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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4月试阅] 季可蔷《娘子掌佳茗》 [打印本页]

作者: admin    时间: 2020-5-25 19:00
标题: [4月试阅] 季可蔷《娘子掌佳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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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日期:2020年04月22日

【内容简介】

身为命带福气、旺夫旺家的冲喜娘子,
朱月娘觉得自己嫁入茶叶霸主陆家后做得很好,
不管是婆母继子都被她哄得服服贴贴,
就是她那中毒又瞎眼的家主夫君太别扭,
但她爱了他两辈子,今生一定要护住他,避免家破人亡的下场,
于是她解决陆家因制茶师傅被对手挖角,险些做不出贡茶的危机,
而她夫君也从怀疑她、禁足她,进展到牵着儿子等待采野茶的她回家,
更主动与她亲近,表示要用双手感觉她的五官,好好「看看」她……


  楔子 苏家大小姐

  一室茶香。

  灶火烧得屋内暖融融的,炉上放着数口大锅,几个上了年纪的制茶老师傅正围着高温的铁锅翻炒着茶叶,个个都拥有一副好把式,双手起落间茶叶旋转翻腾,如行云流水,令人叹为观止。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却是一双纤纤素手,肤白如玉,远看十指如青葱,衬得正在翻炒的茶叶更加显得莹嫩鲜绿,细细一瞧,这双手的主人竟是属于一个花信年华的姑娘,一边炒着茶,一边用黄莺般清脆的嗓子解说着。

  「炒制茶叶时,除了要注意温度的控制,这手法与手劲的运用更是格外重要,尤其在炒这龙井茶时,先得这样抖一抖,如此不仅能挥发鲜叶中的水分,也能保有茶叶的色泽,不会变黄……所谓的『拓』,就是如这般将锅中的茶叶顺势提起,以便于『抖』,可使茶叶扁平,再还有『甩』这个动作,将茶叶成弧形高抛出去……」

  几个年轻学徒围绕在近旁,着迷地看着这位姑娘炒茶,一边听着解说,都是心生向往。人家才多大年纪呢,炒起茶来俐落流畅,一点都不输那几位积年的老师傅,难怪苏家至今仍舍不得将这位庶出的大小姐嫁出去,毕竟有她在,苏家炒制的茶叶品质就有了保证,这江南茶家龙头的地位也就能牢牢地坐稳,献进宫里的贡茶更是年年拔得头筹,深得皇族与高门贵胄的喜爱。

  不过俗话有云「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苏家就是再想留人,恐怕也留不久了,根据大齐的律法,女子年过二十五未嫁,官媒就会上门,由官衙负责指婚,到时苏家家主再不情愿,也只能将这个宝贝拱手让人,只不知究竟花落谁家,便宜谁得了这个好运道?

  江湖谣言盛传,江南江北几家大茶商都已虎视眈眈、卯足了劲,就等着苏家大千金年纪到了,好一口将这宝贝狠狠咬下。

  对自己的婚事,苏盼月并不抱任何期待,她只希望凭藉自己这手炒茶的好手艺,能护着重病的母亲长长久久地活下去,母女俩相依为命。她很清楚,只要自己对苏家尚有利用价值,母亲虚弱的身躯也就能用昂贵的药材持续地温养下去,多活一日是一日……

  「小姐!」

  一个穿着青衣比甲的丫鬟匆匆进来,神色看着有些许仓皇。

  苏盼月抬头瞥她一眼,心头一震,语气不免稍嫌急促。「冰心,有什么事?是不是我姨娘她……」

  「小姐,蝶姨娘……」冰心才刚开口,站在一旁控场的大管事冷厉的目光便朝她射来,她一时噎住。

  苏盼月瞧她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下已有了计较,暗暗压下忿意,只对冰心温和说道:「我这龙井茶还需半日方能炒制完毕,你替我跟姨娘说一声,让她等等我,女儿忙完了就去瞧她。」

  「是,奴婢这就去传话。」冰心点点头,正欲退下时,苏盼月忍不住又喊了她。

  「冰心!」明媚大眼流露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祈求与哀楚。「我姨娘……就烦你多多照料了。」

  「小姐放心,这是奴婢的职责,奴婢一定尽心。」

  主仆俩经过一番眼神交流后,冰心退下,苏盼月却是心神不宁,她深知冰心的秉性,若不是姨娘情况不好,冰心肯定不会明知大管事在场,也要冒险与她说话,只可恨她们母女俩在苏府势弱,只能任由人压制欺凌。

  「大小姐,老太爷还等着这明前龙井呢!」大管事见苏盼月有些走神,上前提醒一声。

  苏盼月心神一凛,这苏家老太爷便是她的祖父苏景铭,据说苏家能有今日的荣景,都多亏了老太爷当年慧眼独具,趁着最大的竞争敌手陆家家主遭难时,挖走了对方的大掌柜与最知名的制茶师傅,又连抢了几笔大订单,这才打响了苏家在茶界的名声,步步高升。

  可以说,没有老太爷,就没有今日身为皇商的苏家,他老人家在府内一言九鼎,也就是想当然耳的事了。

  若不是老太爷发话,只怕她和母亲早就被阴狠势利的嫡母赶出家门了,而那位镇日斗鸡走狗、仗势凌人的父亲也只会冷眼旁观,根本不可能在意她们母女俩的死活。

  只是老太爷留人,也并非存着什么好心……

  苏盼月冷然寻思,勉强定下心神,继续炒茶,这明前龙井可是苏家年年进贡的极品,那些贵人最是挑嘴的,容不得一丝差错,也难怪大管事天天要处理那么多大小事,也非要拨出时间来,亲自盯着她将这茶炒好。

  好不容易炒完了茶,交给大管事负责去呈奉给老太爷检视,苏盼月已是气力用尽,几乎虚脱。她脸上的肌肤都被炒锅的高温烫红了,干燥得像是能扯下一层皮来,手上也多了几颗水泡。可她不敢休息,甚至连用来保养双手的芦荟露都没来得及擦,便急急赶往母亲的厢房。

  母亲正重重咳嗽着,那一声声带着浓痰的嗽声揪痛了苏盼月的心,就因为传言母亲这肺痨是会传染的,府里的下人轻易不敢接近,也只有冰心愿意近前侍候,玉壶则是负责打理院里的日常琐事。

  「姨娘,女儿来瞧您了。」苏盼月坐在床榻边,接过冰心熬好的汤药,亲自侍奉。

  蝶姨娘勉强喝了几口,便咽不下了,恹恹地躺回床上。

  苏盼月看着母亲憔悴的脸孔以及骨瘦如柴的身躯,只觉得心口酸酸的,表面上却装出欢快的笑容。

  「姨娘的脸色看来好些了,想必再过几日,就能起床了,到时女儿再推您坐轮椅,在花园里四处走走。」

  蝶姨娘摇摇头,勉力喘着气低语。「姨娘的身体如何,没有谁比我自己更清楚的了,无须安慰我,倒是可惜我如此一个聪慧伶俐的姑娘,要陪着我在这府里苦熬日子。」

  「姨娘,女儿不苦。」

  「姨娘走便走了,只是担忧你的婚事,姨娘什么都不求,只盼着天老爷能好心些,赐我儿一个如意郎君,让我儿后半辈子日子过得平安顺遂。」

  如意郎君?思及近日不时传到自己耳边的流言蜚语,苏盼月心头不免微微苦涩,离开苏家嫁人也未必有什么好,不过是离得狼窝,又入虎穴罢了。

  她心下黯然,却不愿在生母面前露出一丝异样,只耐心听着蝶姨娘殷殷叮嘱,又温言宽慰生母几句。

  母女俩正说着话,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阵大呼小叫,苏盼月皱了皱眉,正欲发话,一个年方总角的小厮已鲁莽地闯进来。

  「大小姐!事情不好了!」

  苏盼月认出这小厮正是平日跟在嫡母所出的幼弟身边的。「有话好好说,这般吵吵嚷嚷的做什么。」

  「小少爷、小少爷闯进了炒茶房,非要学着炒茶,如意姊姊怎么都劝不住,如今那里正一团乱呢!」

  苏盼月实在不想管这事,但好歹她也算是炒茶房的主事者,况且幼弟年纪尚小,生得玉雪可爱,又聪明机灵,家里上上下下都宠着,她不好放手不管,只得起身。

  「姨娘,您好生休息,我先过去瞧瞧。」

  略安抚生母一番,苏盼月赶往炒茶房,才穿过外头的花园,便看见前方起了火光,几个仆人正慌乱嚷嚷着。

  「走水了!不好了!」

  小厮见状一惊。「小少爷!」

  苏盼月一凛,加快了脚步,只见浓烟四起,炒茶房已是燃起了熊熊大火,小厮吓得傻在原地,苏盼月推他一把。

  「还不去提水来救火!」

  「是、是!」小厮慌忙转身去找水,苏盼月则在烟雾弥漫里警醒地张望着,忽见一个丫鬟仓皇走过,她用力拉住,定睛一瞧,正是如意。

  「小少爷人呢?」

  如意面如土色。「屋里的横梁倒塌了,压伤了小少爷的腿,奴婢一人之力怎么也搬不开,正想找人帮忙……」

  「所以小少爷如今是一个人在里头吗?」

  苏盼月话语未落,就听见屋内传来孩童哭喊求救的声音,如意听了愀然变色。

  「是小少爷……大小姐,求您救救小少爷,小少爷若有个万一,奴婢也不能活了……」

  「既然知道自己躲不过这责任,为何还丢下小少爷一个人在火场?」苏盼月不由得冷下脸,语气严厉。

  如意没有辩解,只眼神闪烁,躲躲闪闪地不敢与她直视,嘴上仍呐呐求着。「大小姐,奴婢知晓您最是心善的,小少爷也肯听您的话……」

  「得了!你快去喊人来帮忙吧,我先进去瞧瞧弟弟,总不能让他一个人孤单害怕。」

  苏盼月担忧幼弟,也顾不得再指责如意失职,迳自拿手帕掩住口鼻,冒着浓烟进屋去。

  她不知道,自己这双脚一踏进去,却是将自己踏进了一个死局——?

  四月末,天空飘着蒙蒙细雨,空气中沁着冰冷的凉意,路上行人纷纷揪紧了衣衫,口里不免咒骂着这倒春寒的鬼天气。

  城外一座小土坡上,一间屋顶坍了一半的破庙里,避风面的泥土地上铺着一块破草席,蝶姨娘萎顿地躺着,身上裹着毛毯。就这么一条半新不旧的毯子,还是母女俩被赶离苏府时,苏盼月死求活求,好不容易才悄悄夹带出来的。

  苏盼月蹲坐在角落,用自己的身子替母亲挡着风,在柴火堆上又加了两根木柴,火烧得稍微旺了些,她却依然感觉全身发冷。

  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会沦落至此。

  苏盼月低下头,怔怔望着自己红肿斑驳的双手。

  为了救出幼弟,她冒险入了火场,谁知幼弟的哭声虽是清晰可闻,她却怎么都找不到他究竟困在哪里,正左右张望时,也不晓得被谁撞了,她一个踉跄,差点跌向那根倒落的横梁,接着一口大锅又蓦地砸向她,她下意识地伸手挡开,双手不幸被火纹伤,烫得都翻出了血肉。

  本以为待伤口愈合了,即便她双手疤痕累累,丑陋不堪,自己炒茶的手艺总是丢不了的,岂知雪上加霜,她手上的肌肤许是被烫坏了,竟失去了感知温度的能力。

  一个炒茶师傅感受不了温度,等于无法控制翻炒茶叶时的温度,那还能炒出什么好茶?

  嫡母早就看她们母女俩不顺眼了,见她对苏家失去了利用价值,找了个由头诬赖她与家仆私通,以败坏门风之名,将她与母亲赶出了苏家大门。

  当时,她身上除了一个简单的包袱,就只有五两银子,后来银子还被几个小鬼头给扒走了,孤立无援的她只能流落街头,找了个勉强能遮风挡雨的破庙躲着。

  她越想越奇怪,为何幼弟会忽然想到炒茶房玩闹?为何幼弟的小厮与丫鬟谁都不找,偏偏找她救场?那场大火又是怎么烧起来的?即便烧起来了,横梁又怎会无巧不巧地倒落,又是谁在火场从身后撞了她?

  这彷佛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局,她只不晓得究竟是谁引她踏入陷阱?是嫡母吗?可若是嫡母设的局,又如何舍得以自己的幼子做饵,那可是嫡母的心肝啊!

  或者是某个看她不顺眼的家仆?又或是苏家生意场上的竞争对手,意图毁了她这株苏家的「摇钱树」?

  苏盼月百思不解,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咳嗽声又响起,她连忙赶到母亲身旁,只见蝶姨娘经过这番咳嗽下来,已是出气多、入气少了。

  看着母亲流露哀伤不舍的目光,苏盼月心一揪。「娘,您别丢下我……」

  蝶姨娘连话都没力气说了,只是依依眷恋地望着女儿,衣衫在肩头破了一个口,一个蝴蝶形状的胎记若隐若现。

  当年,她原是跟着小姐嫁进苏家的陪嫁丫鬟,只因苏盼月的父亲苏耀宗看中了她身上这个珊瑚红的胎记,便不顾一切强占了她,夺了她的清白,害她从此成了小姐的眼中钉,待小姐正式取得苏家主母的大权后,她与女儿的日子也就不好过了。

  盼月会这般苦命,都得怪她这个亲娘,没能给自己女儿一个好的出身,更没能耐讨得苏耀宗的欢心,给女儿一个慈爱的好父亲。

  都是自己拖累了女儿,明明是这么一个灵慧体贴的好姑娘,可惜命运多舛。

  「娘……对不起你……」

  苏盼月潸然泪下,她看得出来,娘亲已是回光返照了,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亲娘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会是「对不起」三个字。

  她不禁扑在母亲身上。「娘,来世月儿还要做您的女儿……不,来世换娘做我的女儿吧!让月儿来看护您、疼爱您,我们母女俩好好地过日子,一生都要过得幸福美满。」

  蝶姨娘说不出话来,就连想抬起手来摸摸女儿的脸颊,都没有力气。「对不起……」只能一再地道歉。

  苏盼月哽咽出声,泪如雨下。「娘,您别丢下我,别丢下月儿一个人,我们不能死,月儿还未能好好孝敬娘亲,让您能够享福,月儿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苏盼月喉间噎着酸楚,声声低泣,却终究唤不回油尽灯枯的母亲,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断了气。

  「娘,娘……」

  整整大半日,苏盼月抱着母亲逐渐冰冷的遗体,哭得人事不知,接着勉力振作起来,徒手挖了个土坑,潦草地将母亲安葬了,摘了一束野花,放在坟头,聊胜于无。

  她呆呆坐在庙门口发呆,想着母亲这一生不曾享过一天真正的福气,就这么撒手人寰,心中越发感到悲凉难抑,待回过神来,只见外头天色已暗,而庙里不知何时摸进来两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正一脸色眯眯地盯着她。

  「苏大小姐,你瞧咱们都是可怜人,正该互相安慰,不如一起乐一乐?」

  其中一个嘶哑着嗓音开口,另一个已是迫不及待解开裤带。

  苏盼月一颗心沉下,如坠深渊。

  她知道自己身无长物,也只剩一身好皮囊,一个姑娘家失去家族的庇护,沦落市井风尘,等着她的会是什么,她很清楚。

  可她不甘心!

  命运如此的捉弄,老天这般的无情,她不甘心!

  「别过来!」眼见两个乞丐步步逼近,苏盼月又急又恨,全身颤抖。「你们是谁?如何知晓我的身分?」

  两人嘻嘻笑着,一脸猥琐。「我瞧你这姑娘也是活得糊涂,到现在还不晓得自己着了谁的道!」

  「千金小姐又怎样?还不是得沦落到这间破庙里?来吧!跟爷乐呵乐呵,爷好好疼你啊!」

  所以是苏家的人让这两个乞丐来糟蹋她的吗?他们怎能如此心狠,她与娘亲都已经被赶出来了,他们竟还不肯放过!

  苏盼月恨极了,恨自己手无缚鸡之力,恨自己护不住最疼自己的娘亲,恨自己只能由着苏家人主宰自己的人生。

  她恨到了最后一刻,老天还要任由这两个无赖汉觊觎她的美色,她已经失去一切了,难道连女儿家的清白都不能保住吗?

  她不甘心、不甘心!

  她狠狠咬牙,从角落翻出一把在林子里捡来的破柴刀,一声凄绝的嘶喊,不管不顾地朝那两个乞丐砍去。

  如一头被抛弃的幼兽,她使劲挥舞着柴刀,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反抗着不公的命运,一刀落下,血花飞溅,血色映红了她的眼,更沸腾了她体内愤恨的血液。

  她喊着、砍着,杀红了眼,扞卫自己的清白,扞卫自己仅余的一点尊严。

  是人,就该有尊严,不论活着还是死了,这都是她绝不退让的。

  因为她不甘心,不能甘心——?

  第一章 重生回过去

  「她还没醒?」

  屋外细雪纷飞,屋内却是暖融融的,屋角的炭炉烧着上好的银丝炭,无烟无味,带来一室春意。

  只这春意到了窗边坐在一张花梨木雕花靠背椅的男人身上,教他沉冷的脸色一冻,立时就化为乌有,让一旁回话的丫鬟春喜都忍不住抖了几抖,嗓音微颤。

  「回大爷的话,还没醒呢。」

  「这都几个时辰了,还昏睡着?」

  「许是冻坏了身子,大夫说得好好将养几日。」

  「再不醒来,就拿冷水浇醒了她!」男人话里毫无怜香惜玉之意。

  春喜又是一阵冷颤,悄悄瞥了眼躺在床上昏睡着的姑娘,姑娘脸色青白、嘴唇发紫,明显就是溺水后身子承受不住,如今还受着寒苦。

  但大爷对她可是毫不同情,谁教这姑娘是为了逃婚才溺水的呢!而且还是与自己的青梅竹马私奔,差点让大爷头上戴了绿帽。

  这也算是自作自受吧!

  想他们陆家大爷相貌堂堂,一表人才,若不是数月前意外遭难,身子骨一日日地败坏,怎能轮得到这个出身农村的野丫头来高攀!

  怪只怪老太太心里着急,一时冲昏了头,听信那些江湖术士的话,说是这姓朱的丫头命带福气,八字极旺陆家,才会坚持要这丫头嫁进陆家来冲喜。

  这可惹毛了大爷,才刚能起身就命贴身护卫宋青去盯这丫头,谁知就抓到了这丫头与人私奔,还将仓皇之间落水的她给救了起来。

  春喜正寻思着,陆振雅已失去了耐性,冷声命令。「去拿一盆冷水来!」

  「是。」春喜不敢违抗,立即就转身出门,却差点撞上迎面而来的宋青。

  春喜顿时羞红了脸,宋青却是面不改色,来到陆振雅面前,低声说道:「大爷,老太太过来了。」

  陆振雅剑眉一蹙。「她来做什么?」

  「朱家那边来人了,老太太听说朱姑娘在这里,担心爷做出什么事,就带着朱家人过来了。」

  「朱家都来了些什么人?」

  「是朱姑娘的爹娘,还有她的弟弟。」

  一家子都来了?陆振雅不悦,还未及发话,陆老太太已当先闯进屋里来,后头跟着朱父朱母,朱家的小儿子朱阳生尾随在最末。

  「振雅,朱丫头怎么样了?听说她溺水了,大夫看过怎么说的?她这身子还好吧?」

  陆老太太神色关切,朱家三口人更是面露急色,朱母伸长了脖子张望,见女儿好端端地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厚软的锦缎被褥,看来应当性命无碍,这才放下心来。

  相较于陆老太太与朱家三口人的心急如焚,陆振雅显得冷静而淡漠。「她好不好的,也不关我们陆家的事。」

  「怎么不关呢?」陆老太太着急不已。「丫头可是你未过门的媳妇呢!」

  陆振雅语声淡淡。「我怎么不记得自己答应过这桩婚事?」

  陆老太太一阵心虚。「这婚事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吗?娘这都看准了……」

  「可我不愿!」

  陆振雅回应得干脆,陆老太太一窒,朱家一家三口更是登时变了脸色。

  「振雅,娘也是为你好,这丫头是命里带福的,她能旺你,也旺咱们陆家……」

  「她若真是命里带福,会差点溺水,如今还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吗?」

  「振雅,你听娘的话……」

  「娘,自从爹不在,这府里向来是儿子主事的,还是娘认为我现下身子这景况,就作不得陆家的主了?」

  陆老太太闻言,又尴尬又心疼。「娘不是这意思,只是娘见你如今这般,心里实在难受。」

  「娘若还在意儿子的心情,那这桩婚事便就此作罢。」

  「这怎么能行?」陆老太太为难了,朝身后的朱家人使了个眼色,朱家夫妇也是机灵的,两人慌忙就跪下。

  「陆大爷,都是我们做爹娘的管教不严,惯得这月丫头不知天高地厚,闯下大祸,您千万莫恼,我们这就替女儿向您赔罪了。」

  说着,两个老人家竟要对陆振雅磕起头来,陆振雅听风辨声,眉头一紧,宋青立时会意,伸手一个巧劲,将两个老人家拉起来。

  「老人家可莫这般折煞我家大爷。」

  「是啊是啊,哪有岳父岳母向女婿磕头的呢?这道理到哪里也说不过去,是吧?」陆老太太帮着腔,瞥向儿子的眼神却越发心虚。

  朱父听着也感觉不好,连忙摇手。「那我们不跪、不跪了!」目光朝小儿子望去。

  朱阳生也是个不笨的,上前几步。「我是姊夫的小舅子,是晚辈,孝敬姊夫是应当的。」说着就要跪下。

  「阿青!」陆振雅厉声喊。

  宋青掌风一带,朱阳生原本欲软倒的膝头便不由得又打直,僵硬地站着,一动也不能动。

  朱家爹娘见势不妙,两人交换一眼,就高声哭嚷起来。

  「我苦命的月丫头,你这都已经是许了人的了,要是夫家不要你了,你以后可怎么办啊?」

  「咱们乡里对女儿家的名声最是看重的,怕是你这一回去,里正就要派了人拿你去浸猪笼啊!」

  「都是爹不好,爹没能耐,护不住自己的女儿。」

  「是娘的错,娘没有好生教养你,没教会你看人心好坏,才会让你上了那个死小子的当,你差点都被拐走了!」

  「姊,是弟弟不争气,我这就出门去做工赚钱,就算赔上自己这条命,也要为姊姊挣一份陪嫁。」

  「你这傻孩子!说什么浑话呢?你要是丢了自己的性命,可教爹娘这后半辈子还能指望谁?我们老朱家谁来传宗接代?爹娘死了都没脸去地下见你爷爷奶奶啊!」

  「爹、娘,孩儿不孝!」

  哭声此起彼落,不绝于耳,陆振雅铁青了脸,就连陆老太太也有些张口结舌,不免暗自佩服起亲家这唱大戏般的好功力。

  苏盼月就是在这吵吵嚷嚷的唱念做打中醒过来的,她撑着沉重的头颅坐起身来,清澈的眸子先是快速扫过房内富丽堂皇的摆设与家具,接着一一往房内诸人看去,从那哭嚎得面色涨红的朱家三口,看到一个手足无措的俏丫鬟、一个神色清冷的青衣护卫、一个呐呐无言的老太太,最后停在屋角那个长身玉立、丰神俊朗,脸色却明显透着苍白的男人身上。

  她直觉这个男人不寻常。

  虽是站在最角落,看似事不关己的面无表情,却是人人说话动作时,都忍不住会朝他身上瞥上几眼,带着些许敬畏之意。

  他是这群人的主事者,是能发号施令之人。

  苏盼月一下子就锁定了说话的对象,直接朝他开口。「这位公子,是你救了小女子吗?」

  陆振雅一愣,倒没想到这个农家丫头说起话来谈吐温雅,斯斯文文的,没有一丝急躁,彷佛对自己的处境并不以为意。

  他错了。苏盼月对自己的处境很是介意,她虽是现在才睁开眼,其实早已清醒了一阵子,也将众人的言语听了一耳朵,越听越是惊心。

  她以为自己是在破庙里杀了人后,力竭晕去,被某个善心人士救回去,原来并不是,看样子他们这些人认定了她是一位姓朱的姑娘,而且似乎被父母许给了这家的大爷。

  只是这个外表看似温润如玉的大爷显然并不中意朱姑娘,趁着朱姑娘一时想不开与人私奔,亟欲摆脱这桩婚事。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苏盼月迫切地想借一面镜子,看看自己的脸是不是变了一副容颜,否则如何会人人都把她当成了另一位姑娘?

  「朱姑娘既然醒了,大家就把话挑明说吧。」陆振雅淡淡发话,一派清冷。「看来朱姑娘对这门亲事也是不情愿的,不如我们双方合议,就此作罢。」

  「不能作罢!」陆老太太惊喊。「你这身子还病着呢!」

  「娘。」陆振雅语带警告。

  陆老太太退缩一下,却还是勉力鼓起勇气,直视唯一的宝贝儿子。「振雅,你信娘一次,那龙虎山的道长说了,朱姑娘真的能救你,陆家向来子嗣单薄,你爹这一脉又是单传,只留下了你这个独苗苗,若是你有个什么万一,你让为娘到了九泉之下,如何去见你爹爹?」

  「就算没有我,陆家还有元元。」

  「元元才几岁大?你以为你撒手去了之后,我们祖孙俩还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吗?你也知道,就凭娘这样的,如何能撑起门户?你可别丢下我老人家,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娘,我人不还好端端地站在您面前,您说这什么话呢?」

  「那你能保证你身上的病一定会好起来,定能护住娘与元元祖孙俩,保住陆家的家业吗?」

  陆振雅无言以对,他自己的身子,又怎会不清楚?

  陆老太太见儿子犹豫,忙不迭上前,握住儿子的手,感觉他手上冰凉,不禁心中一酸,老泪纵横。「我儿,这个家真的不能没有你啊!」

  「姊夫,我姊姊真是有福气的,人长得美,做事勤快,针线活也好,从小到大,邻近乡里谁不夸她是一朵鲜花?她若是嫁入陆家,铁定能做个好媳妇的……我给您跪了,求您别丢下我姊姊。」朱阳生立马打蛇随棍上,大哭起来。

  「好女婿,岳父岳母也在这里求你了。」朱家爹娘也跟着唱起戏来。

  苏盼月只觉得头痛,她话都还没说两句呢,这群人倒是吵吵嚷嚷得没完,要是她跟他们说白了她根本不是那位姓朱的姑娘,不知他们会不会吓得面无血色?

  「朱姑娘。」也不知是否看出了苏盼月有满腔郁恼,陆振雅直接转头面对她。「你怎么说?」

  苏盼月深吸一口气,尽量保持温温柔柔的口吻。「我说,可以给我一面镜子吗?」

  众人愕然,目光齐刷刷地瞪向她。

  这都什么火烧眉毛的时候了,这姑娘还只顾着爱漂亮照镜子?

  苏盼月暗自感到憋屈,却只能强忍着这一道道夹杂着鄙夷不解的眼刀,樱唇轻启。

  「我需要镜子,若是能给我琉璃镜,更好。」

  众人哑口无言。

  一个时辰后,苏盼月喝过汤药,吃了些清粥小菜,还在丫鬟的服侍下在铺满花瓣的浴桶里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换过一身整洁的衣裳,歪在床上,拿起一面铜镜看了又看。

  好吧,这张脸她的确……不认识。

  眉毛弯如新月,毛色却略显粗黑,少了几分女孩家的柔软,多了几分凌厉的英气,鼻子也是属于比较高挺的,唇瓣丰润,微微噘起便犹如向人索讨亲吻似的,少了些许庄重,唯有一双明眸眼神清亮,算得上好看,偏眼角又稍稍往上斜挑,横眼看人时波光潋灩,无端端就显得风情撩人。

  唉!

  苏盼月叹气,这究竟是属于一个乡下丫头还是青楼艳妓的脸呢?怎么五官就如此不协调?

  但这都是其次,这姑娘长得美也好、丑也罢,最重要的是她怎么忽然就成了「她」?老天爷这对她开的是什么玩笑?莫非这就是所谓的「借尸还魂」?

  「今天是什么日子?」她问被派来服侍她的丫鬟春喜,想知道自己在那间破庙「死去」后,到底经过了多长的时间?

  「正月二十六。」春喜回答。

  「正月?」她怔住。「不是四月吗?」

  「是正月。」春喜肯定地回应。「老太太原定三日后让大爷迎您入门,过了正月二十九,上半年便没有合适的好日子,得等到立秋以后了。」

  怎么会是正月?苏盼月越想越奇怪。「今年不是永安二十四年吗?」

  永安二十四年八月,她将满二十五岁,若是到时还未出阁,就只能由官府为她指派亲事,苏家再也留不住她了。

  只是没想到,尚未到苏家做出抉择的关键时候,她已然香消玉殒……

  「小姐在说什么?」春喜表情明显惊讶。「今年是大庆十三年啊!」

  「大庆?」苏盼月震惊。「你确定是大庆十三年?」

  「是啊。」

  苏盼月心如擂鼓,仔细盘问春喜,这才确定自己竟是身在四十四年前,坐在金銮殿上的还是那位正值盛年的皇帝,而继任的太子此时还是个垂髫小童。

  怪不得这陆家的摆设看来也是富贵人家,却找不出一面琉璃镜来,原来是因为这时玻璃工艺尚在发展初期,还没能成功制出镜子来呢。

  寻思至此,苏盼月蓦地神智一凛。

  四十四年前,正是苏家老太爷带领苏氏族人趁势崛起的时候,苏家的茶行就是在大庆十三年一炮而红,特产的明前龙井名闻遐迩,更在两年后成了贡茶,苏家也从此有了皇商的名号。

  大庆十三年,她竟然回到了苏家声名鹊起的这一年……

  「你刚刚说,你的主家姓陆?」苏盼月嗓音都紧了。

  春喜一脸无奈地望着她。「是姓陆没错。」一副你怎能连自己要嫁的男人尊姓大名都不知道的表情。

  她当然不知道,因为要嫁的人不是她啊!

  但是……

  苏盼月咬了咬唇,想起那位身材俊拔、气质清冷的男人,只觉得一颗芳心怦然直跳。「你们大爷莫不会就是……陆振雅?」

  「小姐,请恕奴婢多嘴,您可千万别让大爷知道您到现在还在问他的名字,大爷肯定不会高兴的。」

  所以真的是陆振雅?

  竟然是他!

  苏盼月能有一手炉火纯青的炒茶手艺,凭藉的除了自身的天赋,更重要的原因是她幼年时曾无意间跌入府里后花园一座废弃的枯井里,偶然在井里的石壁间发现一本用油纸细细包裹起来的手抄本,后来她才知晓那是陆振雅亲手写的笔记。

  笔记里有他多年来制茶、炒茶的心得,有他个人的体悟,更有他后期缠绵病榻时,字字血泪的控诉。

  读过那本手抄笔记,苏盼月才得知苏家与陆家一路相争的来龙去脉,也才恍然领悟苏家老太爷是用怎样的手段挣下这份偌大的家业,更令她惊愕的是,就连自己从小生长的这座宅邸原本也是属于陆家的。

  苏景铭与陆振雅,有不共戴天之仇。

  藉由阅读那本手记,从那端正严谨的字迹间,苏盼月看见了一个翩翩公子,看见他如何由从容潇洒的天之骄子,一朝被害,萎落尘泥。

  她看见他满腹不凡的见解,由制茶到品茶,他的每一段心得都令她受益匪浅,每一句评论都深得她的心。

  他是她崇拜的对象,是她憧憬神往的人物。

  她一直以为自己只能隔着时光的长河,遥遥仰慕着他,可如今,他就站在她面前,纵然病着,纵然脸色过分苍白,仍掩不住他超乎寻常的风采,五官犹如上天亲自一刀一刀雕刻出来的,在她眼里简直无一处不完美,尤其那双闪着幽光的墨眸,如海般深邃无垠,又带着几分忧郁,彷佛藏着亘古的深沉心事,教人看着,忍不住要耽溺其中。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当年青春慕少艾,读这两句诗时只是懵懵懂懂,如今瞧着眼前这男人如芝兰玉树般的身影,她蓦然就领悟了诗里描绘的是怎样一个清高出尘的形象。

  她怔怔地望着他,不觉有些痴了。

  陆振雅感到两道灼热的视线胶着在自己身上,不觉皱拢剑眉,强忍着满心不悦。「朱姑娘要求私下与我会面,该是有话想与我说,在下正听着。」

  他是在暗示她有话快说,别浪费他宝贵的时间。

  苏盼月听出了他隐藏在话里的嫌恶,却一点也没感到膈应,只是更加仔细地打量着他,清清如水的眸光温煦地抚过他俊逸的五官,小心翼翼地收藏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他讨厌她。

  她看得出来,但她更看到他的委屈、他的懊恼,还有他眼睛分明看不见,却强撑着不让外人察觉的傲气。

  他失明了。

  在他留下的笔记里,她知道他因为遭逢一次意外,身上中了寒毒,双目又失明,才会让苏景铭有了可趁之机,夺去陆家茶叶霸主的地位。

  他死于大庆十三年晚秋,年方二十七,真真正正是天妒英才。

  苏盼月一直为他的英年早逝感到惋惜。

  「朱姑娘,你莫不是突然哑了吧?」陆振雅被她看得气闷,终于忍不住嘲讽起来。

  苏盼月微微一笑。「陆公子可否容小女子一问?」嗓音柔柔的,尾音稍稍扬起,好似一根莹润柔腻的玉钩子,撩人心帘。

  陆振雅莫名地心一动,这朱家姑娘原来有一把好听的嗓子,方才人多吵杂,他没怎么留意到,如今两人单独相对,一室幽静里,蓦地就显出她说话的声音格外柔婉,又有些珠玉落盘似的清脆悦耳。

  「陆公子为何不答话?可是有何疑虑?」苏盼月见他迟迟不开口,心中有些着急,声嗓却依然柔润,甚至更添了几许带着嗔意的酥媚。

  陆振雅一凛。自从他双目失明后,其他五感便越发敏锐,在听人说话时,更学会了仔细倾听对方的语调口吻、呼吸频率,藉以判断对方话中的真伪及藏在话里的情绪。

  许是如此,他对这朱家姑娘的嗓音才特别有感吧。

  思及此,陆振雅顿时有些脸黑,倒是没料到从不为美色所惑的自己,今日竟会因为一把软腻的嗓子而心旌动摇。

  陆振雅定了定神,故作淡漠。「有什么问题,你说。」

  苏盼月眼波盈盈。「人人都说雨前龙井不如明前龙井,你以为呢?」

  陆振雅一愣,没料到她会有此一问。「在下不明白朱姑娘的意思。」

  他微微眯了眯眼,接着墨眸扬起,凝定苏盼月的方向,她不由得有些狼狈——?

  奇怪了,这男人明明看不见啊,为何她会感觉他彷佛想看穿她呢?那清凌冷澈的目光「看」得她心跳都乱了几拍,只能悄悄深呼吸,故作淡定。

  「陆公子只须凭你的心意回答即可。」

  陆振雅停了几息,也不知想些什么,终于沉声扬嗓。「明前茶与雨前茶都属于春茶,明前茶是于清明节前采摘的,而在清明节后至谷雨间采摘的茶叶则称为雨前茶。明前茶茶叶细嫩、色泽鲜绿,茶汤也比雨前茶多了几分香醇,但雨前茶的茶汤虽是稍微苦涩,然味浓耐泡,未必就不好喝。」

  「可都说明前茶数量少而珍贵,约莫三、四万颗嫩芽方能制出一两茶叶,乃是茶中极品。」

  「何谓极品要看个人的口味,甲之蜜糖,许是乙之砒霜,且若是负责炒茶的师傅有一副好手艺,雨前茶未必就输给明前茶。」

  「所以陆公子觉得制茶的手艺比茶叶本身更加重要?」

  「我只能说没有不好的茶叶,只有不懂得制好茶的师傅。」

  「龙井茶叶人人可种,可只有陆家的炒茶师傅能制出上好的龙井茶,据说陆公子亲自研究出炒制龙井茶的十大手法,分别是抖、搭、摺、捺、甩……」

  「抓、推、扣、磨、压。」陆振雅接口,神情染上些许异色。「这是我们陆家不外传的手艺,朱姑娘如何得知?」

  是你教给我的啊!

  苏盼月含笑望着陆振雅,后者再度感受到她异常热切的目光,不免有些郁恼,却是不动声色地端起茶杯。

  「我要嫁给你。」苏盼月突如其来地宣示。

  陆振雅一震,一时措手不及,翻倒了茶杯,差点烫到自己的手,苏盼月见状,连忙起身,重新倒了一杯茶给他,怕他不辨方位,主动将杯盏轻轻放入他手里。

  「拿着,小心别烫着了。」她温声低语。

  陆振雅一顿,脸色更不好看了。「你看出来了?」

  她知道他在问什么,轻轻应道:「嗯。」

  他捏着茶杯的手一紧。「那你还执意嫁给一个瞎子?」

  「你不瞎。」她柔柔地纠正。

  他一愣。

  「只是眼睛看不见。」

  他听出她话里的笑意,更恼了。「朱月娘!」

  「你别这么大声,我耳朵听得很清楚。」她顿了顿,语气真诚。「有些人虽然眼睛看得见,却目中无人、不辨是非,那才是真正瞎了,其实判别世事人心,不仅仅是用肉眼来看,更重要的是一个人有没有用上心眼,陆公子说是也不是?」

  陆振雅一时默然,心头免不了一阵震撼,这番大道理不是一个无知的乡野丫头说得出来的,这朱月娘……着实出乎他意料之外。

  「陆公子是不是在想,这丫头说得倒也有些道理,不完全是个俗人?」

  朱月娘彷佛看透了他的疑虑,他暗暗磨牙。「我不晓得你心里有什么计较,但你分明对这桩婚事也不情愿的,否则何必与人私奔?」

  「所以说,瞎的人应该是我。」她叹息。

  他愕然。

  「陆公子大人大量,就请原谅小女子一时糊涂,这门亲事我是极愿意的,陆公子丰神俊朗、气度不凡,能够嫁你是小女子生平之幸。」

  「你……」究竟打什么主意?

  我想救你!苏盼月定定地望着陆振雅,望着她私心暗暗仰慕的男人,既然老天爷给了她重活一次的机会,那她定要好好地活下来。

  他也一样。

  她不许他再受命运的捉弄,分明是百年难得一见的青年俊才,却郁郁而终,她要助他守住家业,击破苏家的狼子野心。

  这一世,她绝不再受苏家搓磨,必会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三日后,我等陆家迎我上花轿。」苏盼月神态坚决。「这门婚事,小女子绝不反悔。」

  「你好大的胆子!」陆振雅气上心头,大手一挥,用力将茶杯砸落在地。

  绘着玉兰花的黑漆瓷杯顿时碎裂,匡啷声响,震动了周遭的空气,却没能动摇苏盼月的决心。

  两人相对而立,陆振雅神情淡漠如冰,苏盼月不避不让,昂然仰着雪白的容颜。

  「你若是以为嫁进我陆家,就能得享荣华富贵,怕是打错算盘了。」

  「我为的不是财。」见陆振雅面色凝重,苏盼月一勾唇,调皮地又补充一句。「我为的,是人。」

  剑眉微蹙。「朱月娘,你这是在打趣我?」

  「我说的是真心话。」她笑了,忽然觉得一直隐隐约约压在胸口的窒闷感似乎淡去了,一种崭新的畅快油然而生。

  她不再是那个只能在苏家苟且求生的苏盼月了,她可以做朱月娘,可以做这男人的妻子,与他并肩同行。

  虽然现在的他很不屑她,但对她而言,这是可遇不可求的机缘与幸运。

  「我愿嫁你。」她一字一句,慎重宣示。「我会向你证明,我能做好陆家的媳妇,也定会做你可心的妻子,你不会后悔的。」

  陆振雅闻言,一时语窒。这个朱月娘,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他想不到一个农家丫头胆敢对他说这些话,她是从何而来的自信?又是哪里来的决心,坚持要嫁给他这样一个病恹恹的瞎子?

  「你没听说过吗?女子嫁人宛如第二次投胎,若是嫁错郎,恐怕这辈子就毫无指望了。」

  他这是警告还是善意的提醒?苏盼月嫣然一笑。「若果真如此,那也是小女子的命,小女子绝无怨言。」

  「你倒是硬气得狠。」他轻哼。

  「不是小女子硬气,只是老天爷既然允我走这一遭,我不这么做,不能甘心。」

  「好!你既不怕所嫁非人,就尽管坐上花轿吧!我倒想看看让你做了陆家妇,你会如何甘心!」

  苏盼月望着陆振雅,翦翦双瞳,熠熠生辉。

  第二章 亲自来迎亲

  「姊,你真的甘愿嫁给陆大爷了?」朱阳生盯着姊姊,小心翼翼地问道。

  苏盼月……不,如今她该是朱月娘了。她打量着眼前约莫十四、五岁大的少年,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直搓着双手,一脸写着尴尬两个字的朱家爹娘,心中一动,似笑非笑。

  「你们千方百计替我高攀这门亲事,不就是想哄我心甘情愿地嫁进去陆家吗?如今我自己愿意了,岂不正好?」

  「好是好,可是……」朱阳生呐呐地不晓得怎么说好。

  见儿子惭愧得说不出话来,朱母叹息,只得主动上前陪笑道:「丫头,你别怨你弟弟,这事都得怪阿爹阿娘,是我们作的主,许了这桩婚事……」

  「还顺手收了一百两的聘金,这门亲事不亏啊!」月娘笑笑的,面色看似温和,朱家三口却都不由得打个冷颤。

  说来奇怪,以前这丫头讲话总是大剌剌的,现在也不知哪根筋打结,突然斯文了起来,反倒有股莫名的气势,令人不敢轻易反驳。

  朱母拐肘推了推朱父,朱父一个激灵,只得上前也陪笑道:「丫头,说到这聘金,你也知道咱们家的景况,这些年田里的收成不好,你弟弟想去镇上的书院读书,连束修银子都交不出来,爹娘这也是没办法了……」

  「所以就动了卖女儿的念头?」

  朱家爹娘闻言,都唬了一大跳,朱阳生更是愧疚难堪,整个抬不起头来。

  「丫头,你怎么这么说话呢?爹娘也是看那陆家家大业大,陆大爷也是一表人才……」

  「是啊,你嫁进陆家,不亏、不亏。」

  见女儿还是不搭腔,朱母更急了。「傻丫头,你可别跟爹娘说你到现在心里还记挂着张家那个死小子!那死小子哪里好了?长得没人家陆大爷好看就罢了,大字都不识几个,光有一把蠢力气,却连家里的庄稼都侍候不好,也就你傻,被那死小子哄得晕晕迷迷,差点丢了一条小命,结果他倒好,自个儿溜回家去,怕被家里人责怪,还当作没这回事……娘跟你说,你要是跟了那样没担当的男人,教你一辈子后悔都没处说!」

  「我说了我要跟他吗?那姓张的哪一点配与陆公子相比?」陆振雅在她心目中可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好儿郎,打着灯笼都寻不到的。

  「就是、就是!你心里能想清楚,爹娘就放心了。」

  「倒是女儿想问爹娘一声,难道不知陆老太太找上咱们家,是为了想替她的儿子冲喜吗?」

  「这……说是冲喜,可陆家也是挺有诚意的,三书六聘,一样不少,都是按着规矩来……丫头啊,你怎么不想想?也就是你这命格好,人家陆老太太才看中你做她儿媳妇,你有福气,肯定能带旺陆家的。」

  「就是!爹都替你打算好了,那陆大爷并不是天生的病秧子,只是出了意外,身子骨才败坏的,但陆家不愁钱医病,好吃好喝的补养身子,又有你仔细照料,那病定能很快好起来的。」

  「爹倒是对女儿有信心。」

  「娘对你也有信心啊!」

  「姊,我对你也有信心……」朱阳生好不容易从愧疚的深渊里探出头来,慌慌张张地插了句嘴,结果月娘淡淡瞥去一眼,他顿时又气弱了,低了嗓音,扭扭捏捏地表示。「姊,我想继续读书,夫子说我若是能进镇上的书院,下死劲好好地读上一年,明年应该就能下场了,至少先替家里考个童生回来……」

  月娘没搭腔,端起茶来,好整以暇地呷了一口,朱家三口瞧着她悠然的动作,越发感到这丫头变了,一时都是束手束脚,不知所措,见她状若不经心地睨来一眼,又连忙挤出讨好的笑容。

  这番窘迫的姿态自是清清楚楚地落入月娘眼里,不免暗自感到好笑。

  其实这朱家爹娘虽是明显重男轻女,为了儿子的未来不惜将女儿嫁入豪门去冲喜,朱家弟弟也分明有些自己的小心思,但好在并未完全泯灭了良心,还知道对她有所亏欠,在她面前不敢说话大声——?思及自己上辈子曾被苏家人利用得彻底,最后还冷血地一脚踢开,这世她能重生在朱月娘身上,面对这一家人,她已然觉得自己够幸运了。

  也不算什么大奸大恶,只不过有些小贪婪与小自私,话说回来,人活在这世间,谁能做到完全没有私心呢?就是重男轻女,也是世俗大势所趋,谁家不指着儿子撑起门庭,女儿终究是泼出去的水。

  月娘暗自感叹,也不端着架子欺负这几个老实人了,优雅地放下茶盏,对朱阳生微微一笑,「你可要说到做到。」

  朱阳生一愣,傻傻地瞧着她。「姊?」

  「只考个童生算什么?你若是能考上秀才、举人,甚至中了进士,做一方父母官,这才真正是为朱家光宗耀祖,姊嫁入陆家后,也不愁没有娘家的帮衬。」

  朱阳生喜出望外,频频点头,急切地保证。「我会的,会的!姊,我一定努力上进,让你能靠上娘家,以后能在陆家挺起腰板做人!」

  「那姊姊就等着了。」

  「好、好!姊姊等我,若是让姊姊与爹娘失望,教我天打雷劈!」

  「得了,嘴上赌咒说再多,也只是空话,『坐而言,不如起而行』。」

  朱阳生震惊了。「姊,这是圣贤书上写的道理,你竟然也知道?」

  「怎么?我不能知道?」

  「能、能!当然能!只是我没想到,以前连我想教姊姊学写字,姊姊都不怎么情愿的……」

  月娘一凛。虽然自己打定了主意要以苏盼月的方式来为人处事,但也不能太着急,免得前后形象差异太大,朱家人以为她中了邪。

  她稍稍收敛,故作委屈。「你以为姊姊真的不想读书吗?那是因为姊姊知道自己是女儿家,将来总有一天要嫁出去的,家里还是只能靠你这个男丁撑起来,所以只能偶尔自己私下偷偷学写字,等你不在时,借你的书来看……」

  朱阳生人单纯,听了姊姊如是解释,立时就信了,更对这唯一的姊姊感到亏欠。「姊,都是我不好。」

  「别再说这些了,只要你能尽早成材,支起朱家的门庭,孝顺爹娘、好好地为爹娘养老送终,姊姊就算如今多吃些苦,也就值得了。」

  「姊,我一定会的。」

  「那就好。」

  姊弟俩交着心,朱家爹娘在一旁听得泪流满面,深深觉得自己对不住这么体贴知心的好女儿。

  朱母伸手抹了抹眼泪,过来握住月娘的手。「好丫头,你嫁进陆家后,可得孝顺婆母、照顾夫婿,若是受了什么委屈,你就回娘家来,让你阿爹为你出头。」

  「我来出头?」朱父想起未来女婿那张冰冷如霜的俊脸,身子忍不住先抖了三抖。面对那尊煞星,他连话都说不顺溜了,还怎么为自家女儿出头?

  「你这是什么表情!」朱母没好气地瞪丈夫一眼。「丫头被人欺负,难道你这个做爹的就眼睁睁地瞧着?」

  朱父愕然,只见自家婆娘与儿子都朝自己投来鄙视的目光,而女儿眼波氤氲,像是快哭出来了。

  自己可是一家之主,总不能让老婆儿女都靠不上吧?心头一股豪情万丈陡然升起,朱父豁出去了,拍胸脯撂下狠话。

  「好!我就去出头!就是豁出我这条老命,我也跟那个煞星拚了!」

  「谁是煞星?」朱母与朱阳生茫然不解。

  「嗄?」朱父一时窘然,呐呐无言。

  月娘端起茶盏,悠悠品着茶,想起自己即将嫁的那男人若是听见有人这般形容他,不知会是什么表情,忍不住噗嗤一笑。

  朱父口中的「煞星」此时正发作着寒毒,脸上毫无血色、嘴唇青紫,全身一阵阵不由自主地颤抖,冷汗淋漓,整个人被病痛折磨得虚弱不堪,彷佛随时有可能因为一口气吸不上来,就这么去了,哪还有一点傲然凛冽的气势?

  可即便陆振雅身上再痛、再冷,他仍紧咬牙关硬挺着,不许自己呻吟出声,不许自己有丝毫示弱。就连从小辛勤练武的宋青见了,也不禁心生佩服,这般坚强隐忍的心性,绝非寻常人能做到。

  陆振雅喝下一碗又浓又苦的汤药,将身上的毛毯裹紧,强逼自己靠在床头坐起来,用尽所有的意志力才将低哑的嗓音从喉间一字一句挤出来。

  「你说……我得病的消息已在外头、传开了?」

  「是。」宋青不忍地看了勉力挣扎的陆振雅一眼,又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状若平静地回应。「外面盛传陆家的家主因重病难治,才由陆老太太作主,择了个农家丫头嫁进来冲喜。」

  「这传言……倒也没错。」

  「属下查过了,一开始放出消息的人是苏景铭。」

  果然是他。

  陆振雅冷笑,自己会染上这寒毒,十之八九与苏景铭脱不了关系,他当然会把握这个好机会将他身染沉痾的消息传出去,好动摇那些与他们陆家做生意的茶农与商家,趁此谋夺利益,让苏家能在偌大的茶叶市场分一杯羹。

  以苏景铭的野心,甚至有可能不只想分一杯羹而已,而是想将陆家茶叶龙头的地位狠狠打下去,由他们苏家取而代之。

  「不能让他……称心如意……」陆振雅咬着牙,喃喃低语。

  「可是大爷,消息已经传开了,那些商家都蠢蠢欲动,这几日有不少人来求见大爷,虽然大管事都以大爷正专心筹备婚事,将那些人都推了,但大爷久不露面,难免令人生疑。」

  「所以……我一定得出面……」

  「大爷打算如何做?」

  「后日,我亲去朱家迎亲……」

  「大爷!」宋青震惊又焦急。「那朱家可是在城外十余里外的山村,您的身子可禁不起颠簸。」

  「我必须去。」不容置疑的口吻。

  「大爷!」宋青不赞成。

  陆振雅呼吸粗重,低低喘息着。「只有、这样,才能证明我陆振雅还好端端地、活着,朱姑娘也并非嫁进来、冲喜……」

  「可是……」

  「这是为了、稳住人心,保住我陆家……阿青,你应当明白……」

  宋青面色凝重。

  他当然明白。陆家能在商场上屹立不摇,靠的不仅是诚实可信的商誉,更重要的是有陆振雅这面活招牌。

  数年前,一场海上突如其来的飓风,带走了陆振雅的父亲,陆家失去了主事者,一时风雨飘摇,陆振雅以未及弱冠的年岁担起家主重责,却是丝毫不惧,勇往直前,一样将陆家的生意经营得风风火火,丝毫不见颓势,反倒更加蒸蒸日上。

  可以说,只要有他这位青年才俊在,陆家就不愁没有锦绣前程,所有跟随在陆家后头吃饭的人也能一同鸡犬升天。

  陆振雅活着,陆家的荣华富贵就能稳着,陆振雅要是不在了,这茶叶霸主的地位也该拱手让人了。

  他想了想。「那属下替大爷去迎亲,大爷只要在喜堂等着接新娘。」

  陆振雅摇头。「要作戏,就得做全套,否则……流言不止,人心难安……」

  「可是大爷的眼睛……」宋青忧心忡忡,怎么也想不到一个眼睛看不见的人如何骑马去迎亲,还要不教任何人看出异样。

  陆振雅猜到宋青内心的疑虑,俊唇勉力扯了扯。「所以……我需要你,阿青。」

  宋青深吸口气。「大爷尽管吩咐,属下必全力以赴,不负所托。」

  陆振雅欣慰一笑,低声交代了几句。「……接下来的事,你去安排吧。」

  「属下遵命。」

  宋青退下,陆振雅再也强撑不住,倒回床上,苦熬着冰冷透骨的寒毒。

  两日后,锣鼓喧天,迎亲队伍吹吹打打地来到落山村朱家门前。

  陆振雅坐在一匹毛色纯黑的骏马上,亲自来接新娘,身穿一袭大红喜服,却是披着玄色大氅,俊颜笑意淡染,一股矜贵之气浑然天成。

  一群婆婆妈妈、大媳妇、小丫头,纷纷挤在朱家门前,见新郎官面如冠玉、风采照人,心头不觉都打翻了一坛陈年老醋。

  这朱家丫头的命还真好,不仅嫁进富贵人家当少奶奶,夫君还生得一副好相貌,简直所有的福气都让她占全了,老天爷还真偏宠她!

  「姊姊、姊姊!」朱阳生兴高采烈地奔进屋里。「姊夫真的来了,他亲自来迎娶你了!」

  月娘心韵怦然,覆上红盖头,穿着一身精心刺绣的嫁衣,拜别了父母,手捧喜果,让弟弟背自己上喜轿。

  而她的二十四抬嫁妆早已于前一日送进了陆府,听说还引起了围观的村民一阵骚动。

  就凭她一个乡野出身的丫头,爹娘哪来的能力替她置办二十四抬的嫁妆?这一切其实都是陆振雅命人悄悄安排的。

  他是故意要将这桩喜事办得热闹,要让她风风光光地嫁进陆家,向众人证明她并非是传言中嫁进去冲喜的,而是他诚心诚意来求娶。

  宋青替他将话带到,讲白了这一切都是在作戏,她其实也猜得出他这么做是为了稳住人心,是为了陆家的生死存亡在考量,但即便心知肚明,她仍难以自禁地感到心动。

  她从未想过自己能有机会重活一世,不仅重活了,还能嫁给自己心仪之人,更嫁得如此风光,三书六聘,仪式慎重。

  这都是他给她的。

  虽不是对她真的心存爱慕,也总是遂了她的心愿,她会珍惜这难得的福运,也会将这福运还他。

  趁着宋青来见她,她给了他一个名字,让他去找一个人。

  宋青蹙眉。「逍遥子,是谁?」

  「是一个神医。」

  「神医?」

  「他能医好你家大爷的病。」

  宋青震撼。「你确定?」又忍不住狐疑。「你是从何得知有这位神医?」

  「是数年前一个路经我们村子的游方道士,偶然间听他说的,他说这逍遥子是他师叔的关门弟子,隐居在云雾山上,医术精湛,尤其擅长用毒,对各种匪夷所思的奇毒特别有研究。」

  「你的意思是……他能解毒?」

  「应该吧,懂得用毒的人,自然也能解毒。」

  「你怎么知道大爷中了毒?」宋青失声问。

  月娘装傻。「陆公子中了毒吗?我只以为他病重,这位神医既然这么有能耐,想必能医好他的病。」

  宋青怀疑地打量她,月娘努力做出一副无辜样,宋青多看了几眼,突然觉得自己不该这般无礼地直视未来「主母」,连忙收回目光。

  「游方道士说的话,能信吗?」

  「能不能信,我不知道啊!但多一条门路,就多一分希望,你说是不是?」

  宋青没再多说什么,告辞离去,月娘看得出来他将她的话听进去了,心下暗暗松了口气。

  其实这神医的名字还是她前世从陆振雅的笔记看到的,大庆十三年七月下旬,他偶然找到了这位神医,只是当时他已病入膏肓,一切都太迟了,神医也只能替他多续了三个月的性命。

  月娘不确定他如今身子骨情况如何,但那日他还能与她对峙,今日还可以勉强撑着亲自来迎亲,就表示他身上的寒毒还没到无药可救的地步,若是能早上半年得到神医的治疗,想必还是能挽回一条命的……

  「姊。」朱阳生低声轻唤,打断了她满腔心思。「姊夫如此重视你,你嫁进去后,他定会好好待你的。」

  朱阳生将她送上花轿,虽然她看不见这个弟弟的表情,也能从他略微哽咽的嗓音中猜出他必是含着眼泪的。

  她淡淡微笑。「放心,我会过得好的。」

  「姊,你一定要过得好……」

  媒婆过来说了几句吉祥话,放下轿帘,喊轿夫们起轿,朱阳生顿时落下了泪,躲在门边目送女儿的朱家爹娘更早已泣不成声。

  陆振雅骑在事先受过训练的马上,在宋青与另一位伴郎左右护卫下,当先走在队伍前头,看似神色从容、意气风发,其实眼睛看不见的他更加必须耳听八方,紧绷着神经,不能有丝毫放松。

  宋青骑在他身边,落后他半个马身的距离,目光不曾须臾稍离,密切关注着主子的状况,一有不对,随时因应。

  半个时辰后,一行人入了城,沿街早就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对着新郎与喜轿里的新娘指指点点,陆振雅只觉身上忽冷忽热,渐渐有些撑不住,周遭吵杂的声音更令他脑门一阵阵抽疼,感到眩晕,但他不允许自己露出一丝怯意,勉力振作起精神,嘴角隐约含笑。

  街角一间气派的大酒楼,二楼包厢,一个长相温文俊秀的青年男子倚坐在窗边,望着楼下喜气洋洋的队伍走过,嘴角扬起一丝嘲讽,眼神顿时变得阴冷。

  在他身后,站着一位妆容精致、花信年华的少妇,朝窗外探头张望了一眼,压下眼里翻涌的懊恼与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妒意,蛾眉颦起。

  「这陆振雅,命也太长了,居然到现在还死不了!」

  青年男子手摇折扇,淡淡一句。「不过是强弩之末罢了。」

  少妇颇有些气急败坏。「早知道那时候就不该心存侥幸,直接了结他的性命不是更好?」

  「就是要他这般苟延残喘地活着才好,他活着,才能见证我一步一步将陆家打趴在地,到时候他身败名裂、倾家荡产,只怕他一口气上不来,不死也得死了。」青年男子唇角含笑,嗓音却是阴恻恻的,少妇听了,不觉打个冷颤。

  青年男子瞥她一眼,少妇一凛,急急说道:「可你瞧他那副模样,还坐在高头大马上去迎娶新娘子呢!像是个中了毒的人吗?」略显尖利的口吻也不知是看不过去,还是心含醋意。

  男人瞅着少妇,似笑非笑。「你就这么急着盼陆振雅死?好歹他也曾是你的夫君,你俩有夫妻同床共枕之恩义。」

  「景郎!」少妇娇嗔地唤,藕臂勾着男人颈脖,眼波流媚,红唇噘起,七分撒娇、三分却也是急切地表诉衷情。「你明明知道我是因何嫁进陆家,从一开始,我这满心满眼里就只有你一个。」

  「我当然知道。」男人笑了,将少妇一把搂坐上自己大腿,贴着她粉颊亲香。「我苏景铭何德何能,能得兰妹对我一片真心,此生着实不枉。」

  潘若兰刻意柔腻了嗓音,酥进人骨子里。「妾身只愿从此与景郎举案齐眉、鸳鸯白首、永不分离。」

  「嗯,我俩永不分离。」苏景铭搂着潘若兰深深吻着,看似温情着迷,眼神却是一派凉冷。

  潘若兰被他吻得差点透不过气来,意乱情迷、娇喘细细。「这陆振雅续弦也没什么好看的,我们回府吧,宗儿还等着他爹带糖葫芦回去给他呢!」

  苏景铭再啄了潘若兰一口。「让宗儿再等等,他爹爹还得先去办一件事。」

  「什么事?」

  「陆振雅成亲,我这个曾与他一同求学的好兄弟岂能不去陆家喝他一杯喜酒?」

  潘若兰大惊。「景郎要去参加陆家的喜宴?」

  苏景铭笑了,伸手点了点潘若兰的琼鼻。「我总得去瞧瞧,你前夫那病歪歪的身子究竟还能支撑多少时日吧?要是快不行了,可得警告生意场上那些好朋友们认清形势,可别跟错了人,弄得手上那一点点闲钱打了水漂,有去无回!」

  「这倒也是。」潘若兰想通了情郎的用意,得意一笑。「是得让那些有眼无珠的浑人瞧瞧谁才是这江南茶界明日的霸主,别奉承错了主子。」

  「你同我一道去吧。」

  「我也要去?」

  「怎么?莫非你不愿?」

  潘若兰傻了,不免窘迫。「景郎,你也知晓我之前是随陆振雅见过外客的,陆家有不少经常往来的故朋旧友都认得我,更别说陆府那些下人了,你说,我怎么能也去参加陆府的喜宴?」

  「怎么不能?就因为你曾是陆家主母,难道不想去见见究竟是哪个乡下野丫头取你而代之吗?」

  「景郎!你莫要这般捉弄我!」

  「不是捉弄,我是真心想带你同去的。」

  「可我……怎么能去?」

  「你要去。」苏景铭语气温和,潘若兰却从他话里感受到一丝令人发颤的寒意。「我要让所有人看着,曾经是他陆家的主母、陆振雅的女人如今却是站在我苏景铭身边,陆振雅再有能力、再会谋算又如何?他儿子的生母,人在我这里,心也是我的。」

  可她还不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啊!说难听点,如今自己只是被苏景铭娇养的一个外室,无名无分的,只能等他的元配松口答应与他和离了,自己才有理由母凭子贵,嫁进苏家。

  若是她答应与景郎同赴陆家的喜宴,陆振雅固然脸上无光,她也好不到哪儿去,同样是自取其辱。

  「兰妹,你说过会一心一意为我的。」苏景铭幽幽低语,神情有一丝委屈。

  潘若兰大感为难。「景郎,你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为你做,就算你那时要我将陆振雅引到那处,甚至在他的汤药里投毒,我也照做了……」

  「那便再为我做这件事。」苏景铭再度将潘若兰搂进怀里,贴着她敏感的耳畔,如毒蛇吐信般诱惑地低语。「陆振雅是个骄傲的,若是让他见到自己的前妻与我携手一同出席陆家的喜宴,于他而言,肯定是难以忍受的侮辱,你晓得的,我一直等着就是这天……为了我,我的兰妹试试好不好?为了你的景郎,嗯?」

  苏景铭说着,舌尖在潘若兰的耳窝里一舔,她一阵酥麻颤栗,不由得软了身子。

  「好不好?」

  「好……」潘若兰喃喃地应着,眼神迷离,丝毫不曾察觉苏景铭嘴边浮上一抹冷酷的笑意。

  苏景铭转过头,目光再度落向窗外那一道骑在黑色骏马上的挺拔身影,目光如刀,锐利一闪。

  他等不及了!

  少年时他与陆振雅在书院一同求学,因两人容貌、才气皆不相上下,不仅阳城的人经常将两人相提并论,书院里那些同学还戏称他们为「阳城双璧」。

  可苏景铭心里清楚,这些人嘴上说得好听,其实私下里议论都说还是陆振雅胜他一筹……

  「苏兄虽是才貌兼备,待人也和气,终究是少了几分涵养与气度,不说别的,陆兄即使身上穿的是最寻常的粗布衣衫,往那儿一站,也是鹤立鸡群,风采不凡,人人第一眼瞧见的就是他,再一开口说两句话,还有谁看不出来他是个胸有丘壑的?这就是『出类拔萃』,人家天生底蕴就好,又出身豪门,祖上做过官,从小也是钟鸣鼎食的,见惯了富贵人家的行事,金山银山也晃不了他的眼——?这份定力,可不是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学得来的。」

  「说得彷佛这陆振雅出身皇族似的。」

  「你可别说,前年我爹带我上京城,托我那位做到三品官的大堂伯之福,我也见了几个世家贵胄,那些个什么世子、小王爷,一个个寻花问柳、斗鸡走狗的,要不就行事嚣张跋扈,还不如陆振雅气定神闲来得有风仪呢!」

  「这么一想,苏兄是略差了几分……」

  「正所谓『失之毫厘,差以千里』。」

  「这倒也是……」

  失之毫厘,差以千里。

  苏景铭心头嚼着这两句话,越嚼心头就越不是滋味,莫非这就成了他这一生的判词?注定了他永远只能追在陆振雅后头,可望而不可即?

  他不服气!

  陆振雅比自己强在何处?不过是家里多了几个臭钱,垄断了江南茶叶的市场,这般庞大的家业,难道都是陆振雅自己挣来的吗?还不是靠祖上的庇荫!

  他就想瞧瞧,若是他苏家取陆家而代之,夺了江南茶叶龙头的地位,他陆振雅不靠家产,没了金山银山的依恃,还能气定神闲、还能出类拔萃吗?

  他会证明,阳城双璧中,自己才是那块真正货真价实的美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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