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日期:2018年5月18日 内容简介: 小十五这丫头骗人! 她说,地府孟婆汤里装的是前世的泪水,因此她从不掉泪, 到时她肯定没有孟婆汤可喝,就会将他给记得一清二楚! 然而,千年来他不断的重生,却从没找到他的小十五, 正主找不到,偏与西军都督的外甥女都蝶引特有缘── 一会儿发现落湖的她,一会儿替她处理了意图不轨的登徒子, 第三次更是在失控的马蹄下救下她的小命…… 过去他与女子的因缘,只要他不主动,就不会产生, 可如今接二连三碰头了,要他如何不心生疑窦? 终於一只蝴蝶的出现,证实了他的臆测,他找到人了! 他万分欣喜的站在她面前,等着她撒娇地喊一声「六郎哥」, 谁知,她却一脸嫌恶、退避三尺,彷佛他是毒蛇猛兽, 不仅忘了他,还残忍地说她已心有所属…… 他的执着变得可笑,只剩他一厢情愿地追求着,而她早已将他割舍! 身为千年前的王、今日的辅国将军,他有的是钢铁般的意志与决心, 他不认输,这丫头永远是他的妃! 楔子 再次重生 静谧。 五感像是被彻底封闭,他听不见半点声响,半点知觉皆无,像是沉睡,可偏偏脑子清醒得很;像是死了,可又真实地活着。 倏地,耳边响起夹杂杀声的隆隆战鼓声,他下意识地动了动长指,徐徐张眼,近在眼前的是一张因惨死而狰狞的脸。 他神色不变,无惊无惧。 太多次了,次数多到他实在数不清。一开始,他的魂魄总是一次次地移入某个男人的躯体里,然後无预警地一次次离开,直到他——? 「你这家伙从哪来的,竟抢了我要的肉体?」一把如夜鴞啼叫的尖锐声音传来,初醒的他身体还无法动弹,墨黑的眼侧眼望去,只见一张异常妖美的脸,但身上满是腥腻的臭味。 是山魅。 「把这肉体还给我。」 那猩红的唇张口道,随之而来的是一道巨大的力道往他的喉头紧箍。 痛苦的瞬间,他笑了,只因在他被逼迫张口吸气的瞬间,紧贴在他面前的妖美脸蛋随即扭曲,尚未来得及发出任何哀嚎,便已遭他吞食。 是了,一次的因缘际会,他发现自己竟能吞食魑魅魍魉,且从此之後,他再也不会无预警地被从肉体抽离,能够安稳地待到肉体死去为止,然而他依旧逃不过不断重生的命运。 如此反覆着,移入又抽开,换了上百个名字,添了上百份记忆,时光不断地跳跃,身分不断地变换。 而如今,他又即将是谁? 待力气终於能凝结时,他一把推开了压在身上的屍体,横眼望去,就见不远处竟有只蝶在林间穿梭着。 瞅着,他有几分闪神,直到身後传来喊杀声,几乎是没有停顿,他抄起落在身旁的长剑,回头便是毫不留情地砍杀,血液喷溅上脸,耳边满是惊惶的喊叫声,他却像是毫无所感。 就算时光无法如他所愿倒流,但至少他还有机会在人间遇见转世後的她,他必须找到她,让这死绝的心不再痛。 第一章 皇上手中的刀 镇天殿上,皇上退朝离去後,尚留在殿内的文武百官,有的聚在一头窃窃私语,有的则是聚在斐有隆身边祝贺。 「都是托诸位的福。」斐有隆拱手扬笑,心里暗暗衡量这些上前祝贺的人之中,有几个是可以拉拢,有几个又是必须铲除的。 想当年,他因为被谋反的首辅党给牵连上,在首辅楚为被处斩之後,他也被降职,发派到麓阳当个边境总兵,天天吃沙吹风还饱受外族西桀三番两次叩关抢粮,日夜不得安宁。 如今,总算是让他抢回了颜面,除了恢复西军都督一职,也被封了个抚远侯。他倒要瞧瞧当初那些过河拆桥、半点情面不给的家伙们,这一回会如何对他逢迎拍马。 「斐大人在麓阳镇守多年,终於将西桀一举歼灭,也莫怪皇上会龙心大悦,大大封赏了。」开口的人正是吏部尚书,和斐有隆有几分交情,不过此刻他的目光望向正随着皇上离去的乌玄度,好奇地问:「斐大人,这开路先锋真是乌把总?」 也莫怪他这麽问了,话说行六的乌玄度出身武定侯府,两年前还是京里出了名的纨裤子弟,吃喝嫖赌无不精通。 武定侯并非世袭爵位,到了乌玄度父亲这一代,已经变成空衔,手上一点实权皆无,在乌玄度父亲去世之後,爵位便还了回去,而乌玄度的嫡亲大哥乌玄广也不过利用余荫捞个六品布政使司经历,底下的弟弟们连要混个委外的职都难。 而乌玄度从小就被宠上天,哪怕父母已亡,兄弟也早已分家,依旧荒唐度日,挥霍仅分到的些许家产,恼得乌玄广将这丢人现眼的么弟给扔到岳丈军营里,原以为乌玄度必定是凶多吉少,可谁知道麓阳捷报连传,写的竟全都是身为开路先锋的乌玄度一再重挫敌军的消息。 这谁都想不到啊,怎麽可能! 可方才殿上一见乌玄度,识得他的人莫不错愕。原本那张无害笑脸也不知道怎地,竟变得冷沉慑人,身上那股凛凛杀气,竟教人不敢对视。 「确实是他无误。」斐有隆挂在嘴上的笑意带着几分得意。 可不是?一个不学无术的落魄贵族子弟,谁知道竟会在边境立下战功?说来也奇,一次双方对战,他失踪了两日,原以为他可能已死在荒岭上,岂料他竟回来了,虽说一身染血,伤口刀刀见骨,然而他还是回来了,只是木然的神情教人莫名望而生畏。 与他同房的士兵直说他俨然像是被坏东西给附身般,完全变了个人,斐有隆倒是不在意,横竖是个死在边境也无足轻重的人,但之後斐有隆发现,一旦拔营出征,乌玄度那一马当先的气势竟能逼得西桀节节败退,战功和着鲜血迅速立下。 本是想将他的战功占为己用,可说真的,乌玄度那木然的眼光,教他怎麽也不敢抢功,後来换个方向想,属下的功不就他这主帅的功? 於是,他也不介意一路往上呈报,如今班师回朝,他自然也为封赏之列。 只是,他倒没想到乌玄度竟如此得皇上青睐。 「只不过神机营提督这个位置……相当微妙。」吏部尚书压低声说道。 「怎说?」 「几个月前,神机营提督涉及贪渎,被皇上给革职查办了,大家都认为皇上必定会从底下两位武官中择一递补,其中以兵部尚书之子孟委杰最有可能接任,岂料皇上一直悬着这位置,这会大军一回来,反倒是敕封给乌玄度了,像是早等着乌玄度回朝,感觉要重用他,可问题是神机营里头派系分明、沉疴已久,尽管从二品的品秩看来风光,但接下这个位置不算好差事。」吏部尚书几乎是知无不言,细说着这两年来朝中变化,要斐有隆知道他极乐意与他结盟。 斐有隆边听边点头,明白皇上是想整顿军务了。 想当年,首辅楚为乃是皇上尚未登基前的太傅,那情分不用多说,然而楚为坐在首辅位置上,野心跟着壮大,在朝中结党营私,甚至在皇上有了太子後,大胆地发动政变欲毒杀皇上,将太子养成傀儡皇帝,所幸皇上早有准备,拿下楚为时,一并清算了首辅党等官员和与其对立的孙家一派,肃清朝政。 斐家当年受到牵连,但降职已算是最轻的处罚了,毕竟在那一批惩处中,重者满门抄斩,轻者流放,皇上雷厉风行的手段震惊朝野,谁也不敢再小觑这年轻的帝王。 如今皇上将心思动到军务上,除了想肃正之外,恐怕兵部那头也有大麻烦,尤其如吏部尚书所说的,这一年来孟家出尽了风头,皇上自然不会放过出头鸟。 就不知道皇上特地召乌玄度进御书房,到底是要私下谈些什麽,真教人在意极了,毕竟他可是打算要将家中闺女许配给乌玄度的。 御书房。 当朝皇上蔺少渊坐在大案後,笑睇着自始至终神色木然的乌玄度,竟是看不穿这人到底是怎样的性情。 他决定试上一试。 「乌卿,可知朕要你进御书房,所为何事?」蔺少渊噙着笑意问。 乌玄度低垂着眼,冰冷嗓音轻泄。「臣不知,臣听候皇上差遣。」 蔺少渊笑意不变,长指有意无意地在案上轻敲着,站在皇上身後的带刀侍卫汤荣则是饶富兴味地打量着乌玄度。 「乌卿,朕要你整肃神机营。」 乌玄度眉眼不动,少顷便道:「可有时限?」 蔺少渊微扬浓眉,像是没料到他开口问的竟是时限问题。「没有,但自然是愈快愈好。」 「既是如此,臣斗胆向皇上请求在神机营里另设刑司,由臣统筹人手,由臣亲审亲判。」 蔺少渊听完,笑意更浓。「为何?」 「既要整肃,就得大肆整顿,朝中派系错综复杂,各派官员自然都想将手伸进神机营里,要是无皇上为後盾,恐怕臣对付不了朝中的权贵重臣。」乌玄度嗓音无波地道出。 蔺少渊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轻皱了下,一会才道:「乌卿,这样吧,朕身旁这位是带刀侍卫汤荣,不如就让他协助你吧。」 乌玄度淡淡抬眼,如花般俊秀的容颜竟是半点人味皆无,恍似披着人皮的山魅,尤其那双深邃墨黑的眸黯如隆冬无月之夜,冰冷得教人头皮发麻。 「乌提督,还请多指教。」汤荣笑得极坏,像是压根没将他眸底的冷意放在心上。 「还有,从今以後,乌卿查办任何事,只需直接向朕禀明,向朕负责,要是兵部甚至是五军各都督胆敢介入,一律拿下。」为了避免让乌玄度觉得自己派了个人监视他,蔺少渊不介意释出更多的权给他,换得更多的忠心。 「谢皇上。」乌玄度淡声道,俊颜上看不出丝毫波动,彷佛不管皇上做了什麽决定都与他无关似的。 「乌卿一路回京,舟车劳顿,不如先回朕所赐的提督府歇息吧,三日後再进神机营衙门。」 「谢皇上,臣先告退。」 待乌玄度离开後,蔺少渊沉吟了会,才问着汤荣。「你觉得此人如何?」 汤荣想了下。「像池深潭,深不见底。」 「朕也这麽认为,不过这人挺有趣的,提议之事一针见血,寡言这点也好,看起来就是个有才干的人,可先前京中怎会传他吃喝嫖赌样样精通?」这落差大到让人怀疑传言是假。 「许是去了边境打了几场仗,历经生死交关後,性子有所转变吧。」尽管这种说法也说服不了自己,但汤荣姑且这麽信着。 「横竖你就先盯着他吧。」 「臣遵旨。」 由小太监领着他离开御书房後,经过一处花园,此时冰寒雪冻的,一点生机皆无,然而在他眼里,彷佛瞧见了春暖煦阳下的百花争艳,花丛里,赛桃李、胜牡丹的是那张教他甘愿上穷碧落下黄泉的娇俏面容,他彷佛还能听见她道——? 「皇上一来,蝶儿都跟着来了呢,想找皇上,就往蝶儿聚集处去便是。」她皱着鼻笑得那般天真烂漫,光是瞧着她,他的心就暖得满溢。 「你想找朕,哪里需要蝶引?」他好笑道。 「也是,那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皇上要上哪寻我呢?」她问着,看似认真又带着几分俏皮。 「朕就让这些蝶儿跟在你身边,不管你在哪,朕总会找到你。」 「皇上说了算吗?」 「朕是天子,都开了金口,这天地能不替朕应承吗?」 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缓缓地眯起,盛满了对他张狂姿态的不以为然,可她也习惯了,谁教他是皇上? 「但你别让朕找着了你,你却不识得朕。」 她掩嘴笑了下,朝他招招手,待他弯下腰时才附在他耳边道:「皇上,我听人说地府的孟婆汤盛装的是前世的泪水,而我呢,从不掉泪的,到了那时,我肯定没有孟婆汤可喝,所以一定会将皇上给记得一清二楚的。」 话落,她笑眯了杏眼,从林叶间筛落的煦阳,在她眸底像是燃起了点点繁星,如流光般闪烁着。 她眉梢眸底的笑意,教他也跟着笑了,笑柔了总是显得冷厉的眸,卸去了满身慑人威仪,成了一个痴爱妻子的男人。 这天地之间,拥她一人便足矣,他是真的如此感受,如此认为…… 「……乌提督?」 耳边的声响如锐利的刃,瞬间划破了他的美梦,眼前哪还有春暖里的百花斗艳?寒冷霜冻的园子,一如他重生了千年的萧瑟。 调回目光,他面无表情地睇向准备领他回提督府的太监如贵。 如贵咽了咽口水,赶忙领着他往外走,心里却不住犯嘀咕,方才明明还笑得像个人,怎麽一转眼又变成面无表情的死人脸了? 真是白白浪费了那张好皮相! 当如贵带着乌玄度到早已改建完毕的提督府时,外头有两人正候着,乌玄度一下马车,眸色清冷望去。 「乌大人。」如贵一认出乌玄广,随即向前问安。 「如贵公公不用多礼。」乌玄广见是皇上身边当差的太监,自然不敢怠慢,亦猜出必定是皇上要如贵带着乌玄度入提督府的,随即从锦囊里掏了银子递上。「让公公奔波了,一点心意让公公喝茶。」 如贵一张俊白面容上的笑意噙得恰到好处,收起了银子便道:「两位大人必定有好些话要聊,咱家就不打扰了。」说完,又朝着乌玄度道:「乌提督,提督府里的下人是咱家代为买下,让管事嬷嬷调教过的,身契全都搁在总管王强那儿,要是有何不合意的,大人尽管发卖另购无妨。」 乌玄度睨了眼没吭声,只是轻颔首,便大步走进府内,彷佛和乌玄广不认识似的,还是乌玄广拉着另一名男子主动快步跟上。 如贵将一切看在眼里,打算回头向皇上禀明这小道消息。 提督府是原本的神机营提督府,重新修葺粉刷过,两路四进的格局,每一进中间皆以园林或小桥流水点缀,极为气派恢宏,可以想见入春後园林里会是怎生的美景。 然而,乌玄度没心思欣赏这座府邸,他快步朝二进主屋而去,总管王强跟在後头,本是要所有的下人过来见见主子的,偏偏这主子的脸色冷得赛风雪,教他不敢妄自开口,更为难的是有两位客人被主子晾在後头。 听说这两位还是主子的嫡亲兄长,不知道主子是累得惨了还是过目即忘,怎麽连气都不吭一声,教他不知道该不该迳自解读成主子不待见这两位兄长。 「玄度。」 正当王强愁得不知如何是好时,後头的乌玄广开口了。 王强担心主子会来个充耳不闻,思索着要如何客气打发两人时,见主子终於停下脚步,他也暗暗吐了口气。 乌玄度缓缓回头,声轻无波地问:「有事?」 他这冷冷一记,教乌玄广没来由的脸色发赧,直觉得他是在下人面前给自己难堪,彷佛自己是趁着人家功成名就才来攀亲附戚。 正不知道怎麽回应时,随他前来的乌玄斗越过了他,双手往乌玄度肩上一按,亲热地道:「咱们家的么弟总算成了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了,如今也封官赏银,说到底还是得感谢大哥呢,是不?」 乌玄度眸色无温地打量着乌玄斗,再看向乌玄广,觉得乌家的男人面貌都嫌软弱,要不是身形高大,乍看都觉得有些脂粉味了。 而这两个人,在原主的记忆里是有的——?身为大哥的乌玄广生性软弱又惧内,耳根子又特别软,容易遭人挑唆,两年前乌玄度会被赶到麓阳,恐怕跟乌玄广的妻子有关;至於乌玄斗,他的四哥,为人八面玲珑,长袖善舞,颇有生意脑袋,将分家得到的铺子打理得有声有色,乌玄度启程前往麓阳时,他还特地给了几十两,算得上有情有义了。 但,又如何?他只觉得烦人,回京就得见这些人,倒不如在麓阳快活,可要是一直待在麓阳,他又要如何寻找他的爱妃? 就在乌玄斗脸上笑意快挂不住,心底不知道几百次暗骂大哥当初心太狠,才会搞得么弟如今翻脸不认人时,便听乌玄度道——? 「四哥说的是。」淡淡一句话,已经是他的底限,如果可以,往後压根不想再与之来往。 乌玄斗暗松口气,庆幸他给了自己几分薄面,打着这份底气又道:「么弟,今儿个我跟大哥来,就是要你到大哥那儿,咱们兄弟吃顿饭。」 乌玄度缓缓地拉下他的手。「不用,我累了,只想歇息。」 乌玄斗见状,颇能理解。「也好,想见面还愁没机会吗?瞧咱们一心只念着你,倒忘了你一路回京必定是倦了,好生歇着吧,改日四哥找你时,可不准把四哥给挡在外头。」至於要怎麽挡大哥,他是一点意见都没有。 乌玄度正要开口,便听见凌乱的脚步声,抬眼望去只见一名小厮正朝这头奔来。 王强已经快步去拦人,先是将小厮劈头骂了顿後,随即回头禀报:「大人,五军营中军坐营官斐大人来了,见或不见?」 乌玄度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让他在厅里候着吧。」 王强应了声,去迎客顺便把小厮给一并带走。 「既然六弟有事要忙,咱们就先走一步了。」乌玄斗脑筋动得极快,一听是中军坐营官斐大人,便知道是这回跟着回京论功行赏的斐澈。 这回斐家父子沾了六弟的光,斐有隆复了西军都督一职,斐澈更是封了中军坐营官,如今斐家在朝中算是炙手可热,现在离开刚好可以打个照面,毕竟那可是亲家舅子,要顺势聊个几句,探探来意,再自然不过。 乌玄度应了声,勉为其难地送着两位兄长离开,方巧在进主屋的腰门上和迎面走来的斐澈碰了头。 「亲家舅子。」乌玄广和乌玄斗齐齐喊着。 「妹夫,亲家叔子。」斐澈扬开笑意,热络地与两人寒暄。 斐澈承袭了父亲的长相,方头大耳,武人之姿,就连性情也是带着武人特有的爽快不作态。 乌玄度在旁冷眼瞅着,待他们几个寒暄够了,才淡声问:「斐澈,有事?」 这话一出口,乌玄广随即出言低斥,「六弟,不得无礼。」原以为他记恨当年才对自己淡漠,岂料竟对他的大舅子也是这般。 「不碍事,玄度一直是这样的。」斐澈哈哈笑着,压根没放在心上。对他而言,像乌玄度这样真情直性的才好,他没兴趣跟那些心思曲绕的人兜在一块。 「玄度,我爹要我过来瞧瞧你这儿整顿得如何,要是人手不够的话,说一声,我让人替你找一批人来让你挑选。」 「不用了。」 「就知道你肯定这麽说,但不管怎样,十日後我家要开宴,你非得过来一趟,都在这条街上,用走的不用一刻钟,你非来不可。」 「知道了。」乌玄度心知要是不给个满意答覆,斐澈不会放过他。 「那好,瞧你一脸乏样,今儿个就先放过你,宴上再跟你好好喝几杯。」斐澈噙着笑,随即回头替他招呼乌家两个兄弟。「两位,咱们一道走吧,他今儿个在朝堂上可折腾着,还让皇上给唤进了御书房,就别扰他了。」 「是吗?」乌玄广不禁觑了乌玄度一眼。 自己可是连早朝都不列席的六品官,而他一进宫就被皇上唤进御书房……不管皇上到底交代了他什麽差事,都代表皇上看重他。 这人生际遇,怎能教人不眼红? 神机营衙门,乌玄度坐在办事房里,翻看着编列名单与其身家背景,又查看火器兵器的备量,对照着每年编列的饷银,嘴角浮现似有若无的讥笑。 适巧,汤荣走来,瞧见了这一幕。 「乌大人瞧见了什麽有趣的事吗?」汤荣大步走到案边,瞅着摊开的编列名单和库房帐本,好奇的问。 乌玄度不答反问:「汤大人可已将刑司的事处理妥当了?」 「自然是处理妥当了,我这儿有几个人选可用,都是从其他卫所调来的,你瞧瞧合不合用。」 乌玄度瞧也没瞧一眼。「汤大人属意即可。」几个打下手的人选,只要汤荣看得上眼,那就代表是万中选一的,他没必要事必躬亲。 「那好,人选就我自个儿挑了,倒是乌大人这儿可有眉目了?」 「眉目是有,可是涉及极广,真能照办?」 「为何不办?皇上亲自授权与你,不就是要你好生整肃?只要有真凭实据,便调来审问,待属实,直接立判,要有人不服,叫他们给皇上递摺子去。」汤荣嘻皮笑脸地说着,翻看着名单,又道:「不过,我倒觉得不用太过急於一时,省得打草惊蛇,那就不妥了。」 要知道军中最藏污纳垢之处便是库房和名单了,不管是编列空头名单领空饷,抑或者是编列军器虚单跟户部要钱,简单来说就是编派各种理由拿钱,可这事要是没处理得当,教人有了防备,届时办起事来绑手缚脚的就麻烦了。 是说……这人脑袋倒是清楚,不用旁人指点便知道该从何处下手,他到底是哪门子的纨裤子弟,脑袋这般精明来着? 「依我看,第一波就先处理这里吧。」 汤荣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指从名单上的第一列往下滑了一尺的长度,细看上头的名字,汤荣嘴角笑意不禁更浓。 「提督大人何以认为这些人真的是虚职空衔?」 神机营为首的是提督,底下两名武官辅佐,再分中军、前掖、後掖、前哨、後哨五营,里头各一名坐营官,头官、武臣等等军职,编列共五千三百名,再加上马营里的五千名营兵,其余杂七杂八无品职,林林总总也有一万一千名。 乌玄度才刚进神机营几日,压根未点兵,更未正式操演过,又是如何得知名单这些人全都是列个名条领空饷的? 乌玄度指着另一本名册。「这本是写着何时移汛和操演的营兵名册,但是这些人每回必都出现,额外领了笔操演津贴,然而这些人几乎都是权贵子弟,汤大人认为这些人真的熬得过移汛操演这种活?」 这种事说穿了早已见怪不怪,每个营里大抵都会塞进一些空衔子弟,基本上只要在位者或者主事者默许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了,可这回是皇上指名要清查,那就意味着军营里已经腐败到皇上无法容忍的地步。 之所以容忍,是尚未找到那把开封的刀,如今找着了把合用的,还客气吗?这也说明当今皇上是个有心想肃正贪腐的明君,倒也是百姓之福。 「有意思,那就按着名单,差人去逮人了。」好样的,头一波就把一些权贵子弟给得罪光了! 可,皇上想要的,就是这麽干。 「汤大人记得,这事要暗着来,千万别走漏风声,否则效果就减半了。」 「放心,这事我明白的。」汤荣笑得万分愉悦,他本要离开,想到什麽,回头又问:「军器呢?提督大人要不要分点心神查查,也许一网打尽会更省事。」 「不,得要先逮住人,後头动手脚的人才会担忧,要麽将短少的军器补上,要麽嫁祸到其他人身上,我等着他们胡咬一通再出面,不过届时恐怕不只是神机营的事,而是会牵扯更广,得请示皇上圣裁。」乌玄度慢条斯理地道。 军中腐败绝非一个神机营而已,通常在利益互通的情况下,五军营、三千营甚至是五军都督、兵部都是同流合污的,真要肃正的话……那会是一番大工程。 汤荣听完,对乌玄度生出了敬仰之心。 「原来还有这种作法。」皇上也认定所有卫所都得查办,只是嘴上没提而已,他竟已经想得这般周详了。 「多的是决心,而不是作法。」帝王向来是懒於处置这些事,只因工程浩大,且一个不小心会教百官离心,动摇自己的帝位,所以真要查办,需要的是决心而不是作法。 官员腐败是每朝每代不变的课题,他也曾是帝王,自然清楚如何釜底抽薪,避免朝中余波荡漾,而他愿意为这位年轻帝王效命,那是因为他需要一个身分,方便他寻人罢了。 「这话,我记下了。」汤荣决定回去跟皇上分享他的想法,顺便恭贺皇上这回真是挑对人了。 余晖西斜,西军都督府前车水马龙,不少宾客已早早入席。 乌玄度依约赴宴,但迟了点时候,只因刑司才刚部署完毕,他列好了单子,就等着明日汤荣将人一个个带回刑司查办。 才刚踏进西军都督府,斐澈随即热络地往他肩上一搭。「怎麽这时候才到?我爹都快望穿秋水了。」 「衙门有些事。」乌玄度淡声解释着。 「怎麽,才上任而已,手头上有那麽多事要忙?」斐澈压根没将他的淡漠看在眼里,迳自拉着他朝大厅方向走。 「嗯。」 「听说你这几日忙得也没跟你几个兄长见上一面?」 乌玄度状似漫不经心地应着。「嗯。」 「玄度,这样不成,不管怎样,你好歹也跟他们吃顿饭,聊聊近况,毕竟是亲兄弟,哪有这样避不见面的。」 「嗯。」 「……你是不是从头到尾都没听见我在说什麽?」连续嗯了三声,敷衍得还真带劲。 「不,我只是像听见了什麽声音。」乌玄度朝声音来源望去,那是片林园,正是华灯初上之际,此刻那儿却漆黑一片。 在他头一次吞食了魑魅魍魉之後,他就发现自己的五感要比常人强上太多,就连肉体上的伤势都回复得异常快。而此刻,他隐隐听见拨水的声音,彷佛有人在水里头慢慢地泅游着,在乍暖还寒的天气,这声响能不怪吗? 斐家重回西军都督府,怕是尚未安顿妥当,所以才没在林园里外悬上风灯。在不见光的黑暗里,能发生的事可多了。 「哪有什麽声音?」斐澈问着,後头有小厮跑来,禀报着事,斐澈思忖了下,便对着乌玄度道:「玄度,我前头有事正忙着,你朝这条小径走到底便是主厅了,一会我再去找你。」 乌玄度应了声,待主仆俩脚步声离开後,他才信步朝声音来源望去。 他向来不是个多管闲事之人,历经了千年的重生,彷佛也磨灭了他的喜怒哀乐,磨得他彷佛只剩生存本能,这世间再没有任何事能引起他的兴致,除非老天让他遇见爱妃,否则他是注定得要如此过尽一辈子又一辈子。 走过林园,尽头是座人工湖泊,不远处可见架灯的跨桥,桥上灯灿如昼,人影幢幢,而声音……不见了。 他垂眼看着深不见底的湖泊,回想他方才听见的是泅游的声响,可才刚要入春,谁会傻得在湖里泅游。 淡漠的扫过湖面,他没意愿再往前走,只因再往前恐怕就属於内院,不是他这外人能踏进的,於是他回头就要走,但几乎在同时,身後传来游出湖面的声响,他微微侧眼望去,就见湖面上有个小姑娘半沉半浮。 在对上眼的同时,他瞧见她瞪大了眼,浑身颤抖着,也不知道是冷还是惧怕,抑或是担忧这一幕教他这个外男撞见,怕是要毁了她的清白。 乌玄度当下转开眼,并非因为他是个君子,而是他并不想娶妻。 姑且不论她是为了什麽原因掉进湖里,但为了她好,他能做的就是赶紧离开湖畔,顶多是让斐澈差府上女眷过来处理。 才要举步,便听见朝这头走来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又沉又快,教他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加快步伐,拦截了不知何故朝这头走来的人。 他算是仁至义尽了,至於她最终是什麽下场,与他无关。 第二章 神秘说书人 西军都督府东边的攀香院里,斐有隆正沉着脸坐在偏厅,就连向来笑脸迎人的斐澈也难得板着脸,让同在厅里的斐有隆之妻张氏、斐澈之妻刘氏都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连气都不敢吭一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踏进了攀香院,彷佛没见到里头的沉闷氛围,拧起柳眉,带着几分任性道:「爹,不都说蝶引没事了吗?女儿正倦着呢,还非得差人将女儿找来不可。」 闻言,张氏急得想将女儿给拉到一旁,可已来不及,斐有隆怒不可遏地低吼,「你到底在做什麽,蝶引落水,你明明就在旁边,为何不赶紧差人将她给拉上岸,却大声呼救,引得外男踏进内院?!」 斐洁张口欲反驳,却被母亲硬是拦下。 张氏拢了拢发鬓,柔声安抚道:「老爷,这事不能怪洁儿,她年岁尚轻,一见这突发状况,也莫怪会给吓着,大呼小叫了起来。」 「谁家的闺女像她这般毛躁不经事,连何时该做何事都不懂?难道她不知道要是教外男见着蝶引落水的身子,蝶引这一辈子就毁了?!」张氏不解释便罢,一解释起来更教斐有隆怒火中烧。 都蝶引是他亲妹子留下的闺女,是他唯一的外甥女,他这舅舅无法代替她离世的双亲亲自照料她,如今他人都回家了竟还出岔子! 「老爷,这不就是桩意外?谁知道员外郎的千金这般不小心的跌了跤,还把蝶引给推进湖里,幸好蝶引机灵地游到边处,避开了外宾入内的路线,只是泡了湖水冻着罢了,大夫都说无碍,开了几帖药喝下就没事了,老爷又何必发这麽大的脾气?」张氏态度卑微,万般柔软地诉说着,带着几分委屈自责。「这些事与洁儿无关,真要论她有错,也不过是错在她年少不懂事罢了,回头我再跟她好生说说不就得了?」 斐有隆撇唇哼笑了声。「你是真把我当傻子,还是睁眼瞎子?」那员外郎的千金不就是她的外甥女?谁那般巧,走在平地上都能跌跤,还能不小心将蝶引给推进湖里?不过是当着媳妇的面前,不想给她难堪罢了。 「老爷?」他的冷笑嘲讽,让张氏有些心虚地垂下眼。 「有些事我不想说得太白,你自个儿心里有数便成,可你倒给我说说,我不在京的这两三年,你到底是怎麽照料蝶引的?你把我交代的话全当耳边风了?!」他在家时都能这般待她,更遑论他在麓阳时! 她明明知道,多年前辅阳寺的大师就断言过,都蝶引注定是帝后之命,所以他才会决定留下都蝶引这个孤女,甚至要张氏比照闺女般照料她,谁知这张氏是个蠢货,竟没将他的话当回事! 她到底知不知道斐家真要谷底翻身,光耀门楣全都得靠蝶引! 张氏被骂得面子挂不住,想反唇相讥,偏偏又没底气,可要她再服软,她是怎麽也吞不下这口气,只好不断地朝儿子使眼色。 斐澈用力叹口气,开口缓颊。「爹,咱们搬回这都督府,很多事都还没安顿好又急着开宴,出了点小差错无可厚非,再者蝶引机灵,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还有啊,这都多亏玄度,否则後果不堪设想,日後得好生谢他。」 小厮通报他蝶引落水时,他急着前往湖泊,却突地想起乌玄度提起有细微声响,他赶紧差丫鬟到湖泊边处寻,果真找着快冻僵的蝶引。 「那倒是,那小子真是愈瞧愈不错,话少了点,可确实是个人才。」斐有隆被成功地转移话题,尽管想让乌玄度当他的女婿,可他那女儿却被宠得无法无天,他真不知道这门亲事该怎麽说。 「爹,这事交给我办就成,只是时候也不早了,咱们还是走吧,继续待在这儿,要是扰了蝶引歇息,岂不是要害她伤了身体。」 斐有隆一听有理,於是起身对着张氏道:「过几日,我从宫里找教养嬷嬷回来教导蝶引宫中礼仪,让洁儿也跟着学,省得什麽都不懂,到了外头丢尽我的脸。」 斐洁闻言,一双大眼热火腾腾的,还没开口又让张氏给按了下去,连声应着,然後拉着女儿跟着斐有隆往外走去。 「夫君,公爹怎会突然要从宫中找教养嬷嬷给蝶引妹妹教导宫中礼仪?」刘氏蒲柳之姿,说起话来也温温柔柔的,没有半点盛气凌人,也让人察觉不出她漫不经心地试探。 「不晓得,许是蝶引今年都及笄了,想给她寻门好亲事。」斐澈不以为意地道,迳自走在前头。 刘氏莲步轻移地跟在後头,神态温婉,可脑袋里想的尽是公爹待蝶引的过分看重。虽说她不清楚今晚蝶引怎会那般巧的落水,但光听公爹方才的质问,她便知道是婆母与小姑刻意要坏蝶引清白。 究竟是为什麽呢? 这个家,婆母强势,小姑刁蛮,想等到她管中馈,怕是得等到媳妇熬成婆了。许是寄人篱下,蝶引向来温顺乖巧,不争也不抢,家中压根听不到她的声音,可如今公爹与夫君才回京,婆母和小姑便莫名地对蝶引出手……看来府里怕是要刮风了,她得站对方向才好。 房里假寐的都蝶引在确定脚步声都离开後才缓缓张眼,一双无尘秋水平淡地瞅着床架。 今晚落水一事,是令她心有余悸没错,但真正教她打从内心诧异的,是那个瞧见她的男人。倒不是因为被个外男瞧见她清白不保,而是因为那个男人周身有股让她望而生惧的妖气和莫名熟悉的……威压感。 不是每个人天生都有股威压感,那是位高权重之辈在日积月累下所养出的威压,无法模仿,更无从学习。 尤其是那股威压感,像极了皇上……她曾服侍过的皇上。 但,不可能的,如果是皇上,身上怎可能会有妖气? 尽管她几经转世轮回,但她的魂魄不变,让她依旧拥有天官一族的能力。虽然她并不像兄长能预测他人祸福生死,或是看穿人的本质,但妖气是她天生惧怕之物绝不会错认,所以她认定那男人只是相似,不是她的皇上。 可这世道,不是正值太平盛世吗,怎会有妖孽现世? 那人到底是谁?究竟是人还是妖? 闭了闭眼,不再想这些与她无关之事,她得要好生想想往後要如何避祸。舅舅视她为祭品要拿她换取斐家的荣宠,要求待她比照自家闺女规格,也因此舅母视她为眼中钉、表妹打从心底厌恶她。 真要说的话,在这家中,大概只有表嫂刘氏会与她说上几句话,可到了紧要关头,表嫂也不见得会对她伸出援手,她终究只能自食其力。 避开了这一劫,逃过那一祸,可最终,她该何去何从,到底要上哪才找得到她的皇上? 酸意冲上眸底,她用力地张大眼,告诉自己不能哭,她才不喝孟婆汤,所以她不哭,绝不哭。 两日後,早朝上,诸位大臣接连上奏直指乌玄度藐视王法,擅用职权,更有御史毫不客气弹劾乌玄度,参他自立刑司於法不合,就连他与兄弟不睦都能参上一笔,一时间,殿上全都是咒骂乌玄度的声响。 原因无他,就出在乌玄度让神机营刑司押了数十名权贵子弟回来,当晚全都关进刑司地牢,任凭谁来说情,不通融就是不通融,别说放人,就连见一面都不成,教一些权贵莫不气得牙痒痒,这才共谋演出早朝上这场闹剧。 蔺少渊坐在龙椅上,俊雅面容噙着斯文无害的笑,耐性十足地听着百官舌战,直到众卿停歇喘口气时,他才不疾不徐地道:「众卿误会乌提督了,是朕授意他如此行事的。」 瞬间,殿堂上一片死寂。 好半晌,左都御史才硬着头皮道:「皇上,虽说神机营是直接听令皇上,可从未听过神机营可自立刑司,这於法不合,这麽做会让乌玄度壮大狼子野心,恣意妄为,臣斗胆跪请皇上收回授意。」 话落,二话不说的双膝跪下。 接着,几名重臣也跟着咚咚咚跪下,眨眼间,殿堂上的百官全都跪下,齐声高喊着:「臣斗胆跪请皇上收回授意。」 蔺少渊见状,笑意不禁更浓。「众卿这是怎麽着呢?如今不过还在问审阶段,押下之人尚未定罪,众卿如此行事,只会让朕怀疑,那押下之人确实是身怀其罪呢。」 「皇上,那是乌玄度胡乱行事,无凭无据便押人下狱,如此胆大包天,企图瞒天过海,藉此邀功,还请皇上圣裁。」兵部尚书疾声道。 「所以孟卿的意思是朕遭人蒙骗?」蔺少渊嗓音一沉。 兵部尚书赶忙喊道:「皇上,臣是认为乌玄度为领功而陷人下狱,依律,军中有罪者该移往大理寺审理,怎能让他自立刑司自审自罚,如此可是会乱了朝纲,让百官不服啊,皇上!」 「孟卿,你这话是在说朕是个昏君,无视王朝律法?」 兵部尚书急得冒汗,想反驳,脑袋却挤不出半点话来,更恼御史那批酸儒这当头竟然不吭声,陷他於不义!要知道,如今乌玄度追查神机营里虚职空衔一案,牵扯的可不只是武官子弟,那批酸儒也有份! 「皇上,皇上若不收回授意,臣等长跪不起!」半晌,兵部尚书口中的那批酸儒总算开口了。 蔺少渊瞅着一颗颗低垂的脑袋,蓦然起身,喊道:「退朝!」 百官莫不惊诧抬眼,不敢相信皇上竟然就这样走了,这事到底还有没有转寰的余地,而这长跪不起……到底该不该继续跪? 踏出镇天殿,蔺少渊懒声问着:「汤荣,乌玄度呢?」 「回皇上的话,乌提督今儿个没进宫。」汤荣噙笑道。 「可真是个聪明人。」想必他是料想到今日肯定有场乱斗,所以暂时将这场子丢给他处理了。 「可不是?乌提督昨儿个交代了,他入夜会再进刑司夜审,而且一旦罪证确凿,便让他们画押认罪,再交由皇上定夺。」汤荣愈说愈是兴奋,直觉乌玄度真是个好榜样,他得好生学习才是。 「他们要是不画押认罪呢?」 「乌提督说,他多的是法子,况且手上铁证如山也容不得他们赖帐。」 蔺少渊闻言,笑叹连连。 看来,自己是找到了一把开封的利刃了,就不知道这当头乌玄度到底是躲到哪去了,他这回查办,就连自己族人也没放过,铁面无私得让他都惊讶。 「不过,皇上,殿上那些人要让他们继续跪吗?」汤荣难得好心地替百官询探皇上的意思。 「他们既然都说要长跪不起了,朕怎忍心拂了他们的心意?」跪呀,他也想知道他们能跪多久。 真是问心无愧,就跪个天长地久让他瞧瞧吧! 而教蔺少渊挂念的乌玄度,一整天都待在自个儿的提督府里,直接下令外头求见的一律不理,就连乌玄广也不准踏进提督府内,直教王强快要苦皱了脸,直觉这差事真不是人干的。 这主子竟然连点人情世故都不懂,就算新官上任三把火也犯不着把整个朝堂都给炸了吧,累得他这个总管像条狗,说得嘴都乾了,还得接人眼刀,被扎得体无完肤。 庆幸的是,夜幕低垂後,大门边上总算是清静下来,差着厨房给主子备膳後,他终於能喘口气了。 然而让王强抱着头烧的罪魁祸首乌玄度,此时并不在主屋寝房,而是拎了壶酒坐在後罩楼顶楼的露台上,边啜酒边瞅着宵小无声无息地闯进提督府,熟门熟路地进了他的寝房,一会又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在主屋的几间房里忙进忙出。 约莫一个时辰,差不多快要将提督府给翻开了,那群宵小总算离开了。 「常微,跟上,活逮。」乌玄度啜了口酒後,淡声吩咐着。 常微是他在麓阳时的同僚,一次应战时顺手拉了自己一把,他挂记恩情未报,所以这回神机营整顿,他就把常微从其他卫所给借过来,给了武官一职,职位仅低於他,在神机营里惹来不少白眼。 「是。」常微颔首,以指吹了声哨音,随即好身手地从四楼跃下,後罩楼布署的营兵随即跟在他身後,无声离去。 喝完最後一口酒,乌玄度跟着跃下楼,淡淡说了声,「一群蠢人。」如此明目张胆地进提督府,是真把他当死人,还是没将王朝律例当回事? 不管究竟如何,反正今晚提督府遭盗潜入,明儿个就能查办了,而眼前,还是先办正经事。 像是融入夜色里的鬼魅,他无声无息地进了宫,踏进了刑司地牢。 看守的营兵一见他随即起身,他摆了摆手,看着搁在桌面的名单,一目十行看完後,指了个人,要营兵将此人押到刑房里。 不一会,营兵便将人押到刑房,刑房就在地牢的正中央,此刻牢房里没有半盏灯,夜半拖着锁链的行走声,更教人胆战心惊,原本就无法入睡的犯人,全都瑟缩地躲进角落,一个挨着一个,彷佛唯有如此才能让自己心安些许。 然,心安不到一刻钟,便听见了凄厉的惨叫声,听着那人不住地喊道——? 「救命、救命啊,我还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凄厉的声响彷佛在众人心里砸了块石头,震开阵阵涟漪,牢房里的人骇惧得都汗湿了衣衫,甚至开始低声议论着被押去刑求的人到底是谁,更担忧下个遭刑求的人会是自己。 在这儿的几乎都是权贵子弟,可事到如今,一整天无人探视,无一粒米一杯水入腹,众人开始怀疑自己根本就被舍弃,说不准今儿个就得死在这儿了! 「提督大人,我招了,我什麽都招了,赶紧给我止血,我的血快给流尽了……」 那凄厉嗓音变得虚弱无比,让众人脸色发白,浑身发颤着。 「那是我爹托五军营提督说项的,说要让我在神机营顶个虚衔领空饷……五军营提督也拿了好处的……快点止血,快点,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不想死……」 「怎不早说?这伤口这麽深……」乌玄度无温的嗓音带着惋惜。 「救我……快救……」 在那嗓音乍停的瞬间,牢房里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见,好半晌听见了重物被拖扯的声音,一瞬间,所有人像是回神了,一个个争先恐後地喊道:「提督大人,我也招了,我全都招了!」 此事虽是重罪,可提督大人欲查的是幕後黑手,他们这些顶虚衔的人就算判得再重,也顶多是流放千里,不管怎样,流放千里总好过死在这里吧! 汤荣进地牢时,撞见的就是这炸锅的情景,不由走到不着灯的刑房,好奇问:「怎麽不点灯?」 「现在可以点了。」乌玄度噙着似有若无的笑意道。 汤荣不解他在故弄玄虚什麽,迳自点了油灯,便见一地上的水,还有股尿骚味,「方才被拖出去的那个家伙不会是尿裤子了吧。」 「多少吧。」 「你在笑?」汤荣直盯着他。 可恶,他到底是错过什麽有趣的事了? 「有吗?」乌玄度哼笑了声,直觉这些权贵子弟真是蠢得让他都想笑了。他要真的在刑房动刑见血,牢房里岂会一点血腥味都没闻到? 「不管怎样,这到底是怎麽回事?」汤荣指着地牢里鼓噪的家伙们。 「没什麽,准备写供状吧,明儿个一早可有得忙了。」 汤荣无奈又好笑,自己三更半夜不睡觉是赶来给人写供状来着? 可不管怎样,汤荣还是捧着状纸,让营兵将人从牢房里一个个给领出来,原以为免不了得恫之以武才能让他们交代清楚,岂料他都还没开始问,他们竟迫不及待地将详情说个钜细靡遗,就连中间人各收多少好处又是怎麽收,全都说得一清二楚,简直是连条活路都不给人走了。 乌玄度刚刚到底做了什麽,怎麽教这群权贵子弟一夜变了性子! 是说,他又跑哪去了?真把这差事都丢给他了?! 镇天殿上,鸦雀无声。 蔺少渊沉着脸看着汤荣递上的供状,底下文武百官面面相觑,搞不清那供状是怎麽回事,最终只能恨恨地将目光盯在站在前头的乌玄度身上,恨不得能冲向前去,一刀了结他。 蓦地,蔺少渊发出一声怒吼,百官一抬头便见供状满天飞落,於是一个个跪下,高声喊道:「皇上息怒。」 「要朕如何息怒?!来人啊,即刻将五军营提督、三千营提督、兵马司指挥使、左军都督和中军都督全押进大理寺候审!」蔺少渊一声令下,身为带刀侍卫的汤荣随即带着殿前卫前去逮人。 「皇上息怒,皇上不能全看供状的片面之词,若是遭有心人士恶意指认,这岂不是陷诸位大人於不义?!」左都御史随即抬脸上奏。 「是不是恶意指认,让大理寺去查便知结果。」蔺少渊话落,随即沉声再问:「乌提督,可还有事上奏?」 「皇上,神机营虚衔领空饷一案尚未完结,臣会赶紧查个水落石出,而昨儿个,皇上赐给臣的提督府进了几个宵小,趁夜窃盗,臣觉得古怪,这提督府不过是方修整好的府邸,并无古玩、金银,怎会引来宵小?於是不动声色地待宵小离开之後再让侍卫跟上缉拿,却意外发现……」乌玄度一贯冰冷的眼眸像是漫不经心地落在兵部尚书头上。「宵小最终去了城外一幢庄子,那庄子的管事姓楚,听说颇苛待庄户,又常打着主子的名号在外头收了不少好处。」 「乌提督可有查清那楚管事的主子是谁?」 「是一孟姓人家,是兵部尚书隔了几房的族人。」 「臣该死,臣不知族人竟出了这等贼子,臣愧对皇上!」兵部尚书抬脸时,满是愤恨羞愧,恨不得一头撞死在柱上,省得丢人现眼。 「乌提督,为了不损及孟尚书的清誉,你可得要好生查清这宵小潜进提督府行窃,究竟是主子授命抑或者是自个儿心贪胆大,要查个详实,毋枉毋纵,还孟尚书一个清白。」蔺少渊语重心长地道。 「臣遵旨。」淡淡的笑意浮在乌玄度唇角。 真是有趣的帝王,年纪尚轻,倒已经很懂得如何在百官面前作戏,一擒一纵,拿捏得恰到好处,教殿上百官都忘了这宵小行窃一案,压根不该归他查办呢。 孟尚书一回兵部府衙,久候多时的孟委杰随即迎向前,压低声道:「爹,那件事……」 「别说了,被摆了一道!」孟尚书怒斥了声。 孟委杰眉头深锁,看了站在府衙外的侍卫一眼,跟着父亲走进内堂才道:「他将这事往上呈报给皇上了?」他猜想,能教父亲如此震怒,恐怕也唯有如此了。 「那个臭小子竟然直接在早朝将这事说开,要不是我早有准备,恐怕这当头我已经被押进大理寺了!」一想到自己被个毛头小子给整得快乌纱帽不保,孟尚书就想手刃那小子。 「爹,既然那小子如此张狂,这回咱们势必要下重手了。」孟委杰面露杀意道。 他早想除去乌玄度了,打一开始神机营提督的位置就该是他的,谁知道竟窜出乌玄度这个程咬金,才会让朝堂上人人自危。 「现在不得胡乱出手,皇上正盯着呢。」孟尚书冷哼了声。「你当皇上真看重乌玄度?说穿了不过是枚棋子,乌玄度就算因为查案被暗杀,皇上也能揪着尾巴往上查。」 更何况,皇上在朝堂上虽是给足他面子,明着要还他清白,实则是要乌玄度将这事彻查到底。 「不动他,难不成就这样眼睁睁地放任他继续查案?要是查到了火器……」 「谁说不动他了?只是这事得要从长计议,多经几个人手,多绕几个弯,把状况搞得像是意外才成。」 「意外吗?」倒也不难办。 孟委杰脑袋里已经翻出数个腹案,一想到能够弄死乌玄度,这新仇旧恨总算能咽下了。 前两日明明就有几分回春的味道,煦阳照得人懒洋洋的,可今儿个一起又是风云变色,冷风刺骨又回冬,过了晌午,天色如墨,大街上的铺子早已点上灯火。 京城大街上的人潮,被这无故刮来的冷风吹进酒楼茶肆里窝着,一时间各酒楼茶肆几乎坐无虚席。 其中以名闻遐迩的冯家酒楼为最,一楼食堂几乎都被人潮占据,大家连站着都要挤进冯家酒楼里,全因为那酒楼新来的说书人。 太平盛世里,京城到处可见繁华,酒足饭饱後看出戏或是听人说书,是近来京城人的小小消遣,而冯家酒楼这新来的说书人,唱作俱佳,引人入胜,说的全是稗官野史、乡野奇闻,於是说书的时间一到,哪怕雪虐风饕,依旧抵挡不了京城人想听戏的渴望。 而这时,乌玄度也在酒楼二楼的雅房里,窗子一推便能瞧见一楼食堂,不少权贵想听戏都是抢先包下雅房,但乌玄度却不是来听戏的。 「……玄度,四哥说了这麽多,你到底听进去没有?」乌玄斗说到口渴,倒了杯茶解渴才发现茶水都半凉了。 瞧,他都说了多久了,眼前这人跟死人没两样,从头到尾都没吭声。 「说完了?」乌玄度淡声问着。 乌玄斗闻言,简直想吐血了。「玄度,这事不是闹着玩的,你再细查下去,咱们乌家也会牵连在内……你也清楚咱们乌家这些年落败不少,要是再犯上这事,那真是永无翻身的一日了。」 乌玄斗虽是一介商人,连官字边都没沾过,但仍有部分乌家族人在朝中谋了半大不小的官,别说大哥强迫他来,就连其他族人都是又哭又求的,逼得他不得不找这忙人六弟说情。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玄度,话不是这麽说的,这种事说穿了就像是常规,历任皇帝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夥在各营里头钻营谋生,都这麽干的。」谁知道皇上在这当头查起,还派了个像死人般的乌玄度去查,一点情面都不给。 「所以,大夥要流放了,到时候就一道流放吧。」乌玄度事不关己的口吻诉说着最贴切的结论。 「玄度……」乌玄斗真的好气馁好无力,他这张嘴在商场上还挺好使的,死的都能说成活的,可为什麽他说了老半天,他的弟弟却压根不捧场? 上过几次战场,经过几次生死,性子也没必要变这麽多吧! 「四哥话要是说完了,我……」 「坐下,你给我坐下!」见他要起身,乌玄斗立刻横过桌面,硬是将他拉下。「横竖你现在也下不去,说书人要说书了,你好歹也等这场说完再离开。」自己也可趁这空档想想还有什麽法子可以说动他。 幸好大哥聪明,要他邀玄度到冯家酒楼一叙,这时分为了听戏,一楼早已经人满为患,想离开也不容易,能替他争取一点时间想法子。 乌玄度兴致缺缺地坐下,方巧说书人出场,一楼食堂登时欢声雷动,俨然像是一流名角登台,教他拨了点心神往一楼望去,只瞧见一名身穿青衣的男子十足文人样,就站在食堂中央,说学逗唱着,光听嗓音便觉得有戏。 可惜,他对听戏没兴趣,只等着曲终人散。 然而,当说书人说起——? 「今儿个咱们就来聊聊这千年的凤姓帝王吧,欸,有人眼睛瞪得极大,是不是觉得我不该提起千年的帝王,冒犯了当今圣上?唉,都千年前的事了,咱们现在说的是千年前曾流传过的故事,故事是这样的,话说千年前有一凤姓帝王出生时百蝶齐聚,被喻为祥瑞,於是这位皇帝被赐名为凤羽,日後果真是登基为帝了。」 听到这最後一句,乌玄度暗不见底的眸淡淡扫向窗外。 「这位帝王确实是位贤君,杀伐果决,攘外安邦,朝堂上更无官员结党成派,确实是当朝明君无误,唯一可惜的是这位帝王在其爱妃死後,性情大变,孤冷慑人,亲手杀了害死爱妃的嫔妃及宫人,据说那天後宫流的血洗了三天三夜都洗不乾净,而其爱妃的屍身甚至迟迟未下葬,一直搁在帝王寝殿,更有一说,那爱妃的屍首恐是被帝王给吃下腹了。」 话一出,底下莫不譁然,一个个难以置信,直觉得毛骨悚然。 唯有乌玄度淡然注视着说书人,可惜从他的角度望去,只能瞧见说书人的侧脸,否则他真想瞧瞧那人究竟生得什麽模样。 「後来,那位帝王真的疯了,他让天官对爱妃与他所出之子下咒,等到其子年届二十时,再饮了他的血,以为在天官施咒之下,他可以逆转时空,回到与爱妃相遇之时改变命运,岂料却是遭天官所骗,他非但无法逆转时空,甚至成了不老不死的怪物在人间里徘徊,甚至为了得到更大的力量,他吃下了山魅魍魉,把自己变得更加不像人,就只为了在人世间里寻找他转世的爱妃,孰不知只要他的心念一偏,他就真要堕入恶鬼道了,还找什麽爱妃呢?」 说书人说着,微侧过脸,露出俊美无俦的面容,一双勾魂般的魅眸寻衅般地与乌玄度对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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