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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10月试阅] 简薰《实习贵妃》 [打印本页]

作者: admin    时间: 2019-10-12 12:09
标题: [10月试阅] 简薰《实习贵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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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日期:2019年10月16日


【内容简介】


当了宫女才知道,后宫这金碧辉煌的地方,不过就是嫔妃的囚笼,
幸亏她虽签了终身契,但若遇到皇帝大赦,仍有机会放出去,
未料那个雨夜她冲撞了皇帝,竟叫他给……提成了婕妤?!
听说他当年因火毁容,被戏称「鬼怪皇帝」,
但她半点都不畏惧,反而深深钦佩他的爱民如子、励精图治,
这宫里,人人都有所求,唯有她这后宫小菜鸟啥也不求,
只想与他共赏月光照大江,儿女情长,
她的「不懂事」合了皇上胃口,意外地平步青云飞上枝头,
然而,这样待她多情宽厚的男子,为何会亲手餵她喝下绝育汤……


  第一章 签了终身契


  皇宫西侧的宫门,排起了长长的人龙,都是父母亲带着十岁上下的女孩儿——?宫里要找新的粗使宫女,不用漂亮,但要健康,力气大。


  审核的方法也简单,主审官旁边一根扁担,扁担前后各吊着装满水的水桶,能够一次就把扁担扛上者,这就录取了。


  十岁的康明杓跟着祖母汪氏排在队伍中,暗自捏着拳头,一定要被选上。


  选上的粗使宫女,家里可得三十两银子,二十四岁放出宫嫁人,宫里还会给上十两银子当嫁妆,以东瑞国来说,待遇算是还行,自己若是没地方去,过几年,大概就会被祖母嫁给里正家的傻儿子。


  汪氏是典型的东瑞老太太,重男轻女,孙子康明魁是掌中宝,唉呀,能读书?那一定是像康家的人,吃饭快?是个性豪爽,吃饭慢?是天生文雅……反正康明魁做什么都是对的,相反,孙女康明杓做什么都错。


  吃快了?饿死鬼投胎吗,真难看。吃得慢?拖拖拉拉到什么时候,还真以为自己是天生大小姐啊。


  虽然才十岁,康明杓已经很懂事,穷人孩子早当家,穷人女孩更早当家。


  她的母亲跟人跑了,长得像母亲的她,就成了康家的罪人。


  亲爹康光宗不得志,是她害的,祖父病榻缠绵死亡,是她害的,弟弟读书不出色,也是她害的。


  在汪氏口中,康明杓就是害人精,可偏偏她长得好,康家也捨不得扔她——?养大了,卖给有钱人家当小妾,至少也能赚二十两银子,拿来给康明魁娶妻,已经可以办得热热闹闹,还能把小茅屋翻新呢。


  不过还没等到她长大,先从街坊听说皇宫要粗使丫头的消息——?选上了可有三十两啊,到时候花五两给康明魁买个童养媳,剩下二十五两可以盖瓦屋了,还能弄个炕,冬暖夏凉多好。


  汪氏问清楚后,忍痛把自己一套最像样的衣服改小,给康明杓穿上,便在开始招募的日子来排队了。


  粗使要求虽然不高,但也不好找,十岁实在太小了,很多孩子怕离开家,哭着往前,就算能担起两个水桶,但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主审官也不要,能入宫伺候那是多大的荣耀,哪能要这种哭哭啼啼的,不是给天子触霉头嘛。


  汪氏一看不行哪,万一康明杓也哭起来可怎么办,三十两银子啊,她的瓦屋,她的炕床,康明魁的童养媳,都看这一次了。


  于是从怀中拿出法宝——?冰糖。


  这是她拿来哄孙子康明魁的,只要康明魁哭号不乖,她就拿冰糖哄,百试百灵。


  东瑞国盐糖都是国家专卖,虽然只是几颗碎糖也不便宜,汪氏忍着心痛拿出一颗,塞在康明杓嘴巴里。


  「明杓啊,这糖……好不好吃?」


  十岁的她点点头,「好甜。」


  「这要是进了宫啊,天天都能吃这么好。」


  康明杓嘴角抽了抽,当她是傻子呢,但想算了,老太太要演戏,那就陪她吧,于是笑着点头,「真的?」


  「真的,祖母怎么会骗妳呢,妳进了皇宫,只要乖乖的,说不定还会被皇上看中,到时候当上妃子,那可就天天吃香喝辣,穿绫罗绸缎了。所以等一下妳一定要笑咪咪的,让那主管大人高兴才可以。」


  十岁的康明杓看汪氏一脸迫切,突然起了坏心,「可是明杓不想离开家,什么好吃的,好穿的,都比不上家里。人家说,金窝银窝,也比不上自己的狗窝,奶奶,孙女儿最喜欢我们康家的狗窝了。」


  汪氏噎着了,连忙又哄,「不是啊,奶奶的傻孙女,奶奶也捨不得妳,可是怎么能耽误妳呢,当上皇上的妃子很风光的,人人都要跟妳下跪,想吃鸡就有鸡,想睡到中午就睡到中午,明杓不想过这种好日子吗?」


  「明杓想跟祖父祖母,爹,还有弟弟在一起。」


  「妳这……」眼见前面只剩下两组就要轮到自己这边,汪老太太心想,哄不住,吓吓她,总之这三十两她一定要拿到,于是脸色一沉,「明杓啊,里正家的傻儿子,记得吧?老说妳很可爱,想娶妳当媳妇的?」


  「……记得。」


  「妳若不入宫,祖母就只能把妳嫁给他了。里正说了,妳现在过去也不妨,最多养妳几年,等十五岁成亲。」


  康明杓当然知道,刚刚只不过想逗逗老太太而已——?自己是一定要入宫的,好的坏的,以后都看不到了。


  等她二十四岁出宫,她也不会回康家,到时候请官媒替她合个未婚士兵就可以了,年纪虽然不小,但也能成亲生子。


  很快的,轮到康明杓了。


  水桶很大,水很满,但她从小做一家子的粗活,这两桶水还真没放在心上,扁担放在肩头,一下站了起来,水都没晃出半滴。


  主审官点点头,很满意,「可以,过来这边写名字,画押。」


  汪氏老脸露出讨好的卑微神色,「对了,大人,老太婆听说入宫还有一种终身不出的?」


  主审官一抬眉,眼神锐利,「怎么,想把妳家的丫头直接押在宫中了?丫头的一辈子只值五十两?是吗?」


  汪氏被看得有点不好意思,胆怯的回话,「家里穷……」


  这主审官有几分良心,所以都给这些入宫的粗使孩子留了后路,二十四岁出宫虽然不小,但人生还长,还是可以好好过。


  可如果直接打上终身契,女孩就得老死在宫中了。


  「老太太。」旁边一个大娘忍不住,「我知道家里穷不好过,但也不能把孩子坑死啊,签了终身契,也只多拿二十两,可是一点盼头都没了,这让孩子将来怎么过?」


  汪氏刚刚不好意思是因为面对官爷,面对妇人,立刻振振有词起来,连口音都不管了,「俺家的娃,妳管俺家?」转身面对主审官,又换上讨好的嘴脸,「大爷,我家的孩子要签终身契。」


  康明杓抿紧嘴巴,求情是没用的,祖母看银子比看她还重要百倍,这几年没把她卖出去也只不过是想养大了,卖得更好的价钱,何况,卖了她,家务谁来做?


  老死在宫中啊……没想到祖母会这样狠……


  耽误她的青春还不够,还要她白来人世这一遭。


  最终,汪氏给她签下终身契,拿了五十两喜孜孜的走了。


  康明杓心想,算了——?虽然穿越而来没遇过什么好事,不过她还是想活着。


  死过一次,她才知道能唿吸多好,能吃饭多好,那怕是做苦力都比躺在床上等死好上千百万倍。


  入宫就入宫吧,虽然要一辈子为粗使,但人生难说,也许她在宫中会另有遭遇也说不定。


  转眼三年,康明杓十三岁了,这一千多个日子,都待在厨房洗菜。


  是厨房,不是御膳房。


  主子虽然少,但下人可不少,宫女,太监,侍卫,各种粗使加起来有上千人,那就有上千张嘴巴要吃饭,除了主子们的是由御膳房的大厨所出,剩下的宫人都是厨房出菜。


  按照现代的说法,就是「餐餐要办一百桌流水席」的程度,鸡飞狗跳,大锅的炉火不曾断过。


  十岁刚进厨房时,啥都不会,安排洗菜,就这样一洗三年,跟她一道的还有两个年纪相仿的小丫头,一个叫做许春花,一个叫黄招弟。


  春花有点普通,招弟这名字就真的挺一言难尽,不过她们又不伺候贵人,难听就难听吧。巧的是厨房除了黄招弟,还有一个二十几岁的大粗使叫做秦招弟,然后统领她们的洗菜组的姑姑叫做赖招弟。


  康明杓总是想,要知道古代人多重男轻女,看这一堆招弟就明白了。


  洗菜不难,但冬天可就苦了。


  赖姑姑对她们三个年纪小小的丫头有几分怜悯,准许她们用鸡油抹手,但水还是冷啊,屋檐外在下大雪,她们在屋檐下用井水洗菜,那个冷哦……然后到了夏天,因为里面就是百人大厨房,炉火蒸腾,那个热哦……


  但康明杓还是很感谢的,身体的苦可以克服,庆幸的是遇上的都是不错的小伙伴、上司,赖姑姑左手有个很大的火疤,据说是小时候入宫遇到严厉的主事,直接拿炭火烫,都二十几年了,那个疤痕现在看起来仍然十分狰狞。


  而且不进厨房,真不知道皇宫的饮食这么厉害,青菜一大筐一大筐的,而且这只是一餐的分量。


  厨房是整个皇宫最早开始运作的单位,天没亮,炉火已经烧起。


  几个洗菜粗使像往常一样,看着蔬菜肉类一车一车运进来。


  看着看着,康明杓突然觉得有点不对,今天的肉太多了。


  服侍主子的高级宫女太监,是两荤两素,一般的宫女太监只有一荤一素,但眼见拉了几车鸡肉进来,又拉了几车猪肉,今天大家一起两荤两素吗?


  负责运送菜肉的侍卫见几个洗菜丫头一脸懵,得意笑说:「妳们几个丫头,不知道怎么回事吧?」


  黄招弟天生爱听八卦,连忙说:「我们虽在皇宫,但也不跟外人来往,侍卫大哥您跟我们说说呗。」


  那侍卫正怕没听众,听到黄招弟这么提,十分得意洋洋,「我们太子领兵攻打南蛮,胜仗归来,皇上下令大宴三天,所以这几天有得妳们忙了。」


  黄招弟奇怪,「我们不是有将军吗,怎么劳动太子亲自打仗?」


  「那自然是为了立威。」


  「太子本身已经是皇上的儿子,怎会没威严?」


  「这,」那侍卫突然惊觉,不该再继续说下去,「总之这几天加菜,妳们也会吃得到的,说不定皇上高兴还会多发月银呢。」


  赖姑姑过来赶人,「张老三,你别胡说八道了,去去去。妳们几个丫头听好,皇家的事情不是我们可以议论的,以后都给我小心点。」


  张老三是被姑姑赶走了,但厨房百来人,多的是在皇宫多年的,黄招弟去绕了一圈就把事情打听清楚,便拉着康明杓跟许春花讲了起来。


  原来当今太子贺齐宣并非柳皇后所出,而是庄贤妃的儿子,养到三四岁上时,宫殿走水,庄贤妃护子身亡,据说贺齐宣被救出时,全身都是烧伤。


  面对死去的妃子跟受重伤的儿子,皇上很是震怒,命太医十二时辰照顾,贺齐宣慢慢好了起来,但被火伤的皮肤却无法救治,曾有个新进宫女见到被火伤到全身的小皇子,吓得当场晕倒。


  这样颜面有损的人本来不可为太子,但皇后无子,贺齐宣上面只有两个哥哥,又因为一言不和动手,一死一伤,死的当然不可能为太子,伤者杀死了手足,品行也不足以担当大任,皇上又一心钻研长生之道,没再碰嫔妃,于是别无选择的情况下,贺齐宣在十岁那年被封为太子。


  贺齐宣十五岁时,娶了庄家表妹为太子妃,又娶了嫡母柳皇后那边的表妹为良娣。


  太子虽然容颜有伤,但富贵实在太迷人,还是有很多人想把女儿送到太子身边,但那些千金小姐见到太子,不是昏倒哭泣,就是吓得说不出话,太子十七岁了,东宫还是只有太子妃与良娣柳氏。


  所幸太子妃已经生了一个儿子,柳氏也生了一对龙凤胎,总算让大臣放下心来,天朝有后。


  康明杓听到这边就懂了,古人很重视容貌,太子的火伤明明是不幸,但是古人就是可以解释成不祥,更坏心的还说是天遣,所以太子不能单纯靠爸,他还得证明自己,自己足以担当大任,足以成为一国之君。


  皇上只剩下两个儿子了,一个因为弒兄在王府软禁,他当然希望另一个能争气,最好太子快点成年,这样皇上就可以禅让,好专心修习长生之术。


  这一场征战约花了两年。


  她觉得贺齐宣也真不容易,十几岁的年纪放在现代,好多人都还让爸妈接送上下学,他已经打仗一趟回来了。


  真强。


  「我们今天也能吃两种肉呢。」许春花美滋滋的说。


  康明杓笑着戳她,「就想着吃。」


  「没盼头,当然只能想着吃。」许春花嘻嘻哈哈的,突然又想到自己二十四岁就离开了,康明杓签的可是终身契,死了才能出宫,自己还说什么没盼头的,简直没心肝,于是收起笑容,「明杓……我……不是故意的……」


  「不要紧。」


  皇上果然很高兴,除了大宴三天,人人两个肉,还多发了一个月的月银——?粗使是每月一两,康明杓已经存了三十几两银子,一张三十两的银票,几两碎银子,贴身而藏。


  虽然打的是终身契,但皇宫其实不需要年老体衰的老人,大概四五十岁她就会被恩赦,为了将来养老,存钱还是必要的。


  今晚的月亮特别圆。


  想到将来,康明杓意外的平静,天天洗菜对别人来说也许无趣,但她觉得挺有意思,能自己劳动,实在太过幸福。


  前生缠绵病榻,一年有十个月在医院度过,人生就是不断手术,復原。她无法去学校,因为离不开氧气机也无法讲话,因为喉咙开了气切口,尽管家里真的很有钱,但父母散尽千金也无法让女儿的健康转好一点。


  躺在病床上看着窗外的日子太苦太苦了,所以现在即使是天天做粗活,她还是很开心。


  不知道爸爸妈妈怎么样,希望弟弟们早点结婚生孩子,有孙子绕在脚边,爸爸妈妈或许可以稍稍忘记失去女儿的心痛。


  康明杓抹抹眼泪,不哭。


  她在这里过得好,就是报答爸爸妈妈的养育之恩了,她相信即使时空转换,但他们父女母女的心还是在一起的,她过得开心,爸爸妈妈是能有所感觉的。


  现在好好照顾自己,以后老了出宫,养鸡养鸭,养几只狗陪伴,虽然不算圆满,但也不差,至少这辈子过得健健康康,体会到前生没经歷过的另类自由。


  康明杓,加油。


  康明杓十八岁了。


  对于她们这种粗使来说,真的是两耳不闻宫廷事。


  饶是皇上禅让到玉佛山修行去,太子贺齐宣登基,诸国使臣来拜这等大事,她们都不关心。登基多发一个月的月银,跟连续九天两肉两菜,这才实际。


  黄招弟十九岁,还是那么八卦,趁着收菜出菜时打听,居然也打听到一堆事情。


  出了中饭,距离准备晚饭会有一个时辰休息,黄招弟拿着三碗酸梅汤,给了康明杓跟许春花一人一碗。


  天气热,酸梅汤最消暑了。


  黄招弟小声说:「我以前觉得说书很精彩,现在发现皇宫里的事比说书厉害一百倍。」


  康明杓知道她想讲,便含笑听。


  新皇登大宝,当然就是分封,尊嫡母为柳太后,已故的生母庄贤妃追封为圣母皇太后。


  太子妃庄氏为皇后,良娣柳氏为淑妃。


  新皇膝下共六个孩子,皇后生了二子一女,淑妃生了一对龙凤胎又一个小女儿。


  后宫就两名女子,实在太少了,所以皇后打算选秀,充盈后宫。


  「后宫这么少人,不管谁家小姐被选上,那都是飞上枝头了。」黄招弟语气无限嚮往,「我有时候看到服侍娘娘的宫女都觉得很体面了,宫中的娘娘们不知道要风光成什么样子呢。」


  许春花打趣,「怎么,妳想去选秀?」


  「我哪有那个命。」


  康明杓见黄招弟有点蔫蔫的,不像平常,于是问道:「妳怎了。」


  「就是我那表哥嘛。」


  康明杓知道黄招弟有个表哥,大她两岁,自幼对黄招弟很好,黄招弟入宫时那表哥说会等她,会用大红花轿迎娶她当正妻。


  「妳表哥今年该二十一了吧?」


  「是啊,我早上收到口信,说他扛不住亲娘那边,前几个月先收了两个小妾,两个小妾现在都怀孕了,然后还说等我,想想都噁心,这种话怎么说得出口,他这样对我,我怎么可能还跟他成亲。」


  康明杓拉住她的手安慰,「招弟妳长得好看,等出宫再找也有好夫婿的。」


  「我也不是怪他另娶,在宫中这几年看多了负心汉,我也不敢想我表哥真的会等我,我只是觉得他为什么要跟我说,瞒着我,给我一点想念不好吗,我也不是真的很伤心……就是,觉得有点心灰意冷。」


  许春花拍拍她,「男人都是这样啦。」


  厨房总共百来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十八九岁虽然经歷得不多,但看的跟听的都很多了。


  别的不说,最常听到皇家八卦,哪个郡王又收姨娘了,哪个公主养了新的面首。


  大她们几岁的宫女,也有人因为乡下的邻家哥哥违背诺言另外成亲,所以自愿不出宫的。


  这些都不只是故事,而是一个人的人生。


  黄招弟突然有感而发,「比起来皇上都专情得多。」


  许春花戳她,「妳又知道皇上专情了?」


  「皇上从太子时期就只有两个女人,这还不专情啊,皇后娘娘跟淑妃娘娘真不知道多大的福气,这辈子嫁进皇家,又不用争宠。」


  许春花道:「那是皇上……」


  没说出口的话,她们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皇上就算容貌有损,那也是天子,自尊心肯定十分高。


  可是古代的千金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看到的都是家人让她们看到的,听到的也是家人让她们听到的,她们的世界只有美好的事物,不要说皇上那样火伤严重,就算只是一条小疤痕,恐怕她们都会害怕。


  堂堂一个天子,怎么会要一个见了自己就眼神闪躲的女人当妃子。


  厨房在宫中南角的地方,在这边进出的都是粗使宫女,没人会来,当然也没人会打小报告,在这边说话可比在其他地方轻松许多,但有些话她们还是不敢说出口,例如,评论皇上的容貌。


  「明杓姊姊。」一个小丫头一路跑过来,「明杓姊姊的奶奶跟爹在角门等呢,说今日是姊姊生日,给姊姊送糕点过来。」


  虽然入了宫,规矩多如山,但若是遇到生日,家人可到角门探望,若是至亲过世,也可回家捻香。


  黄招弟自己虽然刚刚有糟心事,但她们三姊妹这么多年相处下来,实在是都希望对方好,明杓入宫至今,家人不曾探望,这回总算是想起她了。


  于是也替她高兴,催促,「快去。」


  康明杓心想,肯定没好事,但如果不去又显得很怪,角门那几个侍卫嘴巴很大,她也不想自己的事情传开。


  混在芸芸众生中最安全,标新立异最危险。


  于是慢吞吞站起来,心中哀嘆一声,顶着夏天的大太阳,朝着角门过去了。


  八年不见,汪氏还是那个样,康光宗也差不多,但康明杓从十岁儿童变成十八岁的少女,模样是大大的不同。汪氏跟康光宗两母子你看我,我看你,这才在彼此的诧异中确认眼前的大姑娘是他们家的女儿。


  康明杓是晚辈,依照礼仪先打招唿,「祖母,爹。」


  康光宗还在错愕,「杓丫头……妳、妳都这么大啦。」


  「女儿今年都十八了。」


  康光宗提起手中的食盒,「这是妳奶奶早上起来给妳做的长寿面,妳带回去吃,小心点,别断了,要一口气吃完。」


  康明杓接过盒子,「女儿知道,谢谢祖母,谢谢爹。」


  然后三人进入寂静。


  夏天午后的太阳非常毒辣,三人当然不可能撑伞,只能让太阳晒着。


  她觉得很好笑,但是想想,在侍卫眼中他们应该在叙天伦,就像所有过生日的粗使宫女一样,没什么不同。


  那就好,不要跟别人不一样。


  大概过了一刻钟,康明杓开口,「女儿在厨房工作,差不多要开始准备晚饭了,谢谢祖母跟爹来这一趟。」


  「唉,丫头啊。」汪氏连忙拉住她,「妳在宫中过得还好吗?」


  「还行。」


  汪氏又拼命使眼色给自己儿子,康光宗只能吶吶开口,「妳弟弟之前有个童养媳,但去年生孩子时没过那个关,人跟孩子一起去了……我跟妳祖母想着,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想再给妳弟弟找一门媳妇。」


  她不动声色,「那挺好的。」


  汪氏连忙附和,「是该这样,明魁这才十六岁,当然还要娶妻生子。」


  「我们是相中牛家的大妞,不过牛家说聘金要五两银子……」


  康明杓内心明白,但还是装作不知道,「那也是应该的,牛家把大妞养大,花了不少心思,嫁了人,家里就少个人干活,要五两不过分。」


  汪氏装出为难的样子,「可家里……拿不出五两啊。」


  康明杓一脸惊讶,「祖母,孙女儿当时可是签了终身契,那有五十两啊,这也才不过几年而已,怎么就没了。」


  康光宗尴尬,汪氏也是一脸不知道该怎么说的样子,过了一会才说:「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不用再提了。」


  汪氏又是几次使眼色,康光宗拗不过老娘,只好结结巴巴开口,「我们康家,就明魁一个儿子,将来都靠他了……他对大妞也很满意,不过家里真拿不出五两……」


  「那就只能让弟弟先去做工赚钱,赚够了钱,再来娶老婆。」


  「那怎么行?」汪氏急了,「妳弟弟将来可是要考状元的人,读书都来不及,哪来的时间做工?」


  「没时间做工,却有时间娶老婆?」


  汪氏噎住了,卖了孙女的那五十两,花了三两给孙子买个水灵的童养媳,花了二十两把茅屋修成瓦屋,又花了五两修了炕床,还有二十二两,汪氏看亲弟弟一家苦,所以给了亲弟弟十两,买了不少小牛,小鸡回来养,剩下没几两,给明魁办个热闹的婚礼就没剩,谁知道银子这么不堪用。


  那个童养媳也是个没用的,不过生个孩子居然就这样没了,白白养她这么多年——?汪氏刻薄的想。


  但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重点是明魁现在得再娶一门老婆,给她这个祖母生个大胖曾孙,考状元,传宗接代,两不耽误。


  「杓丫头,祖母就老实跟妳说了吧,家里没钱了,但明魁一定得娶妻,我听说入宫的粗使宫女一个月也有一两银子,妳把存的银子拿出来给妳弟弟娶妻生子,他怎么说也是妳亲弟弟,妳不能不管他。」


  「我没钱。」


  汪氏起疑,「一个月有一两呢,怎么会没有?妳该不会是心疼银子不想拿出来吧?」


  「我老死才能出宫,在宫中没盼头,存钱做什么,给了银子就爱买些好吃的,那些例银,买鹿肉鲍鱼,龙虾熊掌,慢慢吃没的。」


  汪氏大急,「妳妳妳,妳怎么可以这样自私,都不替家人想,银子当然是要存起来,好给妳弟弟将来盖大房啊,不然等他将来儿孙满屋,是要住在哪里。」


  康光宗还算有点羞耻心,忍不住拉住汪氏的手,「娘,算了,杓丫头吃点好吃的,那也不过分,我早说今日不要过来了。」


  杓丫头被签了终身契,是他后来才知道的,虽然有点不忍心,但已成定局,只好想,至少五十两银子能让家里过好一点,怎么也没想到母亲会把杓丫头的卖身银拿十两去给舅舅,他听了都快气死了,但他生性懦弱,又不敢质问母亲,只能暗自生闷气。


  前几日母亲便跟他说起今日的打算,他觉得不太好,杓丫头入宫这么多年,他们都没去探望,现在一看就要拿钱,康光宗怎么说也是个秀才出身,好歹读过书,要点脸,但他一个读书人,当然拗不过一个强势的老母亲,今日只好跟着来,杓丫头那句「我老死才能出宫,在宫中没盼头,存钱做什么」,真像连续的耳光,打得他两颊生疼。


  「娘,算了。」康光宗劝着汪氏。


  「什么算了,做人家姊姊怎么可以这样,不想着自己弟弟,只想着吃。我就知道,她就是不希望明魁好。」汪氏恶狠狠的骂,彷彿有什么深仇大恨一样,「妳有也好,没有也好,妳都得拿出五两银子来。」


  康明杓无一脸所谓,「我说没了就没了,祖母再怎么生气,我也没有银子可以给。」


  康光宗眼见母亲跟女儿槓起来,有点担心,于是想了一个自以为聪明的主意,「杓丫头,妳入宫多年想必有来往密切的小姊妹,妳就先跟小姊妹借,再慢慢还给她们,不就可以了?」


  汪氏气唿唿的道:「这样也行。」


  「借了要还的,爹,女儿的银子是每个月辛苦换来的,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康光宗吶吶的问:「那妳弟弟怎么办?」


  康明杓心想,他是我弟弟,又不是我儿子,何况康明魁也没把她当过姊姊,从小大唿小叫的,还会踢她取乐,现在要她帮忙张罗婚事,想得美。


  「我也没办法,祖母已经把我卖了,还卖了一辈子,我没办法再卖第二次了,弟弟要娶大妞,让他自己想办法。」


  汪氏突然抢过她手中的食盒往地上一扔,食盒中的面碗打碎,长寿面洒了一地,「不帮妳弟弟想办法,妳就别吃。」


  康明杓好笑,「不吃就不吃,我在宫中餐餐一菜一肉,吃得可比家里好得多,祖母没发现,我长得都比爹还高了。」


  康光宗个子不高,但是再矮也是个男的,突然发现自己女儿都比自己高了,脸上出现诧异神色。


  康明杓想想时间也差不多了,「女儿要回去厨房干活了,祖母跟爹请自便。」


  说完这话,她不顾汪氏的咒骂,自行走了。


  第二章 当上婕妤了


  康明杓二十岁了,因为年纪大了,力气更大,跟许春花一起被派去洗衣房——?小姊妹能在一起,是管洗菜的赖姑姑帮忙开口说情的,所以离开前两人去跟赖姑姑磕了头,赖姑姑见她们知道好歹,内心也有些安慰,嘱咐她们好好做事,不要偷懒,两人一一点头。


  至于黄招弟,去年冬天染上伤寒一直没好,而且越来越严重,原本只是鼻涕,然后开始咳嗽,接着血也出来,血越咳越多,管事的人怕她死在宫中不吉利,把她赶出去。


  康明杓得到消息,一路追,好不容易在半路看到人,黄招弟咳得神智不清,连她是谁都认了好半晌,康明杓心里一痛——?就算回了家,黄家也不会给她请大夫的。


  她把自己这几年存的银子都给了黄招弟,两张五十两的银票,还有一点碎银子,「招弟,妳找个医馆住进去,该花的就花,要是钱不够了,传口信进宫,我再想办法。」


  黄招弟眼睛都红了,「咳,咳……」


  十年姊妹,她怎么会不知道明杓节省着不用钱,为的就是老时得到恩赦出宫,到时候至少能过上几年舒心日子,但这些银子,现在都给她了。


  「别说了,小心受风。」康明杓替她把帽子戴好,「招弟,好好活着,等我将来得到恩赦,去找妳玩儿。」


  黄招弟眼泪流了下来,想说话,但又是一阵咳。


  康明杓抱抱她,「趁着天色还亮,快走吧。招弟,答应我,别省银子,医馆开什么药,妳就买,能活着最重要,懂吗?」


  黄招弟点点头,依依不捨得往宫门走。


  康明杓也很难过,一百两虽然不少,但是要跟阎王买命真的得碰运气,只希望老天爷对招弟好一点,招弟才二十一岁,人生还很长。


  抹抹眼泪,她转身走上回厨房的路。


  宫廷大,下人本就来来去去,黄招弟走了,也没影响太大,就是有时候觉得寂寞。


  所幸过没半个月,黄招弟的口信就来了,说出宫那日就找了个医馆住下,康明杓也算稍稍放心。


  偶尔她跟许春花两人说到一半,会突然同时停下来,说「不知道招弟怎么样了」。


  这样又过了两个多月,雪融化,春花开,宫里开始展现绿意,黄招弟的口信又来了,病已经好了,欠了医馆八两银子,医馆答应让她在那边做工抵债。


  消息入宫,康明杓跟许春花两人乐了半日。


  虽然相见无期,但知道彼此还在世上,那就是喜事,值得她们好好感谢老天爷开眼。


  然后就是三年一次的宫人调度。


  会有新的小粗使宫女进来,负责她们这些简单的洗菜切菜,而她们这些已经长大的粗使宫女,则去负责别的工作。


  洗衣房的事务也不难,就是收衣,熨衣,折衣,送衣。


  能够不用做洗衣服这项粗活,多亏了康光宗有秀才的身分,康明杓勉强算是书香之后,所以得到比较轻松的选项,至于许春花,单纯就是託了康明杓的福。


  皇上的后宫人数很少,这几年下来还是只有皇后庄氏,淑妃柳氏。前一两年好像添了个赵充媛,是皇后亲自选的,可没想到赵充媛见到皇上便全身发抖,皇上即使容颜俱毁,那也是皇上,真龙天子,见那赵充媛害怕自己便不可能主动去亲近,结果就是赵充媛入宫一年多,到现在还没承恩。


  赵大人是中书令,官儿虽大,但年纪已高,儿子又不争气,到现在都只是个正九品的校书郎,庆幸孙女长得如花似玉,原想送入宫中讨皇上开心,这样就算自己老了,死了,赵家也不会倒,没想到孙女不争气,赵老夫人跟赵夫人几次入宫劝,让赵充媛去跟皇上服个软,赵充媛想想赵家,去了是去了,但就是怕,看都不敢看皇上,皇上见了更是生气,直接下令让她除了跟皇后问安外,没事不得出来。


  这下可好,赵家没讨好到皇上,反而得罪皇上了。


  从此想送女儿入宫的都得想想,自己家的孩子胆子够不够大,免得偷鸡不着蚀把米。


  整个皇宫的主子,以皇上贺齐宣,柳太后为尊。皇后庄氏,淑妃柳氏次之。再来是太子贺凌,二皇子贺卿,三皇子贺封,芳画公主,博容公主,其华公主。


  没有太妃太嫔,是因为太上皇当年迷信长生炼丹之术,术士说女气为阴,这阴气会影响丹药,所以脑子进水的太上皇几乎散了整个后宫,导致偌大的宫殿就那么少少几个主子。


  康明杓不用再三更起床洗菜,她现在可睡到中午,起床吃完饭后,收衣服,熨衣服,薰香,把衣服折好放在乌丝篮中,等到天黑,一手掌灯,一手拿着篮子,按照宫殿把宫服一一送过去——?是的,收送衣服,倒夜香桶,打扫宫道,修剪花园,都不是什么值得一看的事情,都是等夜深了才开始进行。主子们睡觉时,皇宫有一大批人正在忙碌。


  收送完所有衣服,大概就是子时,再把今日事物登录一下,哪个宫殿拿了哪些衣服来洗,在洗衣房多久,然后哪月哪日送了回去,由谁负责。虽然都是小事,但关系到主子就是大事,马虎不得,等写完就是四更了,所以可以天天睡到中午。


  比起厨房洗菜,冬冷夏热,现在的日子是舒服多了。


  那些洗衣宫女见两个菜鸟居然抢了人人梦寐以求的工作,难免酸上两句,但许春花不在乎,康明杓就更不在乎了。


  都入宫十年,还在乎那些酸言酸语的话就太傻了。


  才刚刚入秋,风已经大了起来,灯笼都灭了两次。


  今天是十五,月亮又大又圆,照映得十分清楚,康明杓也懒得第三次点灯了,直接拿着不亮的灯笼,提着太子贺凌的衣服朝东宫走去。


  其实一个宫殿送一次衣服这样很费工,理想的方式是,全部主子的衣服一箱一箱叠好,堆上车,然后循着宫殿路径送,这样只要出一次车就能完美完成任务了。


  但问题还是出在太上皇身上,因为术士说炼丹不能近女色,连衣服这些最好都不要放一起,所以就改了,变成一个宫殿送一个衣箱,送衣宫女总共二十人,得来来回回奔波整夜,以前洗菜是坐整天,现在送衣跑整夜,后宫的粗活就不能平均一下吗……


  啪?,一颗大水珠落在她的额头。


  康明杓抬头看天,月亮还是很亮,但旁边一大片乌云……


  喔糟,要下雨。


  她把不亮的灯笼放在宫道边,提着衣服就冲往东宫。


  粗使如草芥,她可没那个本钱生病,淋了雨,最多给一杯姜茶,热水澡那种好待遇不存在粗使的世界。


  冲冲冲,她用力冲。秋日天凉,她不想生病。


  她今日也是心不在焉,明明平时送衣服都会记得背一把雨伞在后面的,今天也不知道在恍神什么,居然拿着灯笼就出来。


  跑得快了,在转角处看到有队伍已经来不及,黄色的绣龙袍子?皇上?


  撞上就玩完了。


  停不住脚的康明杓想也不想就朝花圃冲过去,整个人栽入花丛中……花香入鼻这才想起来,糟糕,这片金花茶好像是柳太后的最爱……


  看来,板子是免不了……但还是比冲撞皇上,被活活打死好。


  康明杓被内侍们拉了出来。


  一脸树叶花瓣混着泥土,雨珠又大,康明杓只想着希望皇上看自己这狼狈样,别责难她鲁莽。


  康明杓下跪,额头触地,「皇上恕罪。」


  内侍首领开口,声音尖尖的,「这么晚了,在外头做什么?」


  「奴婢正要去给太子送衣,因为下起大雨又忘了带伞,冲撞了皇上,罪该万死。」


  又过了一会,那内侍道:「去吧。」


  康明杓知道自己小命捡回来了,「谢皇上恩典。」


  她一直伏地,直到皇帝一行人过了,这才起身。


  把脸上的泥巴花瓣抹干净,她也不知道哪来的大胆想法,朝着皇上一行人的方向看过去……她只是好奇想看看这个太子时期就征战南蛮的武皇帝,当然脸是看不着的,但看看他走路的样子,真不愧是练武出身,肩稳,步宽,要是穿上军服,走起来一定更好看。


  听说练武的人感官都很敏锐……


  康明杓正想到这边,明黄色油纸伞下的的皇帝突然转过身来,她来不及收回目光,瞬间成了四眼对望。


  皇帝原来……火伤得这么严重。


  復原的过程一定很辛苦吧,就算是皇宫,但医药也没现代好,当时不知道受了多少苦,这才保下这条命……


  嗷,不,她死定了,居然直视皇上。


  康明杓连忙又伏地,但已经来不及,她听到脚步声。


  「抬起头来。」不是内侍那种尖嗓,而是正常男子的嗓子,清冷清冷的。


  皇帝的声音是这样啊。


  康明杓起身,抬起脸,却是不敢直视。


  「看着朕的脸。」


  看就看,是你让我看的,别说我冒犯龙颜啊。


  近看,那些疤痕更狰狞了,一张脸没有完好的地方,除了眼睛——?眼睛真深邃,像一汪潭水,深不见底。


  听说贺齐宣小时候长得很像亲娘庄贤妃,而庄贤妃则是有名的美人儿。


  皇帝现在虽然容颜俱毁,但眼睛还是好看的,像潭水,但有时候又觉得像星空,闪烁着明亮的光。


  雨很大,服侍皇上身边的人至少二十个,但却安安静静的,只有雨水落下的声音。


  对贺齐宣来说,这是很奇怪的体验——?居然有女子看到他而不显害怕。


  看着他的双眼,没有畏惧,没有怜悯,没有厌恶,就像看一个普通人一样,他四岁烧伤,至今已经二十五岁,第一次有人这样单纯的看着他。


  她怎么会不怕?


  虽然说男子不应该重容貌,可是皇帝的寝居,没有镜子。


  他也不想看到他自己。他知道那些外族是怎么称唿他的,鬼怪皇帝。


  可是,她不怕他。从来没有哪个女子第一次见到他而不显害怕。


  现在寝殿当值的都是打小服侍的宫女,他的皇后对待他的时候也是小心翼翼,他的淑妃总是会额头冒汗。


  他也知道她们委屈,可是他必须有孩子。


  他可以给庄家富贵,给柳家富贵当作补偿,皇后跟淑妃也很满意这样的关系,彼此都知道,但没人说破。


  可是,这个深夜送衣服的粗使宫女……


  他知道自己吓人,可是就在刚刚他没想起这点,因为她看他的样子那样普通,那样平凡……从来没人这样看他……


  御书房。


  内侍首领王贵从外面进来,朝贺齐宣跪下,贺齐宣头也不抬,继续看奏章。


  王贵不敢自作主张,只能一直跪着,直到贺齐宣批完奏章,示意他开口,王贵这才敢说话,「那个姑娘叫做康明杓,健康的康,明月的明,斗杓的杓。亲爹是个秀才,十年前入宫,打的是终身契,一直在大厨房洗菜,今年春天才被调到洗衣房,她做的送衣纪录,奴才也拿来了。」


  贺齐宣暗忖,明杓,还真好听。


  明,有光亮的意思,杓,星星的名字,乃北斗七星的后三星统称。


  贺齐宣翻着那两本册子,字不漂亮,但还算工整,考虑到她十岁就入宫干粗活,厨房又不教写字,能写这样已经算不错了,「家里有些什么人?」


  「祖母汪氏,父亲康光宗,十几岁时考上过秀才,后来考过几次举子都没能再上一层,靠的就是汪氏做一些绣活养家。十八九岁时,买了个农村丫头当妻子,姓木,木氏先生了康姑娘,后来又生一子叫做康明魁,然后就……就跟人跑了,老太太汪氏听说宫中招人,就把康姑娘领来,奴才去相询了当年的主事官,主事对康姑娘还有印象,毕竟大多数人送女儿入宫都是救急,心里还是希望孩子能有日出来成亲生子,但汪氏却是成心坑孙女的,主事说,那年就这么一个打终身契,所以想忘也忘不掉。」


  王贵伺候皇帝很久了,当然懂得皇帝心思。


  皇帝并不好女色,这是第一次打听一个女子,因此王贵也不敢说她是丫头,而是称为康姑娘。这宫女命不错,说不定哪日飞上枝头,自己先对她恭敬些,总不会出错的。


  贺齐宣阖上簿子,「她那日淋雨,回去可有染上风寒?」


  王贵心想,呦,皇帝都问到这上头,看来康家要转运了,还好自己也有打听,连忙恭恭敬敬的回答,「康姑娘吉人天相,虽然有些小风寒,但她有个十年一直在一起的小姊妹给她熬了姜汤,喝了两天,祛了寒,倒是没什么大碍。」


  贺齐宣点点头,不语。


  天下是皇帝的天下,只要女子未婚,皇帝想封谁就封谁,可是贺齐宣是自傲与自卑的综合体。


  自傲自己有战功,勤政爱民,是人人称颂的好皇帝。


  可是即使这样,他也管不住人们眼中的惧怕,管不住人们眼中的怜悯。


  康明杓是第一个不怕他,也不可怜他的。


  直接封她位分,万一她不愿意呢?可是又觉得笑话,他是一国之君,要一个女人难道还要她同意?


  贺齐宣考虑着,御书房十几个人服侍,却是安安静静,只有秋风吹送入窗的声音。


  一会,自傲战胜了自卑——?贺齐宣可是堂堂天子,不用看人脸色。


  「来人。」


  王贵连忙答应,「是,奴才在。」


  「封康明杓为美人,不,婕妤吧,入住星阑宫。」


  王贵内心惊讶,外表却是不动声色,「是。」


  康明杓一个秀才的女儿,居然可以成为婕妤——?东瑞后宫分为一后,四妃,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


  世妇又分婕妤,美人,才人。婕妤,那可是正三品。文武大臣看到她,有一半得行礼的。


  有时真的是命,中书令花了那么大的力气把孙女送进宫,皇上也很赏脸给了充媛这么高的位分,结果赵充媛却是个没胆量的,见到皇上就害怕颤抖,惹得皇上不快,中书令没讨好到皇上,反而惹怒皇上。


  康家把康明杓送入宫,原只贪图五十两银子,没想到她合皇上的眼缘,以后就不是粗使宫女了,而是康婕妤。


  星阑宫虽然久没人居,却是个不错的地方,而且后宫只有皇后跟淑妃,这康婕妤要是争气生下皇子,这辈子可就不得了了。


  康明杓从竿子上收下其华公主的衣服——?宫中规矩森严,别说晾衣服的竿子,就算洗衣桶都有分的,皇后的桶子绝对不能拿来洗淑妃的衣服,洗袜子的桶子也不能拿来洗帕子,要是偷懒省事被告去管事姑姑那边,可是一顿好打的。


  秋风大,秋阳烈,衣服干得最快,还有太阳的味道在上面,但她当然不敢闻,小小一个粗使宫女也敢闻公主的衣服,找死。


  收进房间,小心翼翼铺在熨桌上,将碎火炭倒入铁壶中心,等壶底热了便开始熨烫起来。


  不到洗衣房都不知道古代人这么聪明,没电也能想出方法把衣服熨整,但这方法有个缺点,就是熨的人会很热……不一会就冒汗。


  外头突然一阵吵闹。


  那些洗衣宫女常常争吵,康明杓也懒得管。


  不一会,外头的一个人过来喊,「康明杓,快点出来,找妳算帐呢。」


  她认出是张玉娇的声音,藏不住的幸灾乐祸。


  把铁壶架好,这才推开格扇,就看到一个胖嬷嬷一脸不高兴的站在那边,洗衣房的管事罗姑姑一脸陪笑。


  张玉娇压低声音,满脸兴奋,「那是淑妃身边的房嬷嬷,妳完蛋了。」


  康明杓傻眼,淑妃?她的嬷嬷跑到洗衣房来做啥?


  但不管怎么说,都是贵人的嬷嬷,于是还是过去乖乖行了礼,「奴婢见过嬷嬷。」


  罗姑姑一把捏着她的耳朵,「妳是怎么得罪房嬷嬷的,给我说清楚。」


  「罗姑姑冤枉,奴婢第一次见到房嬷嬷。」


  「那房嬷嬷怎么会过来指名要找妳?」


  「奴婢……」哎唷,康明杓耳朵被拉得好疼,但又不敢把罗姑姑的手拨开,只能忍痛,「奴婢真不知道。」


  罗姑姑啧了一声,放开她,又讨好的对房嬷嬷说:「房嬷嬷,这就是康明杓了,不知道房嬷嬷有什么指教。」


  「指教不敢。」房嬷嬷皮笑肉不笑的,「只是淑妃娘娘的衣服上有焦痕,那是淑妃娘娘最喜欢的衣服,所以我来问个清楚。淑妃娘娘人好,也不想冤枉所有人,所以老太婆我也查好了,那件衣服是个叫做康明杓的宫女熨的,我就找她。」


  罗姑姑一听大惊,连忙把康明杓强押跪下,「这死丫头太粗心了,弄坏了淑妃娘娘的衣服,真是该死。房嬷嬷,这丫头来洗衣房不过几个月,可能手还笨,我回头打她十个板子,请淑妃消消气。」


  「回头就不用了,现在打吧,我好对娘娘交代。」


  康明杓张大嘴巴,想辩解,但又忍了下来——?辩解是没用的,淑妃只是想打她。


  于是长板凳拿来了,打板拿来了,罗姑姑为了给房嬷嬷一个交代,亲自动手。


  啪!啪!啪!


  康明杓趴在长板凳上,被打得疼入骨髓。


  不想哭,但实在太疼了,眼泪鼻涕都自己跑出来。


  四周安安静静,只有板子打上肉身的声音。


  好不容易挨完十个板子,被扶起来时,隐约觉得裙子后面有点湿,一看,罗姑姑手上的板子上有血。


  太痛了,康明杓忍不住吐出来。


  「明杓!」刚刚回来洗衣房的许春花放下篮子,一边尖叫着跑过来,「妳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张玉娇十分开心——?她想要这个活计很久了,原以为这次调度会轮到自己,没想到给个新来的捡去。罗姑姑说人家爹是秀才,更合适,真气死她了,现在看康明杓被打得这样狼狈,真说不出的开心,「康明杓不知道哪来的胆子,熨坏了淑妃的衣服,淑妃娘娘大恩,只给了小惩戒,没送教养处。」


  许春花连忙过去把康明杓扶住,见小姊妹这样惨,眼眶忍不住红了,「怎么会,我们做事很小心的,说不定是——?」


  「是奴婢不好,奴婢粗心大意。」康明杓截断了许春花的辩解,「还请房嬷嬷代为向淑妃娘娘请罪,等奴婢伤好了,再去淑妃娘娘的宝芸宫外磕头。」


  房嬷嬷满意了,「这还像话。」


  罗姑姑松了一口气,烫坏宫妃的衣服可大可小,最糟的可能大家一起受罚,现在看来,房嬷嬷是满意她打的板子了。


  房嬷嬷走了。


  罗姑姑挥挥手,「都散了,别看热闹了。」又对康明杓说:「这阵子不用当职,就在房中休息吧。」


  「是。」


  罗姑姑原本还想说些什么,但想到康明杓一声辩解也没有,知道她心中比什么都明白,宫里不是讲道理的地方,主子说你错了,那就是错了,她没做却知错,这样聪明的孩子不用自己多教。


  许春花扶着康明杓一步一步进入房间。


  康明杓从床头的小抽斗拿出自己这几个月存下的五两银子,「春花,妳帮我跑一趟,让老胡调个伤药给我。」


  许春花点点头,「好,妳等着。」


  她们在大厨房十年,那是所有人都认熟了,包括几个大厨。有个太医姓胡,就爱喝点小酒,吃点热炒小菜,御膳房不敢进,来大厨房总可以,来来回回的跟大家都熟了,对他的称唿从「胡大人」变成「老胡」,有人烫伤什么的,老胡也会带些伤药过来。


  许春花去了大概半个时辰便拿着一盒伤药回来,「老胡说我们可赚到了,这盒伤药成本至少十五两银子,一天一次,肯定半个月能好,还给了一瓶药丸,说早晚化在水中喝,对外伤很好。」


  康明杓心想,慢点好也没关系,不要恶化就好了。


  伤口太疼,抹了药,匀了药丸喝下,她已经满身大汗。


  许春花连忙把门窗都打开,让秋风送入。


  康明杓心想,还好淑妃是秋天发神经,万一是夏天诬赖她,天气热,伤口恐怕好得更慢了。


  「明杓,妳怎么不跟那房嬷嬷说。」许春花还在忿忿不平。


  「说什么?」


  「说妳没烫坏淑妃的衣服。」


  「说了也没用,淑妃能这样说,那肯定会有一件烫坏的衣服等着我喊冤,我现在认了,不过十个板子,我若不受教,说不定得打上两次。」康明杓趴在枕头上,怎么样也不懂,她一个小小宫女怎么会惹到淑妃?


  外头又是一阵喧闹。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都在彼此脸上看出担心的神情——?该不会是淑妃不满意十个板子,又来了吧?


  「明杓,明杓?」罗姑姑慌慌张张进来,「妳怎么样了?」


  康明杓被问得莫名其妙,「还行。」


  「许春花,快点扶她起来。」


  许春花真有点生气了,直接顶嘴,「姑姑,您没看到明杓裤子上还有血,她是真的得休息。」


  「圣旨来了,妳就算死了,也得给我站起来去接旨。」


  康明杓真的懵了,圣旨?


  淑妃打她还不够,现在连皇上都要打她吗?


  罗姑姑心里害怕,亲自动手把她从床上扶起来,又给她繫好裙子。


  康明杓屁屁疼得很,但也没办法,还是举步维艰的朝外面走去。


  洗衣房的宫女全出来了,围着一大圈。


  月门前站着一个内侍,康明杓认得他,那日他跟在皇帝身边替皇帝打伞,能这样近身,可见地位不低。


  那内侍就是王贵,王贵看到康明杓的狼狈样子也惊了,也不过才几天没见,怎么连路都不能自己走了?责怪的看了罗姑姑一眼,罗姑姑连忙低下头。


  王贵想到皇上一封就是婕妤,还特意开了新宫殿给她,这几天派人重新整理,打扫,开了库房,交代管事嬷嬷「都用最好的」,尚衣监更是连夜做新宫服,就是为了迎接这位新婕妤,这荣宠可是歷代少见,至少皇后跟淑妃当年进东宫时,没得到任何特别交代。


  服侍皇上十几年了,从太子到现在,王贵知道康明杓是入了皇上的眼。


  他们东瑞国传贤不传长,将来……


  康明杓觉得好不容易止住的血又往外渗了,湿润的感觉越来越甚,怕伤口感染,忍不住皱了眉。


  王贵看到,于是连忙向前,「康姑娘,妳怎么了?」


  罗姑姑惊了。


  王贵可是皇上最信任的内侍,打小伺候皇上,十分懂皇上心思,现在他对康明杓这样客气,罗姑姑顿时也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总不能回答「那是我打的」。


  罗姑姑尴尬,「丫头得罪了淑妃娘娘,所以……」


  牵扯到淑妃,王贵自然不会多言,「咱家要宣旨,都跪下吧。」


  内内外外,哗啦拉的跪了一地。


  牵扯到伤口,康明杓额头汗冒了出来。


  王贵打开明黄色的卷子,就念了起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康家有女,秀外慧中,温婉大方,甚得皇心,特封为三品婕妤,即日起迁往星阑宫,钦此,谢恩。」


  众人都惊呆了。


  当然,最惊讶的是康明杓。


  后宫只有一后一妃,还有一个没有承恩过的赵充媛,可见贺齐宣并不好色,可是皇帝却封了她?


  康明杓知道自己长得还不错,不然当年里正家的傻儿子就不会嚷嚷着要娶她,可是说实话,并没有到国色天香,皇上怎么会一次就看上自己?


  许春花叫了起来,「婕妤!明杓妳以后是婕妤了,三品呢。」


  康明杓还在发呆。


  当然,罗姑姑更是想死,她做了什么,她把皇上的新婕妤打得整个屁股冒血。


  王贵捲起圣旨,「康婕妤收下吧。」


  康明杓靠着许春花,颤着双手捧起圣旨,「谢皇上,多,多谢公公跑这一趟,可,可我只是粗使宫女,将来有机会再报答公公。」


  王贵当然明白,粗使宫女能有什么赏钱,但在宫中看的是长远,于是笑咪咪道:「康婕妤太客气了,婕妤把随身物什收拾一下,轿子已经在外面等了。」


  康明杓的东西不多,怎么收拾也只有一个小包袱,出来房中,又对罗姑姑说:「姑姑,多谢半年照顾,我在宫中只有春花这个小姊妹,她再四年就能出宫了,还希望姑姑多加照应。」


  罗姑姑知道康明杓没有要追究自己被打的事情,松了一口气,「放心吧,姑姑答应妳,只要这里一日是我主事,许春花就不会吃亏。」


  「多谢姑姑。」


  许春花这一年,年头送走黄招弟,现在又要送走康明杓,内心捨不得,但也知道那是条康庄大道,含着两泡眼泪说:「明杓妳好好保重,将来生了小皇子,再送红鸡蛋给我。」


  「春花……」


  康明杓知道,自己当了婕妤,以后跟春花大概没有相见之日了。


  宫里有宫里的规矩,不是她想见谁就能把那人叫过来叙话。


  康明杓抱抱许春花,在小太监的搀扶下走出了洗衣房,上了轿子。


  王贵的声音响起,「婕妤身体不适,都给咱家小心点,别颠着婕妤。」


  四个轿夫连忙说不敢。


  轿子里,康明杓很忐忑,总不明白,皇上并不好色,为何一眼看上自己?


  她应该高兴的,总比在做粗活到老,然后得到恩赦出宫来得好。


  老了出宫,就只能等死。可是现在当上皇帝的婕妤,她可以有孩子。


  前生别说孩子,连恋爱都没谈过,病了二十几年,在爸爸妈妈的泪眼中嚥气,以为这一生要干一辈子粗活,没想到会另有际遇。


  她对于皇帝没有特殊想法,但也不排斥跟这样的人相处,他是合格的一国之君,面对一个励精图治的人,她没办法讨厌。


  说不上喜欢,可是,这已经不是她喜不喜欢的问题了。


  康明杓握紧手上的圣旨,这是命运,她只能往好的地方想。


  哇,不用做粗活了!哇,当上婕妤了!哇,不用等到老才有闲情逸致看明月,哇哇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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