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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试阅] 千寻《韶光有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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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28 1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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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试阅] 千寻《韶光有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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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日期:2020年12月18日
【内容简介】
他们彼此相伴的岁月中,相思早已染上身……
老天爷是多看她不顺眼才这样玩她?
车祸穿越成五岁的痴傻小女孩没几天,就惨遭歹人灭门,
幸运的和最喜欢的「哥哥」逃过一劫,他却老想扔掉她这个「灾星」,
好不容易靠着撒娇大法刷高好感,以为从此与他相依为命,
他竟挥挥衣袖从军去,没关系,好男儿志在四方,她懂!
但好歹先确认舅家可不可靠再寄养啊,他前脚走,她后脚就被卖入青楼,
若非她机灵成功脱身,没了她,看他回来怎么哭去!
之后她发挥厨艺与商品设计长才,在京城广开铺子赚进万两白银,
她要他过上荣华富贵的好日子,不再刀口舔血拿命去拚,
谁知当他成了大将军凯旋而归,她养的这颗好白菜竟有公主想强行拱了……
楔子 为何哥哥不认我
六皇子与荀将军班师回朝当天,染染守在门边,她心跳飞快、血压飙升,不断在脑海中模拟与哥哥的见面场景,不停默背着要对哥哥说的每句话。
眼看百人军队慢慢走近,队伍前方有步兵开队,紧接着是二、三十个坐在马背上的将军和迎接的皇子们,之后又是列队步兵。
来了,快来了!染染握紧双拳,大眼睛直勾勾盯着。
哥哥……是那个吧!她张大眼睛看清楚,没错,就是就是,长大的哥哥和前世更像了……她的哥哥很厉害、很有本事,不管丢到什么地方,都会造就奇迹。
眼球涨了、眼睛酸了,前世今生的记忆交织——
「阿慈听话,不管你在哪里,哥都会记得你、祝福你。」他紧搂她入怀。
「当兄妹很好啊,这样至少保证我和阿慈建立起一辈子都不会断的关系。」
「你是在习字还是画大虫,重来。」
她坐在他膝上,他握住她的手,一笔一划慢慢练字,她悄悄往后靠,背贴上他胸口,会不会贴得够久,他们就能融为一体。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凌乱,醒时同交欢,醉后……」
他背她在背上,轻轻摇、慢慢晃,好听声音入了她的梦,换得一夜好眠。
视线定了位,还是那张拒人千里的臭脸,还是严肃到令人不敢直视的目光。
「哥哥!」她放声大喊。
与此同时,不知谁家放起一串鞭炮,劈里啪啦的响声,掩没她的叫唤。
推开正在维持秩序的衙役,她挤出人群冲到马路正中央,高举双手,不断挥舞,不断跳着、喊着、大叫着。
「哥哥,是我、是我,我是染染啊,哥哥!」她激动得眼泪鼻涕齐飞。
她刚冲出来,立刻有衙役上前一把将她拽开,手腕一阵剧痛,但这无法阻止她的激动,她还在跳、还在喊、还在声嘶力竭地叫着哥哥。
然而这些都被掩在人群的欢呼声中,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荀湛从自己眼前经过,泪水模糊了双眼,她的嗓子喊哑、眼睛哭肿,但哥哥连一次都没有回头。
终于整支队伍都经过了,她不死心,傻傻地跟在队伍后方。
因为……哥哥看到她了,她知道他们对上视线了,但他漠然地转开。
哥哥不愿意认她吗?他依旧认定她是灾星?终于甩掉灾星,终于建立功名,没有她在的时候,他才能完成梦想、不被噩运阻碍,对吗?
其实他骗人的对吧?他没给舅舅寄钱,所以她被卖掉?他早把「灾星」事件透露出去,舅舅才会吓得不要她?所以哥哥始终没想过要她,始终没把她当成妹妹,始终……
眼泪掉得越发凶,一次、两次、三次被抛弃,她早该经验丰富了,为什么还是好伤心?
受封一品镇国将军,赐五进府邸,这是天大的荣耀,正常人被这般封赏都会乐得找不到东南西北,但是荀湛没有,他那张百年冰脸臭得更严重。
事实上,从进入京城后不久,他的眉头就锁上。
旁人或许不理解,但一起打了多年的仗,穆烨能不了解?何况那个冲到队伍前方的小姑娘,他看见了。
出宫后,他一手搭上荀湛肩膀,问道:「那个小姑娘是什么人,竟然能影响咱们荀大将军的心情。」
多少女子一看见阿湛,视线就再也转不开,但不解风情的他,连一分目光都不肯施舍,多年来粉碎无数少女心,还以为他眼睛有病,只看得见男人,看不见女人,没想……
那个小丫头……穆烨认真回想,眉清目秀、五官精致,皮肤白皙,大大的眼睛黑白分明,是个相当漂亮的丫头,只年纪是不是小了点,难道阿湛就好这口?
「你真的对那个小丫头有意思吗?我请父皇赐婚如何?」
荀湛没吱声,还是理都不理,转身上马。
生气了?真那么护着?可行军打仗多年,他几时认识那个丫头?
如果是在入伍之前认识……当时那丫头得有多小?觊觎一个小孩,阿湛良心不疼吗?
见他上马就要走,穆烨连忙道:「好啦,不说那丫头的事,将军府还没修缮好,先住到我的皇子府去……咳咳!」
回答他的,是被马腿踢出来的漫天烟尘……
第一章 灭门惨案
当第一声敲门声响起,染染就醒来,她匆匆跳下床直奔院子,看见哥哥被母亲拉进屋里,她想也不想快步跟进去。
屋里除了常见的床桌椅柜之外,还有张贴墙而立的大书柜,母亲将书架往旁推开,露出一个可以容纳两、三人的小空间,她急忙将哥哥往里头推进去,同时低声道:「千万千万别发出声音,懂吗?」
彷佛明白即将发生什么似的,荀湛沉默不语,他紧握拳头,青筋自手背一路蔓延到额头,倔强的双眼中布满红丝,隐约可见两簇火苗在跳跃。
「我平日怎么教你的,全忘记了吗?忍耐,即便忍不下去还是得忍,你必须忍到有足够的力量抗衡,才有权利不咬牙。」她压低声音,把一个个忍字说得让人头皮发麻。
这几日出门,梁贞娘总觉得有人在暗中偷窥,她隐约察觉危险,但赵叔却说她太焦虑,但果然来了……
「快答应我,不然我就算死也不瞑目!」
绝决的话语逼迫着他,荀湛生生吞下哽咽,终于点了下头。「知道。」
砰砰砰!门越敲越大声,像要把门给拆掉似的。
染染张着黑白分明的灵活大眼望着两人,门外是谁?情况很糟吗?会死吗?为什么他们的表情像在诀别?下意识的,她打了个寒颤。
听见儿子应承,梁贞娘转手要将密室关起,染染连忙拉扯她的裙子,瓮声瓮气喊了句,「娘……」
梁贞娘看一眼娇娇软软的小姑娘,眉心紧蹙,没有太多的时间让她思考,冲动之余,她一把将染染也推进去。
卡!书柜被推回原位,瞬间四周黑得吓人,隐约能听见赵婶尖锐的叫喊声。
到底发生什么事?
这是她穿越的第三天。
游汇慈穿入一个五岁小姑娘的身体里,她承袭了小姑娘的记忆,只是五岁小孩能有多少有效记忆?
确实,荀染染知道的并不多,她的智商不高,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清,只晓得家里有个清秀雅丽的母亲和哥哥荀湛。
哥哥啊……清醒后第一次见到他时,她惊得嘴巴合不拢。
哥哥,前世的哥哥也来了!
五官一模一样,手心也有颗朱砂痣,最重要的是……荀湛和哥哥一样,初识时对她不理不睬,像座会移动的冰山,是她求着、巴着、耍赖着,一点一点才赖上他的。
她既惊又喜,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如果穿越是某种惩罚,那么他就是伴随惩罚而来的礼物,让她在这个异地空间里,能够安心安然生存下去的礼物。
她曾对哥哥发誓——永不分离。
她的誓言让哥哥眼底浮上湿意,但他端起教授脸孔,试着说教,「伤心是无法治疗的,你只能让它自愈。所以你该做两件事:第一、远离哀伤。第二、寻求快乐。用无数的快乐来冲淡哀愁,让光阴来缝合伤口。阿慈,世界很大,你有足够的地方可以跑,走吧,离我远一点,努力让自己幸福起来。」
她又哭又笑地扑进他怀里。「如果在哥身边便注定伤心,那就让心去伤着吧,伤着、伤着,也就习惯了。」
她宁愿让心分分秒秒疼痛,也不愿意离开哥哥一分钟。
因为誓言,所以她穿越、哥哥也跟着来了?
不管如何,对于这一点,她深深感激。
家里除母亲和哥哥之外,还有仆人赵叔、赵婶和赵虹,他们是一家人。
赵叔负责采买守门,赵婶负责做菜打扫,赵虹是个十岁的小丫头。
赵虹的角色她不太懂,穿越三天,她只看见赵虹成天跟着哥哥打转。
是贴身丫鬟吗?不太像,哥哥不让任何人进他屋里,并且贴身事务都亲力亲为。
那么是……粉丝?是对小少爷心存想像的小婢女?可是才十岁啊,荷尔蒙分泌有这么早?不管小姑娘的情窦开否,赵虹对哥哥确实好到……令人发指。
然而依常理推断,喜欢哥哥就该讨好未来小姑子对吧?
但赵虹对染染坏到极点,冷嘲热讽是小事,时不时就掐她两下、踢一踢、踹一踹,极尽所能地进行霸凌。
染染之所以魂归离恨天,就是赵虹踹得太用力,一不小心把染染给踹进河里,救回来之后就处于发烧状态,烧烧停停、停停烧烧,不到几天魂魄自动让位,让来自二十一世纪的游汇慈顺理成章顶替她的人生。
依照她对古代主仆关系的认识,恶仆害主,都要三十棍杖,直接打入阎王殿的对吧?但赵虹像无事人似的啥惩罚也没,奇怪不?
她无法理解这种情况,却能理解,这个家里无论主仆、男女老幼,所有人都不喜欢她,尤其是母亲,每次看着染染的眼神好像……她刨了人家八代祖坟,可染染就只是个五岁小儿,她拿得动铲子?
她试着在染染的记忆中寻找答案,但染染是个自闭沉默的孩子,也许从小就不受宠爱,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哭不闹、安静得像个影子。
村子里的孩子看到染染,不是嘲笑她,就是拿石头砸她。染染的傻得到所有人的认证,但身为穿越者,她认为自己有必要改变这种状况,她可不想用一辈子的时间来装傻。
于是昨天,原本绕着她走的赵虹故态复萌,将一把蚯蚓往染染身上丢。
天呐,她不是土生土长的乡下人,蚯蚓这种黏乎乎的恶心东西,光看影片她都会起鸡皮疙瘩,何况是一大把在身上爬?
她气极败坏、又哭又跳,直接跑到母亲跟前告状。
母亲很显然被她的言行给吓到,不过很快就恢复平静,冷淡地望住染染,凝声问:「有这么严重吗?」
那份平静……染染看不到温良恭俭,只觉得愤怒无比。
怎么能这样对待一个孩子?她只有五岁啊!这是明明白白的虐待、是清清楚楚的家暴,他们有计划地想把她变成白痴。
她气疯了,暴跳如雷。「不公平!我做错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讨厌我?既然如此干脆别把我生下来啊!」
这句无比震憾、堪比雷轰的话,竟然只换到母亲一声哂笑。
她笑了,笑起来的时候,是那样的美丽动人,却也让人心痛到极点。
她是母亲啊,身为一个母亲怎可以对孩子漠视到这等程度?
她恨她!那一刻,染染清清楚楚感受到母亲对她的痛恨!
垂下头、像战败的公鸡,她拖着脚步慢慢走出母亲房间,没想赵虹双手抱胸,得意地站在门边,笑着回答她的问题。
赵虹说:「想知道你做错什么?很简单,就八字不祥,害死不该死的人呀。」
八字不祥?她害死谁?这个家中缺少的……父亲?祖母祖父?外公外婆?
她是天生灾星,八字带剪刀和扫把,把长辈一个个全给克进黄泉路上,所以被仇视痛恨?如果杀人不犯法,会不会她老早就被亲娘埋进土里养黄瓜?
得到这个答案,她不再怨天恨地、怨恨不公平,在非常迷信的古代,扫把星不被沉河浸猪笼,还能安然长大已属侥幸。
轰地一声巨响传来,房门被踢开,门板轰然落地,染染心头一惊,下意识抱住哥哥大腿。强盗进屋了吗?他们会不会被找到?会不会下一刻,她把娘亲、哥哥连同自己一起克进阎罗殿里?
院子里的动静听得更清楚了,赵婶和赵虹凄厉的叫喊声贯穿耳膜,让人心跳加速,鸡皮疙瘩从脚底板升起,恐惧一波紧接一波,像海浪般向他们袭击,染染抖得厉害,头皮一阵阵发麻,呼吸亦变得窘迫。
「眉眼间果然有几分艳色,难怪会勾得男人心痒,可惜呐,这样的人才窝在这个小地方是浪费了,要不要另外给你寻个好出路?」
这声音有几分老态,听起来像是四、五十岁的妇人,她这话说得……
寡妇门前是非多,莫非母亲侵占别人领地,导致人家正室打上门?
会是谁呢?她在记忆中搜寻,半晌,一个斯文亲切的男人浮上脑海,他对母亲温和,对哥哥关爱有加,好像每回过来,家里就会备上好酒好菜?
那人是母亲的第二春?母亲是别人眼中的单身公害?
淫笑声将染染神游中的知觉给拉回,紧接着一阵碰撞、撕心叫喊、号哭声传来……怒火贲张,荀湛浑身颤栗不止,几次想推门出去,但母亲的叮咛在耳,他咬紧下唇,咬出腥咸气息。
染染一样恐惧,黑漆漆的密室里什么都看不到,但凭藉着想像,她能猜出外面正在发生什么。
「好生『疼惜』吧,一次不行就来个十次,我倒要看看这个小寡妇有多缺男人!」妇人把疼惜二字说得分外重,听得人胆颤心惊。
撞击声、衣服撕裂声、母亲的凄厉尖叫声……不断在耳膜间震荡,男人禽兽般的喘息叫喊,数名男人在旁鼓噪大笑,所有声音汇聚成一张网,密密麻麻地将兄妹二人网罗。
泪水无声无息淌下,她想捂住耳朵,却动弹不得。
剑眉狼藉,面如青霜,五官在狂怒中扭曲,荀湛的目光透着肃杀寒意,但他什么都不能做,只能深吸气、深吐气,不断把「忍」字在心底描绘过一遍又一遍。
他不是故意的,却粗暴地捏住染染的小手,她很痛……但心更痛。那只是个弱女子,一个不该承受这些的女人,就算她真的做错什么,都不应该被这样对待。
残忍!没人性!在母亲激烈的叫喊声中,她承受不住了,伸手想推开柜子。
荀湛发现她的举动,急忙跪下,用力将她圈进怀里。他也难受、他也痛恨,但十三岁的他无能为力呀!
荀湛的泪水顺着脸颊流到她脸上,他在哭、在发抖,却强行抑制着。
心疼呐,她心疼染染、也心疼荀湛,心疼两个只能躲在漆黑密室中,什么都不能做的小小孩。
母亲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到最后连呼救声都停止,染染泪流不止、荀湛咬出满口鲜血,他们靠着彼此,用力抱住对方,心中怨恨一层层堆叠。
不知道经过多久,逞了兽欲的男人们开始对话——
「这么不经操,可惜了,我还没玩够呢。」
「谁让你运气差,轮最后一个。」男人说着,引得旁人哄堂大笑。
另一名男子笑道:「要不,我们先走,你继续慢慢玩,没人挡你。」
「讲啥屁话,秽气。」
「你也知道秽气?走吧!她那双眼睛盯得我头皮发麻。」
在叨叨嚷嚷间,男人们走出去了,屋里仅余一片死寂。
染染硬生生咽下泪水,下意识要去推开书柜,但荀湛拽住她,额头抵住她,缓缓摇头、轻轻蹭着她的额。
还不能出去吗?为什么?但她没问,安静地待在他怀里。
染染不知道哥哥在等什么,却知道他的眼泪没有停止过。他的身体很热,满身大汗湿透衣衫,却始终用力地圈住她的身子。
不到两刻钟,那群人再度进屋,一阵窸窣声,不知在挪动什么,这时男人开口了。「把她的眼睛合上,那模样太瘮人。」
「你以为我不想?试过了,合不上。」
「会不会……怨气太深?万一夜半找上咱们怎么办?」
「找我们做什么?冤有头、债有主,小寡妇死不瞑目,也是去找主子。」
「行了,别废话,快点把人给抬上,待会往乱葬岗一丢,还管她眼睛闭不闭上。」
又过片刻,屋里再度沉寂下来。
许久,荀湛伸出颤巍巍的手推开书柜,瞬间光线照射进来,亮得他们睁不开眼。
房间里一团紊乱,撕烂的衣裳、棉被,东倒西歪的桌椅,床上的斑斑血迹令人触目惊心,一幕幕残酷暴戾闪过染染心底。
走出房间,院子被破坏得更彻底,花木凌乱,衣架凳子锄头到处乱丢,窝里的鸡、绑在树下的狗身首异处,所有人都不在了,四处喷溅的血渍,在在说明这里曾经历过一番血洗。
空气中充斥着浓浓的血腥味,迎面吹来的风带着阴森气息,一片死寂让人心生恐惧。
才昨天呐,所有人还鲜明地活着,赵婶和赵叔热烈讨论,等大少爷生日那天,要不要叫上一桌宴席好好庆贺?
母亲说:「再等几天吧,童试放榜后,若能考上秀才再办吧。」
母亲对哥哥的教养很认真,许是孤儿寡母,期待更深,哥哥天未亮就早起练武、上学、读书……每晚都要过了子时才能歇下。
这样的日子不会比准备学测的国中生轻松,但哥哥受下了,非但无半句怨言,反而还学得津津有味。
赵叔、赵婶常常在背后夸道:「我们家少爷肯定是天上星宿下凡尘。」
母亲说话后,大家全看着哥哥,想听听寿星的意见。
只见他回答,「早几天、晚几天,总要办上的。」
意思是秀才已是囊中之物,跑不掉的。
大家一听全乐上了,彷佛大少爷考的不是童试而是殿试,拿的不是秀才而是状元。然后开始讨论,哪家饭馆的厨子好,哪些菜色更受欢迎,要不要高调庆贺,要不要开大门、宴请左邻右舍……
聒噪的讨论声,热闹的笑声……声声在耳,谁晓得仅仅一夜功夫、天翻地覆。
染染忧虑地望着哥哥,他步履蹒跚、目光茫然,像提线木偶般不见任何表情,人在动、心已死,他缓慢地转头看向四周,嘴里喃喃念着,「死了……通通死了……又一次……」
颓然无助的模样教人害怕,染染握住哥哥的手,他的手心滚烫,一双眼睛赤红。
「哥。」染染轻唤。
荀湛没听见妹妹的叫唤,持续地、缓慢地朝前走,好像有条看不见的绳索在扯动、牵引。怔怔地,他跨进门内、走到床边,当双脚碰到床侧,整个人扑进床榻间,拉过棉被把自己埋进去后,吁……长吐气。
「哥。」她推他,他一动不动。
床很高,两条短腿在床边蹬老半天才勉强爬上去,她拉开他头上的棉被,但年纪小、力量不足。
「哥。」她隔着被褥抱他,他毫无反应,她只能坐在他身侧,看着棉被上微微的起伏。
她也累了,头一点一点的,染染打起磕睡,最后……索性躺到他身边,闭上眼睛。
染染醒来时已经过了午时,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她拉开哥哥头上的棉被,这次没有阻力,轻轻一掀就拉开了。
他在发烧,额头很烫,整张脸红通通,高温让他的身子微微颤抖。
怎么办?去请大夫?她不知道路,不知道大夫在哪里,更重要的是,万一坏人尚未走远,她出门被发现,招来杀机……
可是发烧不能不处理啊,万一是脑膜炎呢?万一感冒转为肺炎呢?在没有抗生素的古代,这都是会要人性命的呀!
她越想越慌,但手足无措于事无补,她必须镇定,必须想办法解决。
闭上眼睛,染染告诉自己,别害怕,你不是五岁孩童,绝对能想到办法。
再张眼时她稳下来了,小心翼翼地从床侧滑下地,但再小心还是摔了,她拍两下屁股,拍去那股疼痛,快步跑进厨房,搬来小凳垫脚,视线在灶台四周搜寻——没有?
不会没有,赵叔好酒,经常一个人在院子里自斟自饮,所以酒在……
灵机一动,她跳下凳子,跑进赵叔赵婶屋里,里里外外找过一回,终于在床底下看见两个坛子,她用尽力气将它们挪出来,打开封在上头的油纸、低头闻——找到了!
她的身量矮小,酒瓮很重,挪动已经太勉强更别说搬动,只好进厨房翻出盛汤的大碗公和杯子,一杯杯将酒舀出来,再将酒坛重新封好,将酒带进哥哥屋里。
找来布巾、干净衣服,她一边脱下哥哥的衣服、一边用酒精擦拭他的身体,当中几次,他微微张开眼睛,但是并没有真正清醒,不一会儿又闭回去。
小少年的身体照理说没什么可看性,套句老话:毛都还没长齐。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长期练武,哥哥的身体还颇……精彩可期。
他手长脚长,肌肉结实,胸肌结实,腹部有明显的人鱼线,年纪轻轻就长这副模样,日后成了男子汉,不知要让多少女人流口水。
染染轻叹,心道:真可惜,怎么还是哥哥呢?
帮着换妥衣裳后,染染已满头大汗,手脚很酸、全身乏力,果然使用童工是不道德的。
将脏衣裳收拾好,她再度回到厨房,看着让人很无能为力的大灶,又叹气了。她不期待微波炉、烤箱,但如果有个最阳春的瓦斯炉不知道多好。
眼下情况实在不容她挑剔,只能一叹再叹,把胸口的气体全给吐尽,再从存量不多的记忆中寻找点火的方式。
这工作比帮哥哥擦身子更具挑战性,幸好她天生不服输,勇于尝试、学习力旺盛……于是在天色暗下之前,小小的火苗燃出一季盛宴。
她、成、功、了!
这和她第一次拿到设计大奖时一样,超有成就感。
厨房里菜肉不多,但种类还算齐备,幸好缸里的水是满的,如果让她去提水,她会直接死给你看。
终于锅热了,其他事情相对容易。
她掏米煮粥,加入肉片和胡萝卜、青豆。是,她了解,绞肉更便于病人吞咽及吸收,但她两只小短手已经沉重到抬不起来,所以肉片凑和着吧!最后再放点盐巴,当米粒熟透时,她好想夸自己一句资优。
染染吃掉满满一碗咸粥,她煮一大锅呢,原想吃两碗,但小儿胃容量就这么点大,让她只能望粥兴叹,之后再舀上一大碗送进哥哥房间。
再次蹬腿,从后面看起来真的挺像青蛙,终于爬上床后,她先摸摸他的额头,真好,退烧了。
推推荀湛,她娇声娇气喊,「哥哥,起床吃饭饭。」
她在他耳边喊,好不容易在喊过十几声之后,荀湛终于醒来。
他没想到醒来会看见一张大笑脸,还以为她会害怕哭闹、吓得生病,可是她没有,虽然脸脏得像黑炭,但明晃晃的笑容贴在上头,让人分外安心。
带着几分腼腆、几分焦虑,染染用软软甜甜的声音说:「哥哥,吃饭饭。」
吃饭饭、睡觉觉、喝水水……够萌吧?很像五岁小儿吧?她正在尽力融入角色。
染染使劲把稀饭送到他嘴边。
他饿坏了,力气尽失,硬撑着身子坐起时,发现身上的衣服换过了。
他想起在似睡似醒、迷迷糊糊之间,好像感觉到她往他身上擦东西,冰冰凉凉的舒服极了。是她吗?可她是个只会缩在墙角看蚂蚁,连话都说不清楚的笨丫头,就算这几天好像聪明了些,但怎么可能会?
「衣服……谁换的?」他有气无力问。
「染染。」她理直气壮回答。
「粥谁煮的?」
「染染。」
其实不需问的,她脸上沾满炭灰,答案呼之欲出,但是她会做饭?
大家都说她痴呆、说她脑子有问题,她总是脏兮兮地挂着两条鼻涕,身上脏得可以搓泥球,不管是赵虹或村里的小孩,都极尽所能地欺负她、嘲笑她,对于那些,她从来不曾回应,只会傻傻地、面无表情地看着,怎么会……这几天突然变得机灵?
「哥哥生病了,快吃。」她露出憨甜笑靥,红红的、柔嘟嘟的唇角微掀。
荀湛第一次发现,虽然炭灰沾着脸,但她的长相很甜美。
他端过碗一口口把稀饭吃掉,味道竟然不错,他再次讶异、再度怀疑,眼前的小丫头真是荀染染?
吃完一碗,他问:「还有吗?」
「有。」她用力点头,伸长手臂将碗放在床边小几上,转身下床。
对她而言床很高,必须先坐在床沿一点一点往下挪,挪到最接近地面的那个点,再纵身一跳……不过,这个身体的平衡感很烂,每次跳每次摔,摔得她的屁屁一次比一次更坚强。
砰!她又摔了。
荀湛吃惊,支起上半身往地上看,只见她龇牙咧嘴扶着地板站起来,拍拍屁股,一拐一拐捧着碗往屋外走。
他没有心情笑,身上仍然不适,但嘴角却不自主往上扬,她真逗……
走上几步屁股不疼了,她开跑,速度很快,卯足劲儿似的,彷佛充分表达对哥哥的关心与在乎。
关心?蓦地,他被封在冰块下的心脏重重跳两下,彷佛要撞开冰层。
直到很多年以后,经常夜半清醒,在无眠的夜里,他会莫名其妙地想起这个小小软软的背影。被关心是种美好经验,往往这一点点温暖便能支撑一个人,坚持走过无数磨难。
荀湛一口气吃掉三碗粥,才满足地躺回床上,胃暖,心也暖了。
换言之,染染的屁股和地板有了三次短兵相见,谁胜谁负不知道,但她有越挫越勇的趋势。
他想,怎么这么笨,不上床不就好了,干么每次递过粥,还要爬到他身边、细细盯着?他又不是孩子。
他不知道,她有多珍惜能够坐在「哥哥」身边,能够靠得他很近很近。
因此在刷过碗、跌过三次、洗好澡之后,她还是决定蹬腿,爬上对她而言太高的床。
发现荀湛闭上眼睛。睡了吗?染染浅笑,轻轻拉开棉被一角把自己塞进去,轻轻拉过他的手掌贴上自己的脸。
不久,她对自己说:「染染不害怕。」
这个自我暗示,荀湛听见了,却一动不动继续装睡。
其实她很害怕,这是个对她不友善的时代,她没被喜欢过,出生背后自带扫把,要是哥哥和其他人一样迷信,认定她带来楣运,会怎么做?
如果换成她……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人不自私天诛地灭,她会……立刻弃养小灾星。
这时代应该尚未发展出育幼院这类的社福机关,倘若失去哥哥的庇护,她会变成什么样?更何况她怎么舍得离开哥哥、离开她的永世牵绊?她好不容易,才得到这么一个再聚首的机会。
安全感不足,她悄悄拉开他的手臂,把头躺上去,侧身抱住他的腰,再次鼓励自己,「不怕,我有哥哥。」
闭上眼,开启腹式呼吸模式,这是她用来对付长期失眠的办法之一。
不知是荀湛的手臂给足了安全感,还是腹式呼吸效果突然增强,慢慢地,她睡沉了……
在她呼吸转沉那刻,他张开眼,低头看着染染。
他从不曾正视过她,或许哪日路上相遇,他认不出她。
荀湛很清楚染染的处境,赵虹欺负她,母亲漠视她,而赵叔、赵婶当她是猫猫狗狗,心情不顺便打骂上几下解闷,而他因为见到她就心情复杂,最终对她的处境选择漠视。
小时候她还会哭上几声,但发现自己越哭打得越重,许是人人都有趋吉避凶的本能吧,渐渐地,她不再哭了,成为这个家的沉默存在,慢慢长成一抹幽魂,她自己跟自己玩、跟自己对话,发出的声音模糊不清,没人听懂她在说什么,自然也没人会在乎她说什么。
饿了,去灶下偷点东西吃,没东西可偷就喝水,她很少对大人做要求。
邻居大娘来串门子,夸她安静乖巧。
似是听不得她受夸似的,赵婶立刻反驳,「再乖也没用,像这种孩子早该溺死,留着只会祸害家人。」
赵叔也说:「乡下孩子这么大都会帮忙养鸡养鸭、做农事了,她啥都不会,大姑娘一个。」
「大姑娘」这个词套在她身上,让人感觉鼻酸。
比起她,赵虹更像大姑娘,至少她有父母宠爱、吃穿都比染染还要好,染染连糖是什么滋味都不知道。
他亲眼看见赵虹奢侈到把糖丢在墙角,吸引一堆蚂蚁过来,双手横胸,恶意地对染染说:「这糖多好吃啊,连蚂蚁都爱呢,你想不想吃?」
染染用力点头,嘴角流出一行口水,看起来更痴呆了。
赵虹掏出糖包,在她面前划两圈,逗着她问:「真想吃?说话啊!」
「想。」
她只说一个字,五岁的她,只能清楚地说上一、两个词汇,这样的丫头绝对是个傻子。
「想吃啊?但是灾星能吃吗?」像往常那样,赵虹对她冷嘲热讽一番,终于满足之后,从纸包里抓起一小块糖往地上丢,还恶意地踩上两下才离开。
染染站在原地,直勾勾地看着那块糖,犹豫地蹲下,手指在糖块上戳两下,最终下定决心把糖捡起来,飞快将和着泥巴的糖塞进嘴里。
他看见她双眼发出光芒,弯着眉、笑得无比快乐。
然在看见他的同时,好像害怕糖被抢走般,她急急蹲回墙角,用背影对着他。
那一幕,让生性冷漠严肃的他感到不舍。
就像今晚,那张沾满炭灰的小脸,那个摔疼数次屁股,那个一次次坚持爬上床的小丫头,他对她,不舍……
倘若角色相易,他肯定会怨恨,怨恨所有对自己不好的人,但是她没有,她给他擦身子、换衣服,她来来回回为他端饭,她像小鸡那样,在他怀里寻求温暖。
但他给得起温暖吗?或者说,他只能给她……不公平?
第二章 一直一直在一起
熊熊烈火窜上漆黑的天空,尖叫声、哭泣声,声声凄厉,身旁的人不断咆哮、狂奔,他不明所以,也跟着大家跑起来,只是……娘呢?
娘不见了?不对,娘不是不见,娘还待在屋里来不及逃出来,他下意识想往回跑,但一股强大的力量从身后紧紧抱住他。
双脚腾空,他不断蹬着、踹着,想脱离身后的箝制。
「少爷,不行!」熟悉的声音让他猛然回头,是赵叔?他没死?他没死……那赵婶呢?赵虹呢?贞姨呢?娘呢?
紊乱的思绪,混乱的脑袋,他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
「我要找娘,放开我!」他继续大叫尖喊。
「不行!少爷,您救不了夫人,我们快走!」赵叔的声音在他耳旁出现。
「不要不要,我走了,娘和弟弟怎么办?」他嘶吼咆哮,用尽全身力气反抗,但他敌不过赵叔,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拖离火场……
冲天烈焰在夜空中映出光亮,激昂的尖叫声、锐利的哭喊声,耳膜被这些声音震动着,眼泪不停往下坠。
「娘……」
荀湛不断摇头、头发被汗水湿透,他沦陷在梦魇中。
染染被吵醒了,一个激灵坐起,脑袋混沌,慢慢转头看向陌生的四周,木桌木椅木柜木床……哦,穿越了。她点点头,重新整理大脑连结。
「娘……」
荀湛又满身大汗,明明睡着,眼睛却是半开,脸皮紧绷,好像正在用力,想把眼皮撑开似的。他的头快速地来回转动,彷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操控。
染染眼底充满怜悯。他再天才、再是星宿下凡,此时的他终究还是个小少年,一夜之间被灭门,心理创伤哪能轻易抹平?
手心触上他的额头,唉,又发烧了。
再下床、再摔一回,她舀来一大碗烈酒,重新为他擦拭降温,再重新为他换上干净衣裳。
棉被湿了,她回染染的房间取乾爽被子,只是探手一摸才想起来,她的棉被又硬又重、像土块似的,还带着股尿骚味儿,大概打出生就这么一条被子盖到底。
摇摇头,她跑进赵叔赵婶屋里找,比起染染的、赵叔的棉被等级不只高上一层,这令她怀疑,对娘亲而言,赵叔他们比染染更像一家人。
染染耸耸肩,现在计较这些没有意义,她把棉被顶在头上,费力地往哥哥房里走,那模样像是背着大壳的寄居蟹,滑稽得很。
把床整理过一通后,染染喘着粗气,重新回到床上。
浓眉紧蹙,他还在作恶梦?那一世的「哥哥」也总是睡不好,过度的压力常常让他作恶梦,那时她总是……
她笑了,像前世那般,小小的掌心轻拍他的胸口,极其温柔。
她那时总趁机审视他英俊帅气的脸庞,他的眉毛很浓、像浓墨似的,他的鼻梁挺直,常有人怀疑他进过医美中心,微薄的唇看起来有些冷、不太好亲近……事实上没错,他就是个不好亲近的人,性格孤僻、要求完美,一双眼睛总带着睥睨天下、高高在上的傲气。
真的是「哥哥」,不会错的,此生她很高兴,还能够跟他在一起,能够提早认识青春期的他。
像冰块似的小少年啊,不知道哪天,会不会有人能够融化他的心?
没有刻意,但《冰雪奇缘》的歌词自动浮上脑海,扬声、她轻轻哼唱——
A kingdom of isolation
And it looks like I'm the Queen
……Well, now they know
Let it go Let it go……
染染的嗓音清脆甜美,带着能安抚人心的娇柔,她一遍遍唱着,唱得他的眉心松开,唱得他握紧的拳头微张,再度熟睡。
然后她也睡了,睡在他怀间。
这一觉睡醒,天大亮了,染染抚上他的额际,真好,烧完全退了。
下床……砰!没错,平衡极度差的她又摔了。
幸好五岁女娃全身上下都是满满的胶原蛋白,幸好她渐渐摔出技术,知道用哪个角度摔比较不痛,知道用什么动作爬看起来比较帅。
洗过脸之后,她进厨房做早餐,一回生两回熟,烧火于她越来越不是个事儿,至于做饭……开玩笑,她家爷爷是谁啊?是「阿霞饭店」的老板欸,做饭虽然不算她的专长,但也是拿得出手的技能。
第一次对爷爷深深感激,感激他用MP3、游戏机……诱拐她学做菜。
在这个时空,灶下本事绝对比她的专业本领,更能替自己争取生存空间。
先把自己喂饱后,她把剩下的稀饭装进小瓦罐带进房里。哥哥还在睡,她一趟趟将棉被和脏衣服带出去,小小的身板又当起寄居蟹。
然门板关上那刻,荀湛眼睛张开,闻着食物的香气,费力将自己撑起来。
昨夜他并非一无所知,虽然睁不开眼睛,但他知道染染又帮自己擦拭身体、换衣服棉被了。她没用水擦,而是用酒,那股味道一闻就晓得是赵叔最喜欢的烧刀子,他不理解染染为什么这样做,但不可否认,擦过酒之后整个人舒服许多。
他晓得,她轻拍自己的胸口,唱着他听不懂的歌儿。
是乱唱吧,原本他是这样想的,但一次次,雷同音节重复出现,他开始怀疑,她唱的曲子有其意义,但她从哪里学会的?
拿碗添粥,他慢慢吃着稀饭,味道是真的很好……比赵婶的手艺更好,所以这又是谁教会她的?她只是个小小的傻丫头不是?
染染回到自己房间,看着屋中摆设,想起原主的处境,不自觉拧了眉心。
她可以理解人类对于「未知」的态度与恐惧,碰到无法解决的困难,人们往往将事情推给天意,这并非是纯粹的迷信,因为不替自己找到一个理由,很难说服自己心平或者不畏惧。
她一直认为迷信有理,背负着「灾星」名号的荀染染,被奴仆欺辱、被母亲弃如敝屣,是可以解释的,所以荀湛若想将她抛弃,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在这种情况下,要怎么逆转情势?如何才能不被抛弃?被需要?建立感情?她是不是该双管齐下,来挽救自己的命运?
她偏过头,认真想半晌,最终握紧拳头,对自己喊,「加油!你办得到的!」
棉被能借用,那银子也可以吧?何况人死了,再多的钱都叫遗产——遗留给活人用的财产。
趁着哥哥在睡觉,染染把自己唯一的换洗衣物收进包袱里,再次跑进赵叔赵婶屋里翻箱倒柜。最终她翻出三张五两银票和一些碎银子,连同赵婶的簪子、耳环,和赵虹的首饰她都给收了,不是贪财,而是人是英雄钱是胆,好汉无钱到处难。
荀湛身子痊愈之后肯定是要离开的,否则凶徒再度上门怎么办?左右邻居问起赵叔赵婶或母亲怎么办?
她其实想过是不是该告官,但如果可以告官……荀湛是读书人,还是个练过武功的,他对于律法并非一无所知,倘若闹进官府里能够解决,他不至于把自己憋到发高烧,连一声委屈都不敢喊。
母亲招惹上的肯定不是普通人,是连县官都不敢轻易碰的人,因此离开是早晚的事,她必须提早做好准备。
搜刮完了赵叔赵婶屋里,染染在犹豫片刻后,推开母亲房间。
这个房间让她感到非常不舒服,不管是空气里充斥的腐靡气息,还是杂乱的床被和血迹都让她深感痛苦,前脚踩进去,那些不堪入耳的声音就像灌香肠似的不断往她耳里钻。
不管母亲如何待她,染染都不忍她被凌虐,就算只是个陌生女子被虐至死,她都无法忍受。
强忍恶心,她打开一个个抽屉、柜门,连最不愿意碰触的床铺都逼迫自己爬上去,但她只翻出些许金银首饰和十几两碎银。
想过片刻,她走到密室前,书柜打开之后再没有关上,趁着日光正好,染染走进去。
她看见角落处的包袱,俯身拾起打开,里面有两套衣鞋和三百多两银票,衣鞋的大小很确定是为哥哥准备的。
不管是居安思危还是见微知着,母亲肯定提早就在防备着些什么,否则不会建一个密室,更不会连包袱都打理好。
抱紧包袱,仰头看着密室,倘若母亲知道自己惹上什么、将会遭遇什么?为何不当断则断?为什么要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来维护她的爱情?
因为……相信那个男人?
想不通,摇摇头,她抱着包袱走出去。
回到哥哥房间,发现他已经清醒,把饭都给吃了,她迅速拉出笑容,放下两个包袱,蹬着小短腿费力爬上床铺,她一路爬到他身边,掌心贴上他额际。
这个动作荀湛很熟悉了,垂眉低眼、冷得像冰块的少年,静静感受掌心的些许温暖。
「不发烧了,哥哥还不舒服吗?」染染软软糯糯的声音,像甜粥也像软糖。
「包袱哪里来的。」他的眼神自带冰刀威力。
「哥哥够吃吗?还饿不饿,我再去给哥哥煮?」
「谁告诉你我要离开的?」
「竹竿太高,棉被挂不上,我把被子晒在长凳上,晚上再收进来?」
两人的对话没有交集,荀湛不说了,冷着脸对着染染。
对于哥哥的臭脸,她始终无法免疫,不管前世或今生。
在前世、在后来的后来,他们的感情非常好了,每次她发脾气,哥就昵称她「母老虎」,说她是世界上最可爱的母老虎,他愿意当饲养员,好好把她养起来,但是现在他成了驯兽师,两记眼刀、一张臭脸……母老虎只能乖乖跳火圈。
「哥哥不走吗?要是坏人又来怎么办?」
他不完全满意她的回答,她再加码。「我怕鬼,家里没大人。」
好吧,怕鬼是人性,他勉强同意。「包袱呢?」
「书柜后面找到的。」
「你进去娘房间了?」
她点头,头很低、低到下巴贴上锁骨。
她竟然敢?那屋子曾经……她是傻还是胆子肥?「不害怕?」
「害怕。」她乖乖回答,努力表现得像五岁幼童。
唉,她又不是黄瓜,刷了漆就能装嫩,萌这种东西是自然天成的,装得不好就显得矫情,她,难呐……
「害怕为什么还要去。」
「染染保护哥哥。」她猛地抬头,把眼睛张得又圆又大,努力让他看见自己的真心诚意。
几句话,冰层微微融化,一丝尴尬浮上。这话听起来有趣,但荀湛笑不出来,因为他确实被保护了。
同样的经历、同样的恐惧,同样被关进密室里,然他生病了,她却不敢病,坚持把笑容挂上,肩负照顾他的责任。
荀湛抿唇不语,染染偷觑冰山容颜,在生气吗?还是在计划如何抛弃自己?
心慌乱,她试着鼓吹自己,好好向哥哥阐述自己将会很有用的事实。
但他会相信?会理解?会改变主意?
只见她细细的眉毛越皱越紧,漂亮的小脸压出苦瓜褶子,还不停偷瞄自己。
荀湛心头微软,欺负小娃娃,算什么啊?
他撇撇嘴道:「今晚我们离开吧。」
他说「我们」,所以他没打算丢掉她?
瞬间她眉开眼笑,小小的身子往前扑,短短的手臂搂住他的脖子,憋在胸口的焦虑化成泪水,刷地往下流,温温的泪液滑入衣衫间,带起浅浅寒意。
她太激动了,激动得全身簌簌发抖,猛点头道:「谢谢,谢谢哥哥。」
浓眉紧蹙。她哭了?软软的头发磨蹭着他的脖子,有几分痒,他固定她的头,问:「谢什么?」
「谢谢哥哥要我。」
一句话似乎提醒了他什么,荀湛垂下眉睫,表情意味不明。
染染急道:「我保证会乖、会听话,保证会做很多事,绝对不哭闹,我……」
听着她的保证,莫名其妙地,他的心又泛酸了……
夜风呼呼吹着,黄叶纷纷坠落,夜枭站在枯枝上发出几声低鸣,乱葬岗充斥着诡异气息,未走近,尸臭味已侵入鼻息。
常有路过的人说起,此处鬼魅横生、群魔乱舞,夜里万万不可靠近,否则沾上鬼气,诸事不顺。
但便是鬼魅横生、群魔乱舞,荀湛和染染也必须靠近,因为他们的亲人还在这里。
强忍恐惧,染染抓住哥哥的衣角,一步步向前挪移,荀湛举着灯笼,依赖那点微弱火光,在乱葬岗里四处搜寻。
幸而那群凶徒行事敷衍,从荀府方向走来,刚看到地儿就把尸体扔了,连刨两捧土掩掩都不曾,因此兄妹俩很快就找到母亲等人。
染染和荀湛看到母亲时,一只恶狗正在啃噬着母亲的尸身。
荀湛从地上抓起一截枯枝朝恶狗砸去,那狗已经饿上好几顿,好不容易找到食物,哪肯轻易放弃?恶胆起,它压低躯干朝他们低吠,作势要扑过来。
荀湛肌肉紧绷,右手摸到胸前匕首。
染染看一眼荀湛,心想他还病着,肯定不是大狗的对手,但总不能任由它吃掉母亲尸体,所以她明明吓得两条腿直抖,还是不断催眠自己,流浪狗最是欺善怕恶,只要声势比它强就能获胜。
在荀湛尚未动作之前,她深呼吸,把所有的勇气全都鼓起来,弯腰捡起脚边的粗树枝高高举起,再吸一口气,她发疯似的朝大狗跑去。
「啊——啊——」
表情狰狞、目光狠戾,手里的树枝不断挥舞,彷佛她不是孤军奋斗,而是背后带领着千万士兵,黄沙滚滚、万马奔腾,土地为之震动。
狭路相逢勇者胜,不管对人对狗都是一样的道理,最终的胜利者往往是胆敢豁出一切的那个!
咆哮声一阵紧接着一阵,她运起脚下风火轮。
荀湛被吓到了。染染在做什么?那么小的个头,野狗跳起来一扑就能咬断她的喉咙,不要命了吗?
情况不容他细想,丢下灯笼,拔出匕首,跟在染染身后跑。
但……是狗太弱,还是染染太强?战争尚未开始就结束了,野狗竟然被她吓得呜咽几声,逃跑了。
这个结局任谁都想不到,荀湛傻了。
看着夹着尾巴跑掉的野狗,染染先是一怔,然后呵呵、呵呵……越笑越大声,到最后骄傲捧腹,笑得前俯后仰。
真的欸,爷爷没骗人,对付恶犬最好的方法就是比它更凶、更狠。
危机过去,荀湛气极败坏。她怎么敢?她有没有脑子?她怎能……
他咬牙切齿怒喊她的名字,「荀染染!」
听见荀湛的声音,染染心底猛地冒出一句「死定了」!
笑声戛然而止,黑线瞬间浮上,她怎会忘记自己是娇娇嫩嫩的五岁小童?
「荀染染,你给我过来。」
过去……吗?卡、卡、卡……她全身僵硬,颤巍巍地转过身,在看见哥哥那刻,用力掐上大腿,泪水立马狂喷。「哥……」
是她疯了还是他疯?刚才她不是还在笑,难道是他的错觉?何况他还没开始飙骂,她哭什么?
染染没有过来,他快步过去,一把提起她的衣襟,本想凶个几句,没想她居然全身瘫软如烂泥,如果不是他还拉着,她整个人就要滚到泥地里了。
「你干什么?」怒斥同时,他把她提上来,她顺势抱住他的脖子,腿缠上他的腰,软软的小脸贴上他颈窝。
「哥哥,我腿软……」嫩嫩憨憨的嗓音,把他的心给软化了。
她的话勾得他想笑,原是一时意气,她并没有那么勇敢。
「以后碰到这种事,不要强出头,有哥在!」
这话真好听,也真教人安心……
「染染要保护哥哥。」她再度重申。
又是这句,她凭什么保护?有什么本领保护?他从小就独立,没想过依赖任何人,更别说保护这种示弱字眼,但她口口声声地说、实实在在地做,让他……无所适从。
视线转过,母亲的尸身惨不忍睹,她的衣服被撕得破破烂烂、无法蔽体,半裸的身体布满大大小小的紫斑,左手右脚折了,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躺着,是被硬生生掰断的吗?
母亲死不瞑目,瞠大的眼睛已经混浊,脸上怨气密布,那群……
「禽兽!」荀湛咬牙。
没有人愿意回想,但母亲的惨状令痛苦爬上眉睫,彷佛那日的事再度上演。
染染抓住哥哥的衣角,紧紧抱住他的大腿,荀湛握紧拳头、青筋暴露,愤怒在血管里奔窜,满身尽是杀气,唇舌间再度尝到血腥,眉目间带着欲杀人的狠戾。
他的怨怼一览无遗,染染能理解他的心情,她仰头看着哥哥,伸手轻轻裹住他的拳头,为他平息怒火。
低头,他看见她温暖的目光,以及不及收拾的泪水。
她在为母亲伤心?即使不曾被善待?心一酸再酸,因为她的良善……
「我们把母亲埋了,可好?」
「好。」染染乖巧回应。
他们陆续找到赵叔、赵婶和赵虹的尸体,合力将他们拉到空地上。
两人从附近捡来许多干柴,覆在尸身上,浇上染染随身携带的烧刀子。
那是担心哥哥又发烧特地备下的,现在恰好派上用场。
干柴、烈酒,以及夜风助长,火焰迅速窜上夜空,火光阻止恶狗聚集,也照亮染染和荀湛稚嫩的脸庞,他们看着火苗一寸寸吞噬着家人,两人无语,唯有哀凄在眼底现形。
最终火光式微,荀湛铲了骨灰、收进小酒瓮里,寻一方土地埋下,双手合十低声默祷。
染染闭上眼睛,不说话、不乞求,只愿他们一路好走。
荀湛发誓,此生定会为他们报仇,不管五年、十年或花上一辈子,他都会竭尽全力让凶手得到报应。
「走了。」他说。
荀湛迳自往前走,染染背起包袱快步追上,她来到他身边,牵起他的手,认真说:「不怕,哥哥还有染染。」
他还有染染?唇舌间渗入些许苦涩,他怎么可以「有」她?
今晚的月亮很圆、很高,夺走了星子的光辉,一大一小两个长长的影子跟在他们身后,交握的手始终没有松开过……
年轻就是宝,吃得下、睡得香,在上船后的第三天,荀湛身体恢复了,每天天未亮就到甲板上练拳。
海上的旅程很无聊,除了吃睡没别的事可做,于是他手把手教染染认字,然后发现……如果真有「天上星宿下凡尘」这回事,染染才是真正的星宿。
她学什么都飞快,字讲过几遍就能认得,写上几回就能歪歪斜斜描字形,她厉害到连邹叔都夸奖,「这要是个男娃儿,日后定能光宗耀祖。」
邹叔是这艘船的船长,身子壮得像头牛,整个人被太阳晒得像黑炭,看起来有点年纪,事实上他还不到二十五岁,去年刚说上亲事,这回返家就该把新娘给娶回来了。
怎地成亲得这么晚?没法儿,他满脑子想赚钱,想给家里起大屋、买良田,好让父母、弟弟妹妹过上好日子,这才一路耽搁到现在。
荀湛觉得,身为老师,能得英才而教之,是件值得高兴骄傲的事,但身为早慧孩童,是幸运吗?他不这么认为,自己便是早慧孩童,虽然能从父母亲身上得到更多关注与期待,但他更羡慕弟弟。
弟弟傻傻的什么都不会,成天说憨话、做笨事,却活得无比自在惬意。
是的,他曾经有一个弟弟,死在……染染现在的年纪。
他长得没有自己好看,没有自己聪明,偏偏那张笑脸,总能哄得所有人对他怜爱疼惜,就像染染这样。
看着五岁的妹妹,他想起五岁的弟弟,他发呆,呆得太明显。
染染把头从书里拔出来,发现他眼底浓浓的忧郁,他在想什么?
她跳下椅子、企图上前安慰荀湛,没想到天生平衡感糟到爆,华丽丽地摔倒了,脸朝上背往下,人在地板转上三百六十度,定下来的同时,手脚举向半空,像被翻了肚的乌龟。
那糗样……噗地,他忍不住大笑出声。
荀湛笑了?那是打穿越以来,她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的正向表情。
哥笑了欸,真好……那是不是代表他的心情好一点点?
她想加码他的笑,于是翻身站起来、冲到他面前,像只跳蚤似的跳个不停,她噘嘴耍赖,指着他质问,「干么笑?我摔倒、摔一大圈,你干么笑……」
这种带着萌的任性很难耍,但很显然,她成功了。
因为他笑得更用力、更捧腹,然后笑得……一把抓住她的衣襟将她整个人提起来,收进怀里。
她顺势撒娇,「哥哥,屁股痛。」
他笑着点点头,她的掌心捂住他的嘴,认真说:「哥不笑。」
「好,不笑。」他顺应她的要求,但嘴上说不笑,却还是忍不住弯眉头。
他的笑真好看,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看得她犯傻。
她傻气的模样更可爱,看得他视线转不开,她抓起他的手贴在自己的屁屁上。「哥,呼呼。」
他照做了,大大的手掌揉着她小小的屁股问:「干什么不好好坐椅子念书。」
「不能念。」她鼓起腮帮子,表情可爱到让人想捏两把。
「为什么不能念。」
「再念,邹叔又要说我神仙下凡,怎么办?」
「有什么好怎么办的?」从小到大,这种话他听多了,也没听出个毛病来。
「要是太骄傲,惹哥生气,不要我了,怎么办?」
她非常担心这事,每隔两天就要提一回,若他肯说「别乱想、没人不要你」,那么她自然就安心了,但这样的话他半句不说,并且多半时候,脸上还会带点便秘神情,直勾勾地望着她,彷佛要把她的灵魂抽出来看个透澈似的。
这样的反应让她无法安心,只好一提再提,果然还是一样,他避开这个话题。
「技多不压身,多读书有好处。」
真是教人伤心的回避,他还是盘算着如何将她脱手?
一次两次三次的试探累积出经验,令染染明白,被抛弃似乎是势在必行,可是……不想啊,上辈子他们早已约定要永世不分。
压住伤心,脸上笑得更加灿烂。「那哥哥要一直一直教我念书,等长大,我女扮男装去考状元。」
同样地,他刻意将「一直一直」给忽略掉,直接回应后面那句。「你当监考官是傻的,女扮男装?脑袋在想什么?」
唉……她在心底叹口气,顺着他的意愿回应。「不行吗?会砍头吗?如果考中状元,皇上就会免罪吧?」
「状元?呵,进考场之前要先搜身。」连卷子都拿不到,还梦想当状元?
「全部脱光光吗?」
「不是,但女子不能让男人碰触身子。」
「不能吗?」她想了想,往前一趴贴在他身上,抱住他的脖子,小短腿往他腰际一勾,直接触碰个过瘾,小小的得逞让她笑弯两道细眉毛,「明明就可以呀。」
说完再度加码,捧住他的脸用力啵一下!
脸上甜甜、心却酸酸,她想,就算月老糊涂,就算他们注定无缘,那么藉着妹妹身分,占一把小正太的便宜,也不枉此生一遭,毕竟他们是亲兄妹,她又年纪小,再亲昵不过如此。
荀湛愣住,他竟然……被亲了!从来没人这样对他做过,她怎么可以?
他直觉闪躲,她笑着用嘴唇追逐,小小的、软软的嘴唇每次贴上,她就得意地咯咯笑不停,笑声很甜很清脆,也很诱人开怀,忍不住地,他笑了。
被她亲,感觉挺不错……
于是一个不小心,她发觉他的闪躲只剩下形势,缺乏真心意图之后,她亲了又亲、越亲越用力,最后索性抱住他的脸,往他的嘴唇盖印。
这次他不只感受到软软、小小,他还感受到甜甜,甚至连面对她时的复杂情绪都瞬间散去,他对她,再也无法如过去般冷漠以对。
他再度发愣,不过笑在眉梢眼角荡漾、在心头注册,他的唇有了强势占领者。
第三章 船上的甜蜜相处
「好好吃饭!」荀湛带着染染上甲板,付了十文钱,和船员们一起用饭。
安顿好染染后,他往矮凳上摆好碗筷,两人席地坐着,但是她不吃自己碗里的,伸长脖子看着哥哥,再凑到他碗边恳求,「一口就好。」
同样是面,但他的面碗上头浇了红红的辣椒酱。
「不行,小孩不能吃辣。」他拒绝,然后咻地吸一大口面,麻辣的面条在唇齿间搅和,太过瘾!
染染在心底无声大喊——就是要辣啊!五更肠旺、麻辣鸳鸯锅的滋味快要在她的海马回里消失,她必须认真复习。
明明不能喂的,但她亮晶晶、圆滚滚的眼珠子里面写满盼望……不忍拒绝啊!
「辣到了别哭。」他妥协挟起一根面,她仰起头把面给接了。
小孩舌头不经辣,她飞快吸、飞快咬再飞快吞,吞下去之后绕着船舱猛跳,一面跳一面喊,「好辣、好辣、好辣……」但是辣得好爽!
跳完一圈后,她又跑到他身边,再求,「一口,一口就好。」
唇都肿了还贪嘴?他别开脸却忍不住笑意。「不行,会辣。」
「一口就好。」
「你已经吃过一口,再吃就是第二口。」他试着讲道理。
她从善如流,伸出两根白白的小指头说:「第二口就好。」
她拉着他的衣服,往他怀里钻,惹得他无能为力,只好再喂第二口,再看她跳一圈,再喂第三口……到最后对于「拒绝妹妹」严重缺乏能力的荀湛,往她碗里加入一小匙辣椒酱,两碗红通通的面,两张满足表情。
胃热、心足,这天他们都忘记歹徒入侵的经历。
不爱笑的他被她的香肠唇逗得一笑再笑,最后前俯后仰,哈哈大笑起来。
自尊受损,她再度质问,「干么笑,嘴嘴痛,你干么笑。」
大男孩的无忧笑声和小女娃的娇甜质问,在海风中张扬,惹得船员失笑不止。
但这份快乐没有维持太久,下午染染拉肚子,还微微发烧,身子不舒服让她越发依赖撒娇,整个晚上也不敢哭,就是在床上翻来翻去、咿咿呜呜地呻吟着。
荀湛心疼极了,用被子将她裹起,抱着她在甲板上走来走去,他一面走一面为她拍背,再一面轻声背着诗词。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海浪静了,微微的波浪、微微的起伏,染染被抱在怀里,像置身摇篮,闭上眼睛缓缓入睡,少年瘦削的身子,被皎洁月光拉出一道长长的黑影……
她越来越过分,睡觉赖在他身上,吃饭赖在他身上,现在连读书认字也赖在他身上。
他刚坐定,她就像爬竿似的往他身上爬,偏偏天生平衡感很烂的她,好几次差点儿摔下,但他总能在危急间,长臂一抓,把她抓回怀里,于是,她爱上爬竿这项体能活动。
这天她又稳稳当当地坐在他膝上,背贴紧他胸口。
「下去。」他突然翻脸。因为发现习惯成自然,他竟认同自己是她的坐骑。
「不要。」她拉过他的手当安全带,紧紧圈住自己。
「为什么不要?」
「这里是我的龙椅。」她拍拍他的大腿。
龙椅?她还真敢说!他想把人提下地,但她发挥八爪鱼的功力,硬是让自己留在哥哥怀里,最终某人抗争宣告失败,因为没有人敌得过她的可爱。
她成功地安坐在龙椅上,由他翻书、念书,她一字一句慢慢跟。许是龙椅太舒服,以至于染染忘记藏拙,在跟着念过一回后,上头的字,她竟然全都记住了。
于是荀湛深信「龙椅学习法」是一种优秀的教学方式,从此他的双腿成为她的专属椅子,他的手变成她的书架,而她理所当然、理直气壮地,享受起哥哥的服务。
他们一起洗脸、一起刷牙、一起换衣服……好啦,她有一点点小害羞,但她是小孩子,本来就该被照顾,就算让哥哥看几眼裸体也不吃亏,她也享足了视觉福利,谁让哥哥年纪轻轻就有令人垂涎的六块肌。
窝在他怀里,看着他抓起自己的脚,先吹两下,再用帕子擦拭上头的细沙,动作细心、表情专注,她笑弯眉头道:「哥,染染爱你。」她什么都明白,但她的感情无法自控,只能将一切压下,这辈子做一个疯狂崇拜、敬爱兄长的妹妹。
闻言一怔,莫名地胸口涨起饱饱暖暖的感觉,他假意斥责,「女孩子别随便说这种话。」
「没有随便说,染染只跟哥哥说。」她郑重表态,并且为了表达郑重度,附赠香吻一枚,以兹证明自己真诚无伪。
所以是只爱他,不爱旁人?眉眼间瞬间柔和,他的严肃被她哄没了。
染染现在很有本事了,能从缺少表情的臭脸看出对方心情,知道现在是晴时多云偶阵雨,还是台风前夕的宁静。
这会儿她确定哥哥心闷,是乌云飘来、天色微暗的天气。
心理影响心理,不想生病,就得随时随地保持愉快。
她拿一枝毛笔绑上线,线的另一端系上一块馒头,钻进哥哥张开的两条长腿中,举高毛笔说:「哥哥,钓鱼。」
荀湛看着毛笔想笑,是日日看着船夫钓鱼也想试试?
他接过「钓竿」,正想解释这么短的线钓不上鱼,她推高他的手,只见一块白白的小馒头在空中荡啊荡,她仰起头,一蹦一跳地张嘴咬饵。
她把自己当鱼了?直觉地,他还真的甩起钩,想钓起这只小小鱼,她一跳、两跳,都没咬到饵,但她不生气,反而还笑得很开心,娇柔软嫩的笑声把他的心闷给甩进大海里。
他终于明白,为啥那么多人喜欢逗猫,因为真的很疗愈。
船在码头靠岸,邹叔命人告诉乘客,可以下船溜一溜,午时之前上船就行。
这是艘商船,邹叔脑袋特别好,不像旁的船长,载一船货直接送到目的地,赚取船资。
他直接当起老大,从南到北选几个驻点,A点进货B点卖,B点进货C点卖,这样一路买买卖卖,从南方到北方,挣的是一趟船资的数十倍。
缺点是,自己当老板,资金自然没有人家雇船运货的大老板多,因此货物往往载不满一艘船,他也不浪费,将多余的空间改成舱房载运客人。
今儿个停船,就是把商家订的货给送上,再将之前订的抬上船,好往下一站换银子去。
于是乘船多日的船客们,有了下船走走的机会。
一趟平淡无奇的行程,因为船长的业务,让船客能够到不同的地点走走看看、增长见识,那口碑自然是一传十、十传百,因此船资虽比旁的船只多上一倍,却也是一票难求。
望着随意搭在岸上的船板,和下面荡个不停的海水,平衡感差到爆的染染吓到不行,她对着已经上岸的荀湛喊,「哥哥、哥哥……」
荀湛转身看着趴在船缘,打死不敢踩上木板的染染轻笑不止。
「哥哥抱抱。」见哥哥看着自己,她跳着把双手抬高高。
「自己过来,不要害怕。」最近发现她越发依赖了,这可不行,必须训练她独立,否则以后他不在,她怎么办?
「不要,哥哥抱抱。」她耍无赖,噘起嘴站在船头,可怜兮兮的目光对上哥哥。
「别怕,哥哥在这里接你,快过来。」
「不要不要不要,哥哥抱!就要哥哥抱!」她暴跳,又成了只跳蚤。
邹叔看着两兄妹对峙,笑弯浓眉毛,他也有一个爱撒娇、爱耍赖的妹妹,也老是哭哭闹闹非要他屈服,他每次都妥协,养得她不知天高地厚。
爹娘为此把他念到臭头,可他想啊,有什么关系?如果人人嫌弃、没人肯接手,那就一路养着吧,养在身边撒娇耍赖也不错。
可是妹妹死了,在他上船的时候。
那一趟,他给她带很多首饰珠花,给她买漂亮的花布,想讨她欢喜,可是回到家乡,迎接他的是一捧黄土——他失去自己最宠爱的妹妹。
「行了,过来叔抱。」邹叔弯下腰,冲着染染笑。
但染染噘起嘴巴,盯住岸边的哥哥一语不发,看着看着眼睛红了,看着看着红唇憋出委屈了,「哥哥说,女孩儿不能让男人碰身子。」
一句话惹笑了邹叔,他转头朝荀湛摊手。「我没法子,自己的妹妹,自己疼、自己哄。」
荀湛叹气,暗骂一声固执丫头,踏着木板走回船上。
看见荀湛过来,她展开双臂朝他狂奔。
他其实有点生气,不满她的倔强娇气,因此她跑近时他没弯腰把人抱起,而是一把揪住衣襟将她提起来。
众目睽睽之下被这么抓,着实令人没面子,就算只有五岁也有自尊要顾,但是染染没有生气,她发出娇甜软嫩的咯咯笑声,在被抓到哥哥胸口时,手一勾、身子一翻,顺利抱住他的脖子,啵地亲上哥哥的脸。
她眉眼弯弯,得意非凡。
邹叔见状呵呵笑起来,如果是他的妹妹……也会这样耍赖。
看着染染,荀湛想,她的嘴巴一定自带蒙汗药,要不怎会每次被亲过,他的脚步就摇摇晃晃,心也跟着迷糊起来?
染染在铺子前一动不动,看着贩售的甜食,久久无语,真的是……很不美啊,不美到勾不起食欲,如果她来当老板,肯定要把每种吃食都搞到花哩胡哨。
莫怪她,谁让人家是学商品设计的。她的毕业展作品,做的就是一百零八道甜点,每道甜点都设计出跟市场截然不同的造型。
为了毕业展,她窝在「午。后」的厨房里大半年,跟着从法国学成归国、开甜品店的堂哥一道一道学做甜点。
毕业展过后,她顺利得到一份广告公司的工作,她把设计出来的作品给堂哥,花俏的甜点炸开了「午。后」的知名度,从此成为排队名店,一位难求。
想到堂哥,不免又想到希望子孙继承家业的爷爷,爷爷的「阿霞饭店」,经营了五十年,店面不大,只能容纳六、七十人,卖的是古早味台湾菜色,来的都是老饕客,逢年过节订外送席面的多到让爷爷忙到年夜饭都没得吃。
店名叫阿霞,是因为奶奶名字叫阿霞。爷爷为奶奶学做菜,奶奶为爷爷坚守一世誓约,那是间很有爱的餐厅。
两个儿子都固执,非要走自己的路,爷爷只能把希望放在孙子孙女身上,因此从小就把她和堂哥往厨房带。
八岁时她就会做鱼翅羹、八宝饭了,厉害吧。
可惜堂哥和爸、叔叔一样固执,比起做菜他更爱做甜点,而她……哪个女孩喜欢在厨房里熏出一身油烟?
「阿霞饭店」点熄灯号那天,爷爷眼泪鼻涕齐流,哭诉自己一番心血付诸东流。
奶奶安慰他,「别人煮的菜我又不爱,我只喜欢你做的啊,餐厅有没有继续开无所谓,重要的是,我知道你用一辈子的坚持,为我守住阿霞饭店就够啦。」
那真的是一家很有爱的餐厅……
看着铺里的甜点,染染想起爷爷奶奶和堂哥,但荀湛看着看甜点的她,却想起那块被踩进泥里,还被她飞快放进嘴巴、吃得津津有味的糖。
「想吃吗?」他问。
她点头。「想吃。」
「你乖乖的,就给你买。」
闻言她立马站直,说:「染染乖。」
「等一下自己上船,不能老要人抱。」独立这件事,刻不容缓。
她怕水啊,若是这身子平衡感好一点,还可以勉强一试,但……她很想有点骨气,不食嗟来食……尝尝吧,如果自己做的味道更好,许会赚进她在这时代的第一桶金。
「好。」她应得飞快,却想着没有人会相信一个五岁小孩的承诺吧。
她干脆,他也大方,拉着妹妹进铺子。
看铺子的大姊姊貌美如花,只可惜一张脸像十二月的下雪天,和荀湛的冰山脸有得拚,旁边一座胖墩子不断找话同她聊,但她爱理不理,半句都不搭。
然而兄妹俩一进铺子,貌美如花的姑娘一双眼睛当的大开,小心脏跳啊跳,雪停花绽,春天立马到来,她离开柜子对兄妹俩发送热情。
她不停找话同荀湛说,一颗其貌不扬的糖都被她介绍成仙丹了。
冰山美人变成火山熔岩,胖墩子满腹不悦,当中几次企图插话,却屡屡被女神打枪,自尊扫荡。
荀湛没理会两人,眼里只有染染,看着身量短小的染染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吐舌头的模样像只小馋猫。
弯腰,他把她抱起来,他抱她抱得熟门熟路,她也被抱得熟门熟路。
一上哥的身,两手就往他的脖子扣,两颗头颅自然而然贴在一块儿,然后荀湛就闻到了她身上甜甜的香气。
「想吃什么?」荀湛问。现在他强烈怀疑,除了亲亲,她的拥抱也掺了蒙汗药。
「这个、这个、这个、这个……」她连指了几样。
「每样都包一斤。」他从善如流。
荀湛承认,自己有补偿心态,承认那块扔在泥里的糖块让他有罪恶感。
以后不会了,她再不会缺糖吃,再不会被欺负,再……她将会回家,会过得很好,会被家人疼爱,所有苦难将在这段旅程之后终止。
哥的大方让染染瞠目结舌。
哇咧,不能每种包两颗吗?它们看起来并没有那么可口。
她发愣的傻样儿看得荀湛想笑,问:「还有其他想要的吗?」
「没有!」她连连摇头。「哥哥……」
「怎样?」
「我们家很有钱吗?」包袱里只有三百多两、不是三千多两,得省着用,日子才能过得长久。
并没有,但……他再也不要让她连一块糖的滋味都只能靠想像。轻弹染染额头,声音中透出笑意。「小孩子别管钱的事。」
她露齿一笑,明白那是哥哥的宠爱。无妨,钱花了能再赚回来,重要的是他对她态度已经不同,连日努力终于获得成绩,他开始喜欢她、愿意宠爱她了?
感情是处出来的,或许他对灾星仍存疑虑,但日复一日,感情深了、感觉浓了,届时他会认定灾星之说是无稽之谈吧?
轻蹭着他的颈窝,浅浅笑开,她认真说:「哥哥,染染真爱你。」
他早已被洗脑,洗得相信她很爱他,并且她的爱专属于他。
清洗过的大脑,一天一点喂进被爱的幸福感,喂得他相信——自己值得。
还以为再没人在乎自己,还以为自己的存在不具意义,然而她的爱让他空荡荡的心满了、溢了,明明糖还在柜子上,甜味儿已经在他嘴里蔓延。
荀湛牵着染染走出铺子,没几步就发现胖墩子挡在前头,猪肘子插在腰上,怒火在猪头上张扬。「你是从哪里来的?」
荀湛连理都不想理他,拉着染染准备从他身边走过。
没想胖墩子挪挪脚,他身后的数名小厮散开一站,将街道给占满。「你可知道我是谁?」
「知道。」染染嫩嫩的声音回答。
胖墩子视线往下移,看见染染抬高高的小脸蛋……真可爱,哪来的漂亮娃娃,让人想要往她脸上捏一把。
「你知道?」胖墩子口气中多了两分柔和。
「知道啊,哥哥叫天蓬元帅,字悟能。」
噗!荀湛刻板的脸歪了,来不及阻止的笑脱口而出。
胖墩子一听,脸色转青,哪儿来的臭小鬼,竟敢当众讽刺他?也不想想他姓啥名啥、是谁家公子?他爹可是县太爷,谁看见都要矮两分!
恼羞成怒,他举起胖肘子正待揍人,没想大腿处……
低头,臭丫头竟敢咬他?她的牙是啥做的呀,怎会……痛啊痛啊!他下意识动手推染染,未想荀湛更快,抓住他的手臂往后一扭,扭得他鸡猫子鬼叫。
「啊!疼疼疼……放开!」
荀湛问:「还想找麻烦吗?」
「不找了,绝对不找了,发誓不找了。」
荀湛轻哼一声、松开手,没想「悟能」记忆力不好,手刚获得自由,立刻往后退几步,一面退一面喊,「给我打,往死里打!」
荀湛将染染提到背后,道:「抱好。」
接收到指令,染染手脚并用,让自己牢牢巴住,紧接着人肉云霄飞车开动,他左跳又跳,拳打A、脚踢B,凌厉目光吓倒C……
哇哇哇!染染震惊她家哥哥是张无忌、是郭靖,是了不起的大英雄,至于「悟能」……他的手下和他一样很无能,三两下功夫倒成一片,台风来的文旦都没有掉得那么快。
眼看状况不对,「悟能」立马转身逃走。
直到人走远了,脸奇臭无比的荀湛,将后背的染染提到前胸,用力掐住她的脸,问:「谁让你咬他的?」
她可怜兮兮、委屈巴巴地低下头,说:「染染要保护哥哥。」
「哥有这么不济,需要你保护?」
「对不起,哥……」
「以后再有人欺上前……」
染染识时务,迅速接话,「立刻关门,放哥哥。」
这是拿他当恶犬了!他忍住笑,刨她一眼,她不敢接目光,头垂得更低了,被他掐过的地方一片红,小丫头的脸实在太嫩。
「以后有事,躲在哥哥后面,记不记得?」
虽然心疼,他还是硬敲她额头一记,这记吃不记打的家伙,上回那只恶犬的事才经过多久,前头应好后面立马造反,不修理修理,下回碰上肯定照旧。
「记得。」说完,她立刻呸呸呸、连呸上好几下。
「做啥?」
「满嘴都是猪油。」啃猪腿啃出来的。
噗!她又把他惹笑,好像越来越容易,容易让他把心房给敞开……
等兄妹俩站到船板前头,她一动不动,大眼睛紧盯住海水,吸气吐气再吸气吐气,但不管她吸几百口气都一样,怕呀!
她巴巴地望向哥哥,嘟起红红的小嘴唇,两手举高高。
就知道,应归应、做归做,她是个言行不一致的坏家伙。
荀湛失笑,弯下腰把她抱起来,一抱高她就笑开了,笑意从眼底流淌到嘴边,整张小脸都给淹了,还一路淹上他的眉眼。
冷酷的他、沉稳的他、不喜与人打交道的他,被一颗小灾星给融掉坚硬外壳,透出些许柔软。
荀湛不再发烧,但总在恶梦中惊醒。
而因为穿越、严重缺乏安感,导至浅眠的染染,他受惊便也跟着清醒。
「哥哥不怕,染染在。」
五岁小儿说这种话没有半点说服力,偏偏他就是听进耳里,然后闭上眼睛。
他其实没有入睡,只是运行内功让呼吸变得沉稳,变得像熟睡般。
见他熟睡了,她便会轻拍他的胸口,在他耳边唱起《冰雪奇缘》。
A kingdom of isolation
And it looks like I'm the Queen
……Well, now they know
Let it go Let it go……
一次两次过后,「沉睡」的他也能在心底轻轻跟着哼唱。
「Let it go Let it go,Turn away and slam the door,I don't care,what they're going to say……」
即使他并不知道这些古怪的发音都是什么意思。
哼着歌,拍拍他的胸口,染染知道,一个孩子应该尽情奔放快乐;染染知道,没有人会天生冷漠,但他身上戴著名为仇恨的枷锁,让他无法恣意地当个孩子,这样的他、教人心疼。
她不知道最终的最终,他会不会抛弃自己,但是她愿意还在他身边时,努力当个小太阳,融化他心,让他有勇气放开手、挣脱一切……
「And the fears that once controlled me,Can't get to me at all……」
「行李没拿,银票还在,放心,哥哥不会离开。」
同样的话,染染对自己说过几十次,今天船只再度靠岸,但荀湛没有带染染下船,他把她留在船上,叮嘱她好好在船舱里等他回来。
临行他还给她布置了功课,让她有事可做,所以他会回来检查功课的对吧?所以他不会把她丢下对吧?所以哥只是去……办事,事情办妥,他就回船上,对吧?
她一次次问自己「对吧」?再一遍遍点头回答自己「没错」。
她很焦虑、很忧心,小小的步伐越走越快。
午时快过了,邹叔让船员一间间船舱巡视过,确定船客有没有全都上船。
邹叔进入船舱,他担心吓到小姑娘,口气尽力地温和,「染染,你哥哥有没有说要去哪儿?」
她摇头,一摇就把眼泪给摇下来。
「别哭,没事的,你哥哥可能是临时有事。」邹叔抹去染染泪水。
他的手指粗粗的、带着厚茧,脸被蹭上并不舒服,但他的善意安慰到她了。
她哽咽问:「叔叔会不会等哥哥?」
「会的当然会,叔叔派人下船去找找,很快就能找到你哥哥。」
「谢谢叔叔。」
「别哭好不好?叔叔抱你到甲板上等哥哥。」
「好。」用力吸掉鼻水,用力抹去泪水,她不喜欢自己的脆弱,但想起失去哥哥这件事,眼泪自顾自往下流。
抱起她小小的身子,邹叔又想起妹妹,心微酸微涩,看着染染的目光更添柔和。
两人来到甲板,邹叔把她放下来,叮咛,「我喊人找你哥哥去,你别乱跑。」
染染点头,她乖乖地、一动不动站在甲板上,睁大眼睛四下张望,企图找到熟悉的身影。
不是、不是、不是……然后、看见了!
她看见哥哥,也看见那个……她在原主的记忆库里搜寻——是他!那个每隔大半年就会出现一次的男人。
他和哥哥拉拉扯扯,要把哥哥给带走似的,但是不行啊,哥哥不能走,她还在这里!
染染用力挥舞双手,用力大喊,「哥哥、哥哥,染染在这里!」
不知道是因为默契,还是荀湛耳力奇佳,他听见染染的声音了,猛地转身,他看见泪流满面的染染。
心,酸极了,他不理解,怎么这么甜美的小丫头,老是让他感到心酸?
染染见他转身对那男人讲几句话,那些话肯定带着决裂,因为那男人踉跄了一下,差点没站住,好像受到强大刺激,然后哥哥转身往船头跑,他跑得飞快,染染也跟着欢快。
多好啊,哥哥没有抛弃她!
她又叫又跳,眼泪与笑容交织成一片教人心动的明媚春光,荀湛看见了,心又甜又酸。他一上船,她用尽力气展开双臂朝哥哥奔去,他笑着蹲下身,笑着把她抱进怀里,而在岸上的男人远远看着,脸色铁青。
她吐了,连续两餐没吃,整个人病恹恹的,胸腹间像有条大鱼在翻腾,搅得心肝肠肺都不安宁。
船上没大夫,荀湛急得团团转,冰冰的手心贴上她微热的额头,舒服……染染索性把整张脸都贴上去。
荀湛皱眉,都病了还这么撒娇,「痛吗?」他忧心忡忡问。
她勉强拉出微笑,摇头,企图摇去他的忧心忡忡。
看着她干涸枯裂的嘴角,荀湛的心抽得厉害。
她抬手想抹去他眉间皱折,但举到一半没力气了,手往下坠,他急忙接住,轻轻握着,凝声问:「染染想要什么?」
「要背背。」
「好,哥背背。」他把她背到背上,一路走一路轻晃。
他不爱说话的,但今儿个嘴巴却张张合合说不停——
「明天船靠岸,就带你去找大夫。」
「没事的,闭上眼睛睡一会儿,睡着就不痛了。」
「别害怕,哥哥在,哥哥不会让你出事。」
他不停说话,从船舱走到甲板,从船前走到船后,染染听着听着,闭上眼睛、咧开嘴,她恋上他的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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