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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试阅] 一两《摘星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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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12 1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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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试阅] 一两《摘星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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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日期:2021年01月06日
【内容简介】
斗转星移人犹在,潮起潮落情长存……
她女扮男装入国子监、进朝堂,从心怀抱负到为报家仇,
多少风雨走过,只因他在……
蓝海E99201 《摘星令》卷一
梁令瓒不懂,为什么天底下有这么多女孩子不能做的事?
她看书,书被父亲塞进灶膛烧了;
她跟着师父学了七年的观星,一朝女儿身揭穿,
师父不仅不要她,曾经得意门生的存在也被完全抹去……
如此绝情,让她对天文、观星失了动力,
原本她已听从姑婆和爹爹的话,捡起针线做女红,
却在因缘际会下得了国子监祭酒的荐书,
让没了师父指引的她重新看见曙光,女扮男装上学去,
精于算学的她不但获得司业大人的青眼,
更在升级会考大放异彩连升六级,获荐入学长安国子监,
完了完了……她要怎么骗过一心要她相夫教子的姑婆和爹爹去长安?
蓝海E99202 《摘星令》卷二
她惹上的麻烦最终总是会莫名其妙牵连到陈玄景,
她被误会偷书,他就算被她「不小心」磕破了脑袋,
仍旧坚持带伤替她向国子监诸位大人分辩一二;
她为了替某个小内侍讨公道得罪武惠妃,差一点小命不保,
也是他及时出现,哄得贵人高兴,手下留情,
见他明明很讨厌她,最好老死不相往来的那种讨厌,
所以她贴心地避他避得远远的,他为何又要来管她?
头发乱了他一定要帮她整理好,她和其他同窗打打闹闹他也要生气,
猜出她想跨考,进入集贤院为官,他也是一边泼冷水一边教导她课业,
以她对他有限的了解,这肯定不是想同她做好朋友……
蓝海E99203 《摘星令》卷三
会考第一天陈玄景居然缺考,吓得梁令瓒当晚找他把酒谈心,
她自己喝得醉醺醺,不记得跟他说了什么,但幸好他隔天一切如常,
不,好像还是不太正常,他居然对她笑得真心又温柔,
弹她脑门的力道不像以往凶残更像抚摸,甚至称赞她在考试表现很好?
行,她就当作他终于把她当朋友,而且更开心的是他们都考入了集贤院!
可是她的专属座位都还没坐热呢,就因为惹毛了师父被赶出来,
不过有他的支持和鼓励,太子也念着恩情举荐,她终于升官再次回锅,
只是公事逐渐上轨道,私事却搞不定,她发现他对她好,
是因为她和他喜欢的小倌(?)长得有几分相似,是移情作用,
不知为何这让她心里泛酸又气恼,但为什么他又说那人才是她的影子?
所以他喜欢她?什么时候的事?那那那……
他是以为她是男的所以喜欢她?还是因为知道她是女的所以喜欢她?
蓝海E99204 《摘星令》卷四(完)
梁令瓒心中向来只装一件事──追星,
现在则多了陈玄景这个为她抗婚不娶公主的傻瓜,
清楚他为此付出惨痛代价,她才要好好弥补他呢,怎就先成了害他的祸水?
有人为抢走她做浑天仪的功劳,竟设鸿门宴让陈玄景成了杀人凶手,
敌人心狠手辣,她也不是软柿子,反逼得对方屈服证明陈玄景清白,
可惜这伪君子狡猾得很,手中捏着她女扮男装入朝为官的秘密,
甚至顶着温和假面踩着她师父的尸骨往上爬,
陈玄景若是她心尖尖,师父便是指引她的明星,
这小人接连招惹两个,休怪她豁出去争个鱼死网破……
第一章 入住玄都观
人们后来回想起景云元年的夏天,能记起的大概只有热,特别热,但梁令瓒不是,她永远记得玄都观门前浓郁的树荫,和从树荫下拂过来的清凉山风。
当然还有一大群等在树荫下的人。
若不是看他们个个穿道袍,梁令瓒差点儿就不敢往前走了。
上一次看到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还是私塾里所有学生的爹娘来找她算帐时。
「哎呀呀,一行兄,远道而来辛苦了!」为首的道士手执拂尘,远远便迎上来。
梁天年拱手施礼,「道长误会了,在下姓梁,来寻舍亲。」
仙风道骨的道长顿时僵在半路,身后有弟子道:「难怪呢,我还说一行大师怎么不落发……」
道长才不会承认是明晃晃的太阳晃花了他的眼呢,问梁天年,「尊亲是谁?」
「观中后厨,梁婆婆。」
道长立马道:「快,那谁,带人去找婆婆。」
梁令瓒便由爹牵着,跟着一个小道士进了山门。
经过大殿的时候,梁令瓒道:「爹,快看菩萨!」
梁天年道:「道观是不供菩萨的,佛寺才供,那是三清尊者。」
「三清尊者是什么?」
「就是太清、玉清和上清三位真人。」
「真人?」梁令瓒道:「爹,您错啦,那是假人啦,我看过庙里树菩萨,是用木头做的,再用泥糊住,然后再涂金粉,不信您看……」说着还真想去刮一刮,小道士连忙拦住。
三人继续往里走,梁令瓒又问:「一行是谁啊?」
小道士见这孩子不过七八岁,声音像山涧清泉流动时一般清澈动听,很是讨人喜欢,再加上这本就是观中一件得意事,因此清了清嗓子道:「这一行大师啊,是一位名动天下的高僧,早在武氏当政时,就因为学识渊博而受招揽,据说武三思亲自求见也没请到他。今上登基后,一连数道圣旨才把大师从江南催动了身,但这一路上,各处高门、大寺、名观、书院……想请大师做客的,那是数不胜数,现在呢,轮到我们玄都观啦。」
「哇,好了不起的样子。」梁令瓒一双眼睛清澈无比,无论何时看到这样一双天真的眼睛,心情都不会太坏。
小道士摸了摸梁令瓒的头,正要再说几句,梁天年忽然问道:「我从前听说过这位大师的大名,但听闻请他的人多,他应下的却少,不知为何会来玄都观?」
玄都观在洛阳城里颇有点名气,全在于观主的膏药颇为灵验,据说有一味「玉魄膏」,千金难求,因此洛阳人都管玄都观里的道人叫「卖膏药的」。
「这您就有所不知了!」小道士得意扬扬,「我家观主年少时候曾经和一行大师同窗求学过,是故交呢。」
梁令瓒愣了一下,「和尚和道士一起……学什么啊?」这样的话,三清尊者是不是也可以和菩萨摆一起了?
小道士当场被问住了,「这个……自然是学些高深至妙的深理。」
梁婆婆是玄都观里掌勺的大厨,年近六旬,手艺一流,心情好能做出山珍海味,心情不好也能拿白水煮一锅薤菜,因此地位十分尊崇,连观主都不敢轻易得罪。
梁令瓒跨过院门时就听一个爽朗声音道:「我这个侄子啊,当年在皇宫里当过差咧。」
「婆婆,您家客人来啦。」小道士满脸是笑地喊道。
「哎哟。」梁婆婆忙迎出来,几个帮厨的大娘也都笑咪咪地过来围观,只见梁天年身形高瘦,五官俊秀,眉宇间似有化不开的郁色,手里牵着个孩子。
那孩子正歪着头,睁着一双眼睛瞧她们,脸比巴掌还小些,颊上是一路走出来的红晕,一双眼睛光明璀璨,比后山的溪水还要清澈。
大家都赞这娃娃生得可爱,梁婆婆更是打心眼儿里喜欢,「你就是小瓒吧?这双眼睛可真精神呐,我看呐,以后一定能中状元,去宫里当大官,就跟你爹一样!」
梁天年道:「姑姑,小瓒是个女孩子。」
「咦?」梁婆婆理一理梁令瓒乱蓬蓬的头发,拿掉两片树叶,再替她擦掉鼻梁上的青草汁,笑了,「这孩子生反啦,长得跟个小子似的。」
「她母亲去得早,我也不大会带孩子……」梁天年的声音微微低沉,「这孩子跟在我身边终日顽劣不堪,只怕长大也没个女孩样,所以我才想把她托付给姑姑。姑姑年事已高,天年不能孝敬照顾姑姑,反而要劳烦姑姑,我心里实在是……实在是惭愧得很。」
「什么叫年事已高?你姑奶奶我还能再活个三五十年,想孝敬我,日子有的是!」梁婆婆把梁令瓒搂在怀里,「我一辈子无儿无女,就缺个小东西做伴,你把她放在我这里,就放一百个心吧,当年怎么带大你,就怎么带大她。」
梁天年双眼微红,忽然一撩衣摆,跪下磕了头,「谢姑姑。」
他自小父母双亡,是姑姑把他拉扯大的,后来在长安出仕,还没等把姑姑接过去享几天清福就遭逢了大祸,几乎是家破人亡。
「干什么、干什么?」梁婆婆忙去拉他,「你这孩子,不就带个娃吗,有什么难的?快起来、快起来!」
梁天年不起,拉着梁令瓒在身边跪下,「小瓒,你答应我三件事。」
梁令瓒点点头。
「一,不许淘气,不许惹姑婆生气。」
梁令瓒道:「爹,这是两件事。」
梁天年皱眉,梁令瓒忙道:「好吧好吧,不许淘气得让姑婆生气,一件。」
「二,要照顾姑婆,让姑婆开心。」
「嘻嘻,这个我会,我会照顾姑婆,就像照顾爹一样。」
「三,」梁天年面色郑重,「答应我,不要看书。」
梁令瓒偷偷看父亲一眼,「呃……是不看那种书吗?」
梁天年斩钉截铁地道:「任何书!」
梁令瓒苦了脸,「这个这个……」
梁天年皱眉,声音里有了一丝严厉,「答不答应?」
「答应答应答应。」梁令瓒看看四周,无奈地点头。这后院厨房,半院子柴,半院子菜,哪里有书可看?
「好。」梁天年放下身后的包袱,包袱里除了梁令瓒的衣物,还有他这几年积攒的十几两银子。
梁婆婆看他身上的袍子洗得发白,显然景况不佳,这里只怕是他全部的积蓄,哪里会收?转身给他装了一袋时鲜素果,银子就塞回里面。
梁天年听话地接在手里,银子回来了也不知道。
梁令瓒一时有些不舍,拉着梁天年的衣带,「爹……您什么时候来接我?我……我保证再也不捉弄别人啦!」
「小瓒……」梁天年抚了抚女儿的头顶,声音有些酸楚,「等你长大,我便来接你。」
梁婆婆抱着梁令瓒,「快让你爹去吧,从这里到洛阳要好半天呢,再耽误,关了城门就不好了。」
梁令瓒知道,爹总是喜欢想心事,想着想着,饭也不记得吃,觉也不记得睡,走到路上也会忘记时间,被关在城门外也不是一次两次。
她松开梁天年的衣袖,叮嘱道:「爹,您要记得好好吃饭啊!」
梁天年点头。
「烧火的时候先用茅草引火,不能直接点木柴,那是点不着的,知道吗?」
梁天年点头。
「被子到了冬天就要换厚的,厚被子在大箱子最底下,别忘了啊。」
「知道了。」梁天年声音有些低哑,「好好听话,陪着姑婆。」
今天玄都观有贵客,厨房里好一阵忙碌,饭后梁婆婆才得空带梁令瓒回房。
梁婆婆的屋子在玄都观后山,经过一条小径,跨过一条小溪,便能望见一株极大的松树,伞一样覆着一所小院子。
溪水清澈,水里养了不少鲤鱼,一只只吃得肚皮滚圆。
梁婆婆递给梁令瓒一只油纸包,包的是中午的一点儿剩饭。
梁令瓒欢呼一声,便喂起鱼来,喂完鱼,梁婆婆再带她去捡松果,一只松鼠在树顶上一蹿而过,转眼就没影了。
等到梁令瓒衣摆兜着满满的松子,牵着梁婆婆的手走进房门时,脸上已经露出大大的笑容。
「看这衣裳划破的,让你捡松子,又不是让你摘松子,爬那么高,莫不是个猴子投胎的?」梁婆婆一面说,一面替梁令瓒换衣裳,才脱了一件,只觉得眼前一花,一样东西从衣服里飘了出来,紧接着又是一片。
梁令瓒「啊」的一声,「差点忘了。」然后开始从袖子、裤子以及鞋子里掏出东西来。
梁婆婆终于看清了,是纸,上面画着些奇奇怪怪的图形,又写着字,纸也有残缺,像是被随手撕烂的,讶异道:「这是书?」
「不是不是,这是纸,不是书。纸是一张一张的,书是一本一本的,可不能弄错了。」梁令瓒一张一张收起来,小手将纸片们收得整整齐齐,「我答应爹了,不看书的。嗯,这些都只是纸而已。」
梁婆婆被她一本正经的样子逗乐了,「我的乖乖,就算是看了书又能怎样?亏你爹还读书识字,把人都读糊涂了,他就为这把你送上山啊?」
「也不全是……可能是因为我教训了他们……」
「他们?」
「就是爹的学生。」说起这个,梁令瓒气得鼓起了腮帮子,「那帮臭小子真是太坏了,前几天,他们居然在门上顶一桶冷水,爹一推门,水就倒下来,把爹全身都淋湿了!爹什么都没说,抹一把脸接着教书,可回来就病了……那帮臭子还笑爹傻,真是气死我了!」
梁婆婆点头,「这真该教训,可你一个小娃娃怎么教训人?该告诉他们家大人才是。」
「哼,简单,我抓了十几条蛇,往每人桌肚里都放上一条!嘻嘻。」
梁婆婆哈哈大笑,「你本事可不小!」
「要是爹也跟婆婆这样想就好了……」梁令瓒托腮,小小的脸上全是苦恼,「我也不知道爹是为这个骂我,还是为看书骂我……」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前天傍晚,梁令瓒和往常一样开始准备晚饭,一边在灶前烧火,一边藉着火光看书,柴木烧得哔剥作响,这时「吱呀」一声,院门开了。
往常爹下了学,一个人还要在书斋坐一阵子,今天倒早……等等,不会是那些臭小子找爹告状了吧?梁令瓒想到这,心头便是一凛。
果然,就见梁天年进门时眉头微皱,心情显然不好,唤了她一声,正要开口,猛地怔住,眼睛直愣愣盯着她手上的书,问:「这书……从哪儿来的?」
书名叫《乙巳占》,写书的人叫李淳风。
李淳风是什么人?梁令瓒不知道。但他在书上给风划定了等级,一是动叶,二是鸣条,三是摇枝,四是堕叶,五是折小枝,六是折大枝,七是折木飞沙石,八是拔大树和根,一共八级,让梁令瓒觉得十分有趣。
除了风级,书里还有各式各样她从来没见过的东西。
「我收拾屋子的时候从箱子里翻出来的。」看梁天年脸色铁青,梁令瓒连忙道:「我没有弄坏!爹,您看,我很小心的,连边角都没有折一下!」
书确实整整齐齐,里面讲的东西比梁天年在私塾里讲的书要有趣一万倍,比茶馆里讲的书要有趣一百倍,梁令瓒自然十分爱惜。
然而下一瞬,梁天年忽然劈手将书夺去,死死地盯着它,好像和它有什么生死大仇那样,用力撕碎了它。
风从窗子里吹来,纸页像蝴蝶般满天飞舞。
梁令瓒呆住了,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爹爹。
梁天年脸色铁青,眼眶发红,撕了书还不解恨,冲回房中将箱子里的书都抱了出来,悉数塞进灶膛里,火舌迅速舔着书页,火烧得越发旺了。
梁令瓒大叫一声,拿起火钳就要把书夹出来。
梁天年紧紧拉住她,梁令瓒眼睁睁看着熊熊火光迅速将书吞没,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爹,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捉弄他们了,我会听话的……您别烧书好吗?您别啊……」
「小瓒!」梁天年声音哽咽,「这些东西沾不得,沾上就会要人命!你外公死了,你娘死了,如果不是为着你,我也要跟他们一起去的,我不会让它再害你了。」
他紧紧地抱着她,「小瓒,你记着,不管你看了多少,懂了多少,从这一刻起,全都要忘掉,一个字、一幅图都不要装在脑子里,就当你从来没见过这些东西一样!」
爹的怀抱是她最熟悉、最喜欢的地方,高兴时爹抱她摘花,生病时爹抱她喂药,睡觉时爹抱她入梦……这个怀抱永远温暖舒适,让她一靠近就觉得心里暖洋洋的,可是这一刻,爹抱她抱得那样紧,紧到弄疼她了。
爹的身体在颤抖,她看不到爹的脸,只有一滴热热的水珠滴到她的脸上,爹哭了!
「……然后我就被送到这儿来了。」梁令瓒的眼眶有点儿发红。
梁婆婆瞅着梁令瓒手里那些纸,上看下看都看不出什么名堂,只觉得一半像学堂里的书,一半像观主用的符。
她叹了口气,「这是个什么玩意儿,我也看不明白,不过你爹是我一手带大的,他自小就性子好,很少发脾气,这回这么生气,绝不是为这劳什子书,一定是为别的事。」
「什么事?」
「你爹啊,从小就爱念书,一路念到国子监,进了太史局,当了了不起的官,专门帮皇帝办事情。大家都说我们梁氏一族要兴旺全指着他了,于是一个个都去巴结。后来不知怎的,你爹忽然就回来了,你娘也没了,就带着你。
「你还小,不懂这世人拜高踩低,你爹当初有多受人奉扬,现在就有多受人作践,唉,你爹他心里也苦啊,我想这些书没有什么看不得的,只是你爹睹物伤情,看到这些书就想起从前的事,所以心情不好,不是你的错,不怪你。」
梁天年回洛阳的时候,梁令瓒才两岁,对于长安的事情没有留下任何一丝记忆。
她想了想,抬头问道:「是不是女孩儿就不能看书?」
她的眼睛呈杏子形,睁大的时候,圆滚滚的,一对瞳仁又黑又亮,脸又小,越发显得眼睛大。
梁婆婆拍了拍她的脸,「谁说的?看个书怎么了?多识几个字不好吗?你爹心情不好,不给你爹知道就是了。」
梁令瓒眼睛大亮,一把抱住她,「姑婆,您真好!」
梁婆婆笑着拍她,「去去,快把衣裳换了,这一头的树叶草屑,真是只猴儿。」
傍晚,梁婆婆回来,除了一大碗浓白鲜甜的鱼汤外,还带了一小碟糨糊,等梁令瓒用剩饭喂完鱼回来,她那叠纸已经一页页黏好了,她又有书啦!
梁婆婆道:「看归看,但晚上别看,免得伤了眼睛。来,跟我把竹床抬出来。」
夜色温柔地笼罩着小院,天空深蓝,布满繁星,像一幅无边无垠的巨大画卷,每一颗星辰好像都描绘了一个奇炫迷离的故事。
梁令瓒躺在竹床上,仰望天空,视线渐渐停在某个方位良久,忽地一跃而起,鞋也不穿,奔进屋内。
梁婆婆已经摇着蒲扇快睡着了,听见动静,吓了一跳,「怎么了?」
「那颗星!那颗星是紫微星,一定是紫微星!」梁令瓒翻出她的宝贝纸,仔细对照天空的一角。
梁婆婆只见上面墨迹点点,像是谁往纸上撒了一把芝麻,芝麻粒之间又用墨线连着,比观主画的符还要稀奇古怪,不禁觉得好笑,「这就是星星?哎哟喂,这是哪个烂脑壳的画这种东西?骗小孩子!快睡了……」
第二章 多了小跟班
梁令瓒越来越喜欢山上了,她每天都可以很晚睡,不错过每一晚的星星——只要她能好好吃饭。要是哪天少吃了一口半口,梁婆婆便会摁着她早睡,外加补一顿夜点心。
起床后,桌上有小道士送来的粥和包子。
这在道观是十分抢手的差事,因为送饭的能得梁婆婆爱心小炒一份。
早饭既吃得晚,午饭基本上就当下午的点心了。
炎夏昼长,梁婆婆要午睡,道士们也一样,这时候的玄都观连苍蝇都在打盹,是溜进去偷玩的好机会。
那三位尊者的塑像梁令瓒已经摸了又摸,十分确定是假人,实在不知道爹为什么说他们是真人。爹有时候总说些她听不懂的话,还说等她长大了自然会明白,问题是她已经很大了,八岁了!
偏院里有棵枝叶繁茂的梨树,梁令瓒头枕着手,人躺在树干上,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小孩子也有自己的忧愁和烦恼呢。
「就是这里了,快点、快点。」
刻意压低的声音忽然传来,梁令瓒扭过头去,就见门里一个人探头探脑地钻进来。
是个白白胖胖的少年,一颗脑袋光溜溜的,整个人就像是刚刚蒸出来的白馒头。
梁令瓒一下没忍住,哈的笑了一声。
「谁?」白馒头四下乱转,退到门外,又被后面的人撞了进来。
后面那人一来,梁令瓒更乐了,这第二个人,更白更胖,更像馒头。
「呜哇,有人!」后来的大馒头转身就走,先来的也不敢恋战,两个人一起向门拥去,偏偏这是道窄窄的花瓶门,两个人挤在一起,圆滚滚地刚好把门卡住。
一个怒道:「挤什么?我先来的!」
「胡说,明明是我先!」
再吵下去估计就要打起来,梁令瓒摘下一只梨向两人丢过去,「别吵,再吵就真要被人发现了!」
小馒头反应倒不慢,伸手接住了梨,然后两个人就发现了树上的梁令瓒,吃惊得瞪大了眼睛。
「梨很甜,要不要上来?」梁令瓒摘下一个,哢嚓咬了一口,拿在手里晃了晃,笑咪咪地道。
这个僻静院落猫都没有一只,能吸引人来的只有这棵梨树了。
梨子清甜多汁,底下两个馒头险险又打起来,好不容易从门里出来,在树底下又碰到了难题。
爬树对于梁令瓒来说比吃饭还简单,但对两个圆滚滚的馒头来说……实在是太难了。
两个人累出一身汗,最高纪录还是保持在第一股枝枒以下,梁令瓒在上面看都看累了,趁他们又要因为「你挡着我的手、我拦住你的腿」而起争执的时候,脆生生一声令下,「衣服给我脱下来,接住。」
两个人抬头看了树上一眼,立刻就从命了。
梁令瓒的衣摆里兜了十几个梨,梨如雨下,抛向两个人,两个人抱着一兜梨子,顿时眉开眼笑。
梁令瓒让两人让开点,哧溜两下就下了树,两个人看得无比钦佩,「小兄弟真厉害!」
梁令瓒微微一怔,并没有纠正,当时觉得这事并不重要,多年以后她回过头重新审视这段岁月,才明白当时心底深处真正的想法——小兄弟……如果她真的是小兄弟,也许爹就不会因为她看书而骂她了吧?
她拍拍身上的树叶,道:「我叫梁令瓒,你们是谁?」
「我叫大相。」
「我叫元太。」
「我们是一行大师的弟子。」
「我们师父超级厉害,相当了不起!」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脸上神情相当得意,梁令瓒哼了一声,「那他会爬树吗?」
一听这话,两人呆住了,「这个……」出家人不能撒谎,「好像……不会。」
「我就会。」现在轮到梁令瓒得意扬扬,「我不单会爬树,还会下水摸鱼、捉泥鳅,还会抓蛇!」
她每说一样,两人的眼睛和嘴巴就张大一分,说到最后一个,两个人的眼睛已经滚圆,嘴里也能塞得下一只鸡蛋,「抓、抓蛇……」
「后山就有,你们要不要去?」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还是抵挡不住诱惑,便道:「师父夜里不睡,中午才睡下,没这么快醒,去去去,不要紧。」
后山确实有蛇,当然,是无毒的菜花蛇。
梁令瓒抓蛇的本事是跟邻居王老六学的,王老六年轻的时候以捉蛇为生,捉的都是有剧毒的毒蛇,挖取蛇胆卖给药行赚钱,后来年纪大了,已经收了山,但偶尔会捉一两条菜花蛇炖炖蛇羹。
梁令瓒学了个全套,不单会抓蛇,还会炖蛇羹。
大相和元太遇到了十二年人生当中最为严峻的考验。
身为和尚,他们当然是不能吃肉的,但这碗蛇羹实在是太香了……他们从来没有闻过这么香的味道,光是闻着这味道就可以想像肉的味道有多香。
「不能吃肉,那就喝汤吧。」梁令瓒建议,「汤里又没肉。」
纸不是书,汤不是肉,她一向很有道理的。
大相和元太接受了这个道理,然后他们喝到了人生当中第一碗肉汤。
两个人呆在当场,热泪流了满面。
啊,怎么会……这么好喝啊!汤都这么好喝了,那肉该有多好吃啊!这样好吃的东西,为什么出了家就不能吃呢?既然不能吃肉,为什么还要出家呢?
高僧一行当然不知道徒儿的烦恼,他只是觉得这两位徒弟无论是念经还是看书,都比以往更加容易走神,而且每到午睡时候,服侍得格外殷勤,实在是有些奇怪。
不过他生性疏淡,求佛是缘法,不求佛亦是各人的缘法,是以并不强求。
于是大相、元太一到午后就跟在梁令瓒的屁股后头,满山遍野都留下了三个人的足迹,更别提玄都观的犄角旮旯,每个老鼠洞都快被三个人翻个了遍。
一个是梁婆婆爱孙,两个是贵客的高徒,玄都观上至观主,下至洒扫帮工,自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个夏天对于梁令瓒来说,简直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晒得跟黑炭头似的,要是梁天年看见,一定欲哭无泪。
但梁婆婆却是笑得合不拢嘴,婆婆自有婆婆的道理,「人生几十年,苦难大着呢,真正开心快活的日子也不过这几年,这时候不让孩子开心,什么时候开心呐?」
当夏天快要过去的时候,观主和一行大师要去洛阳城中访友,大相、元太当然要随行。
梁令瓒顿时觉得孤单了,她已经习惯了身后带着两只圆滚滚的馒头,他们不在了,爬树没有人崇拜,逮着兔子也没人喝彩,不禁觉得有点无趣,便又坐在了那株梨树的枝枒上,把那几张宝贝纸翻出来看。
还记得刚刚把它们翻出来的样子,它们被一大堆杂物压着,身上满是灰尘,又挤又皱,可上面的每一个字都端庄工整,那是父亲的笔迹。
父亲曾经费这么多心血抄录它们,为什么最后却一把火烧了它们?
这是她想不通的事,但想不通便不去想了,手里的这张纸只剩半截,纸上的图形也缺了一半,她看了看,哧溜一下溜下树,捡起一根树枝,试图想像出另一半的模样。
没有见过的东西如何创造?可她却玩得十分起劲,直到梁婆婆喊她去吃晚饭,才扔下树枝,拍拍身上的尘土跑去。
阳光留在她的身后,照出地上的线条,光线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点变得昏黄,一双僧鞋从旁边经过,忽地停下来。
「大师?」尹观主见他停步,出声。
一行抬起手,示意他无事,人却慢慢俯下身,在那凌乱而稚嫩的线条中找出一丝熟悉的影子。
「谁画的?」他是看着自家的两个徒弟问的。
如果大相和元太够聪明就能发现,他们师父一向古井无波的眼睛里有一丝微微的欣慰。
一行想得很简单,因为整座玄都观只有他这两个弟子在学天文,才画得出这种图形,玩耍时也不忘仪图,这两个孩子中间终于有一个开窍了!
很可惜,两个胖小子齐齐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异口同声道:「不是我!」
大相还分析,「师父您看,昨天晚上刚下过雨,这个分明是今天画的,这几天我们俩一直跟在您身边,一定不是我们画的。」
元太在旁边连连点头,「谁在地上乱画,谁就是小狗。」
尹观主笑道:「大师,就算是他们画的也没什么,这点子小事别耽误吃饭……」
「尹道兄,你的天象之学有传人了?」一行忽然问。
「哎,贫道是早就看开啦,天之气象,自有天家主张。你我凡人就算窥得天机,也不过自寻烦恼,我自己年少无知和你在一块儿学了些东西,恨不得从脑子里摘出去,生怕给人知道,哪里还会传人?」
「请道兄过来看。」说罢,一行以鞋底抹去多余的杂乱线条,尹观主笑嘻嘻的神情慢慢变得严肃然起来,这样东西他认得。
任何一个钻研天文之人都认得,甚至连大相和元太都觉得有点眼熟。
是浑仪,半幅浑仪的图形。
「浑天如鸡子,天体圆如蛋丸,地如鸡中黄」,这是人们对于天空和地球的想像。
浑仪便是观察浑天的仪器,在黄帝时被称为「璿玑玉衡」,汉代的落下闳正是利用浑仪观察到二十八星宿的距离,以及五大行星的运动情况,为后世天文奠定基础,到数百年后的今日,历代能人不断对浑仪进行着改良,浑仪的模样已经和最初的时候有所不同。
地上所画的正是本朝大星象师李淳风所造的浑仪,集六合仪、四游仪和三辰仪于一体,构造复杂,设计精巧,难得的是地上的笔法虽然稚嫩,大体却没有走形,显然出自初学者之手,而且是个极具天分的初学者!
尹观主和一行互相看了一眼,都发现了彼此的震惊。要知道,天文象法在历朝历代都是不传之秘,唯有太学之中方可学习,再不然就是家学渊源之族可以代代相传,但即使是家族中传下来的象法,迟早也要同太学生一样归到宫中太史局。
皇家不会允许一个懂天文的人逍遥在朝堂之外,天象必须为天家服务!
即便是已经出家的一行,也因为声名太大,早在武氏当权期间,便不断受到武三思的延请,而今停在洛阳也是暂住,当今天子的圣命一路将他从遥远的南方催到北方,长安才是他最终不得不去的目的地。
实在不愿受朝廷招揽的,只有像尹观主这样,自封天机,闭口不谈,隐于山野,不为人知,将一腔所学自绝于世。
在这种情形下,谁能自学成才,无师自通?
「鸣钟。」尹观主忽然大喝一声,「把所有人给我召集过来,看看是谁画的!」
弟子连忙去传令。
另一边,大相和元太交换一个惊疑不定的眼神,这株梨树下是他们和梁令瓒的相识之地,也是每天碰头的地方,一定是小瓒!糟糕,看师父和观主的样子,小瓒好像画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估计要倒大楣了,不行,得赶紧通知小瓒!
两个人从小吵到大,在这件事情上倒是心灵相通,一个眼神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大相忽然哎哟一声抱住肚子,「师父,我好像吃坏了东西,要去茅房。」
一行的心思都在那幅画上,随意点了点头,便向尹观主道:「虽是树枝泥地,但走势颇为顺畅,此子笔力不弱,已有根骨。」
尹观主点点头,吩咐下去,不必所有人都找,把知文识字,尤其字写得不错的找来就可以。
就在道观弟子们放下饭碗到梨树下集合时,大相已经跑出人生最快的速度,一溜烟去了后山小院。
小院灯光微黄,梁令瓒正和梁婆婆在桌上吃饭,看到大相跑过来,几天不见,十分欢喜,拿出碗筷来招呼,「快快快,来得正好,有红烧肉!」
是的,一行大师的高徒已经忍不住开始吃肉了。
可今天他来不是为了肉,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不、不吃了!出、出大事了!」
「你们吃肉的事被发现了?」
「不、不是!」大相抹汗,「你在树底下画的浑仪被我师父发现了,现在还不知道是你,正在满道观找人!你要小心,千万别被认出来,吓死我了,我师父的表情从来没有这么严肃过。」他气喘吁吁地说完,也不敢多停,又急急忙忙跑回去,连水也没喝上一口。
「浑姨是什么东西?」梁婆婆疑惑,脑子里还在搜索哪个够年纪称「姨」又姓浑的,不过很快大手一挥,「怕什么?有姑婆呢,观主最爱吃姑婆做的菜,一天不吃都睡不着觉,我去跟观主说一声,保管没事!快坐下吃饭,小孩子家家最要紧的事情就是吃饭长身体,来,吃块肉。」
梁令瓒却没吃,对着那块肉发怔,「我爹也是因为我看书生气,大师也是因为我看书生气……就因为我是个女孩子?」
「才不是,你看那戏里的才女多着咧。再说了,则天皇帝不也曾是女孩子?女孩子连皇帝都当得,看个书又怎么了?快吃饭,菜凉了就不好吃了……」
梁婆婆哄着梁令瓒吃完了饭,等不到第二天就准备找尹观主。
但梁令瓒连忙把她拉住,只要大相和元太守住口,谁也不知道是她画的,找也找不到她头上来。
不过……那几页纸倒是罪证,但也没关系,只要往灶里一塞,就什么事也没有。
话是这样说,等蹲在灶膛看着灶中燃烧的火焰时,梁令瓒的手却无论如何都伸不出去。
她知道这些书里说的是天上的事,那个图形可以让人看清天空,那为什么她不可以看?
火光映着女孩子小小的面庞,在那双眼睛里面跳跃,令那双眼睛看上去亮极了。
她看了很久很久,久到灶里的火变成一堆灰烬,手里仍然牢牢捏着那几张纸。
许久,她毅然地站了起来,不能烧!它们好不容易逃过了她家的灶膛,不能又进了这里的灶膛,烧了,就什么都没了。
先藏起来,等大家忘了这件事,就没关系了。她这样安慰着自己。
事情也如梁令瓒所愿,道观很快就平静下来,平静得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她终于耐不住寂寞,在一个午后溜进了道观,小院里,梨子已经摘光了,宽大的叶子在风中沙沙作响,清朗的阳光下,四下里一片安静。
她抱着树干蹭蹭蹭地往上爬,爬到一半的时候,忽然发现地上有样东西,这样东西她很眼熟,正是她那天画的浑仪,不过不是半幅,而是整幅的。
她琢磨过、尝试过、幻想过的另一半图形真真实实地出现在面前,每一道线条都和另一半完美地吻合。
她从来没见过它完整的样子,但看到它的第一眼,便能确定这就是它完整的样子!
浑仪清晰地印在泥地里,昨晚才下过雨,泥土湿润极了,浑仪却清晰无比,好像是刚刚画上去的。
梁令瓒挂在树上,忍不住拧了自己一把,哇,好痛,不是梦!那……那是仪图活了?
不对,一定是别人画的,这座道观有人认得这个东西!有人看过那本书!
就像花儿吸引着蝴蝶,蜜糖吸引着蜜蜂,等梁令瓒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在仪图前蹲着了。
隔着密密重重的树叶,站在三层楼上的人隐约可以看见那道小小的身影。
浓绿的叶子,淡黄的衣衫,风吹来树木扶摇,那淡黄人影却是动也没动。
这是听风楼,玄都观最高的一栋楼,建作三层,可以将整座道观尽收眼底,一行凭栏而立,风拂过袍袖,微微飘飞。
大相和元太站在他的身后,脑海里天人交战,心想是不是该故技重施一次,溜下去提醒下面的小瓒已经上当了。
可当大相刚刚迈出脚步,一行忽然咳了一声。
元太立刻道:「师父您哪里不舒服?是不是受了风寒?弟子这就给您去拿药!」
「站住。」一行声音淡淡地道:「禁足三天,把《大忏经》抄写三十遍。」
「三十遍!」
「禁足!」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惨叫出声……
第三章 拜一行大师为师
第一天是浑仪,第二天是三辰仪,第三天是四游仪……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点,出现在地面上的东西每一次都能牢牢吸引住梁令瓒的目光。
她不知道这些图是谁画的,为什么会画在地上,也没有那个心思去弄明白那些。她就像一个饿得快要发疯的人,当她抓住一个馒头,难道还有时间考虑这个馒头是怎么来的吗?
她唯一能做的、要做的,就是吃掉它!
用如饥似渴来形容她现在的状态一点也不过分,残页里有关于浑仪的零星介绍,犹如管中窥豹,难见全貌,却更让人心痒难耐。
如今的她一天比一天期待树下出现的东西,还试过一夜不睡守在树下,除了被梁婆婆训外,还守到了秋蚊子咬出来的满头包,并且第二天没有图。
然后她就乖乖等着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一个画图一个看,相安无事,平静得超出大相和元太的想像。
他们两人的经书已经抄完了,可是师父明令两人不得接触梁令瓒,以至于他们无法通风报信。
不过,如果真的是惩罚的话,那师父也没必要每天去楼下画图吧?可如果这不是惩罚,那师父到底在干什么呢?
这种谜一样的事情一直持续到了中秋。
中秋佳节,除了在城中放灯游玩外,不少闲云野鹤放逸之士来到玄都观,在后山山峰上玩赏那一团清光。
一行名重天下,当中也有人是特意为访他而来,于是那两天一行便没空再去树下留图。
往日他都是夜间观星之后、东方微亮之时才下楼,但这天天色刚刚入暮,送走最后一位访客,他便来到树下。
几夜秋风,梨树的叶子落了不少,在暮色中看起来有几分稀疏萧索,因此挂在树枝间的东西便十分显眼,是一盏圆滚滚的灯笼,上面贴着一张字条——祝高人中秋快乐!
笔迹虽稚嫩却已颇具章法,一行认得。
一行嘴角微微露出一丝笑容,提着灯笼,用手拨了拨,这纯粹是无意识之举,哪知灯笼却转了起来。
他的笑容顿住,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灯光能照到的地方,举起了灯笼。
是的,它是一盏灯笼,上面有提杆,下面有流苏,可是中间的圆球并没有点蜡烛,它以柳枝做成,三重环象俨然可以转动,中间的玉衡同样可以调整方位,除了做工略显粗糙外,没人能否认这是一只浑仪!
一行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自从出家之后,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心脏还能这样急速地跳动,他小心翼翼地拨弄小小的浑仪,想像着那双小手是如何将它从一幅平面图样变成立体的实物。
他什么也没有教,可那双小手的主人却奇迹般地懂得每一道环相扣的位置,且分毫不差,这就是……天分!
一行深吸一口气,仰起头,头顶的星辰刚刚露脸,每一颗都像露水般闪烁,晶莹异常。
很早之前,他眼里就已是古井无波,可此时此刻,天地万物像是活了过来一样,星辰们俯视着他,无声地告诉他,这有生之年有了另一种可能……一个极有天分的传人。
那一夜他没有去观星,静坐在小院的厢房内,等待着黑暗的退散,旭日的东升。
天亮不久之后,他听到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他等的人来了。
一行慢慢地睁开眼睛,没有急着起身,门外传来风吹动树叶的声响,还有一个清脆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念着,「星枢在这里……不对不对,那是角亢,那么是这里……咦不对不对……」
一会儿又哼起了小调,显然是到了得意处。
一行在门内微笑,他很久没有笑得如此频繁了,然后,他提着那盏「灯笼」走了出去。
梨树下,小小的身子正蹲在地上,以大地为纸,以树枝为笔,正在画一幅仪图,仍旧是第一天一行为她画下的那一幅,不过画出来的已经是从不同角度望过去的样子。
不过连实物都做得出来,如此分解的图形已经不足以让一行惊讶了。
小孩子画得很认真,秋日的朝阳清浅温暖,泛着淡淡的黄,照得鬒角的茸毛好像变成了金色,小小的脸庞因认真而抿着嘴,眼睛大而明亮。
「贞观七年,李淳风奉旨造成浑仪,表里三重,下据准基,状如十字,末树鳌足,以张四表,上列二十八宿、十日、十二辰,内以玄枢为轴,联结玉衡游筒而贯约规矩,玉衡在玄枢之间而南北游,仰以观天之辰宿,下以识器之晷度。」
背后传来温和的声音,梁令瓒回过身,抬起头就看见阳光透过树叶,洒在那袭淡灰色的僧袍上,那笑容就像此刻的阳光,清浅、温和、温暖。
「这是你做的吗?」他提着那盏灯笼问。
「你就是那个高人!」梁令瓒扔了树枝,一蹦而起,满面欢喜,「你也喜欢画图是吗?你也喜欢看星星是吗?」
「是的。」一行微笑道:「我喜欢整片天空。」
「我也是!」梁令瓒兴奋地大叫,恨不得跳上两跳。
「你叫什么名字?」
「梁令瓒,您可以叫我小瓒。」
「好的,小瓒。」一行弯下腰,抚着她的头顶,笑容温和极了,「天空广漠无垠,星辰繁多无数,你知道那里面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吗?」
梁令瓒摇头,睁大了眼睛。
她的眼睛很大,脸却小得很,睁大眼的时候脸上好像只剩下这双眼睛,又黑又亮,小束的阳光照进去,里面一定也有一个独立的、神秘的、精彩的小宇宙。
「贫僧一行,小瓒,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弟子,同我一起去了解这天地间更多的秘密?」
后来,梁令瓒每一次回想,心中都会被同一种感觉充满,那感觉就好像全世界的阳光都约好了,一起照进了她的心里,心里亮极了,也满极了,那些光线好像可以透过毛孔,让她整个人都发出光来。
然而在当时,她只是傻傻地睁着眼,傻傻地张着嘴,好像被天上掉下来的果子砸坏了脑子。
「你……你肯教我?」
一行微笑,点头。
「我……我可以学?」
一行微笑,再点头。
「我、我我真的可以?」梁令瓒的手有点颤抖,她好想大叫着喊出来,可不知道为什么,这满满胀胀的情绪只在胸膛里鼓荡,都快要把胸膛胀破了也无法发泄出来。
「如此天资,若你不可以,我不知道还有谁可以。」一行蹲下身,刚好和梁令瓒齐平,他平视着她,目光温和而温暖,像秋天的阳光一样浸透人心,「小瓒,若你愿意,可以唤我一声师父。」
「师、师父……」梁令瓒结结巴巴地开口,然后做了一件让她在后来的人生里非常后悔和羞愧的事——
她扑进一行的怀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一襟鼻涕眼泪,两手爪印泥痕——这就是她送给师父的拜师礼。
春天的星空温柔,夏天的星空繁华,秋天的星空皎洁,冬天的星空凛冽。
树叶一天天在秋风中落尽,大雪覆满后山,尔后又在春风的温暖中融化,树木抽出绿芽,在夏天的阳光下长出繁茂的浓荫,果子静悄悄地藏在叶子底下,等待着秋天的成熟。
梁令瓒完全感觉不到时间过去了多久,只感觉得到时间是流动的,星空的变化就在这流水之中缓缓展现。
斗转星移。
当你看过一颗星从东面缓慢地转到了西面,才会明白什么叫做斗转星移。
这般转动一个轮回便是一年,经过几年轮回之后,梁令瓒十五岁了。
同样不觉得时光飞逝的还有一行大师,虽说弟子收了两个,他却是在梁令瓒身上才感受到身为人师的乐趣和喜悦,原来教人一样东西,就像风吹动柳枝,柳枝便轻轻拂动;像雨洒向水面,水面便泛起涟漪。
教梁令瓒的东西,她便自然而然地记在了心里,学识和智慧就像水一样,从一行的身上流淌到梁令瓒的身上。
一行有九成的精力都放在梁令瓒身上,但大相和元太一点也不嫉妒。
为什么?
嫉妒师父天天和小瓒在一起读书写字看星星,才不要咧,现在师父没空教他们念经,没空教他们写字,不管他们做什么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老天,还有比这更快活的日子吗?
小瓒没空带他们掏鸟窝,没关系,他们可以自己掏;小瓒没空带他们捉蚯蚓钓鱼,没关系,他们可以自己摸;小瓒没空带他们捉蛇,没关系,他们可以……呃,这个还真不行……
所以有时候即便梁令瓒观星一夜,困得直打盹,还是会被千央求万央求的要她帮帮忙,而梁令瓒久未操此旧业,玩起来也是不亦乐乎。
这一天,天气晴好,玄都观的菜地里有蛇出没,把种菜的小道士吓得扔了水桶,哇哇叫着逃命,梁令瓒便带着大相和元太前去为民除害,不多时,一条一斤多重的菜花蛇手到擒来,立即回到后山小院里炖了。
锅里的汤渐渐飘出浓香,大相和元太恨不得扑到锅里去,就在两个人抢着盛汤时,门口有人道:「这是在做什么?」
「呵呵,炖蛇……」梁令瓒头也没抬便答,话没说完,嘴猛然被元太捂住,只见原本争得你死我活的大相身板站得笔直,碗筷不知何时扔进了水缸。
厨房的光线不是太好,门口又是逆光,脸是看不太清楚的,但那一身僧衣还会有谁?
「师父!」梁令瓒跳了起来,加入排排站的行列,抬头挺胸。
「炖什么?」
「炖、炖……炖汤。」
「什么汤?」一行走了进来。
三个弟子站得更直了,离锅也更近了,异口同声道:「没什么汤!」
一行原是随口问的,这时反而觉出不对,更走近了一步。
梁令瓒结结巴巴道:「师、师父这几天观星辛苦,这汤……这汤是弟子特意给师父炖来补身体的,本……本来想给师父一个惊喜的……」
「原来如此。」一行点头,「难为你一片孝心。」说着,一撩衣摆,在厅堂坐下了。
这……这是要喝汤?
三个人在锅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完全呆滞了。
汤的香气弥漫在厨房,这时候想端一碗白开水出去是不成了,梁令瓒哆哆嗦嗦地端了一碗出门,大相和元太贴在壁板上,幻想着自己是只壁虎,师父看不见。
汤放到一行面前。
一行端起了汤,汤匙勺起一匙就要送到嘴边。
见状,梁令瓒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她不再是那个拿肉汤不当肉的小孩子,师父也不是两位师兄,这一口汤要真的喝下去……
「啊!」她惨叫一声。
一行立即停了汤匙,「怎么了?」
「肚、肚子疼……啊不,头、头也疼……」梁令瓒苦着脸,紧紧抓住一行的袖子,「师父,我好像全身上下都疼,怎么办?」
一行皱了皱眉,拭了拭她的额头,一手抱起她,送回厢房,「一夜没睡,白天不歇着,还来炖汤,身体自然受不住。」
梁令瓒的脸痛苦地扭曲着,眼角却泄露出一丝得逞的笑意,她把脸窝在师父怀里,师父身上有经久的檀香味道,每一次闻到都让人无比安心。
「好好睡一觉吧。」一行将她放在床上,展开被子,盖好,叹了口气,「是为师心急了点儿,你年纪还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睡不好觉当真会有问题。罢了,这次宋家你就别去了,在家好好歇息,我不日便会回来。」
「宋家?」
「刑部尚书宋璟你可知道?有高僧金刚智从西方远来,因福先寺正值修缮,暂住在宋家。大师佛法高深,我仰慕已久,正要前去拜访。宋家是书香门第,藏书无数,这次原想带你去开开眼界,不过人生在世,皮囊承载着智慧,你年纪小,还是好好注意身体……」
梁令瓒坐起来,「咦,师父,好奇怪,我肚子忽然不疼了。」
「……真的不疼了?」
「真的不疼了,一点也不疼,绝对不疼了!」
宋璟十七岁中进士,授凤阁舍人、御史中丞,后被贬为楚州刺史,直到前不久才被召回京城,任刑部尚书。
虽然现在是尚书,但人人都知道,宋璟是因为宰相姚崇的举荐才入京,而姚崇年事已高,已经请辞多次,大唐的下一任宰相很有可能便会出自宋家。
如果不是这样一份底气,也请不到金刚智大师到府上,每日上门求见的人络绎不绝,但真正能进门的却没有几个,一行大师自然是其中之一,梁令瓒身为弟子也拎着包袱款款地进门了。
宋璟已上长安赴任,此番还是特意回了趟洛阳,亲自迎一行大师进门,设宴为一行大师洗尘,并引见了金刚智大师。
两位大师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宋璟长子宋慎知理家事,体贴地将两人的客房安排在相邻的院落,方便两人谈禅。
金刚智大师是位得道高僧,来自天竺,不苟言笑,梁令瓒觉得往他身上涂一层金粉,就能直接送进寺庙受人朝拜。
他的弟子不空和师父宛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两人一同在旁边伺候,梁令瓒几次没话找话,不空却连眼皮也没有抬一下。
梁令瓒有点想念大相和元太了。
其实不空不理她是有原因的,这个原因就是……她太不值得理会了。
比如——金刚智和一行时常讲佛论道,说到厉害处,两人都是疾言厉色,神情肃然。一行一向疏淡,偶尔严肃一下也就罢了,金刚智本来就长得像金刚,这一下金刚怒目,她撸着袖子就站了起来。
不空讶异地问:「干什么?」
「这是要吵起来了啊,还不跟我一起去拉开他们俩?」
不空一阵默然,「你好歹也是一行大师的弟子,难道不懂这是论法吗?」
论法?论法她怎么不懂了?一行在玄都观也会和尹观主论法谈道,两人一边品着茶,一边赏着风景,清风徐来,侃侃而谈,不时会心微笑,那才叫论法好吗!
「可他们这个样子……」
「我也很少看到师父讲经讲得如此激烈,大约你们中原人说的棋逢对手就是这么回事吧。」不空一脸欣羡。
这个……梁令瓒实在领会不到,她对佛经并不感兴趣,一行起初也曾经起过意为她剃度,意思是想将一身衣钵悉数传给她,后来才明白她的天分所在只是天象而已,也就断了这个念头。
这也是不空不满意她的另一个原因,近身侍奉如此高僧,深受佛法薰陶,却没有落发出家,入我佛门,显然悟性慧根一般,俗人一个。
两位大师切磋佛理,相见恨晚,金刚智邀一行一起译经,一行精通梵文,欣然从命,于是两名弟子又多了一项任务,磨墨。
其实磨墨不是很累的工作,但一直被这项工作缠得脱不了身就比较郁闷了。
从纳云斋找来的书三天没有去换,梁令瓒感觉日子这样过下去不是办法。
接下来的几天里,不空愤怒地发现他的工作量加重了一倍,因为梁令瓒丢下手里的活儿不见了人影。
「心静如水,不怒不嗔,不怒不嗔,不怒不嗔,阿弥陀佛。」他是高僧弟子,不能轻易动怒,动怒即落了下乘。
但当梁令瓒再一次出现的时候,不怒不嗔的不空也忍不住竖起了眉毛,「你这是干什么?玩物怎么能带到这里来?」
「这可不是玩物哦。」梁令瓒手里提着个奇奇怪怪的东西,「这是磨墨台。」
那东西由几根支架支起,中间有个石制的小圆盘,不空花了很多心神去深思,好像和中原百姓磨豆子的石磨略有点相似。
「什么台?」
「磨墨用的。不空师兄你来试试,墨条放这里,手柄在这里,好,摇动,只要摇就可以,再也不用低头磨了……」
中原地大物博,奇怪什物层出不穷,也许这也是中原人民的智慧呢?
于是不空试着去摇了摇,结果墨条在里面咯吱吱响,却不见墨汁出来。
梁令瓒见状,一拍脑门,「糟,忘了加水了。」
水起到了最好的润滑作用,墨屑丝丝融入水中,一池墨水片刻便磨好了,比手磨的不知快多少倍,而且还细得多。
「中原百姓果然聪慧。」不空赞叹,「今后可以省力了,你多少钱买的?」
「买的?」梁令瓒嘻嘻笑道:「给师兄你一百两也没处买去,这是我做的。」
「你做的?」不空当时有一万个不相信,不过在后来的岁月里,他去过了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确实没有见过第二件这样的东西,也没有见过第二个像梁令瓒那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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