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日期:2017年12月1日 内容简介: 孟翠栩身为寄人篱下的旁支姑娘,婚姻大事半点不由她, 孟家主母将她嫁给齐家二爷当正妻,看似风光的婚配, 其实她的夫君早在半年前因船难而沉江,她注定一辈子守寡, 原想置办几个铺子,清静自在过一生,谁知事与愿违, 祖母的一场病,让她无意间得知齐二爷是诈死,眼下正活跳跳的在她面前, 秘密知道太多死得快,更别提还扯到皇子争权,她可不可以当作没听见…… 但二爷经商不是玩假的,深谙谈判技巧,硬是将她扯进这滩浑水中,於是── 她成了五日一会的信鸽,帮忙他与公爹传讯息; 她成了富贵酒楼的掌柜,因为她得替二房赚私房银两; 她成了齐家当铺的掌事者,只因大伯与三叔太无能,她得替公爹分忧…… 虽然她里里外外忙得团团转,但他这挂名夫君也没闲着, 教她看帐的眉角、替她打理酒楼的大小事、帮她寻找失散的家人, 渐渐地两人越来越熟稔,不再是夥伴,而是可以分享欢喜忧伤的夫妻, 但野心勃勃的四皇子就像颗未爆弹,他得死,齐二爷才能活, 眼看齐家几房过得热闹无比,他们这苦命二房要何时才能出头天?! 第1章 孟翠栩拿着苹果,一身凤冠霞帔坐在洒满花生、枣子等吉祥果物的大红喜床上,又饿又累,不知道过了多久,总算传来喧闹声。 不像一般婚礼会讲些早生贵子、琴瑟和鸣之类的吉祥话,格扇外只听见人含糊说着「爷这边走」,连排行都刻意省略,中间还夹杂着几声鸡叫——?那只公鸡,就是她丈夫的替身了,齐家当铺的二爷,齐桁尔。 齐家当铺已有百年历史,是东瑞国最大的当铺,从南到北,总共九十余家,为避免手足纷争,庶子成婚一年後搬出,从此变亲戚,而嫡子则可以留到当了祖父才分家,但无论早分晚分,本家只会留有一脉。 齐家这一代共六个孩子,三兄弟分别是嫡长子齐桁宜,嫡次子齐桁尔,庶子齐桁山;姊妹分别是已经出嫁的嫡出大小姐齐臻儿,以及皆由言姨娘所出,跟汪家有婚约的齐梅儿、十二岁的齐娟儿。 三个儿子中,齐桁宜娶妻柳氏,儿子襄哥儿才刚会爬,柳氏就又怀上了,连带通房如月也传来好消息,大房正要兴旺。 庶子齐桁山目前十四岁,前两年已经考上秀才,西席都说他记性极好,只要好好努力,二十岁前考个功名不算难事。 比起连帐本都作不好的齐桁宜以及除了读书外其他都不感兴趣的齐桁山,嫡次子齐桁尔从小便显得出类拔萃,他的个性果断乾脆,交游广阔,遇事不惊不惧,例如小时候家族到江南游玩,齐桁尔曾经走失了几日,後来是在个乞丐集结的破庙中找到的,虽然数日没有梳洗,人都瘦了一圈,不过这事并没有影响到他,越是长大,越是让齐老爷骄傲。 三年前馨州水患,当地人穷得什麽都当,但这两年风调雨顺养回来,想赎东西了,却没想到馨州十六间铺子的总朝奉因为前年对帐被斥责,齐老爷找了个人替换,总朝奉心怀不满,趁着最後一天上工,故意挑了人口最多的梅花府当铺,把库房的东西乱置,这下子可好,原本放在甲架丙位的钗子变成了烛台,就算有单子也找不到那钗子在哪里,搜库指认也不管用,钗子上百支呢,万一当的是劣质玉钗,却指着上品玉钗说是,谁又能说不对。 有单子,也未到期限,拿不出东西就是当铺失信。 知道消息後,齐桁尔连夜赶往馨州——?原来早在前两年,他就觉得信任是一回事,但当家的可不能什麽都不知道,故在每间铺子安排了人手,需把当天入库的东西都绘成图纸,送回京城,旧的也得慢慢补上,这次便携着梅花铺的图绘到馨州,有了画册,把东西归位就容易了,进而解除了一场信任危机。 见过的人都说他最像齐老爷,齐老爷曾经在酒醉後说——?这个家,还是得交给桁尔才行。 大房柳氏的娘家人听说了自然跳脚,当初愿意把女儿嫁给齐桁宜这跛子,图的就是将来的主母之位,有了齐家的帮衬,柳家的日子会很好过,没想到齐老爷居然属意次子接任,这让柳家怎麽吞得下这口气。 只是气归气,钥匙给谁,那是齐家的家务事,柳家无法插手,只能暗暗让女儿劝齐桁宜上进点。 齐老爷虽然是醉话,但醉话不就是心底话吗,一时间,京城商户间的邀约不断,都希望齐太太上门赏绣、品茶,最好能看上自己的女儿,不但女儿将来不用愁,就连兄弟都不用愁啦,齐家库房那可是要多少有多少,搬个几箱金子回娘家,谁能知道? 一整个春季的来往,齐太太最後定下孟家五小姐。 孟家是米粮大盘,五小姐虽然是琴棋书画养大的,却也没忘记商家女儿的本分,一手算盘拨得可溜,帐本更是作得清楚明白,齐太太就是看中孟五小姐这本事,将来肯定能帮忙桁尔,故选在中秋节这寓意团圆的好日子里,齐家正式下聘,约定一年後成亲。 齐家喜气洋洋的等着热闹一场,却没想到一场豪雨,江水暴涨,齐桁尔的船只居然翻覆在大江中,一行十人,只活了五个,齐桁尔连屍身都找不到,下人哆哆嗦嗦的说,看到二爷撞到散开的船板,散出一片血花後沉入江中。 齐太太接到消息,当场就晕过去。 齐桁宜跟齐桁山两人,一人只想靠父亲庇荫,一人只想在科举中考个前程,早有默契家业要给齐桁尔了,却没想到出了这变故,一时间全傻了。 纷乱中,齐老爷发挥当家本事,撑起这个家,维持齐家的正常运作,只是下人都知道,老爷的情绪很不好,得注意些。 至於老太太,谁敢让她知道,齐老爷已经下令,若是让老太太知道了,不管是谁泄漏的,一律半年不发月银,谁这麽傻跟银子过不去,就算是常跟老太太说笑的几位嬷嬷,在老太太面前也警醒着,半点口风都不漏。 老太太年纪大了,人也糊涂了,只要跟她说「二爷去显州了,昨天才来跟您辞行,您老贵事太多,怕给忘了」,老太太马上会「想起来」的确有这麽一回事,只要不说,总有办法糊弄过去。 就这样过了几个月,大抵是过了年,加上柳氏生了个健壮的小男娃,家里气氛总算好些,齐太太终於开始看帐本,开始打理家务,看到襄哥儿跟自己吐口水泡泡,也能打从内心笑出来。 心痛归心痛,日子还是要过的。 谷雨过後,孟太太上门,之前顾忌齐家刚刚丧子,不好马上说起亲事,但想想都过了半年,再不提要等到什麽时候。 成亲,是两家之好,齐桁尔虽然已死,孟家女儿还是得嫁,只不过从嫡五小姐变成来投靠的旁支,孟翠栩。 孟翠栩的父亲叫做孟大光,跟现在当家的孟家大老爷孟大丰是堂兄弟。 老一辈的孟太爷生了四个儿子,几个老爷一直没分家,所以孟大丰,孟大光,孟大翁几个虽是嫡庶有别的堂兄弟,但从小一起长大,後来孟大光随庶出的父亲一起前往云州,这才没见面,只在年节时送送礼,就算心意了。 孟大光一家搬到云州後,刚开始过得还不错,做点小生意,吃穿不愁,家里七八个仆妇,即使不是富贵人家,好歹粗活不用自己动手,却没想到孟大光的弟弟孟大财染上赌博,自己的例银赌不够,偷铺子里的营收,被发现後又开始骗母亲拿私房,越赌越大,甚至卖了刚刚出生的女儿,然後卖了妻子。 即便这样,赌坊的人还是上门,房子没了,铺子没了,孟太太活活被气死,孟大光跟父亲因为还能劳动,被抓走抵债,就连孟大光躲在床底的孙姨娘都被找出来,幸好孟大光的娘子方氏那天刚好带女儿孟翠栩回娘家,逃过了一劫。 云州是不能住了,方氏记得听丈夫说过在京城本家的生活,她很向往,听说大宅子里面好几个院落,院落还三进五进的,有天井,有穿堂,花园有假山,假山内有山洞,大得可以在里面玩捉迷藏,真有这种地方? 孟大光知道她爱听,所以常常说,方氏记得很清楚,丈夫说过现在孟家米铺的当家孟大丰是他的嫡堂兄,十岁之前是一起长大的。 她不能回娘家,唯一的路就是到京城投靠那个跟丈夫一起长大的堂大伯。 於是,方氏带着娘家弟弟给的一点银子,带着六岁多的女儿孟翠栩,开始往京城出发。 一路上辛苦自然不用说,危险也有过好多次,孟翠栩又小,有时候见路边乞儿可怜,还会把吃食分一半出去,方氏说了几次都不听,只好随她了,方氏只能多念佛,希望佛祖保佑让两人一路平安。 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一年多後终於抵达京城,却没想到京城的人那样不好见,她足足耗了一个多月,这才终於见到孟家的当家,孟大丰。 孟大丰自然还记得孟大光跟孟大财,算起来是九弟跟十二弟,知道十二弟被打死,四堂叔跟九弟被抓走,内心也很感叹,马上让妻子安排地方让方氏以及孟翠栩母女住下,还吩咐下人要称方氏为九奶奶、孟翠栩为堂小姐。 孟太太收拾了客院的小跨院,有两个厢房,母女正好一人一间,至於丫头嬷嬷什麽的就不给了,给住的给吃的已经挺好了,哪还给下人啊,就是来投靠的穷亲戚,还真当自己是正经客人哪。 这一年多路途的苦难,加上孟家门房的刁难,方氏早已经不再是那个纯朴的乡下妇人,眼见孟太太连水都要她烧,柴火还得自己去柴房拿,突然觉得咽不下这口气,也许是想气孟太太,也许是想过上有人伺候的日子,总之也不知怎麽的,方氏居然跟孟大丰搞上了,消息传出来时方氏已经显怀。 孟老太爷跟孟老太太简直不知道该说什麽,孟太太更是又哭又闹,说早就知道丈夫收留方氏跟她女儿是不安好心。 这件事实在是很不像话,孟老太爷跟孟老太太很想站在媳妇那边,可是,大房现在只有六个女儿,方氏的模样看起来又是个好生养的,他们都希望大房能有个儿子,於是最後方氏成了方姨娘,搬到前院去了,从此孟家没有九奶奶,只有方姨娘。 而孟翠栩成了一个尴尬的存在。 才七岁,不会洗衣,不会起灶,给她个地方住已经不错了,难不成还要派人服侍她? 孟老爷问心有愧,不敢再叫嫡妻安排这小女娃,孟太太都快被方姨娘气死了,当然不可能照顾她的女儿,後来是老太太看不下去,便派了金嬷嬷跟一个小丫头春花过去。 金嬷嬷是下堂妻,这辈子没再嫁,无儿无女,生活里突然多了个小姐,内心倒是欢喜大於错愕,小孩子多可爱啊,大大的眼睛,软软的脸颊,不疼都不行,於是打从心底扶持起来,春花是刚刚买进府的小丫头,一样是七岁,农村女儿早当家,虽然小,洗衣抹地什麽的都做得俐落,只是没见过世面,什麽都得教。 几个月後,孟家热闹起来,每个人多拿一个月的月银,连吃了三天肉,因为方姨娘给大房生下第一个儿子。 就是在那个时候,金嬷嬷开始教孟翠栩写字。 孟翠栩很惊讶,「嬷嬷您会写字啊?」 「会,嬷嬷会的东西可多了,以後慢慢教小姐。」 等孟翠栩九岁时,她才知道,金嬷嬷不是什麽下堂妇,是宫里出来的姑姑,因为不想再教人规矩,这才说自己是下堂妇。 她教孟翠栩下棋、读书、画画,只是乐器这一项,怕声音引来旁人,所以始终没教她,金嬷嬷还有一手绝赞的绣活,一块布,两面的图案不同,一面是金龙,翻过来却是凤凰,孟翠栩练了好久,只能练到一面白羊,一面白虎,要在中间换色线实在太难了,金嬷嬷摸着她的头笑说,慢慢来,一定能学会的。 金嬷嬷也跟她说过很多宫里的故事、宫中的忍耐与无奈,以及人生大道理。 金嬷嬷在後宫四十年,什麽没看过,她将看过的都传授给孟翠栩了。 於是孟翠栩慢慢懂了,方姨娘是不得已的,孟太太怠慢至此,连水都要她们自己烧,也许没多久就不会送饭来了,方姨娘得争,她得成为孟老爷的女人,才能保住女儿的命,即便孟太太不照顾,方姨娘也能照顾得起,看,她不就跟孟老太太求来了金嬷嬷了吗? 金嬷嬷恳切教导,「小姐也得知道,不能再喊『母亲』,得跟着喊『方姨娘』,否则让人听去,对方姨娘不好,对您也不好。」 主仆就在这小跨院度过一年又一年。 孟大小姐成亲了,二小姐成亲了,三小姐四小姐都风光出嫁,五小姐也谈了一门不错的亲事,跟齐家当铺的二儿子约定一年後的中秋过门。 孟翠栩没想过自己能有什麽好亲事,她想,等自己二十岁就跟孟老爷说要回云州寻亲。 寻亲当然只是个藉口,方姨娘这几年连生三子,孟老太爷孟老太太给的红包是一次比一次大,总加起来超过一千两,方姨娘都偷偷给了她,她打算花一百两在近郊买间一进屋子,再花个五十两打理起来,带着金嬷嬷跟春花在那边过活,余下的钱买三间铺子,从此靠着租金,日子应该能好上许多。 只是还没等到那一天,十七岁时突然被说了婚事——?代替孟家五小姐嫁给她那个已经沉江的丈夫,齐桁尔。 方姨娘知道消息後不顾一切地跑来跨院,搂着她哭到眼睛红,但她已经给孟大丰端过茶,也打下姨娘契,律法上来说,孟翠栩无父无母,堂伯父伯母作主婚事,有理有据,自己再怎麽样不甘心,都无法去跟孟大丰说个不字,只是胸口闷得厉害,越哭越难过。 相对於泣不成声的方姨娘,孟翠栩倒是想得很开,望门寡虽然艰难,但不会比她在孟家更艰难,若真嫁入齐家,她丈夫不在,没人争产,只要安分守己,没有人会为难她。 金嬷嬷说,後宫最会过日子的不是皇后,也不是最受宠的妃子,而是一个不受宠的老嫔妃,没人为难没人理,别人看她冷清,她觉得自己清幽,每天弹琴画画,日子过得好不快活,同年龄的妃子们都已半头白发,她还是一头乌丝,她出宫的时候那老嫔妃已经七十几岁,仍然身强体健。 孟翠栩想,虽然没能像自己计画得那样从小跨院出去,但也不要紧,她今年十七岁了,在孟家寄人篱下十年,她都能不让人抓到小辫子,那麽嫁入齐家又有何难,无论如何,她在齐家都是名义上的二奶奶,而不像在孟家,是个存在的不存在。 中秋这日,齐孟大喜,行礼如仪的进行。 齐桁宜左手抱着啼叫不停的公鸡,右手拿起喜秤挑起盖头,看到孟翠栩的瞬间,也不知道该说什麽,露出尴尬神色。 喜娘是个有经验的,把孟翠栩扶起,笑着说:「该喝合卺酒了。」聪明的省略了称呼。 喜娘拿起酒壶往金盏注入美酒,齐桁宜与孟翠栩各拿一杯,穿着大红喜服的双手交缠,孟翠栩是喝下了,齐桁宜却在喜娘的帮忙下,把那杯酒灌进公鸡的嘴巴。 迎娶仪式到这里算大功告成。 齐桁宜把公鸡放到她手上,「你……好好休息吧。」 孟翠栩低头说:「是。」 齐桁宜大步跨过门槛,走下台阶,一下子人就不见了,喜娘连忙接过孟翠栩手上的公鸡,喊着,「来人,伺候二奶奶梳洗。」 粗使丫头很快提了热水进来,往翠鸟屏风後的木桶注入,孟翠栩也在金嬷嬷及春花的帮忙下,卸下凤冠,脱了喜服,直到泡进热水桶那一瞬间,她才觉得舒服了,虽然时节入秋不出汗,但在花梨床上坐了一天也累。 耳边听得喜娘边说吉祥话边收拾床铺,心里忍不住好笑,这齐家真是有病,齐桁尔都不在了,床上还摆什麽花生枣子,那不是要儿子戴绿帽嘛。 春花见她笑,紧张起来,「小姐若是心情不好,放声大哭也不会有人说什麽的,千万别强迫自己笑,这样对身体不好的。」 孟翠栩噗嗤一声笑了,「傻丫头。」 春花什麽都好,就是心思不太细腻,她们都主仆十年了,还不知道她是什麽样的人吗? 算了,她今天也累得很,以後再慢慢跟她说。 秋日天凉,婆子进来添了两次热水,孟翠栩直到手指都有点泡皱了,这才起身抹乾穿衣。 一个穿着赭色马面裙的嬷嬷已经捧着东西站在八锦桌边等着,见到她从翠鸟屏风後面出来,立刻堆满笑意,「老奴是在太太身边服侍的人,太太说二奶奶累了一天了,喝点燕窝睡得舒服些。」 「多谢婆婆,请问嬷嬷怎麽称呼?」 「二奶奶客气了,叫我赵婆子就行了。」 「原来是赵嬷嬷,我初来乍到,很多事情还不懂,请嬷嬷多多提点。」 赵嬷嬷听这二奶奶语气温和又不摆架子,笑得眼睛都眯了,「二奶奶趁热喝,秋天补好了,冬天就不怕冷。」 喝完燕窝,赵嬷嬷又要服侍她漱口,孟翠栩不敢,赵嬷嬷笑着收拾东西退下。 金嬷嬷直到这时候才端了白水与水盆上前,「小姐漱口後就睡了吧,明天还要早起奉茶。」 孟翠栩上了花梨床,「金嬷嬷也快去休息,我这里有春花就行了,嬷嬷年纪大了,别太辛苦。」 金嬷嬷听她这麽说,脸露笑意,「替小姐掖好被子就去睡。」 孟翠栩躺好,金嬷嬷拉起百子绣被,在四个角落拍了拍,又吩咐春花好好值夜,这才往耳房去了。 孟翠栩听得脚步声,闭上的眼睛又睁开,就这样成亲了? 她不是没想过成亲,但孟太太是不可能给她说亲的——?她跟方姨娘早商量好,招赘。 方姨娘给自己一大笔钱,她就招穷秀才过日子,她有钱,可以一直供秀才读书,他若高中能给自己争诰命,自己就算押对宝,他若没那本事也没关系,只要好好对她,她也会举案齐眉的侍奉他。 只是计画赶不上变化,嫁给一个沉江之人……她真没想过。 但也不排斥就是了,至少嫁给死人很清静。 在孟家她看多了,多少太太奶奶面对丈夫花心的无奈,多少姨娘被主母整得死去活来,还有金嬷嬷跟她说起後宫那些极度发狂的妃子,她想着都怕。 方姨娘虽然怨恨孟太太不给她说亲,逼得她得招赘,但其实她自己内心是很感谢的,她身分尴尬,真要说亲也说不上好人家,与其让孟太太把她胡乱嫁出去,不如像现在这样,嫁给一个死人,往後的岁月她就当自己在宫里就好了,金嬷嬷说了,後宫很多女人终其一生没见过皇上的面,还不是照样过日子,人家可以,她也可以,何况她待的是商家,不是後宫。 一样是没丈夫,在商家可比在後宫好多了,至少她敢肯定没人会害她,就当提前养老吧,也许等到三四十岁,当家的人会愿意把她这一房分出去,时间虽晚,那也是海阔天空。 新妇奉茶,怡然园坐满了齐家大大小小。 齐老爷与齐太太居中而坐,陈姨娘跟言姨娘伺候。 东首是齐桁宜,旁边正妻柳氏,抱着小少爷襄哥儿的奶娘,後面是如月、如竹、如菊三个通房。 西首是齐桁山,旁边坐着十五岁的齐梅儿,十二岁的齐娟儿。 齐老爷夫妇脸上露出既感伤又安慰的表情——?桁尔总算不再是一个人了,他以後有妻子了。 由於没有爹娘给儿子抄经的规矩,所以齐桁尔过世快一年,始终没能享有平安经,这下娶了媳妇,就能让媳妇给他抄经回向,等福气够了,自然能再世为人。 今日的新妇奉茶并不是什麽真正的喜事,雕梁画栋的大厅上没人有心情交谈,却没想到齐梅儿突然发声,「陈姨娘为何如此高兴?」 众人目光转向站在齐太太後面的陈姨娘,齐梅儿问得突然,陈姨娘来不及收敛表情,笑意尽入众人眼底。 齐太太脸色一沉,「笑什麽,说!」 陈姨娘讪讪的回话,「奴婢没用,想到今晚的中秋家宴,有河鲜,有八宝香饭,就连姨娘也能开上一桌,这便笑了出来。」她是很聪明的,把自己说得蠢钝点,太太就不会生气。 果然,齐太太脸色好了一些。 柳氏一看不好,婆婆怎麽这麽容易消气呢,现在二弟死了,家产照说要给她丈夫接手,偏偏丈夫脑子真的不好,这都学了八九年了,还是不会作帐本,薛管事告诉她——?「老爷考虑着要让三爷放弃读书,来继承当铺呢」。 她听了都要气死了,那怎麽行,桁山只是个庶子,凭什麽掌家,齐家百年不都是传给嫡子吗,就算她的丈夫不会作帐本又怎麽样,可以请帐房先生作啊,不然每年花银子请帐房作啥。 齐桁山的生母陈姨娘在不该笑的时候笑出来,她得推上一把,让公公看看陈姨娘的样子,最好讨厌陈姨娘,连带讨厌她生的儿子。 於是柳氏道:「今天可是二奶奶敬茶的日子,陈姨娘居然还笑得出来,可见对二爷没一点尊敬,对二奶奶没一点谦卑,我就不懂了,到底是仗了谁的势?」 齐桁山皱眉,「大嫂,陈姨娘只是贪吃,没不尊敬二哥。」 柳氏这女人太讨厌了,大哥成亲前三兄弟感情很好,大哥二哥从来不嫌他是姨娘所出,能玩一块玩,有棍子大家挨,但大哥娶了柳氏後,就慢慢变了一个人,二哥早说过只会帮他,不会抢他,但大哥却总是有意无意就说「就算将来我当爷爷了,二弟也千万别把我分出去」这种话,实在刺耳。 现在见柳氏明讽自己的亲娘,他哪还忍得住,直接便顶回去。 柳氏却是笑着说:「三弟对陈姨娘可真好,自己的母亲不好受,不安慰几声,却只顾着陈姨娘,虽然说怀胎十月辛苦,但三弟真正的母亲可是坐在那里的婆婆啊,应该跟婆婆一心,才不枉费婆婆的养育之恩才是,怎麽反过来了?西席都说三弟读书好,若是遇见,我倒要问问,不顾母亲,只顾姨娘,是哪门子孝道。」 陈姨娘一听竟扯到儿子不孝顺上头了,哪还能忍住,她再没见识也知道读书人一旦被说不孝,就算能考上前程,也会被打回白身,立刻跪下伏地,磕起头来,「太太,都是奴婢不好,不关三爷的事情,奴婢绝对没有不尊敬二爷,太太明监,别误会三爷。」 额头磕在青砖地上咚咚作响,齐桁山马上向前把她拉起来,「今天是二嫂敬茶的日子,陈姨娘还是後头站着吧。」 齐太太脸色本就不好看,这下更是面如锅底,果然,姨娘生的儿子养不熟,她对桁山也挺好了,没打他没骂他,桁宜十岁搬到福辉院,桁尔十岁搬到霞蔚院,桁山十岁也一样给他准备了枕流院。庶子婚後分家,因此虽然没给太大,但一个人住一进的院子已经挺好了。 而且为了他要念书,还请来名儒张贤之,张大儒带着一家老小住进来,也要一个大院子,丫鬟婆子都得给,三餐不能怠慢,每年还得奉上一百二十两。 这些都是开销,她二话没说就准了,但看看,陈姨娘还是觉得自己是母亲,桁山也只顾着陈姨娘。 一片混乱中,齐老爷怒拍雕花扶手,「都给我住嘴!」 正好,这时外头传来赵嬷嬷的声音,「二奶奶来了。」 怡然园中众人顺势安静下来。 孟翠栩一身杏黄色的秋服,立颈,挺腰,踩着彩香鞋跨过门槛,齐老爷夫妇知道孟翠栩只是旁支,原本也没多大期待,此时见她仪态优雅更胜大家闺秀,不由得有些高兴。 赵嬷嬷已经在两老面前放好锦团,「二奶奶给老爷奉茶。」 孟翠栩在锦团上跪下,拿过赵嬷嬷准备好的茶盘,「媳妇见过公公。」 孟老爷眼眶随即湿了,「好,好。」 赏了个匣子,由金嬷嬷捧着。 赵嬷嬷接着引孟翠栩到齐太太面前,「二奶奶给太太奉茶。」 齐太太见她神色平和,完全没有气苦,眼中又有神采,可见昨天是睡得舒服的。 他们硬帮桁尔娶媳妇是一回事,但娶回来的媳妇心甘情愿却是另一回事。 京城哪户丧子的不娶个媳妇回来替儿子抄经养嗣子,但哪个望门寡妇不是满脸愁容。眼见孟翠栩带着淡淡笑容,心里顿时觉得这二媳妇真好,她抄出来的经书肯定好回向,桁尔是有福之人。 齐太太拿起茶杯,笑容满面的轻啜一口,「你乖。」 在赵嬷嬷的引导下,孟翠栩接着见过大伯齐桁宜、三叔齐桁山,以及齐梅儿、齐娟儿这两位小姑。 齐太太见孟翠栩应对得体,被陈姨娘闹的不开心早烟消云散,「家里还有个排行老大的姑奶奶,两年前嫁了,等下个月老太太生日时会回来,到时候你们两姑嫂亲近亲近。」说起亲生女儿,齐太太心情好了起来。 「是,媳妇一定会跟姑奶奶讨教心得,好好孝顺公公婆婆。」 齐太太笑了,「你这孩子真会讨人开心,好了好了,早上也就大家认认,晚饭的时候不要迟到了,现在就散了吧,二媳妇,你随我去萱茂院见老太太。」 齐老爷连忙说:「可要跟二媳妇讲清楚了。」 齐太太含笑应允,「我知道。」 孟翠栩入府前已经知道齐家有个老太太,原以为奉茶会照面,没想到却不在厅上,此时听得要另外去见,觉得有点奇怪,但金嬷嬷教会她少问多听的道理,於是也没开口,落後齐太太半个步伐,跟着出了廊下,穿过垂花门後,在仆妇的簇拥下往右转。 齐家不愧是富贵人家,沿着怡然园的墙壁足足经过十个漏窗,这才算真正过了围墙,步上花园小径。 时序入秋,但花园中依然错落有致的开着花朵,这里几株桂花,那里一片菊花,沿着八角亭种了一圈海棠,空气中暗香弥漫,花香入鼻,只觉得神清气爽。 「老太太几年前开始有些糊涂了,事情记得颠颠倒倒,一下说要去族学接他们三兄弟,一下说言姨娘肚子大了,可得好好照顾,以前明明很疼爱最小的娟儿,现在却不认得她是谁,药也吃了,大夫也换过好几个,後来花了大钱,请来从宫中出来的御医,那御医说这种病好不了,让我们看开些。 「於是老太太就这样迷迷糊糊的过日子,她年纪大了,身体不好,我们没人敢让她知道桁尔沉江,在她心里,桁尔永远是昨天才出门。」 孟翠栩低声道:「媳妇懂了。」 齐太太欣慰,「你能懂就好。」 哪像言姨娘那个蠢蛋,说几次都不懂,还一直问老太太是不是逗着大家玩的,谁花好几年逗着玩啊,老太太现在不需要尊敬,需要的是哄,把她哄高兴就好。 孟翠栩这孩子,太让她惊喜了,个性心平气和,还能懂人话,孟家真不得了,一个旁支孩子都如此,那孟五小姐不知道要多出色。 「老太太身边现在有三个大嬷嬷——?薛嬷嬷,柯嬷嬷,倪嬷嬷,都是府上老人了,若是她们去霞蔚院请你,那便是老太太吵着要见人,去一趟便是,老太太若是拗起来,切莫顶嘴,顺着她就好,哄一哄,她就开心了。」 「是,媳妇知道,谢婆婆提点。」 第2章 孟翠栩见过老太太後回到霞蔚院,管事的沈嬷嬷领着一众仆妇拜见。 霞蔚院里大丫头四个,分别是芍光、亦丹、兰蕙、桂馥,二等丫头八个,粗使丫头四个,粗使婆子四个,都在沈嬷嬷的带领下给新来的二奶奶磕头,孟翠栩也一一给了三两银子的荷包——?可真心痛啊,但她也知道这种银子不能省。 银子给了,便让其他人都下去,留了沈嬷嬷跟四个大丫头问话。 齐桁尔不在,他名下的资产肯定由齐太太收回去了,这不用问,她想知道的是院落中的大丫头中哪几个是通房。 沈嬷嬷笑说:「是兰蕙跟桂馥。」 两人立刻跪下,眼中有着不解与惶恐,二爷不在了,二奶奶不是该跟大房商讨嗣子的事情吗,怎麽问起通房来了,该不会因为自己进门就守寡,所以想整治她们吧。 「你们几岁了?」 兰蕙道:「奴婢十九。」 桂馥道:「奴婢十八。」 孟翠栩沉吟,若齐桁尔还在,兰蕙跟桂馥肯定有一天会变成兰姨娘跟桂姨娘,只是他人已不在,这两丫头就可怜了,不能配给管事,但也没盼头。 「你们愿意在府中过日,还是想出府自行嫁人?」 兰蕙跟桂馥互看一眼,欣喜与害怕都有,不知道二奶奶是真心,还是拿话测试她们的。 孟翠栩见状笑说:「不要紧,来日方长,慢慢考虑吧,什麽时候想通了,什麽时候跟我说,至於芍光与亦丹,你们就来服侍我吧,照大丫头的规矩,满二十岁配给院内管事,或者铺子的年轻朝奉。」 桂馥听到这边,大着胆子磕头,「奴婢想出府,求二奶奶成全。」 二爷虽然长得俊俏又有本事,但桂馥明白,二爷要的只是自己的身子,可从来没喜欢过自己。 二爷沉江她也很难过,但日子还是要过的,她不想将来变成桂大娘、桂嬷嬷,她要的晚年是有儿有女,子孙承欢,二奶奶如果愿意帮她跟太太提,她可得把握这机会。 孟翠栩点头,「金嬷嬷,把桂馥的卖身契还给她。」 齐太太赏的匣子就是霞蔚院下人的卖身契,卖身契在手里,打骂随她,这样下人才会忠心,下人忠心了,主人家才能舒心。 桂馥没想到等都不用等,二奶奶一发话,跟着二奶奶嫁过来的嬷嬷就打开匣子,翻出她的卖身契放到她手上。 捧着那张轻纸,只觉得千斤重,她从懂事以来就是奴婢,脱奴籍这种事情只敢在梦中偷想,二奶奶竟然、竟然…… 桂馥哭着磕头,「谢二奶奶恩典、谢二奶奶恩典,奴婢出府後,肯定给二奶奶立长生牌位。」 兰蕙眼见桂馥就这样得了自由身,连忙磕头,「奴婢也求二奶奶恩典。」 孟翠栩一个示意,金嬷嬷也把兰蕙的卖身契给还了。 两奴婢又哭又笑的把额头都磕青了这才愿意起来。 孟翠栩颔首微笑,「去整理东西,二爷给的东西都能带走,我不查箱子,话说在前头,我自己也很困难,可没银子再给你们了。另外,请沈嬷嬷带我们在霞蔚院转转,第一天来,还不知道是什麽样的格局。」 沈嬷嬷一拍额头,「是老婆子糊涂了,二奶奶这边请。」 霞蔚院不愧是嫡子院落,共三进,前庭不大,不过十几步路,但後院却有一箭之遥,有池塘、有水榭,沿着白墙红瓦种了一排竹子,竹叶深秋不凋,绿意盎然,秋风拂过发出的声响让人觉得平静。 孟翠栩见草地上十分整洁,没有落花落叶,连池塘面都是一片乾净,想来孟老爷夫妇很疼齐桁尔,人都不在了,下人却没解散,霞蔚院肯定日日清扫,一如主人还在的时候。 这原本是孟五小姐的婚事,孟太太由於高兴,因此不厌其烦地说起齐桁尔的人品,就连远在小跨院的她都知道,齐桁尔是很厉害的人,才四岁就学识字,六岁开始学习看物件,十岁能分辨真假玉佩、老瓷新瓷,十二岁已经能分辨字画,听说名家卷轴摊开,只需一眼,就能断定是真品还是赝品,据说因为眼光太利,还常有达官贵人送东西请他过眼,他点头了,这才敢买下。 其中最有名的就是四皇子了,四皇子极爱各种名家字画,因此时常让人来请齐桁尔上府品监,一个商人家的儿子居然能进四皇子府第,还受到贵客般的礼遇,据说齐老爷得意了很久,逢人就炫耀。 若是齐桁尔还在,真想问问他是怎麽监定的,金嬷嬷可以一眼看出官绣与民绣,那是因为用的丝线不同,但字画到底要怎麽判别?一样的黑墨、一样的宣纸,想想,实在太难了啊…… 沈嬷嬷笑说:「二奶奶也太好心了,丫头留着服侍便是。」 孟翠栩回过神,「这两个丫头是二爷的人,二爷又是我丈夫,我自然得替她们打算,否则只能等老的丫头也挺可怜的。」 沈嬷嬷眼中闪过一丝怜悯,「若大爷的通房如月肚子里怀的是男胎,二奶奶就能抱过来养,那就不会寂寞了。」 「那如月岂不可怜。」她虽然自己生不出孩子,但也不想抢人孩子。 金嬷嬷跟她说过那老宫妃的故事,她觉得那样也很好,老宫妃能靠着画画弹琴活到七十岁还一头乌丝,可见没丈夫就没烦恼,她也想那样,她的双面绣到现在还绣不好,岁月悠长,她可以慢慢练习。 十月节後老太太大寿,齐家热闹地办了五十桌,孟翠栩第一次以二奶奶的身分见齐家的旁支,虽然收到不少见面礼,但出去的荷包更多,来不及心痛,便听到婆婆身边的赵嬷嬷说:「田家姑爷、大姑奶奶带着两位表少爷来了」。 姑嫂第一次见面,齐臻儿立刻牵起孟翠栩的手,寒暄了一番。她刚从母亲那边听说了,知道这个弟妹并不埋怨,新婚後便日日抄经,又给桁尔那两个通房做了不错的安排,因此对她很有好感,也不管孟翠栩推辞,自顾拔下手上的金臂环便套了上去,还约她小雪时一起去昭然寺上香。 十月天气凉爽,在花园中摆宴,主客都舒服,山珍海味一盘一盘端上来,老太太吃得眉开眼笑,只有在中饭撤下时问起「怎麽没看到桁尔啊」,齐太太打起精神回话「桁尔喝太多先去睡了」,老太太哦的一声,继续吃水果。 这个家宴上孟翠栩见了不少亲戚,人人看她这年轻寡妇不是眼带同情,就是嘴有讪笑,但她不是很在意,金嬷嬷说日子是自己过的,不用管别人怎麽看。 就这样热热闹闹地过了一个寿宴,孟翠栩晚上把收到的礼物跟送出去的荷包算了一下,还亏了五十多两,连带婚宴隔日赏给霞蔚院下人的银两,才进门两个月,一千两中就去了一百两,这样下去可怎麽办才好…… 於是找了一日尽孝後,孟翠栩到怡然园跟齐老爷夫妇说起想去外面办置铺子,齐老爷想了想,没讲可以,也没讲不行,只说要再想一下,就没有然後了。 孟翠栩知道自己的身分,心里着急但也不敢催,只能等。 转眼大雪,大寒,齐家欢欢喜喜的过了一个年,孟翠栩光是给霞蔚院的红包又去了三十多两。 一月十日的晚上,如月开始肚子疼,疼了两天後产下一个女儿,取名眉姐儿,三月多时柳氏也生了,又是一个哥儿,齐老爷夫妇高兴坏了,取名镇哥儿,每个下人多拿一个月的月银。 也许是托了这小金孙的福气,原本一直对孟翠栩想置办铺子不置可否的齐老爷夫妇叫了她去怡然园——?要把原本在齐桁尔名下的一间古玩店给她。 孟翠栩哪敢收啊,齐桁尔若还在世,这东西她自然要得,问题是她这旁支入高门就是为了养嗣子,霞蔚院都还没有孩子,她就先拿店铺,她过不了自己那关,没功劳的人可不能拿赏,於是她又再三恳切地说,自己手上还有一点钱,让她自己出钱买吧。 齐老爷考虑了两天,允了。 孟翠栩大喜,她等这个点头,可是等了半年啊。 她自己是孀居,不好常常出门,於是把事情托给金嬷嬷,金嬷嬷对市井小民之间的买卖虽然不熟悉,但眼光却是好的,寻了一个多月,找到一间早点铺子,那老板姓马,是家中分家的庶子,出来後带着媳妇卖些面点汤粥,靠近城门口,手下伙计七八个,生意相当不错,不过老家的嫡兄上个月病死,因此要他回家承嗣。 马老板想着,他铺子一个月就能净赚十二两,所以开了三百两的价格,一般人看别的早点铺子顶让最多一百两,凭什麽你卖这麽贵啊,於是那铺子一直让不出去,金嬷嬷一听就觉得好,铺子看的是长远,三百两是贵了些,但净银十二两也不是小数目。 第二家则是卖绣样的,原本是对姓李的夫妇在经营,生意不大好,所以想收起来,孟翠栩一听金嬷嬷说,马上就笑了,主仆想的都是一样——?生意不好,是因为本事不够。金嬷嬷在宫中四十年,一身认绣刺绣的功夫早传给孟翠栩,到时候由她们两人绘图样,还怕婆婆妈妈不买帐?绣样店只要卖六十两,便宜。 於是小满过後找了好日子,跟马老板、李老板一起约了到办事先生处换契、画押,又一同去官衙处更改了名字,从此以後,马家早点改成孟家早点,李家绣样改成孟家绣样。 这一个多月,霞蔚院忙忙碌碌,但福辉院也没闲着,齐桁宜的通房如竹传出好消息,已有身孕两个月,齐太太很高兴,马上赏了锦布、燕窝,又派了心腹赵嬷嬷去贴身照顾,柳氏为了彰显贤慧,也送了不少珍贵补品,更大气的允了只要生儿子,就提姨娘。 夏至过後,齐梅儿带着丰厚的嫁妆嫁给了汪家布庄的二爷当嫡妻,齐家实在是太富有了,即便只是个庶出女儿,也是嫁得风风光光,当了嫡子的正妻。 孟翠栩想,有银子可真好,自己也得努力才行。 孟家早点铺子很正规的在做生意,以前怎麽经营,现在就怎麽经营,一间净银十二两的铺子不需要任何改变,只要能维持下去,她就开心了。 至於孟家绣样,几个绣娘她只留下两个绣工好的,又招了三个绣工细腻的新人,孟翠栩亲自绘了几种图纹,用宫中贵人喜欢的样式融入常见的花鸟图案,花样新鲜,针脚绵密,生意一下好了起来,光是第一个月就净赚八两多,她很满意。 两个铺子一个月就帮她赚了二十两,她思忖着让金嬷嬷再出去一趟,她手边还有五百两银子左右,看看能不能再置办个一到两间,守着死银子没用,还是得钱滚钱才行。 转眼一年。 这一年过得平平安安,如竹生了擎哥儿,是庶出的儿子,因此没像柳氏生子那样大肆庆祝,但也让下人足足吃了三天肉,老太太当着早上尽孝的时候,赏了一套翡翠头面,且因为如竹生了儿子,便从通房提为竹姨娘,以後就是有名分的人了,有两个丫鬟两个嬷嬷伺候,看得生了眉姐儿的如月羡慕不已。 此外,齐桁山也说亲了,对象是户部许大人的庶出小姐。 孟翠栩真是打从内心佩服齐老爷夫妇,齐家再有钱,那也只是有钱,自古官商不通婚,更何况齐桁山也只是个庶出,居然能给这庶子说上许大人的女儿,这门亲事不知费了多大的劲。 佩服过後,又觉得齐老爷夫妇聪明,齐桁山自己能读书,又有个当官的岳父,若是能考上个进士,再由岳父帮衬帮衬,齐家只要出一个当官的,那麽这一代就算是守住了——?齐桁宜才智普通,但如果有个当官的弟弟,这弟弟又能念着父母的恩情,兄弟齐心,其利自然断金。 谷雨後迎来立夏小满,花园的小芽小绿已经茂盛起来,花木扶疏,一片欣欣向荣之色。 一年中最舒服的时节,老太太却在这时候病了。 刚开始只是有点咳嗽,没几天却发起高烧,年纪大了,禁不起折磨,很快便卧床不起,吃不下、睡不着,原本养得白白胖胖的老人家一下子瘦得脸都凹了,连话都说不太好,齐老爷急得跳脚,连换了几次大夫都说是年纪大了,得休养。 萱茂院仆妇众多,原本轮不到孟翠栩尽孝,但想想自己好歹是孙媳妇,除了齐桁尔不在这点之外,齐家也没亏待她,於是让春花出门去买梨,又命芍光去厨房要了冰糖,在霞蔚院架起小炉,开始炖起老太太最爱的冰糖梨子。 怕乾,隔着水蒸炖,足足用了一整个上午才把六颗大梨子蒸成一小碗汤,掀开盖子的瞬间,甜香窜鼻,心里祈求老天爷能否看在她诚心的分上,让老太太有精神的喝完这碗汤,看着老人家这样消瘦却束手无策的感觉太难受了。 趁汤还热,用汤盅装好,带着沈嬷嬷跟亦丹往萱茂院。 到了老太太住的地方,守门婆子见二奶奶来尽孝,当然没拦,老太太最爱这些孩子们,见到二奶奶肯定高兴。 孟翠栩一路通行无阻的到了厢房门外,内心觉得有点奇怪,「沈嬷嬷,怎麽人都不见了?」 齐老爷孝顺,萱茂院服侍的下人只怕有三十个,老太太怕寂寞,下人们讲话都会故意扯开嗓子,她常常来这里,虽然老太太的厢房格局很深,但她没有一次不被那刻意放大的声音吵到头痛,今天却是安安静静一点声音都没有,而且她发现,连人都没看见,这是怎麽回事? 沈嬷嬷也不解,她在齐家三十几年了,没见过老太太在的地方这样安静,想了想,回话道:「有些人病後怕吵也是有的。」 「那嬷嬷跟亦丹在门口等就好,我自己进去吧。」 孟翠栩小心翼翼推开格扇,又轻声关上,碎着脚步绕过花厅的黑檀桌,还没到真正的夏天,故青砖地上的毯子还没撤下,踩在上面一点声音都没有,就快到山水屏风时,突然听见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祖母,这鸡肉可好吃?」 这是谁?喊老太太祖母,但这不是齐桁宜也不是齐桁山的声音啊。 孟翠栩正惊疑不定,老太太回话了,「你这崽子带来的,当然好吃。」 声音虽然还是有气无力,但听得出来很愉快,上次老太太这样高兴,是如竹生出擎哥儿时,刚出生的小娃哭得震天价响,显见身体健壮,抱着曾金孙,老太太一下年轻好多,而且说话明明白白,感觉不那样糊涂了。 里面的年轻男子是谁,怎会喊祖母? 孟翠栩觉得不太对,但这时候进退两难,既想看看里面是什麽情况,又害怕知道什麽秘密。 深宅大院,什麽都不知道才活得久,一旦知道秘密,就容易卷入危险…… 「祖母虽然想见你,但你也不要冒险回来,我们对外都说你沉江了,你又让人看到,那可怎麽办才好?」 「祖母别担心,我都装扮成小厮了,何况门口的婆子下人都让爹给遣到後头,不会有人看到的。听得祖母重病,我不亲眼看到不放心,祖母若心疼孙儿,可得好好吃饭,按时喝药,否则孙儿就算冒着被发现的危险,也是要来探望的。」 「哎,你这孩子啊……」老太太的声音哽咽中带着欣慰,「以前我跟你爹都欣喜你聪明,觉得你能让齐家当铺更上一层楼,可没想到这份聪明却害了你,四皇子自己想争夺皇位,拉扯你进去做什麽,说什麽当铺多能给他当眼线,他怎麽不去找饭馆,南来北往谁不往那里闲话家常,要知道什麽市井消息得往那里去才对,还想提前封你做侯爷,要是让皇上知道,那咱们齐家上上下下还有得活吗。」 「是儿子没用。」齐老爷自责的道:「害得母亲装傻,又害得桁尔装死。」 「这怎麽能怪爹,要怪也是怪四皇子人心不足。」 孟翠栩张大嘴巴,这、这——?装傻?装死?所以老太太不糊涂,所以齐桁尔还在世?!里面那个年轻男人就是她的丈夫?! 天!她听到了什麽,要命了这,她只想当个安分小寡妇过日子,怎麽突然让她知道这个大秘密啦。 这这这,现在可怎麽办,她无法前进,但没力气後退,整个人像抽乾似的僵在原地,只希望他们祖孙话长,让她有足够的时间恢复,好悄悄离开。 老天爷拜托拜托,千万别让他们发现她啊…… 然而,事与愿违,跟齐老太太说话到一半的齐桁尔突然顿住,「什麽味道?」 孟翠栩心想完了,她手上的冰糖梨子刚刚炖好的,虽然有盖上盖子,但还是有些微香气窜出,这下是飘到里头去了。 齐老爷却没发现,「不就是你带来的鸡汤吗?」 「不是,味道是甜的!」 孟翠栩在心里叫苦,不,千万不要,她不想知道什麽皇家秘闻,她只想好好过日子,把三间铺子打理起来——? 来不及了,齐桁尔从山水屏风另一头转出来,见到她先是错愕,继而震怒,拉着她的领子把她拎到内间,怒道:「这丫头在偷听!」 「我不是,我没有,我,我……」 老太太看到孙子从屏风後面揪出孙媳妇也很错愕,但经过这一年多的相处,她很喜欢这个二孙媳妇,总是一脸笑意的来萱茂院,面对守寡的命运也从不埋怨,照说,她可以把大房如竹生的擎哥儿抱过去养,桁宜跟柳氏都不会反对,可她没有,只因为觉得如竹怀胎十月却不能自己养育孩子太可怜。 当时自己就跟儿子媳妇说,这二孙媳妇啊,看来坚强,其实是个心软的。 还有,她这几年演糊涂,媳妇都藉口让她静养不常出现,柳氏更是大日子才请得动,倒是这二孙媳妇每隔数日都会过来一趟,跟她一起绣花品茶,自己讲话颠颠倒倒,她也不恼。 这丫头以为她真糊涂了,也跟她说了不少心底事,包括在云州时怎麽快乐,在孟家时怎麽为难,还有孙姨娘当年怀有身孕,不晓得有没有平安生下来,是给她添了弟弟还是妹妹…… 不因为自己的际遇而怨天尤人,只是日日安静抄经,希望佛祖给自己的家人一些福荫。 「我、我是给老太太送炖品过来的。」孟翠栩十分想走,「外头没人,我就自己进来了,老太太趁热喝吧,那我走了。」 齐桁尔这才看到她手上捧着一盅炖汤,打开一看,是祖母最爱的冰糖炖梨,不管这丫头哪来的,至少有这份心,於是表情总算好些。 见她把炖汤放在桌子上就转身要走,齐桁尔开口,「站住,我有说你能走了吗?」 「桁尔,别这麽凶。」老太太看不下去,「那是你媳妇,孟家姑娘孟翠栩。」 齐桁尔挑眉,这就是他的妻子? 他知道自己的妻子从嫡女变成旁支,现在看来倒是意外,这丫头没尖叫没晕倒,心不是普通的大,就算嫡出小姐也未必能挺得住,旁支能有这几分镇定,看来也不简单,幸好打从她过门,自己就做了後手——?她不能打听的事情他早打听了,她不好做的事情他全做了,她不知道亲人的下落,但是,他知道,不管如何都不怕她翻天! 「翠栩,过来祖母这边。」 孟翠栩低着头走过去,老太太拉住她的手——? 「吓到了吧,对不起,桁尔明明还在,却让你跟公鸡成亲。」 「祖母别这样,我在齐家很好,没事,祖母放心,公公放心——?」至於齐桁尔,她实在说不出夫君二字,感觉太奇怪了啊,想了想,用了笼统的称呼,「您也放心,我嘴巴很紧,不会跟人说的,我今天一直待在霞蔚院,没出过垂花门。」 老太太莞尔一笑,「你这丫头太聪明了,这不好。」 「孙媳妇鲁钝,还得祖母教导。」 老太太看看儿子,又看看孙子,三人无声交流中,老太太下定决心,「把她拉进来。」 齐桁尔有意见,「祖母,不好吧。」老实说,他不讨厌这丫头,不知道为什麽,看到她的脸他就气不起来,但还是觉得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 「放心,我自问看人还算精准。」 齐老爷开口,「桁尔,听祖母的。」母亲聪慧更甚男子,他这辈子听母亲的话,可没错过一次,即便母亲後来装病,他还是会找时间跟她商量一些家里的事情,桁山能跟许大人的女儿订亲,用的也是母亲的计策。 孟翠栩顿时面有菜色,她一点也不想知道这个秘密,什麽都不知道有什麽都不知道的快乐,现在清楚齐家可能倾覆,她一点都开心不起来,内心梗着这麽大的事情,她是要怎麽睡觉。 齐桁尔见状,倒是有了一些好感,这丫头还真不笨。 於是开始话说从头,事情,得从五年前说起。 做当铺这行,眼光是很重要的,尤其对於玉石、字画这种无价的东西,更得有一定的修为。 齐桁尔自小崭露头角,十二岁上能分辨字画,第一次受邀到四皇子府上监画,自然是高兴的,四皇子都快五十岁了,还派双头黑檀马车来接他这孩子,入府後也备受礼遇,齐桁尔很高兴,齐老爷夫妇都很得意。 刚开始时,齐桁尔以为四皇子只是喜欢字画,可多去几次後他就发现了,四皇子收藏的字画有个共通点——?都是历代君王的属物,上头盖有玺印。 这个发现让他觉得很不妙,回头跟齐老爷说了,齐老爷又跟聪慧的老母亲商量,决定让老太太开始装病,以合理的减少齐桁尔的出席应酬,把关系拉远了,那就安全了。 却没想到两年前皇上身体开始不好,皇上已经七十多岁,当了超过五十年的帝王,可他还是不满足,即便已经不能上朝,也不想把皇位让给皇太子,这不但引发朝廷不安,对於野心勃勃的皇子来说,皇帝重病的後宫是很有吸引力的,这一场耐力赛中六皇子先行发难,他号称父皇被太子软禁,所以要起兵攻入皇城,好救下皇上,却没想到所谓的病重只是一场戏。 皇帝太老、太多疑了,他想看看谁对自己忠心,谁肖想帝位。 那场救皇战,六皇子被当场斩杀,五千精兵全灭,这时朝廷上的大臣才知道,皇帝在皇城藏了两万兵马。 四皇子虽然曾经恨自己没有先行出手,但後来当然庆幸自己忍了那一会,大抵也是吓到,於是开始跟齐桁尔说起想合作,让齐桁尔藉由当铺替他收集消息,以便判断时机,自己则封他为侯爷,给诏书,给印信,将来等自己登上大宝,那些承诺便即时生效。 当时齐桁尔十六岁,为此不敢先娶妻,推了半年,四皇子终於耐心用尽,开始语带威吓,於是齐桁尔知道自己一定得死了。 他只让祖母跟父亲知道自己的计画,至於母亲,她一向沉不住气,若让她知道儿子没死,她就表现不出忧伤,看在别人眼中那会很奇怪,而他装死一旦暴露,那就是拿命去得罪四皇子。 对於四皇子的结盟邀约,他只能先推托。 终於到了那一天,河水暴涨,钉不牢固的船在河水冲激下沉落,他先准备好的红色染料在水中散开,所有人都以为那是他流出的血。 为了这一天,他私下勤学了月余的游泳,因此恶水也没能难倒他,跟着心腹周大周二自行上岸,到了安排好的小屋换上衣服,拿起买来的户籍纸,开始一个新的身分——?宋华。 宋是齐老太太的姓氏,华则是齐太太的姓氏,这两个女人给齐家传宗接代,他便用了她们的姓氏,象徵自己不忘本。 他深懂大隐隐於市,於是在京城开起饭馆,越是张扬,越是不明显,这半年来,闻香楼生意蒸蒸日上,陆续开了八间,没人想过这东家就是一年多前沉江的齐家二爷齐桁尔。 以前他生活优渥没烦恼,身材高壮直逼两百斤,外出又爱骑马,肤色晒得黑,站出来就是个糙黑大胖子,沉江後为了让外貌不同,这一年多来出门都是马车,不晒太阳之下肤色已经跟普通人差不多,加上身高拉长,刻意减食,瘦了快八十斤,模样跟以往已大不相同,就算是齐太太,也不见得能一眼认出来,他之所以敢打扮成小厮的模样跟着父亲进入萱茂院,便是如此,毕竟祖母重病,他不看一眼始终不放心。 只是明明让周大守着门的,怎麽会有人进来呢? 齐桁尔在这边疑惑,孟翠栩在那边听得面色如土,这这这,这到底什麽跟什麽,她自问对老太太很好,老太太为什麽要害她啦。 「二孙媳妇,我知道你没嫁妆,手头一直有点紧,你那几间铺子虽然不错,但进帐的都是小钱,桁尔,你把闻香楼後门对着的铺子买下,让她经营,以後有什麽事情要让我们知道,让二孙媳妇来传就好,有她当中间人,倒是方便很多。」 孟翠栩只觉得冤枉啊,她到底做错了什麽,为什麽要这样惩罚她,她只不过有孝心而已,这样也不对吗? 她不想知道秘密啊,为了不想让四皇子延揽而沉江,这无疑打了四皇子一巴掌,四皇子怎麽可能忍得下这口气,随便找个理由就可以搞死齐家了。 「祖母,公公,夫、夫君,我知道您们是抬举我,但我真的不是干大事的人,我已经嫁入齐家,齐家好我才能好,我真的不会说出去的!」 老太太只是微笑,齐桁尔的神色也好起来,「祖母聪慧,此计甚妙,她是我的媳妇,进出萱茂院再自然不过,孙子若有什麽事情想传回家里,就从饭馆後门去她的铺子,商家来往也不算什麽大事,我想想,你也做吃的吧,若是有人看到就说是去借备料。」 孟翠栩知道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只能在心里哀叹,老天爷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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