惊马时我在想,若是我身体再强壮些,有些武艺傍身,是不是就不会那般惊慌失措伤了自己。」
叶訇低头,面露羞愧。
她心一揪,「我的事与旁人无关,我就是想知道现在强身健体,可还来得及?」
「怕是有些晚。」梅青晔说着,面色为难。
桓横先生道:「有心学习,几时开始都不晚。」
「先生说得极是。」燕旭附和。
她微微一笑,将早就准备好的上等活血跌打药递给兄长。
梅青晔咧嘴一笑,接过药满不在乎地让身边的小厮文韬收好。
他比叶訇小一岁,比叶訇矮一些,可两人站在一起,他却像是年长的那一个,只因叶訇太单薄太瘦,而他因为自小衣食无忧,身形结实许多。
她取出另一瓶药,递给叶訇,「你脸上的淤青实在不雅,这药记得擦。」
梅青晔只当她是嫌弃叶訇有碍观瞻,倒也没有多想。
叶訇恭敬地接过药,低声道着谢。他身形单薄,不知是不是方才受了伤,身体微微弯着。
梅青晓看着无事人般的兄长,道:「兄长与叶訇试武,有些胜之不武。」
众人闻言皆惊,包括桓横先生和叶訇本人。
桓横先生问:「大姑娘此话怎讲?」
「兄长的护具用的是上好的铜片,拳脚伤不到,而叶訇的护具仅是薄木片制成,根本就是花架子。方才我见他与兄长试武时避让较多,可见有所顾忌。倘若想分出真正的胜负,还得有相同的护具,如此才算公允。」
桓横先生点头,「按理说应当如此。」
梅青晔一听,甚觉有理,当下拍着胸脯说要送叶訇一副新的铜制护具。
桓横先生很是欣慰,直言等新护具到了,要看他们放开手脚斗一场。
「先生今日劳累,厨房已备下酒菜,还请先生移步。」
梅家人对桓横先生很是敬重,为投其所好,没少在衣食起居上花心思。
他步伐潇洒地离开,那边燕旭也跟着告辞。
校场边上,高瘦的少年走得悄无声息,他的背上是一个大大的灰色布袋,灰色布袋里装的是他的护具,他从不曾将这些东西留在兵器房。
梅府的下人曾在背后议论说他孤寒,生怕别人要他的破烂玩意儿,他从不解释,任由别人诋毁他悭吝。
大大的灰布袋在他瘦弱的背后,他的背影是那么削瘦,斜阳如染,将他的身影拉得越发的细长孤单。
他没有回头,不知道有人在看他。
梅青晓很想叫住他,她甚至想不顾一切的告诉他自己的心意,然而她知道,此时横在他们之间的不只是身分悬殊,还有世俗法则以及少年敏感的心。
他住在香樟弄,弄子因一株近千年的香樟树而得名,弄里鱼龙混杂,住的大多都是市井讨生活的穷苦人。
叶訇和祖母住的屋子是边房边院,另一边的院子住着他的隔房叔叔一家。叶訇的母亲生他时难产而死,父亲叶重在他五岁那年外出做工时身亡,他是祖母叶阿婆带大的,祖孙相依为命,感情极好。
「阿慎。」叶阿婆看到孙子,苍老的面容顿生光彩。
叶訇几步过去,解下布袋,「阿婆,东家又赏了糕点。」
叶阿婆笑起来,露出豁掉的牙洞,「又是那些金贵的东西,梅家的大公子对你真是不错,见天赏菜赏点心,阿婆跟着你真是享福了。阿慎,你可得好好报答人家!」
叶訇低低应了一声。
「呀,这么多?」叶阿婆已将点心取出,一脸的惊喜,「这么好的点心……这要是买,得多少银子?」
隔壁院子传来吸气声,应是有人偷听他们祖孙说话,然后一个半大的小子从门外冲进来,伸手就要去抢点心。
叶阿婆被撞得一个踉跄,点心洒落一地。
「我要吃点心,我要吃点心!」半大小子想扑过去捡,被叶訇一脚踹倒在地。
尖细的声音传来,「天杀的奴才秧子,这是要杀人了!」
一个颧骨高耸的妇人边骂着边进到院子,心肝肉的乱叫个不停,忙不迭去扶倒在地上的半大小子。
妇人是叶訇的隔房婶婶李氏,半大小子是他从兄弟叶贺,叶贺的祖父和他的祖父是亲兄弟。
叶贺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上的糯米糕,忍不住咽着口水。
「娘,娘,我要吃点心!」叶贺五官像李氏,却比李氏要胖得多,他今年十一岁,却还不如别人家七八岁的孩子懂礼。
「吃什么吃?天杀的玩意儿,这是梅家大公子赏给我家阿慎的,你也配吃吗?」叶阿婆心疼地捡着点心,小心翼翼地吹着上面的灰土。
多矜贵的东西,差点被糟践了。
叶阿婆独自抚养孙儿,性子难免有些泼辣,早些年叶訇还小,她还会隐忍一二,近两年叶訇渐大,又攀上梅府,她再也不怕这个隔房的侄媳妇了。
李氏眼一斜,「伯娘,你这话就说得不对了,我家贺儿可是老叶家的种,他为什么不能吃?」
「我家阿慎是叶家的长房长孙。」叶阿婆不相让。
「切,他就是一个奴才秧子!他娘那样的人,能生出什么好种来,再说了,谁知道是哪里来的野种……」
叶訇的娘是越女,李氏还记得当年那个女人被叶重带回来的样子,粉白的面皮子,艳丽至极的长相,看傻了香樟弄里的爷们。
那就是个狐媚子,专勾男人的魂!直到今日,李氏还是这么想的。幸亏那狐媚子死得早,要不然就是弄里的大祸害,不知要祸害多少男人魂不守舍。
「你个嘴里喷粪的玩意儿,我家妩娘怎么了?她一不乱嚼舌根,二不占别人的东西,最是本本分分的人。你也不撒泡黄尿照照自己的德行,我叶家有你这么个媳妇,那是祖宗倒了八辈子的楣!」
「伯娘,你话不能这么说,我娘家可是清清白白的,不像那个妩娘,谁知道她以前是什么地方出来的,也就大哥把她当个宝,还聘为正妻。要我说,那样的女人,合该是千人骑的玩意儿……」
「滚!」
叶訇突然出声,把她吓了一跳。
少年琥珀色的眼神冰冷,极像暗夜中刀锋的流光。这双眼异于常人,盯着一人看时,深邃的目光令人发怵。
李氏到底是市井妇人,平日里撒泼耍赖的事常做,真正碰到硬茬子她立马认怂。她怀疑自己再多说一个字,这个野种能杀了她,暗自惊奇着半天打不出一个屁来的野种,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吓人了?「阿慎,我可是你婶子……」
「你还有脸说是阿慎的婶子,当婶子得跑到隔房的侄子家来抢东西,欺负我们孤儿寡母没有帮衬,你个败德的丧门星,老天迟早会把你收走。」
李氏脸一沉,高耸的颧骨越发的刻薄,「伯娘,你说话要凭良心哪……我哪有……」转头对上少年的眼神,吓得把余下的话咽回去。
前几年,她只要来闹,总能得到一些东西,这两年却越发的不好弄了,死老太婆还不死,下贱胚子却得了梅家的青眼。
「那个阿慎,贺儿是你弟弟,你阿婆牙口不好,你都这么大了,哪能和自己的弟弟争吃的。这点心……」
叶阿婆已捡完点心,宝贝似的抱在怀里。「谁说我牙口不好,见天的盯着别人家。我老叶家娶进你这么个丧门星,真是祖坟冒黑烟。还不赶紧走,难道要我赶人?」
她转身去拿扫帚,吓得李氏扯着儿子就跑。
「夭寿的丧门星,还想吃点心,门儿都没有,呸!」
叶訇低语,「阿婆,进屋吧。」
叶阿婆连忙应着,和孙儿一起回屋。她抱着点心不放,一直感叹着这么好的点心不知道要卖多少银子,梅家真是好东家之类的话。
糯米糕上多少还沾着土,她眼神不是很好,弄得也不是太干净,再说这样的点心娇贵,沾了土很难弄下来。
「可惜了,要是没掉在地上,还可以送两块去你方叔家。这些年,你方叔可没有少照顾咱们。」
方叔姓方名盛,是叶重的把兄弟。
叶阿婆想到刚才孙子护着自己的样子,不由得心生欣慰,她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孙子,越看越觉得自家孙子长大了。「阿慎,你长大了,阿婆就放心了,就是现在两腿一蹬眼睛一闭走了,我也不怕别人再欺负你……」
「阿婆,您……您吃点心,您会长命百岁的。」
「阿婆吃,阿婆吃……」叶阿婆用袖子擦着眼泪,「阿慎也吃。」
「我在梅府吃过了,阿婆您吃。」
「诶,诶。」叶阿婆吃了一块,满足地眯起眼。大户人家的点心就是好吃,她这是沾了自己孙子的光啊,自从孙子进了梅府,她天天跟着享福,要不然她老婆子就是到死也吃不上这样的矜贵东西。「要是你爹娘还在……」
「阿婆,孙儿会孝顺您的。」
她抹着眼泪,「阿婆知道,我的阿慎是天底下最好的孩子。你别听那些人乱说,你娘不是那样的人,她是个好人。」
少年低头,长长卷翘的睫毛遮住眼里的情绪,「孙儿知道,爹是好人,娘也是好人。」
「对,他们都是好人,他们九泉之下看到你这么懂事,都该瞑目了。」
当天色还亮着时,叶阿婆早早将一切收拾妥当,趁着天黑入睡,省了灯油。
叶訇睡在前屋,床是用几块板子搭起的,屋子破旧得很,虽说时时用乾草修葺,却早已破败不堪。
他睁着眼睛,望着屋梁出神,手放在心口处感受着自己的心跳,那里原本荒芜一片寸草不生,此时却似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想按捺住又很是舍不得。
大姑娘说要给他做鞋子,是他听错了吗?
知晓阁内。
梅青晓在静心的服侍下梳洗妥当,披散的墨发,白色的绸绢中衣,她靠坐在床头,盖着青底红梅的锦被。
叶訇脚上破洞的鞋子总在她眼前晃,她以前不知叶訇过得这般凄苦,那时的她总是目无下尘,连多看他一眼都觉得有碍观瞻,又怎么会在意他过得好不好。
凝思掀帘进来,道:「姑娘,侧门处果然有人寻大公子,奴婢照您的吩咐将人打发,不想恰巧碰到大公子身边的武略……」
那位常姑娘会来找兄长,梅青晓一早料到。「你可听见他们说了什么?」
「奴婢听着,那人自称什么常家的婆子,想让大公子救救他们家姑娘,还说明日午时前大公子不去,常姑娘就要被家人卖给他人为妾。」
常家那对父子是个无底洞,沾上那样的人家没有什么好事,她既然重活一回,就不能看着兄长再掉进那个洞里。
灯影阑珊,人无眠。
晨光熹微时,淡淡的梅香从窗户飘进来,梅家的园子、各处院子都种满梅花,每年梅花吐蕊之时,香飘满府。
卯时正,她毫不意外地醒来。
对镜梳妆时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不由一阵恍惚,似乎还不敢相信自己能重活一回,肤白胜雪丽质天成,还有一分冷清,如傲雪霜梅凌然众人。
这一年她十六岁,正是花红柳绿的好年纪,叶訇比她长一岁,今年十七。四年后,她二十,他二十一,到时再过十年,她三十,他三十一。
岁月不息,从不曾为谁驻足。那个艳绝无双出征必戴面具的坚毅男子,却在岁月回望时变成青涩的少年郎。
她微不可闻地叹息着,眉间慢慢舒展。
妆扮好,先去给祖母请安,之后陪祖母读经用过早饭后,去到兄长的光晔院。
梅青晔情路受阻,正拿着一本书长吁短叹强作忧愁,梅青晓没让下人通报直接进去,将他吓了一跳。
「阿瑾,你……你……」阿瑾几时这般无礼过,他难免措手不及。
那书没来得及藏,一眼就被她看到上面的名字——
《风满楼诗集》
风满楼此人,惯喜流连风月场所,他的诗词皆与风尘女子有关,或是怜悯她们,或是惊叹她们的才情,或是与她饮酒作乐,大户人家将他的诗视为淫诗艳词极为不屑,想不到不爱读书的兄长却偷偷看他的诗集。
「阿瑾……你千万别告诉祖母和父亲母亲……我就是一时糊涂,想到自己和常姑娘今生再无缘分,略有些伤怀。这诗集中正好有一首特别应景,我就多看了两眼……」
梅老夫人规矩大重礼数,最是厌恶风满楼,梅仕礼亦是如此,在梅家是万不能出现这样的书,更不能出现风满楼的诗集,若是被知道,梅青晔只怕少不得要吃一顿家法。
梅青晓将诗集拿过来,淡淡问道:「哪一首?」
梅青晔擦着额头的冷汗,紧张答着,「最后一页,他写的最后一首诗。」
她翻到最后一页。
〈月夜惜别〉
月色人疾路,匆闻娇声至。问郎归何处,妾愿长相随。
花开终有期,凋零无所归。恐负明月光,独行自凄切。
「风满楼用明月光来形容这位娇客,可见此女出身不错,是好人家的姑娘,他婉拒女子,是因他自觉配不上对方。常姑娘一心想攀高枝,对你穷追不舍,怎么能与诗中的女子相提并论。」
梅青晔尴尬不已,「……差不多,常姑娘不是那样的人。」
梅青晓也不争辩,知晓兄长情窦初开,常姑娘是他第一个喜欢的姑娘,他定是为对方所迷,不可能看到对方痴情之下的算计。
「常姑娘是不是那样的人,我不想知道,我只知道兄长你若再和她牵扯,全家人都要跟着你受连累。我知道她约了你,你会去见她,未免瓜田李下你们被人非议,我陪你一起前去。」
梅青晔睁大眼,不敢置信。「阿瑾……」
「我已知会过祖母,今日会同你一起出门。」
「啊?那你有没有告诉祖母……」
「你放心,我没有。」
梅青晔大大松一口气,心道幸好幸好。阿瑾去也好,他本也打算和常姑娘说清楚,有阿瑾在,有些话可能更好说出口。
常姑娘名芳菲,是一位书香门第出身女子,她长得自然不差,算得上是花容月貌,梅青晓对她似乎有些印象,那日宫破之时,倒地的妃子中似乎就有这么一张脸。
常家在常芳菲祖父手上时也是书香门第,要不是常家父子滥赌,也不至败落到卖女儿的地步。
她与梅青晔约在一家小茶楼,见到梅青晓时,她泫然欲泣的模样有些微僵,那弱小无依寻求倚靠的模样瞬间生硬无比。
「梅……梅大姑娘。」
梅青晓在麓京是数得上的贵女,她当然知道,正是因为知道,此时才会自惭形秽,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转念一想未必不是坏事,女子总容易心软。若能得梅大姑娘美言几句,说不定事情还好办一些,遂又露出凄苦无依的样子,「求大姑娘救我!」
「常姑娘,有话慢慢说。」
常芳菲低泣着,将自己要被父兄卖给他人做妾的事情添油加醋说了一遍,末了,再三言明自己的心志,绝不与他人为妾。
梅青晔纠结着,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妹妹。
梅青晓沉吟一会儿,道:「这事我已听我兄长提过,你约我兄长见面委实不太合适。我兄长赤血丹心最见不惯不平之事,他一腔磊落却思虑不周,为免姑娘清誉有损,我便跟着前来。若我梅家能帮的,自会酌情相助,不知常姑娘想让我们为你做些什么?」
常芳菲眼神凄怨,落在梅青晔的身上。她久闻梅家大公子之名,那日她是故意摔倒在他面前的,他果然如自己想的一般单纯热血,很容易就被她迷住。
她总不能说,她想做梅家的大少夫人,将来成为梅家的主母。「我……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大姑娘,您帮帮我……」
「我要如何帮你?你父兄执意将你卖与他人为妾,必是收了别人的银子。他们一心为财,不顾父女兄妹之情,我若横插一脚,只能出高价将你买走为奴,你可愿意?」
为奴二字,令常芳菲面色煞白。
梅青晔觉得妹妹的话太过直白犀利,很是于心不忍,「阿瑾,常姑娘怎能为奴?」
梅青晓淡淡看向自己的兄长,眼神平静得吓人。兄长为常姑娘所迷,压根看不出对方眼里的野心和市侩。「那依兄长所言,我们买她回去做什么?」
既是买,那便如同货物,这个道理世人都懂。
「我们可以给他们家一笔银子,免得他父兄卖她……」梅青晔嚅嚅着,声音有些发虚。
「然后呢?她父兄把银子花完后,又该当如何?」
银子总会花完,花完后常家父子定会再起心卖女儿。他们梅家再是富庶,也不能去填这个无底洞。
梅青晔被问住,很是羞愧。
常芳菲暗恨,深觉屈辱,「大公子,大姑娘,我……我不想做妾,实在是没有办法,我唯有一死以保清白……」
坚贞的姑娘总是令人心生悯惜,也更能激起热血少年的保护欲,她深知这点,常以知礼坚忍之态示人。
梅青晔心疼不已,双手紧紧攥成拳,「常姑娘,你别做傻事!说不定侯府买你回去并不是让你做妾的。」
他差点把忠勤侯府欲将她送进宫的事情说出来,在对上妹妹不赞同的目光后深觉愧疚。
「不是做妾,还能是做什么?」常芳菲反问,目光满是失望。亏得她费尽心思,没想到事到紧要关头,梅大公子居然没有半分想娶她为妻的意思。
梅青晔不敢看她,眼神飘忽。
梅青晓道:「常姑娘如果真不想做妾,倒也不是完全没有法子。我父亲有不少门生,其中不乏许多与常姑娘门当户对之人,姑娘若想一劳永逸,或许我们梅家可以出面替姑娘说个亲事。」
与常家门当户对之人,定然是寒门学子。
常芳菲自知自己长得好,一门心思想攀个好人家,怎愿嫁进寒门?她心中顿生恼怒,心道梅大公子带上自己的妹妹,难道是来羞辱她的?她原以为他会助自己脱离苦海,没想到他如此靠不住。
事已至此,她去忠勤侯府便是,不论是侯爷还是世子,她这样识文断字的清白女子,总逃不过一个良妾,她就不信,没有梅家,她就出不了头。
「大姑娘别为我费心了,我父兄不会同意我嫁人的……我命该如此,怨不得旁人。」
梅青晔闻言目光沉痛,心生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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