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日期:2019年2月22日 内容简介: 身为治玉大家的闭门弟子,苏仰娴一身功夫不在话下, 却沦落到给人家殷勤喂药的可怜境地,都怪她爹弄伤治玉界大神雍绍白, 她不得不讨好这位债主,并以自身相玉的才能助他完成大作, 谁想到债都还不到一半,自家债主先陷入危机, 被好男色的宣大公子抓去小倌馆,还是她机灵才能助他脱困, 为替他出口气,她以自身作为彩头与同为治玉者的宣大公子斗玉, 赢得漂亮却险遭攻击,若非他及时出现,她可真有苦头吃了, 谁知这人气她差点把自己赔进去,竟气得亲了她一口又一口, 怎麽回事?难不成她的「代父偿债」要变成「以身相许」了?! 楔子 姑娘到底是谁 天朝治玉之技,冠绝天下。 流派虽各有不同,治玉者对於一位真正的大家所抱持的尊崇却是一样。 东海流派,年近百岁的卓老家主在睡梦中安详逝世,属喜丧,东海卓府遂摆设灵堂,公祭三日。 她家师父范起,号「云溪老人」,是帝京流派的创始者,与卓老家主同是天朝治玉的一代师匠,两人相往已超过一甲子岁月,今次亦特意从帝京赶至东海,送故友这最後一程。 位在东海之滨,入夜後的卓府宛如座落在海中的孤岛。 静心听取,浪潮声一波接连一波,能涤人心魄亦能乱人神魂,端看自个儿有何领悟。 她却什麽都听不见了,只余心音。 胸房里的那颗心怦怦乱颤,力道直冲耳鼓,她清清楚楚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她完全没料想到,在这样的晚秋夜里,会觑见他在卓府的湖中小亭内独自徘徊。 若说她家八十多岁的师父与卓家老家主堪称一代师匠,那他则是天赋异禀、超然脱俗的存在,恰合了「惊艳绝俗」四字。 精致小亭里的年轻男子,年岁约莫二十出头,白日他抵达东海卓府,她立在师父身後见他与人一一寒暄并在卓老家主灵前捻香致意,当时他身穿一袭锦玉白袍,襟领与袖底有着墨银两色的繁纹绣,乌亮长发用一只羊脂白玉冠整齐束在背後,显得优雅庄重。 此际,通往湖中小亭的九曲石桥上虽置着两盏灯,然灯火稀微,完全无法照进亭中,即使如此,湖中冷浸着一天星月,借来满湖潋灩的水月星光,他那身白色锦袍与发上玉冠仍轻易可辨。 亭中无桌无椅,仅有一方高高突起、及人腰高的大石,他一掌贴在石头上动也不动,微垂颈项彷佛陷入冥思。 猜不出他那姿态维持多久,当她发现他时,他就那样了。 不由自主受他吸引啊…… 为看清楚他的神态,她提裙蹑足,悄悄接近再接近。 「甚好,你一直都在。」亭中之人突然开口出声,吓了她一大跳。 她思绪转动迅捷,下一瞬已明白过来,他说话的对象不是她,却是那方大石。 治玉者大抵都有这般「症状」,玉石在他们眼中尽是活物,而藏在石头里的玉料就如同在娘亲腹中孕育着的宝贝娃儿,这种隔着「肚皮」对里边宝贝儿喃喃自语的事,她家师父和三位师哥挺常干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就连她自己也避免不了。 只是反应再快亦来不及,刚才那一吓,吓得她脚步踉跄。 足下声音乍响,引来他循声侧目,朝九曲桥上看来。 她只好用力吸口气,先立定,朝他福身作礼,之後才举步走进小亭。 打扰到他,搅了他的独处与冥思,她缓缓去到他面前,在幽微夜色中,尽可能将内心歉意展现在脸上,用眼神、用表情传达,随即又深深作礼。 她指指自己的喉头,再以一根食指轻压唇上作出噤声动作,最後双手相叠贴在左胸。 凡是治玉行家皆能瞧懂,她比出的手势代表何意——? 守心。 治玉这行当,「守心内观生静契」是一门功课。 作这门功课需完全噤声,不能言语。 只是她家师父命她守心半年,在这期间却又拖着她外出,要她陪他一同前来东海祭友,明摆着是把她丢进试炼场里。 卓老家主的公祭场子人来人往,各流派的玉雕师与各个山头的玉商云集东海,前来捻香致意之人九成以上是同业,所谈所论的话题九成九与治玉相关。 能与这麽多同行人才聚会,如此强大的诱惑根本是要她直面内在,瞧她能不能守住修行中的本心,仅倾耳去听、尽目去看,以心会友,真正做到不言不语、自观内在。 尽管不易,她是有信心完成这门功课的。 直至见到他——?守心不语突然变得艰难无比。 天朝御用工匠十有七八出自江北昙陵源,他,雍绍白,正是昙陵源雍氏的年轻家主。 他外貌清俊高雅,谈吐斯文得体,宛如美玉温润的翩翩佳公子,只是这些都不是引得她心脏怦怦跳、快要破戒的要因。 她曾见过出自他手中的三件花鸟玉雕作品,分别展现出圆雕、浮雕和薄意的巧技,花鸟画的「形神兼备」与玉雕的「因色取巧」相结合,不仅见解独特,形成的作品更是妙趣横生,似将各家流派融入,贯通之後又另辟蹊径。 据闻,他完成那三件花鸟玉雕时,年仅十五,与此时的她同龄。 反观她,八岁时拜入师父云溪老人门下,习艺至今,连件像样的玩意儿都拿不出来,能不生愧吗? 如今这尊能为她指点迷津的「大神」就在眼前,她欲求教却不能畅言,内心那个纠结啊,当真是百味杂陈。 两人仅隔三步距离,他一手仍覆在及人腰高的大石上,双眉微敛,目光略飘移。 忍住几要溜出唇间的话语,她再次打手势,表示自己正在「守心」,并朝他微微一笑。 他没有对上她的视线,对於她的手势亦无任何表示。 沉静几息,他调头重新面对大石,就在她微觉怪异之际,忽听他低声道——? 「东海卓家的这方镇宅玉石拔地而起,突出於湖面上,石中玉,玉中魄,代表卓家一代辉煌的老家主已故,眼下看来……後继无人,你说,这方镇宅玉魄还能维持多久?」 治玉者中,无人不知卓家这方藏在石峰中的天然玉。 数十年前一次地牛翻身,卓府家宅安然无事,却从湖底冒出这一柱擎天。 当时卓老家主仅是初出茅庐的少年郎,他发现石中蕴玉,视为祥兆,便依着石峰形状建出这座湖心小亭,将突出湖面的玉石护在亭中。 说也神妙,自此之後,出自年轻的卓老家主手中的玉器和石雕果然佳作频频,东海卓家更如平地一声雷般闯出名号。 只是此一时际,在这座湖心小亭中,她听他问出,却不觉他是在问她话,倒像……像他自个儿在喃喃自问着。 唇瓣掀动,终究没有破戒出声,她学他将掌心贴熨在石上,闭眸凝神。 玉石有精魄,守心静候,连心的十指便能感到那股脉动。 这是她最最擅长的,师父说,这是老天爷赏她饭吃,所谓「一相抵九工」,她若能探出玉料内在脉络,便晓得如何雕琢才能成就所谓的浑然一体,比什麽都强。 她还得练,练眼力、练神气、练心。 啊,找到了! 她轻拉了下男人的锦袖,他似乎早已察觉出什麽。 当她移动贴在大石上的小手时,他的手跟随着她,而与其说是跟随,其实更像在评断她此刻的作为。 他五指修长的大手跟在她的小手後面,徐缓而沉静,循着石中玉魄的流动挪移,时而往上,时而向下,或偏左、或向右,直到绕着石块走了一圈,最终停在最初的起点。 她轻轻吁出一口气,见他终於抬起眼瞧过来,不禁弯眸笑开。 瞧,镇宅玉石的精魄不仅犹在,还生动活泼得很啊! 她眸珠滴溜溜地转,眨了眨,想把内心之意传达给他。 「竟不知卓家还有这般人才。」他一双眼角微挑的长目亦眨了眨,密翘的墨睫底下轻敛笑意。「卓老家主贪静,治玉时更容不得半点声响,遂收了四名聋哑仆人近身服侍,阁下想必是长年来耳濡目染,才练就此番功夫。」 他嗓声仍幽微,没打算说给谁听似的,毕竟与他在一块的是聋哑之人,听不到也不能言语……等等!她怎会被认成是卓府的聋哑仆人? 古怪感如涟漪般扩大再扩大,她尚未想明白,一只小臂突然被他抓住。 她心头骤跳。 「你……」他陡然顿住,镶着淡淡银辉的俊容露出愕然表情。「你是女子。」 尽管隔着厚厚一层衣料,她臂腕握起来仍然纤细,但这绝非重点,重中之重的点是——? 他一开始竟看不出她是女子吗! 换她顿住,瞠眸结舌。 彷佛察觉到她的惊愕,他静了会儿,问:「你能听见?」 她先是点头,见他眼神定定然,动也未动,根本看不见她一般,遂探指在抓紧她小臂的那只手的手背上,轻轻画出一个圈,表示自己并非耳聋。 被突如其来直接碰触,他五官微凝,修长有力的五指仍抓着她未放。 「能听见,却无法言语?」他再问。 她紧紧注视他,想了想,在那手背上画下第二个圈。欸,她确实不能说话啊。 她的「不能说话」是为了贯彻「守心」的功课,那他双目突然失明,却是因何? 明明白日抵达卓家时,他仍耳聪目明得很,神俊瞳泽如美玉含光,被他一望,似春风化雨温润润拂了一身,此刻怎成眼盲? 实在太震惊,惊得她一颗心快要蹦出喉头。 她伸手迅速往他两边的眼皮上点了点,跟着在他手背上重重画叉——? 两眼为何看不见? 她的意思他懂得,只是没料到继手背之後还被碰触眼皮。 他神情一顿,被陌生人这样触摸实令他心生排斥,但随即又想,到底是他先抓住人家,好像也怪不得谁。 他抑下想举袖抹眼的念头,轻声道:「四周暗下,双目自然不能视物。」 今夜月色皎洁,湖上波光潋灩,她一双凡胎肉眼还能将周遭景致看出一道道轮廓,更别提离她甚近的他,长眉入鬓,密睫若扇,挺直鼻梁在半边颊面上形成阴影,分出明暗的俊雅容颜,有种清风明月般的淡然孤高。 她能看清楚他,他却完全不能视物,哪里能说自然? 分明……是病。 夜盲。 她再次张嘴,最後却用力抿成一直线。 他紧抓她不放,无非是要她带领他离开,她运用食指和中指,仿照两腿走路的方式,让两根手指从他手背上慢慢「走过」,表示要送他到明亮之处。 他眉微挑,点点头。「有劳了。」 不等她动作,他那只扣住她的手已自动自发沿着她的胳臂往上摸索,摸过肘部、上臂,最後搭在她肩膀上。 她面红耳赤,心尖直抖,万幸还隔着衣物,没让他发现自个儿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於是她在前、他在後,跟随她的脚步,他离开湖心小亭,走上九曲桥。 八成是她的错觉,就觉他掌心好热,热度直透衣料,烘得她半边肩头既烫又麻。 她怎麽都料想不到,原是好奇溜过来,欲瞧一眼东海卓家从湖心拔地而起的镇宅玉石罢了,竟演变成如今这般情状。 自见过他那三件花鸟玉雕之作,心中便生景仰,私下不由得留意起关於昙陵源雍氏的大小消息,此际她就与仰慕的对象走在一起,她还得知了他身上一个不为人知的病症。 心绪是矛盾的,起伏跌宕,既想着赶紧走完这九曲桥,送他到明亮处,令他双目得见光明,又想这座桥最好弯弯曲曲走不尽,让她能同他说上话,聊个尽兴……但,她到底是要守戒,这座桥再长再弯曲,两人相伴走得再久,她也无法开口。 满身热气,烘得脑门都有些发昏,以为与他就是这样了,徐慢到偏幽柔的男子声音却在她身後响起——? 「如今卓老家主已故去,你既练就这一手循脉相玉的本事,继续留在东海卓家为仆为婢,实是埋没了。」随她踏出一步再一步,问:「不知你愿不愿意来我身边?」 她陡然一个踉跄,还是身後的他立时紧扣她的肩头,助她稳下脚步。 他低低「啊」了一声,带笑道:「都忘记自报家门和姓名了。」一顿。「在下雍绍白,出身昙陵源雍氏,雍氏与东海卓家相同,皆以治玉为家业……想你既涉足治玉这门行当,应该听说过昙陵源雍氏,若你愿随我去,卓家这边我自会替你出面。」 此际两人已回到九曲桥头,挂在左右两侧的灯笼提供了些许照明,许是目中忽然映入火光,她回首面对他时,就见他努力适应地蹙起眉峰、微眯双眼。 持续被认作卓家的仆婢,除了无言还是无言,但他的邀请令她受宠若惊。 他这是想揽才。 他是觉得……她是个人才呢。 被「大神」肯定的满足感充盈心间,她傻傻凝视他,心底咕噜咕噜冒出一团团蜜味,还带点婴儿肥的嫩颊红扑扑。 绝对是少女的春心在荡漾。 下一瞬,她全凭荡漾的春心本能行事,一把覆住他仍搁在自己肩上的手,柔嫩掌心贴着他的手背,嫩润五指微微收紧。 他扬眉,眉心微乎其微一蹙,俊容沉思般略偏。「所以……你这是愿意之意……嗯?」突然间他表情一变,被天雷击中、骤然顿悟似的——? 「不对!我记得卓老家主收在身边使役的四名聋哑仆人皆是男子,无一人是女儿身,且年岁皆已半百。」他反手将她扣住,落入掌中的是一只肤触细嫩的柔荑,亦不像治玉者该有的手。「你是谁?为何装聋扮哑!」 她内心大叹。 欸欸,绝对不是装聋子啊!至於扮哑,那也是……情非得已! 就在此际——? 「爷啊,您在园子里吗?在的话应一声。」 「双青你喊小声点儿,这儿可不是咱们府上。」压低声音,语调既急又气。 「元叔,喊小声了,爷怕是听不见,哪能应声嘛?」 「你还有嘴应话?不是千叮咛、万交代,要你寸步不离跟在爷身边吗?你瞧你干什麽去,把爷都给弄丢,一入夜,爷那双眼是什麽情况,你又不是不知!」 百般委屈。「爷说要独自走走,想想事儿,他不让人跟的,我本以为仅在这座回游山水园子里,无妨的,哪知道天都暗下,还不见爷返回……」 不远处,悬挂成排灯笼的回廊上,出现两名今日跟他一起到访的随从,白日在卓家公祭大堂上,她见过的,一个是肤色黝黑的中年壮汉,一个是嘴上未长毛的小小少年,後者年纪瞧着较她还小。 突然出现其他人,她实不知自己怎会如此不淡定,彷佛偷偷摸摸干着令人脸红心跳的事,乍然被撞见一般。 想也未想,她蓦地使劲儿挣开他的掌握,提裙便往园子的另一头跑。 「你……站住!」雍绍白朝她跑开的方向一嚷。 「爷——?元叔、元叔,爷在那儿啊!」名叫「双青」的小少年循声望来,终於在九曲桥头上寻到他家的主子爷。 雍绍白当然已听见自家随从的唤声,他并未理会,患有夜盲的双目仍执着地锁定某个点。 湖岸边的灯火依然稀微,但已能让他的目力恢复个三、四成。 他固执地想去看清,还是看不清,捕捉到的仅是浅淡的一抹身影轮廓,如受到惊吓的小兔儿,慌不择路般从他身边逃离,很快就隐没不见。 唯一能断定的是,那是个骨架纤细的姑娘,个头不及他胸口,若非天生个子娇小,就是年岁尚小,仍等着往上抽长。 还有,小姑娘家有着一大把丰厚长发,发丝甚是柔顺,因她跑动时,荡在背後的长发飘飘如浪生动,裙摆亦生波。 ……可恶,这小姑娘家到底是谁? 第一章 究竟在谁手里 五年後。 天朝帝京的东大街,一向是古玩、珠宝首饰和玉器买卖的聚集地。 京畿繁华,百业昌隆,寻常时候过来东大街或闲逛、或寻宝的百姓本就不少,这几日人潮更为汹涌,几已是摩顶放踵之态。 原因很简单,因帝京三年一度的「斗玉大会」刚落幕,每回这场玉行界里的一等大事从操办到结束,东大街都得跟着热闹上好些时候。 所谓的「斗玉大会」,一开始是帝京的玉市行馆兴办的一场赏玉宴,旨在广邀同行同业的朋友相互交流。 按规定,与会的玉商们,每一家至少得提供三件小玉器、又或者是一件大型玉器作为展示,让同是治玉、赏玉的行家们赏玩。 经过数十年至今,单纯赏玉评比的交流规模渐渐扩大,不再局限於帝京,而是天朝的治玉大家们和各家玉商全来共襄盛举,赏玩的活儿亦添进紧张刺激的气氛,演变成大小流派之间的拚比,以及玉商们比眼力、比手腕,甚至是比家底的「战场」。 每到「斗玉大会」,作为主办场子的帝京东大街总要轰动一场,即便盛事落幕,热度依然持续,甚至整条东大街会更加热闹、挤进更多人,因为「斗玉大会」上所有买卖不成、或是被评论为次级的玉料、玉器,十有八九会就近流进当地规模最大的玉市。 身为玉商,经营玉行,完全靠眼力吃饭。 只是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再厉害的治玉师父和玉商老手也有看错眼的时候,一旦错失佳品,让东西流进寻常交易的玉市里,那就各凭本事了,看谁能来「捡漏」捡个彻底。 捡漏。 最被古玩行和玉行里的人们津津乐道的事。 好玩意儿因蒙了尘被当成次级品,甚至是破铜烂铁来看待,用低得不得了的贱价出售,让火眼金睛的识货人捡个天大便宜,这便是行话里的「捡漏」。 没有比这样的事更令人兴奋难耐的了! 因此「斗玉大会」一结束,整条东大街的营生翻倍再翻倍地火热起来,涌进来的人们大多数都认为自己就是那火眼金睛,就是那慧眼识美玉之人。 所谓「今日筚路蓝缕、明朝拜相封侯」,倘若能稳稳相中一块宝玉,金银有价玉无价啊,届时就靠美玉翻身致富,也不是不可能。 「说到底,苏姑娘可是咱们帝京玉市众人皆知的女先生,更是治玉大家云溪老人的闭门弟子,那能耐绝对没得比,姑娘都说这南天流派的『翡翠卧牛』不真,那咱便信得真真的,这玩意儿只得下了展示架,可不能让一个不真的次货伤着咱们店铺的颜面,您说是不?」东大街上,一家经营已超过三十年的玉行,上了年岁的老东家眨着近来渐感迷蒙的双眼,对着一名骨架纤细、柔发乌亮的大姑娘家边笑边问。 被玉市众人称作「女先生」的苏仰娴闻言亦扬唇浅笑,徐声诚挚道——? 「南天流派以翡翠作品为大宗,翡翠在玉石中属硬玉的一种,一般是半透明至不透明,要寻到透明的翡翠极少,当然,越透明自然价值越高,何老板手里这座『翡翠卧牛』近乎透明却具萤光,是掺进磷晶粉末养成的山料原石,所以不真。」 古玩或玉石的买卖收藏,主要靠眼力,谁都有看不准的时候,因此说「不真」来显出谨慎态度,再有,不直接点出对方所收购的物件为假货,这般用词亦是为对方留面子。 何老板绺了绺灰白美髯,叹了口气。「老夫这眼力越来越老眼昏花,身边又没个可靠的人相帮,再加上後继无人,欸,咱这间古玩店差不多该关门大吉了。」 苏仰娴适才进到店里时,已不动声色大致看过店中摆设。 两名夥计虽将铺头整理得乾乾净净,但架上的好玩意儿确实不多,大件的摆设也偏少,若要继续在东大街生存,怕是不太容易。 何老板摇头再叹。「不怕姑娘你笑话,咱可是万般羡慕你家老爹,能有你这麽一个眼光犀利的闺女儿,在咱们这行当里,如你这样一个闺女儿抵得过别人家里十个矜贵儿子。」 被直白称赞,苏仰娴颊面微红,浅浅勾唇。「是何老板您看重。只是三年前我家阿爹神识出了些状况後,咱们家的『福宝斋』便跟着歇业,我也没能振兴家业,实在算不上好。」 「你那是疼你爹呢,拿整间『福宝斋』的好玩意儿宠他、纵容他,这东大街上走踏的,有谁瞧不出来?」何老板笑叹,边用厚厚棉布提起小炉上的铁壶帮她倒茶,坐在太师椅上的她连忙侧身作礼。 她家的「福宝斋」就开在东大街街尾,曾经也是帝京首屈一指的古玩玉器行,但自从三年前,她家阿爹开始忘东忘西,病发严重时还会认不得人,「福宝斋」便停了一切营生,而满铺头的货被她全数留下,只为了供阿爹日日把玩。 对於何老板的感慨之语,她笑了笑没答话,举杯啜饮香茶。 何老板将铁壶放回炉上後,手一挥,道:「算了,不说这些,姑娘既然来帮老夫掌眼,将店里新进的三批古玩和玉器全都绺过,那便按先前说好的那样办,新得的一批玉料原石里,你要有看上眼的,就取一块走吧。」 「好。」端庄地将茶喝尽,她起身作礼。 行礼过後,她抬起衣袖,纤纤玉指指向掌柜的长桌上、一方被拿来充当纸镇的石块。 那东西约莫掌心大,灰扑扑的,仔细看带着点儿暗青色纹路,着实不是个玩意儿,她却道——? 「多谢何老板慷慨。我就选它。」 「怎麽样?」 一身素色春衫的年轻姑娘在见到苏仰娴踏进「福宝斋」後院,倏地合上手中读到一半的书册,她起身相迎,五官恬淡的面容浮出薄红。 「小四儿,拿到了吗?」另一位开口问话的,是个年近半百的胖大叔,身长不矮,但整个人肥敦敦,脸圆如满月,十根手指亦生得肥肥润润,几不见指节,不知情的人一见,还以为是哪来的富贵胖员外。 苏仰娴进到自家後院时,胖大叔正陪着苏大爹下围棋,後者发现胖大叔被自家闺女儿分走心神,连忙从棋盘上抓了三颗棋子藏进袖内,然後朝苏仰娴偷偷挤眉弄眼,笑得好不得意。 年轻姑娘是苏仰娴的闺中密友,名叫明芷兰,家里亦是经营玉器买卖的。 明家不仅在东大街有玉行,在帝京富裕风流的几个地段也有分店。 明芷兰本身对家中营生颇有兴趣,也算有些天分,可惜是个不得宠的庶女身分,明老爷明成运与明家嫡出的子女根本没拿她当一回事。 满身富态的胖大叔姓袁,名大成,与苏仰娴是同门师兄妹。 云溪老人共有四名嫡传弟子,袁大成是大弟子,苏仰娴排在最末,所以被师哥们昵称「小四儿」。 作为帝京流派代表,身为大师哥的袁大成所掌管的是云溪老人当初建起的玉作坊,各地铺头的经营以及玉料开采的事务则由底下两个师弟担当。 而苏仰娴身为云溪老人的闭门弟子,俗语说「老来得子宠上天」,云溪老人年逾古稀才遇苏仰娴这枚「奇葩」,自是疼若心肝,就连上头与她年岁相差一大截、当她亲爹都够格的三位师哥们,亦是一个比一个宠她,任她爱做什麽就做什麽。 这一边,见到自个儿的手帕交明芷兰,以及专程来「福宝斋」相候的同门大师哥袁大成,苏仰娴咧嘴笑开,又觑见阿爹极不入流的「偷吃步」行径,还一脸的春风得意,她笑得更欢,遂快步走进小厅,把揣在怀里的小布包取出搁在方桌上。 一揭开裹布,几颗脑袋瓜全凑过来端详,最先发出声音的是苏大爹。 苏大爹瞠圆双目,看看自家闺女儿,再看看闺女儿带回来的东西,呵呵笑——? 「阿妞真行,又淘到一块好玩意儿了呀。」 苏仰娴亲昵地扯扯苏大爹的山羊胡,笑道:「是啊,是块好玩意儿呢,爹可喜欢?」 苏大爹点头如捣蒜。「喜欢啊,喜欢得紧!」圆溜溜的瞳仁闪闪发亮,闪到後来倒现出几分腼腆,蠕着唇又道:「妞啊,爹有个好生景仰的治玉大师,那人待咱们是有大恩的,那人他……他……」拧紧眉峰,努力想着别人曾施予他的大恩大德,但,却是怎麽也想不出来。 苏仰娴见状也不慌急,慢悠悠道:「爹,那位大师姓范名起,号『云溪老人』,多年前他收女儿为徒,与咱们『福宝斋』多有往来。」 「对!对啊——?」苏大爹一掌猛拍桌面,眉开又眼笑。「范起……是这个名没错……云溪老人,对,是云溪老人……他收你当闭门徒弟,你上头还有三个师哥呢,三个年岁跟爹都差不多大的师哥,咱可喜欢他们了,跟拜把兄弟一般,咱喜欢他们。」 在一旁听他们父女俩对话的袁大成禁不住哈哈大笑,肥掌拍在苏大爹的肩头。「你是我老兄弟,你家闺女儿却是我的小师妹,这关系可错综复杂罗。」 苏大爹表情有些怔然,彷佛此刻才发现,挨在自己身边的就是他口中的拜把兄弟似的。 「你……对,是大成你啊,你说需要寻一块好料,要大大发挥所长,要雕琢出最好的玉件,然後……然後给你师父添寿,那可是九十高龄的天大喜寿,非添寿不可,怎麽也得添过百二十岁,好好风光风光。」点点头,一顿,想了想又点点头。「如今咱们『福宝斋』有好玉料了,可以添寿了,是不?」 「是啊。」浅笑答话的是苏仰娴,她再次拉拉亲爹的胡子,并屈起指节轻挲苏大爹红润的颊面。「寻这方玉料就是为了给恩师添寿,爹说得再确实不过,等阿爹的九十大寿到了,阿妞再去寻来更好的东西给爹添寿,爹说好不?」 「好。」苏大爹听得摇头晃脑,乐呵呵笑开。 与苏大爹年岁相近,并且被当成拜把好兄弟看待的袁大成也笑,笑得两层下巴轻轻晃动,最後对着那方石块频频颔首——? 「咱们家小四这眼力劲儿当真没话说,若非你特意淘回来摆在眼前,咱乍然一见它,也无法立时分辨这是石中藏佳玉,此际仔细端详,果然耐人寻味得紧。明姑娘,你说是不?」 突然遭点名的明芷兰蓦地一震,好似看石块看得太入迷,甫抬睫就发现面前三人全冲着她笑。 她缓缓牵唇,笑得温婉。「是啊,真是一方难得的好东西呢。仰娴,你真厉害。」 苏仰娴先是不好意思般挲挲鼻子,最後坦然接受称赞,在亲人和友人面前开心翘高下巴。 这一晚,为庆贺淘得一方好玉石,对美食向来热爱的袁大成从外边相熟的馆子叫来一桌好菜送进「福宝斋」後头的苏宅,大夥儿举杯同庆一番。 同时,擅於琢玉的他,对那方原石脑海中已有初步想法,再加上苏仰娴独到的见解,该怎麽开石雕琢,该从哪里下手,该如何因色取巧,美酒佳肴还未尽,他已用随身不离的炭墨在原石上画好线条,显出样式。 苏仰娴见状,对自家大师哥翘起大拇指,欢喜之余却也不由得钦羡至极,再加上悄悄唏嘘。 想她天生一双火眼金睛,轻易能相玉、识玉,更说得出一口好玉,但真要她下场雕琢,女儿家的手劲与男子相较先天不足,让她再如何努力也达不到顶峰,顶多啊顶多……仅算得上是个不太差的治玉工匠。 不管了,反正有三位师哥顶着天呢,且一个赛一个厉害,师父所创的帝京流派她就出一双眼和一张嘴,其余的就交给师哥们操办。 她笑开怀,举杯敬大师哥袁大成,见姊妹淘明芷兰秀气啜酒,吃相也秀秀气气,她乾脆把一根香喷喷的烤鸡腿抵到明芷兰嘴边,把人家温雅姑娘的半张脸蛋沾得油亮亮。 「福宝斋」苏宅里,众人笑闹的这一晚,在帝京的另一头,有人正为了同一块玉石险些得提头去见自家家主。 「不是说十拿九稳吗?」 身为家主的男子今夜刚进京,还没来得及喝口热茶歇歇腿,坏消息已传入耳,玉颜登时沉凝,淡然语气似挟霜雪。 大气中处处透细致的雅轩通风甚好,夜风从半敞的窗外拂进,带着昙花与夜来香的清香,这春夜明明挺凉爽,同在雅轩内的五名管事却都渗了满额汗珠。 五人相互觑了觑,年纪最长的老管事终於挺身答话——? 「爷,咱们的人从东海那边开始打听,凡是跟东海流派的卓家接触过的玉商、玉行、古玩铺子,甚至是当铺,全都查了个彻底,最後所有消息全都指出,那方玉石原块确确实实流进帝京,之後咱们把人布进京畿,只差没掘地三尺去寻,终於皇天不负苦心人,得知那块原石在古玩和玉器聚集的东大街出现,就落在一位何姓的玉行老板手里。」 老管事领头开口,另一名管事也跟着补充,道:「爷,您知道的,帝京三年一度的『斗玉大会』不久前才结束,定然会带动一波古玩与玉石的买卖,而赶着上各家店铺『捡漏』的人便也多了……」顿了顿,表情既遗憾也惭愧。「把那方玉石原块卖给那位何老板的人不识货,身为买家的何老板一样不识货,却是有人眼力犀利,在咱们赶到之前已先下手,听何老板说,还……还没收对方半毛钱,就让对方带走那块玉石。」 临窗而坐,肘部搁在云石镶面月牙桌上,屈起手支着额角的年轻家主敛眉掩睫,像在压制火气,亦像沉吟思索,另一手的五指则在大腿上缓缓敲动。 五名管事杵在原地,大气都不敢喘。 要知道,年轻家主连夜赶到帝京就为那块原石,寻寻觅觅将近一年终於有些眉目,却败在他们手脚太慢,当真棋差一着,宝贝物件眨眼间就被淘走了,岂能不扼腕! 此际也用不着多说,连辩解都可省略,就等东家发落吧。 年轻家主突然不敲自个儿大腿了,心中彷佛已有计较,他徐徐掀睫,问——? 「所以……究竟在谁手里?」 苏仰娴今儿个一早与苏大爹用过早饭後,父女俩一块出了城,马车直奔城郊十里外的溪谷小村,探望筑庐在谷中溪涧边的云溪老人。 之所以会与这位当代的治玉大家结缘,起因於苏大爹当年在「斗玉大会」上大鸣大放。 当时,一向对「斗玉」之事不怎麽上心的云溪老人被老友人拉去会场,因缘际会见到苏大爹正与人比试,虽不到出类拔萃,却也十分引人侧目。 云溪老人主动上前攀谈,更是令苏大爹受宠若惊,待後来几次往来,云溪老人才发现苏家有女天赋惊人,此等绝世美才可遇不可求,让年过古稀的老人家又起心动念,非收这个稚龄女儿家为徒不可,缘分便这般深结而下。 去访云溪老人,苏大爹雀跃无比,在老人家面前完全变成双目闪亮亮、腴颊红通通的「仰慕者」,若与老人家聊起关於治玉的事,更是不得了,得庆幸有苏仰娴在一旁盯场,要不然当真是话匣子一开、没完没了。 从城中着名的馆子外带几道佳肴,苏仰娴又亲自下厨炒两盘青菜,父女俩陪着云溪老人用了一顿午膳,收拾妥当後才别过老人家返回城里。 苏大爹才返家便倒头呼呼大睡,苏仰娴没有午睡的习惯,午後,她应了明芷兰所请,去明家开在东大街的玉行帮忙掌眼。 原本同行相忌,即使她不甚在意,却不知别人心里作何感想。 但如今她家的「福宝斋」歇业,这层忌讳便被淡化了几分,而明家那边又知道明芷兰与她交好,遂透过明芷兰私下相托。 她绝对是要卖自个儿的手帕交这个面子。 明芷兰在明家的处境,她多少是明白的——? 一个失宠姨娘所生的庶女,上头有强势的嫡母和几个嫡出的兄姊压着,底下有不择手段要搏出头的庶妹庶弟们,芷兰脾性又是极其温婉、不擅言词的,虽说以往「福宝斋」在生意场上曾被明家下过几次黑手,但芷兰既然硬着头皮来到她面前,替明老爷开这个口,她苏仰娴为了挺好姊妹就断不会拒绝。 玉行里有句老话,叫作「玉石无专家」。 意思是说,即便是受众人信赖的老手,在一开始的相玉选料上,没有人能彻彻底底相准。 但,她一向很准。 她甚至较恩师云溪老人还准确,而相较她的三位师哥,那就更不在话下。 所以明家会腆着脸要明芷兰来相请,不无道理。 今日她被迎进东大街明家的「明玉堂」里,在场还有十二、三位治玉老师父,一瞧那阵仗,摆明是众家老手相不准,意见甚是分歧,一票人谁也不服气谁,全「虎视眈眈」等着她的看法。 那是块相当罕见的木变石,黑到发亮,质地坚硬,却出现木变石绝对不可能出现的完全澄透,既黑又透,细腻润泽,让玉石上特有的木质纹理呈现流水荡漾的效果,才使得一些老手们认定是黑晶玉。 她详细道出己见,对老手们的提问一一作答,底气十足。 离开「明玉堂」时,她不知明家那些治玉老师父们有没有被她说服,她也不在意他们听不听她的,她心头笃定得很,这一次依然看得真真的,绝对无误,倘是明家没有采纳,到头来真相大白的代价就是毁了他们手中那块木变石,而那已不是她能管得上的事。 有些事管不来,但那些能做的,她尽量做。 她对送她出门的老掌柜一再表明,说今日之所以无条件相帮,完全是看在明家芷兰小姐的分儿上,会那麽说,实就是盼芷兰在家中能好过一些,盼自己在帝京的这一点点虚名和微薄之力,能帮芷兰在明家提一提地位。 傍晚时分她返家,一脚才跨进自家大门门槛,家里目前仅余的一双老仆婢——?川叔和川婶,已朝她围来。 以往「福宝斋」生意兴隆时,光是夥计就招了十来个,粗使的仆婢也有七、八位,後来店铺歇业,苏仰娴便把底下人给辞了,想继续待在古玩玉器行的夥计,她就帮忙找门路、安排地方,帮不上忙的,就多给些银钱。 而川叔和川婶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来到苏家做事,真如同一家人,「福宝斋」尽管取下招牌,不再有大作为,夫妻两人也没想回乡,仍留下来继续照看他们父女俩。 「怎麽……呃!发生何事了?」 苏仰娴双臂被他们一人一边分别抓住,惊得一双清亮大眸瞠得更大,心头直跳。 「叔、婶,是不是我爹的病又发作?他人呢?莫非又跑出去?」 之前发生过一回,苏大爹溜出去後认不得返家的路。 那次幸亏有好心人帮忙,认出苏大爹身分,才把坐在洛玉江边哭得满脸涕泪的他送回东大街「福宝斋」。 「不是的、不是的!」川婶压低嗓子忙道,川叔则猛摇头。 「不是……吗?那就好、那就好。」苏仰娴登时吁出一口气,「那、那到底怎麽了?」 川婶眨眨眸,表情掩不住兴奋。「小姐,有个年轻俊俏、俊到没边了的公子爷来找您,当真是画里走出来的人物似的,好看极了,咱从来没见过那样好看的人呢。」 「你这婆娘,紧要的不提,提人家长相干什麽?那是重点吗?」在男子中身长偏瘦小的川叔拧高眉峰,对着比他高也比他壮的老伴猛翻白眼。 川婶抬起下巴瞪回去。「那当然是重点,还是重中之重的点。小姐如今都二十岁了,婚事没个着落,而老爷……老爷就那个样子了,实在没法儿替小姐着想什麽,咱们再不帮忙多想想、多留意,如何可以?」 川叔动着嘴皮还想斗过去,苏仰娴倒是抢话,摇头笑道——? 「婶啊,咱们『福宝斋』不再经营店铺,但还能靠替人掌眼挣钱过小日子,咱们这样也是四口人家不是吗?我也不是非嫁人不可的。今儿个有人登门来访,应该仅是冲着我在帝京这一点薄名,请我相玉或选料罢了,婶莫想太多。」 「不是相玉选料,也不是要你掌眼。」川叔突然开口,眉目还颇严肃。 「咦?那对方找我是要干什麽?」苏仰娴问。 「不知道。」 川叔的答话让她额角一抽。 才想着该怎麽厘清事情原委,川叔紧接又说:「咱不知那位公子爷上门干啥,但肯定不是来请小姐掌眼,因为人家来头较你大,名气较你响亮,小姐懂的,人家都懂,小姐不擅长的,听说恰是人家强项中的强项。以往『福宝斋』经手一件名为『三羊开泰』的白玉小摆件,你痴痴望着那摆件三天三夜,饭也忘了吃,觉也不睡了,但咱们仅是经手,最後还是得将东西送到买家手里,小姐那时可唉声叹气了,您还记得不?」 苏仰娴很轻很慢地点头。 她气息微微急促,内心隐约浮现答案,却是不敢置信啊不敢置信。 川叔、川婶这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多年来在「福宝斋」苏家帮佣,虽非行里人,但玉行里的大小消息可知道得不少,对於天朝治玉的几个流派,随口就能道出,半点儿不陌生。 「所以真是……」苏仰娴咽了咽唾津,轻哑求证。「……是他?」 川婶点头如捣蒜,眉开眼笑。「登门拜访,说是江北雍氏的公子爷,打昙陵源来的,咱这耳朵再不好,那也听得真真的,一准儿没错。」拉拉苏仰娴的胳臂,再次压低嗓声,「小姐不是挺仰慕人家的?总说要寻个好时候访一访江北昙陵源,瞧啊,老天爷都帮您,把人撮合到您面前罗。」一门心思就是想着要帮自家小姐寻觅好姻缘。 没理会川婶後头的话,苏仰娴只急问:「那他可有留话?有说找我是为了何事吗?」 川叔川婶对看一眼,再同时望向她,异口同声道:「没啊。」 「那他可有说今晚要往哪儿去?在哪儿下榻?」当真着急了,她竟急到眸眶有些泛潮。 「呃……也没说啊,是说……他需要交代那些吗?」川叔迷惑蹙眉,抬手挠了挠粗颈。 「那他可有说,明儿个还会再过来一趟?」换苏仰娴紧抓川叔川婶的手臂。 老夫妻俩又一脸怪异地对看一眼,同时摇头。 「噢……」苏仰娴叹了声,像鼓得圆鼓鼓的河豚突然消气似的,双肩都跟着垮了。 川叔再次挠着颈侧粗皮,疑惑道:「他午後登门造访,人一直没走,就窝在後院跟老爷混在一块儿了,是要他留什麽话?交代什麽?」 ……嗄? 闻言,苏仰娴骤然扬睫,本以为不可能再瞠得更圆的杏眸,顿时圆瞪如铜铃。 她瞠目结舌,小口张出圆圆一个小洞,鼻翼明显歙张,腮畔刷上两坨红。 他登门拜访。 她不在,他没走。 他就等她返家。 所以……所以……他此时此际就在她家,离得这般近,她就要见到他! 一股麻感从脊柱往上窜,她脑门陡凛,说不得话了,只能起脚往自家後院飞冲。 第二章 苏姑娘开个价 「福宝斋」後院。 春寒已过,天气渐暖,即便是傍晚时分,霞色天光仍清清亮亮,从敞窗和大开的厅门迤逦而进,将小厅的青石地镶出薄辉,薄辉细细跳动,为一屋子雅致不流俗套的摆设添上慵懒闲情。 临窗下摆着一张苏大爹最喜爱的红木藤面罗汉榻,罗汉榻的三面屏围上各开了光,镶嵌云石石板,石板上有着天然形成的纹理,呈现出写意般的山水画面。 苏大爹挺喜欢午後来访的这一位公子爷。 他觉得跟对方说话好轻松,怎麽说他都能听懂,心里喜欢,遂拉着客人落坐在他最常窝着的宝贝罗汉榻上。 「别小瞧这张罗汉榻子,这可是咱家阿妞特意挑给我的,兄弟你坐了一下午,如何?是不是舒服透气得很,窝再久屁股蛋都不生汗?」苏大爹完全是献宝的高扬语调。 一道偏淡漠的男子清嗓徐徐流逸——? 「这是细水藤编制的榻屉,洛玉江南的藤县才能寻到的好东西,果然柔软舒适。」略顿,不忘补充。「也通风。」 苏大爹频频点头,两眼笑成弯弯两道。「还有这云石石板,这红木雕刻,是不是很美?」 男子道:「三面屏围子全采正背两面的镂空雕刻手法,八宝纹透雕得很是巧妙,颇有吉祥喻意,屏心开光镶嵌石板,云石纹路似泼墨山水、似日出云海,甚是别致,实是难得的木石料和手艺,很值得收藏。」 「哈哈哈,小兄弟说得对,说得好!没错没错,很值得收藏啊!咱家阿妞眼光就是好,就是犀利,就是疼她家老爹……啊!说的就是咱呀,阿妞疼咱,告诉你喔,我是阿妞的爹,咱是她爹呢。」语气满满骄傲,这会子是抬出自家闺女儿来献宝。「咱家阿妞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谁都喜欢她,兄弟你要见到了,也会喜欢得不得了。」 「爹——?」唤声从门外传进,苏仰娴随即跨进厅中。 快步至後院,川叔川婶亦紧跟在她身後,一踏入院子,就见一名中年壮汉以及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占据丝瓜棚下的竹制桌椅,喝着茶,桌上还摆着三盘小点和果物,想来是川婶帮他们备上的。 忽见她出现,中年壮汉和少年不约而同起身,见苏家的仆人随在她身後,立时已猜出她的身分。中年壮汉咧嘴一笑,抱拳作揖,身边的少年连忙跟着做。 「小姐,这两位是跟着那位公子爷一块儿登门的。」川叔靠过来低声道。 苏仰娴认得他们。 那年陪师父上东海卓家,向卓老家主的灵位捻香致意,她就曾见过他们两人,是雍绍白身边亲近的随从。 苏仰娴颔首回礼,做了个请他们俩自便的手势,立时穿过整座院子,大步跨上石阶。 她人在廊檐下才要踏进厅堂,恰听到老爹在贵客面前将她夸得天花乱坠。 玉颊火热,心头发紧,待她看清楚一同窝在红木罗汉榻上的两人……那景象顿时让她的气息窒了窒,脑海中出现短暂空白。 她家阿爹脱鞋上榻,矮矮胖胖的身躯盘坐起来有点儿圆滚滚的一球,他红光满面,显然心情很好,好到一把山羊胡子乱翘,也不知他自个儿怎麽抓的,胡子尾巴叉开五、六道。 而盘据在罗汉榻另一头的年轻男子,当真是……好一位公子爷。 与她曾经见过的模样似有些不同。 头一次见到他时,他一身锦玉白袍、头戴羊脂白玉冠,气质优雅,清俊逼人。 此际再会,他却是周身墨黑。 乌亮长发束在黑晶琢成的玉冠里,墨纱裁制出来的春衫被他穿出一抹「东风又作无情计」的神气,明明是百花争艳的时节,却偏来一股犹带春寒的风,将所有缤纷吹落大地。 他并未像阿爹那般上榻盘坐,而是斜倚屏围,一臂搁在绣着梅雀报春图的迎枕上,另一手则随意把玩着一件玉料。 苏仰娴这才发觉,不仅他手中那一件玉料,藤制软榻上还摆着二十来件小型玉饰和玉器,有成对的鱼形白玉、青玉如意、黄玉龙纹玦、墨玉纸镇、翠玉葫芦等等又等等,琳琅满目,每一件皆是她家阿爹的收藏。 能让嗜玉成痴的老爹搬出那麽多收藏与之分享,除了师父云溪老人、她的三位师哥和她以外,已无他人,然而贵客上门不过一个下午,竟就让阿爹如此欣赏喜爱,都不知短短两、三个时辰,贵客究竟做了什麽、说了什麽,使得阿爹与他这般投缘? 欸,她听见了,爹还喊他「兄弟」呢,这都成什麽事了? 他若当了她爹的「兄弟」,岂非变成她的长辈,难道真要她尊称他一声「雍叔叔」吗?想想,浑身都要不自在。 她悄悄又缓缓地吐出胸中滞闷,强令表情不变。 这一边,苏大爹见宝贝闺女儿返家,欢喜跳下罗汉榻,连鞋袜都没套上就跑过来拉她。 「阿妞阿妞,爹今儿个结交了一个新朋友,是很有趣的朋友啊,咱说的话,他都懂,没有不耐烦,也不用咱再费唇舌说明,他就是一听便贯通始末,很厉害的,然後咱不懂的那些,他也都懂哩,还教了爹好多事儿,更把爹那一箱子宝贝全都点评了,你说他神不神?强不强?」 苏仰娴笑了,带着不自觉的宠溺,跟着又习惯性曲起指节轻挲老爹胖颊。 她爹虽比不上大师哥袁大成的肥硕高胖,却也是圆润无比的,此时冲着她憨笑,颇有几分笑弥勒的喜感。 「能让阿爹掏心掏肺、倾出满箱满匣的宝贝一块儿把玩,肯定是神得不得了也强得了不得的人物啊。」 「嗯!嗯!」苏大爹重重点头,眉梢上的喜悦明显深浓。 虽被苏大爹拉住,苏仰娴却巧妙地化被动为主动,将苏大爹顺顺地带回红木罗汉榻边,按下他的肩膀要他坐下。 接着她半蹲下来,从袖底取出一方净帕,抬起爹的大脚搁在自己膝头上,擦拭完右脚脚底再换左脚,帮爹套上白绸袜子和软缎黑鞋,照料妥当了,她才盈盈起身,面向慵懒姿态始终未变、目光却炯炯有神的贵客屈膝作礼。 「小女子苏仰娴,见过雍爷。怎麽也没料到,江北昙陵源雍氏会来访寒舍,雍爷今日亲自登门,小小苏宅当真蓬荜生辉。」她浅浅牵唇,庆幸当时裁衣时,双袖布料留得够长,此时便能掩住瑟瑟发颤的十指。 被姑娘家坦坦然唤了声「雍爷」的雍绍白,一向好使的脑袋瓜僵了片刻。 从几位管事口中得知他遍寻不着的玩意儿落在何人手中时,他只觉错在底下那些管事,实是太不用心、太过粗心,才会让几已到嘴的天鹅肉又给飞远。 如今终於见到从他口中「掏食」的姑娘。 乍然映入眼中的是窈窕纤细的一抹,藕色衫裙一身素雅,鹅黄腰带挑出几分俏皮,系在腰间的羊脂玉佩亦坠着鹅黄颜色的流苏,随她的走步潇洒飘动。 以为就是这般了,就是个气质清雅的女子罢了。 待她开口安抚自家老爹,将人带回罗汉榻上并细心整理,完全无视他就在一旁,这又令他感到有些意外,内心甚妙。 姑娘家直到整理好一切才从容不迫对他行了见面礼。 她来到跟前,拉近距离让他更能仔细看清她生得是何模样。 瓜子脸儿,清清秀秀的五官,谈不上多美,胜在气质沉稳以及那双有趣的眸子。 她有一双大眼睛,神气饱满,极为清亮,然,就如同她身上打扮,淡淡藕色中跳出鲜嫩鹅黄,反差之间让人眼睛为之一亮,她那双眸子亦是如此,明亮瞳底彷佛藏而不露,颇耐人寻味。 「坐吧。咱们谈谈。」他淡淡牵唇,丝毫不觉得这麽说有何失礼之处。 对雍绍白如此「反客为主」的行径,苏仰娴微愣,但很快已拿稳心绪。 她在靠近苏大爹那侧的一张圈椅上敛裙落坐,见阿爹心无城府地对她咧嘴笑,她回以笑颜,接着眸光才又调回雍绍白身上。 「不知雍爷欲谈些什麽?」她微微笑问,袖中十指仍紧紧捏着。 「这方玉料就归我吧,苏姑娘且开个价来。」他单掌托住那一直把玩在手的玉料,亦对她微微牵唇。 嗄?苏仰娴惊讶到险些跳起来。 他手中那块玉料正是被东大街的何老板丢在桌上充当纸镇、被她如「捡漏」般淘回来的好货,更是大师哥看准了要亲自琢磨的原块玉石。 那是他们打算要送给师父云溪老人的九十岁寿辰礼啊! 大师哥当时酒酣耳热、灵感如泉涌,随手在那方玉石原块上用炭墨勾勒出图样线条,後来却被她家也喝得醺醺然又憨憨然的老爹抢了去,抱在怀里不肯放,最後爹还把它塞进衣襟内护得严严实实,抱着睡着。 大师哥不想吵醒她家老爹,这才没有立时取走玉石原料,想说暂且搁在苏宅几日亦无妨。 但如今,此时此刻,江北昙陵源雍家的家主特意登门,可说是纡尊降贵、耐着性子等了她一个下午,最终目的竟是为了她得来的这块玉石原料? 「不成!」她慢了些才骤然立起,直视雍绍白的双眸几近睖瞪,顿时间,清雅模样透出凛凛神气,纤背秀挺,藕衫黄带缀白玉的身姿似在瞬间沉凝。 「对!不成的!」见自家闺女儿跳起来说话,尽管不甚了解,苏大爹挺女儿到底,有样学样也跟着跳起来,圆润润的一张脸涨得通红,「不成就是不成,阿妞说不成,就是不成!」才不管一整个下午贵客陪得他多开心、多令他畅怀,只要他家阿妞有意见,反对方到底,他当然跟贴心女儿同一战线。 苏仰娴原本绷紧背脊,忽见苏大爹两手叉腰、挺出鼓鼓圆肚相挺,她禁不住对朝她望来的阿爹露齿又笑。 如此,心绪亦缓和了些,当她再次看向雍绍白时,神态已宁定。 「这方玉心,是为了贺吾师寿辰所备,不能割爱,望雍爷海涵。」说话间,她忽地记起何事似的,从袖底取出一小油纸包递给苏大爹,後者眼睛为之一亮,接过油纸包又一屁股坐回罗汉榻上。 短短两刻钟不到,雍绍白已发现苏家这对父女之间的「花样」着实不少,动不动就相视而笑,当爹的看女儿,眼神带着亲昵与依赖,当女儿的看爹,眸中是安抚、是宠爱,父女俩的角色似有些颠倒过来,而此际,当闺女儿的还掏出零嘴喂食。 当苏大爹肥润手指揭开油纸包,捻起一颗颗甜豆往嘴里丢,吃得那样香时……雍绍白喉结微乎其微动了动,竟不由自主想吞口水。 他终於坐直身躯,尽可能不看向苏大爹那边,强令自己专注。 两排浓黑长睫徐徐掀动,他眼神直勾勾锁住苏仰娴,慢悠悠道——? 「玉心吗?原来苏姑娘知道这掌心大的玉料是从某块巨大玉石的央心开凿出来的?如此看来,是雍某小看姑娘这位『女先生』了。帝京流派出了位『女先生』,名满帝京玉市,今次算是见识到了。」 他话虽这麽说,但不知为何,苏仰娴听着只觉满心不自在。 隐约还觉得,除讶异外,他似乎有些恼怒,好像……嗯……得知她其实知晓那方玉料来历不寻常,明白身为「玉心」的玉料有多麽珍贵,这事令他神色一沉。 ……也是,他定然觉得她既知其珍贵,必更难让她割爱。 「不知苏姑娘是如何得知?」 他嘴角淡淡牵扬,苏仰娴却觉头皮微麻,仍宁定答道——? 「几年前,我见过它,就在治玉大家之一、东海流派的卓家宅第中。巨大玉石拔地而出,成一座小石峰突出於湖面,卓家在其上盖了湖心小亭……」 「你说你见过它。」男人细眯长目、俊颚略扬的神态充分显现出内心讥讽和猜疑。「既是玉石石峰突出於湖面,它那时可不是这麽一小块,你如何得见?」 苏仰娴答得甚快。「用心就能见到。」 话一出,她双腮发烫,顿觉自个儿太心急,急着要跟他解释,但话说回来,那时在卓家湖心小亭里,他也是用「心」在与那块镇宅玉石相会交流,不是吗? 她深吸一口气又道:「用手抚触,守心静候,玉石有精魄,尤其那又是天地所造的原石巨块,石中玉,玉中魄,有心就能寻到脉动,与之交会……雍爷定然是明白的,又哪里需要我多费唇舌,是小女子班门弄斧了。」 雍绍白静了会儿,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身上。 被男人如墨玉湛亮的眼睛盯得背脊再次绷紧,不出点儿声音感觉好奇怪,苏仰娴只得咬咬唇继续说——? 「东海流派自从治玉大家卓老家主仙逝之後,一直没能选出新的家主,卓家旁支众多,谁也不服气谁,整个宗族开始分崩离析,最终只得分家分产,听说……就是为了要分得公平,卓府湖心亭上的镇宅玉石於是被取起,当众开玉……」秀眉畏痛般蹙起,当真痛啊,心痛。 每每想到那一方浑然天成的巨大美玉被「支解」、遭「分体」,她一颗心就跟着纠结再纠结,都快没法子呼吸。 「虽不清楚卓家众人开玉的手法,但玉心是那一方天然美石的精魄,所有无形的脉动与有形的纹理全数汇流向它,许是因此物有灵,能循着气场趋吉避凶,才得以完完整整保留下来——? 「东海卓家是在一年多前分清家产、正式开玉,我是在今年帝京的『斗玉大会』上见到这方玉心,它混在一批良莠不齐的玉料中,被东大街的何老板成批买下,何老板把它丢给掌柜当纸镇,之後才来到我手里,能得到它,全是缘分。」她语气略透落寞,「至於其他被开玉切割的玉料,如今分散到哪里去,真就一无所知了。」 「苏姑娘既提到『缘分』二字,这方玉心经你之手再到我手,何尝不是缘分?」雍绍白唇角牵动,很理所当然下结论。「既是缘分,那雍某今日就带它走,苏姑娘想要什麽东西作为交易或补偿,尽可说来,明儿个我底下人自会来连系姑娘,与你进一步细谈。」 话甫落定,他起身离开罗汉榻,顺手将把玩了一下午的玉料收入广袖袖底。 苏仰娴简直是……完全就是……彻底地……傻了眼! 治玉流派中,地位最最超然、最最让人望而生敬的江北雍氏家主,生得是一张清俊无端的好皮相,有的是一身脱俗飘逸、宛若谪仙的气质,说话声音似古琴徐拨,悠然之中蕴含劲力,一双半掩在翘长墨睫下的美目意若深渊,近近与他对望一眼,便有种……「仅浅浅一步,已踏出万丈红尘」的怅然与惊悟,但是啊但是——? 似这般高高在上、凡人触手难及的神妙人物,为何行径是此等嚣张无理、任性妄为? 这样的他,又哪里是她心中所仰慕的那个人? 如此强取豪夺,根本……彻彻底底就是个无赖汉! 忽地,一声尖锐高响——? 「不成!」 苏仰娴没有出声,说实话,一时间也出不了声,因为神魂犹处在傻愣状态,没办法有什麽作为,那一声高叫不是她,而是圆敦敦的一坨、坐在一旁吃甜豆吃得好生欢快的苏大爹。 接下来的事情发展,完全出乎苏仰娴预料之外。 像是理所当然,却也匪夷所思。 杵在原地,她眼睁睁看着她家老爹像被点燃的冲天炮般直蹿而起,那圆滚滚的身躯竟灵动无比,直直扑向将玉心收入袖底的雍绍白。 阿爹护她,不让旁人取走属於她的东西,这完全可以理解,但这般与对方近身争夺,太危险啊! 果不其然——? 「爹啊——?」她惊叫,因为苏大爹扯紧雍绍白後,脚後跟忽被罗汉榻的弧形鼓腿一拐,浑圆身躯瞬间失衡。 电光石火间,她彷佛瞥见雍家家主手肘一动,试图扶稳苏大爹,但来不及,雍绍白被拖着重新倒回榻上,肩背撞向坚木嵌石板的围子,她家胖爹更重重压在他身上。 她清楚听到混着痛楚的闷哼,吓到一脸惨白。 她叫得太响,此时,川叔、川婶以及候在外头丝瓜棚下的两名雍家随从听到声音全部冲进小厅里来。 「小姐小姐,怎麽啦?」、「出啥儿事?哇啊!老爷怎麽倒了?」 「爷!您怎麽样了?」、「还问什麽问?没瞧见家主被压住了吗!」 苏仰娴根本无心理会闯进来的人。 她赶上前去,明明嗓声微抖,仍以安抚语气哄着。「爹,您乖,先起来,撞疼哪里了?起来让阿妞瞅瞅,爹不要赖在别人身上。」 苏大爹抬起富态圆脸,表情略古怪,咧嘴笑的模样像有些心虚。 「阿妞,爹没撞疼啊,可是咱……咱好像……好像弄断了……」小小声说。 「弄断什麽?呃……」见老爹没伤着,她才要吁出一口气,苏大爹在这时挪开胖身子,把被他扯倒压在下方的男人显露出来给她看。 俊美男子蹙眉闭目,薄唇紧抿,雪白透虚红的额面似渗冷汗,明显正忍着痛。 然後她家老爹这时才慢吞吞放开对方的手,小声嗫嚅。「阿妞,咱好像弄断他的手指头了……」 就见雍家家主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呈现出奇怪角度,指骨当真断了。 「爷啊!」 「家主!」 雍家两名随从陡然惊觉,直冲过来,一把将苏大爹和苏仰娴推开。 川叔、川婶见状也急忙挤过来,双方各护其主,剑拔弩张,一言不合已要开骂互呛。 「先治伤要紧。」苏仰娴当机立断。 她将瞪人瞪到脸红脖子粗的川叔拉到身後,挺身处理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 清秀表情一恢复原有的定静,眉眸间又有凛凛神气,她甫开口,铿锵有力,雍家两名随从亦收了声,缓下脾气。 她吩咐川叔立刻出门延医,又让川婶先将苏大爹送回房里,最後她看向已被随从扶起、半卧在罗汉榻上的雍绍白。 他脸色变得更白,但双目已张,目光同样落在她脸上,瞬也不瞬。 苏仰娴头皮一阵寒麻。 事情演变成这般地步,她内心连苦笑都笑不出。 「帝京好歹是我的地盘,门路多,人面广,雍爷且安心,先让我请来的老大夫瞧瞧,能治得很好的,至於其他事……小女子之後再与雍爷相谈,会做到让阁下满意的。」话中意思颇明显,就是要对方别追究到苏大爹头上,一切由她担着。 雍绍白哪里会听不出她的意思,但他没有多说什麽,只冷冷抛出一句——? 「那方玉心,雍某要定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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