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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11月试阅] 梅贝儿《续弦心计》(上、下) [打印本页]

作者: admin    时间: 2015-11-6 22:02
标题: [11月试阅] 梅贝儿《续弦心计》(上、下)


出版日期:2015年11月3日

【内容简介】

上.〈我的娘子才不可能撒娇〉

程瑜身为大理寺司直的女儿,
因暗中调查「百鬼夜行」,
多次巧遇俊美温弱的容府公子,
她因拥有见鬼能力,没有一个男人敢娶,
後经皇上赐婚给对方当续弦,
这才得知这位容府公子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凤翔侯,
还发现了相公的真面目——
原来那些胆小懦弱只是他的伪装,他不只能见鬼,
还能役鬼,嘴上功夫一等一
,还有「邪恶」的兴趣,不管床上还床下都霸气到不行,
自己从头到尾都被耍了,加上还被婆家的人欺负……
不过她这个续弦可不会任人搓圆捏扁,
她要让大家知道,该狠的时候她可不会手下留情!

下.〈我的相公哪有这麽霸气〉

容子骥身为开国功臣之後,又天赋异禀,
却是宁可相信鬼,也不相信人,
两位兄长及正室皆遭咒杀致死,
他发誓要揪出幕後真凶,即使是至亲也不放过!
於是他在人前装成温文有礼的谦谦君子,
只待仇人放下戒心,再度出手,
偏偏这时因为「百鬼夜行」的案子,结识一位姑娘,
她个性豪爽直率,还口口声声说会保护他?
在领略这世间太多算计後,
她的单纯让他深受吸引,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百鬼夜行」蠢蠢欲动,阴谋指向後宫,
对方还将黑手伸向他身边的人,
这下可惹恼了他,当然要抢先一步把她娶进门……






  楔子

  京城

  二月天,春寒料峭,一轮偌大的明月悬挂在天空。

  「咚!——咚!咚!」

  老更夫走在京城大街上,左手除了提着一盏灯笼,还拎了一面铜锣,右手则是握着梆子,原本还有另一名更夫,两人一组,不过对方临时闹肚子,拉到全身无力,只好一个人值班。

  他一面往前走,一面敲打铜锣,声音一慢两快,代表已经是三更天了,口中还喊着「关紧门窗,小心火烛」,提醒人们多加注意。

  「关紧门……」老更夫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只希望快快天亮,好回家休息。

  蓦地,一阵阴风呼呼地吹来,让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担任更夫这个工作将近二十年了,街上向来平静,也只遇过几个酒鬼,连盗贼都没碰上一个,可是没来由的,老更夫觉得今晚不太寻常。

  「这风还真邪门……」

  才这麽说,老更夫就见前头似乎有人过来,不止一、两个,而是一大群,他把灯笼举高,口中嘟囔。「都已经子时了,会是什麽人呢?」

  老更夫并未听见脚步声,但是那群人行走的速度却相当快,才一眨眼工夫,便已经来到眼前,待他看清是些什麽人,不禁头皮发麻,脸上的血色褪尽,连退好几步,整个人跌坐在地。

  他张大嘴巴,声音却卡在喉咙发不出来。

  只见「它们」呈现半透明状,一个个面无表情,身上都穿着铠甲,宛如从战场上归来的将士,有的五官被马蹄踩成烂泥、有的身上插满了箭、有的断手断脚,甚至有的身体遭到腰斩,呈现出上半身用双手在地面行走,腰部以下的双脚拚命追赶上半身的骇人画面,更别说还有把头颅捧在自己手上的。

  这些「人」至少也有上百个,依旧保有死亡之前最後的模样,就这麽招摇过市,然後消失在大街尽头。

  「有鬼啊……」老更夫顾不得吃饭的家伙,连滚带爬地跑了。

  直到这时,躲在暗巷内的程瑜才满脸惊愕地走出来,今晚要不是跟手帕交聊心事聊到都忘了时辰,大哥那个书呆子又看书看到忘了来接她回去,她只好一个人走回家,也不会正巧撞见这麽可怕的一幕。

  「它们的样子也未免太恐怖了……」虽然她从小就见得到鬼,可是模样这麽惨不忍睹的还是头一次见到,同情之余,忍不住有些反胃想吐。

  不过鬼门都还没有开,它们怎麽全跑上来玩了?

  按理说「人怕鬼三分,鬼怕人七分」,像这样成群结队逛大街的景象,根本不可能发生,更何况普通人想亲眼「看」到它们都很难,方才那位老更夫居然办到了,是因为正好运势低吗?

  程瑜怎麽也想不透。

  「啊!」她猛地回过神来。「得快点回去才行,否则让娘发现又要挨骂了……」话才说着,她便提起裙摆,匆匆地往家门的方向跑。

  就这样,当老更夫把见鬼的事往上呈报,压根儿没人相信,大家都以为是他年纪大了,以致老眼昏花,还要他快快退休,回家含饴弄孙。

  结果不到五日,同样又是子时,这回是被一位因为应酬而夜归的商家老爷给撞个正着,当场吓晕过去。

  就这样,一连三个月下来,已经出现二十次之多,越来越多人因为目睹「百鬼夜行」的惊人场面,回家之後大病一场,也由不得人不信,百姓们议论纷纷,并请求官府举办超渡法事,让这些亡魂得到安息。

  这事终究还是传到当今皇上耳里,想到天子脚下居然闹鬼,而且就在大街之上,兹事体大,有关阴阳术数一事,自然交由钦天监来调查。

  钦天监监正命人在曾经出现过「百鬼夜行」的几条大街上发放镇宅符,好让商家和百姓们张贴在大门上,藉以避邪,顺便安定民心,并且举办超渡法事,不过闹鬼一事并未消停,有名老翁被活活吓死,对方的儿女愤而到衙门击鼓鸣冤,要为父亲讨回一个公道。

  倒楣的知府大人硬着头皮接下烫手的状纸,却也只能派人守株待兔,每晚在京城的大街上巡逻,好将「凶手」逮捕归案。

  第一章

  大丰王朝,建成二十六年

  今天对容府来说,可是大喜之日。

  这几天,卧病在床的老太君精神明显好转,指挥着几个儿子和媳妇,就怕竹院因为太久无人居住,打扫不够乾净,还有平日吃的、用的,一再确认都准备周全了才能放心,就是要让长房嫡孙住得舒坦。

  「婆母放心,媳妇早就打点好了,你就躺下来歇着……」二太太江氏的脸上虽然挂着笑意,却不是很真诚,想她也生了两个儿子,可就没这麽受重视过,长房嫡孙就是不同,何况还是袭爵的孙子。

  老太君却是怎麽也躺不住。「真想快点见到三郎,他今年都二十了,也该娶妻生子,不能再拖下去了,否则我恐怕看不到曾孙子出生……」

  由於长媳一连失去两个儿子,受不了丧子之痛,加上先天哮喘的毛病,顿失求生意志,爱妻心切的长子听闻昌州府有一神医专治此病,於是恳求皇帝恩准,携妻离京,前往定居。

  才过一年,原本子宫疲弱的长媳居然又怀了身孕,老太君可是天天求神拜佛,无非就是希望这胎能平安出生,之後长媳若真的产下一子,可会让她高兴得连嘴巴都歪了,不过当娘的一刻都离不开儿子,生怕心肝宝贝又这麽没了,到时真的活不下去。

  老太君抱不到长房嫡孙固然失望,但也不是不能体谅媳妇的心情,只好派次子前往昌州府探望,并要她好好养病。

  直到长房嫡孙年满十五,为了议亲之事,总算盼到他回京,祖孙俩终於可以见上一面,只是想不到才下完聘,两家正式结亲,不到三天的光景,喜事变丧事,董家的闺女突然暴毙身亡,虽然尚未进门,但也算是容家的媳妇,三郎主动开口说要迎娶牌位,并立对方为正室,令亲家好生感动,大赞他有情有义。

  老太君可是打从心底疼爱这个生性善良宽厚、懂得体恤他人的长房嫡孙,这次绝不让他再离开自己身边了。

  闻言,江氏心里很不以为然,明明曾孙子都已经有好几个了,然而嘴上还是只能虚情假意地附和。「婆母说得是,只可惜大伯和大嫂死得早,没能亲眼看见他娶妻生子……」

  这番话触动老太君的伤心事。「这都是命啊……」

  就在三年前,昌州府发生瘟疫,死了很多人,长子和长媳也双双染上,不到一个月就相继过世了。为了避免传染,官府还下令火化,连最後一面都见不到,更要面对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凄凉哀伤,老太君每回想起来就泪流满襟。

  如今长房嫡孙守孝期满,带着双亲的遗骨返回京城,一家人得以团圆,老太君总算在有生之年盼到这一天。

  江氏也跟着掉了几滴泪,接着外头就传来婢女的叫嚷。

  「……侯爷回来了!侯爷回来了!」

  「三郎已经到了吗?」老太君掀开锦被就要下床。

  「婆母别急,这会儿还不能出去,得要避着点,免得冲煞到……」因为要把大伯和大嫂的遗骨迎进大门,暂时先放在祠堂,等看好日子再葬在祖坟,而且依照传统习俗,身为子女比父母早死可是大不孝,自然不能见面。

  老太君叹了口气。「等事情办好了,就让三郎过来让我瞧一瞧。」

  「是。」说着,江氏便出去了。

  出了松院,她的脸色不大好看,如今袭爵的长房嫡孙回来,定是集三千宠爱於一身,婆母的眼里岂还有其他孙子的存在?虽说自己生的儿子总是最好的,不过在他人眼中,却是一无是处,连个功名都沾不上边,这该如何是好呢?

  待江氏来到祠堂,就见自己和三房所生的儿子、女儿全守在外头,连庶出的几房子女也跟着来凑热闹,无非是想和这位侯爷堂兄或侯爷堂弟打好关系,更有不少婢女不断地探头探脑,想也知道在打什麽主意。

  「都没事干吗?还不快去做事!」江氏连忙出声赶人,三郎上头原本还有两位兄长,可惜都不幸夭折了,如今他不只是容府的长房嫡孙,还顶着「凤翔侯」的头衔,就算是做妾,也好过当个婢女,这一点心思,她岂会看不出来?

  婢女们闻言,一下子就跑得不见踪影。

  江氏要孩子们先在外头等候,接着她走进祠堂,就见供桌上摆了两只牌位和鲜花素果,请来的道士正在诵经,而面露哀伤的三郎则是手持清香,跪在蒲团上,待诵经告一段落,便依道士的指示,呼请双亲魂魄归位,掷三次筊。

  一正一反,都是圣筊。

  「……你爹和你娘都有跟着回来,咱们也放心了。」三太太卢氏用手巾拭了下眼角,接过侄子手上的清香,插在香炉上。

  待仪式结束,道士便收拾法器,退了出去。

  容子骥温文有礼地朝在场的几位亲人拱手答谢。「有劳二叔、二婶还有三叔、三婶费心了。」

  几个长辈看着眼前发黑如墨、肤白如雪,气质更是谦冲自牧的侄子,跟五年前相比,不只变得成熟,五官也更为俊丽,令人看得目不转睛,放眼同辈之中,又有谁能比得上?

  「三郎真不知是像到谁了?生得这般好看,连女人见了都会自惭形秽。」江氏心想说不定是抱来的,而不是大伯和大嫂的亲生骨肉,毕竟万一大房无子,爵位自然由其他房的子孙来继承,他们夫妻当然不肯了。

  原以为大嫂已经无法再受孕,加上哮喘的老毛病也愈来愈严重,连小命都快丢了,结果去了昌州府,让神医扎个几针、喝上几帖药,肚皮又再度争气,怎麽想都不对,三郎十成十不是他们夫妻亲生的。

  闻言,容子骥白玉般的面颊泛起红晕。「让二婶见笑了。」

  「我这可是在夸你。」江氏挖苦地道。

  他像是听不出对方的嘲弄,浅笑回道:「娘说我生得像舅舅,每次看着,就会想到这位早逝的兄长,既怀念又伤感。」

  「这就对了,听说大嫂的兄长年轻时可是一等一的美男子,连公主都想下嫁,可惜英年早逝,三郎的容貌像母舅也就不足为奇了。」二叔容永全横了下妻子,要她别乱说话,大哥对大嫂有多痴情,京城的人都有目共睹,通房、侍妾一概不收,更不可能抱别人家的孩子回来混淆容家的血脉。

  江氏只好悻悻然地闭嘴。

  身为三叔的容永华叹了口气。「如今大哥和大嫂总算回到家,只不过……当年送他们离京,没想到回来的却只剩下……真是人生无常。」

  「说得是。」听丈夫这麽说,卢氏回想起当年,又红了眼眶。

  容永全笑了笑。「如今一家人团聚,大家应该高兴才对。」

  众人这才相视一笑,步出祠堂。

  「三郎堂兄!」

  「三郎堂弟!」

  容子骥噙着浅笑,听着他们七嘴八舌地自我介绍,生怕他不认得似的。

  「三郎堂弟可还认得咱们兄弟?」二房长子容子宽涎着笑脸,其实也是想要藉机巴结,希望从他身上得到好处。

  要知道当年容家的祖先容福兴被封为「福星大将军」,与圣祖皇帝一块儿起兵对抗前朝军队,征战三年,终令大梁走向亡国的命运,当大丰王朝建立那一天,便成为开国最大功臣,不仅被册封为凤翔侯,还是破格地世袭罔替,在文武百官面前吃得开不说,在当今皇上面前肯定也能说上话,定能帮他们兄弟讨一个官来做,不用跟人家抢破头考什麽功名了。

  容子骥笑意晏晏地回道:「当然认得,你是子宽堂兄,这位则是子舟堂兄,还有……这位应该是子敏堂兄。」

  「没错没错!」容子宽和容子舟两兄弟笑得见牙不见眼。他们心里可是嫉妒得很,容貌、爵位全让容子骥一个人给占去了,老天爷真是太不公平了。

  而容子敏则是笑得腼,他是三房的独子,努力想考个功名,不过即便是日夜苦读,终是考运不佳,多次落榜。

  二房的么女秀娟年方十三,一脸天真无邪地开口。「三郎堂兄长得真俊,比哥哥们好看多了。」

  这番话可让容子宽和容子舟兄弟俩的脸都黑了。

  江氏捏了下女儿的手臂,咬牙切齿。「你不会说话就不要开口。」这个死丫头居然胳臂往外弯,就算是亲生女儿也不能原谅。

  被母亲一骂,秀娟摀着脸哭了起来。

  「都是侄儿不好,二婶别怪堂妹。」容子骥递上手巾给堂妹,代为说情。

  秀娟觉得三郎堂兄为人真好,比两个亲哥哥还懂得爱护她。

  见状,容永全不禁瞪了下妻子,觉得她的嫉妒心重,又不识大体。「你听听看,三郎都把错往自己身上揽了,你这个当长辈的要多学一学!」

  「我……」江氏真是哑巴吃黄连,她可是护着自己的亲生儿子,丈夫居然替别人的儿子说话,说有多呕就有多呕。

  见气氛不对,卢氏赶紧开口。「三郎还是快回竹院梳洗更衣,好去看看你奶奶,她可是天天盼着你回来。」

  「是,那侄儿就先告退了。」容子骥拱手回道。

  「我找个奴才帮你带路……」容永华说。

  他再拱手一揖。「多谢三叔,侄儿认得路,可以自己回去。」

  待容子骥转过身,才走没几步,冷不防的,不知从哪儿吹来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阴风,让他的袖口和袍摆都跟着飘动。

  所有人霎时背脊发凉。

  「明明太阳这麽大,怎麽突然觉得好冷?」卢氏纳闷。

  容子舟疑神疑鬼。「该不会是大伯父和大伯母在这儿听咱们说话?」

  「小孩子不要乱说话!」江氏没好气地骂道。

  容永华看了下四周,可惜什麽也没瞧见。「要是能再见到大哥和大嫂一面,就算只是魂魄也好。」

  「爹别吓人家!」三房的掌上明珠秀英年方十四,胆子很小,马上躲到母亲身後,卢氏连忙安抚她,免得夜里作起恶梦。

  「好了!」容永全皱起眉头,打断众人。「咱们先到娘那儿去陪陪她。」

  眼看长辈们都走了,晚辈们自然也吵着要跟,唯独庶出的子女自知身分不够,除非祖母要见,否则不能随便踏进松院,只能默默地回到自己的院落。

  於是,一行人就这麽转往松院。

  「……不是要你们先在竹院待着吗?」

  容子骥已然收起温文儒雅的笑脸,换上淡漠面容,左手背在腰後,右手拿着摺扇,头也不回地开口。

  若是有人见得到无形众生,定会发现他的身後隐隐约约出现两道头戴盔帽、身穿铠甲的武将身影。

  「反正待在竹院也没事,俺就带着李副将出来晃晃,熟悉一下环境,毕竟咱们上回来京城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满脸络腮胡的朱将军说道。

  而看似魁梧的李副将,却有颗比女人还纤细的心。「还以为豪门大户复杂,每一房都斗得厉害,不过看他们待你还算是真诚,就算是你那个二婶,也只会在嘴巴上酸个两句,不至於暗着来。」

  朱将军不禁哼了哼。「复杂的是这个臭小子,俺看他装模作样就觉得累,他们不是你的至亲吗?」

  「他们是我的至亲没错,」容子骥微微掀动唇角,口气带着几分讽刺。「但就因为如此,才更需要提防。」

  俗话说家贼难防,两位兄长之所以夭折,就是拜其中的某人所赐,爹早就怀疑他们的死因不单纯,对方使出的手段还是极其阴毒的咒杀,只是除非找出施咒之人,否则根本无法证明。而且对方很有可能是至亲,让爹始终不敢去查证,也不愿面对,更不敢跟祖母提起半个字,就让她以为孩子的死是天意,也只能认命。

  此外,当时尚未过门的未婚妻董氏八娘,也同样无缘无故暴毙身亡,实在启人疑窦。

  三郎,小心身边的人……

  容子骥一辈子都记得父亲这句叮嘱,不过他可不像父亲那般心慈手软,就因为是至亲,连仇都不报。为了引出藏身在幕後的凶手,他装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温弱模样,只为诱骗对方露出马脚,甚至再度出手。

  「是俺教育无方……这个臭小子年纪愈大,心机就愈深沈,连俺都看不透……」朱将军不禁跟生前的得力部属哭诉。「俺真的好怀念当年那个香香软软、粉粉嫩嫩,一脸天真无邪的奶娃儿……」

  李副将也不禁掏出手巾,拭着眼角。「将军说得极是,孩子大了就不好玩,要是能不要长大,那该有多好……」

  两个威风凛凛的武将顿时抱头痛哭,哭声就像牛在嚎叫。

  容子骥早习惯它们有事没事就上演一出哭戏,自顾自地往前走,接下来必须穿过一片竹林才能到达竹院,这也是历代凤翔侯居住的院落。

  放眼望去,只见竹影摇曳,阳光无法照射到地面,显得阴暗无光,虽然祖母总说竹子属阴,容易聚集不乾净的东西,不过祖父生前爱竹成痴,特地找来工人栽种,而且越种越多,最後甚至将居住的竹院都团团包围起来,而自己又坚持保留原状,祖母也只好由着他了。

  走出竹林,他来到位在西侧的院落,它是一座三进四合院,和东侧的五进四合院——也就是老太君和其他长辈所居住的院落——是属於豪门贵族当中最常见的一主一次并列式院落,中间又隔着一大片竹林,因此看似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但又能各过各的日子,互不干涉。

  容子骥大步穿过天井,直接走进正房。

  「主子!」天生智能不足的阿舜正在整理衣箱,见他走进房来,马上笑嘻嘻地上前伺候。「主子累了?要歇息吗?」

  他走向洗脸架。「还有点事,先帮我更衣。」

  这回从昌州府带回来的奴才只有阿舜一个,阿舜脑子生来就少一条筋,在外人眼中就是笨、蠢,不过也因为这股傻劲,才让容子骥决定留下他,否则比起活人,他还宁可相信鬼,於是他婉拒二叔让容府的奴仆前来伺候的好意,只要两个不多话的厨子为他准备每天的饭菜即可。

  「是。」阿舜兴冲冲地去翻衣箱,找寻主子最爱穿的袍子。

  容子骥拧了条面巾,擦过了脸,扬声说道:「铃儿,茶!」

  话声方落,一道若隐若现的胖丫鬟身影就这麽凭空出现了,只见它提起几上的茶壶,倒了杯茶,然後呈到面前,这一幕若是落在别人眼中,只会见到茶壶和杯子浮在半空中,吓都吓死了。

  阿舜捧着袍子过来,对於眼前离奇诡异的景象早就见怪不怪,也不多问。「我帮主子更衣。」他可是学了好久,才得到夸奖。

  「嗯。」这次回京定居,还有个目的就是进宫叩谢皇恩,这也是父亲临终之前殷殷嘱咐的遗言,若是当年没有圣上的宽容,父亲也无法陪伴母亲到昌州府治病。

  更衣之後,容子骥走出厢房,朱将军和李副将坐在石阶上,如数家珍地说着和容子骥相处的点点滴滴。

  「……当他奶声奶气地叫俺一声朱伯伯,俺的心就融化了……」

  「他哭着叫李伯伯不要走,末将的心也碎了……」

  容子骥睥睨,口气冷淡。「戏唱完了吗?」

  「为何长大之後就变成这副没心少肺的冷淡模样?俺被骗了……」朱将军从石阶上蹦跳起来,捶胸顿足地指控。

  李副将捏着手巾,用力擤着鼻涕。「将军……咱们对天发过重誓……如今後悔也已经太迟了……」

  「老天无眼哪……」两人同时喊道。

  容子骥面皮抽搐了下。「你们都待在竹院里,没有召唤,别跟过来。」

  朱将军暴跳如雷。「你听听看,他说话一点都不可爱!」

  「将军,咱们不是来找容家的子孙报仇吗?怎会沦落到这副被人使唤的田地?」李副将哀伤无比地喃道。

  「苍天不仁啊……」

  已经走得老远的容子骥还能听见它们的震天哭喊,揉了揉眉心,也不禁後悔当初年幼无知,居然把死在容家祖先手上、前来报仇的两只鬼收在身边,如今赶都赶不走,莫非这才是它们报复的手段?

  当他终於来到松院,见着老太君,祖孙俩自然抱头痛哭,旁人好说歹说,才劝住他们的泪水。

  「……你要守孝三年,奶奶并不反对,但可以回到京城来守,为何非要待在昌州府不可?」说到这件事,老太君可就有话要说了。

  容子骥握着祖母布满老斑的瘦弱手掌,温声解释。

  「爹生前最常挂在嘴边的,就是多亏贤王殿下为娘找来了稀少昂贵的鳄鱼肉,殿下看到《本草纲目》上写着鳄鱼肉可以治疗哮喘,为了让娘的身子早日恢复元气,费尽心思,也才有了孙儿的出生,这份恩情一定要报。尤其当时瘟疫横行,死了很多人,孙儿自然要留在殿下身边帮忙,怎能就这麽一走了之?」

  老太君轻叹一声。「你这孩子就是太会替人着想了。」

  「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本来就是天经地义。」他意有所指地说。

  容永华大表赞同。「三郎这麽做是对的。」

  「罢了!」只要长房嫡孙回到自己身边来就好,老太君终於不再抱怨。「你今年也二十了,比你年纪小的堂弟都已经成亲,等你爹娘的事办妥,也该娶房媳妇儿了。」

  闻言,容子骥面颊生晕,煞是好看。「这事……不急。」

  「面皮这麽薄怎麽行呢?」老太君嗔笑。

  江氏和卢氏也在旁边掩嘴笑着。

  「娘,等三郎成了亲之後,自然就不会再像这般生嫩了。」容永全眼带笑意,帮侄子说话。

  容永华也捻着胡子笑道:「先帮他在屋里安插个伺候的丫头就行了。」

  「三叔就饶了侄儿吧。」容子骥连忙打躬作揖。

  在场的人全笑了。

  「三郎的亲事你们可得要多多费心了。」老太君对儿子和媳妇说道。

  江氏拍了下胸口。「婆母放心,这事就交给咱们,整个京城有谁不想把自家闺女嫁给凤翔侯当正室?只要放出消息,可是会挤破了头。」

  容子骥正色提醒。「二婶,应该是续弦才是,侄儿已经有正室了。」

  「呃,我还当真给忘了。」江氏这才想到还没进门就过世的董家闺女。

  老太君叹了口气。「是她没有这个福分,不过三郎愿意迎娶她的牌位进门,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就算是续弦,能把女儿嫁给三郎这般有情有义的男子,相信没有当父母的不愿意。」卢氏这番话直说到老太君的心坎里去。

  「说得没错。」她又把长房嫡孙招到身边来坐下。「奶奶一定会帮你挑个门当户对的好姑娘,早点生个胖娃娃。」

  容子骥脸孔臊热。「全凭奶奶作主。」

  「好!好!」老太君满意极了。

  二房的嫡长女秀娥已经十八,至今婚事都还没有着落,不禁跺脚娇嚷。「奶奶对三郎堂兄这麽好,都不管我了……」

  江氏连忙斥道:「别胡闹!」

  老太君拉下脸来。「不是已经请媒人在找了吗?」

  「找了那麽久,还是没有消息,我要何时才嫁得出去?」秀娥可是急着嫁人,免得每回参加赏花宴,就成为其他人的笑柄。

  「你……」老太君气红了眼。「这像是姑娘家说的话吗?」

  江氏不禁怨叹自己生的几个孩子就没一个有出息,可以让她少操点心。「还请婆母原谅。」接着朝长女使着眼色。「快回房去!」

  「哼!」秀娥跺了跺脚後便离开了。

  老太君问着二房夫妻。「你们夫妻是怎麽教的?」

  容永全瞪了妻子一眼。「回去好好管一管!」

  「是。」江氏咬着牙回道。

  「奶奶别生气。」容子骥递上茶水,抚平老人家的不悦。「孙儿的婚事不急,先帮堂妹挑一门好亲事才是最要紧的。」

  老太君看着总是为他人着想的长房嫡孙,万般疼惜地说:「奶奶知道了,反正你也才刚回到京城,这事就慢慢来——对了!若要出门,可不要太晚回来,晚上也尽量别出去,最近几个月,京城可不平静。」

  「怎麽个不平静?」他不解地问。

  「说是什麽『百鬼夜行』,就是每晚到了子时,便会看到一群鬼走在大街上,模样还很吓人,回家之後大病一场也就算了,还真的有人活活被吓死,听起来怪可怕的。」老太君按着心口,一脸惊恐。「所以你晚上可别出门,要是有个什麽闪失,奶奶也不想活了。」

  这倒是有意思,我非要见识见识不可。

  容子骥面上佯装惊惧。「光是『百鬼夜行』这四个字,就足以骇人听闻了。」

  「别怕别怕!」老太君赶紧安抚他。「咱们容府有祖先庇佑,又有门神阻挡,那些东西不敢随便进来,只要晚上别出门,它们就伤不了你。」

  「奶奶说得对,最好是太阳下山之後就不要出门了。」卢氏担心侄子害怕,跟着劝道。

  容子骥拱手一揖。「是,三婶。」

  「说来真是惭愧……」在知府衙门担任同知的容永全不禁苦笑。「被吓死的苦主家属一状告上衙门,可是迟迟抓不到凶手,面对百姓的怨气冲天,加上几个月前,京城又发生了两桩失踪案件,到现在都尚未破案,咱们知府大人都想辞官了。」

  容永华身为翰林院的官员,从来不信怪力乱神,可是面对此事,也不禁要持保留态度,有位同僚就是亲眼撞见,吓得不轻,病了将近两个月还不见好转。

  「应该感到惭愧的是钦天监监正,连他也查不出原因,看来是年纪大了,恐怕不用多久,皇上便会要他告老还乡。」他真心盼望此事早日结案。「最後皇上只好命大理寺接手查办此案。」

  「别再说了,三郎的脸都吓白了。」老太君心疼地说。

  容子骥略显困窘。「孙儿只是有些不安罢了。」

  「不只是你,全京城的百姓都很不安,一入了夜,京城就像座死城似的,没几个人敢出门。」江氏总算插上话。

  「总而言之,你们大家都给我老老实实地待在府里,谁敢晚上跑出去,都得要接受惩罚。」老太君发话。

  「是。」众人回道。

  五月下旬,接近子时。

  程瑜看了下天色,心想时辰也差不多了,今晚「百鬼夜行」会出现吗?又会在哪儿出现?她可是再三拜托大哥掩护,好不容易才溜出家门,想要来个守株待兔,可是京城这麽大,光是主要街道就有二十多条,还不包括巷弄在内,万一错过,岂不是白忙一场?

  「我一定要查出它们为何骚扰百姓,目的又是什麽,好让爹立下功劳,到时皇上龙心大悦,就有机会升官了……」她天生看得到鬼,虽然这个天赋曾经带来不少困扰,可这回总算派上用场,因为见得多了,没那麽容易受到惊吓。

  「这儿之前已经出现过一次,应该不会再来,到下一条街碰碰运气好了。」程瑜喃喃自语。

  她提着灯笼,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若是登徒子,以自己的身手,三两下就能解决了,但鬼可不一样,尤其死状还那麽凄惨,万一化成厉鬼,要如何应付?

  才这麽想,程瑜的直觉告诉她身後有人,而且脚步声不是轻到听不见,就是根本不必用到双脚,该不会是……

  她下意识地屏住气息,继续往前走,凭着感觉,确定身後的「人」还跟着,便悄悄地将手伸到腰间的香囊内,抓了一把盐米出来,民间习俗说它具有驱邪、除秽和净化的作用,专门用来对付鬼,不过程瑜至今都只是用来防身,还没有在实战场合中用过,也不知是否真的那麽灵验。

  「姑娘!」

  身後突然响起男子文雅的嗓音。

  程瑜马上转过身,趁对方猝不及防,将抓在掌心的盐米用力撒去,口中发出一声娇叱。「看招!」

  容子骥愣在原地,完全没预料到对方会有这种反应,不禁暗恼自己太过大意。

  程瑜怔愕了下,本能地低下头,见对方脚边有影子,这才发现误会大了。「你是人啊?我还以为是……真是失礼了,公子没事吧?」

  容子骥额际青筋一跳,不过很快便把怒气压下来,就算面对初次见面的陌生姑娘,依旧习惯性地隐藏自我。

  「没事,只不过吓了一跳罢了。」他舌尖嚐到咸味,心想应该是盐,领口还掉落几颗白米,立刻想到民间传说盐米可以避邪化煞,看来「百鬼夜行」已经让京城百姓到了人人自危的地步。

  不过除鬼可没有那麽简单,否则岂不是人人都办得到?更别说区区盐米,顶多是让那些无形众生不敢靠近,要真的撒在它们身上,也只会被视为挑衅,并不会有实质上的伤害。

  「对了!手巾……」程瑜在身上摸索几下,才想到忘了带出门。

  容子骥已经从袖内掏出随身携带的手巾,擦了擦脸。「都这麽晚了,姑娘怎会一个人在外头行走,难道不怕遇上危险?」

  「所以我才会随身带着盐米,可以用来驱逐邪物。」她拿起腰间的香囊,在容子骥眼前晃了两下,然後又系回去。「公子呢?看你的打扮,应该是大户人家的少爷,怎麽身边没带着随从?」

  「呃……因为出门访友,就没带奴才,只是没想到会拖到这麽晚,加上最近『百鬼夜行』闹得凶,一个人走着走着,不禁感到害怕,正巧看到姑娘,便打算跟在後头壮胆。」容子骥一脸惊悸不安。「没想到会吓着姑娘,还请见谅。」

  程瑜见他一副文弱模样,又生得俊美端丽,万一碰上不长眼的采花贼,被误认为是女人,意图不轨,就算之後发现是男的,说不定还会来个将错就错,一生的清白不就毁了?於是她义不容辞地道——

  「公子能遇上我真是运气好,我这就送你回去——啊!不成不成!我还要等『百鬼夜行』出现,不如公子先跟着我,等子时过了,我再送你回去。」她差点忘了今晚的任务。

  「姑娘在等『百鬼夜行』出现?」他有些意外。

  她用力颔首。「我已经等了好几晚,也不晓得今晚会不会出现。」

  「你不怕吗?」容子骥终於仔细打量起对方,只见她头上紮着丫髻,显然尚未婚配,额头蓄着刘海,身穿粗布袄裙,约莫十六、七岁的模样,长相也算得上秀气,可是横看竖看,都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姑娘。

  「因为我从小就看得到……」发现自己说溜了嘴,要摀住也来不及了,恐怕会让面前这位公子对自己敬而远之,之前好几桩亲事就是这麽没了,到现在还找不到敢娶她的男人,让娘担心得头发都白了。

  不过她转念又想,就算嫁不出去又怎样,反正也死不了人,她想得很开,也不强求。

  「反正也没什麽好隐瞒的,认识的人都知道我程瑜从小就看得到鬼。『百鬼夜行』一事连知府衙门和钦天监都拿不出办法,现在送到大理寺审理,只要能破了此案,我爹就有机会升官,一旦升了官,月俸自然也多了,娘就不用再天天精打细算、省吃俭用,大哥可以安心读书,年幼的弟弟妹妹也可以无忧无虑地玩耍,可以说一举数得。」所以她才会这麽拚命。

  容子骥挑了下眉。「敢问令尊是……?」

  「我爹是大理寺司直程淮。」她骄傲地说。

  「原来是程大人的千金。」他在心里记下。

  「好说,那麽公子呢?」

  容子骥决定隐瞒真实身分。「容三郎见过姑娘。」

  程瑜不确定地问:「公子姓容?容易的容,容府的那个容?」她是有听说容府有好几房,光是正妻和妾生的儿子加起来不知有多少个,就不知他是哪一房所出的,是嫡还是庶?

  「是,姑娘。」「容府」可是赫赫有名的京城贵胄,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容子骥等待着她的反应。

  程瑜只是「喔」了一声,没有半点想要谄媚奉承的意思,她心想,全京城只有一家出了个凤翔侯的容府,别无分号,他果然不是出身普通人家的公子,才会养得比姑娘家还要娇弱。

  「不能再聊下去了,公子快跟我走,说不定『百鬼夜行』已经出现了……」说着,程瑜拎起裙摆,快步走向下一条街。

  容子骥不得不跟着她,也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今晚没让太过吵闹的那两只鬼跟过来,否则在这个姑娘面前肯定无所遁形。

  「哇——」

  惨叫声在静夜中听来极为响亮。

  程瑜大惊失色,将提在手上的灯笼扔了,才能跑得更快,不过她也没忘记要保护身後的男人,一把抓住容子骥就跑。

  「姑娘……」虽然隔着袖子,但这举动也太大胆了。

  她回头大叫。「快一点!就在前头!」

  尽管容子骥可以健步如飞,但他还是要装得上气不接下气,程瑜不由得回头觑他一眼。她并没有一丝轻蔑或瞧不起的意思,只是不禁要替对方担心,这些富贵人家的公子就是太好命,平日缺乏锻链,将来要如何保护妻儿?

  待他们匆匆忙忙赶到现场,只看到一个口吐白沫、昏死在地上的更夫,早就不见「百鬼夜行」的踪影。

  「晚了一步!」程瑜扼腕。

  容子骥没能亲眼目睹,也不禁觉得遗憾。

  「是那边传来的!」

  「咱们快过去看看!」

  这时,不远处响起叫嚷和跑步声。

  「一定是大理寺的人!他们都认识我,肯定会跟我爹告状……」程瑜可不想回家罚跪,又被娘禁足,於是再度抓住容子骥的手腕往另外一头跑。

  容子骥表现出弱不禁风的样子,任由她拖着跑。「姑娘跑慢一点!我跑不动了……」

  「公子只要想後面有一只饿了好几天的老虎在追,不想变成牠的大餐的话,就一定跑得动!」程瑜加重抓握的力道,拖着他在月光下奔驰。

  第二章

  「……姑娘,我真的跑不动了……」

  容子骥两手撑着膝盖,低声下气地求饶。

  「好吧,那就歇会儿……」程瑜见他似乎真的不行了,也就不再勉强。「我记得容府还要再走两条街——对了!我听说凤翔侯回京了是不是?」

  他总不能说自己就是凤翔侯。「是回京了没错。」

  「他早就该回京了,要知道食君之碌,就该为君分忧,皇上为了『百鬼夜行』的事正在头疼,凤翔侯可不能光领俸碌不做事……」她一脸忿忿不平。「公子回去之後记得跟凤翔侯说一声,当年立下大功的是你们容家的祖先,後代子孙不过是坐享其成罢了,至少要有些实质上的作为。」

  不是程瑜对勋贵怀有偏见,她只是对那些不事生产、只会花天酒地的勋贵後代的种种作为有些难以苟同。

  「姑娘说得是。」容子骥不明白自己为何得站在这儿挨骂?

  程瑜见他不喘了,便问:「可以走了吗?」

  「有劳姑娘。」容子骥彬彬有礼地回道。

  她举步往前走。「今晚又没逮到『百鬼夜行』,只有等明天再来。」

  见她说话口气这麽大,他倒是想听听看她有什麽想法。「要是真的遇上,姑娘打算怎麽做?」

  「至少先问明原因,为何不去地府报到,还在人间徘徊?要是因为没人祭拜它们才会出来吓人,就赶紧让我爹上奏朝廷,举办一场大型法事,还要请皇上来主祭,这样应该够给面子了吧?」程瑜说得头头是道。「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而是有人在幕後操控……」

  容子骥佯呼。「幕後操控?有谁会做出这麽可怕的事来?」

  「这也只是我爹的猜测……」她沈吟了下。「我曾经近距离看过一次,加上其他目击证人的供述,它们身上都是穿着铠甲,不是断手断脚,就是头被砍了,因而判断有可能是前朝将士的亡魂,当年圣祖皇帝下旨挖了个千人塚——虽说是千人塚,实际上的数目应该不止如此——然後将其屍骨合葬一处,并且立碑,每年七月更会进行超渡,然而冤气实在太重了,只能靠符籙来镇压,以免化作厉鬼到处作祟。尽管并无多大效用,但都已经过了两百多年,偏偏挑这个时候出来闹,而且还现形吓人,未免太不寻常了,故此才会怀疑是被有心人操纵。」

  容子骥不禁怔了怔,心想这位大理寺司直分析得有理。

  这样看来「百鬼夜行」并不是一般的闹鬼事件,而是人为的,背後肯定有个极大的阴谋正在进行。

  「若真是如此,绝对不能原谅,我一定要把这个人从老鼠洞里揪出来,请求大理寺以扰乱京城、危害百姓、居心叵测的罪名将他处死。」程瑜挥舞拳头,口气激昂地说道。

  这麽一位正气凛然的姑娘,还真是少见。

  容子骥认识的女子几乎都把心思摆在嫁人上头,对其他的事毫不关心,只有眼前的姑娘胆敢一个人跑来抓鬼,这可是连男人都不敢做的事。

  「吓到你了是不是?」见他不说话,程瑜以为他是害怕了,这些富贵人家的公子胆子还真小。「那我就不说了,快走吧!」

  两人一路走着,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说不定它们不甘心就这麽死了,才不肯去地府报到,更别说投胎了。」就像朱将军和李副将,特地找上他这个容家子孙,只因为承袭了爵位,就想杀了自己报仇,只不过事情的演变出乎意料之外。

  程瑜哼了哼。「不甘心又如何?听说大梁皇帝根本不是好东西,只顾自己享乐,无视民间疾苦,还让太监干政,搞得民不聊生,百姓何其无辜,为何非得顺从那种昏君,甚至为他卖命?我相信大部分的人一定很高兴有人起兵造反,否则哪有今天的好日子过。」

  「姑娘所言极是。」容子骥再一次对她刮目相看,看来这位大理寺司直为人颇为耿直正派,才能教出这麽个是非分明的女儿。

  程瑜叹了口气。「它们又要报什麽仇呢?大梁皇帝都不晓得投了几次胎,它们却落得成为孤魂野鬼的下场,这根本就是愚忠、死脑筋,难道不觉得可悲?还是快把前世的事忘了,重新投胎做人。」

  「因为它们的执念太深了。」若能想得开,就不会成了鬼。

  「你说什麽?」程瑜只隐约看到他嘴巴似乎在动。

  容子骥拱手深深一揖,一派谦谦君子状。「我是说今晚幸好遇上姑娘,才能平安返家,这份恩情必定回报。」

  「只是举手之劳,不算什麽。」她口气豪爽,并不把这种小事放在眼里,不过还是好言相劝。「以後最好带个随从在身边,免得真遇上坏人,虽然公子是个男的,不过生得这麽好看,还是很危险,也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麽好心,说不定真的会劫色。」

  「是,我记住了。」容子骥嘴角微微抽搐着,心想这位姑娘还真是直言快语,不懂得修饰。

  程瑜送他到容府位在南边的角门,见容子骥往门上敲了两下,也没有马上转身离去。「我看公子进去再走好了。」

  他揖身答谢。「不敢再烦劳姑娘,送到这儿就够了。」

  「好吧,那我走了。」程瑜心想都已经到了门口,应该不会有危险,这才放心地离开。

  见她走远,已经看不到身影,容子骥才提气翻过墙头。

  从南边的角门进去之後,是一条甬道,漆黑的尽头便是进入竹院的垂花门,在月色下带着几分阴森之气。

  「铃儿,掌灯!」他开口召唤。

  一只灯笼由远而近,但并不是铃儿那个胖丫鬟提着,而是一道袅袅婷婷的美丽身影,即使在死後,还是依照生前的习惯,把自己妆点得随时可以见客。

  「怎麽会是你过来?」

  琵琶提着灯笼,为他照亮黑暗。「侯爷不肯使唤妾身,妾身只好自己来。」

  「我已经把你的契约给烧了,这里又是京城,你随时可以离开,去见心心念念的男人。」当初双方便已经谈好条件,只要帮自己做事一年,就带它来京城找寻心仪的男子,如今契约完成,也该各走各的。

  琵琶幽幽地叹了口气。「可是妾身不知他住在哪儿,他也见不到妾身,就算找到了也是枉然。」

  闻言,容子骥凉凉地启唇。「在你投缳自尽之前,就应该想到了。」他并不在乎吐出口的话会不会伤它,这是属於他的慈悲和表达关心的另类方式,只希望对方早点看透,不要再执着下去。

  「……侯爷说得是。」琵琶黯然神伤地说。

  容子骥淡淡地瞟她一眼。「见到又如何?那个男人说不定早已另外娶妻,根本已经忘了曾经非常迷恋过的青楼名妓,许下再多的承诺也只是过眼云烟,日子久了便当是作了场梦。」

  这番直接又残忍的话语就像一把刀刃,狠狠地插进琵琶再也无法跳动的心脏,它只能默默垂泪。

  他不会安慰人,也不可能开这个口,若它紧抓着执念不放,旁人也帮不了,於是他接过灯笼,穿过甬道,回到居住的正房。

  阿舜事先在房内留了一盏烛火,容子骥原本想要宽衣就寝,突然想到什麽,轻启唇瓣。「朱小春、李娇娇!」

  「俺说过几千遍,不要连名带姓地叫俺!」朱将军暴跳如雷地出现,不忘大声抗议,就因为自己的名与粗犷的外表不符,像个娘儿们似的,听来既不威风,也毫无魄力可言,偏偏又是祖父取的,阿爹和阿娘说什麽都不肯让他改,说是笔划好,会为自己带来好运,将来可以做大官,害得它从小到大被同伴嘲笑,这是它生前心中最大的痛,更後悔告诉这个臭小子。

  李副将半掩嘴地笑了笑。「末将倒是很喜欢自己的名……」因为上头有六个兄长,爹娘想要女儿想疯了,便说下一胎无论是男是女,都要叫「娇娇」这个名。

  此话一出,朱将军立刻吐槽回去。「你是投错了胎,俺可没有。」

  容子骥迳自在几旁坐下,倒了杯水。「不论是人还是东西,都有个名,名就代表这个人或是这样东西,那便成了一种咒,只要再加上生辰八字,最後签下契约,便可以束缚对方,要对方像奴才般遵从命令,为自己做事。」

  但这种役鬼的方式可不是任何懂得阴阳术数的人都办得到,而是必须有天生的资质,当初师父王朔见他有这分天赋,才传授给自己。

  「就算不连名带姓地叫俺,无论是朱将军还是朱伯伯,俺都会跟着你这个臭小子,帮你做任何事,直到这一世寿终正寝,根本不必拿契约来恐吓。」朱将军想到自己生前尚未娶妻生子,在见到那个冲着自己就咯咯直笑、还会伸手讨抱的奶娃儿之後,勾起满腔父爱,明知是仇人的子孙,还是有了感情,根本下不了手。

  「这又是为什麽?」容子骥啜了口水,口气淡漠,好像此刻谈的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别人的。「你们并未与我签下契约,既然如此,大可不必理会当年的承诺,直接杀了我报仇,如此一来便可以了断前世的恩恩怨怨,前往地府报到,好过留在这儿为奴为仆,被我这个仇人的子孙使唤。」

  此刻,容子骥就是故意把话说得很难听,存心激怒对方。

  朱将军不禁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你这个臭小子当俺的承诺是放屁吗?既然发了誓,就不能食言!」

  「我不介意你食言。」容子骥冷冷地回道。

  「哇!」朱将军当场喷泪。「这是人说的话吗?」

  李副将也是一脸痛心。「将军息怒。」

  「你听听看,他把俺的感情当成什麽了?」他就是舍不得、放不下这个臭小子,这份视如己出的父子感情,不是说断就能断的。

  「末将的心也在滴血……」李副将用手巾掩面,泣不成声。

  你的心最好是还能滴血。容子骥很想吐槽。

  「养子不教父之过啊……」朱将军悔恨交加地哭道。

  我可没那麽多个爹!容子骥很想翻白眼。

  生前最大的遗憾就是当不成女人,无法为心爱的男人生儿育女的李副将,也把满腔「母爱」都投注在容子骥身上。「咱们从他还未满周岁,一路看到今天,还帮他把屎把尿,他居然待咱们这般冷血无情……」

  谁让你把屎把尿了?听到它们愈说愈离谱,容子骥额际上的青筋浮起好几条,要不是真的有事,他根本不想把它们召到面前来。

  「先别说这个,叫你们来是有件事要问。」他的耳朵都疼了,决定转移话题。

  两人马上停止哭喊,同时看向容子骥,一脸正经八百,方才那些痛心疾首的眼泪已经不翼而飞。

  「既然有事就早点说,俺正演得起劲,突然就这麽中断,浑身难受得紧!」朱将军没好气地低斥。

  「早猜到你一定有事才会召唤咱们,那就快点问吧。」李副将用手巾拭着泪,等着他说下去。

  容子骥揉了揉太阳穴,早就猜到会是这样,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它们,不过哪天它们真的投胎去了,说不定他还会想念这种又吵又闹的日子。

  「你们既是前朝大梁的将军和副将,那麽其他被杀的兵士呢?难道也跟你们一样不愿去地府报到,想要伺机报仇?」他首先要确定「百鬼夜行」的来历,心想它们必定知道「人」在何处。

  朱将军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俺只记得跟李副将某天突然从深眠中醒来,才发现不但已经改朝换代,而且都过了两百多年,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找容福兴报仇……这股意念带着咱们翻山越岭,最後到了昌州府,很快地找到你爹,因为他跟容福兴长得太像,而他当时膝下只有你一个独子……」

  「虽然无法解亡国之恨,但咱们以为只要杀了你,让你爹这一房绝嗣,也算是出了口气,谁又知道……」李副将吸了吸气。「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真怕它们又抱头痛哭起来,容子骥马上追问。「其他兵士呢?」

  李副将看了下朱将军。「都葬在城南的千人塚,还立了碑不是吗?」记得五年前回京时有去瞄过一眼,可惜贴有符籙,无法靠得太近。

  「是啊,因为俺和李副将死後,有个小兵担心咱们被敌人给鞭屍,於是偷偷地埋在别处,没有和其他士兵葬在一起,恐怕也没人知道……」朱将军很努力地回忆,神情不禁有些恍惚,这才发现前世的恩恩怨怨真的已经好遥远,都快不记得了。

  「它们一定还在里头,若是不在,就表示投胎去了,俺也不怪它们不想报仇,当鬼真的太辛苦了……不过怎麽突然问起这个?」这个臭小子不会无缘无故提起,其中必有原因。

  容子骥可以确定它们没有说谎,是真的不知情。

  见他一脸沈思,朱将军和李副将面面相觑。

  「……那麽现在就交给你们一个任务,马上去确认麾下的兵士有没有缺少一些遗骸。」想要役鬼,就要看作法之人天生的资质以及本身的功力,若是资质不好,功力也不够深,就不得不利用两样道具——死者的遗骸及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人身上的血,而这也是旁门左道最常用的方法。

  李副将一脸纳闷。「遗骸?难不成有人盗墓?」

  「目前还无法确定,所以让你们去看看。」他凉凉地说。

  朱将军两手环在胸前,摆起架子。「俺虽然说过愿意帮你做任何事,但口气也得要好一点,俺可不是你的奴才。」不能老被这个臭小子牵着鼻子走,偶尔也要让他嚐嚐求人的滋味。

  「那我派琵琶过去好了。」容子骥自有法子使唤。

  朱将军哇啦哇啦地大叫。「居然打算使出美人计,真是太奸诈了,俺麾下的兵士可不会见到漂亮的女人就昏头……」

  「是这样吗?我派她去一试便知,琵——」

  见容子骥真的打算召唤琵琶,朱将军慌忙大喊。「俺和李副将去看看就是了!走!」

  它的身影淡去,李副将也跟着走了。

  「难道真要陪我到死吗?」容子骥也并非真的无情,只希望能逼得它们在恼羞成怒之下,拂袖离去,这是唯一报答它们这二十年来陪伴的方式。

  为何就不能了解他的苦心?

  容子骥边叹气边思忖。

  程家就住在一座小小的四合院里,跟寻常人家没什麽两样,一家六口住起来虽然拥挤了些,但是很知足,也很习惯了。

  程瑜因为昨晚偷溜出门,回来马上被母亲孟氏逮个正着,当场罚跪,从丑时一直跪到卯时,待程淮穿好官服,准备前往大理寺,才有了转圜的余地。

  「她也是想为京城的百姓尽一分力,你就原谅她吧。」他为女儿说话。

  孟氏瞪了丈夫一眼。「她都被你给宠坏了,光是可以见鬼的这个名声,已经让她找不到婆家,要是三更半夜喜欢往外跑的事传扬出去,更没有男人敢要了,到时你要她怎麽活下去?」

  「为何活不下去?」程瑜就是不懂,女子为何就得嫁人不可。「我可以自梳不嫁,照样过得轻松自在。」

  闻言,孟氏抓起手边的藤条就要抽下去。「你还敢顶嘴!」

  程瑜脾气也很倔,不躲也不闪。

  「别动不动就打孩子!何况丫头都已经十七了,是个大姑娘了……」程淮把藤条抢过去。「她也是想帮我这个当爹的分忧解劳,为了『百鬼夜行』的事,皇上急,下头的人也不好过,丫头说不定真的可以帮得上忙。」

  孟氏还是有些迟疑。「可是……」

  「丫头也学了几招拳脚功夫,保护自己应该绰绰有余,你要对她有信心。」他知道妻子也是为女儿着想,声音放柔了些。「咱们的女儿不会输给任何一户人家的闺女,将来必定可以找到好婆家,只是缘分未到罢了。」

  说不过丈夫,孟氏怒气也消了。「她那身三脚猫功夫也只能对付得了登徒子,要真是遇上土匪强盗,又能济得了什麽事?罢了!她要半夜出门调查『百鬼夜行』的事,也不是不可以,但是绝对要小心,万一受伤或是撞邪,可就没有下一次。」

  见母亲终於松口,程瑜欢天喜地地从地上跳起来。「谢谢娘!」

  孟氏叹了口气。「时辰不早了,相公该出门了。」

  「那我走了。」程淮朝女儿使了个眼色才往外走。

  程瑜马上跟着出门。「我送爹出去。」

  於是,父女俩穿过天井,走到大门外。

  「谢谢爹帮我说话。」程瑜笑吟吟地道。

  程淮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女儿。「我听同僚说,有人前几天夜里在大街上看到你,想要叫你,但你已经跑得不见踪影。」

  「原来已经被发现了。」她乾笑。

  程淮仰头看着升起的太阳,阳光温暖耀眼,令人不由得遗忘入夜之後的阴森鬼魅。

  「『百鬼夜行』一案,至今只有苦主家属,没有被告,知府衙门脸上无光,大理寺也好不到哪里去,只因对手不是活人,这是爹经手过最棘手的案子。」程淮着实束手无策。

  程瑜拍了拍胸口。「爹放心,我一定会逮到它们、找出原因,老天爷赐给我这麽与众不同的天赋,当然要好好利用了。」

  「那就交给你了,不过还是要小心。」他欣慰地道。

  待父亲走後,程瑜转身进屋,打算好好睡个觉,晚上才有精神抓鬼,就算「百鬼夜行」再怎麽神出鬼没,总会让她碰上。

  不过也不知是不是运气不好,连等了三、四天下来,连半只鬼也没看到,害得程瑜睡眠不足,整天打呵欠,眼下的黑影愈来愈深。

  六月中旬,天气转热。

  容子骥已经办完双亲的丧事,让他们真正地入土为安,却听两位叔父提到皇上因「百鬼夜行」一案烦心,导致龙体微恙,於是趁着白天出门进宫探望,等了两个时辰才得以进入寝宫,只见皇后、章贵妃以及萧德妃都在里头,因此没能说上几句话就出宫了。

  接着他又绕去死去正室的娘家,当年主动迎娶董氏八娘的牌位进门,董家二老对他铭感五内,听说他守孝期满,已然回京定居,马上派人来请他过去一叙,容子骥心想不去请安也说不过去,不过还是拖到今日才来。

  「给姊夫请安!」才刚及笄的十二娘刻意打扮过後才来见礼。

  「她是八娘的亲妹妹,当年贤婿前来迎娶八娘的牌位时,她还小,就在旁边哭着,你还安慰了两句。」董恭人话中带着暗示。

  「没想到已经长这麽大了。」容子骥附和。

  「是啊,都可以嫁人了,最近正在帮她议亲,八娘生前可是很疼这个妹妹,还曾开玩笑地说愿意跟她共事一夫。」她积极地说。

  十二娘羞红了脸,跺了下莲足。「娘……」

  「咳!」今天是休沐日,董大人自然在家,不禁清了下嗓子,像是在提醒妻女不要做得太明显,免得让人笑话了。

  「贤婿年纪已经不小,也该考虑续弦的事,身边有个女人照顾,相信八娘在地下有知也赞成,否则咱们心里也过意不去。」他旁敲侧击地说。

  「是,岳父,小婿会谨慎考虑。」容子骥回道。

  见他面颊浮起浅浅红晕,还有些坐立不安,董大人不禁哈哈大笑。「呵呵,贤婿算是半子,都是自己人,没什麽好难为情的。」

  董恭人用手巾摀着唇,笑得两眼都眯了。「是啊是啊。」

  她这个侯爷女婿一看就是还嫩得很,应该很好说话——对了!明天就带着十二娘上容府去,跟容老太君请安,只要走得勤些,博得好感,这门亲事一定能成的。

  又坐了一会儿,眼看天色不早,容子骥便起身告辞。

  「姊夫有空常来坐坐。」十二娘大胆邀请。

  他朝董氏夫妻拱手。「小婿自会再来跟岳父、岳母请安。」

  「好、好。」董大人很满意。

  待容子骥步出董家大门,坐进轿中,温文笑意已然抹去。

  姊妹共事一夫?还真是敢说。

  当初主动开口迎娶董氏八娘的牌位,立她为正室,也是在於对方确实是因自己而死,有了上头两位兄长的前车之监,凶手显然不打算让父亲这一房留下子嗣,只是机关算尽,却没有算到他的出生,加上爹生前动了一个小小的手脚,就算想害死自己也无从下手,眼看即将就要娶妻生子,原以为会等到董氏八娘进门,没想到会提早动手,他来不及做好防备,在道义上得负起责任,也省得她的魂魄不肯走,老在跟前哭哭啼啼。

  容子骥不可能再娶董家的女儿,至於祖母挑选的对象,不喜欢的话他自有办法推掉,他多的是时间和幕後凶手周旋,还有「百鬼夜行」这件事也得调查个水落石出,好让皇上安心。

  回到竹院,他在书房里坐下,摊开手上的地图专心研究,上头绘有京城的大小街道,容子骥事先用红色的墨汁在上头做了记号,那些记号也就是「百鬼夜行」曾经出现过的地方。

  这时,胖丫鬟的身影慌慌张张地进门,手上端的茶水差点倒了,好不容易搁在书案上,就像做错事的孩子,绞着手指,低着头等着挨骂。

  他端详。「怎麽了?」

  它的头垂得更低了。

  「被人看见了?」容子骥不禁这麽猜,不想有太多外人在竹院里头走动,就是不希望被人看见有茶壶浮在半空中,或竹扫帚自己在扫地。

  胖丫鬟怯怯地点了点头。

  「看见就看见,下次小心点。」他不以为意,反正有人问起,就说对方眼花看错了。

  见侯爷非但没有生气,更没有打它、骂它,不像生前遇到过的几个恶主子,它马上转忧为喜。

  不用再害怕挨板子,不必再忍受难听的话语,也不会嫌它吃太多,最後被活活饿死,心中的怨恨是否有一天就会消失?

  「主子!主子!」阿舜捧着饭菜进来,笑得满脸憨傻。「罗大叔正在厨房大叫鬼啊鬼啊……真好玩……」

  容子骥啜了口茶水。「然後呢?」

  「然後……然後……」他偏头想了想。「他就跟方大叔说,方大叔骂他天还没黑就偷喝酒,要是让老太君知道会……会被赶出去。」

  如自己所料,就算被看到了,也不会有人相信。

  阿舜将饭菜搁在几上,不甚熟练地盛了碗鱼汤。「主子请用!」

  「嗯。」容子骥从书案後头绕出来。「今晚我要出门,若有人要找我,就说我睡了,而且睡得很熟,谁都不准吵我。」

  他歪着脑袋瓜子,用力地说:「阿舜记住了。」

  就这样,等到时辰差不多了,容子骥便提着灯笼,穿过甬道,走向角门。

  「怎麽不叫俺一声?」朱将军憋不住,吼道。

  容子骥彷佛早就猜到他跟在後头。「就算不叫,你们也会跟来。」

  「那是当然,这次的事件可是跟咱们有关。」李副将也想把来龙去脉弄个清楚。「将军说是不是?」

  朱将军直点着头。「镇压千人塚的符籙居然失去该有的灵力,连俺都能自由进出。至於里头的兵士魂魄大多还在沈睡状态,不过仔细看,真的有不少人的头骨不见了,有可能是遭人盗走,看来应该就是被『百鬼夜行』的幕後主使者用邪术控制来干坏事,俺绝对不能原谅那种人。」

  「那麽只有找到它们的遗骸,才有办法摆脱对方的操控。」他先将灯笼吹熄,摆在门边,才翻上墙头,稳稳地落在地面。

  它们不用这麽麻烦,直接穿门而过。

  容子骥下意识地观起星象,瞥了一眼高挂在天上的明月,带着不祥之气,眉心跟着蹙拢。「月盈而生芒,后党成辈,且害其主……」

  见他仰头,李副将也顺着目光看上去。「上头有什麽?」

  「月亮。」这个后党指的是……?

  闻言,朱将军一脸没好气。「月亮有什麽好看的?」

  「跟你说了也不懂。」容子骥凉凉地回道。

  他哼了一声。「俺是个粗人,自然听不懂了。」

  「待会儿听我的,不要轻举妄动。」容子骥把丑话说在前头。

  朱将军不满地回呛。「俺何时真正坏过你的事了?」

  他把话说得很白。「到目前是没有,但也不希望破例。」

  「你……」朱将军气得直瞪眼。

  「将军息怒,正事要紧。」李副将在一旁提醒。

  终於,一人两鬼就这麽往大街上走,看似没有目的地,但容子骥早将地图烙印在脑海中,往城北前行。

  四周一片死寂无声,就连更夫也不敢当值,全都藉故请假。

  大理寺和知府衙门虽然有派人轮流在街上巡逻,不过个个提心吊胆,脖子上挂着去庙里求来的平安符,手上抓的不是刀剑,而是盐米以及跟钦天监要来的符籙,口中还不忘念着阿弥陀佛。

  容子骥眼看子时将至,便加快脚步,经过一条小巷弄时,有道娇小的人影蹦出来,两人差点撞在一块儿。

  「哇!」程瑜发出惊呼,险些又把盐米撒向对方的脸。

  他迅速退後两步,就着月光,一眼就认出对方。

  「怎麽又遇见姑娘了?」容子骥朝身後比了个手势,要两只鬼躲一躲。

  程瑜也没想到两人还会有再次不期而遇的一天。

  「这句话应该由我来问才对——咦?刚才你後面好像有两个人,怎麽一下子就不见了?」她左右张望,想再确认。

  看到暗号及时闪到暗处的朱将军和李副将则是一脸惊奇,原来眼前这个姑娘看得到它们。

  「这儿只有我一个,没有旁人。」容子骥正色道。

  程瑜马上就信了,这个男人不像是会说谎的人。「大概是我太紧张看错了。公子怎麽又三更半夜地一个人出门?」

  「……不敢欺瞒姑娘,其实我患了迷症,经常睡到半夜就会莫名其妙跑到外头游荡,等到惊醒之後,发现自己不是站在大街上,就是睡在别人的屋檐下,有时身上的财物还被洗劫一空,相当狼狈,看过好几个大夫都治不好。」容子骥满脸忧愁地说道。

  「那麽公子上回也是睡到半夜,自己跑到大街上来的?」她是听过有人得了这种病,会在睡梦中起来走动,没想到这麽危险。

  容子骥拱手一揖。「上回没有说真话,尚请姑娘见谅。」

  「公子不要放在心上,这种事谁也不想让人知道,我可以理解,只要人没事就好了,不过幸好身上还穿着衣服,不至於衣不蔽体,否则可就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了。」程瑜不会计较这种小事,反倒替他的性命担忧起来。

  容子骥脑子也动得飞快,马上找到藉口,佯装苦笑地回道:「因为知晓自己的毛病,所以就连就寝都不得不穿戴整齐。」

  「那还真是辛苦了。」她一脸同情。「现在怎麽办?我先送公子回去好了。」

  闻言,容子骥一脸过意不去。「姑娘该不会又是来调查『百鬼夜行』一案?这麽做会不会太麻烦姑娘了?不如我自己回去……」

  「万万不可!万一你在半路上碰上『百鬼夜行』,吓也把你给吓死。」程瑜想了想,他们也算相识一场,万一对方出事,自己也难辞其咎。「不如你先跟着我,之後我再送你回去。」

  容子骥见她对自己所说的每句话深信不疑,真是个性单纯,不禁觉得她挺有意思的,令人想多欺负几下。

  他嘴角扬起一道若有似无的坏笑。「那就有劳姑娘了。」

  「不客气。」程瑜爽朗地回道。

  他不着痕迹地刺探。「姑娘这些天来可有再遇上『百鬼夜行』?」

  「没有。」说到这个,程瑜不禁露出很深的挫折感。「它们突然消声匿迹,简直像故意跟我作对似的。」

  「若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还请姑娘直说无妨。」容子骥想从她口中探听到一些消息。

  「公子有这番心意,我就很高兴了。」不是程瑜瞧不起他,而是因为他们面对的不是活人而是鬼,他可是容府的公子,要是有个闪失,自己可赔不起。

  「现在家里除了我爹之外,我娘和大哥都不赞成我调查『百鬼夜行』一案,就连从小一起长大、最要好的手帕交也是这麽劝,说什麽万一传出去,更没有人敢要我这种媳妇……」她一脸挫败。「难道只因为是个姑娘家,就应该只想着嫁人,不该想为皇上、为百姓做点事?公子说说看,嫁不出去就真的很丢脸吗?就活该得遭人耻笑吗?」

  容子骥不禁有些好笑,这种事可以随便对一个只见过两次面的男人诉苦?该不会是别有居心,故意在探他的口风?莫非今晚的相遇是刻意安排的?

  不……他马上否决才生起的念头,对方根本不可能知道他今晚是否会出门,又是走哪一条街……那麽是真的凑巧遇上了?

  「姑娘既然下定决心,就不要在乎别人怎麽想,尽管放手去做。」其实容子骥也想知道她能起到什麽样的作用。

  程瑜不禁两眼发光,激动地看着他。「公子真的这麽想?」他是第一个支持自己的外人,真的好感动。

  「我很佩服姑娘的勇气和毅力。」他面颊不由得泛红。「这句话没有其他意思,还请不要误会。」

  不知是不是今晚的月色太美,男人脸红起来的模样居然这麽可口,不过她程瑜可不是下流的登徒子,她只是想要好好保护这个男人,不要被坏人给一口吃掉了。

  「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往後有什麽心事,尽管来找我倾吐,我都愿意聆听,若是有困难,也可以来跟我商量,我会想办法的。」她豪气干云地说。

  容子骥拱了拱手。「多谢姑娘。」

  「子时到了,咱们快走吧!」程瑜又一把握住他的手腕,要是真的遇上危险,可以马上拉着他跑。

  容子骥愣愣地看着她再自然不过的动作,一点都不扭捏,也没有不自在,这个姑娘该不会没把他当作男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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