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日期:2017年4月21日 内容简介: 平子甄永远不会忘记私奔後生下她的父母曾经多麽幸福, 最後又是如何被一心汲汲营营於权势的平家逼死的, 因此她算计因中毒而体虚的康平王世子, 靠着从母亲身上学来的医术,交换他的正妻之位十年,藉此逃离平家, 自此她用尽心力,不但治好了他,揪出了下毒之人, 并将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赚得盆满钵满, 而他不但不介意她一开始的图谋,力挺她对抗平家, 还在她去搭救被变态夫君折腾得要死的堂妹时,护着她给她撑腰, 就算因此得罪三皇子也在所不惜,要说对他不心动,那怎麽可能! 他的绵绵情意、他的真情告白,她都看在眼里,甜在心里, 谁知平家人为了毁掉她,竟对她下毒,害她从此无法怀孕…… 楔 子 初秋的风不怎麽凉,倒是头顶悬着的那颗黄澄澄的太阳,几乎要将园子里三三两两或站或坐的人给烤焦。 但就算热得浑身大汗,也没有任何人想要先走一步,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往正屋的方向巴巴地瞧着,哪怕那边只有一星半点的动静,都能在这群衣着华贵的人群中引来一阵阵骚动。 「究竟还要等多久啊?」 人群中终於开始有不耐久候的人小小声地抱怨着,那声音虽不大,但既然有人起了头,抱怨自然开始此起彼落。 要知道,他们这些人可是从小就过着锦衣玉食生活的平家族亲,若不是今日之事关系着自家的富贵能否再上层楼,他们又怎麽可能顶着烈阳在这里等着。 「往日好像不曾这麽久,怎麽这回拖了这麽长的时间?」 这麽一句咕哝进了众人的心坎里,无论男男女女,似乎都想起前阵子发生的事,而一想起那件事,众人的眼光便开始四下搜寻,最後终於在一棵盘根错节的老榕树下找着了他们要找的人— 一个面容苍白、神情困顿且骨瘦如柴,时不时还会咳得撕心裂肺的女人。 众人找到她以後,彷佛心有灵犀,对视一眼便朝那女人走去。 几个性子急的人紧紧跟了上去,一群人就像串葡萄似的。 「喂,你倒是说说,又使了什麽卑鄙的手段,才让这场比试久久没有结果?」 这指责很无礼又毫无根据,却获得了在场众人的连声附和。 有人开了头後,後面的人便接二连三地说道:「就是,你这个阴险的女人是不是又玩了什麽把戏,才使得咱们平家下一任的主事者久久不能确认?」 无力地斜靠在大树干上的平镜娘缓缓抬头看向说话的那人,不言不语,可光是那目光便让人觉得一阵压力袭来。 说话的平流风被看得一阵心悸,下意识倒退了两步才想起自己的面子,硬生生地挺住。 「二堂兄这话说得荒谬,咳……我一个被关在平家大宅子里的妇人,有什麽能力可以改变那些高高在上的平家祖辈们的意志?」 「还说没有!若不是你使计,你家的甄丫头怎麽有资格参加下任家主的选拔?」 平流风气愤难平地说着,随即引来了众人的附和。 虚弱的平镜娘几乎要被这一人一口的唾沫星子给淹没,但她却没有丝毫的恐惧,淡淡地说道:「我家甄丫头平庸,哪里能够做什麽主事人,不过是家主老眼昏花罢了,错看了我不够,还错看了我家甄丫头。」 此话一出,众人尽皆倒抽一口凉气。要知道,在平家,家主的地位便等同於天一般,平家的任何人都不得诋毁,可平镜娘竟然敢这样说话。 「你……你竟敢这麽说,难道你不怕被逐出家门吗?」平流风不敢置信地问,显然没有料到平镜娘的胆子竟然这麽大,敢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诛心之论。 「我说的有错吗?明明就是个鲁钝的丫头,偏偏瞧成了绝世之才,若平家下任的家主是我家的娃儿,只怕平家也成为强弩之末了,这样的平家还是早点离开比较好。」不理会众人的诸多谩骂声,平镜娘的唇角带着浓浓的讥讽之意,语气淡然地说着。 那毫不在乎的模样彻底惹怒了对於家主之位汲汲营营的众人,大家纷纷怒瞪着她,虽然气氛紧张,可除了怒骂之外,倒也没有人敢对她动手动脚,只是话愈说愈刻薄。 「当真是给你几分颜色,你就开起染房来了!你要知道,若非家主心慈,像你这种不守妇道、不顾家族脸面,胆敢与人私奔生子的人,就该捉去浸猪笼,这样你才能反省自己的罪过!你的女儿也是个小杂种,凭什麽和我的女儿一起甄选家主?」 「我倒宁愿当初被浸猪笼,至少还能在阴间做个伴,只不过是放不下甄丫头……」平镜娘喃喃自语着,众人想听个仔细,她却已没了後话。 「瞧瞧,果真是忘恩负义的,家主仁义,倒惹来她满腹的不满和怨怼。当初便不该救她,应该将她除籍,把她浸猪笼以昭世人……」 「就是,就是!」 「她这种人生的女儿能有啥好的,要我说,根本不该让六丫头参加这次的竞选。」 唾骂声和议论声并没有随着日头的渐渐西移而平息,反而更加火热和百无禁忌。 「要是我来做家主,早就将她们母女都抓去浸猪笼了,免得污了咱们平家的名声。咱们平家可是世家,怎能容得下这样的人!」 说这话的是平家的三姑奶奶平丽娘,她招夫入赘,一向是族里的大刺头,也是如今继承家主的人选中,呼声最高的平子丹的娘亲,她对於任何有可能接任家主的人选都是尖酸刻薄的。 「所以……我要不要立刻把家主之位让出来,好让你来当家主事?」 那话问得出其不意,性子急躁的平丽娘也没多想,下意识地应道:「如果能这样,自然是好。」 平家现任家主平宛冷冷地说道:「想来你真的不满我很久了。其实你想要我这个家主之位倒也不是不行,只不过朝廷里的盘根错节、经营买卖,你又会几样?」那薄薄的唇一抿,脸上便立刻浮现一抹让人胆寒的冷厉。 原本还吱吱喳喳说得正欢的平家人顿时噤若寒蝉,众人有致一同地稍稍往後挪了挪,很快的,平丽娘就孤伶伶地待在了众人围出的圆圈中。 平丽娘张爪舞爪、盛气凌人的气势消失无踪,脸色顿时成了雪白。她看着平宛,心中忍不住埋怨起自己的运气怎麽这麽背,平素没多说什麽,偏偏今天管不住自己的嘴,还被家主亲自听了去。 她呐呐地低声喊道:「家主……」哪里还有半点方才的汹汹之势。 「你既然对我的决定有疑义,那倒也简单,我给你一家店,若你能在一个月内替平家赚来五千两,又或者是能凭你那张嘴拉拢出一门像样的亲事,这家主之位我随时可以让出。」 这话的语气虽然平淡,但听在平丽娘的耳中却宛若丧钟。她蓦地双膝一软,整个人趴跪在地上,「丽娘哪里敢有这样的心思,只不过是被镜娘这个忘恩负义之辈给气得狠了,这才口不择言,求家主饶恕。」 她五体投地,周围的人倒也没有指指点点,人人脸上都是浮着淡淡的恐惧。 在平家,家主的地位大过於当朝的皇上,只要家主一句话,平家的人无论原本地位如何尊贵,都会被逐出平家,虽不至於净身出户,但是平素养尊处优的他们一旦没有了平家的光环,就会衰败得比谁都快,所以平家之中,家主之位是人人作梦都想得到的,因为没有人敢得罪家主或违反家主的决定。 平宛抿唇不语,环视着众人,只见人人回避着她的视线,唯有眼神扫至平镜娘时,平镜娘睁着一双已无朝气的眸子回瞧着她。 她眯了眯眼,却没有对平镜娘多说什麽,只是向脸色煞白的众人说道:「今日的比试已经结束了,但没有选出下任的家主,只选了三位候选人。」 听到她的话,众人虽然不解为何折腾了那麽久仍没有确定的答案,但他们都双眸明亮,散发着期待的光芒,希望那三个孩子之中有一个是自家的。 「我决定让平子甄、平子丹与平子语三个孩子跟我学习,待得一段时间後,我再亲自指定一个孩子成为下届家主。」 听到了平子甄的名字,众人面面相觑,脸上都有着不平之色,却无人敢出声质疑,毕竟现在平丽娘还趴跪在地,谁敢再去捋家主的虎须? 相较於众人脸上的不平与艳羡,本就脸色苍白的平镜娘在听到女儿的名字之後,脸上更是再无一丝血色。 她瞠大了眼瞪着平宛,本想开口说些什麽,但张口便喷出了一朵令人触目惊心的血花。 看到那血雾,平宛的眸中蓦地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神色,随即冷言说道:「身子不好就该好好待在屋子里养着,来这儿凑什麽热闹。」 「有你在,我自是不能好好待在屋子里,我得来看着我的甄娘,免得有人存心害了她。」 这话直白得让周遭的众人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就在大家以为平宛绝对会勃然大怒之际,她却淡然地开口说道— 「子甄很好,在平家不会有人伤害她。你快快回屋去养好身子,若是子甄真的有天赋,以後自有你享福的好日子。」 「享福?你倒是享了福,可你以为我稀罕平家的金银权势、锦衣玉食吗?这些我不想要,子甄也不会想要,若是你能大发慈悲放了我们母女,将我们逐出平家,我会很感激你。」平镜娘望着平宛的眼神没有一丝温度,那幽深的眸子里有的只是深深的恨意和祈求,虽然她知道自己所求终不能得,但还是忍不住一求再求。 「你应该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你要糟蹋你的天赋,那是你愚蠢,可我不能让甄丫头同你一样愚蠢。以後甄丫头就养在我的院子里了,你还是赶紧养好自己的身子吧,还能亲眼瞧着甄丫头成为人中龙凤。」平宛冷然地说完,便不再看平镜娘一眼,转而对众人说道:「这回比试选出了三个姑娘,四姑娘、六姑娘和七姑娘,她们三人以後就都住在我那儿了,你们大家散了吧。」 此话一出,众人皆面面相觑,因为平家从来不曾一次选了三位族长候选人。 方才因为平宛的威仪而停止的议论又开始了,只是这回她没理会,而是迳自朝着她方才出来的试场走去。 才走了几步,就见一个不过五、六岁的小小身影快步朝她跑来,她以为那身影会停在她的眼前,可那小人儿步伐连顿都没顿就经过了她的身边,奔到平镜娘的身旁,使尽了吃奶的力气想要搀起平镜娘,而那些旁观的平家众人没有一人愿意施以援手。 平宛闭了闭眼,终究还是朝旁边挥了挥手。 向来贴身伺候着她的关嬷嬷这才领了几个丫鬟上前,俐落地将已经昏过去的平镜娘给抬起来,在平子甄不言不语地领路下,将平镜娘送回平家後园里最僻静的院子。 平镜娘被安置好後,平子甄依旧不言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几个嬷嬷、丫鬟,直到她们被看得不自在了,纷纷找藉口离去,她这才上前瞧自己的娘亲。 「别……别相信……平家……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啊……」 听着平镜娘的话语,她仍然什麽也没说,只是拉起一件残破的被子,想为自家娘亲挡去些寒意。 突然间,她忙活着的小手被一双冰冷的手握住,她抬眼便见平镜娘目光有些混沌,却又透着一丝急切,瞧着她想要说话,可平镜娘明显已经油尽灯枯,再也没有任何力气开口。 平子甄一直抿着的嘴终於开口,以完全不符合她年纪的冷静语气说道:「娘,你安心休息,甄娘知道你想说什麽,甄娘会保护自己,也会做到娘做不到的事,离开平家。」 听到女儿的话,平镜娘的眸中有着浓浓的欣慰,来不及再说什麽,只觉得自己的眼皮愈来愈沉…… 朦胧之间,她彷佛瞧见了她的夫君含笑站在不远处朝她招手,虽然心中还留着对女儿的不舍,但她不想再熬了,就算放心不下女儿,她也真的没力气了……女儿这般聪明,应该能过得比她还好吧…… 在两手交握的那一刻,她这样安慰着自己,随後放开了紧握着女儿的手。 平子甄小小的手缓缓地抹去了平镜娘颊上的泪水,将平镜娘的手收拢在被子之中,而後她便愣愣地坐在榻旁。 直到夜幕低垂,那些等得不耐烦的嬷嬷、丫鬟们推门而入,才发现平镜娘已经断气了,而平子甄只是傻傻地坐在榻旁,连喊人也不会。 於是,平家选出一个傻子家主候选人的传言慢慢地自平家这些仆人中往外传开,直到大晋国的每一个世家尽皆知晓…… 第1章 参天大树几乎覆盖住了永觉寺,让人走在其中,即便是盛夏,也能让人感受到一阵阵清凉,更何况现在才开春,更是凉风宜人。 寻常来说,永觉寺的後山头,除了被圈进围墙里的後院外,其他地方很少会有人前来。 平子甄年仅十二,还没有长开的瘦小身躯在那後山的林子里疾行,却不见她的额际浮现任何汗水。那一步一步迈得十分规律,不见丝毫迟疑,熟稔得彷佛她天天走这条路来到这永觉寺的後山般。 不一会儿,她钻出茂密得几乎不见天日的林子,抬眼便见永觉寺的後院门出现在她的眼前。 瞧瞧天色,她大大地吐了一口气,还好还来得及。 平子甄走上前,抬手朝着寺院的後门连续敲了三响,顿了一顿,又敲了一响,然後她後退一步,安静地等待着。 不一会儿,厚重的寺门後头传来了拉开门栓的声音,一个小和尚悄悄探出头来,瞧见平子甄,脸上浮现了安心的笑容,「还以为你来不了了,我正着急呢!」 「我说来,便一定会来。」瞧着好友,平子甄的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个浅得不能再浅的笑容。 这笑容看在明悟眼中已是极其难得的了,他绽出了一个更大的笑容,重重地点了下头,代表着他对平子甄的信任。 很少人知道他们相识,原本他是个在街头流浪的小叫花子,有一回乞讨到了平镜娘与她的面前,平镜娘托人将他弄进了永觉寺当小和尚,让他免於饿死,他一直心怀感念。 所以当她藉着同家人一起上香的机会找上他後,每回她若有事便藉着上香的机会交代他,他会在暗地里替她做点事,两人之间倒是培养出了不同於一般的情谊。 他一直知道平子甄想要做什麽,所以当康平王世子凤连城被送来後,他就让以前乞讨认识的叫花子帮忙送消息,几次互通有无之後,才有了今日的相会。 「凤家的人还在寺里?」 「刚用完斋饭,在屋子里歇晌呢。」 「那你快带我去瞧瞧那个凤连城,他这几天应该有些起色了吧?」 听了平子甄的催促,明悟毫不犹豫地拔脚在前头带着她疾步而行,并回答道:「脸色看着是红润了些,可还是没醒。」 「自是不能让他醒,若是他现在醒了,我还拿什麽去和凤家的人谈生意啊!」平子甄咕哝了句,见明悟满脸惊诧地回过头来望着她,她这才发现自己不小心说出了心底话,当下有些赧然,可随即回望明悟,「怎麽,我难道说错了吗?」 她心里的一切盘算,明悟都心知肚明,她从来没瞒过明悟,所以面对挑着眉头瞧着自己的他,她自然理直气壮。 「是没说错,但也不用说得这样直白,真要说起来,那世子爷也怪可怜的,从小便中了一堆奇奇怪怪的毒,现在不过二十岁的年纪,却已经整日徘徊在鬼门关前,咱们对他也该有些同情心才是。」 「我是同情他啊,若是不同情他,我干麽大费周章地骗过了一堆人,赶紧跑到这来?」 「你……」对於平子甄的擅於辩解,明悟并非头一回领教,他早就知道闭嘴才是最好的选择,於是他再次回头前行。 不多时,他拐了个弯,闪身进了一间厢房,平子甄自然也跟了进去,之後她转头看了他一眼,他便离开厢房。 不一会,隔壁厢房的门帘被掀开,一阵低语传来,先是一个伺候的丫鬟被叫了出去,之後另一个也被唤走了。 平子甄连忙伸手拨开墙上挂着的画,往上头某处一扳,一个暗门被开启。 这是明悟不小心发现的秘密,两间厢房可以相通,所以凤连城被送来时,他便努力说服师父将凤连城安置在这间,好方便平子甄行事。 门开了之後,她急切地进了屋,才刚上前,手便已经搭上了凤连城的手腕。 感觉到紊乱的脉息传来,平子甄连忙掏出了一瓶药,倒出了几粒,然後毫不客气地扳开了他的嘴,胡乱地将那些药都塞进凤连城的嘴里。 突然间,凤连城原本紧闭的眸子睁开来,死死地盯着平子甄那水亮的眼瞳,「你在干什麽!」他以为自己是喝斥,可发出的声音却气若游丝。 「或许你不相信,但我确实是在救你。」 「是害我还是救我?」凤连城眸光幽冷,他知道很多人巴不得他死,眼前这个小丫头虽然看似无害,但谁知道她会不会正是那些想要他死的其中一人。他问:「你刚刚让我吃了什麽?是毒药吗?」 「究竟是不是毒,时候到了便见分晓,你不用着急,先好好休息吧,接下来这关可不好过。」 「你!」见平子甄一点都没有做坏事的心虚与羞惭,凤连城气坏了,张嘴便喊,「来人啊!」 可他那虚弱的喊声连平子甄都有些听不清楚了,何况是在外头被明悟绊住了的丫鬟。 倒是平子甄很惊讶,完全没有想到他已经这样虚弱了还能说话,看来这也是个不肯认命的人啊!她劝道:「别喊了,还是先好好睡一觉吧,你这一身乱七八糟的毒要解也是挺折腾人的,你得存些力气,否则连我也救不了你。」 「说清楚你的身分,否则—」凤连城激动得想要起身,可无力的身子却不受他使唤,忽然一阵晕眩袭来,他话都来不及说完就再次陷入昏迷中。 平子甄静静地望着榻上的凤连城好一会儿,见他的呼吸慢慢地变急促,额际也因为粗喘而泌出豆大的汗珠,终於有了她想要的效果,她才连忙脚步轻巧地沿着来时路回到隔壁的厢房,关上暗门,彷佛她不曾出现似的。 暗门刚关上,原本守着他的两个丫鬟就进了屋子,似是发现了异状,连忙上前瞧榻上那人的情况。 平子甄藉着墙上的小洞瞧着,即便是那麽远的距离,也能瞧见那两个丫鬟煞白的脸庞。 那两个丫头面面相觑,显然是因为这样的骤变而慌了手脚,但到底是大户人家出身的丫鬟,自有其应对事情的方式,平子甄瞧她们在经过初时的慌乱之後,一个人又是拧手巾为主子拭去冷汗、又是探着主子的额温,另外一个则丫鬟掀起门帘奔出房门。 见状,平子甄心知时间应该差不多了,自己的谋算能不能成,就看这一次了。 眼见凤连城即使有丫鬟仔细的照拂,胸口依然越发急促起伏,彷佛随时都会一口气喘不上来,就这样逝去,她知道火候已经差不多了,收回心思,没有再多看下去,抬手小心翼翼地将刚刚被拨偏的画轴给摆正,然後一溜烟地跑到早已和明悟约好的厢房里头。 才进房,她便走至桌旁为自己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後静静地坐下,等待着。 十二岁是个半大不小的年纪,便是浮躁些也没什麽好奇怪的,可是平子甄只要坐定,浑身便会莫名地笼罩着一股令人恻目的平静气息。 她水亮的双目缓缓阖上,那模样看起来真的很平静,比起老尼姑打坐入定也差不了多少,但只有她知道自己其实很紧张,紧张得想要跳起来大吼大叫一番。 可是她不能,现在别说是跳起来大叫,就是摆出一个手势或是扬唇浅笑,她都要在心里盘算再盘算,就怕自己筹谋已久的计划会落空。 经过几次的调息之後,平子甄的心终於静了下来,她可以从不远处传来的杂乱脚步声感受到那些人的焦虑与忙乱,想来是凤连城这个矜贵的主儿病况极为凶险,所以永觉寺中的里里外外都被惊动了。 不多时,她听到沉沉的拐杖敲地的声响,「笃笃笃」地彷佛每一下都敲在平子甄的心坎上,让她的心跳随着那有节奏的声响上上下下。 即使手心都冒了冷汗,她依然端坐等待,并没有让自己乱了方寸。她深知自己出现的时机若是太早,或许她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所以现在的她需要的便是等待再等待…… 「笃笃笃」的声音一声重过一声,越发清晰地回荡在屋子里。 在几个丫头、婆子的耳里,那便宛若来自地狱的声音一般,本就苍白的脸庞更加没有了血色。 虽然谁都知道凤家的嫡孙是个病秧子,五岁过後就没有离开过药罐子,如今就算逝去,也可以说是天命已尽,不关她们这些伺候的丫鬟、婆子的事,可偏偏凤老太君早有言语,这些人若是伺候得好,便能消去奴籍,择婿嫁人时还能得到不少的嫁妆;可若是伺候得不好…… 这不好的後果凤老太君虽然没说,但她们几个却心知肚明的,卖身契掌握在人家的手里,还不是主子说生便生,主子要死便死,最怕的是被发卖到那下九流的地方,一生受尽苦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所以随着那声响愈来愈大,四大丫鬟中,胆子小的落英已经浑身抖得不成样了,若非落花搀着,眼看就要倒地。 「争气些,咱们主子吉人天相,可你这模样若被老太君瞧着,不等主子有事,你就会先被打板子发卖出去了。」就凭落英这副哭丧脸,也足以让忧心如焚的老太君觉得触霉头而火冒三丈了。 「落花姊姊,我怕!明明这两日世子爷已经好很多了,为何突然会变成这样?」她们姊妹四人的命系於世子爷的身子上,看护起来自然小心翼翼,前两日明明已略有起色,可如今竟忽然命悬一线,让人怎麽也摸不着头绪。 「一定是咱们几个有些地方疏忽了。」落花让落英这麽一问,心中也有些狐疑。她是四大丫鬟之中负责做主的,当机立断对着落英附耳说道:「你立刻从後面出去,找几个小和尚打听打听,最近这永觉寺还有什麽香客住了进来,最好连是哪方人士都打听清楚。」 交代完,落花便塞了一个荷包到落英的怀中,然後手上用劲一堆,拍醒了还愣愣的落英,低喝道:「还不快去,要是主子有什麽事,又找不到谋算主子的人,你以为我们会有什麽好果子吃?」 她当然知道若是真有人要害凤连城,必定是有备而来,凭落英这个心机不深的小丫头想要找出什麽破绽很难,可除了落英年纪小,就算不在也不容易引人注目之外,她还真不知道能派谁去。 落花的喝斥让落英终於警醒了些,她灵巧地在凤老太君的大丫鬟掀帘子的那一刻,一溜烟地从厢房後头溜了。 「连城怎麽了?」略略染着一丝沧桑的低哑声音传来,其中满含着满满的着急,但迈进屋子的步伐却是不疾不徐,一步接着一步,那节奏平稳得彷佛什麽事都没发生。 自打凤老太君进门,厢房内除了凤连城那急促的喘气声之外,再无其他的声响,每个人都绷得紧紧的,低垂着头,双眼紧盯着自个儿的脚尖,彷佛变成了石像。 见没有人回答自己的问题,凤老太君的眸子眯了眯,倒也不急着催促,任由大丫鬟伺候自己坐好,才缓缓地说道:「怎麽了,都哑巴了?既然连话都不会答,留着舌头也无用,兰叶,让人把她们的舌头都给割了吧。」 凤老太君的脾气那可是有名的不好,她说要割舌头就真的会割舌头的。 落花一听,再也不敢装没事,双膝一跪,连忙开口说道:「老太君息怒,不是奴婢们不说,实在是……实在是……奴婢们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明明昨儿个吴太医说世子爷的病好了许多,不日即可康复,可过了一夜,世子爷就昏迷不醒,奴婢们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麽事啊!」她一跪下就喊冤,还连忙把事情三两句交代清楚,就怕再也没有说话的机会。 凤老太君眼中厉光迸出,杀机已现,「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没错?」 虽然知道杀了这群奴婢,对於凤连城的身子也不会有任何的帮助,可是她心中的怒火需要有一个发泄的地方。 「奴婢自然有错,可奴婢觉得背後之人若是不揪出来,就算奴婢们以死谢罪,世子爷的身子也无安好的一天。」 平素她自是不会这样顶撞老太君,老太君可是凤家最尊贵的主子,只要一句话便能决定自己的生死,她一个小小的婢子又怎敢对老太君不敬。 只不过在这个生死存亡的关头,她不能不奋力一搏,但凡有任何一丝希望,她都不能放弃,她要救的不只是自己的命,还有其他三个姊妹的命。 「所以你认为自己不该领罚?」凤老太君听到她的话,淡淡地问了一句,那语气虽淡,但其中的责难却重若千斤。 「主子遭难,奴婢自该领罚,但奴婢却不想瞧着残害主子之人逍遥法外。」落花字字谨慎,生怕自己的说法空洞,无法说服老太君。 「你便这麽确定连城是为人所害?不是你们照顾不周?」 身居後宅五十多年了,凤老太君对於後宅的斗争并不陌生,她想过自己的嫡孙之所以缠绵病榻,是因为有人为了争权夺利,丧心病狂地下毒手,可是这麽些年过去,她却无法捉到任何蛛丝马迹,让她无计可施,只能将心里的怀疑搁下。 如今这个丫鬟这样斩钉截铁,难道她发现了什麽? 「奴婢与其他三个姊妹,一天十二个时辰,从来不曾独留大少爷一人,便是熬药也不假他人之手,本以为不会给别人可乘之机,谁知道还是让世子爷如今生死难料,但奴婢已经让落英去寺里的膳房打探,相信很快就会有消息传回来。」 「我都探不出的事情,你这丫头倒真有信心。」凤老太君面上带笑,但眸中却泛着冷意。 她扶着大丫鬟兰叶的手起身,虽没开口交代,但是兰叶已经搀着她往内室走去。 凤老太君一见躺在榻上呼吸急促且面色潮红的凤连城就快步走过去,弯身握起他瘦得几乎只剩骨头的手,心中一阵疼痛。 她中年丧夫,晚年丧子,唯一嫡亲的只剩下这个孙子,可那些人还是不肯放过他吗?孙子当真没救了吗? 想到方才御医一脸铁青的模样,她心中又是一紧,佝偻的身躯晃了晃,若非兰叶眼明手快地扶住她,只怕她就要摔了。 「老太君……」兰叶见主子伤心,正要开口安慰,帘外却忽然响起了落花低低的喝斥声— 「我让你去探消息,你就探出这个来?」因为心急如焚,加之满心的绝望,落花顾不得凤老太君便在里间,急急地喝问着。 「落花姊姊,那小和尚说得有模有样的,或许—」 落花看落英还要再说,又喝斥道:「你闭嘴,咱们世子爷是什麽样尊贵的身分,岂能让一个不知哪儿来的丫头医治!」 她们现在已经是戴罪之身,若是再出什麽事,别说是舌头,只怕连命也保不住了。 不理会落花的喝斥,落英不死心地说道:「落花姊姊,左右不一样是个死字吗,那咱们为何不试试呢?或许那个小神医真的有活死人、肉白骨之能!」 她相信落花之所以不同意,是没亲耳听到那小和尚的话,若是落花也听到那活灵活现的说法,铁定也会想要试试的。 里头的凤老太君将外面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她问道:「这永觉寺什麽时候有这样的能人了?」 若是平常,她自是不会相信那些虚妄之言,可如今嫡孙命在旦夕,她便是试试又何妨?不试的话,难道真的要如同太医所说的准备後事吗? 一听见凤老太君问,落英不再理会落花的阻止,忙不迭地把自己听到的话一股脑地说了出来,「老太君,奴婢方才出去探消息,碰见了个小和尚,他说现在永觉寺里刚好有个女神医来访,许是可以救世子爷一命。」 听完了落英的话,凤老太君倒没有想像中的勃然大怒,而是目光炯炯地射向落英,问道:「是哪家的人?」 「那小和尚说是姓平。」 姓平?是那个最近窜起的新贵吗? 平家族中子弟多在朝为官,从九品芝麻官到四、五品的中级官员都有,但当中最叫人津津乐道的是平家的姑娘在京中素有贤名,又多聪慧,所以都嫁得好。 这个好不一定是指夫君人品好、学识好,而是指她们都嫁进了豪门大户,为妻为妾不一定,但因为这些女儿家,平家来往的人愈来愈尊贵,有眼色的人家一眼就可以看出平家正靠着女儿的婚事攀附着豪门贵胄,借势将平家的儿郎们推上高位。 像凤老太君这样真正出身名门又嫁入皇族的人,对这样的新贵倒是看不上眼,只不过如今事态紧急,她又想起平家能人辈出的传言,心中难免多了一丝希冀。 「那小和尚可有说平家的姑娘现在在何处?」 凤老太君这麽一问,不只是落花惊讶,连向来跟在她身旁的兰叶都吓了一跳。 落英年纪小,倒没有两位姊姊那般注意得那麽多,凤老太君一问,她便立刻答道:「在後头的厢房之中。」 「领路!」凤老太君没再犹豫,决定前去一探究竟。 虽说自己亲自前去显得纡尊降贵,但她倒是想要好好瞧瞧那个小和尚口中的小神医,或许她会是当年静虚和尚口中的有福之人。 怎麽这麽久?久到平子甄以为自己所谋之事失败。 揣着那沉甸甸的失望,她瞧了瞧外头的天色,知道自己应该离开了。 她可是使了计才能从家主派来伺候她的人的眼皮子底下开溜,本以为两个时辰足矣,没想到自己却在这儿等了那麽久,若是再不离开,被平家的人看出端倪,甚至逮个正着,自己将来想要再谋事,只怕就难了。 想到这里,平子甄咬咬牙,犹豫了一息的时间,终究起身。 罢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当她与凤家无缘吧。 她走了两步,忽然想起凤连城喘息得万分艰难的模样,心下不忍,又回去坐下。 她卷起袖子,执起明悟早先帮她准备好的笔,快速地在纸上写着字。 只见她笔走龙蛇,片刻之间,一张药方已经跃然纸上,可惜的是这方子只能延凤连城一时之命,却不能让他活到寿终正寝。 她尽力了,既然无缘,她便不再留恋。 这回,她毫无犹豫地起身,离去的脚步也很俐落,可是就在她的手正要触到门帘时,那门帘已经被人掀起— 「请问是平家娘子吗?」开口的是一个丫鬟妆扮的俏人儿。 平子甄看了她一眼,便将目光移至站在丫鬟後头的老人家身上,心骤然狂喜,面上却不显,只是状似不解地瞧瞧那开口的丫鬟,又瞧瞧凤老太君,有些迟疑地问道:「你们是?」 「听说娘子有着一手华佗望之莫及的医术,能够活死人、肉白骨。」 闻言,平子甄忍不住暗暗地翻了个白眼,若非现在状况不许可,她当真很想把明悟抓来痛揍一顿。这样言过其实的夸张话语,也只有明悟那个舌粲莲花的家伙才说得出,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有一手医术是真的,但活死人、肉白骨,怕是只有神仙才能做到。」她淡淡的说道,语气平实,并没有任何浮夸,也不加油添醋,说完就静静地站着,等待着来者的後话。 没想到这个年岁小小的姑娘这样沉得住气,虽然小脸庞没有什麽表情,但是通身的沉稳却让人无法忽视。 兰叶瞧平子甄没有再继续说话的打算,有些无措地回头望了望凤老太君,显然她很少碰到这种手足无措的状况,所以脸上染了些许窘意。 「你可是二皇子的妾室平氏的姊妹?」一直静静打量着她的凤老太君终於说话了,一开口便是想要确定她的身分。 「平氏的确是族中姊妹。」平子甄承认了自己平家女儿的身分,反正这种事瞒不了,她也没想要瞒。 「嗯,那你有信心能治得好我的嫡孙吗?」 「小女子对自个的医术自是有信心,可治不治得好世子爷,一看天意,二要看老太君能否舍得。」 凤老太君挑眉,「哦?」眼前的丫头也就约莫十一、二岁,还梳着双丫髻,讲话的口气倒不小,那气度倒也足以让人侧目。她问:「保我孙儿的命,我得付出什麽?」 她可是人精一样的人儿,从方才落英能听得那样的传言她就在怀疑,不想真的有人等着她,不过她倒没有半丝被人算计的气恼,她知道自家孙儿的身子不好,这事怨不得眼前这个小丫头,只不过刚好被她拿来当成筹码罢了。 「若老太君能舍得世子爷的正妻之位十年,那麽小女子有八成的把握能够让世子爷活到花甲之年。」 这小丫头好大的口气,一开口便要了正妻之位!在一旁听着的兰叶气白了一张脸,见过趁火打劫,却没有见过打劫得这般凶狠的。他们凤家可是王侯之家,自家世子爷连公主也娶得,这个平家的丫头便是做个侍妾都不够格,竟然还敢开口要正妻之位! 兰叶气坏了,可凤老太君却没有忙着生气,而是不解地问道:「为何是十年?」 平子甄很是实诚地说道:「因为小女子有些事要解决,且这十年小女子要待在王府为世子爷治毒健体,总需要个名分,顺便借凤家这把大伞遮挡遮挡,一旦小女子做完了该做的事,便该完璧归赵,绝不会有一丝一毫的眷恋。」 在她想来,她是在和凤老太君谈一笔对於彼此都有利的生意,既是谈生意,便要讲诚信,直来直往最好。 凤老太君瞧得出来,这个丫头眼睛乾净得让人不由自主地相信她的话。 这丫头瞧着不大,眉目却已经长了开来,看得出将来会有个好样貌,论长相的确配得起她家连城,瞧着又聪慧灵巧,性子看起来也精明,看看今天这安排,虽不能说一丝不漏,但那「漏」的部分应该也是这丫头没有想要隐瞒之处吧?若有个这样聪慧的人在连城身边,或许那些暗地里的手段就不会如此轻易的得逞了。 「若是我答应了你,但我的孙儿却没有好起来,那又如何?」 听到这样的问题,平子甄依旧面容不改,但兰叶却大惊失色。 她不敢相信向来性子坚毅、不受人要胁的老太君竟然真的认真地考虑起这件事来,然而她心中虽然惊诧,却不敢出声打断,只能将目光再转至平子甄的身上。 「很简单啊,若是世子爷死了,老太君自可将我扭送官府,以骗子之名依法究办。」 「你的胆子倒是不小!」望着平子甄那还是不见一丝紧张的小脸蛋,凤老太君心里头竟忍不住生出一些喜爱之情。 她没有再说话,脑海中兀自想起了静虚和尚在云游前说的那句话— 若是能遇着有缘有福的小丫头,或许世子爷便能度过这一劫。 这个小丫头便是那个人吗?凤老太君拄着拐杖,心中飞快地盘算着。 平子甄原本是好整以暇地等着,但一直等不到凤老太君应下的话,再见天色微暗,心中难免有些慌。 她细细盘算,这对於凤老太君而言的确是大事,既是大事,自然不能这麽快做决定,是她忘了盘算这一点,不过倒也无所谓,至少今日她已见着了凤老太君,虽说没有谈定事情挺可惜的,但以後也未必没有机会。 於是她开口说道:「小女子知道事关重大,老太君需要好好考虑,不如先将桌上那张方子拿去让世子爷试试,一切等老太君想好再说,但若老太君有了决定,万望不要找上平家,求得圣上赐婚才可免去波澜。」 她一股脑地说完自己要说的,便匆匆朝着凤老太君屈了屈膝,行了一礼後,绕过凤老太君迳自离去。 望着那背影,凤老太君的眸中骤然闪过一丝精光。这丫头倒真是个有趣又大胆的,显然她笃定自己会对她的提议动心,竟然连请旨赐婚这种话都敢说,想来那平家真不是个省油的灯,竟能教出这样的闺女。 让圣上赐婚是因为她与平家有嫌隙?看来是时候摸摸平家的底细了,什麽时候那样毫无底蕴的家族竟也能繁衍出这样的人才。 「老太君……那药方?」兰叶瞧着桌上的药方,却不敢自作主张,只好出声询问。 凤老太君静静地看着那张药方好一会儿,想着方才这药方便被留在桌上,而那丫头明显早已决定离去,想来是个心善的丫头,不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这药方……便姑且信之吧,要不然连御医都束手无策,她这个老妇人除了这张药方,难道能跟天抢人吗? 第2章 天色将黑之际,街上除了偶然夜归的行人之外,大街上再无白天那样的人潮,平子甄选了一个角落蹲下来。 虽已开春,白日有暖阳,可是一旦太阳下山,那风便夹杂着一股冻人的寒劲,让她那单薄的身子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 她低头望着地上的一行蚂蚁,蚂蚁正吃力地搬着不小的食物残渣,那奋力的模样让她起了一抹惺惺相惜的想法。 她弯唇笑了笑,并没有伸手去拨弄那些小蚁,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相信不用多久便会有人寻到她。 果不其然,一刻钟的时间不到,关嬷嬷那严肃的声音已经在她的头顶上响起— 「姑娘跑到哪儿去了?都已经这个时候了,还有闲心在这儿瞧蚂蚁!」 听到这声音,平子甄抬头,眸光直愣愣地瞧着关嬷嬷,也不说话。 「姑娘这两个多时辰是跑到哪儿去玩了?老奴派出这麽多丫鬟、小厮,可直到现在才找到姑娘。」 关嬷嬷可以肯定,半个时辰之前,这个街角还没有人,所以她忍不住怀疑起这个平时看起来呆愣的平子甄是出了什麽么蛾子。 迎着关嬷嬷那如炬的眼神,平子甄并不出言辩解,只是毫不畏惧地迎着那视线,四目交接时的火光四射,她并不放在心上。 就算关嬷嬷是家主的心腹又如何?奴婢永远是奴婢,别的平家娘子要对关嬷嬷唯唯诺诺、巴结讨好她管不着,可她不会。 终於,在她那清淡的目光中,人精似的关嬷嬷败下阵来,心中懊恼气怒,将今日这笔帐记在了心中,但面上却不显。 要找回场子,机会多得是,尤其是像六姑娘这样无父无母、无人撑腰又不受宠的小女娃,也不知道家主为何对这丫头特别上心,不过这倒无妨,她有得是手段可以折腾。 想到这里,关嬷嬷的心气终於顺了些。她冷着一张脸对平子甄说道:「姑娘今日乱跑,回去之後老奴定当向家主禀明一切。」话说完,也不等平子甄说话,她又朝着身边几个丫鬟怒道:「你们几个是死人吗!也不看看天色,还不伺候姑娘回府。」 「关嬷嬷好大的威风,明明是你们弄丢了我,害得我在这市集之中担心受怕了几个时辰,现在倒全成了我的不是了。」平子甄忽然开口,语气依然淡漠。 她在平家是一个特殊的存在,向来少言少语,便是受了委屈也不会多说一句,但今日却像换了个人似的,连点气也不肯受。 此等变化自然引来关嬷嬷的侧目,但一个大宅後院的人精又怎麽会畏惧这样的小丫头,她一边命令丫鬟领着平子甄上车,一边又说道:「奉劝姑娘一句话,今儿个究竟谁是谁非,老奴不介意同姑娘到家主面前说分明,有理行遍天下,姑娘自个儿乱跑不自重,还有脸牵扯到咱们这些下人的身上,姑娘莫要以为家主是个好糊弄的。」 平子甄懒得再说,只是自顾自地上了马车,然後端坐着闭目养神,不再理会关嬷嬷。 今天在永觉寺耗费了太多精神,想到待会还要面对家主,她便不想再将一丝一毫的精力浪费在关嬷嬷的身上。 她的藏拙一向被家主所疑,她可是耗费了很多的心思才让家主稍稍放下一些的心防,断不能容许自己在这时出错。 关嬷嬷瞧着平子甄那冷然的模样,既不能冲上前掐上一把,又不能破口大骂一番,只觉得胸口堵着一口气,令马车快快前行,心中恨恨地想着,她倒要瞧瞧待会儿家主会怎麽罚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 马车在关嬷嬷的喝令声中疾行着,直到平府大门才停下。 不等关嬷嬷出声,也不等丫鬟搀扶,平子甄就自顾自地跳下马车,从偏门进了府。 才走几步,她便发现关嬷嬷没有跟上,於是微微偏头看向关嬷嬷,冷冷地说道:「不是要去见家主吗?不如一并前去吧。」说完,也不等关嬷嬷应声,迳自前行而去。 关嬷嬷瞧着眼前的身影,倒是有些惊讶於平子甄身上显露的厉气,以往总像个闷葫芦一样的人儿,今儿个似乎不太一样啊! 她心中惴惴,连忙伸手招了个跟在她身後的小丫鬟,附耳细细地交代了几句话。 那小丫鬟点了点头,一溜烟地窜进园子里头,急急地朝平宛的院落奔去。 平子甄虽然没有回头,却没有忽略身後的响动,知道关嬷嬷是想先下手为强,让小丫鬟去告状,不过她不在乎,她知道家主从来没对她死心过,家主认定了她跟娘一样天赋异禀,能够以自身的聪慧和手段,带领平家迈向簪缨之家的地位。 对於这样的冀望,她或许能,也或许不能,可无论是否有这个能力,她都不愿做这样的事。 平家之所以能达到如今的地位,是多少凤家的女子用血泪换来的结果,每一任家主不择手段地出卖平家每一个姑娘,无论嫡庶,只要能为平家换来利益,她们就完全不在乎平家姑娘们的未来。 世人不知,平家嫁出去的女儿或许资质都挺不错的,可真正最厉害的那个向来被留在平家,以平家下一任家主的身分培养着,直到年岁到了,便择一平庸的夫婿入赘,如此几代下来,平家才有了现在的地位。 而平镜娘便是那个被择出的凤家下一任家主,可她不甘心认命,她既不齿平家这种出卖女儿的行径,也不愿一辈子无情无爱,只能任由家族替她配一个平庸至极的男人。 刚好在一次修习之中,平镜娘遇上了一个男子,那个男子外表儒雅,满腹经纶,自然勾得了她的一颗芳心,然後两人私订终身,私奔到外地,虽然日子过得艰辛,可平镜娘从不曾後悔,与那男子胼手胝足地建立了一个家,然後有了平子甄。 可惜的是,因为平镜娘的天赋,平家从没放弃找寻她的下落,派出大批人马暗中查访。 茫茫人海中要找两个人不是那麽容易的,更何况平镜娘与丈夫都那麽聪明,多次躲过追踪,却不想平镜娘竟被自己贴身的丫鬟给出卖了。 在她们被找着的那一天,平镜娘的丈夫为了保护她们母女被人活活打死,而平镜娘为了女儿,不得不带着她回到平家,她也自此被迫变为母姓,改名平子甄。 平子甄自小娴静,平家从没人知道她早慧,且她又延续了她爹娘的聪慧,不过四、五岁的年纪便将她娘原有的本事学了十成十,医术便是她娘手把手教的。 平镜娘善医,凤家自是知晓,但医对平家来说是不入流之技,她们要的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筹谋者,因此完全不重视。 而平子甄却觉得但凡是人,皆害怕面对死亡,便是九五至尊也只有命一条,所以打她娘被生生折磨死之後,她便默默地避开平宛的耳目,搜遍医书孤本,再依她娘所教融会贯通。孤伶伶地身在平家,她知道自己所能倚仗的只有这个,以医术遍植人脉,然後再一举击垮平家,至少得让平家手忙脚乱之余,无力来找她的麻烦才行。 今日不过是个开头罢了! 她知道从来不会有人相信一个小姑娘会有这样深的谋划,也不可能知道她的打算,所以她一点儿也不着急,就算是家主怀疑了,她也会不动声色的给她一个合理的答案。 步至主屋时,平子甄抬眼便见平素伺候平宛的紫桐和木桐在门前等待,她们瞧见她时神色有些僵硬,因此她知道那小丫头已经把关嬷嬷想说的话都说完了。 她扯了扯唇角,信步拾级而上,在两个大丫鬟的面前停住,抬头淡淡地道:「替我通传吧。」 不同於其他的平家姑娘总是爱往平宛的跟前凑,平子甄只会在不得不出现时才现身,而且身边从不要人伺候,便是被平宛派去伺候的丫鬟和嬷嬷们也只能待在院子里等候召唤,等闲进不得里间。 相较於其他姑娘的气度和威势,倒是平子甄更加叫人侧目。 紫桐和木桐不敢怠慢,一个连忙进屋通传,另一个则陪着平子甄在廊下等着。 没有等待多久,刚刚进去的紫桐就掀帘出来,朝着平子甄说道:「家主让六姑娘进去。」 平子甄微微颔首,迳自走了进去。 她朝着平宛福了福,还不等平宛喊起,便自顾自地直起身子,静默不语地往旁边站。 对於平子甄那毫无敬意的行为,平宛皱了皱眉头,一股子的气打心底升腾,但她并没有发作,只是问道:「今儿个甩开了嬷嬷和丫鬟们出去玩耍,痛快吗?」 「回家主,子甄只是迷路,并非玩耍。」语气里没有丝毫急着解释的样子,有的只是淡然。 其实平子甄若非神情总是木然,倒是有一张好脸蛋,虽然五官还未长开,可是那精致的眉眼已经昭告世人,将来她的姿容必定不俗。 对於这一切,平宛在欢喜之余难免多添了许多烦恼,毕竟这个孩子她一丁点也看不透,明明觉得她应该很聪明,可每个教席都只给她打了个平平的分数,与四娘子丹相比,那可差得不止一星半点。 她知道自己早该放弃,毕竟许多族人都对她的决定议论纷纷,认为她是徇私,即便子甄资质不佳也想捧她当下任的家主。她也确实几次想要放弃,可每每望着子甄,她就像瞧见了镜娘似的,想起镜娘小时候所展现的惊才绝艳,她怎麽也不肯相信镜娘会生出一个资质驽钝的女儿。 更何况这个小丫头竟然能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整出了一间铺子,虽然不大,却颇能赚钱,要说没有天赋,谁信? 「呵,这迷路倒是迷的巧,竟迷到永安巷的布坊去了。」平宛轻笑一声,出其不意地说道。 平子甄的脸色变了变,虽然她立时稳住,但还是让平宛瞧出了端倪。 终究是个孩子,就算再聪慧,心性再高,还是翻不出她的手掌心!平宛问:「你不打算告诉我那间铺子是怎麽来的?」 平子甄抬头直视着平宛的双眸,顿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思考该不该说,又该怎麽说。 平宛也不催她,反正她是不赶时间,总得弄清楚这丫头到底在想些什麽。 「娘留下的银子,刚好听说有人要盘铺子,觉得好玩就盘下了。」 平宛思量着她那听似孩子气的话,到底是习惯了尔虞我诈的掌门人,自是没有尽信,眼光瞬也不瞬地盯着平子甄瞧着,又问:「好玩吗?」 「初时倒是好玩,但赚了银子便没多大的趣味了。」平子甄的回答乾巴巴的,没有半丝小姑娘的娇憨,一板一眼的。 平宛皱眉,「人家开铺子都是为了要赚银两,怎麽你赚了钱却不开心?」 「平家今时今日最不缺的便是银两,多余的东西便是得了,又有什麽好开心的?」 这话哪里像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可以说出来的,但见平子甄那木然的神色,倒也让人分不清她话里的真假。平宛严肃地道:「无论如何,今儿个你甩了仆妇自个儿溜出去玩便是不对,该罚!」 「可不是甄儿甩了那些人,是那些人弄丢了我,我找不着人,又刚好在铺子附近,便去溜了溜。」 「那为何不让铺子里的掌柜送你回来?」 对於平宛的问题,平子甄没有回答,瞧了她一眼,便低下头去瞧自己的鞋尖。 平宛望着她梳着双丫髻的头顶,对自己的问话觉得好笑,倒是忘了这孩子的小心思,她本不欲让人知道,自然也不会让人送她回来,只能等在街口让人家捡回来。 自己大概是太过草木皆兵了,就算甄丫头是刻意藏拙,但到底也只是个小丫头罢了,自己的小心在这个时刻倒显得可笑了。 「今日回来,你给关嬷嬷没脸了?」 「她是奴,我是主,我给什麽,她自然都得生受着。」平子甄无所谓地说道,没有为自己辩驳半句,而是说着道理。 「但她到底是我身边的老人了。」 「就是老人才更该自持自重,否则一旦失了分寸,主不主、奴不奴的,让底下的人学了去,那平家还能有半点大家风范吗?」 这几年,平家因为卖女联姻,地位往上窜了不少,可终究是个没有底蕴的家族,有些细节自是没那麽在意,可平子甄一句话便点出了问题的核心,堵得平宛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追究她的错处,毕竟她说的也没错,规矩不严一向是她心里的一个心病。 平宛在静默了一息左右的时间後才又说道:「今日本是念在你们最近辛苦,才让你们出门赏花游玩,你却自个溜了出去,要是不罚你,我倒要让人议论不公了。」 「请家主责罚。」平子甄很干脆地认罚,反正平家对姑娘一向娇养,不可能真的罚打板子之类会让人受伤的责罚,顶多就抄抄书吧。相对於她今日的收获,这样的处罚不过是小菜一碟,她压根就不会放在心上。 「我把平家在京城里盈利不丰的五家铺子交给你,若是半年内不能让铺子营利翻倍,那麽下回要议亲的人选便是你了。」 在旁的姑娘面前,平宛说话尚且遮掩,可是不知怎地,瞧着平子甄那毫无表情的脸庞,她说起话来便直接许多,几乎是完全不加掩饰。 平子甄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了这个处罚,见平宛没有其他的话要说,也不等她吩咐,便迳自起身退出门外。 可在丫鬟抬手为她掀起帘子那刻,她终究忍不住伫足回首,问道:「这会儿又是谁家来买平家的姑娘?平家又索价几何?」 多粗鲁又犀利的问话,一句话便将平宛的作为归入老鸨之流,怎能不叫平宛大动肝火。 「这种事是你能过问的吗?下去,向刑嬷嬷领十手板再回自己的屋子思过,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出园子一步!」 平子甄一向很懂得怎样挑起别人的怒火,领到这样重的责罚,她也不太在乎,反正这几年来她一向这样,就像一头不服输的孤狼,只要有任何的机会,她都不介意咬上一口。 当然,她这可不是孤勇,她知道铺子之罚是家主已经对她起了疑心的後果,为了不让家主放太多心思在她身上,她只能触怒家主,让家主不待见她。 毕竟凤家那事还不知道成与不成,太早让人知道自己的底细,并非是聪明的作法。 夜风凉爽,平子甄一向不爱让旁人近身,自然也没有什麽贴心的丫鬟会巴巴地从自己的院子提着灯笼过来接她。 不过好在今夜月色还算清亮,在领了十个手板之後,她怡然地漫步在游廊之中,一边观看月色,一边走回自己的院子。 禁足,多好啊!不用去上那些枯燥的课程,不用忍受那些所谓师尊还有家主的屡屡刺探和窥视,在自己的院子里,她只要关起门来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想到这里,她心中的雀跃让她连步伐都轻盈了起来。 她一向是平家很特殊的存在,若不是家主明里暗里的护着,只怕她会吃尽苦头,过着连普通丫鬟都不如的日子,尽管现在也没有几个人会把她当成正经的主子看待,不过这样很好,她并不需要太多的目光,愈多的目光只会让她的计划更加滞碍难行,被众人遗忘就是她想要的。 「六妹妹!」 一声脆生生的喊叫自她的身後响起,引得她伫足,心中忍不住叹了一声,才在开心可以过一段清静的日子,没有想到麻烦就找上门来。 用了几息的时间哀叹自己的运气不好,平子甄恰恰好在平子丹来到她身後五步时转过身子。 「四姊姊好。」她身子微蹲,俐落地与平子丹见礼,然後毫不拖泥带水地开口问道:「四姊姊找我有事?」 「听说妹妹被罚,所以我特地带了些伤药过来。」 「四姊姊有心了,但不过是十板子罢了,倒也不需要什麽伤药。」 平子甄的态度完全是拒人於千里之外,要是换成其他的平家姑娘,只怕早就气呼呼地扬声咒骂着她的不识好歹,可偏偏平子丹丝毫不在乎她的冷淡,说道— 「那教养嬷嬷的板子瞧着不重,可都是实打实的疼,要是不上些好药,只怕妹妹这几天什麽事也做不成,别说是拨弄算盘珠子,便是要摆弄些药材,只怕都是钻心的疼,妹妹可不要逞强。」 闻言,平子甄的眉心微微一皱,心思飞快翻转,望着平子丹那强势的姿态,再加上她话语之中隐隐威胁之意,她便知道平子丹今日不会轻易退缩。 不愿在此时再生波澜,平子甄伸手拿过平子丹手中那精致的药瓶,看也不看就收入袖中,然後说道:「多谢四姊姊赐药,妹妹无以为报,不如亲手为姊姊煮上一杯茶,可好?」 「自然甚好!」平子丹听到她的话,快步上前,携了她的手缓步往前走去。 那些跟着她的丫鬟们自是清楚自家主子的心意,警醒地落在几步之遥後,几双眼睛四下里扫视着。 「姊姊有话要说?」既然探知她会医术的隐私,又当着她的面说起,遇到这样赤裸裸的威胁她还装傻的话,连她都要鄙夷自己了。 其实在她看来,平家难得有几个明白人,她这个四姊姊就是其中之一,虽然有个糊涂娘,但四姊姊自身却有着这一辈之中少见的聪颖。 平子丹侧首看了一眼即使明知自身秘密败露,却依然气定神闲的平子甄,心中突然涌起了一抹复杂的心绪。 自小她的母亲在她耳边说最多的便是六妹妹的娘不守妇道与人私奔,坏了平家的名声,而家主又是多麽地私心自用,对於资质平庸的六妹妹多有偏袒,明明资质驽钝,却还是将她列为家主的候选人之一。 这些话听得多了,平子丹对平子甄心中自是有许多瞧不起,再加上在族学中,平子甄的表现一向平庸,却能和她同列家主的候选人,让她心生不平,因此她悄悄让人注意着平子甄的一举一动,希望抓出她的错处。 可她这才知道这个看似平庸的六妹妹其实一点儿也不简单,六妹妹的藏拙不过是想将自己摘出平家之外,六妹妹根本不稀罕家主的地位。 「你究竟想做什麽?」平子丹虽然不知道她是怎麽办到的,却知道京城里有许多铺子已经被这个族妹悄悄地盘了下来,而且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就连今日被家主知晓的那间小铺子,也是因为她刻意要隐瞒行踪才会被发现。 「四姊姊不用担心,这家主的位置绝对会是你的。」没有拐弯抹角,平子甄言明自己并无争取家主的心思,一语中的直指平子丹心中的忧虑。 听了平子甄的话,平子丹急急地开口想要解释,「六妹妹误会了,姊姊不是—」 然而平子甄没有给她机会,先一步开口道:「身为家主又如何?有些事愈在高位愈身不由己,希望有朝一日姊姊不要後悔自己曾经如此想要坐上那个位置。」 那淡漠的语气明确地昭示着她的不在乎,就连语气中对平家的鄙夷都没有丝毫掩饰,她赤裸裸地表达着自己心中的想法,至於平子丹听不听得懂或听不听得进去,她一点儿也不在意。 身为她爹和娘的女儿,就算她此刻姓平,她也注定不会与平家的任何人成为至亲,平家逼迫她爹娘如斯,她又怎能忘却她娘死时那种哀伤绝望的模样。 「妹妹当真一点也不稀罕家主的位置?因为不稀罕,所以妹妹才会在师长们授课时藏拙,才会悄悄地在外头经营铺子,可若是有朝一日家主知道了你的打算……」未竟的话语带着一丝丝的威胁之意,平子丹没有隐藏。 平子甄听了出来,但她毫不在乎地扯了一抹笑,伫足朝着平子丹说道:「若是四姊姊不介意有一个强劲的对手,那麽大可以去同家主说,若是姊姊不介意被当成筹码一样的卖给旁的大房人家做妾或继室,妹妹同样有耐心,等我掌权之後,再毁了平家。」 她目光灼灼地望着平子丹,那水眸中流转着的坚毅与认真透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决心。 平子丹一点儿也不怀疑平子甄能说到做到,心中一股怒气骤起,她很清楚只要给眼前这个小姑娘一点时间,她当真可以做到她想做的任何事,只要她愿意筹谋。 今儿个她本以为自己逮着了一个可以威胁与压制平子甄的好机会,在几经思索之後,她才悄然地带着丫鬟前来「探望」这个族妹,谁想到平子甄面对她的威胁,竟然有着一股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豪气,甚至不介意玉石俱焚,这样无所惧的态度,她哪有可能拿捏得了。 想到这里,她深吸了一口气,望着平子甄那张脱了些许稚气的脸庞,心中已经决定要从威胁改成拉拢,反正她们要的不一样,平子甄要的是脱离平家,而她要的是掌握平家,所以并不冲突。 想通了这点,平子丹的脸上终於带上笑容,张口便道:「好妹妹,方才是姊姊说话不经思量,六妹妹不要与姊姊计较,其实若是六妹妹心里有什麽想法,不如说出来,兴许姊姊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便是早就知道平家的人只要有利可图,什麽脸面、尊严都可以不要,可平子甄当真没想到那嘴脸改变之快可以这样令人叹为观止。平子丹只怕将来也会是一个冷心冷情的好家主,这样的人她一点都不想沾上。 她冷冷地说道:「四姊姊想开便好,妹妹没有什麽需要姊姊帮忙的,妹妹在此祝愿姊姊心想事成,他日莫要後悔今日之争。」 说完自己想要说的话,也不等平子丹再说,她转身藉着月光循着小径而去。 这平家当真不是久留之地,不只老的算计她,就连小的也当她是眼中钉,但愿……但愿那个凤连城能够快些醒来! 以後如何她不知道,但若是凤连城能够醒来,便让她有了名正言顺离开的理由。 第3章 圣旨?!这怎麽可能! 初接到消息时,平宛以为自己听错,可是那活生生的小太监就站在眼前嘱咐着他们立刻大开中门,摆好香案迎接圣旨,这总不可能是她在作梦吧! 他们平家汲汲营营想挤入权贵之家,努力至今才刚跻身新贵,只怕皇帝连他们是哪根葱都不晓得,又怎麽可能会对他们下圣旨,搞错了吧? 饶是掌管着平家,与众多贵族周旋交往的平宛,在面对这突然冒出来的大事时,也忍不住怔了怔。可她并非寻常的後宅妇人,很快就镇定心神,嘴里一边交代总管摆置香案,一边由两个丫鬟搀着快步走回自己的院子,换上隆重的礼服。 不过是片刻的功夫,所有平家人都匆匆来到了主屋。 才刚安排好一切,宣旨的太监就已经到了平家的大门。 平宛领总管开正门,由她亲自迎接宣旨的太监进院子,且在迎人的同时,她发现有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他们平家的大门口。 她的眉头拢得更紧,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她并不喜欢这种摸不着头绪的感觉,但事关皇家,不能有半点错漏,所以她只能硬着头皮领着一众族人焚香,跪地迎旨。 在那袅袅的香烟之中,太监用尖细的嗓意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听闻平家六娘温柔婉约,仪态大方,温良恭俭,足为天下女子之榜样,特赐婚康平王世子为妻,钦此!」 太监念完圣旨後,平家众人完全没有反应,只呆愣愣地看着宣旨的太监,连平宛也忘了自己该上前谢恩。 这究竟是怎麽回事? 现场静得众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平家人完全没有想到那个看似不起眼的平子甄竟然会入了皇上的眼,众人看着静静跪在一旁的平子甄,眼神皆是茫然。 这……这是作梦吧! 「怎麽不接旨?难不成你们平家想抗旨?」 突如其来的声响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那话里的指责之意教平宛的心里打了个突。 抗旨可是个天大的罪名,尽管平家现在是新贵,可是一旦扯上皇权,那便连蝼蚁也不如。 平宛浑身冒出冷汗,瞥了眼低眉顺眼跪在地上的平子甄,当下也顾不得探究这道赐婚的圣旨因何而来,只是连忙让平子甄领旨谢恩。 待平子甄领完圣旨,众人再次叩谢皇恩,鱼贯退出。 而圣旨中的主角平子甄也没有多说什麽,一如来时的孤身一人,离开时也是一人走得潇洒,好似所有的一切都跟她无关似的。 平宛瞧着她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脑海里还理不出个头绪。 此时,一直在旁边站着,看似身子有些虚弱的华服少年上前一步,朝平宛说道:「我想要与你家六姑娘说几句话。」 那高高在上的语气以及睥睨天下的眼神,为这个瘦弱的少年平添了几许尊贵和气势。 「敢问这位是?」平宛见来人虽然贵气,但一副病恹恹的模样,不禁好奇来者何人。 身为家主,平宛就算慑於这个少年的气势,却不能不维持住家主该有的态度,若是眼前这个华服少年一开口,她就忙不迭地引人入内院去见平子甄,如此轻佻,明日平家姑娘的身价必会开始一落千丈,乏人问津。 「我是康平王世子,怎麽,不让我见?」凤连城冷冷地道。 其实他彻底清醒过来已经许多天了,自然早就从自家祖母的口中得知了一切。多亏了祖母的手段,关於平家六姑娘打从出生至今的一切事情,哪怕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他都了如指掌。 他那自己求上门来的妻子打小在平家就备受冷遇,平家的人还逼死了她的娘亲,且除了平宛这个家主之外,其他的平家人都巴不得平子甄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而她的种种遭遇,不知为何,竟让他产生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情绪。虽说他的情况不如她的糟,可是真心希望他活着的人,这世上怕也只有祖母一人而已。 正是因为这样的怜惜,让他对於她那不自量力的要求没有太大的反感,因为他懂得那种不顾一切想要活下去的感受,他也是一直在生死边缘挣扎的人。 在他的心中,即便要付出婚姻来换取,只要他的身体能好转,能让疼他的祖母心安,并且让想要害他的人受到报应,他在所不惜,所以他才会在皇上答应赐婚之後,坚持自己来平家走一趟,他想亲眼瞧瞧那是个怎样的姑娘。 「这……」面对凤连城那隐隐的怒气,本想直接拒绝的平宛有些犹豫。明明身躯病弱、面孔苍白,可他仅仅是眼光一扫,那眸光中的锐利就让她感受到一股子的威压气势。 这个男人绝对不是可以被掐圆捏扁的性子,虽有着权势与富贵,可他并不适合平家的姑娘,他看似虚弱,然而透过那双眼睛,她看得出他天生的贵气和精明。就算六丫头当真聪慧,嫁给这样的男人也会被压制,不可能为平家带来什麽利益。 这莫名其妙的圣旨赐婚真是棘手得很,连平宛也一时之间乱了章法,迎着凤连城的目光,因为心中迟疑,久久无法开口。 「虽说有些唐突,但既然圣旨已下,本世子想私下见见未来的世子妃,也算合情合理吧?还是说,平家其实不愿结这门亲事?既然如此,本世子也不好强求,现在便回宫面见皇上,转达平家的意思。」语毕,他朝着候在一旁的太监们使了个眼色。 那太监自然明白,说道:「既然平家家主对皇上的指婚有所迟疑,咱家会立刻回宫将情况禀告皇上。」 凤连城知道自己这叫仗势欺人,可那又如何?他向来知道怎样达成目的。 面对他的步步进逼,平宛除了屈服又能如何?她无奈地道:「世子请留步,我这就让人将六姑娘请出来。」 「倒也不必麻烦六姑娘来来去去的,家主只需让丫鬟领我去後院见见就行了。」 平宛望听到凤连城的话,差点气得一口血呕出来。还有比康平王世子更不讲道理的人吗?人家的家宅後院,他说要去就要去,而她偏偏不能阻止。 她心中虽然恼恨,却不再试探凤连城的耐性,让总管陪他去了後宅,心中的思绪百转千回。 她得好好想想,六丫头究竟是什麽时候攀上了这门贵亲的?六丫头当真以为这样做能像镜娘一样脱离平家的掌控吗?太天真了!瞧那凤连城也不是多好的身子骨,就算成亲也未必活得久,且就算他的身子能撑住,遇上天灾人祸也是有可能出事的,到时成了寡妇的六丫头一样得任她掌控。 不过六丫头果然如她所想是个聪明的,竟然能够不动声色地攀上这门亲,如果她愿意全心为平家做事,那麽平家的未来肯定是如虎添翼…… 「呼!」抬脚踏入自己僻静的院落,平子甄望着天,忍不住重重地吐了口气。 终於做到了她想要做的第一步,光明正大地离开平家,只有离开平家,她想要做的事才能达成。 信步走到这院子里她最常待的大树下,那盘根错节的树根上头放了张平稳的桌子,桌子旁边摆了小泥炉,上头有着一壶方才她匆匆赶去前厅前才放下的山泉水。 心情很好的她不疾不徐地坐下,双眼紧盯着眼前的棋盘,好像已跌进了黑子与白子间的杀戮,手执一颗黑子,两耳不闻窗外事。 即将成为世子夫人,她就这样庆祝? 随後而来的凤连城见状有些愕然,他摆手挥退引着他过来的大总管,直到那人在他威逼的目光中不得不无声地退下,才将目光转向那个彷佛远离一切尘嚣,坐在树下品茗下棋的女子。 望着她,凤连城不经意地想到那日他难受得想要放下一切跟着父王离开这世间时,一双冰凉的手搭上了他的腕间,好似拂去了些许他身上的痛苦。 他好奇地睁眼,只见一双清澈却又深幽的双眸,那陌生的眸子里含着清晰的怜惜,可下一秒她就硬将一把药塞进他的口中,惯於防备人的他气怒交加,可话没说两句,她就弄晕了自己,然後再醒来,痛苦已去了七八分。 她救了他! 所以当他听到祖母说出她的条件时,他毫不犹豫地答应,想着她既救了,那他也不会放她孤身一人。 「这个棋谱究竟是打哪来折磨人的?」她迟迟落不下手中的黑子,嘴里咕哝着。 那抱怨让凤连城听着只觉得有趣,真是个种了芭蕉又怨芭蕉的小丫头,也没瞧见有人逼她下棋,她自己下得认真还满嘴抱怨。 凤连城踩着优闲的步伐靠近了平子甄的身子。 一片阴影兜头罩下,平子甄冷不妨地抬头,顿时愕然。他怎麽来了?她方才是有瞧见他,只不过没想过他会进来後院。 她扫视着他。他的身子骨倒是还行,先前她推估这家伙就算服了她的药方,少说也得再躺两、三个月才能行动自如,没想到这才不过大半个月,他就已经能出门,倒是出乎了她的意料之外。 她望着他那张俊朗的脸,终於有了一丝丝死白以外的颜色,显然他的状况比她预想的好很多,这样的他让她更相信自己有能力可以医治好他,而他的出现也让她这一段时间来惴惴不安的心情平静许多。 「你就是平家六娘平子甄?」凤连城虽然知道平家家主没有那个胆量骗他,但他还是谨慎地问了一句。 「正是。」平子甄微微点头,手里的那颗黑子终於落下,然後跟着棋盘上多了一颗白子。 她微微诧异地抬头瞧了他一眼,她想过他出现时会带着感激或着愤怒,毕竟她以他的生命做要胁,逼他娶她这个和他身分地位完全不相配的女人,这种情况换了任何一个如他这般尊贵的男人,都会生气吧?毕竟没人希望被人要胁着娶妻。 可他竟然如此平和地坐了下来,还气定神闲地与她对弈起来。 敏锐地察觉平子甄那没有说出口的诧异,凤连城解释道:「一个人下棋有啥意思,凑巧我来了,便陪你下一盘。」 那与他瘦弱身躯不同的炯然目光直勾勾地望着平子甄。 闻言,平子甄没有多说什麽,只是认真地看了一会儿棋势,又落下一子。 两人之间再无言语,在清风吹拂的暖阳之中你来我往地下着棋。 原本不过是觉得有趣才坐下来的凤连城,因为久久不曾感受到在棋盘上旗鼓相当的厮杀而心中畅快淋漓。 她真的才十二岁吗?这样沉稳又隐隐带着杀气的棋路,若不是亲眼瞧着她下棋,单说下棋者是个上了年纪的老成之人,他也不会有丝毫怀疑。 然而便是这样的一分心,让平子甄觑了个空,一子落下,大半白子尽入她的手中,棋盘上原本势均力敌的情况顿时成了黑子的天下。 「我输了。」凤连城输得有些诧异,却十足的心服口服,心里对於这个自个儿找上门来的未婚妻更加满意。 「世子好气度!」平子甄抬头,见凤连城脸上并无一丝被冒犯的不悦,知道他的认输并非心口不一,於是诚心地赞了一句。 「光有气度又有什麽用,拖着这病秧子的身体,再有气度也撑不起那偌大的王府。」瞧着平子甄那晶亮的水眸,再加上方才酣畅的对弈,凤连城莫名地放下了心中的防备,冷不防地对眼前的小丫头吐露了一句真心话。 也不怪皇上迟迟不给他承袭康平王的封诰,不就是怕他无嗣又早夭吗? 「世子何须自弃,既然小女子敢自请为世子之妻,自然有本事为世子调养,只要世子信我,一展心中抱负又有何难?再说,世子的身子已有好转,即使不是长命百岁,至少也能活到天命之年!」 他的身子虽然受损严重,但若是好生调养,再加上她想好要为他特制的养生药丸,缓缓解去身上的毒,倒也不至於早夭。 真是一个心思玲珑的丫头!凤连城望着嘴角含笑、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平子甄,虽然有心想要取笑一番她那狂妄的言论,可话到了唇边又咽下。 她的确有资格这般自负,毕竟连太医院的一众国手都无法治癒他,只有她一口断定那是毒,还救醒了他,如今他甚至不用他人搀扶便能行走,这是旁人做不到的。 「你真有信心,就不怕哪天阎王突然收了我,让你成为孤寡之身?」 「世子不也对我有着些许的信心,否则今日怎会纡尊降贵来到平家?」 「真是伶牙俐齿,倒不似坊间传言的那样鲁钝。」 「旁人觉得鲁钝不鲁钝有什麽要紧,只要做到自己想做的事,一切足矣。」平子甄自是知道坊间对她的传言,浑不在意地耸了耸肩,一边说,一边抬手收拾起小几上的棋子。 「你倒是看得开!」瞧她那淡然的模样,凤连城有些赧然。许是因为缠绵病榻多年,他最听不得旁人议论他,但凡家中下人嘴碎被他知晓,必定是打板子轰出门去。 「嘴长在旁人的身上,管不着,索性不管了。」 她收了棋盒,他不过怔忡片刻,她就开始煮起茶。 「世子爷若不嫌弃,喝杯药茶可好?」 瞪眼看着她手脚俐落地冲了药茶,端至他的面前,可他一闻那药味,便不愿伸手去接。 这几年他喝的药还不够吗?连喝杯茶都得是药。他心里头咕哝着,脸上满是嫌恶,但见她那怡然的模样,到底没有多说什麽,只是抿唇瞧着平子甄自顾自地喝得畅快。 他到底是个受到娇宠的世子,没有太过老练的心性,所以喜恶从面上还是瞧得出来。 她也不介意,只道:「虽说良药苦口,但未必一定都是苦的。」 「难道这茶还是甜的?」凤连城从没喝过好喝的药,因此瞧着她的眼神多了几分怀疑。 「世子爷不试试,又怎知是甜是苦。」喝完了手中的药茶,平子甄彷佛一扫疲惫,整个人显得神清气爽。 「你……」他板着脸瞪着平子甄,却发现她非但不怕他,还柳眉挑起,隐隐含着一股子挑衅,顿时傲气一起,伸手抄起她放在桌上的茶杯,仰首一饮而尽。 当那药茶滑进他的喉头时,并没有预期之中的苦涩,反而有一股舒人脾胃的甘甜窜入。 果真是甜的!诧异之余,他本想说些什麽掩饰自己的尴尬,但平子甄已经先一步说道— 「世子爷当多饮此茶,能舒脾健身,药方等会儿我便写下,让世子爷带回去。」 棋也下了、茶也喝了,平子甄估摸着以平宛的脾气只怕也忍得差不多了,於是隐隐说起了逐客之语,「世子爷早些回去吧。」 听到她的话,觉得有些丢脸的凤连城也不欲多做纠缠,立马站了起来,走了几步却又顿住,回头神色复杂地朝着目送他离去的平子甄说道:「别看凤家有权有势,那里头的水脏着呢,大树底下未必好乘凉,你最好小心点。」 听出其中的关怀之意,平子甄心中有些诧异,她没有想到凤连城是个心善的,既不怨她趁人之危,还好心提醒她,这真是出乎她的意料。 她笑道:「世子既不在乎我身分卑微,那些琐事不过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其实他说的事,她又哪里没有想过,但若她已经小心提防却还是着了道,那也只能说自己技不如人,怎能因为害怕而裹足不前呢? 好豪气的说法!望着小小的平子甄说出这样的话来,凤连城也感受到一股豪气从他的心里窜出。 他什麽都没说,走出了平子甄那僻静的院落,可离去的脚步不再如来时一般虚浮,反而带着几许的自信。 是啊,家里那些牛鬼蛇神又有何好怕的呢? 一股令人窒息的寂静从平子甄踏进厅里便开始无限蔓延着。 平宛瞧着神色自若的平子甄,无法从她那一贯木然的脸色中瞧出什麽,半晌後终究是平宛捺不住性子,问道:「关於圣旨的事,你怎麽想?」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所以只能嫁,没有其他的想法。」平子甄淡淡说道,彷佛刚刚接到的不是赐婚圣旨,而是一张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纸。 既然是圣旨,那她嫁进凤家的事便再无转圜,就算家主想留人,她也没那个胆量抗旨,她是在提醒平宛,不用再有更多的谋划了。 平子甄垂下眼皮,掩去了眸中一闪而逝的精光。 其实她有想过,只要自己能够安然离开,而平宛又能将心中对她的算计就此打住,她倒也不一定要和平家拚个鱼死网破。 她知道娘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她,娘希望自己不会同她一般被生生困死在平家,如今她将要外嫁,到底也算是圆了娘的心愿。 「不知吗?我还以为你都算好了,一切尽在你的掌握中,又怎会不知?」 向来威严低沉的嗓音染上了浓浓的气怒,能当上家主的自然不笨,只消发现点端倪,再一深想,自然能想清楚。 前阵子六丫头失去踪影的那个下午,必然不是去她私下里盘下的铺子。虽然她还不清六丫头究竟是怎麽办到的,但她很肯定这丫头绝对不像表面上那麽平庸。能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做到这些事情,连那些糊弄她的铺子也安排得这样精细,要说这个丫头笨,她怎麽也不相信。 六丫头才十二岁啊,若是能全心为平家谋划,平家何愁不能晋升为簪缨世家。 「家主在说什麽,甄儿不懂。」面对平宛的指责,平子甄其实是浑不在意的,既然皇上圣旨已下,平家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抗旨,所以她大可以装傻。 再说了,今日凤连城亲自到来,也是在传达一个意思,那就是她平子甄不再只是平家的姑娘,还是凤家未过门的媳妇儿,谁敢加一指於她身,便是在与凤家过不去。 平宛见她一再回避问题,十分生气,「你是真的不懂吗?你和你娘一样,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吃着平家的米、喝着平家的水长大,却一心向着外头,半点也不肯为平家奉献!」 平子甄冷冷地应了一句,「家主倒是一心奉献,但平家的人又有哪一个感恩、又有哪个人回报了?」 她可没忘记她娘在过世前过得是怎样的日子,虽然躲在屋里,可那些穿金戴银的平家人却时不时便要来挤兑一番。若说这些人有大做为也就罢了,可其中绝大多数的人不过是靠着平家养着,游手好闲罢了。 「你……」没料到平子甄会说这麽一句,那话里的怨气太重,平宛脸色一沉,眯眼瞧着眼前半大不小的孩子。 原以为她没将她娘的事往心里头去,没想到平素一声不吭,如今一开口倒是怨上平家了。 平子甄眼见平宛那幽冷的目光直往自己身上扫,以她的聪慧,自是多少猜得出平宛心中的想法,但她也不理会,只是淡淡地道:「家主若是有什麽想说的便直说吧,拐着弯儿说,不是两人心里都不痛快吗。」 既要开门见山,平宛也就不藏着掖着,直接开口,「你怨平家?」 双眸直视着神情冷厉的平宛,平子甄对於那眸中的厉色视而不见,只是抿唇不语。怨不怨,她相信精明的家主心中有数,不需要她答,且就算她答了,家主那多疑的性子也未必肯信。 见她不语,平宛又问:「这一切是你谋划的?」 「看家主这般不高兴的模样,似乎不乐意这桩亲事,那推了便是,何须拿我这个小孤女来发泄呢。」 瞧瞧,这哪里像是个十二岁的丫头会说出来的话!平宛瞪着那站得笔直的小身板,心中的火气腾腾地往上窜,「我倒是想推,毕竟众人皆知康平王世子自幼体弱,能不能活过二十五还说不准,谁愿意将自家好好的姑娘送去当寡妇?」 「您有了决断便罢,甄儿也不想做寡妇,如若无事,甄儿要回去休息了。」毫无留恋地转身,平子甄心知平宛是对她起疑了,故意想引她说出心里的话,所以她表现得毫不在乎。 反正就算家主当真不肯同意这门婚事,最着急的人也是凤老太君,既然有人会替她想法子达成目的,她又有什麽可急的?再说了,那可是圣旨,她不信家主能推了,若真有这个能耐,平家又何须卖女求荣呢?! 「你……站住!」平宛已经习惯平家人对她唯唯诺诺,面对向来独断独行的平子甄,她倒有些不知该怎麽对付,心一急便漏了几分急切。 「家主还有什麽吩咐?」平子甄没使性子,人家喊停她便停。 其实她早料到家主不可能让她就这麽走了。 「这门亲事不能推,方才凤家已经使人来说,下月初十便是好日子,要在那日迎你进门。」 「甄儿知道了。」 平子甄平静地点了点头,完全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平宛的交代通通应诺,可到底有没有听进心里头却让人没个准。 「你这一嫁虽嫁进了大家,但你要知道,一个女人在夫家要有底气,娘家的扶持可是少不了的,所以便是嫁出去,也要心向着娘家人,你到底姓平,我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你吃亏的。」 「嗯。」平子甄点头轻应了一声,瞧不出心里在想什麽。 「还有……你放心,虽说康平王世子的身体不好,但若他早逝,我一定会让人把你接回来的,只要你一心向着平家,平家亏待不了你的。」 从来没想到平宛竟会将话说得那麽直白,平子甄心下一沉,来不及掩饰心绪,骤然抬起头来,看向那一张满是算计的脸庞,顿生几分警醒。 看来她想得太天真了,以为嫁到比平家还要有权势的人家,平家便会放过她,没想到平宛明里不敢抗旨,私心里却已经打了如意算盘。 真不知道那世子究竟是倒了什麽楣,不但他家里的亲人狠心给他下毒,就连她这未过门妻子的娘家人也巴望着他早死。 平子甄的脑海里冷不防地浮现那张俊朗削瘦的脸庞,心中生起了坚定的念头。 人人都盼着他死又如何?她偏要让他活着,且不但要活,还要活得恣意飞扬,她自己也要如此活着! 「家主且安心,甄儿知道该怎麽做。」她会倾尽一切治好凤连城,如此一来,待凤连城袭了爵位,平家的如意算盘便打不响了。 「既然如此,那你就回自个的院子去,这些日子无事便不要出门了,安心待嫁便是。」 平子甄淡淡地应是,不疾不徐地离去。 望着平子甄那逐渐消失的身影,平宛不知为何就是无法安心,她完全看不出这个孩子在想些什麽,再加上她可没忘了这孩子的爹娘是怎麽死的……可话都已经说成这样了,再加上凤家的催逼,如今她也是进退维谷,不知到底该不该信这孩子,毕竟她娘当初的选择可是叛出平家。 在她深思时,突然间,她的眼角余光扫见窗外有一道暗影微动,她立刻出声喝道:「什麽人在那里鬼鬼祟祟的?」 她一喝,守在门外的侍女便四下查看,果真看到一人,还来不及上前抓住,那隐在窗台下的身影便开口说道— 「家主明鉴,子丹不是想要偷听,只不过早上前来请安时掉了一根簪子,因是心爱之物,这才来找,谁知找到了东西正要离开,却发现家主在和六妹妹议事,不敢出声打扰,这才惹了疑心,望家主原谅子丹这一回。」 平子丹颤颤巍巍地为自己辩解着,只希望平宛能够相信自己,毕竟在平家,若是触怒了家主,别说是她,只怕她的爹娘、兄弟都不会好过。 「让她进来吧。」 尽管不知平宛有没有将她的话听进去,但听得平宛沉声交代,平子丹面色一喜,也不等守在门口的丫鬟开口便迳自往屋里走。 她朝平宛行了大礼後直起身,见平宛面沉如水地看着她,那眼神彷佛是在瞧她,又不像在瞧她,她被盯得背脊有些发毛,但想着方才平宛和平子甄的对话,她知道这其实是她的一个机会。 虽然她不明白为何家主这样看重六丫头,可为了坐上下任家主的位置,她必须搏一搏。 她鼓足了勇气正要开口,谁知平宛却先她一步问道— 「你向来是个聪慧的,方才的事你怎麽看?」 「六妹妹对家中的事务一向淡漠得很,再加上她娘的事,只怕心中对平家有恨,一旦跃上枝头,只怕会对平家不利。」她的语气平淡,并没有加油添醋,而是陈述事实。 平宛皱眉,「就算如此,凤家铁了心要她,人家是王侯,又有圣旨傍身,咱们能拿她如何?」 她没有和小辈讨论的习惯,但她老了,若是六丫头真的不行,她就该好好想想要将平家交到何人的手上,确定了人选,她才有时间手把手的教。 现下这个问题,是对四丫头的考校。 「家主既然忧心六妹妹反扑,又不能不将六妹妹嫁给凤家,那不如想个法子牵制六妹妹!」 「如何牵制?」 平子丹压下了声音缓缓的说道:「我偶然听人说过,有种毒染了之後初时不显,但身子会慢慢虚弱,且女子沾了,若无解药,便无法孕育子嗣。若是六妹妹嫁进了凤家却始终没有子嗣,站不稳脚跟的她,又怎麽可能有能力反噬平家?」 虽则用的是听说,但其中之意,平宛又怎麽可能听不懂。 她初闻惊愕,满眼不敢置信地瞪着平子丹,可愈听愈冷静,诧异渐渐被满意取代。 狠得下心,说话前又能前思後想,四丫头或许不比六丫头聪明,却胜在对平家有所求,对家主的位置志在必得,也能和她一条心。 「既然如此,这件事就由你来办吧,若是办成……」 未竟的话语是许诺,这点,她们两人心知肚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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