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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凰》天下归元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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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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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 19:30
标题:
《帝凰》天下归元 [完结]
内容简介
此文原名:《沧海长歌》。
一个关于爱恨、生死、天下、人心,沉静在表而激烈在骨的故事,一段适合于唇齿间细细咀嚼出暧昧与深沉的悠长旅程,正如这冷夜幽幽,宫灯未灭,风卷了玉帘金钩琳琅作响,紫金百合鼎中烟光袅袅,一缕沉香。
而香灰底,一抹火星暗红隐隐,以缄默的力量,等待某一刻的蓬勃燃着。
长风起,凤凰舞,天下谁主?
这个华艳的年代,这个富盛的帝国,这些绝色聪慧的男子与女子们,这些深潜的阴谋和久伏的恩仇,这些因为爱与怀念,相思与别离而墨色淋漓走笔于苍茫历史蓝图上的抵死纠缠。
此刻,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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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搞版文案】
本文讲述了一LOLI身御姐心的BH恶女以复仇为名行摧草之实,
尽情荼毒众家美男,经过N次的调戏与反调戏,蹂躏与反蹂躏的斑斑血泪历程,最终完胜的故事。
【侦破版文案】
前世里一场血案,开国皇后死状凄惨,今生里挟怨而来,真相却如掩于重重迷雾中的楼阁,
回旋反复,不见全貌,隔世重来,她的复仇之剑,到底应轻轻搁上谁的颈项?
是暴烈而为情迷失的当朝帝王?是沉静而生死相随的别国王子?
是妖魅而城府深藏的异姓王?是清雅而绝顶聪慧的皇弟?还是潇洒而有所怀抱的武林骄子?
谁是她的敌?谁是她的友?谁葬她于残忍杀着,谁挽她于绝巅长风?
谁最终凛然而观,见她傲然冷笑,轻轻于九霄云天之外拨动手指,摆布翻覆这深宫迷怨,天下棋局
【抒情版文案】:
秦长歌:
前生里,一只锦囊,收却绝世红颜身后艳骨,开国名后,落得功臣无冢,深怨长埋。??
天女谪降,几世轮回。
我本九重灵元身,何须执着凡尘恩怨?
然而历劫未满,恩怨未解…到头来,解铃终须系铃人。
再入红尘,一笑如风,翻覆爱恨种种。
彼生彼死,莫失莫忘,今生前世,魂兮归来。
风起云烟,逐鹿舆图,天下棋局,纵横手谈。
宫阙之巅,浅笑回眸,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转侧,弹指流光如许,落足,底定江山绮丽。
待得乾坤事了,谁人共我长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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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玦:
前生里与她结发,红罗帐里一笑嫣然。
香囊暗解,罗带轻分。
纱帘下人如玉,雪色清光耀亮双眼,她的呼吸拂在耳侧,轻浅而幽香,带着隐忍与节制的欢娱。
帘幕里逶迤唇齿,没有人知这一刻幸福来得如此缠绵,瓷枕上黑发交缠,但愿这一生永远撕脱不开。
未曾想,转瞬,恩爱风逝,换得火海中喋血的结局。
谁是谁的债,谁是谁的劫?
谁漫步过断桥后那一地月华,一身寂寞。
谁凭栏问:
年年雪里埋新酒。
却与何人谋一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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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非欢:
西苑桃林花开如雪,你从落华缤纷中走来。
醉了一地娇红。
风过,听得呢喃:
人生,不过一场是非之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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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自熙:
浮生面具三千,宛转指尖。
帘影后,玉镜中,谁窥见妖魅容颜。
爱情是玉鼎香炉中袅娜轻烟。
生命里最初的熙光,一瞥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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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玄:
月圆之夜,西山之巅,青衫纨素,扁舟一叶。
无拘束处是蓬莱。
此生里恩怨翻潮如涌,俱匆匆。
终为谁横剑一拭,裂长空。
换一回振衣而去,且共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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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琛:
采西山之云,掬北海之水,吸长天之霞,撷瀛洲之花。
且换得人生里美玉无暇。
只是终不能忘
宫阙千层,楼阁深处,谁拔剑长吟,剑落处飞雪轻盈。
谁携琴高崖,萧然抚曲,谁驻足聆听,引为知音?
而斯人近在咫尺,远在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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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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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 19:31
<帝凰>
卷一:涅盘卷 序幕 灵元
秦长歌面带微笑,负手而立,俯视着黑暗中沉默躺在地下一动不动的女子们。
她身后,一脸敢怒不敢言神情的鬼使做龇牙咧嘴状盯着秦长歌背影恨恨,却在她无意中微微转头的动作下,吓得立即立正站好做恭谨状。
脸翻得比书还快。
偷偷抹一把汗,鬼使近乎崩溃的怨念,为什么今日偏偏是自己轮值?轮值也就罢了,为什么偏偏要路过阎罗殿门前,路过阎罗殿门前也就罢了,为什么偏偏要被这女煞星看见,被看见也就罢了,为什么偏偏碰到她老人家被阎罗劝得心动了,愿意投胎!
然后,他就万分荣幸的,无比光彩的,痛彻心扉的,心惊胆战的,被眉开眼笑的阎罗抓了来,送这位姑奶奶去人间。
他含泪跟着秦长歌走的时候,眼角瞅见判官们击掌欢庆,颠颠的说要去寻人间那叫烟花之类的玩意,以表由衷庆祝,顺便去去近日的晦气。
瘟神终于走了!
鬼使再抹一把汗……瘟神,哦不秦长歌秦大小姐,九重天帝之妹灵元上仙的历劫凡身,据说在天界就是个冷血腹黑的人物,除了天帝,见了她不绕墙走的人物,很少。
她老人家呆腻了天庭,便自作主张要下凡历劫,这本也是仙家常事,下了也就下了,天帝特意嘱咐司命星君给上仙安排个富贵悠游的命,让她老人家在人间混个饱食终日的几十载,也就罢了。
结果司命星君造命的那天晚上,吃多了仙丘桃林新出品的桃子消化不良拉肚子,星君家那位看多了穿越玄幻架空小说并因此引发对写作的无限兴趣的宝贝儿子,跑来大笔一挥,硬生生把个普通贵族女子的命改成了集狗血之大成的架空穿越小说,内容包括情仇,凶杀,倾轧,陷阱,宫斗,天下,战争,江湖,阴谋,俊男,美女,间谍与被反间,扑到与被扑倒……还硬生生折腾灵元上仙从古代穿现代从现代穿古代穿了好几次……是谁说,穿啊穿啊的就习惯了的?
拖出来乱棍打死!
鬼使磨牙……司命家孽子改了命谱的直接恶果便是害苦了地府,每次上仙穿死了回地府等候再穿时,她老人家都会把被司命家贼小子戏耍的怒气直接发泄在十殿阎罗身上,喝要喝人间法国依云矿泉水,吃要吃王母瑶池蟠桃干,千辛万苦搜罗来了,她老人家却又没兴趣了,用麻袋装了,命小鬼背到奈何桥,说是阎王赐给孟婆煮汤,尝试新品种的依云桃干孟婆汤,口味好的话,不妨申请个专利。
结果那段时间,喝了新产品的投生幽魂们,有的对前生记忆发生混乱,误以为自己能看见过去未来,干起了神棍巫师之类很有前途的职业,结果导致无辜枉死幽魂增加,地府爆满,有的念念不忘前生富贵,采取诸如投井上吊割脉嗑药之类很有潜力的自杀方式,又回来了。
登记造册的小鬼,连日连夜加班,写折了一百支狼毫笔,写断了好不容易辛苦蓄长的十寸美艳鬼爪,写得热泪涟涟叫苦连天,最后实在忍耐不得,举旗排队至阎罗殿前静坐请愿,要求加薪,休假,提高鬼工福利待遇,从优待鬼,劳逸结合……十殿阎罗坐在宝座上手指乱抖……令人发指啊啊啊,求告无门啊啊啊……可怜阎罗们,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有几个直接有壮年谢顶之虞。
好在,这是穿最后一次了,此番再次穿回古代,了却前生恩仇,玉簪花开,荼靡花谢,宝殿金銮血如雪,谈笑烟尘音容绝。
……秦长歌微笑回过头来:“这批宫女,都是必死之命么?”
鬼使赶紧回神,毕恭毕敬的翻翻命谱:“是的,这几个宫女都是柔妃宫里的,柔妃为了争宠,无意犯了忌讳,触怒了皇帝,柔妃一气之下,命令将当时在眼前的所有宫女一顿好打,然后关了黑屋子,现在,她们都已奄奄一息,很快,就会死得不能再死了。”
秦长歌似笑非笑看了鬼使一眼:“死得不能再死的东西,好像是鬼使阁下你。”
呃……委屈兮兮的看着秦长歌,鬼使惴惴不安……上仙心情好像不好?灵元生气了,后果很严重!
想了想,凑过来,鬼使凑过来,“那个……上仙……”
“嗯?”
“小使有些东西……不知道上仙有没有兴趣一观?”
“哦?”秦长歌俯身看着一个宫女,漫不经心问,“A片?日本?韩国?欧美?有情节吗?美型吗?没情节不美型的不要拿来浪费我时间。”
……叹气,含泪,鬼使干脆啥也不说了,鬼爪一划。
眼前景物忽地一变。
巍巍高城,猎猎旌旗,兵锋如林,万军待发。
一片僵窒沉凝气氛。
却有一骑飞蹄,越人海而至。
红马其色如火,风般自万军中驰来,马上白衣女子,披风飞卷,犹如钉子般直立马背之上,远远望去,犹如日光下乘仙驹降临世间的神女。
将至阵前,伸手一挽,朱红长弓流弦声响,矢如流星。
无电光闪亮,比电光迅捷。
咻一声,高城城楼上,锦衣铁甲的男子,眉心血花迸溅,无声倒下。
惊呼声淹没在万军鼓噪声中,城下铁甲如浪,欢呼上前,瞬间席卷黄色大地。
唯女子立于原地马背之上,任黑色军队浪潮从身侧卷过,身姿纤弱而不动如山,目光平静却淡淡苍凉。
良久后,她缓缓抬起手,对着城楼上方孤独飘扬的黄龙旗帜,微笑。
“儿郎们,你们谁能把那面旗,今日晚间拿来送给元帅擦靴子?”
嗷呜一声,黑色铁甲大潮,越发汹涌凶猛,宛如野兽出柙,所经之处,皆带起血雨腥风。
……秦长歌瞥一眼,微笑,“这个我好像知道。”
言下之意,阁下你最好给点有意义的东西,要知道我的时间很宝贵的。
呜呜……鬼使抹汗:“上仙……有关联,有关联……”
再一划。
绡金罗帐,醉眠鸳鸯,春风过十里沉香。
未掩好的朦胧纱幕里,隐约女子身无寸缕曲线玲珑,间或雪色香腻肌肤,一闪。
又有男子声气,粗重喘息,微褐肌肤年轻润洁,泛着久经锤炼体魄强健者独有的饱满色泽。
“卿卿……你真好……”
女子娇笑声如鸣莺,如黄鹂,如玉珠落玉盘,声声清脆,声声旖旎。
“好……好在哪里?”
“哪里都好……”男子似是抚摸了她何处,引得女子一阵吃吃而笑,昵声问:“比她好?”
一阵沉默,良久,那男子声音闷重,似将头埋在了某处软玉温香,“她……她是谁?”
……秦长歌瞥一眼,嫌弃。
“这镜头,像素太低。”
言下之意,她老人家都看不清楚是谁,你还好意思拿出来?
鬼使跺跺脚,牙一咬。
挑衅可忍,蔑视不可忍!
再一划。
紫阙宫室,玉屏迤逦,屏后榻上,两人对弈。
水晶棋枰,白玉黑玛瑙,各为黑白子。
左首紫衣妇人纤指微移,啪的一声,恨声道:“叛国。”
右首男子轻轻笑着,一袭长衣烂漫华锦,竟穿出女子也不能有的风情,桃花眼流光溢彩慑人心魄,黑子幽光璀璨,执于他如玉指尖,却远不及他眼神幽深难测。
“那可不是街头卖艺女,那是我西梁开国皇后,立国者叛国,谁信?”
“那你说?”
男子指尖微弹,黑子带起幽光一抹,射于棋枰之上,牢牢镶嵌。
“与其叛国,不如叛情。”
……秦长歌眯着眼睛,默默看着那对男女,良久,笑了笑。
“他两人竟然会有此密室暗谋,真是世事多奇啊……”
转头盯着鬼使:“听说,地府里的记忆,是不会带入阳世的,既然我看了也会忘记,那还为什么给我看这些?”
鬼使掏出手帕,颤颤擦汗……这个这个,叫我怎么说?难道直接告诉您我们觉得您太懒,现代里穿越了一遭,只怕早忘记西梁前生里的恩怨,未必肯花心思去报仇,到时候罔顾天命,弄得个不可收拾怎么办?
看见这些,也许能激起这位姑奶奶的愤慨怨恨之气,带着怨气去投胎,重新翻覆棋局,也好早早把事儿结束了回天庭?
好在秦长歌并不追究,只是懒懒道:“别浪费心思了,我虽然懒,但也不喜欢被人欺负,欠我的,我自然要拿回来。”
她微微笑,轻声道:“好好活着啊,你们,千万不要死得太早……”
鬼使的鬼爪抖了抖。
秦长歌已经漫步踱前。
缓缓绕着宫女们转了一圈,她温柔微笑的颜容上看不出什么怜悯之色,自然,秦长歌的字典里是没有怜悯这个词的,如果有人问她,她一定很无辜的问你,什么叫怜悯?能吃吗?能用吗?
凡界历劫这数十载,其间的起伏颠簸波谲云诡,生死一线恩义相负,给她的磨折和历练,较之简单散漫千年一日的仙界生活,不知惊险了多少倍冷酷了多少倍去,前生里那些锦绣荣华,诗酒唱和,兰麝齐芳,钟鼓遏云……那些呻吟的灵魂,飘杵的鲜血,无辜的生灵,凄厉的面容……她早已来过,经过,看过,而且看得,太多。
纵然历劫时她忘却仙身,不过一介凡人,可这十丈软红浮华艳饰,再也无能蒙蔽重生者的通透眼眸。
仍然微微笑着,秦长歌随意一指:“那就她吧。”
鬼使凑过去一看,傻眼。
“上仙,您您您,怎么选了个这货色?”
“嗯?这身子不好么?”秦长歌眯起眼,仔细端详那瘦弱的女子,不过十五六年纪,苍白荏弱,身姿纤秀,淡眉如烟笼雾,睫毛细密如丝,很好啊。
纵及不得她本尊以及在这皇朝前生的无双国色,也算不错了,最起码,她看着很顺眼。
“上仙……这宫女本身没什么不好,只是她老家是云州人氏,上仙想必还记得,您的前身,西梁皇朝睿懿皇后的出身地。”
秦长歌秀眉一扬:“云州。”
“是的,皇太后自睿懿皇后薨后,便下了懿旨,云州女子入宫,永生为奴,不得封妃。”
“哦?”秦长歌讥讽一笑:“是吗?”
“上仙,”鬼使以为秦长歌意动,殷勤推荐:“换这个吧,这个出身不错,容色也更佳,上仙,您这次投胎是要了却恩仇的,如果您在这宫中不能封妃,哪有力量复仇,若您这一世误了事,您只怕不能及时回归天庭……”
似是想起了什么,鬼使又补充:“上仙,为了使您心无旁骛历劫,您投胎后,留存的记忆仅限于您在凡间经历的那两世,至于在地府的记忆和您的仙家身份,都会在投胎的刹那被抹去,啊,刚才我给您看的那一幕,在必要的时候会安排您知道……所以您有必要挑选个好点的身体……上仙,上仙?”
秦长歌收回仔细端详那女子的目光,茫然转过头来:“啊?”
鬼使狂汗……说了那么多,人家根本就没听……郁闷啊……“上仙……你想好换哪个了吗?”
“哦,不用换了,本上仙觉得,她很合本上仙的磁场。”
微笑回过头来,秦长歌解释:“我在现代的那一世,老师告诉过我,磁场就是那种可以用来解释很多难以用科学阐明的怪力乱神现象的东西。”
……仰天,长叹,鬼使泪如雨下……做鬼以来最苦痛之事,莫过于遇见穿越过后的秦长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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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 19:31
卷一:涅盘卷 第二章 西梁
午夜,凉风,外加一轮惨月。
有云,极其稀薄的在青色的月边浮游,缓慢而又迅捷,丝丝缕缕,似纤细女子臂上云肩。
秦长歌睁开眼时,看见的便是这番景象。
她所卧的位置,在一个狭窄的小窗口边,夜风带着微雪般的寒意呼啸而入,吹起她黑色的刘海,现出光洁的额头,额上,一朵小小的三叶花若隐若现的绽放。
举起酸痛的手指,轻轻抚了抚唇,触手所及,是枯干而微带裂痕的肌肤,秦长歌就着月光看了看指尖,毫不意外的发现一抹淡淡的血痕。
这个身体……还真是备受摧残啊。
腰部以下的火烧火燎的疼痛,咽喉的干痛,肌肤的裂痛,体内的闷痛………嗯,看来这个身体,不仅外伤颇重,好像还有了内伤。
秦长歌皱眉,穿就穿了呗,为什么要穿到个病恹恹的人身上?瞧这身份,还是个刚受了刑的宫女,也不知道犯了什么错,说不准明儿天一亮,还会被拉出去砍头。
砍头就砍头罢,秦长歌懒洋洋的想,说不定还能回到前世,继续过那个有电视有电脑有酒吧有飞机的便利日子。
有点艰难的爬起来,秦长歌抱膝沉思,前世自己刚考上美术学院,第一次出门写生时,便遇上了一场地震,天崩地裂颠生倒死里,无尽的飞旋中,她恍惚记得自己眼前突然展开一片茫茫的屏幕,前生的记忆如倒带般静静在屏幕中流过,清晰而迅速,展现了一个女人的传奇一生,那个女子,如月下优昙神秘绽开在浩荡天地,轻衣缓带浅笑轻颦,运筹帷幄儿女情长,然而她最终只是震撼的记住了,那最后一幕,惨烈喋血,火海葬身的结局。
疾速的时光流逝里,她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缓慢吟唱:“有彼凤凰,有彼新皇,汝恩我负,我恩汝偿,滔滔逝水,衮衮华裳,未解死仇,不共月光。”
听见那声音在耳边低语:“去吧,去讨回你所失去的。”
自己在混沌中茫然的问:“何谓失去,何谓得到?”
那声音笑而不答,渐渐远去。
她随即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再次醒来时,便拥有了这具身体,秦长歌缓缓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饰,青裙白襦,腰间坠如意丝绦,打成一个简单却别致的结。
果然是西梁皇宫。
这个结,是她在西梁皇朝的前世,还是以睿贵妃的身份统摄六宫时,偶尔无事打了来玩的,被其他妃子们看见,都说喜欢,便也照着打了来,后来宫女们羡慕,也学了去,反正西梁皇室对宫中女子服制的规定虽严格,但并没有细致到连丝绦也得分个三六九等,她又算是个宽慈的主子,久而久之,竟成了宫中风行。
秦长歌嘴角缓缓绽出个冷然的笑。
双结同心,心中有心,当初,亲手打这结时,满怀着欣喜与情意,红烛下,华庭里,九重纱幕中,女子笑意迤逦,纤细手指如穿花,打个结来,且把郎心记,你心共我心,日日得同心……丝丝缕缕都是情意,节节寸寸都是幸福……却从不曾知道,情意不抵生死无常,不抵阴私算计,不抵这薄情寡义恩将仇报的西梁皇朝的翻云覆雨手,最终,不过打了个永生无解的死结!
屋中飘荡着隐约的呻吟,浓厚的死气笼罩在幽深黑暗的陋室中,秦长歌伸出手,轻轻摸了摸身侧一具一动不动的女体,触手冰冷,早已死去多时。
扶着墙支起身,蹒跚着从横七竖八躺倒的躯体间穿过,面不改色的一个个摸过去,不由微微一叹,这些弱质女子,终熬不过重刑之后的缺食少药,娇花化为地府一抹幽魂。
洁白的裙裾在青石地面上拂过,沾染零落的斑斑血迹,如梅开得凄艳,秦长歌的脚步,突然停了。
屋角,斜斜靠着的女子,长发散披间露出一张惨白的脸,却是一息尚存,那极其细微的呻吟声,正是从她口中传出。
蹲下身,伸手拨开被汗水粘在女子脸上的乱发,仔细端详着对方清秀的眉目,在她的注视下,那女子动了动,缓缓睁开双眼,目光茫然。
“告诉我,”秦长歌语声温柔目光淡冷:“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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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 19:31
卷一:涅盘卷 第三章 明霜
青莲在半昏迷中被那个冰雪似的声音唤得神智一醒,她勉力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女子,细弱的唤道:“……明霜……”
剧痛令她恍惚,令她思绪昏沉里却又无限清醒,眼前,那个素来怯弱寡言,任人欺负的明霜,不知为何看来却与以往有些微的不同,容色依旧,然那双幽黑明亮的双眸,深如古井,明若流波,照得见红尘沧桑万里烽火,照得见亘古天地日月生辉。
听见明霜一字字问她:“这是哪里?我们犯了什么事?我是哪里人氏?什么出身?”
明霜这是怎么了……被打得失去记忆了么,她喘了几口气,直觉的答:“柔妃娘娘的翠微宫……娘娘怪我们……没替她梳对……妆……你是……云州人氏……听说你父亲是……罪余之官……为了翻身……送你入宫……却没想……到,太后不许……云州女子入选……”
对面的明霜静了静,随即平静的声音传来:“告诉我,现在是天璧几年?”
明霜的问题怎么一个比一个奇怪,她无比疲倦的想,她会不知道皇帝改了年号么?睿懿皇后薨后,皇上就改年号啦,明霜就是那年进宫的……将死的神智不能支撑她的疑问与思考,她有问必答:“天璧二年……改了年号……现在是…乾元三年……”
感觉抓着自己的手一紧,指甲毫不怜惜的刺入她的臂,那尖锐的刺痛硬生生将她欲迈入鬼门关的脚步拉了回来:“先别死,回答完我的问题再死……现在的皇帝还是萧玦?”
她……直呼陛下的名字……她是谁……青莲声音断续:“……是……”
身前的人吁出一口长气,好似放下了心,青莲模模糊糊的想,她是谁?
朦胧的视线里,她看见明霜深深凝视着她,良久,俯身到她耳边,轻轻道:“你帮了我,我得谢你。”
顿了顿,那个明明很柔和的声音听来居然字字如金石:“没有人可以草菅人命,没有人可以作贱生灵,你去吧,我会帮你报仇。”
身子一震,随即绽开一个虚幻的笑,青莲软软跌落。
她陷入永恒的沉睡中,带着一抹满足的笑。
明霜说会为她报仇。
她相信——
这一夜,秦长歌在尸堆里睡了一觉。
伤后的身体需要休整,至于死人,没关系,在西梁皇朝的前世,作为开国皇后的她,千军万马血流飘杵中,她都曾容色不改衣袂飘飘走过。
那些杀气凛然的过往,即使经历过一世平和普通的现代生活,依然不是那么容易被轻易遗忘。
比如……武功。
这具身体自然是不会武的,而且,秦长歌皱眉,这女子的体质也太差了,竟然先天有缺,是哪只混蛋,给自己安排了这具不中用的皮囊?
看来是练不成当年自己的不凡内力了,只能凭着记忆,拣些固本强元的心法先练,要想恢复到前前世的水准,只怕很难。
不过这也算不错了,最起码可以较快恢复自己的内伤。
在这波谲云诡杀气暗藏的宫廷中生存,头脑自然是最重要的,但若身子太弱,只怕也会少了几分可供自救的机会,少了把握与胜算。
如果没算错的话,睿懿皇后薨后,那人便改了年号,而自己在现代那一世的二十年,在这里,不过过了三年而已,现在,自己投胎在这叫明霜的小宫女身上,又回来了。
人生博弈,自今日始,秦长歌唇边绽出温柔而冷酷的微笑。
且看,鹿死谁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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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涅盘卷 第四章 玲珑
抬眼望望天边,一线霞光如墨染,飞快晕红了浅青的天际,日头鲜艳如火,一点一点燃起,天光,越发的明亮起来。
秦长歌从窗口探头望去,外面是间破败的院子,初冬的天气里仅有的几棵花木也凋零了大半,看上去稀稀落落的好不凄惨,月洞门的铁门紧掩着,却有细碎的脚步渐渐传来。
秦长歌细听那脚步声……嗯,落足很轻,行动小心,是个谨慎的女子。
那人走到近前,绕过门,走到开启着的窗前,悄悄向里张望。
光线黝黯,她眯起眼努力的看,冷不防一张雪白的脸突然冉冉浮现在黑暗之中,虽眉目清丽,然在身后那些横七竖八的尸体映衬下,不免有些鬼气森森,不由惊呼:“鬼啊!”
鬼……秦长歌扯了扯嘴角,自己倒确实是个鬼,不过这个躯体,应该算是个人吧?
她眯起眼打量那女子,年纪约莫四十许,眉目平常,不过一身的爽利干净,看妆饰打扮,倒象个得脸的大宫女。
那女子被突然出现在窗边的秦长歌吓了一跳,所幸性子收敛,只一惊之下便定了神,认出这张脸,喜道:"明霜,你还活着!"秦长歌直觉眼前女子的善意,想起自己时隔三年后再回皇宫,一切都已翻覆,要想在这波谲云诡的宫中站稳脚跟,必得有人倾力相助,眼下举目无亲,首要的,便得交结好眼前这看来颇有些地位的宫女。
只是,她是谁?
不过这也难不倒她,容易得很……秦长歌满脸茫然的抬起头来,目光呆滞,毫无焦距的看着眼前人。
果然,那女子一接触到这"失心疯"般的目光,立时慌了。
"明霜,明霜,你被打傻了?连锦云姑姑也不认识了?"那女子赶紧伸手入窗,摇撼着秦长歌。
呃,原来叫锦云,秦长歌立即"恢复神智",如梦初醒般将目光落实在那女子脸上,呆呆看了半晌,毫不滞涩的哭了起来:“姑姑,我好怕……”
锦云满脸怜惜的拍着她的手:“可怜的孩子,被吓惨了……娘娘让我来看看还有活着的没有,万幸,你还好好的……”她探头看了看室内景象,脸色变了变,却没有再言语,只温和道:“赶紧出来罢……一地的死人,定然吓着你了。”
让开身,才看见她身后还跟着两个太监,木着脸,自去开了门,将那些屈死的女尸一具具拖出来,其中一细眉太监嘴里兀自咕囔:“真是晦气,苦差都是咱俩的!”
另一个眼神灵活,瞪了同伴一眼,道:“少咧咧了你,不知道这里的规矩?”
锦云根本不理会他们,只搀了秦长歌的手臂絮絮安慰,慢慢出门去,经过太监身边时,秦长歌目光淡淡一掠,掠过正被太监粗手粗脚拖着的青莲的尸体,再漠然滑过。
她不会浪费时间去哀伤或同情谁,她只会做好自己该做的事。
比如,摸清现在的西梁皇宫,到底是个什么格局。
一边思考着如何套话,眼角余光突然觑见那细眉太监正偷偷撸下尸体身上的首饰向自己怀里塞,而那个眼神灵活的小太监,仿佛没看见同伴的动作,只顾着将尸体整齐叠上架子车,对那些首饰视而不见。
秦长歌仔细的打量了小太监一眼,走了出去。
回到宫女居住的翠微宫东侧院廊间角屋,锦云亲自扶了秦长歌上床休息,又从怀中取出一瓶药来,那药用玉瓶装着,精致玲珑,栓着黄色的标签,照顾她吃了,环顾四周,皱眉道:"你这屋里的人,全被打死了,我晚上要侍候娘娘守夜,今晚你一人睡在这里,谁来支应你?要不我去请娘娘意旨,先去拨个小宫女来照顾你。"“别,”秦长歌挽住锦云的手,“姑姑不必费心,差事要紧,我没事了,何必再招惹娘娘烦扰。”
锦云顺势坐下来,满面怜惜的抚了抚秦长歌鬓发,叹息道:“就知道你是个懂事的,想当年……”
她似是被勾起了回忆,忍不住打开了话匣子,再加上秦长歌有心套话,很快便知道,这锦云和这身体的主人是同乡,但两人的交情倒不是因为这个,而是有次锦云失手弄坏柔妃心爱的九玲珑,谁都知道,柔妃封号"柔",性子却一点也不柔,这般过错,多半是打死,运气最好也要重责后撵出去,锦云吓得日夜啼哭,后来是明霜知道了,不知道从哪拿来一个一模一样的九玲珑,给锦云悄悄放了回去,才免了大祸。
锦云感激,自此对她多加照拂,此事也常常提起,秦长歌明白始末,心中反倒多了个疑问,九玲珑是号称"能匠之国",精通各类技艺的中川国进贡之物,虽不绝顶珍贵,但因九层精制,大多工艺需在极细微的方寸之地慢慢雕琢,极费功夫,是以很少见,当年自己宫里,也不过两个,一玉制,一金制而已,明霜一个小小宫女,哪来的这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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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 19:32
卷一:涅盘卷 第五章 夜妆
将疑问收在心里,她做出倦然之状,锦云见状,急忙告辞,又絮絮嘱咐了些事由才走,秦长歌听着她离去的脚步声,缓缓坐起。
取过一幅铜镜,秦长歌仔细端详镜中人的相貌,翻了翻妆奁匣,小小宫女,没什么好物件,秦长歌想了想,取过眉石,沿着眉线上缘细细描了一遍,眉梢处轻轻一挑,立时便多了几分意兴飞扬之态,黛秀神飞。
口脂倒是有几种,依稀是当年宫制的品种,秦长歌记得自己在宫中时,仅流行的口脂就有十六品,“石榴娇、大红春、小红春、嫩吴香、半边娇、万金红、圣檀心、露珠儿、内家圆、天宫巧、洛儿殷、淡红心、猩猩晕、小朱龙、格双唐、媚花奴”,色泽各异,妆点后宫娇花万种,不过看得出来,这宫女喜清素颜色,秦长歌哗啦啦一阵乱翻,选拣了一种名叫“天宫巧”的水粉色口脂,淡唇一抿,立增娇艳。
复以胭脂晕开掌中,施之两颊,薄薄一层,再以香粉罩之,为飞霞妆。
打散发髻,黑丝束发,这宫女一头好头发,流滑如水,简简单单盘了螺髻,髻后垂饰缥色丝带,别无珠玉,丰姿飘举,正合:螺髻凝香晓黛浓。
衣箱里搜罗得樱草色短襦,云英紫裙,低等宫女用不得披帛,秦长歌翻出一条碎金薄绡纱裙,毫不吝惜操剪便剪,裁成长条,披肩旋臂,衣带当风。
妆毕,亭亭立起,镜中人鸦鬓雪肌,裁玉为骨,轻旋若舞,素锦散飞,细看来并无十分颜色,唯气度风华极佳,极是盈盈清丽之姿,一双妙目间流波万种,碎玉烁金,微有媚色,却与那秋水神韵,略有相异。
秦长歌偏偏头,取过一色鲜艳胭脂,往眼下轻轻一点。
一点猩红,宛如堕泪。
轻轻的笑起来。
文昌,文昌,这身装扮,你可还记得?
那些本应湮灭于紫阙龙楼繁华锦盛生涯里的记忆,经过这些年的风霜吹打,可还留存在你的怀念中?
犹记三年前,文昌公主寿辰。
一如往常,尴尬的人,尴尬的日子。
其来有因。
文昌是乾元帝萧玦长姐,前朝老淮南王萧锦的庶出之女,庶出本也没什么,在王侯之家是常事,问题是她那个娘,据说是耐不得寂寞,生下她不过三年,和府中马夫跑了。
萧锦失了面子,迁怒女儿,再也不曾理会她,文昌是由府里下人带大的,粗衣陋食,不曾过过一天小姐日子。
偏生文昌容姿好,在诸女儿中可谓翘楚,王妃和其余姐妹们,自然也是不喜欢,众兄弟男女有别,对这妹妹也少理会,唯独四弟萧玦,因为也是庶出,母亲早故,同为不受宠的孩子,反倒和她走得近。
萧玦不受宠,说来也是因为萧家家风,萧锦重文轻武,总认为乱世之中,武将多命有不舛,倒是文臣,道德文章放在哪一朝都是用得着的,天下任谁来坐,这礼敬文人,都是题中应有之义。
也因此,萧家诸子,聚在一起都是谈诗论文,品曲填词,唯独萧玦,诗文虽也读,但一有空闲便去舞刀弄枪,拼命抓着家中武师到处学艺,众兄弟嗤笑,他只听而不闻。
有次被笑得急了,十岁孩子勃然道:“你等所学,不过俯伏人下为人臣子之技,我要学的,却是登临人上救万民于乱世水火之技!”
此语一出,众兄弟肃然,再无人敢嗤笑这个武痴弟弟,这话很快传到老淮南王耳朵里,谨小慎微的淮南王大怒,说他行事荒诞妄言无知,将儿子狠狠打了一顿,关进柴房三日不给饭吃。
是文昌每夜偷偷跑到柴房,将自己的粗劣饭食从门缝里塞给弟弟,萧玦问她可有吃过,文昌摸摸肚子,微笑对弟弟点头,萧玦毕竟是个男孩子,心思粗疏,也没多想,抱着饭碗吃了个干净,全没看见姐姐在一旁眼巴巴看着饭菜眨眼就神奇消失的饥饿眼神。
直到第三日,萧玦刚吃了一半,姐姐饿晕在他面前。
萧玦慌了,抱着姐姐好一阵呼唤,又胡乱掐她人中虎口,乱七八糟救治了一番,文昌才醒来,剩下的饭,萧玦当然不肯再吃,姐弟俩互相推拒了好一阵,最后眼泪涟涟的共食了那碗剩饭。
此事是萧玦告诉秦长歌的,他对这半碗饭念念不忘,称帝后多次提起,登基后,文昌是最先得封赏赐最重的公主,萧玦多次对臣子后宫感叹:“此乃我一饭之恩长姐。”
却不知,帝恩深重,反倒令本就不受待见的文昌在宫中越发度日艰难,太后皇后视她便如眼睛里的肉刺,直欲抉去了后快,妃子们看两宫眼色,自然也是敬而远之,更过分的是,文昌已到适嫁之龄,比她年纪小的公主都已由两宫择配,唯独她,犹自在宫中蹉跎年华,时间久了,萧玦也觉得奇怪,意欲为她指婚,提出人选,都被两宫拦下,言说公主不愿,须得另择佳配,在萧玦心里,自己这个姐姐本就谁都配不上,也就罢了,只嘱托了两宫多加留意。
公主年纪渐长,再留在宫中已经不成体统,两宫商议了,又细细打听了一番,为她指配了中州安抚使宋耀的儿子宋煦,这宋煦倒也有些名声,据说生得好相貌做得好诗文,年纪轻轻便中了举,名满中州,萧玦听了也满意,当即指婚,出嫁那日,繁盛荣华,金粉迷离,公主陪嫁妆奁之厚,为诸公主之冠,好一场风光大嫁。
可惜好景不长,不过一年,宋煦病死,公主做了寡妇。
萧玦至此,也只得哀叹姐姐命运不佳,按说公主新寡,便当在中州守寡终身,他却怜惜乃姐寂寞,特意为她建造了金瓯宫,将她接回宫长住,本是一番深恩厚意,却是将她再次推入火坑。
秦长歌彼时入宫不久,她是不爱管闲事的人,他人吹皱一池春水,与我何干?但文昌不同,文昌和她之间,另有一段交往,不过那是另一段故事了。
那日,是文昌新寡回宫后的第一次寿辰,依文昌的意思,自己是不祥之身,也不必惊动上下了,偏偏萧玦却记得姐姐生辰,早早打发内侍颁下赏赐,各色锦缎珠玉,器物珍奇,满满堆了一殿。
看得某些人涨眼睛。
午后,两宫赏赐下来了。
也不过是寻常玩物,奇的是,凡是成双成对的物件,都只剩下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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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涅盘卷 第六章 双靥
前来颁赏的太监一脸假笑不阴不阳,捏着嗓子道:“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说了,近日与北魏战事又起,前方战士作战艰辛,军需庞大,宫中也当撙节用度以示共苦之意,这成双成对的玉盏金勺,想公主这辈子也用不着了,倒不如帮公主节省下来,充做军需,算来也是公主一分心意,想公主深受皇恩,素明大义,定然也是愿意的。”
文昌俯伏在地,听着这诛心之言,浑身麻木僵硬,不知疼痒,却也只能将脸深深埋在尘埃,含悲忍辱的颤声谢恩。
便是这样还不够,太监一脸阴笑的催着她去太后所居的长寿宫谢恩,明知此去必是另一番羞辱,文昌却也无奈,只能匆匆换了衣裳,赶去长寿宫。
长寿宫妃嫔们珠围翠绕济济一堂,皇后太后盛装丽饰,端坐上位,公主上前谢恩,那两人徐徐饮茶,眼皮也不曾抬得,公主尴尬惶惑跪在当地,正不知如何是好,宫女来报,睿贵妃到。
一室女人,立即齐齐将或嫉妒或怨恨或玩味或深敛的目光投向殿口。
好半日,睿贵妃才长裙曳地,云髻微挽,薄施脂粉,神态曼然的缓缓步入,看似对每个人都温和微笑,那眼角目光,却谁都不在其中。
一室的华贵隆重,唯睿贵妃轻衣薄绡,桃花懒妆,螺髻无珠无玉,微垂缥色丝带,臂上绡金纱随风飞举,飘逸如仙。
这倒也罢了,最奇的是,眼下居然点了猩红微痣一点,宛如堕泪。
宫妃们面面相觑,无人敢言。
皇后却难掩刻骨妒忌,素日雍容的颜容满是厉色,对着那个时时威胁着自己后位而自己无能为力的女子,她连语声都难掩恨意。
“贵妃今日为何作此怪异装束?”
“哦,”秦长歌素扇掩面,浅浅一笑。
“我听闻离国有‘双靥妆’,眼眉之下,双靥之上,朱砂一点娇红,越发衬得女子眼波婉转风姿楚楚,今日有暇,学做了来,可好?”
皇后身侧,枢密副使何安先的次女,受封瑶妃的何静瑶盯着自己新涂了北海之国进贡的珠贝丹的指甲,好像看不够似的仔细端详那闪闪发亮的指甲,一边冷笑道:“真是奇了,既然是双靥,如何只点了一边?难道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秦长歌毫不着恼,只是微笑。
“那是离国未及豆蔻的女子方可使用的妆容,反正我也老了,也用不着点双靥了,点上一边,也算沾了新鲜。”
她这一语出,众人皆变色,秦长歌今年双十年华,虽比诸妃大些,较之太后皇后却是要年轻得多,她说自己“老了”,岂不是在讽刺两宫“老朽”?
那句“反正我也老了,用不着点双靥了。”怎么听来都和先前两宫当着她们面下给公主的懿旨“想公主这辈子也用不着了,倒不如帮公主节省下来”语气一模一样,听着着实讽刺。
秦长歌却已看向犹自跪地未起的公主,好像刚刚才看见她,目光一变,起身惊呼道:“这不是文昌长公主么?公主如何跪在这里?”
她快步行至文昌身边,文昌见她来,目中泪光一涌,强自忍了,咬着嘴唇不语,太后却已淡淡道:“公主今日寿辰,来长寿宫谢恩,贵妃难道觉得,公主谢恩,不当跪我?”
“当得,”秦长歌宛然一笑,“别说是公主,这里无论谁,见了您,都是当跪的,您母仪天下,天子尚执子礼日日请安,何况我们。”
太后“唔”了一声,脸色稍霁。
“只是,”秦长歌缓缓绕行殿内一圈,注目安坐着的嫔妃们,笑吟吟道:“妹妹们啊,我突然想起件小事,有些不明白,你们可否指教我一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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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涅盘卷 第七章 千绝
位次仅次于皇后和秦长歌,位列四妃之一的张淑妃,一脸浅笑盈盈,道:“贵妃但有吩咐,莫敢不从,只是这指教二字,实在是当不起,若是让陛下听见了,妹妹们只怕又担了不是。”
秦长歌瞟一眼淑妃,淑妃司马玉鸾,是当朝太尉,手掌十万兵权的司马廷的女儿,从龙有功的功臣之后,不仅是她,这里的嫔妃,都是萧玦为巩固政权,平衡各方势力所纳,萧玦无数次在她面前发誓,将来帝位稳固,定然是要罢却三千佳丽,此生只专守她一人。
秦长歌不过一笑而已。
天子之爱,是博爱,爱江山,爱臣民,爱权位,最后,才是女人。
一生一世一双人,不过是个遥不可及抓握即破的美梦。
她秦长歌,一向是不做梦的。
当年,前朝元敬帝沉迷炼丹长生,不问政事多年,朝政为奸佞把持,倒行逆施,各地节度使实力强盛者渐生离心,不受朝命﹐不输贡赋,划地自治,群雄割据之势渐生,为抢夺地盘兵丁年年征战不休,还时时抢割百姓辛苦所种的粮食,掳走所有壮劳力,导致烽烟处处赤地千里,百姓苦不堪言,兵战最为激烈的几个州,当地百姓逃个精光,流亡路途,食物不足便易子而食,血泪斑斑一路凄凉哀哭。
从幽州自平州自京城一路千里,白骨历历,零落于黧黑的道路,无人殓埋。
其时,一直在庙堂民间享有崇高地位,号称“天机之子,隐踪之门,得一弟子可得天下”的千绝门,终不忍乱世饥民白骨流离的惨景,重开了封闭六十年的山门。
启门之日,无数瘦骨支离的难民伏尘遥拜,哭声哀求之声直上云霄……而朝野有识之士,也改装简从,驱车而来,远远在山门外下马弃车,奔行于半山,喃喃祈祷。
当世人犹在翘首遥望猜测那烟霞之上缓缓洞开的神秘奇门,派出的是哪位惊才绝艳,一入红尘就注定掀起滔天巨浪,颠覆迷乱朝纲,解民于倒悬的弟子时。
千绝门小师妹秦长歌,已早一日离开师门,受命行走江湖,为乱世苦海中挣扎的苍生,寻天下之主。
按照师门指引,她只向西而行,某一日路过闲散郡王淮南王府门前时,她停住脚步,微笑。
深深注视那个因为酷爱学武被赶出家门又被兄弟嘲笑的少年,为他目中的炽烈飞腾的华光所惊。
那少年携剑当街,对着兄弟们在他面前重重阖上的朱漆大门,愤怒却不悲切,只是昂然上前,刷刷两刀!
砍裂正门,两道豁口深深,若张开的黑洞洞巨口,大笑世人有目无珠。
那少年黑发于风中飞扬,横刀大叱:
“你们,不配赶我出门,是我今日裂门而出,终有一日,我要你们,大开中门俯伏于地,长跪迎我!”
院门后传来哄笑之声。
那少年立于寥落长街之上,目光虽然坚定,然而那双肩,却已担上一身的苍凉了。
毕竟尚自年轻,一怀抱负无人得解,独立长街一身茕茕,终难免郁郁,于是这秋风瑟瑟,轻染了他两眉霜色。
却有女子于他身后轻笑。
“你也忒没抱负了。”
他霍然转身。
“仅仅大开中门俯伏跪迎?你为何不要他们一步一叩,千里来朝?”
他的目光突地燃起,秋风中亮成了两团炽烈的野火。
听得她懒懒微笑。
“我会助你。”
明明她神情如此慵懒,笑容如此狡黠,身姿如此单薄,言语如此模糊。
然而他竟莫名安心。
如幼年,学步之时踉跄跌落,被身后之人挽扶而起,给他一个安心无妨的微笑。
他亦微笑,明亮如火。
那一诺,那长街初见,少年与少女,一个怀揣着尚自模糊的未来,另一个,早已将逐鹿之图勾勒在心。
那之后的跌宕搏杀,血战功成,再一转眼,竟已变幻流年,着了冠冕,换了战场。
无声,却杀气凛然,美丽,却利齿森森。
以舌为刀以唇为剑的日子,如此的,令人厌倦啊……不抵那沙场点兵,黄沙染血,剑气凌云,横槊赋诗的痛快,却较那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得更阴狠更毒辣更血肉横飞伤人无形。
秦长歌微微一笑,那一闪的回溯记忆,瞬间拉回。
无妨,便当游戏也好。
她笑得比张淑妃更加温婉。
“妹妹这话听着奇怪……区区指教二字,不过寻常言语,如何你就认定陛下会因此生怒?……难道你是在暗示,我们英明天纵的陛下,是个轻易为他人一言而定人是非的……庸君?”
最后两字含在齿间,轻轻吐出低不可闻,却令淑妃立时白了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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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涅盘卷 第八章 萧玦
秦长歌却已不理她,只笑道:“拉回正题罢,前数日宫务府呈上拟定上元节各处赐赏明细,给我看过用印,我大约是老糊涂了,一时忘却了陛下登基后拟定的亲王公主后宫品级……哎呀……我西梁,长公主是几品来着?”
座中一个姓杨的美人,立即嗤笑一声道:“贵妃娘娘那是贵人多忘事,长公主,一品封。”
这话出口,她犹自未觉,座中有人却已皱起眉头。
“哦,”秦长歌眼波流转,“多谢妹妹指教……说实在的,对这些品级封诰之类,我向来糊涂,也就仅仅知道自己是几品罢了。”
杨美人又笑一声,道:“贵妃娘娘位居一品,圣宠隆重,那是无论如何不能忘的。”
“哦。”秦长歌立即笑道:“无论如何都不能忘?那么我真是不明白了,为什么我现今站着,你这小小四品美人,依旧敢坐着?”
她不待僵住的杨美人说话,目光一轮,笑道:“我更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堂堂一品,与皇后齐肩的公主跪着,你们依旧敢坐着?”
“我西梁皇朝的后宫规矩,真是越发的让人开眼界了,仗着太后慈和,皇后宽悯,妃子们就只知左右西东南北了?”
嫔妃们全数僵在椅上,半晌,有人白着脸缓缓站起,接着站起的人越来越多,只有瑶妃淑妃几个等级高的妃子,依旧直直的坐着,只是那臀下似有针毡般挪动不休,神情也微有不安。
萧玦最不喜后宫闹事家务不宁,所以对妃子们管束很严,上下等级泾渭分明,若是给他知道了这不礼敬之过,轻则禁足重则降位,都是有可能的。
太后本已微有怒色,听着最后一句,动了动嘴角不再言语,皇后偏过头,看了看太后,忍了忍,缓声道:“贵妃所言甚是,只是那‘只知左右西东南北’何意?”
“不知上下也!”
人随声到,年轻的皇帝,紫金冠绣金龙黑袍金光熠熠,大步进门来,身躯挺拔步伐利落,一身久经沙场的爽利明锐之气,行动间似可带起小小旋风。
殿外的阳光,随着他大力推开槅扇的动作,呼啦啦的被带进了一大片,白亮亮的射得人睁不开眼,但也远不及他英姿明亮逼人眼目。
妃子们呼啦一下,跪倒一片。
萧玦并不看她们,俊朗若天神的容颜上,黑曜石般的眸子光芒逼人,长眉微拧,先向太后请安,也不理皇后,自去扶起文昌,亲自按她在椅上坐了,又向秦长歌朗声笑道:“你素日懒得理会这些事体,未曾想今日也会有此一问,说得好!”
秦长歌浅笑一礼,皇后已冷然笑问:“陛下今日来得倒早,是和贵妃一起过来的吗?”
萧玦笑容一收,冷冷回身,盯着皇后,目光如冰片划过。
皇后不能自己的一噤,抿了抿唇缩了缩身子,随即又自矜身份的挺挺腰,萧玦已将目光转开,淡淡道:“朕自静意斋批完奏折,去长公主殿中给她贺寿,说是来给太后谢恩了,朕便过来了,皇后,这个回答你可满意?”
皇后脸白了白,求救似的将目光投向太后。
皇后江照微,本就是太后娘家侄女,淮左大族江家的嫡出的大小姐,江太后的兄长的女儿。
当初萧玦眼看要成就帝业,当初的淮南王妃,现在的江太后,立即在家乡为他娶了这表姐,信誓旦旦言说两人从小就有婚约,甚至拿出了所谓的约书信物。
萧玦怎肯为人摆布,怒发如狂,拒不承认这婚约。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婚约定然有问题,试想萧玦一个不受宠的庶出之子,又被弃出家门,王妃放着自己亲生儿子不管,反会为他这叛逆之子先娶了江家贵女?
然而约书白纸黑字,江家萧家上下异口同声,而前元朝一向标榜礼教仁孝治国,君要臣亡父令子死,均得谢恩以受,违之则千夫所指,萧玦不从母命,拒娶表姐,竟成了不仁不孝,无信无义,一朝富贵便抛弃糟糠之妻的无情之人。
事情便僵持了下来。
最后反是本应立为皇后的秦长歌出面,婉言相劝,她道,当时新朝将立,旧朝老臣恋栈先朝,还有一些在朝在野都有些影响力,奉元氏皇族为正统的酸腐文人,写诗作文,讥刺萧玦夺位不正,篡国之贼,纷纷扰扰闹个不休。
萧玦征战沙场英姿神勇,对这些卖弄嘴皮子的文人却颇为头痛,秦长歌只劝萧玦,文人这种东西,最好的是名,你杀他,他觉得名垂青史,你辱他,他觉得千古流芳,你动了他一根指头,立即坐实了残虐暴戾,不尊道义,扼杀读书种子的罪名,偏偏这些人一张利嘴,最爱逮人痛脚,添油加醋妙笔文章一做,无知百姓难免被牵着鼻子走,你尚未登基,民心未定,是以万不可难为这些人,更不可给他们捉着不是之处,否则新帝凉薄不孝之名立刻给你扣上,不过是娶妻,先娶了就是。
最后一句让萧玦目光一亮,是以便默认了这门亲事,登基后也听了秦长歌的话,立为皇后,反倒真正有功之臣秦长歌,倒位居她之下。
然而世间事难得两全,抢了母仪天下的尊荣,却再难夺得良人之心。
太后接到了那个求救的目光,却只当没看见,只在心里叹气娘家无人,挑来挑去,依旧是个不成器的。
萧玦却已转身,向着那群凛凛战战的妃子,冷笑道:“朕今日可算见识了,我西梁的大家闺秀,一个个都好生懂礼节知分寸。”
也不理会妃子们请罪,左手携了文昌,右手挽了秦长歌便向外走,只淡淡道:“都禁足三日罢,抄抄佛经静静心,省得尽日里浮躁,三日后,带着佛经去和公主谈讲谈讲。”
三日后,带着受罚抄的佛经去拜见公主……摆明了是要她们亲自登门道歉,妃子们气白了脸咬红了唇,却也只能眼睁睁见着皇帝贵妃,言笑晏晏一路行去。
自此,文昌的日子好上许多,虽然太后皇后依旧不待见,可是落井下石,明朝暗讽的人,却一个也没有了。
她是内敛温厚的性子,有什么也放在心底,自那后见了秦长歌,一个不提,另一个也不说,但那眼神,却是温暖和煦,宛如日光,自彼此身上徐徐拂过。
再然后,便是那血色淋漓惨然一夜……文昌,文昌,一逝三年,午夜辗转,故人可曾入你梦来?
若是不曾,那么,我自己来,你,喜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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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涅盘卷 第九章 夜探
起风了。
文昌缓缓睁开眼睛。
又是一个寂寞的夜啊,自从那人死后,自己在宫中越发寂寞,把日子过成了线装书中雷同的每一页,浑浑噩噩不知道今夕何夕。
故人早化飞灰,想必魂魄亦已转生,想又何用?
今夜的风,贴着殿角悠悠盘旋,好生诡异啊……殿前,重重纱帘被风吹起,晃起一天月色,博山鼎炉中沉香袅袅,荡漾渺渺烟光,那烟光忽散忽凝,飘摇如水晶幕。
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窥人的却不是明月。
一双手,缓缓轻掠纱帘。
文昌瞪大眼,想惊呼,却不知怎的声音凝滞在夜色里。
掀帘的那双手,纤纤玉指,肤光胜雪,随意间便是一个华美的姿势,帘幕卷处,现出亭亭人影,漫步上阶,分帘穿堂而来。
风轻缓踱入,牵起她衣袂温柔前导,她螺髻缥带,丝衣轻绡,身姿弱不胜衣,举止却渊停有度,她似是走得很慢,然而转瞬便到了近前。
一线月光浅暗,淡淡的青色,映上她绝色眉宇,那一双眉扬掠的角度精美至令人惊叹。
不知道为什么,她却一直侧转着脸,看着窗外远远的龙章宫,文昌揪紧了心,心里有个念头呼之欲出,那个念头仿若雪珠般森冷敲击着她的五脏六腑,她的深藏的回忆被这个念头敲得隐隐生痛。她等待她转过脸来,却又害怕她转过脸来。
夜雾起了,地面凝了一层冰清的露珠,而殿外的昙花开了。
她终于结束了凝望的姿势,轻轻偏首。
说不尽的倾国风采,眼下却有猩红小痣一点,鲜艳欲活,宛如堕泪。
长歌!!!
你是英魂不远,于这凄清之夜,乘风而来,以那年长寿宫靥妆之象,暗示我,你旧事难忘,再度涉足这埋葬了你的辉煌黑暗宫廷,重温昔日荣耀和摧折么???
长歌!!!
文昌霍然睁开眼睛。
第一眼看见帐上玉钩轻轻摇晃,撞击床棂,其声清越。
文昌舒一口气,对着垂着夜明珠的帐顶,轻轻的,无力的抹汗。
原来不过一梦。
想必今夜风吹帘幕,细碎之声不绝,恍惚迷蒙中忆起曾经倾心相助的故人,心境摇动,故此入梦。
文昌欠身坐起,欲待关起宫女粗心忘记关好的窗户。
身子蓦然僵住。
纱帘后,窗前,树影婆娑,斑驳的灰色树影里,隐约有淡淡的人影,投射于地面。
不是梦!
确实有人。
梦中的一切仿若重现,文昌的惊骇冲破胸臆,张口欲呼。
那影子跨前一步,现出轮廓。
月光掩映在她身后,她的身周一层淡淡光晕,却不妨碍文昌看清那螺髻绡纱,素衣艳痣。
恍然若梦。
文昌的眼泪,忽的一下涌上眼眶。
喃喃道:
“皇后,你回来了么?”
那人不答,只是静默的看她,衣袂在风中飞舞,似是随时欲乘风归去。
“皇后……”文昌梦呓般的低语,轻轻翻身下床,向那身影走去,将至近前,那影子却突然退了两步。
“皇后……你连我也不信了么?你是恨了这宫中的人心诡谲覆雨翻云?你是恨了这血肉堆积白骨垒成的琼楼华殿,金宫玉阙?你既然这般恨着,为何今日又要重来,难道你是怨气未解,想要问个究竟么……”
似是她问对了话,那人影不再后退。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文昌掩面啜泣起来,“那年,当我赶到长乐宫的时候,就看见你的宫殿已成火海,而废后不知道怎么的在那宫前,又笑又跳,口口声声说要涅盘重生……长乐宫七十二宫人,加上皇后和太子……一共七十四具尸体……后来不知怎的又有传言,说你是死遁,其实你是和……别的男子私奔了……可我不信……我知道你去了,我知道……他们害死你,还要污蔑你……”
够了。
秦长歌缓缓微笑,黑暗中目中明光一闪。
今夜这番旧日装束,再借着背光,朦胧月色,搞了个幽魂再现的戏码,就是为了试探下当年旧人,是否此心依然?
不是她多疑,实是鬼魅宫阙,妖影幢幢,充斥阴谋争斗和权欲诱惑的暧昧粘湿气息,无论谁,在其中浸淫久了,都难免染得一身腥气,转而成妖,时隔三年,文昌是否还能洁身自好,她实在没有把握。
此刻,夜见幽冥来客,心神摇动神智恍惚之下,脱口而出的话语,自然是心灵隐秘的最真映射。
文昌,已经过关了。
轻笑一声,秦长歌漫步而前。
文昌怔怔看着她,又怔怔看了看地上影子,半晌喃喃道:“我又糊涂了,鬼魂哪来的影子?”
她坐起身,盯着秦长歌,问:“你是谁?”
细长的眉皱成一线,她道:“你是哪宫的宫女?怎会穿成这样跑到我宫里?你不怕宫里的规矩么?”
“文昌,你就是这点最好,”秦长歌好整以暇在锦凳上坐下,抬手掠掠鬓发,笑道:“惊而不乱,有大将之风,且宅心仁厚,看见夜半跑到你寝宫的宫女也不会象她们一样,尖着嗓子嚷嚷有刺客,不管三七二十一打死算完。”
倒抽一口冷气,文昌瞪大了眼,目光中透出惊骇之色,“你……你……”
“我什么?”秦长歌眨眨眼,“我和她,神情姿态,说话语气,都一模一样?”
“她……你……“文昌手指紧紧绞扭在一起,“你怎么知道她……”
秦长歌微微笑,笑得很诚恳,但怎么看这诚恳都要打个折扣,“你刚才说的啊,皇后,这宫里,死于非命的皇后,不就秦长歌么?”
“你怎么可以直呼她名字?”文昌突然生怒,向来和煦的眉宇间一片凛然之色:“你怎么配直呼她的名字?你是谁?深夜来此,你有何用意?”
她直直坐在床上,手却缓缓探向被褥之下。
秦长歌一眼瞥见,叹息一声,道:“不必去床下暗格去摸你的匕首了,我对你并无恶意。”
文昌手一颤,手指僵在了被中。
床下暗格有匕首,是唯有她和长歌才知道的秘密,当年,她困于深宫鬼蜮,夜寐多梦,时时辗转不安,长歌给了她一柄匕首,又为她在床下制了暗格,设计了极精妙的机簧,劝慰她道:“神兵利器,向来有镇邪伏魔之效,压于枕下,可保一夜安眠,若遇上什么不利事体,有此机关,也可防身一二,只是千万不要对任何人泄露,否则机关也就不是机关了。”
她牢牢记住这话,多年来未曾对第二人言,如今这陌生的,装扮恍然是当年长歌的宫女,如何会知?
一个念头闪过她脑海,惊得她浑身一炸,忽地捂住了嘴。
而秦长歌已微笑注视她,道:“文昌,故人来访,别来无恙?”
话未说完,文昌一个翻身忽地滚下了床。
秦长歌呆了呆,接着便见文昌急急的去关门掩窗,赤着脚奔来奔去的查探四周,不由失笑,道:“放心,御花园的紫草和百里香,我经过时顺便采了些,撒在外殿的灯烛旁,你殿中的人,今夜托你的福,都有一番好睡了。”
文昌停住,背对着窗户往后一靠,双手反背压在窗上,目光似惊似喜的望着秦长歌,低低道:“你今夜,是附在这宫女身上显灵么……宫中对这些鬼魅之事极为忌讳,若被发现,这宫女性命不保,所以我不得不小心些。”
秦长歌上前,拉住她的手,微微一笑。
“不,是我,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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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 19:33
卷一:涅盘卷 第十章 死因
我回来了。
一句话如巨石投入平静的湖泊波心,荡开层层圆晕,皱褶出文昌此刻震撼的神情。
她呆立在当地,眼前一黑。
她以为自己惊讶或欢喜得晕了,结果定定神才发现是秦长歌在调弄烛芯。
微微俯身,秦长歌取过金拨子,轻轻的拨弄烛芯,晕黄的光影直射上她容颜,反而令得她眉目更加朦胧不清,而身后墙壁上投射出大而散的光斑,光斑内人影虚化,影影幢幢,更添几分幽深神秘。
将金拨子拿到眼前,注目半晌,秦长歌微微笑道:“我不知道如今的世人是怎样看待睿懿皇后薨逝这件事的,在他们的想象里,那不过是国母享尽尊荣,寿终正寝,唯有我知道,那一夜,所谓算无遗策的开国皇后,很可笑的死在一个专用于拨弄烛火的小小的金拨子下。”
浑身激灵灵一颤,文昌声未出口音已哑:“皇后……”
“小小的金拨子,装在她的娇儿,仅仅一岁,刚被封为太子的萧溶身侧的机关里,而机关的机簧压在萧溶身下,那是一个连环机关,当太子睡醒哭闹,皇后很自然的将他抱起轻哄时,本被太子身子压着的机簧立即弹开,带动身侧机关,极近的距离里,角度精准的正正射入俯身向着娇儿,亦向着机簧的皇后咽喉。”
她语气淡淡,仿佛在说着别人的事,仿佛那诡异的杀着,死亡的结局与她无关,文昌却已经软软的倒了下去。
她努力支撑着身子,死死抓住窗棂,手指筋骨毕露,惊骇的听着当世以来足可震动天下的宫闱秘闻,听着那一直被传得绝顶神秘的睿懿皇后的死亡真相。
想过很多种皇后的结局,总觉得那样的人,什么人什么手段可以置她于死地?总觉得斯人已逝,注定这将是无解之谜,只是无论如何也未曾想到,今日竟于这不可思议的情形下,听受害人本人,亲口描述那阴森惊怖的一幕。
“……她向来机敏,多少年血海风浪里闯过的人,怎么会轻易为人所乘?但任何慈母对着娇儿,都难免心生柔软,放松警惕,金拨子射来,先向着孩子头颅,头颅之后是她的咽喉,她没有选择,只能先抛开孩子,然后,她咽喉一冷,一切都已来不及。”
“……她中招,立即后退,当时她还未死,还在欲图反击自救,谁知道身后妆台,突然弹出利刃,自她背后扎入,自腹中透出。”
文昌的眼泪,已经滚滚的落了下来,秦长歌不为所动,继续漠然道:“她当时已知必死,也知道中了人处心积虑的埋伏,绝望之中,她不退反进,拼命扑到床前,对着不知母亲濒临死亡,犹自咧嘴微笑,张手扎脚等她来抱的儿子便是一掌!”
“啊!”文昌惊呼,“萧溶……萧溶……”
秦长歌一直平和如面具的神色里终于有了一丝缝隙,宛如水波般一摇的表情,瞬间消逝,继续道:“她将不再动弹的儿子抛到一边,用尽最后的气力,倒在床边,最后的意识里,她看见有人轻轻走近,用金拨子,挖去了她的双眼。”
她缓缓伸手,轻触自己眼皮,似乎想用隔世的触摸,去重温记忆里那一幕惊心动魄无比惨烈的场景,鲜红的天地,一袭似乎比血色更鲜艳,但再也辨不清颜色的袍角,温柔伸出的手指,尖锐之物探入眼眶,眸子被血淋淋抉出,黑暗永久降临。
文昌扣紧手指,张大眼,眼泪却已不再流下,她看着秦长歌,半晌,轻轻道:“长歌,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回来的,但我知道你是她……这几年,宫中人都说你是和陛下有争执,自己离开了,只有我知道,你一定是去了,但是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你去的……这么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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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涅盘卷 第十一章 迷局
秦长歌笑了笑,注目烛火飘摇,在地面涂了一层淡淡黑影,姿态千奇百怪的狰狞,形如鬼魅。
她直起身,缓缓踱步,一步一步,轻轻踩在那狰狞的黑影之上。
“死就是死,惨或者不惨,没什么区别。”
“可是文昌,你说,我的死法,是不是很奇怪?”
秦长歌微笑转身,眼底却没有笑意,温柔的道:“我的寝宫,从无人可以随意进入,因为到处都是机关,那日萧溶午睡,我怕吵着他,便留下他一人睡觉,两名宫女在寝殿门口守着,我离开不过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内,谁能潜入寝宫,避过我无数机关,再布好这般精巧的机簧,对我一击必杀?”
“我被击中后立即后退,是我记得妆台侧的抽屉夹板里,有设计的飞刀,谁知道那飞刀却从妆台正中飞出,倒变成我自己撞了上去,是谁,在那短暂的时间里,布置好一切,还能从容改掉我的机关?”
“算好我最疏于防备的状态,算好机关角度,甚至算好我的武功反应,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能发挥到什么程度,会以什么姿势什么方向撞上妆台——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难如登天。”
“是什么样的人,能够做到这些?”
“最后那抉去眸子,更是奇异——我已必死,何必多此一举,他是要掩盖什么,还是怕我发现什么?”
“文昌,”秦长歌深深注目早已失去说话能力的文昌,一字字道:“前生里睿懿之死,绝不是简单的仇杀,其间必然牵扯到某些阴谋和潜因,而杀死我,也绝不是随便什么人一个人就能做到,那日我虽然只感觉见到一个人,但我敢发誓,能做成这件事,能在短短一刹间将我杀死的人,世上还没生出来,那样狠绝利落,步步算计的强大杀局,必然是多人合作的结果。”
文昌凄然一笑,道:“是的,宫中上下,谁不知道你能耐,大家都觉得,谁能杀死你?所以才没有人相信你是死了,私下里流言传得满天飞,陛下也……长歌,你既回来,你打算怎么做?”
懒懒往锦榻一靠,秦长歌似笑非笑。
“还能干什么?报仇呗,我既然回来了,还让他们继续高枕无忧的过日子,那怎么可以。”
文昌肃然道:“那么,长歌,需要我做什么?”
秦长歌瞟她一眼,忽道:“你已守寡多年,在宫中居住,其实于理不合。”
苦笑了声,文昌道,“我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可惜陛下不肯挪我出宫。”
“不需要出宫,”秦长歌站起身,“你这金瓯宫的位置,位于宫城中心,很不方便,我记得上林别苑有皇庵,原是前朝老太妃出家祈福所住,老太妃去世后,便空了下来,你可愿意去?”
文昌点头:“那是最好不过,可是陛下不肯同意怎么办?”
“何须问他?”秦长歌一笑,“这后宫诸般事务,不都太后操心么?长公主出家为国祈福,潜心事佛祈愿我国运昌隆,这是有光彩好声名的事,太后早就巴不得你离了她眼前,一定会恩准的,这种事,堂皇光明,萧玦再不愿,也不能阻止。”
轻轻拍了拍文昌的手,秦长歌叹息道:“委屈你了,你知道,云州出身女子在宫中永无出头之日,我在翠微宫,无法行事,我需要一个合理的理由出入宫禁,方便行事,上林庵那里离宫中近,却又位于宫外无人管束,又有出入宫禁之权,过几天,我会想法子跟着你,作为你随侍的侍女一同去上林庵……记得当年你也曾有过这想头,是我拦了下来,原打算替你另觅良配,谁知道……总之都是命运无常,将来,若能事成,终究是要为你打算的。”
“那些情爱嫁娶之事,我也不想了,唯愿平安度日而已,”文昌露出一丝苦笑,想了想,试探的问,“你要出宫,是要重新联系你当初瞒着陛下建立的武林势力吗?”
缓缓回身,秦长歌目光中一丝笑意,隔着烛火注视文昌:“文昌,我记得当年,你我虽然彼此心知,但是,关于我在宫外的势力,我并没有告诉你。”
文昌低下头,她素来对秦长歌尊敬崇拜,从不敢和她目光相对,哪怕秦长歌目光并不凌厉,任何时候都温柔散漫,但她就是无由的畏怯,尤其当秦长歌露出这种看来亲切,实则遥远的笑意时。
看着她这种笑意,就象看着远古的神祗,于云端,温柔而透彻的冷冷俯视。
有种了悟的莫大心惊。
低着头,她碍难启齿的道:“……是陛下,有次喝醉了和我提起,说你隐瞒了他很多东西,说你在宫外有自己的势力,他怀疑是天下第一大帮炽焰帮,为此特地召见了炽焰帮主素玄……但却什么也没能问出来……”
她声音越说越低,作为当年事件的旁观者,她是隐约知道帝后当年的龃龉的,甚至觉得,睿懿之死的背后,隐隐有皇帝的影子,若非是他,谁有这般势力,在宫中杀人如草不闻声的杀掉了名动天下的开国皇后?然而这个念头太惊怖,令她每一想起就一身冷汗,只敢将这恐怖的思绪深埋在心底,如今,当着秦长歌的面提起萧玦,她竟觉得,无限心虚。
秦长歌早已看明白她心底的黑洞,微笑道:“文昌,事情未有定论,你不必紧张……我当年,确实因为某些原因,为自己安排了退路,只是没来得及用上,那只是自保的方式,无关隐瞒……不过也没有解释的必要了……我要出宫,暂时的目的只有一个。”
她远远望着高耸连绵殿宇屋脊之后,望向深浓至五指不辨的夜色里,仿佛只是那般的凝望,便可穿透那重重迷障,叠叠宫墙,望见自己想要探知的真相,望见自己想要见到的人。
“我想找到,我儿萧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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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涅盘卷 第十二章 离火
哐当一声。
用力太猛,靠在窗上的文昌险些撞掉了窗扇。
“溶儿不是已经……不是已经……”
文昌实在不忍将那个“死”字说出口,但她却深深记得,当年,风将残灭的火星和焦灰,刮入金瓯宫时,自己是如何不顾一切迎着那呛人的烟灰奔到火场的,她到时,火势已歇,不顾太监劝阻,她奔进残破的大殿前,死难者的尸首被一一找了出来,在空地上排成长长的几排,一片死寂中,她失魂落魄的在散发着焦臭的尸体前踯躅,腿软得迈不开脚步,最后,最前方白布遮着的两具尸体,令她痛极驻足。
那两具,许是因为身处火海中心,几乎看不出布下有物,尤其右边那具,短小至几乎看不出白布下还有东西,她瞪着那小小一团,手指颤抖,不敢掀开白布。
难道,那小小一团,就是前几日还在她怀中起劲的将拳头啃得咿唔有声的溶儿?
那还是刚满一岁的婴儿!
她最终没能掀开那白布,然而颤抖指下的触感,告诉她那个令人绝望的事实。
溶儿死了。
他死在襁褓之中,死后谥封明宣,这是全天下人都知道的事。
连最被疑为死遁的秦长歌已经亲自证实了她的未能幸免,小小婴儿,又如何能在那火场存活?
何况秦长歌自己也说,临死前,她给了溶儿一掌。
她抖着牙齿,要不是太过明白秦长歌非胡言之人,她几乎以为秦长歌伤心爱子之死,有些迷糊了。
对上她的目光,秦长歌笑了笑,淡淡道:“当年,临死前那一掌,是我独创的闭穴龟息掌法,中掌之人,转穴闭气,有半个时辰的气息停滞,看上去,有若死亡。”
文昌啊的一声,想了想又道:“可是……”
“所谓斩草除根,他们要杀我,必然也不放过溶儿,我那一掌,就是为了保溶儿的命,他们见溶儿中掌而死,想必以为我不愿爱子被人所杀,宁可自己下手,便不会再动手……我将溶儿扔到一边,也不是乱扔的,我那宫中,有三处死地,两处活地,两活地,一为分水,一为离火,溶儿被我临死奋力一扔,扔到离火之地,那里有南海灵犀珠镇着,火不能近,三个时辰内可保无虞……我知道那些人杀人之后必将毁尸灭迹,因为火焚之后,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下,也必定会一击得手立即离开,溶儿在那离火地,只要等得到我在宫外的属下相救,就能保得性命……”
文昌怔怔的看着秦长歌,越看越觉得寒意森森,一个女子,重伤垂死,杀手环伺,不过仓促之间已经飞快转过了这许多念头,思考了这许多可能,为爱子安排了严谨的退路,生死之间,连敌人的心态,后着,举措,都考虑得清楚透彻,真真不愧当年号称算无遗策,智能天纵的秦长歌。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秦长歌负手,看着窗外黑沉沉的夜,“他们看见宫内大火,无论如何也该赶来救人,三个时辰,我给他们争取了三个时辰,如果他们还不能救出溶儿,我苦心栽培他们何用?”
“还不如自己抹了脖子都死在我面前。”温和微笑,秦长歌态度轻松。
文昌看着她的眼睛,明明满溢玩笑般的笑意,不知为何她却打了个寒噤。
“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她轻轻一个动作,秦长歌已经发觉,却当作不知道,微笑道:“你也不必费心想法子要我跟去,我现在不过是个小小宫女,柔妃翠微宫离金瓯宫也不近,你巴巴的要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宫女,反而露了行迹……你且等着,我会顺理成章的来你这里的。”
“我走了,”看看天色,秦长歌笑道:“被发现了不好,你且按着我们说好的来办,不要有什么不安异常之处。”
点点头,文昌道:“你是如何过来的?回去路上一切小心。”
“你忘记了,当年攻下皇城后,皇宫翻修过,”秦长歌似笑非笑,“睿懿皇后操心帝居安危,曾亲自参与宫殿道路设置。”
她神情平和依旧,语气也并不凛冽,可是文昌忍不住心生凄凉畏怖之意,再次一颤。
秦长歌举步向外行去,将至殿口,缓缓停住脚步。
并不回身,她仰头看着天际最深黑那一线苍穹,轻声道:“文昌。”
文昌立于她身后,嗯了一声。
“如果……是萧玦对我下的手,你会不会后悔今日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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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涅盘卷 第十三章 翠微
诛心之问,文昌却笑了。
“长歌,我会帮你,固然有报答你护持情意的缘故,但也是为了阿玦。”
“哦?”
上前一步,文昌诚恳的道:“明眼人之前不说假话,你我都心知,此事陛下嫌疑最大,你既然回来,第一个要查的就是他,你的能耐我知道,就算我不帮你,你总有你的法子去查到真相,你,并不是非我不可。”
“而我如果不帮你,那么将来假若真的陛下与此事有关,那么你身边再无可以为他求情的人,你无顾虑,萧玦险矣。”
“所以我感谢你对我的信任,也感谢,你给了我这个机会,我会尽我全力的帮你,找出当年长乐宫血案的真凶,我想,如果我能够为你尽到我的微薄之力,将来真凶若真与阿玦有关,以你的性子,也许我还有机会为他求情,而不至于完全没有说话的权利,被排除在外。”
“这是我作为姐姐,唯一能为他做的事。”
秦长歌默然,顿了顿,回身对文昌一笑。
“不枉他这许多年厚待你……”
“我相信阿玦,”文昌道:“他爽朗明快,虽个性霸烈了些,但并无十分鬼蜮机诈心肠”
“人是会变的,”秦长歌悠悠笑,“我现在听说的乾元帝,好像是个喜怒无常的暴君。”
“那是因为……”文昌欲言又止,她有些微微出神。
当年,当年,她去迟了一步,虽不曾亲眼见着,但隐约听说皇帝是最先赶去长乐宫的,他嫌龙舆太慢,硬是从舆上跳下撒腿就跑,而当他见到熊熊烈火中缓缓崩塌的长乐宫时,连犹豫也没有,立刻发疯般的扑入火场,被侍卫死死拖回,听说,自己那从不落泪的弟弟,彼时半跪在长乐宫外,埋头不语,他已被烟熏黑的脸,被无声汹涌的眼泪,冲刷出一道道惨白印痕。
那样的凄凉和绝望,那样的一个在突然之间,失去爱妻娇儿的痛苦男人。
要她怎么相信,他是始作俑者?
半晌一叹,文昌道:“以我的身份,说来也是无用,长歌,你聪慧绝伦,你且自己看着吧。”
“自然,”秦长歌温柔一笑,“恢恢天网,覆张以待,谁会最先撞进来供我观赏?我又会见到哪般的众生相?”
她微笑行出门去。
“我好期待啊……”
——不数日,宫中传闻,文昌长公主求见太后,言及自己命乖运舛,不祥之身,不宜再于宫中居住,愿持戒出家,为国祈福,太后甚为嘉许,当即首肯。
长公主出家,自然要有随侍的宫人陪同,金瓯宫的宫人本来顺理成章的要跟着去的,长公主却说她们六根不净尘心未了,不可跟去亵渎佛祖。
这话说得也是实话,单看金瓯宫宫女的装扮,就和别宫不同,分外鲜艳招摇些,原因无他,不过是年轻俊朗的皇帝,尊重长姐,常去金瓯宫探望,次数并不比去后宫诸妃那里少,换句话说,金瓯宫的宫女的机会并不比在妃子们那里应差的少……不过这几年,谁也没捞着机会就是。
这几年,皇帝除了例行选秀,没有临幸任何宫女。
秦长歌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翠微宫内殿焚香,紫金飞凤百合大鼎中沉香袅袅,烟气淡白,错金雕花长窗半掩着,一阵阵喧哗透窗而来。
锦云急急的进殿来,看见秦长歌,低声道:“明霜,陛下马上要过来,他心情不好,冲撞了怕有不妥,你今日又不轮值这宫中执事,娘娘见了你也不好,你避一避吧。”
秦长歌抬起头,一笑,应道:“好。”将鼎盖盖好,便出去了。
留下锦云怔怔站在当地,看着明霜不疾不徐的出去,姿态随意而气质高华,不由微微拧了眉。
明霜看起来……有点奇怪啊。
要说神情举止,倒也没什么特别,但不知怎的,最近看她,总觉得她恭肃依旧里多了几分散漫,那散漫也不是无规无矩的散漫,倒象是睿智天生,万事底定在心的上位者,方才能有的气度闲适。明霜原先就和翠微宫其他宫女不同,虽不是绝色,但风华尤其好些,如今看来,是越发出色了。
照这样的资质,自己不想她遇见皇帝,不知道是不是好事。
耳听得步履声近,锦云笑了笑,摇了摇头,想那么多做甚,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她弯下腰,退到一边。
秦长歌也听到了帝驾到来的声音,她立即出殿,从翠微宫花园里过,用布包了手,顺手采了几朵五色梅和木芙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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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涅盘卷 第十四章 奉茶
进了自己的小房,她将玫红黄白几色的花朵错落插放在一只青玉瓶内,仔细端详一番,满意的点点头。
在现代的那一世,她学过插花,她悟性好,是插花班里学得最快最好的一个,而选择五色梅,则是因为,有次她搬家,买了盆五色梅放在客厅增色,有此无意中摸了摸,结果,害得她过敏严重,奇痒难忍,手上脸上都是红疹。
若是睿懿前世,她有的是迷物毒物可以解决问题,只是如今她一个小小宫女,手头什么都没有,只有就地取材了。
端着花向外走,今日素翎当值,侍奉茶水,秦长歌几日之内,已经摸清她们的班值和个性特长,素翎擅长沏茶,陛下驾临,娘娘一定会唤她去,算算时间,她应该去应值了。
果然在长廊上遇见素翎,她目光掠过来,忽地一亮,喜滋滋道:“你这花倒是好看,哪里来的?”
秦长歌微笑道:“不过园子里摘的罢了。”
“我看也是,”素翎凑近仔细端详那花,伸头过来闻了闻,又轻轻抚摸娇嫩的花瓣,笑道:“细瞅着也就是园子里的花,怎么看起来就那般不同呢?疏落有致,别有风韵呢。”
秦长歌笑道:“敢情你今日兴致好,看什么都舒服,也不过就是寻常花儿——你是要去茶房吧?方便的话和张公公说一声,我等下去替锦云姑姑拿些今年的秋毫茶,她念叨着要喝,总是忘记。”
“你不说我倒差点忘记,”素翎哎呀一声道:“我得赶紧去应差,你的事我记着了。”她恋恋不舍的又摸了摸那花,才匆匆而去。
她一走,秦长歌立即抱着花瓶回到房内,将五色梅扔掉,只留下普通的木芙蓉。
略微等待了一会,她在房中翻了翻,取了件物事塞在怀里,施施然步向茶房。
掀帘进去,秦长歌笑吟吟道:“素翎姐姐,替我说过没?——咦,你这是怎么了?”
房内,素翎正抱着手团团乱转,急得声音都变了调,“怎么是好?怎么是好?”
秦长歌目光掠过,看见她手上,果然起了一层细密的疹子,密密麻麻鲜红小疹衬着如雪肌肤,看来甚是瘆人。
管茶叶的张公公在一边剔着牙,不咸不淡的道:“姑娘,不是我不提醒你,你这个样子,别说去给陛下沏茶,就是拿茶叶,也是不许的,谁知道你得了什么歹症候,你这样的手,去沏茶给万岁喝,不是找死吗?”
素翎急得连眼泪都下来了,“娘娘还等我沏茶去呢,这可怎么是好?”
秦长歌上前,仔细看了看素翎的手,道:“姐姐许是冒了风,或是饮食上头不曾留意,想来不是什么要紧事,不过确实不能去奉茶了。”
素翎哭丧着脸抬起头,看了看秦长歌,忽地目光一亮,一把抓住她道:“明霜,你去,我记得你也擅长沏茶,你在这里沏了送上去,娘娘一定不会怪你的!”
秦长歌这回倒是怔了怔,她原就是打算坑素翎一把,然后自己毛遂自荐的,不想素翎自动提起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居然也会沏茶,这倒有些麻烦了……眼珠转了转,秦长歌微笑道:“姐姐有难处,妹妹怎能不帮,只是我纵然会点茶道,但娘娘和万岁喝惯了你的茶,贸然换了口味怕是不好,还是我去拿茶叶,在姐姐指导下沏了送上去罢。”
素翎想想也是,便一五一十教了秦长歌她的沏茶步骤,稍倾,白玉浮雕荷蟹图茶盏里,已袅袅升起热气,杯中清茶澄碧,芬芳四溢,略略靠近,便觉耳目一明神智一舒。
秦长歌赞道:“姐姐好手艺。”端起同等质地图案的托盘,一路去了。
留下素翎站在当地,惴惴不安的看着手背的疹子。
喃喃道:“这丫头,不会给我闯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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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涅盘卷 第十五章 相见
当侯在殿口的锦云看见来奉茶的是秦长歌时,脸色立即变了。
她动了动唇,终究是什么都没敢说。
秦长歌对她微微一笑,道:“素翎姐姐有些不妥,我代她来,姑姑放心。”
锦云微微一叹,道:“你这孩子……”轻轻推开了殿门。
殿中光线微黯,门缝微微启处,淡淡阳光洒进,人声低低传出。
“公主执意出家……为什么……上林庵那般凄苦……”
萧玦的嗓音听来有几分疲倦。
“陛下不必忧烦,公主素有慧根,如今洞彻世情,皈依我佛带发修行,为我萧氏皇朝祈福,是我皇朝之福……”
柔妃声气柔婉,语声娇怯,令人难以想象她大棒打杀宫女时柳眉倒竖时会是怎生光景。
饶是如此委婉,萧玦依旧怒了。
“你懂什么!你们这些人,都盼着她离开宫中很久了吧?哼,其心可诛!”
推翻桌几的声音。
衣裙拂过地面的细碎之声,似是柔妃大气不敢吭,俯伏请罪。
一殿的宫人,都面白唇青的跪倒在地。
低沉压抑的气氛里,殿门突然被人轻轻推开。
一地阳光如雪锦,华美的铺开在嵌金扣云砖地上。
秦长歌步履稳定的轻轻迈进。
端着香茗,神色宁静,她缓缓走近自己前世的伴侣、夫君。
一线光芒转射到萧玦浓密的睫毛上,他似有所感应的转头,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淡白的阳光,光中微尘起伏如雾,又似透明绡纱,绡纱笼罩中女子身形纤秀,面容沉静,松松挽髻,宛宛梨妆,衣袂飘举隐然有洛神之姿。
她走近的姿态,恍如绝顶尊贵的皇后帝姬,正雍容迈向九凤九龙的华座。
萧玦觉得自己隐然听见了那女子淡色衣袂滑过朱红门槛时,那温存而细腻的声音。
他的神思忽然有些恍惚。
想起多年前的寂寥长街,那蓦然回首的一刻,比雪洁比玉润,长发却黑得如辨不清五指的夜色般的女子,懒洋洋笑着走上前来。
红唇初绽如花,那花从此开在他血火一生的岁月里,从未有一刻真正凋谢。
如今那花,开在哪方白玉阶,紫金阙了呢?
昨日乱山昏,今朝衣上云,如今那云,早已飘浮渺绕,不知归处,他的锦罗衣上,熏香淡淡,却已非旧人手泽。
空留得他一身寂寥,一生空自记取。
如今,连自幼扶持,相濡以沫的长姐,也要离自己而去。
高处不胜寒,寂寞深深殿。
清脆的茶盏搁落声响传来,他震一震,眼神立即清明。
默然俯首,看着轻轻奉茶的女子,细看来,并不是十分绝色,除了那风姿不凡外,容色和当年的她相差很远,也不知道自己刚才是怎么了,竟会仅仅因为一个身影,便想到了她。
这是三年来未曾发生过的事。
秦长歌稳稳端上茶盏,目光掠过他黑底盘绣金龙的便袍,眼底隐约一丝玩味。
明明是不同的脸,为何萧玦看着自己的神情,竟然微有迷乱?
和萧玦,此世相隔三年,但于自己记忆中,却已经是二十三年未见了。
那许久日子的记忆鲜明,相互映照下的他容颜未变,依旧俊朗挺拔,神情英锐,任何时候都挺峻如剑,只是隔了这许多光阴,剑锋更厉,明光似雪,竟有不能自控的杀气,微微溢出。
他转掠间的目光,似可割裂空气,听得见细小而锋利的声音,薄冰快刃般嗖嗖生寒。
呵,时光流逝,未曾让他深沉潜藏,他反倒更为锋锐了。
垂下眼睫,一抹微笑浮上嘴角,萧玦……你的心,是否依旧是红的呢?你的血,是否依旧是热的呢?
当年那个痛下杀手的人,背后的庞大黑影,是属于你吗?
秦长歌深深的俯下身去。
斟茶。
萧玦目光一掠,忽地浓眉一皱。
叱道:“你怀里----什么东西!”
五指一张,劈手拂过秦长歌胸前,秦长歌啊的一声,撒手而倒,外衣衣襟为这一拽,微微裂开,啪嗒一声,一物掉下。
柔妃已经尖呼起来,“你你你你……你藏的什么东西!”
以难得的敏捷跳起,气急败坏的吩咐:“来人啊,来人啊,把这惊驾的贱婢给我拖出去----”
哐啷一声门被撞开,一抹青影卷入,行动无声而又迅捷如电,一闪身便到了秦长歌身侧,手一伸便卡住了她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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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 19:35
卷一:涅盘卷 第十六章 华严
他身后,大开的门扉处,呼啦啦涌进大批皇帝的贴身侍卫,侍卫晃动的身影里,隐约露出面如死灰的锦云的脸。
秦长歌眯着眼睛,眼光下垂,看了看卡住自己咽喉的出奇稳定的手……嗯,年纪不大,虎口多茧,练剑……不对,还有外家掌力……内力也不错啊……江湖代有才人出,这才几年,便有如此少年英杰了。
面上却一片惊惶战栗之色,牙关打战的看着萧玦,嘶声道:“陛陛陛下……”
萧玦却不看她,只把目光投向地面。
一卷泛黄的经书,落在溅翻的茶水中,墨迹已被水迹洇染,但仍然可以看见陈旧封面。
《华严经》。
此时柔妃也看见那经书,目中掠过一丝惊诧,娇喝道:“你这贱婢,手脚忒不妥当,拖下去!”
她厉声吩咐,那掌扼秦长歌呼吸的人却理也不理,只看着萧玦。
萧玦盯着那经书,似是想到了什么,抬眼问秦长歌:“你身上,如何会有经书?”
咽喉被稍稍松开,以方便秦长歌回答皇帝垂询。
秦长歌恭谨伏地,颤声道:“陛下……奴婢少年多病,家父为了给奴婢积福延寿,自幼便在佛门做了挂名弟子,算是个在家居士,经书,奴婢是时时随身念诵的,今日冲撞圣驾,罪该万死,求陛下念在奴婢无心之失,饶奴婢一命。”
萧玦不语,目光深深盯着秦长歌,似要看出她言语里几分真实,秦长歌肚中暗骂,这小子几年不见,越发难测……身子却伏得更低。
萧玦看着俯伏脚下的女子,皓颈如雪,云肩一抹,纤弱秀逸得象秋风中不堪严霜的夏花,心中微微一动,难得的微生怜悯之意,挥挥手道:“起来罢。”
话音刚落,那青影仿若流光一抹,瞬间消失。
秦长歌很适时的做出惊讶之色。
萧玦也不理会,目光一轮,指着地上经书,道:“你既称熟读经书,那么考你一考,华严经第八十卷十二品,说的是什么?”
秦长歌眨眨眼,奇道:“陛下,我朝华严经有两个译本,一是元孝静帝朝无名氏译本,四十卷十八品,号称《四十华严》,一是元废帝朝拓跋罗陀译本,六十卷,又称《六十华严》,何来第八十卷之说?”
萧玦哦了一声道:“是朕记错了……华严经作为超度之经,文辞还是很精炼的。”
“陛下又错了,”秦长歌微笑,“华严经是法界之法,圆融美妙,以大智慧宣讲菩萨的十信、十住、十行、十回向、十地诸法门行相,阐明法界诸法等同一昧,一即一切、一切即一,无尽缘起,辗转一心。”
“无尽缘起,辗转一心……”萧玦的目光微微变幻,忽冷笑一声,也不多言,长身而起,道:“恕你无罪……柔妃,莫为难了她。”
言毕再不回望,竟至去了——
当晚,秦长歌不出所料的接到太监传旨,命她至金瓯宫侍候,由文昌长公主斟酌是否选随入庵。
秦长歌平静的谢恩,自去收拾包袱,锦云急急的赶了来,执了她的手,道:“明霜,你今天怎么了……吓死我了。”
秦长歌反握了她的手,道:“姑姑,让你费心了,总之,有惊无险,是我命大。”
锦云上上下下的看她,忽道:“明霜,我不知道你今天是什么打算,只是姑姑要提醒你一句,这宫中,步步危殆,时时杀机,你是个聪明的,须得自己看清楚才好,有些事太过冒险,你成功一次,未必能成第二次,再说,陛下也非可欺之主,你,自己掂量了。”
秦长歌微微一笑,锦云在宫中历练多年,算是精明的,只是她依旧想左了,以为自己是想邀君恩宠,萧玦的恩宠??还是算了吧,自己不想要他的命就不错了。
“我只是倦了这翠微宫时时胆颤的日子,怕了那主儿反复无常。”秦长歌努嘴示意前殿方向,反握了握锦云的手,“长公主听说为人仁厚,就算跟她出家,也胜过这日日提心吊胆,动辄丢掉小命,姑姑,我没有别的意思,你放心。”
“好吧,”锦云无奈,“你是难得的透彻孩子,这样也好,有机会,我去看你。”
秦长歌看着她眼睛,慢慢道:“姑姑,这几天,谢谢你,有机会,我希望能报答你。”
“傻孩子,说什么报答,”锦云微红了眼,“当初你也算救我一命,这些都是该当的。”
秦长歌笑而不答,轻轻的拥了拥她,转身而去。
锦云怔怔的站在长廊中,看着她纤秀的身影转过长廊,良久咕哝道:“这孩子,这什么礼节呢?”
她突然觉得有些冷,寒意透体,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抬头看前方花苑,秋风肃杀,摧折枝头姹紫嫣红,不过短短一瞬间,遍地斑斓,一层红,一层紫,一层黄。
萧瑟中有种惊艳的美。
锦云缓缓蹲身,挑起一枝半萎的菊叶,单薄的花叶于指尖瑟瑟可怜,她突然觉得苍凉。
“起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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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涅盘卷 第十七章 虐杀
不过数日之隔,秦长歌再次踏入了金瓯宫。
白日里看金瓯宫,果然不愧“金瓯”之名,辉煌灿烂,精美无伦,中庭彤朱,殿上金漆,黄金涂,白玉阶,壁带紫金釭,饰明珠翠羽,较之帝后的龙章凤仪二宫,不遑多让。
萧玦对这个姐姐,可谓赤诚。
也因此,国中上下,皆赞他仁厚重情,国之英主。
仁厚重情……秦长歌仰首,看着黄昏的阳光照射着萧玦亲笔题的金瓯二字,龙飞凤舞恍如似要破空而去,很慢很慢的笑了一下。
一笑而过,她谦虚而恭敬的,跟在太监身后,一路传报着进了正殿。
文昌公主正在和人对弈,不巧的是,对弈的那个人,还是萧玦。
她一眼瞥见秦长歌进殿,下意识的就要起身相迎,立即被秦长歌一个似有若无的眼光钉在榻上。
她对面,萧玦却已抬起头来。
勉强笑了笑,文昌道:“这是你说的,为我挑选的潜心佛学的婢子?”
萧玦唔了一声,思绪犹自沉浸在棋中,看也不看,随意吩咐道:“好没眼色……没见朕和公主正在对弈?殿外侯着。”
太监立即小心翼翼的躬身退了下去,经过秦长歌身边时怒瞪她一眼,道:“晦气种子……还不出来!”
秦长歌和婉的立即退出去。
在阶下等候,隐约看见重帘后皇帝公主的身影,一个淡淡微笑,举止端庄,一个神情专注,目光锐利,秦长歌微笑的看着,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长乐宫里,亦曾有过类似场景。
彼时言笑晏晏,今朝隔殿陌路,恩情留人不住,都随年华归去。
真相未明,阴云未散,从今之后,自己还能彻彻底底的相信谁?
时光未老心已老啊……头顶传来振翅的声音,抬头看去,被夕阳染成金色的层云里,泛出玫瑰红的晚霞,大片宫中豢养的雪白鸽子,如一团巨大的白云,腾空而起,伶俐的翅尖,划过淡蓝的天幕,一道完美的弧线。
这是当年……自己爱养的鸽子,不曾想在这几乎拔除了一切相关自己的记忆的皇宫,这些无辜的生灵,却还存在。
萧玦,该说你有情还是无情?
你会因为柔妃梳了一个睿懿在世时爱梳的螺髻而大发雷霆,间接害死了那许多宫女,你禁止宫中上下提及睿懿任何一句,违者立即杖杀,当年的长乐宫化为飞灰,你在上面盖了凤仪宫,一丝痕迹也不留。
然而凤仪宫多年空置,我养过的鸽子一代代繁衍不休,直至遮蔽那皇宫半幅晴空。
有情?无情?
心深处,微微叹息,面上却笑意更浓,看起来,似乎人生如此愉快美满。
神游了不知多久,才听到殿中叫进。
秦长歌眼观鼻鼻观心的进去,萧玦盘膝坐在榻上,天华锦挑绣潺针玉龙的黑色长袍流滑如水,他的俊朗如此逼人,不必任何矫饰,亦能四射光芒。
“公主要去为国祈福,”萧玦一向是明快性子,并无废话直入正题,“她看中你了,你好生侍候着。”
秦长歌恭声应了。
萧玦目光自她脸上滑过,略略停留,随即转头对文昌道:“姐姐可是心绪不好?朕见你今日弈棋,心神不宁,让了你三子,依旧输了,若是不愿离宫,就不要去了。”
文昌浅笑,“陛下,不过昨日睡多了,是以精神不旺,我既许下愿心,绝无反悔之理,否则,佛祖要怪罪的。”
萧玦默然,半晌意兴索然的长叹,起身道:“我会去看你,莫要拒我。”
文昌微笑,“上林庵正门永远为陛下敞开。”
“敞开又如何?”萧玦神情萧瑟,浓密的睫毛在眼下垂成一小片弯月般的剪影,“连你也走了……”他欲言又止,衣袂一掀下了榻。
文昌送到门口,眼见弟弟的龙舆远去,看着他轩昂却孤寂的背影消失在重重宫阙之间,微微叹息,却听身后女子和声笑道:“并非生离死别,何必悲伤哀叹。”
转身,文昌看着秦长歌永远微笑的眼睛,在心中无声祈祷。
弟弟,不要是你,千万,不要——
当夜秦长歌宿在金瓯宫,前世的姑嫂二人煎烛夜话直至三更,秋夜深凉,一轮圆月冷辉千里,刷得窗棂微有霜色,白日里金碧辉煌的宫阙,半明半暗掩在阴影里,看来颇为阴森诡秘,遥遥有更鼓的声音传来,一声声沉闷而凝重,宛如擂在人的心上。
“我总觉得有些不安”,秦长歌立在窗前,仔细打量着一别数年的皇宫,“好像有些事即将发生。”
文昌皱眉,“能有什么事?你在我这里是安全的。”
“不是,”秦长歌摇头,想了想,笑道:“许是我多虑了。”
她正待从窗前走开,突然目光一闪,低喝道:“谁?”
“是婢子,”进来的是文昌的贴身宫女绮陌,神情微有不安。
她发上凝着夜露,看来在外面站了有一会了。
文昌蹙眉看她,“你要进来通禀一声便是,做什么鬼鬼祟祟的样子?”
低低应了声是,绮陌委屈的道:“奴婢是看夜深了,不敢打搅公主,也不知道这件事当不当报……”
“你说话怎么还是这么不着调?”文昌无奈道:“语无伦次的,到底什么事?”
“是翠微宫的小欧子……”绮陌揉着衣角,“他偷偷跑来求见明姑娘,奴婢想着这算个什么事呢?已经回他姑娘睡下了,小欧子却不肯走,只说人命关天……奴婢只好来打扰主子……”
秦长歌霍然回身,道:“小欧子可是年纪不大,眉目清秀,看起来很精明的样子?”
“是,他是翠微宫的杂役太监,明姑娘你不熟悉?”
秦长歌已披起披风,急急道:“烦劳姑娘带我去见他。”
绮陌看着文昌,文昌点点头,两人匆匆出门,殿门外的花树暗影里,一个瘦小的身影正搓着手不住徘徊,时不时抬头张望殿门,神情颇为焦急。
正是秦长歌重生那日见到的拖尸的小太监。
见到秦长歌,他目光一闪,急急迎了上来,张口就道:“锦云姑姑出事了,柔妃娘娘要打死她!”
秦长歌心中一冷,立即回头看文昌,文昌明白她的意思,道:“你先去,我就来。”
点点头,秦长歌跟着小欧子就走,一边走一边听那小太监述说事情来由,原来柔妃今日被陛下责怪之后性气不好,在宫中摔盆打碗的连着责罚了几个人都不解气,正巧当值的胡嬷嬷和锦云姑姑有些过节,便在柔妃面前挑唆说娘娘今日之辱,都是明霜那小蹄子惹的,要不是明霜出现,陛下一定会在翠微宫留宿,说起来这丫头早就该死掉,都是锦云救了她,听说还偷偷给她塞了贡品伤药,这药是娘娘您的恩德赏给我们头面宫人的,本就该供起来才是,怎好随意送给下贱宫人?如今陛下有旨意不许难为明霜,但没说不许惩治其他人啊。
一席话听得本就心火旺盛的柔妃银牙紧咬,命人传了锦云来,先是问她伤药哪去了,锦云自然答不出来,柔妃冷笑一声,反手就将手边滚烫的燕窝羹,泼到了锦云脸上!
锦云未及反应便已遭了大劫,捂着红肿的脸连声惨叫求饶,柔妃柳眉倒竖,喝命拉出去,扒了衣服打,打死算完!
太监们都是踩高爬底的货色,娘娘盛怒,明摆着不留锦云性命,下手自也极狠,这些人执鞭都练过手底功夫,可以血肉淋漓却不伤筋动骨,可以表皮无伤却内腑粉碎,锦云的待遇,却是外伤内伤都下了狠手。
当下三两下扒光锦云衣服,柔妃又命全宫男女都出来看着,以为惩戒,众目睽睽之下锦云裸身受辱,浸了盐水的缠丝麻鞭毫不留情重重落在赤身之上,带起血肉横飞四溅,沉闷的声响震得人心旌摇动,暗夜里弥漫着血腥的气味,粘稠的鲜血从刑凳上缓缓流下,在白石地面上流出纵横的沟渠。
围观的众人,虽也有目光淫亵看着锦云身子的太监,但大多闭上眼睛面有不忍之色,只有胡嬷嬷,始终噙着一抹得意的冷笑。
小欧子早先曾受过锦云恩惠,此时见打得不好,悄悄溜了出来,他自知无人会相助锦云,只能指望刚刚成为文昌公主侍女的明霜,想着也许公主慈悲,会顺手救上一救。
小欧子急急说完,却不闻秦长歌反应,诧异抬头,便见月光下的少女面色重如寒霜,素来秀婉的眉目间煞气微生,明明很平静的神态,不知为什么他却觉得有森森的寒意逼体而来,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而此时翠微宫已经到了。
沉静的翠微宫,没有呻吟,呼号,没有交谈言语,只隐约听见长鞭破空的呼啸之声,响在阗黑的夜色里,反衬得这暗暗宫城,越发寂静如死。
头顶夜游的鸐鸟桀桀怪叫着,扇着青黑的翅膀,一闪间划裂层云阴霾的天空,瞪着幽深的眼珠,飞落琉璃飞檐的华丽宫顶,贪婪的闻嗅着四周浓郁的血腥气息。
有人即将死去,而无数的活物在漠然观看。
秦长歌匆匆前行,突然在殿门前停下脚步。
小欧子不明所以的低头一看,倒抽了一口凉气。
血,很多的血,汇流成细细小溪,蜿蜒如蛇般从前方缓缓淌来,宛如有生命般,逼向两人脚下。
从这里,到行刑的院子,还有十多米远,一个人能有多少鲜血,这样漫长的流过来?
秦长歌抬头,闭了闭眼,她知道自己来迟了。
没有任何蓬勃的生命,能够经受这般大量的失血。
拨开小欧子,秦长歌淡淡道:“你别和我一起,仔细连你也倒霉,寻个地儿呆着去。”一边快步进院。
院内月光如洗,衬着鲜血如锦,满院泥塑木雕的宫人,瞪视着刑凳上那惨不忍睹的“人块”。
那已经不能算是完整的人体,零落翻卷的肉块和被血水浸透的黑发纠缠在一起,从头到脚已经没有一块白色的肌肤,破烂如血絮的身体之上,太监的重鞭仍在不停息的甩落,每一下动作,都带飞细小的肉屑,有的地方已经露出森森白骨。
那无力的躯体被鞭力带得不停的震动,鲜血因此流得更急。
见有人进来,太监愕然停手,秦长歌已快步过去,看也不看便脱下披风,遮挡在锦云身上,那月白披风瞬间鲜红,秦长歌俯低身体,半跪在血泊里,凑近锦云唯一还算完好的脸,轻呼:“姑姑,姑姑……”
她声音低而凄切,响在静默的院里,有人低低的啜泣起来。
两个执刑太监,一个默默停手退开,另一个却竖起眉毛,尖声喝道:“贱人,滚开!”
台阶上,胡嬷嬷冷冷道:“明霜?你还敢回来?”
秦长歌根本不理会这些人聒噪,伸手去把锦云的脉,隐约间还有一线游丝般的气息。
想了想,秦长歌不再呼唤,立即去解缚住锦云手脚的绳子。
“呼”一声,凌厉的风声当头罩下,夹杂着那太监的怒喝:“贱婢大胆!”
胡嬷嬷同时冷笑,喝道:“连她一起打死!”
“啪!”长鞭及体,衣帛裂开,血色泛出,秦长歌肩头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她却看也不看,只快速的一一解开绳索,伸手到锦云腋下将她轻轻托起,极小心的想要背起她。
啪!又是一鞭,这次直冲着秦长歌的脸,秦长歌灵活的一甩头,长鞭勾住发髻,那太监发力一扯,发髻散开,黑发顿如流水倾泻,披了一肩,纷纷扬扬落在锦云脸上。
仿佛奇迹般,锦云竟然缓缓睁开了眼。
她奄奄垂死,却目光清明,那般清凌凌的眼光看过来,那太监竟怔了一怔,退后一步停了手。
秦长歌轻轻微笑,道:“姑姑……你受了点伤,我带你去请公主医治……”说着背起她,锦云却道:“放……下……”
怔了怔,秦长歌转身,尚未来得及说话,却见锦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气力,居然自己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鲜血立即从她各处伤口奔涌,迅速在地下汇聚成一小摊,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裹着的披风,目中居然露出了欣慰之色,惨然一笑道:“……谢谢你……”
心中一恸,默默无言,而殿口处有人叹息,秦长歌一回首,见文昌满面悲悯,立于门前。
只是这一回首的刹那。
锦云突然拔足前冲,大呼:“宁做鬼,誓杀汝!”
叫声凄厉如从九幽地狱冲杀而出,带着冲天的血气和赫然的怨气,如利剑般穿裂积压于这黑暗宫廷的重重云霾,击中云后那一轮颤抖的月亮,扑啦啦的喷洒上一层血光。
“砰!”
一声闷响。
她狠狠撞上玉石檐柱!
血花和脑浆如大幅泼墨,鲜红粉白的艳艳绽开,洒在雪白的石柱之上。
鲜血溅飞三尺,溅到阶上胡嬷嬷脚下,她尖叫着,脸色惨白的跳下台阶。
秦长歌未及扭头,那一声闷响已令她僵住。
拢在袖内的手指一收,目中冷芒一闪。
霍然回首,秦长歌已扑到软落在地的锦云尸身前,一殿的宫人都被这惨烈的一幕惊住,夺魂摄魄僵木无语,秦长歌长发披面的扑过来,所有人都忘记了反应。
手一伸,背对着众人勾起锦云尸身,秦长歌拔下她发髻上尖利的发簪,牢牢插进锦云紧攥成拳的手中。
轻声道:“走……我带你去报仇。”
负起锦云,估算了下位置身形,秦长歌缓缓前行,四面宫人纷纷惊惶退开,掩脸不敢正视。
秦长歌不看任何人,刚才,所有人的位置,她已经看得清楚。
胡嬷嬷躲在宫女春晴的身后,藏得严实。
嘴角一抹冷笑,秦长歌步履缓慢而蹒跚,她故意将步子放得很重,声音拖得幽沉绵长,轻轻道:“姑姑,你且看着……姑姑,你现在是鬼了,那欠了你命的,别忘记……姑姑……活着不能报仇,死了总可以了……”
有幽风贴地盘旋,卷起落叶,簌簌的宛如幽灵的脚步。
夜枭戴着一轮惨红的月亮,在殿顶桀桀笑得更欢。
四面众人身处血肉狼藉之地,眼看着秦长歌一路行去背上尸身滴落的鲜血,弯绕虬曲如同符咒,听着她阴测测语声如从地府传来,想起锦云临死前的那句话,都不禁齐齐打了个寒战,从心底泛起冰水般的凉意,睁大呆滞的眸子,惊惶的望着四周深不见底的黑暗,只觉得那些暗影之处,似乎潜伏着无数魑魅魍魉,正在等待召唤蠢蠢欲动。
想不看,却如心神被拘般死死盯着那滴落的血,想逃,却双腿如被缚般绵软得抬不动脚步。
秦长歌已行至春晴面前,那宫女胆怯的退了一步。
秦长歌突然好似力竭,腿一软,斜斜一栽。
身后的锦云尸身顿时向她们歪落。
尖声惨叫着,春晴双手掩面不顾一切的逃开,胡嬷嬷惊得面色惨青的脸立时露了出来,她眼见着锦云血肉模糊沾着脑浆的尸身向自己扑来,扑鼻的血腥气令她心胆俱裂几欲发疯,她啊啊的语不成声的叫喊起来,拼命想逃开,裙子却不知被谁踩住,而锦云的尸身已经栽了下来,沉沉压向她,鲜血滴落在她脸上,恍惚间那被烫伤的惨不忍睹的脸突然睁开眼睛,龇牙向自己一笑。
啊!!!
惊天动地的惨叫,胡嬷嬷胡乱挥舞双手拼命厮打,想要将那可怕的脸拂开,隐约看见秦长歌似乎一脸惊惶的也扑了过来,好像要去扶锦云尸身,纷乱中变幻的红黑光影里她昏乱得看不清一切,不知怎的咽喉突然一凉,似乎也没怎么疼痛,全身的力气却突然如流水般都奔泄而去了。
狂喷的鲜血溅起丈高,那轮微红的月彻底变成了血色。
胡嬷嬷躺在地上,眼睛几乎瞪出了眼眶,瞳仁却已经散了,她身上压着锦云的尸身,那尸身手中一只寒光四射的金簪,正正插在她咽喉。
她死了。
四散逃开的宫人太监,僵僵的呆立着,看着这诡异恐怖的一幕,如死般僵滞沉凝的气氛里,人人面色冷白如鬼,良久,砰通一声,一个宫女栽倒在地。
她被活活吓晕了。
又是“砰通”一声,却是响在内殿的,众人呆呆望去,却见柔妃倒在门槛上。
她本已睡了,听见喧闹出来看,正看见锦云尸身扑向胡嬷嬷的那一幕。
娇贵的妃子哪里经得起这个,一声不吭的便吓昏了。
“冤魂索命啦!”
一声凄厉尖叫惊破惊魂的沉默,所有人都狂奔着,尖嘶着,四散而逃,转瞬跑个干净。
连晕倒的妃子都顾不得了。
只留下秦长歌负手而立于满院血色月光之中。
对担心的看着她的文昌微微一笑,秦长歌不急不忙的转身,轻轻走到柔妃身边,蹲下身端详了她一眼,淡淡道:“貌美心毒,终究有报,我现在不方便杀你,给你留点纪念吧。”
伸出双手,在柔妃左右耳后,重重一击。
半晌,柔妃的双耳里,缓缓流出血来。
细心的掏出帕子,把鲜血拭净,柔妃看起来完好无损。
“你再也听不见奸人挑唆之言了,”秦长歌微笑,“美人是最应该修心养性的。”
再不理会柔妃,步下台阶,秦长歌默默凝望锦云尸身。
这个女子,是她重生以来,唯一主动给予她温暖的人。
初见,阴暗的柴房,遍地零落的尸体,锦云隔着窗焦急的张望,看见她还活着的那一刻,由衷绽放的笑脸。她递过的那瓶药,在她这个睿懿皇后看来最为平常的物事,不曾想却成为致她死命的因由。
这宫中人情冷漠如隔远山,只有她揽她入怀,只有她微笑诚恳,说:“只是姑姑要提醒你一句,这宫中,步步危殆,时时杀机,你得小心着。”
不过几个时辰,这杀机便无声降临,葬送了她自己。
而秦长歌许诺的报答,将永无偿还之期。
她顶着明霜的身体,享受了她的关怀,却永不能如明霜一般,施恩于她。
月色微红,如冤魂双目欲流之血。
秦长歌看着她大睁的双眼,轻轻道:“我答应你,终有一日,我会结束以贵贱论分人命的不公,结束上位者可以任意支配他人生死的特权,我会让伤害我们的人在我们复仇的刀锋下呻吟,以他们的血灌溉你我荒丘下的白骨,我会不惜踩碎无数人的头颅前进,只为不辜负这次不知悲喜的重逢。”
她的手指,轻轻抚上锦云的眼睑,温柔拂过。
手移开时,锦云已经安详的闭上了眼。
秦长歌站起身,再不回顾的离开。
文昌在殿口看着她,诧然道:“你不为她收尸?”
“尸体无知无觉,不过一堆皮囊,何必去收?”秦长歌平静的看着她。
“留下她,翠微宫才好隐瞒消息,才方便你我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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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涅盘卷 第十八章 挑灯
乾元三年十月十四日夜,翠微宫一宫女因不堪主子责骂而触柱自杀,死后冤魂作祟,致柔妃随身嬷嬷胡氏死,柔妃莫名失去听力,百治不愈,终身成残,自此宫中惶惶不安人心浮动,太后特命在护国寺作三日夜法事超度亡魂,三月后,帝命柔妃迁宫另居,封闭翠微宫。
乾元三年十月十五,文昌长公主自请离宫带发修行,素衣简从,轻车驱驰,只带着少许护卫和数个宫女,静默无声的进入上林别苑内,松柏绿树掩映间古朴庄重的皇家庵堂。
一线飞檐,斜挑于郁郁莹绿之中,檐下,秦长歌默然伫立,看着宫中正在建造的庞大工程,一道飞桥如矫龙,又似长虹贯日,自宫中延伸,飞搭向上林半山。
这是萧玦下的命令,因为上林庵离皇宫直线距离近,但真正要进宫需要下山绕路,颇费工夫,萧玦为了方便姐姐偶尔回宫,特令建造连接宫中和上林庵的飞桥。
听见身后脚步声,秦长歌回身,道:“文昌,如今天高皇帝远,我也不耽误时间了。”
“今夜我就下山。”
文昌一惊,道,“你如今没有武功在身,深夜下山如何能行?”
秦长歌笑道:“不妨,我虽无武功,反应未失,自保没有问题,只要能找到当初的旧人,日后安全更无问题,如果呆在你这庵里,我倒觉得不安心。”
“可也不用这么急……”文昌还待劝说,秦长歌一个笑意流眄的眼波过来,她无奈住口。
“宫廷闷煞人……”秦长歌说走就走,“我去散散心……”
她挥挥衣袖,骑上备好的马匹,漫然一鞭,轻驰下山,夜色里,很快只剩下一个淡黄色的纤弱背影。
文昌叹息着,回了庵,关上门。
秦长歌走出老远,回身,看门已被关上,无声一笑,下马,将马系在路边,徒步走回。
她起初走得寻常步伐,一直走回上林庵,却未从正门入,而是绕着围墙,一直走到庵后。
庵后不远处有林,林深茂密,少有人行,那些树,乍看来生得杂乱,东一棵西一棵,没个章法,且树形不知怎的,都长得奇突,歪斜难看,张牙舞爪的伸向天空,在一轮惨白的月亮映照下,凄森可怖。
秦长歌闭目沉思了一会,迈入林中。
只行一步,她便站定,环顾四周,低低道:“他们未曾忘记我啊……”
慢慢的按照进三退一,先左后右,再进二侧左,再进二退一的步伐,扭扭歪歪的绕树而行,一步步慢慢接近林中。
最后停在一方普通青石前。
蹲下身,缓缓抚上那青石,手指一点点摸过那青石,在靠近底端的部位,按到小小突起。
伸手,抵住青石旁一株古树,古树上有些节疤,秦长歌的手指,正正抵在顺数第二个节疤上。
将身子微侧,直到避开古树的范围,秦长歌才按下那突起。
一阵轧轧声响,古树平平无奇的树身,突然露出一方黝黑的洞口。
黑暗的洞内,有什么东西在幽幽闪光。
秦长歌松开一直按住节疤的手指,似笑非笑骂一声。
“一群混蛋,也不知道偶尔改动下机关,被人发现怎么办?”
眯着眼看看那机关,想想也觉得,这样步步为营的机密之处,实在很难为人发现,比如刚才,就算找到了青石上那个突起或者不小心碰到,不按住那个节疤伪装的机簧的话,立刻就会被射成刺猬。
取出准备好的布,包住手,取出那方搁在洞内锦缎上的幽幽闪光的令牌,小心的不让自己的手碰到洞内任何地方,秦长歌微微自嘲的笑了一下。
当年,自己亲自设置这机关时,非欢倚在树边,姣好如女子的秀丽颜容一片冷漠,出神看着天边明月,淡淡道:“真是个不置人死地绝不罢休的毒辣女人。”
洞内,有最后一招杀着,整个洞壁,涂满沾肤即死的毒汁,任何人,发现此洞欢喜探掌而入时,只怕都不会想到,千辛万苦破解了重重机关,最后一步,依然有死神殷殷等候。
她秦长歌,一向就是个很擅长抓住人最为疏忽的时刻施以攻击的女子。
而楚非欢……是个连她秦长歌也不能不愿轻忽的男人。
身世离奇,因特异的,时灵时不灵的预言能力而被视为鬼怪异端,饱受斥逐的一国王子,才智出众,仅凭一本拣到的破烂册子便学成武功,并有所新创的一代武学奇才,宁愿漂泊天涯,宁愿似有似无的跟在她身边,也不愿再回到那华贵糜烂的王宫,去和野心权欲膨胀泛滥的哥哥妹妹们,为黄金座,碧玉杵,天下权,作你死我活,血肉横飞的争夺。
他被放逐,亦自我放逐。
非欢,你,现在可好?
是回了离国,还是依旧在西梁飘荡?
……突有夜枭尖笑。
扑楞楞的飞过树顶。
秦长歌抬起头,看着天际那一轮微微泛着血色的月亮。
那淡红的,似乎散发着腥味的颜色,看来有如杀人无数的兵器上生出的血锈般令人厌恶,觉得不洁。
一抹同样微红的云漂移过来,遮了半边月色。
秦长歌突然想起,很久以前,有个人,在这样的血月之夜里,便行径奇异,喜欢挑灯行走,那盏灯,鲜艳如血,如流着不绝鲜血的眼睛,在黑暗中无声悠游。
一阵微凉的风掠过。
林子里,最黑暗之处,突然出现一点红光,无声漂移。
卷一:涅盘卷 第十九章 红衣
林子里,最黑暗之处,突然出现一点红光,无声漂移。
秦长歌睁大眼。
不会吧……当真是想到曹操曹操到吗?
轻轻站起身,回复机关,将玉牌塞进怀里,秦长歌直起腰,看着那一点红灯,在林子中旁若无人的飘摇。
那步伐,根本不对!
怎么会没有触到机关?
秦长歌极慢极慢的,跟过去,隐约看见红色的影子,挑着红色的灯,一路逶迤走过,仔细的看去,才发现那影子是微微离地的,足底并未沾着泥土,换句话说,那人是悬浮在空中行走的。
本应该尖声大叫“有鬼!”的,秦长歌却意味不明的笑了。
是你啊……我该说,真巧,对吧?
那人一直行到林子深处,不疾不徐的停下,注目林中一方汉白玉石台,似是轻笑了一声,然后,轻提袍袂,姿态极其优美的,一步跨上。
他懒懒卧倒在石台上,红色的灯悬挂在石台旁一株树上,血光般的灯光照下来,雪白的石台被映得微红,如一片被晚霞镀上丹色的轻软浮云,而他就卧在云中,姿态轻懒,红衣半敞,长发垂落一缕,微微挡了似笑非笑的优魅眼神。
如一只长卧云端的美丽火狐。
这个男子,是那种任谁一看都会觉得心头巨撞,灵魂飘散,失却说话能力的男子。
他明明卧在幽深恐怖的林中,造型怪异的石台上,四面夜枭怪啼,树影婆娑,石台侧杂草丛生,爬着肥蚁巨虫,经年掉落的落叶,层层腐积,散发着怪异如死尸的气味。
可他的姿态,便如于九天上,琉璃榻,深帘幕,淡春风,就明光璀璨夜光杯,饮丝缎般深红颜色的葡萄酒,身前舞姬姿态翩跹,香风阵阵,而他如此随意,只因看遍粱园美景,赏尽洛阳繁花。
他一个眼神,连枯骨也似可瞬间丰润肌肤,亭亭而起,作惊鸿之舞。
月下,游灯,红衣,白石台,夜枭啼,百鬼哭,妖娆绝伦,邪气冲天。
秦长歌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静静站在树后,看着那妖狐般的男子。
冷月,艳灯,红衣铺漫玉石台。
他以腕支颊,眼波流动胜过月色瑶华,默默似在沉思,半晌忽幽幽道:“我想睡你很久了……”
——……拼命咬住嘴唇,秦长歌早有准备,她就知道,这个人,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必有惊人之语。
他又道:“你真让人挫败……我想睡你,还得等你死了,才能在你上面。”
秦长歌哀悯的看了一眼那石台,这是谁家的姐妹啊,真可怜,死了还要被这流氓意淫。
他再次叹息,神情哀婉,“不过我总觉得,你那么阴毒的女人,谁在你上面,都要心虚吧?他呢?他心虚不心虚?”
秦长歌沉思……听起来好耳熟啊……拍拍身下石台,他的神情仿佛拍着美人香肩,“你瞧,枕边人未必有情义,倒是我这个被你一脚踢到一边的,巴巴的替你收了尸,选了个好地儿给你葬了,你说,你要怎么感谢我?”
秦长歌环顾阴凄凄的四周,啼笑皆非,好地儿?这叫好地儿?
“不过说收尸也不对啊……”美男手一摊,无奈得令人心痛,“你那破烂尸体,本来就只剩一把乱七八糟的骨头……还被几个人抢夺,谁都说只有自己配葬你……我也不知道我抢到的是你的臻首呢,还是玉足?”
…………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毛骨悚然?
美男一腿曲起,手轻轻搁在曲起的膝上,垂落的手指如玉簪花洁白似玉的花朵,在夜风中柔曼舒展,他婉转叹息的姿态,仿佛在爱怜早谢的春花,说不尽妩媚情致,美好风流。
说出的话,却让人恨不得五雷轰顶。
“咱们分尸了你……萧玦那里,剩下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渣渣……哈哈气死他……”
……萧玦…………嗯?
敢情这倒霉的,被这流氓睡在身下,被数个男人分掉尸骨,死后还被人调戏的,自己同情了半天的女子,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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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涅盘卷 第二十章 藩王
秦长歌难得的竖起了眉毛。
再好的性子,看见这深夜乱林,红衣白石,妖魅而鬼气森森的男子大剌剌睡在自己遗骨上一番胡扯乱弹,只怕也要气得灵魂出窍。
不过秦长歌也就竖竖眉毛而已。
死都死了,骨头都烂了,他爱怎么调戏就怎么调戏,他愿意于这血月之夜抱尸谈情,也由得他。
跟他,跟玉自熙讨论道德是非,就象和豺虎讨论要不要改吃素,白搭。
不知道别人,还不知道他?
名动西梁,号称西梁第一绝色,功勋彪炳的开国功臣,本朝唯一的一位外姓藩王的玉自熙,外人都只看见他无尽尊荣无上辉煌,她秦长歌却很早就知道,所谓光鲜亮丽熠熠生辉得能刺瞎人眼睛的静安王,其实既不静也不安,就是个自恋跋扈,很会失眠,血月之夜会血脉躁动,然后挑盏灯四处乱窜吓死人不赔命还会说你活该的变态。
不过她不计较某人,某人却未必肯不计较她。
“喂,你”,美男水盈盈的眼波荡过来,不需言语也足够勾魂,“站很久了,累了吧,来歇歇。”
他拍拍身下白石,本就半解的衣襟因这动作又向外敞了敞,一抹玉色胸膛,肌肤润泽,香艳无边。
秦长歌脸红也不红,微笑迈出树后,本想装出畏怯害怕的模样,想想也算了,玉自熙面前,装了也是白费,何况这林中,本就不是什么人都能来的。
她既然出现在这里,便没有什么理由再去装白痴。
施施然踱到他身侧,秦长歌俯身看了看白石座,笑道:“这石头看起来怪冷的,你要我睡?把你袍子脱了给我垫吧?反正你穿着也是白穿。”
怔了一怔,玉自熙头一仰,轻轻的笑起来,笑容如优昙般神秘舒展,精致的下颌、洁白的额头映着远月的光辉,分不清哪个更莹润更似明珠,又或者就是一整块完美绝伦的玉,在眼波深水般荡漾的波影中盈盈生光。
“难得啊难得……这么多年了,居然还会有被人调戏的一天……”玉自熙笑得开心,眼色里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上次被调戏是什么时候?那女人……哼哼……”
秦长歌知道他说的是自己,普天之下,敢不将他惑人无形的绝顶媚功当回事,毫不客气的反调戏回来的,当然只有她秦长歌了。
“我很喜欢你,”玉自熙媚笑深深,“跟我走吧,我会对你好,丝罗锦绣,金银珠玉,家人封官,重赏厚禄,只要你开口,我都给你。”
秦长歌微微倾身,挑起他美丽的下颌,笑道:“我也很喜欢你,你跟我走吧,青灯古佛,米饭素菜,天上星星,地下木鱼,应有尽有,不用你开口,我也都给你。”
“我还能给你你不能给我的名分,”秦长歌微笑着用指尖轻轻蹭了蹭那丝缎也不能比拟的光滑肌肤,“咱们一起侍奉佛祖,你看,多有缘?”
浅浅笑着,秦长歌等待这妖精变色。
“哦?”妖狐这几年功力大进,眼睛眨也不眨,不退反进,一拉秦长歌的手,“你是上林庵的人?长公主带来的宫女吗?听说公主为挑选能够静心修禅的宫女,很费了心思,我看这回真是挑对人了,你真是时时不忘佛祖啊……来来,咱们既然有缘,那就幕天席地,借这花月良宵,共修欢喜禅如何?”
他微笑着来为秦长歌解衣,居然还很准确及时的红了脸。
秦长歌心中大赞这家伙几年不见,越发修炼得炉火纯青,什么欢喜禅,不就是要看看她深夜潜入林子是为什么嘛,不就是要摸出她怀中的东西嘛,我要给你摸到,我还是秦长歌?
微微一让,秦长歌垂目看看脚下,笑道:“别急嘛……”
玉自熙偏偏头,笑道:“怎么,看不上我?”
秦长歌笑着摇头:“你这样的人物,天底下哪家女子会不愿和你欢好?只是,在这里?”
“是啊?”玉自熙无辜的眨眨眼,一天的星光都似被眨到他眼睛里,再被他眼中波光湮灭,“安静优美,平坦洁净,不好么?”
“好,”秦长歌笑吟吟,踩了踩脚下石台,“只是这底下埋得有死人吧?你我在死人头顶欢好……万一气着人家,爬起来找你索命怎么办?”
有那么一瞬间,秦长歌确信自己看见,那目光的波影里掠过一丝迷茫和黯黑之色,仿如飞鸟的翅膀掠过深渊的粼粼水面,划出一圈流丽痕迹,转瞬无迹。
轻轻放开手,玉自熙吃吃笑,声音悄悄:“那我明日来找你,你要等我……”
“嗯……”秦长歌声音比他还缠绵,“一定要来,不许失约……”
两人相视而笑,眼波盈盈,言笑晏晏,好一番温情脉脉如水流淌。
周旋一番,看看天色,秦长歌微微一笑,道:“我要回去了,记得来找我。”玉自熙微笑点头,斜躺不动,含笑看她,秦长歌娇嗔:“哎呀,你这样看人家,人家路都不会走了……”
“那好办,”玉自熙懒懒一笑,“锦罗绣帕,玉人手泽,赏一块擦我因不忍别离而流出的眼泪吧?”
抿嘴一笑,秦长歌摸出一方锦帕,仔细的扎在他眼上,嘱咐,“不许自己拿下哦。”
玉自熙嘴角一抹销魂笑意,轻轻点头。
秦长歌蒙上他眼睛,笑容一收。
你以为你肯蒙眼睛,我就会相信你听不出我的步法?
飞快的在身边树上,采下一枚宽长的树叶。
就唇一吹。
玉自熙轻轻抚弄着眼上锦帕,柔声道:“你在吹什么?”
秦长歌侧耳听林中细碎之声渐生,遮掩了她的脚步声,满意点头,一边悄然后退,一边笑道:“唱山歌给你听……”
玉自熙笑意更深:“你的歌声倒特别,居然招蛇引虫?”
秦长歌已飞快走完步伐,远远笑道:“寻常俗曲,怎能入你之耳?可喜欢?”
一句话功夫,她又退出好远,已到林外。
忽听一声长笑。
回身看去。
红影冲天飞起,半空中妖娆艳丽如罂粟绽开,一个宛如舞姿的流畅转身,已到了最高的树梢。
红衣人静静高坐树顶,身后是一轮惨白的硕大的月亮,而狰狞的树的枝桠,映在月亮上,如同被人用力砍出的巨大的豁裂,其色深黑。
那团红影,因而越发热烈,宛如跳动着的火焰。
诡异而妖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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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涅盘卷 第二十一章 觅香
秦长歌仰头,看看红影,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转了另一个方向,借着山石树木掩护,再进了树林。
过了半晌,头顶一暗,红云飞过。
冉冉落于林外。
一阵迅速而训练有素的脚步声接近,有人远远恭声道:“王爷。”
“给我包围上林庵”,玉自熙负手而立,再无方才那一刻的妖魅,冷而无情。
“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给我找出一个年约十六七的宫女,”他简单明了的描述了秦长歌长相,“记住,不许惊动长公主。”
那人恭声领命而去,手一挥,灰衣红甲的士兵立即撒网般散开,潜入上林庵周围草木中。
玉自熙转身,看向幽深的林子。
她……会不会反其道而行之,并没有回庵,而是仍旧返回这林中?
以她的聪明,未必没有可能。
而她对这林子中机关甚是熟悉,派人进去,或自己亲身捉拿,只怕会着她的道。
要不要派人围住这林子,也不进去,只死守着,活活……饿死她?
玉自熙微微的笑了。
……算了。
难得遇上这么有趣的人,这几年,自己已经够寂寞了,找点乐子也好。
他媚姿摇曳的笑着,摸了摸已经收进怀中的锦帕,挑灯离开——
西梁的都城,郢都,号称六国中,民风最善,却又最为剽悍敢战的都城。
六国,指的是当今天下,西梁,北魏,东燕,中川,南闽五国,和僻处恒海之侧的离国。
恒海是天下最大的海,恒海的支流沙江也是天下最长的河流,除了地理位置最为不利的中川,沙江流经所有的国家。
前朝元宗室曾统一天下,国祚不过数代,终因乱政而失天下,诸侯并起,竞相称雄,其中实力强盛者各自抢占地盘,虽然都欲图将疆域一统,但征战多年兵力国力都已不支,遂有志一同的纷纷罢战,休养生息,等待着某个合适的机会,继续侵吞蚕食,平日里,也不忘在彼此疆域边界,不停歇的试探,骚扰,接触,渗透……西梁实力最强,与北魏中川接壤,占据了最广大最富庶的土地,因此诸国中只有西梁称帝。
东燕地处陆地东北,接壤北魏,气候寒冷,南闽地处陆地西南,多蛮荒烟瘴之地,仅能自保而已,而中川,因为地处各国夹缝之间,生存艰难,早已向西梁称臣,年年纳贡以求庇护。
北魏如今算是勉强可以和西梁抗衡的国家,其国主新立,据说精明稳重,雅纳谏言,本因上代魏王奢靡而衰微的国力在他的励精图治下,渐渐有了复苏的迹象,而东燕这一代是女主,燕王只此一女,才能如何倒未听闻,盖因为东燕国师,据说是个惊才绝艳的神秘人物,有他在,女王的风采都稍显黯淡。
这位女主,据说容色无双,和当年西梁睿懿皇后并称“绝巅双姝”,艳名重于天下,不过两年前她纳了王夫,而睿懿离奇身死,这双姝之名,也就不消自散了。
北魏重文,天下文章,半出于北魏,东燕善猎,民风淳朴,女性为尊,中川擅奇技,能工巧匠为天下之冠,南闽国人多有异术,善控人心神,离国近海,拥有天下最为强大的海上军队,出产最为珍贵的明珠珊瑚,国力极富,陆地军队却因为本地人体质的缘故极弱,仅能勉强自保而已。
而西梁,文武兼备,就如这郢都民风,柔中带刚。
这大抵是当初西梁国策和独特的双尊并立国体造就的,开国皇后一向参与政事,皇后怀柔重文,长于邦交远交近攻,选拔贤能不计士庶,重视经济安抚农商,皇帝英明强武,夙夜勤政廓清吏治,法纪严明擅长用兵,信人不疑以正治国,诸般种种利民国策,如双壁辉映,照射得西梁前景一片光明。
但那也只是留存于秦长歌记忆中的三年前的西梁。
在现代的那一世,并没有西梁以及诸国的记载,正如此地的前元不是历史上那个蒙古元朝,如今的西梁自也不是南北朝时期的萧梁,虽然文化风俗多有相通之处,但她知道现在的天下诸国,于那个历史中并不存在,想必是平行时空的缘故。
这三年,秦长歌从宫人口中隐约听闻,萧玦已不如当年勤政,性情也日渐暴戾,喜怒无常,曾经因为一个老臣质疑他的某项激进国策,抗争中提到睿懿皇后若在会如何如何,结果被他下令当庭杖杀。
所幸当年制定的国策仍旧在推行,并未废除,被秦长歌重新设置训练出来的官员体制也运转上了轨道,皇帝勤政不勤政,于国事影响不大。
秦长歌缓缓于街上步行,望着街侧货物丰富的商铺,川流不息的面带笑容的人群,酒楼茶肆里人满为患的食客,无一不说明了百姓饱暖丰足的生活,想起这天下第一都城的繁华的缔造,有自己的一分功劳,可如今,又有几个人会记得她?
呵……没关系,你们不记得没关系,但是有的人,我迟早会令你们想起来的。
秦长歌一脸微笑温柔,穿行于人群。
萧溶小子,你在哪里?
卷一:涅盘卷 第二十二章 萧溶
萧溶小子,你在哪里?
当年长乐宫离火地,南海灵犀珠上方的壁上,镶了“婆罗香”,这香平日无味,只有被烈火炙烤后,才能散发浓郁奇异的香味,那香可解世间火毒,只要在那香气笼罩下呆了超过一个时辰,香气入骨,终身不散。
除非另以他法解去,但这法子,目前这世上,只有她会用。
她一向行事细密,离火地灵犀珠本就是为避火所用,如果没有火灾之虞,那地方是不会启用的,一旦离火地使用,说明火起,婆罗香定然能发挥效用。
她未雨绸缪步步算计,只为了于风云变幻的鬼蜮深宫,随时可现的刀枪斧戟之下,保住幼子。
换句话说,只要能遇见一个香喷喷的孩子,那香气又合她心意的话,儿子便找到了。
她直觉,萧溶应该就在京城,当年她为了保护自己,主要势力都在京城,她也曾和亲信说过大隐隐于市的道理,他们离宫城近,随时和宫内通消息,当年他们才是应该第一批赶到的人,只要他们带走萧溶,定然能平安抚养他至今。
也有可能他们带着萧溶远走高飞,避世而居,不过,以她所熟悉的那几人的行事风格,这个可能不大。
她的目光,只在街角,墙根,巷子的拐弯处,斜斜向下,细细寻觅。
一线四角符号引起了她的注意。
笑意缓缓弥漫上眼底,秦长歌微微欣慰。
看标记,附近就应该有他们的人。
正沉思着,是直接奔向秘密据点呢,还是先见见在附近的旧人。
忽听不远处一声尖呼。
秦长歌转身看去,却见一个年轻女子,一脸惊吓的瞪着身前一个死扒住她不肯放手,小狗一样在她身上到处乱嗅的孩童。
那孩子粉粉嫩嫩得象只刚出炉的包子,大大眼睛长长头发,都漆黑明亮,耀人眼目。
包子穿得简单却精致,乌黑的头发束了玉色的结,明润润的肤色比女孩还细腻,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孩子。
可惜脑子好像有点糊涂。
他死抱着那女子不放手,小鼻子不住抽动,连连使劲嗅她身上香气,满脸陶醉的连呼:“娘!娘!这回可让我找到你了!”
……,……包子蹭啊蹭,陶醉万分:“娘……你真香……”
那一看还是闺中女儿的姑娘满面羞红,在大街上被孩子抱住叫娘,直让她尴尬羞愤得几欲落泪,要不是看着这孩子长得实在可爱,早就一巴掌甩过去了。
秦长歌皱起眉头,这小子,是真的找娘呢,还是借找娘之名行色狼之实呢?
啧啧,包子看起来不过三四岁,这小小年纪也会这招了?我西梁民风开化之速令人瞠目啊,这包子,实在不比现代那世被高速发展的信息社会熏陶得无事不懂的早熟儿来得差劲啊。
人群很快围了一堆指指点点,秦长歌隐约听得有人说:“又是这孩子!”
“这孩子脑子不好……专爱认娘……”
“还说呢,这个月认了第三回了……”
“咳!我替他数着呢,今年的第十八回……”
“他娘呢?不要他了?”
“谁知道……许是个傻子,没人要吧?”
秦长歌慢慢皱起眉头。
正要过去,忽见一大汉急急的奔过来,拨开人群,小心的抱过那犹自死赖在姑娘身上的包子,低声责怪:“小少爷,你不是答应我不乱认娘了嘛,怎么又……”连连叹气,向那姑娘赔罪,连声道,“实在对不住姑娘……我家小少爷自幼失母,思母心切,见着姑娘容颜相似乃母,便唐突了……还请姑娘看在这孩子身世堪怜的份上,恕罪则个……”
一番话说得熟练,想必经常道歉练出来了。
包子抱住大汉脖子,嘴一扁,怒道:“明明她身上的香味和我一样的!!!她要不是我娘,为什么和我是一样的味道?你骗我!”
周围的人哄的一声笑,“这孩子说什么?香味?哪有凭香味乱认娘的?”
“果真脑子不好……”
秦长歌本想走开,听见这一句立即停住,想了想,向着人群中那孩子凑了凑,仔细一闻。
婆罗香,只此一家别无分号的异香。
当即怔在当地,一时竟然有些浑浑噩噩,不敢相信有这般的好事降临到自己身上,是不是前世下场过于凄凉,这辈子老天补给她好运了?这才逛了半天,儿子就自动跑到面前来了。
虽说认错了娘,不过没关系,秦长歌决定,她一定会很努力的给萧包子留下很深刻的印象,让他很努力的记住自己的亲娘是谁的。
听着周围人的哄笑,秦长歌挑挑眉,笑什么?笑我儿子?我儿子只有我能笑吧?
快步上前,果然,一靠近,那奇异的淡香越发明显,萧包子一定是发觉了自己身上的香气,便自作主张的认为他娘身上一定也有和他一样的香味,他年纪又小,辨不出香味差异,觉得相近的,便扑上去认娘……天知道他认了多少个娘了。
众人犹自在笑,秦长歌理也不理,走到萧溶身边,伸手就抱,“儿子!”
这一声低柔婉转,却也是个婉转的惊雷。
硬是将众人都劈呆在地。
包括萧溶和那个前来解围的家丁大汉。
秦长歌巧笑倩兮的抱过萧溶,单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见他犹自未回神,低低道:“小子,快叫娘,不叫娘我就叫你祁繁叔叔给你吃糖!”
立竿见影也没这么快法。
萧溶乌亮大眼一眨,长睫毛扇啊扇,抬手就搂住秦长歌,大声的,又甜又脆一声:“娘!”
鸭梨也没这个甜脆。
他还不罢休,犹自跟上一句:“这回再不错了!”
秦长歌微笑,看来祁繁那个家伙果然多年的坏习惯真的没改啊,他那爱研究乱七八糟糖果的毛病荼毒了大家那么久,居然还要来荼毒她儿子?
“乖,”秦长歌微笑抚摸儿子大头,“你这回确实没错……我也不会再给你错的机会了……”
萧溶激灵灵打个寒战。
“以后你也不用再吃祁繁叔叔的糖了……”秦长歌笑得不怀好意,“他该吃吃我送给他的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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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涅盘卷 第二十一章 觅香
秦长歌仰头,看看红影,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转了另一个方向,借着山石树木掩护,再进了树林。
过了半晌,头顶一暗,红云飞过。
冉冉落于林外。
一阵迅速而训练有素的脚步声接近,有人远远恭声道:“王爷。”
“给我包围上林庵”,玉自熙负手而立,再无方才那一刻的妖魅,冷而无情。
“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给我找出一个年约十六七的宫女,”他简单明了的描述了秦长歌长相,“记住,不许惊动长公主。”
那人恭声领命而去,手一挥,灰衣红甲的士兵立即撒网般散开,潜入上林庵周围草木中。
玉自熙转身,看向幽深的林子。
她……会不会反其道而行之,并没有回庵,而是仍旧返回这林中?
以她的聪明,未必没有可能。
而她对这林子中机关甚是熟悉,派人进去,或自己亲身捉拿,只怕会着她的道。
要不要派人围住这林子,也不进去,只死守着,活活……饿死她?
玉自熙微微的笑了。
……算了。
难得遇上这么有趣的人,这几年,自己已经够寂寞了,找点乐子也好。
他媚姿摇曳的笑着,摸了摸已经收进怀中的锦帕,挑灯离开——
西梁的都城,郢都,号称六国中,民风最善,却又最为剽悍敢战的都城。
六国,指的是当今天下,西梁,北魏,东燕,中川,南闽五国,和僻处恒海之侧的离国。
恒海是天下最大的海,恒海的支流沙江也是天下最长的河流,除了地理位置最为不利的中川,沙江流经所有的国家。
前朝元宗室曾统一天下,国祚不过数代,终因乱政而失天下,诸侯并起,竞相称雄,其中实力强盛者各自抢占地盘,虽然都欲图将疆域一统,但征战多年兵力国力都已不支,遂有志一同的纷纷罢战,休养生息,等待着某个合适的机会,继续侵吞蚕食,平日里,也不忘在彼此疆域边界,不停歇的试探,骚扰,接触,渗透……西梁实力最强,与北魏中川接壤,占据了最广大最富庶的土地,因此诸国中只有西梁称帝。
东燕地处陆地东北,接壤北魏,气候寒冷,南闽地处陆地西南,多蛮荒烟瘴之地,仅能自保而已,而中川,因为地处各国夹缝之间,生存艰难,早已向西梁称臣,年年纳贡以求庇护。
北魏如今算是勉强可以和西梁抗衡的国家,其国主新立,据说精明稳重,雅纳谏言,本因上代魏王奢靡而衰微的国力在他的励精图治下,渐渐有了复苏的迹象,而东燕这一代是女主,燕王只此一女,才能如何倒未听闻,盖因为东燕国师,据说是个惊才绝艳的神秘人物,有他在,女王的风采都稍显黯淡。
这位女主,据说容色无双,和当年西梁睿懿皇后并称“绝巅双姝”,艳名重于天下,不过两年前她纳了王夫,而睿懿离奇身死,这双姝之名,也就不消自散了。
北魏重文,天下文章,半出于北魏,东燕善猎,民风淳朴,女性为尊,中川擅奇技,能工巧匠为天下之冠,南闽国人多有异术,善控人心神,离国近海,拥有天下最为强大的海上军队,出产最为珍贵的明珠珊瑚,国力极富,陆地军队却因为本地人体质的缘故极弱,仅能勉强自保而已。
而西梁,文武兼备,就如这郢都民风,柔中带刚。
这大抵是当初西梁国策和独特的双尊并立国体造就的,开国皇后一向参与政事,皇后怀柔重文,长于邦交远交近攻,选拔贤能不计士庶,重视经济安抚农商,皇帝英明强武,夙夜勤政廓清吏治,法纪严明擅长用兵,信人不疑以正治国,诸般种种利民国策,如双壁辉映,照射得西梁前景一片光明。
但那也只是留存于秦长歌记忆中的三年前的西梁。
在现代的那一世,并没有西梁以及诸国的记载,正如此地的前元不是历史上那个蒙古元朝,如今的西梁自也不是南北朝时期的萧梁,虽然文化风俗多有相通之处,但她知道现在的天下诸国,于那个历史中并不存在,想必是平行时空的缘故。
这三年,秦长歌从宫人口中隐约听闻,萧玦已不如当年勤政,性情也日渐暴戾,喜怒无常,曾经因为一个老臣质疑他的某项激进国策,抗争中提到睿懿皇后若在会如何如何,结果被他下令当庭杖杀。
所幸当年制定的国策仍旧在推行,并未废除,被秦长歌重新设置训练出来的官员体制也运转上了轨道,皇帝勤政不勤政,于国事影响不大。
秦长歌缓缓于街上步行,望着街侧货物丰富的商铺,川流不息的面带笑容的人群,酒楼茶肆里人满为患的食客,无一不说明了百姓饱暖丰足的生活,想起这天下第一都城的繁华的缔造,有自己的一分功劳,可如今,又有几个人会记得她?
呵……没关系,你们不记得没关系,但是有的人,我迟早会令你们想起来的。
秦长歌一脸微笑温柔,穿行于人群。
萧溶小子,你在哪里?
卷一:涅盘卷 第二十二章 萧溶
萧溶小子,你在哪里?
当年长乐宫离火地,南海灵犀珠上方的壁上,镶了“婆罗香”,这香平日无味,只有被烈火炙烤后,才能散发浓郁奇异的香味,那香可解世间火毒,只要在那香气笼罩下呆了超过一个时辰,香气入骨,终身不散。
除非另以他法解去,但这法子,目前这世上,只有她会用。
她一向行事细密,离火地灵犀珠本就是为避火所用,如果没有火灾之虞,那地方是不会启用的,一旦离火地使用,说明火起,婆罗香定然能发挥效用。
她未雨绸缪步步算计,只为了于风云变幻的鬼蜮深宫,随时可现的刀枪斧戟之下,保住幼子。
换句话说,只要能遇见一个香喷喷的孩子,那香气又合她心意的话,儿子便找到了。
她直觉,萧溶应该就在京城,当年她为了保护自己,主要势力都在京城,她也曾和亲信说过大隐隐于市的道理,他们离宫城近,随时和宫内通消息,当年他们才是应该第一批赶到的人,只要他们带走萧溶,定然能平安抚养他至今。
也有可能他们带着萧溶远走高飞,避世而居,不过,以她所熟悉的那几人的行事风格,这个可能不大。
她的目光,只在街角,墙根,巷子的拐弯处,斜斜向下,细细寻觅。
一线四角符号引起了她的注意。
笑意缓缓弥漫上眼底,秦长歌微微欣慰。
看标记,附近就应该有他们的人。
正沉思着,是直接奔向秘密据点呢,还是先见见在附近的旧人。
忽听不远处一声尖呼。
秦长歌转身看去,却见一个年轻女子,一脸惊吓的瞪着身前一个死扒住她不肯放手,小狗一样在她身上到处乱嗅的孩童。
那孩子粉粉嫩嫩得象只刚出炉的包子,大大眼睛长长头发,都漆黑明亮,耀人眼目。
包子穿得简单却精致,乌黑的头发束了玉色的结,明润润的肤色比女孩还细腻,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孩子。
可惜脑子好像有点糊涂。
他死抱着那女子不放手,小鼻子不住抽动,连连使劲嗅她身上香气,满脸陶醉的连呼:“娘!娘!这回可让我找到你了!”
……,……包子蹭啊蹭,陶醉万分:“娘……你真香……”
那一看还是闺中女儿的姑娘满面羞红,在大街上被孩子抱住叫娘,直让她尴尬羞愤得几欲落泪,要不是看着这孩子长得实在可爱,早就一巴掌甩过去了。
秦长歌皱起眉头,这小子,是真的找娘呢,还是借找娘之名行色狼之实呢?
啧啧,包子看起来不过三四岁,这小小年纪也会这招了?我西梁民风开化之速令人瞠目啊,这包子,实在不比现代那世被高速发展的信息社会熏陶得无事不懂的早熟儿来得差劲啊。
人群很快围了一堆指指点点,秦长歌隐约听得有人说:“又是这孩子!”
“这孩子脑子不好……专爱认娘……”
“还说呢,这个月认了第三回了……”
“咳!我替他数着呢,今年的第十八回……”
“他娘呢?不要他了?”
“谁知道……许是个傻子,没人要吧?”
秦长歌慢慢皱起眉头。
正要过去,忽见一大汉急急的奔过来,拨开人群,小心的抱过那犹自死赖在姑娘身上的包子,低声责怪:“小少爷,你不是答应我不乱认娘了嘛,怎么又……”连连叹气,向那姑娘赔罪,连声道,“实在对不住姑娘……我家小少爷自幼失母,思母心切,见着姑娘容颜相似乃母,便唐突了……还请姑娘看在这孩子身世堪怜的份上,恕罪则个……”
一番话说得熟练,想必经常道歉练出来了。
包子抱住大汉脖子,嘴一扁,怒道:“明明她身上的香味和我一样的!!!她要不是我娘,为什么和我是一样的味道?你骗我!”
周围的人哄的一声笑,“这孩子说什么?香味?哪有凭香味乱认娘的?”
“果真脑子不好……”
秦长歌本想走开,听见这一句立即停住,想了想,向着人群中那孩子凑了凑,仔细一闻。
婆罗香,只此一家别无分号的异香。
当即怔在当地,一时竟然有些浑浑噩噩,不敢相信有这般的好事降临到自己身上,是不是前世下场过于凄凉,这辈子老天补给她好运了?这才逛了半天,儿子就自动跑到面前来了。
虽说认错了娘,不过没关系,秦长歌决定,她一定会很努力的给萧包子留下很深刻的印象,让他很努力的记住自己的亲娘是谁的。
听着周围人的哄笑,秦长歌挑挑眉,笑什么?笑我儿子?我儿子只有我能笑吧?
快步上前,果然,一靠近,那奇异的淡香越发明显,萧包子一定是发觉了自己身上的香气,便自作主张的认为他娘身上一定也有和他一样的香味,他年纪又小,辨不出香味差异,觉得相近的,便扑上去认娘……天知道他认了多少个娘了。
众人犹自在笑,秦长歌理也不理,走到萧溶身边,伸手就抱,“儿子!”
这一声低柔婉转,却也是个婉转的惊雷。
硬是将众人都劈呆在地。
包括萧溶和那个前来解围的家丁大汉。
秦长歌巧笑倩兮的抱过萧溶,单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见他犹自未回神,低低道:“小子,快叫娘,不叫娘我就叫你祁繁叔叔给你吃糖!”
立竿见影也没这么快法。
萧溶乌亮大眼一眨,长睫毛扇啊扇,抬手就搂住秦长歌,大声的,又甜又脆一声:“娘!”
鸭梨也没这个甜脆。
他还不罢休,犹自跟上一句:“这回再不错了!”
秦长歌微笑,看来祁繁那个家伙果然多年的坏习惯真的没改啊,他那爱研究乱七八糟糖果的毛病荼毒了大家那么久,居然还要来荼毒她儿子?
“乖,”秦长歌微笑抚摸儿子大头,“你这回确实没错……我也不会再给你错的机会了……”
萧溶激灵灵打个寒战。
“以后你也不用再吃祁繁叔叔的糖了……”秦长歌笑得不怀好意,“他该吃吃我送给他的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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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涅盘卷 第二十三章 凰盟
祁繁突然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蹲在一具小棺材上,正努力的拌啊拌啊的他,停下搅动麦芽粉的手,纳闷的看看天气,咕哝道:“奇怪,怎么突然有点冷?”
容啸天站得笔直,冷冷瞪他,“你搞的这个鬼东西,天怒人怨,老天准备降雷劈死你,当然很冷!”
“不要这样嘛,”祁繁嬉皮笑脸的端起另一个大盆子上前,“这回的这个糖,是用精选麦芽和米做的,我加了芝麻,杏仁,花生,绿豆,还有离国特产的雪花鱼子……海陆具备,荤素齐全,一定别有风味,你尝尝?尝尝?”
“呸!”容啸天给他一个字的彪悍回答。
弯弯眉毛弯弯笑眼立即耷拉下来,祁繁沮丧的叹气,“没见识啊没见识……做了这么多,不吃会坏……溶溶哪去啦,等他回来,他一定会喜欢的!”
说到后来精神振奋,干脆拖了把椅子在门口坐下来,殷殷等待那个即将惨遭糖毒的可怜虫。
容啸天翻翻白眼,大步走了出去,经过祁繁身边时手腕一勾,糖盆歪斜欲坠。
仿佛早有准备,祁繁横掌一拦。
啪啪啪,转瞬之间,两人交手三招,糖盆歪了又正正了又歪,始终未倒。
两人衣袍上,也没有一点糖汁。
三招过后,容啸天自动收手,哼了一声,道:“你功夫倒是有长进,什么时候咱们动手?”
“明年元月初一,他也许会出巡,至圣坛祭祖,”祁繁笑眯眯,“到时候,就看你的了!”
“你呢?”
“我?”祁繁一脸不可思议,“这是杀头的勾当啊,你总拉着我做什么?”
容啸天当没听见,又换了话题,“溶儿四岁了,他老吵着要练武,你也该教他了。”
“溶溶倒是好资质,”祁繁陶醉的低头嗅糖盆,“可是你觉得,主子真的会愿意他学武吗?”
容啸天默然。
祁繁眼珠一转,假惺惺叹息,“可怜的溶溶啊,号称‘爱西梁,爱武功,爱亲娘’的溶溶啊……你的爱,其实一样也用不上啦……”
“谁说用不上的?”
懒洋洋的女声传来。
祁繁的眉梢动了动。
容啸天的手指按向腰部。
两人的目光,或嬉笑或桀骜的目光,一刹那间,全都针一般的刺向那个贸然闯入,手中还抱着他们小主子的女子。
看起来不过二八年华,身姿纤秀,眉目清丽,论容姿虽不是绝色,倒也算是美人。
只是……祁繁眯起眼,这女子神情从容,眉宇虽然温柔无害,眼底却少有笑意,转目间波光微谲,偏偏气质又极为超拔,整个人看起来,烟笼雾罩,神秘高华。
祁繁瞄了瞄萧溶紧抱秦长歌脖子的手,暗地里叹息,小主子又乱认娘了,这回认的好像不是个简单的主儿,看麻烦了吧?——秦长歌笑吟吟看着祁繁和容啸天,她曾经的得力手下,凰盟三杰之二,时隔数载,依旧狡猾的狡猾,桀骜的桀骜。
非欢呢?三杰中最神秘,最冷漠,武功最高的他,为何不在?
秦长歌有微微的出神。
冷不防一直亲亲热热抱着她脖子的萧溶一见祁繁两人,忽地松开手,撒丫子就往祁繁那里钻:“叔叔,这女人逼我认她娘!”
……好好好,好儿子。
你自己当街乱认娘,我好心给你解围你不提,倒打一耙还说我逼你?
这都是跟谁学的德行哪?
秦长歌盯着祁繁笑得令人发毛,全然忘记了其实萧溶的遗传都来自于她自己。
不过这小子说笨也笨,说不笨也不笨,一眼就瞧出了祁繁并不认识她,那么刚才在街上说吃糖就是吓唬他,有了亲人壮胆,又无吃糖威胁,包子立刻倒戈相向,见风使舵的本领,青出于蓝。
秦长歌蹲下身,笑眯眯问萧溶:“为什么说我不是你娘?”
萧玦黑溜溜眼珠一转,“你不是我娘,你不香!”
“谁告诉你你娘一定会香?”
萧溶语塞,求救似的看看几位叔叔,没人理他。
嘴一扁,“因为我香!”
“你香你娘就必须也得香?”
“因为是我娘!”
“为什么你香你娘就得香?”
“因为我香!”
……没几句,萧包子,萧小白就被“鸡生蛋蛋生鸡”这般高深难解永无答案的绕口令绕昏了。
祁繁将萧溶往屋子里一推,“丢人吧你,进去洗手准备吃糖。”
欲哭无泪的萧溶满怀仇恨的啃着手指进去了,秦长歌似笑非笑看着儿子,也觉得,挺丢人。
这厢,祁繁见萧溶安全进屋,无声的松口气,转头微笑盯着秦长歌,笑得极其可亲。
“姑娘是来买棺材吗?看在我家少主人被你逼着认娘的份上,咱们可以让利销售。”
……秦长歌四面看看,叹口气,道:“怎么还是喜欢蹲在棺材店里,凰盟那么多商铺,选个绸缎店也好啊。”
祁繁笑意忽收。
容啸天松开的手指再次搁上剑柄。
不过祁繁立即又笑了。
“黄蒙?”祁繁神情茫然,回头看容啸天,“姑娘是不是找人?这里有叫这个名字的人吗?”
容啸天翻翻白眼,“我为什么要帮你找我不认识的人?”
秦长歌又一笑,“凤凰的凰,约盟的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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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涅盘卷 第二十四章 凰令
这一回祁繁也装不成了。
“你是谁?”祁繁这次的笑怎么看都象只浮在表面上,“在下奉劝姑娘一句,在这里,还是谨言慎行比较好些,否则在下再怜香惜玉,也不得不免费送姑娘棺材了。”
秦长歌不理他,环顾四周,“连椅子都没有,茶也没一杯,这是待客之道吗?”
“哦,”祁繁伸手一让,很诚恳的道:“敝店是棺材店,自然要做足棺材的生意,店内不设桌椅,唯大小棺材耳,清茶嘛……吃糖如何?”
秦长歌四处望望,面不改色脚一勾,拖过一具小棺材坐下,轻笑道:“不闹了,看看这个吧。”
一方墨玉令牌,雕出层云楼阁,旭日东升,其间飞凤翱翔,翅羽清晰,飞凤双目以火红宝石镶嵌,精光四射,灿烂华美。
那凤占据了整个令牌的大部分,山河日月,殿宇楼台,都被它凌云之翼,踏于足下。
墨玉红晶,光华流转,躺在雪白的掌心,倒真真是很美的场景。
不过祁繁容啸天,可没心情欣赏美人柔荑。
见令牌如见尊主。
两人呼的一下跳起来,齐齐变了脸色。
容啸天连声音都变了,“你是谁!你怎么会有凰令!”
当年,娘娘身死,他们潜入宫中救走小主人,他们都是亲眼看见主子尸身的人,他当时想将主子尸身一并带走,是祁繁力阻,说主子不会计较这些,若是带走尸身引起皇帝疑问牵连出凰盟,那才对不起主子,祁繁临走时,选了个个头高的太监,砍下他的头与肩膀,扔进火场中心火势最烈之处,他道以那般火势,等到扑灭,尸骸定然缩成一团辨不清晰,头颅与肩膀那段,估摸着就是个婴儿的长度,正好冒充,看不出四肢也正常,烈火烧掉四肢是常有的事,至于外殿那太监尸首不全,想必一个太监也不会引人注意,定以为是烧掉了滚哪去了。
他当时帮着祁繁砍尸拖尸,经过娘娘身边,看着她死状之惨,抉去眼珠的双眸,自后背入自前腹出的血淋淋的长刀,咽喉的血染的金拨子……只觉得一生的力气,都似乎在接触到那双曾经明媚绝伦如今已成血洞的眼睛时,如水流逝了。
祁繁的脸色,也白得象个死人……哦对了,还有非欢,非欢……平日里那么淡漠的一个人,对主子都爱理不理的,然而那刻他盯着尸体,脸色永远也无法以言语来形容。
主子死了,千真万确!
而上林庵后收藏令牌之地,是主子未雨绸缪的一处安排,重重机关,天下只有他们三杰得知!
难道是非欢?
可是,那夜,当他们发现非欢形迹可疑,责问非欢时,他一言不发拒不回答任何问题,在之后,他们悲愤的获得了白纸黑字的证据,又发现他和宫中勾结,听见他亲口坦承对不起皇后的言语,怒极之下,他下了杀手,非欢后背中的是他的灭神掌,主子亲传,神也能灭,何况是肉体凡身的他!
他是死定了。
那是谁,她是谁?
秦长歌目光流转,见着他们迫切神情,难得的有些感动,轻轻道:“我是宫中一个宫女,叫明霜,睿懿皇后生前,曾经告诉过我一些事。”
祁繁扯扯嘴角,“皇后不会轻易将凰盟的事告诉谁,你有何证据?”
晃晃掌中令牌,秦长歌微笑,“这就是证据。”
“是皇后嘱咐你来的吗?”
“自然。”
“那为什么三年后你才来?”
“这是皇后的吩咐,她老人家智能天纵,我怎么能猜知她的意图?”
祁繁皱皱眉,心里倒觉得,主子行事莫测,倒也确实有可能,别说眼前这个女子,就是自己跟随了她多年,有的时候,还是摸不清她的真正想法。
也许……主子早有预见,提前埋下了后着?
看着祁繁变幻不定,自我说服的神色,秦长歌微微笑,就知道把什么理由都推到死鬼身上最好,最方便。
她又忘记那“死鬼”,其实就是自己了。
呵……秦长歌微笑的想,自己真好心,真体贴属下啊,怕这些怪力乱神之事吓着他们,还要费心编身份。
她自动忽略自己其实只是想耍人的事实。
一直强调自己是好人,其实根本不能算好人的某人,邪恶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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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涅盘卷 第二十五章 炽焰
接受了身份,接下来就好办多了。
凰盟,本就是秦长歌一手所建,极其隐秘,一直打着商家的旗号,看来就是普通商户。
萧玦隐约查到她有宫外势力,按照最合理的想法,秦长歌定然建立的是武林势力,以她的才智,她建立的武林势力定然也是发展最迅速最庞大的,所以才会找上目前势力最大的炽焰帮。
却不知道秦长歌要的只是韬光养晦,波澜不惊。
凰盟以最普通的木材店起家,对外一律由祁繁的弟弟祁衡出面,称“衡记”,先是贩运燕国木材到梁国从中取利,最初开的是棺材店,当然这是秦长歌的恶趣味了,她的棺材店木质好,做工精,价钱也公道,颇受欢迎,越开越大,渐渐又做起了远途生意,将西梁盛产的绸缎销往气候炎热的离国,再将离国贱卖满街都是的珊瑚明珠运回来,顺路在中川招上一批能工巧匠,高薪带回西梁,品质好的,精心做成首饰,销往皇宫和豪门巨户,品质差的,也仔细盘了花样,店铺里明晃晃摆着,式样奇巧,价钱合理,由不得人不掏银子。
秦长歌有时高兴起来,会亲自设计了花样,由匠人做了,戴上两次,立时便会成为西梁流行,而衡记的首饰店铺,会最先摆出和皇后戴过的一模一样的首饰,秦长歌吩咐了,不能多做,顶多五副,不定价,价高者得,所谓物以稀为贵也,是以每次首饰出来,立即满城蜂抢,高官贵爵的夫人小姐们,派了家奴彻夜守在店门前,经常打得头破血流,就为抢得那“绝品”珠花。
也有店家眼红,仿做了售卖,但是终究不及衡记的店做出来的精致不走样,久而久之,只有衡记黑底红色凌霄花标记的首饰,才能成为高贵尊荣的代表,戴了其余店家的仿制品,反倒会惹人嗤笑。
至于什么“时贱而买,时贵而卖”,粮食丰收时买进粮食,卖出丝漆,蚕丝上市时收购蚕丝售出粮食,什么“敬客如神,薄利多销”无论哪家大户首次登门必有让利,什么“知地取胜,择地生财”,不论远近,概择商业易于发展之地,多选南北要冲,交通水运便利,货往频繁之地,因地制宜易货通商,诸般茶盐丝帛,皆有获利,凡此种种诚实有信手腕精明的商家风范,凰盟的经商之道在千绝门出身的几乎无所不通的秦长歌调教下,越发炉火纯青,短短数年,已经发展成可以左右梁国经济局势的巨富。
“明姑娘,”在反复询问试探当年旧事,甚至屡设陷阱套话,秦长歌见招拆招,种种般般都合若符节,甚至连睿懿不为人所知的私隐都对答如流后,祁繁终于信了这女子确实是皇后亲信,盖因为有很多事体,不是皇后亲口,那是无论谁也不可能知道的,而皇后素有识人之能,她看中的人,就从没走眼过,定下心来的祁繁终于斟上一杯茶,放在另一具高点的棺材上,“观您行止,当可知不凡,我对主子的眼光自然也是绝对信任的,主子为人所害,凰盟上下悲愤难言,多年来潜伏查探苦心谋划,只为于最有利时机予仇敌致命一击,只是真相至今深潜晦暗,扑朔难明,我等眼见时光流逝,主子犹自沉冤未雪,实是食不下咽寝不安枕,偏偏屋漏又逢连夜雨,最近,凰盟又遇上了麻烦事体,您既然来了,这便好了,咱们也有主心骨,那自然是什么都不怕的。”
考验来了,秦长歌垂眼一笑,祁繁这小子还是那德行,看似跳脱滑稽其实谨慎阴险,哪里会轻易便信了一个空降到凰盟的新主人?找点问题刁难刁难,一看看她心田,二看看她处事风格值得效忠否,如果自己过不了关,秦长歌相信,祁繁才不象容啸天,会顾忌到凰令和先主遗命有所犹豫回护,他会直接将自己一脚踢开,不杀掉自己这个知情人就算烧高香了。
祁繁,永远只选择最有利于局势的人和事,而不为虚礼缛节,规则伦理所拘。
当初就是看中他和容啸天,一个圆滑玲珑内心阴险,一个外表桀骜实则忠直,实在是很好的搭配,如今看来,确实没错,最起码,在她死去的这几年内,凰盟没有分崩离柝,儿子也帮她养得很好。
虽然,包子,好像,笨了点……纷繁的念头不过是一闪而过,面上是浅笑盈盈,秦长歌如愿笑问:“哦?愿闻其详?”
“我凰盟衡记这些年在郢都做生意,早已成了气势,可谓独霸商场畅通无阻,”祁繁抿了口糖稀,仔细的品了品,嘿了一声喃喃道:“要不再加点薄荷?……您想必知道,咱们是皇商,和各大豪门世家做生意也做出了交情,这也是我凰盟获取各项情报的重要来源,本来都好好的,谁知道最近,被人横插了一杠子,今年,北方一个巨商,姓凌,好大手笔的到了郢都,一来就开商铺拜山头,他做的生意,走的路子,和我们当年很象,也是木材起家,兼营各业,奇的是,他的木材比我们的还好,首饰比我们的还精致,价格也更便宜,便宜得似乎不合常理,照我们的账房核计,他那样的经营法,短时间内难有收益,真没见过人那么恶形恶状的做生意……他又舍得砸钱,没多久,就用白花花的银子砸开了豪门巨族的大门,混得风生水起,抢了我们很多生意,听说最近还在活动要走皇宫的路子,也做皇商。”
“哦?”秦长歌眼波流掠,嫣然道:“这什么人哪,没根没底的,就能在短短数月内,挤倒经营多年势力雄厚的凰盟……还真令人向往……”
哼!容啸天重重拂袖,出门去了。
“咳咳……”祁繁讪笑着给她续茶,“那个……没有挤倒嘛,他那种做法,也很不对味……只是……有点没以前便利了,我们自然也不是吃素的,查探的结果,对方果然不是普通的商户,背后的势力,竟然是那个由小帮派起家,自从突然立了新帮主后这几年发展极为迅速,势力遍及全国的第一大帮炽焰帮。”
“那你们就任人横插一脚,被动挨打?”秦长歌笑得开心,“凰盟如果只有这个能耐,还不如收拾包袱,一起去投炽焰帮吧。”
“咳咳……”祁繁只当作没听见:“凰盟自然不能任人掠夺侵占我苦心多年的基业,说实话,我暗杀,使诈,设圈套,联合众商家打压,种种手段都使过,可惜对方身后的炽焰帮势力强盛,凰盟帮又限于身份背景,不能太过放肆,所以竟成了如今胶着局面。”
“后来我们重金买通那商人的一个伴当,从他口中,听到了一个很奇怪的消息。”
祁繁喝一口茶,笑眯眯的卖关子,等秦长歌迫不及待的发问,秦长歌却看也不看他,只是敲了敲身下棺材,喃喃道:“木质细密,有金玉之声,上好的乌木,不错,不错……”
无奈的猛灌一口茶,祁繁悻悻道:“听对方说,炽焰帮原本一直在北方活动,此次大举南来,不惜血本的扎入郢都商圈,是为了替一个人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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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涅盘卷 第二十六章 红羽
“替谁?”秦长歌放下茶盏,注目玉色杯中微红的三片茶叶缓缓漂浮,茶叶其色殷红,茶色却奇异的泡出天水远山般的碧色,正是自己当年爱喝的,从南闽找来的“红羽翠衣”,不由微微有些出神。
当年,萧玦为了她这个爱好,曾下旨令人潜入南闽,挖出整株的茶树移栽西梁,谁知茶树水土不服,全数枯死,萧玦为此很是愤怒,欲责御花园管事太监,还是自己劝说他,“为君王者,胸怀天下,不可多生私意,更不可以私害公,自古明君,多摒弃自身好恶,须知喜之则多事,恶之则生怨,故去喜去恶,虚心以为道舍,不过是茶叶,喝得着便喝,喝不着便罢,何须生怒?若将这怒气带入朝堂与众臣议事,你要如何静心审势,决断天下大计?须知你一言便可决天下黎庶生死安危,若有失帝王之道,何其不利也,再者,你的喜好传出去,必有小人钻营,苦心寻来,博你欢心,如此,难免百姓遭殃,若群起而效之,必是对百姓的磨难灾祸,届时你的英明帝王名声,还能剩下多少?”
当时,萧玦正色听了,半晌叹道:“小小茶叶,亦有这样一番道理,我却是未曾想到这许多,千绝之门,精绝帝王之术,辅佐历代帝王无不功勋彪炳,果非浪得虚名,如此,真真受教了。”
他一揖到地:“若无你这一代贤后,如何成就我这英明之主?”
一代贤后……尸骨无存。
英明之主……涉嫌杀妻。
无情多是帝王家。
千绝门以拯救世人为己任,以造就治国之才为己任,以辅佐明主英君为己任,但非逢乱世,非逢天下大乱民不聊生,轻易绝不派遣弟子入世,就是因为深知帝王共患难易,共富贵难,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历代千绝门弟子,虽出将入相,威权深重,但荣宠始终,平安到老的,却如凤毛麟角,寥寥可数。
是以有时,千绝门山门,百年不开。
深知伴君如伴虎,为了取信帝王,保全弟子,千绝门因此亦立下铁规,凡入世弟子,无论怎样官高爵显,不得觊觎大位问鼎皇权,否则必以天法惩之。
何谓天法?无人见识,千绝门弟子受师门熏陶,从无一人意图染指至尊之位。
第十代千绝门弟子欧阳素光,历任天下兵马大元帅,大司宰,国师,权柄之重几倾一朝,在无数趋炎附势官员上表请求为国师封王,加九锡,皇帝也暗示愿意禅让,大位当由德者居之的情况下,他愤然拒绝,挂冠留印而去,飘荡不知所终。
第十二代千绝门弟子董疏篁,干脆就在辅佐幼帝登位,灭尽别有用心的大臣之后,指定忠诚臣子辅政,自己功成身退,不领官职,于京城郊外草庐竹舍,自耕自食,若帝王亲赴垂询国事,他尽心指点,但绝不入仕,终身为布衣帝师。
千绝门弟子,留下的都是忠诚淡泊,一心为国的千古美谈。
这一代,千绝门派出了女弟子,秦长歌以女子之身,自择天下之主,幸运儿萧玦在秦长歌支持下毅然投军,投入节制幽、平、德三州,兵力最为强盛,号称有三十万控弦之士的平州节度使薛正嵩麾下,一路以军功升迁,成为薛正嵩手下头号大将。
再设计杀刚愎自用失却军心的薛正嵩,取而代之,连灭诸侯势力,兵锋所指,万军辟易,直至攻至元都城下,双重城郭的元都城易守难攻,号称飞鸟难渡永久不破的天下第一大城,元帝骄纵,自恃城高可触云端,箭矢难及,亲身上城头观战,结果被有备而来的秦长歌以师门神兵风羽长弩一箭贯喉,立时身死,军心大乱,生生将京城兵不血刃的送了人。
后来,萧玦无奈立了江太后娘家侄女为后,却将管束后宫之权交予贵妃秦长歌,再后来,江家被牵入一桩谋反案,皇后因“心怀怨望,谋害皇嗣”被废,秦长歌登上后位,成为千绝门历代弟子中,与皇帝关系最为亲近的人。
果然,祖宗的经验教训是再没有错了,一代开国名后,最后的下场,却是功臣无冢,深怨长埋。
秦长歌对着茶盏,淡淡的笑了,清冽的茶水映着她浮波浩渺的眼神,有一丝碎光飘摇明灭,有如流萤闪烁于银河长挂华星璀璨之中,难以察觉转瞬消逝。
祁繁坐在对面,看着这个女子,对着“红羽翠衣”出神的表情,不知为什么心中忽然一紧,神思也微微的拉远,想起当年那个微笑着走过沙场,走过朝堂,走过深宫,最后走进长乐宫熊熊烈火的绝世女子。
往事已矣,伫立无言,不过赢得凄凉怀抱。
只是,眼前的女子,如此陌生,却也……如此熟悉,熟悉到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就认识她,仿佛她的身体里,深藏着一个,他所熟稔的,逝去的灵魂……他无声的吁一口气,自嘲的笑,怎么可能,皇后之死,是自己亲眼所见,怪力乱神之说不足信,事到如今,能做的,也就是为皇后报仇了。
啜一口茶,他道:“您刚才问替谁报仇……我也不知道,这便是我们急需弄清楚的问题了。”
“经商,未必需要拼个你死我活,有时候也可以求同存异嘛,”秦长歌微笑,“与其两败俱伤,不如同存共荣,我去试试吧。”
微微一怔,祁繁有点不太明白秦长歌的措辞,想了想也大概懂得其中意思,不由自失的一笑,自己真是疯了,怎么会将她和皇后联想在一起?这两人明明不是同一人嘛,皇后会满嘴说这些让人听不懂的怪词?
“那辛苦您了。”祁繁装模作样的弯弯腰,“今日已晚,明日在下安排您会晤对方,如果不嫌寒舍简陋,请在这里用膳休息如何?”
“好啊,”秦长歌温柔却毫不客气的应下,一边向屋内走,“也好和我儿子联络联络感情。”
……祁繁僵在门口,笑不得哭不得。
你儿子?
这是你哪门子儿子?
你还真当你是他娘了?
这这这这……这是我西梁太子,太子啊!!!——过渡段,不过不是白写的,有伏笔,啊啊有恶趣味的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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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 19:38
卷一:涅盘卷 第二十七章 梦会
晚饭时,秦长歌终于见识到萧包子“爱西梁,爱武功,爱亲娘”的强大念力了。
最起码他对武功的狂热赤诚就非常人能比。
棺材店占地广阔,内院是很富丽的庭院,三进宅院,高轩畅朗,秦长歌在主人引领下迈进已经布好席面的暖阁时,见到的就是金鸡独立于椅子上的萧包子。
换了一身墨绿色小锦袍的萧溶,深色锦缎更衬得小脸粉嫩团团,可惜那表情横眉竖目,鼓着腮,咧着嘴,举着一包荷叶鸡,抖抖晃晃,努力要将姿势摆稳,只是看起来不太成功。
“你在做什么?”秦长歌仰头望“仙姿飘举”的儿子,一脸诚恳的发问。
萧溶白她一眼,多么愚蠢的问题啊,一看就知道是不会武功的人问的,要他萧大公子回答这么愚蠢的问题,又是多么的浪费体力啊,尤其是当他真的很想掉下来的时候。
可是这个女人脸上的表情好像真的很想知道……她的感觉也真的很象娘……好吧,萧公子很善良,那是自然的。
“我在练下盘功夫……下盘你懂吗?下盘功夫是练武的根基……”萧公子谆谆教导,授人艺业唯恐不真诚。
秦长歌哦了一声,将目光飘到一边那个笑咪咪趴在桌上,啃着鸡腿观看儿子英姿的少年,她记得,这是祁繁的弟弟祁衡,一个很有经商天分的孩子,当初凰盟初设,一应对外事务,都由祁衡出面,他比他兄长还八面玲珑,衡记就是以他名字命名的。
祁衡一接触到秦长歌目光,立即抖了抖,赶紧爬起来,笑道:“姑娘是……”
“我是他娘,”秦长歌轻描淡写抛下一句,不理呆如木鸡的祁衡,伸手召唤萧溶,“儿子,下盘功夫不是这么练的,你被你祁叔叔骗了,下来下来。”
“真的?”萧包子不信。
“真的,”秦长歌微笑,“你下来,明天我带你去见识真正的武功。”
两眼立时大放光亮,萧溶欢呼一声放下腿,不料独立得久了,腿一软,木头似的栽下来。
被早有准备的秦长歌一把接个正着。
将儿子小小的,溢着乳香的身子抱在怀里,不同于白日里人群中浮躁心情,钩心斗角中无暇体味重逢的欣喜,这一刻,与娇儿近至肌肤的接触令秦长歌钢铁般的心志都几乎崩溃,多少年忘却前生,多少年翻覆红尘,当一切从头再来时,当初那抱在臂弯的一岁婴儿,已长成如今娇嫩可喜活蹦乱跳的四岁孩童,而时隔一世之后,那被她拼尽生命里最后一点潜力死保下的娇儿,终于被她真实的抱在怀中,微香淡淡,却几乎牵起内心深处,最为隐秘最为伤肝扯肺的旧伤,然而这伤痕虽渗血心情却完满,无论当年真相如何,无论萧玦有无背叛,无论那疼痛有多令人于流年中暗恨,无论当年的遭遇有多悲惨凄凉,这一刻都似无需计较,这一刻都觉得老天厚爱,因为,萧溶,还在。
她几乎不能自控的将头微微埋进萧溶怀中,紧紧抱着他,沉醉在他的乳香中而不愿清醒。
立于她身后的祁繁,看不见她神情,她可以略微放纵那一瞬。
萧溶本是笑嘻嘻的,不知怎的见着她神情,突然安静了下来,静静看了这个看着自己,目光中似有千言万语的女子半晌,忽轻轻搂了她一下,在她耳边悄悄道:“现在我觉得,你真的是我娘。”
倒抽一口气,秦长歌按捺住激涌心绪,在泪光中轻轻微笑,也在他耳边悄悄道:“我真的是你娘。”
“那,”萧包子狡黠的眨眨眼,“我们不告诉他们?”
“对,不告诉他们。”
腹黑母子相视微笑。
“你既然是我娘,能不能帮我件事?”几个人坐下来开动,萧包子又对秦长歌咬耳朵。
“嗯?”
“我好讨厌身上的香气,”萧溶表情无辜,长睫毛眨啊眨,那睫毛浓密得似乎能听见小扇子扇风的微响,“那是婆娘才会有的味道,我堂堂男子汉,怎么能有这香味,你帮我去掉。”
婆娘……祁繁那混蛋,把我儿子教成什么样子了……连婆娘都出来了,秦长歌大怒,眼光飘过去,祁繁正在喝汤,忽地一个冷颤,汤洒了一袖子。
“怎么了这是?”他表情迷茫的抬起头来。
秦长歌盯着他笑,“没事,要下雨了。”
——“要下雨了。”
萧玦自黑暗中睁开眼时,听见窗外萧瑟的风声抽打窗棂的声音,脑海里立即冒出这个念头。
刚才好像是在批阅奏章吧?怎么就睡着了?
还……梦见了长歌。
依稀是数年前的长乐宫,长歌刚刚产下溶儿,倚着床栏抱着溶儿玩乐,自己斜靠在她身侧,注视着这对母子,心中无限完满喜悦。
长歌不施脂粉,素面清绝,长发披泻,一床迤逦黑色流水,光芒熠熠,暗香隐隐,高贵天生的眉宇间,因爱子呢喃娇语,绽出温柔如水莲的笑容,如斯醉人。
爱妻,娇儿,他彼时亦沉醉于开满四季繁花的长乐宫似乎永不断绝的春风里。
然后……春风突然化成漫天妖火,火光里玉阶金釭,宫宇楼台,无声崩塌,火光里遍地奇花,玉树琼草俱成焦炭,火光里红颜化为飞灰,幼子缩成焦骨,火光里他一夕之间失去爱妻娇儿,成为一无所有的,真正的,孤家寡人。
……烛火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熄灭的,或许是被风刮的?窗户其实关的很紧,哪来的风?或者,是长歌,你肯回来看我了?
萧玦躺在黑暗中,锦榻上,无意识的呻吟了一声。
火光……火光……那夜的记忆,为什么只剩下了火光?
之前,之后,有些记忆似是久存的面具,为时光所侵蚀,慢慢腐朽,一碰之下便完全碎裂,再也无法拼凑完整。
他颤抖的伸出手,往事如平静的水面,荡开迷离的涟漪,有些场景很清晰,有些场景无限模糊。
有什么一闪而过。
哐啷!
满地碎片,描金双龙双凤青玉插枝瓶粉身碎骨。
满地白亮亮的碎片里他咆哮,声若惊雷,“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她浅笑,立于碎屑之中,永远的点尘不惊,“我从未只为自己想做过什么。”
…………那画面一闪,扭曲着不见,他来不及挽留。
“嗒……嗒……”
殿外萧萧庭树,切切幽蛩,一径疏落的白石径,谁的脚步来回盘旋?
彷徨,犹疑……他忽的一下跳起,扑到窗边。
长歌,你来了么?
急切的目光急急搜索,看见的却是几个太监。
因为他睡着了,过了用膳时间,太监不敢催请,在外殿等候着,不住探看,偶有细碎的声音传来。
萧玦的手指,深深陷进窗棂之中。
窗棂在无声颤抖,越抖越剧烈。
他突然一甩手。
哗啦啦!!!
袍袖飞卷间,木屑飞溅,木柱倾颓,整扇长窗,被他怒极施力,重重拉下!
连带着他扣入木料内的小指指甲,被他毫不顾及的拉扯之力,血淋淋的亦被拔脱。
他看也不看血肉模糊的小指,只是身影茕茕,立于一地碎裂的纸木之间。
于回旋不绝的碎裂的巨响里,于太监们惊惶的回望里。
无尽悲凉,无尽失望的怒吼。
“滚!!!!!!!!!!!”
——龙章宫帝王雷霆之怒,棺材店母子却其乐融融。
秦长歌将困倦的儿子抱在怀里,小心的给他疏通筋骨,她记得师门有一套拍打松骨法,对于孩子的健体强身,增长个头都很有作用,萧溶给她侍候得很舒服,小狗样哼哼唧唧,昏昏欲睡。
“炽焰帮帮主,素玄是个怎样的人?”秦长歌若有所思的向祁繁提问,“我明日要去见他,必须要对他有点了解。”
“他?”祁繁苦笑,“这个人好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三年前,他独闯炽焰帮,剑挑自帮主以下三堂主六护法十二香主,剑下无一合之敌,江湖中人,本就以武力为尊,当即奉了他做帮主,这人据说很有头脑,很善于发掘人才,更善于用人,只是手段很神秘,只知道没多久,炽焰帮就发展起来,而素玄其人,也渐渐名动天下。”
说到这里,祁繁停下,呷一口茶,笑道:“要不要听听关于素大公子的江湖传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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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 19:38
卷一:涅盘卷 第二十八章 采花
江湖传闻,素玄是个很潇洒的人。
江湖传闻,他有世间最好的风姿,有世间最强的武林势力,喝世间最醇的酒,睡世间最美的女人。
江湖传闻里,他最喜一支箫,一壶酒,登临天下胜景,遍阅人间春色。
他曾放舟千里,只为陇东名湖夏季初开新莲,他去采了那莲中最美的一朵,玉缸清水养着,再行船三日,送到陇西名妓丝丝如雪柔荑边,只为换得佳人含媚一笑抚琴一曲。
他曾孤身一人,素衣白马,长笑驰入未阳城长胜盟和飞狮帮争夺地盘的血战之场,以一人单手接下两大巨头同归于尽之击,将他们毫发无伤的送回各自阵营,再微笑告诉他们,我们虽然是武林中人,但以武力解决问题,其实是件最蠢的事,命没了,基业焉存?
拣回性命的两大首领,当日在他见证下,合理的重新划分了势力范围,从此相安无事。
他是天下第一大帮帮主,默认的天下第一人,自然,某些企图早日成名的人,会将和他决斗作为成名的终南捷径。
他的战书很多,多到他经常拿来垫桌子。
偶尔他也会去应战,但战着战着,他突然觉得无聊,甩下对手就走。
对方自然不依,追上来缠战。
他微笑,风采翩翩一指天上明月或者天上朗日。
你看,这月色(日光)如此美丽,在这样的月色(日光)下打架不觉得太煞风景吗?
对方被他干晾着,不甘大喊:“你走了,就是认输!”
他耸肩,认输就认输。
对方更加愤恨:“你的第一名号就让给我了!”
“好啊。”素玄笑嘻嘻,“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不可以把炽焰帮帮主的位置一并帮我接下?”
然而无论他甩手避让决斗多少次,他的第一称号还是稳稳在脑袋上戴着。
炽焰帮帮主的尊位,依旧是他稳稳坐着。
所谓强人,强到了一定程度,即使他肯示弱,别人也当是谦虚。
有些话,即使他认真,别人也当是玩笑。
只敢当玩笑。
他一剑西来,所经之处,万众俯首。
江湖中人,称他潇洒优雅,飘逸脱略,比王孙公子还丰神如玉神采飞扬,莫不以见素玄一面为荣。
可是……秦长歌面上好谦虚的微笑着,心里却在腹诽。
他们想见的,崇拜的,尊重的,真的是眼前这个人吗?
祁繁嘴里的江湖传闻,还真是信不得啊。
眼前这个人,长得不可谓不漂亮,衣服不可谓不精致。
可是,潇洒?优雅?飘逸?脱略?
倚在红木椅上吃石榴的那个人,衣襟散落,姿态轻闲,一个硕大的石榴被他啃得七零八落,雪白长衣上暧昧可疑红色点点,精致的下巴犹自沾着细碎透明宛如碎玉的石榴子。
不过秦长歌看久了,倒也不得不承认,这人虽然吃得狼狈,也许依然是潇洒,优雅,飘逸,脱略的。
因为已经有人陶醉了。
某女侠目光飘荡,晕生双颊,轻声感叹:
“石榴宛如红晶,衬得他肤光皎皎如玉,衣上红点处处,似雪地盛开梅花。”
好……好吧。
就算是吧。
美男嘛,自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
今日,是炽焰帮每月开坛例会的日子,帮主不管爱不爱听汇报,都必须要在的。
秦长歌才不会老老实实的先去见那炽焰帮在郢都的生意代言人,她要找,就直接找上正主。
大大方方在炽焰帮堂口递帖求见,“衡记”新主事的身份,使对当前商争心知肚明的炽焰帮属下,立即没有二话的去通报。
她被让进正堂,和其他一些因事求见素玄的来客,一起去见素帮主。
只是昨晚传闻听多了,导致她对素玄已经形成了潇洒飘逸翩翩佳公子印象,如今这一见……好吧,还是佳公子。
秦长歌正在思考该如何措辞拜见这位看起来潇洒旷达得令人自惭形秽的大帮主,对方已经看见了她,目光一亮,扔了石榴便站起来。
只是这一起身。
红晶不见了,梅花消失了。
他整个人依旧长衣如雪,洁净如水。微笑迎过来的姿态无懈可击。
“哗!神仙!”萧溶目光发亮:“武功……武功啊!”
秦长歌觉得很没面子,这小子,早知道不带他来了,一张嘴就露怯。
不过萧溶很快就不发亮了,因为他发现那个神仙叔叔,盯着自己好不容易认来的娘,那目光比自己看见神仙还亮还贼。
萧溶怒了。
娘是谁?娘是自己千辛万苦从人堆里挑选出来的,是自己认错无数个娘后终于自己蹦到他面前来的,从昨晚开始,天上地下他就看中娘一个,怎容得他人觊觎?
不待秦长歌发话,萧溶横步一跨,小短腿努力拉成弓马步,运气,戟指,大喝:
“个儿郎目灼灼似贼!莫不是个采花贼!”
……咣当一声。
素玄摔到地下去了。
堂堂天下第一大帮帮主的素玄。
以“傅粉少年色皎皎,倚马斜桥红袖招”的风流潇洒,倜傥脱略赢“无双”之名的素玄。
为江湖无数女侠倾心不已,提到他就眼光荡漾,因此素来把形象看得比脑袋还重的,公子素玄。
栽到地上去了。
其余人还没反应过来。
秦长歌已经施施然上前相扶,一脸歉意的给素玄道歉:
“抱歉抱歉……犬子实诚,出言无状,素帮主千万海涵,千万千万。”
实诚?出言无状?仅仅如此?
那不是坐实了“采花贼”这个称号?
素玄那张漂亮得据江湖女侠们每次提起都眼冒星星说一看就会夜夜春梦的脸,已经象是打翻了调料铺,五颜六色不知道怎么来形容。
萧溶犹自摆着气吞山河的姿势睥睨素玄,大有素玄不认罪他誓不罢休之态,秦长歌淡淡瞥一眼他裤子,微笑道:“儿子,你马步搭得不准,腿再张开些。”
“哦,”热爱武功勇于纠正错误的英勇儿子连忙照办。
便听刺啦一声。
春光乍泄。
英雄“哇呀”一声,抱着裆便跳起来,腾腾腾红云上脸,蹬蹬蹬便奔了出去。
丢死人了呀呀……
一泡眼泪在乌溜溜的大眼睛里转呀转,无奈不敢对着恶毒的娘哭。
素玄捂着肚子,好容易爬回椅上。
这回是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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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 19:39
卷一:涅盘卷 第二十九章 回首
等到秦长歌找回儿子--事实上也不用她找,凰盟的人在外面守着呢,虽说确信炽焰帮不会在自己堂口内对人下手,虽说祁繁并不认为秦长歌会对萧溶不利,但怎么说,萧溶的安全,是不能不考虑的。
凰盟的办事效率就是高,儿子奔出去,奔回来,裤子已经换掉了,本来萧包子觉得丢人,死活不肯再来,秦长歌只道:“据说素玄是天下第一高手哦。”
“是吗?”包子犹疑,想了想,很有牺牲精神地道:“看来我还是得去。”
秦长歌笑而不语。
包子眼珠一转,道:“我不是为了武功……我得看着他。”
什么……“祁繁叔叔说了,”萧包子一本正经,“凡是色迷迷看着女人的男人,都是狼变的,会把女人吃掉,所以我得保护你。”
……这都什么和什么!
秦长歌决定,一定,从今以后,要好好的关心下祁繁,免得他整日闲得无聊,毒害幼儿。
牵着儿子正准备回偏厅等候,迎面遇上一个执事,执礼甚恭,说素玄请她移步书房,他已在书房等候,秦长歌谢了一声,坦然进去。
经过书房外侧的花园时,远远看见书房大开的一排长窗里,素玄白衣如雪负手而立,背对来人,正出神看着墙上一幅画,秦长歌不得不承认,素玄姿态端然的时候,确实风姿卓越,仅仅一个背影,其风华神采,潇然之姿,也能令人久久注目,不能移开目光。
秦长歌踏入书房时,素玄已经洒然转身,朗笑相迎,秦长歌百忙中目光一瞥,飞快的掠过那幅画——长空,飞雪,空旷寥落的长街,视野之中一匹神骏黑马前蹄高扬,作飞驰中紧急勒马之姿,马上黑氅黄衫的女子,正单手勒住缰绳,半空之中,微微对着路侧侧头。
画到此处笔意已尽,那一侧头,看的到底是什么,竟无法得知。
那女子看来身姿纤秀,于神骏马背之上,宛然回首,长空烈风,一地积雪,万千萧瑟被一个骑马侧首的背影踏破,她黑发于雪花中飘扬,面容虽漫漶不清,然而飞雪中那遥远的,似淡然似无意的一侧首,便似已穿越时光,看进红尘深处无尽悲欢,风华无限。
看着这画,每个人都会在心中油然而生执念。
她是谁?她在看什么?
她为何于疾驰之中,滑冰之上,如此优美而又惊险的,突然勒马?
烈马飞奔的姿态如此鲜明,爆发的肌肉都历历可见,她定是急行匆匆,飞驰如电,那又是什么,令她于这十万火急的行路之中,乍然回首?
仅仅是一回首的风姿,凝固了最美最悲悯的那一刻。
……秦长歌只是飞快一眼,素玄便已察觉。
大大方方问她:“画得可好?”
秦长歌被发现偷窥,也不尴尬,也大大方方问:“帮主亲笔?果真好意境。”
素玄一笑,道:“不及斯人风采万一矣。”
他注目画卷,神情奇异,那目光如水流动,水波里涟漪万千,向往,敬慕,怅然,怀念,感激,忧郁……种种般般,翻卷起伏,如碧海生波,迭浪不休。
什么样的人,不过一个回首,便能令这隐然的天下第一人,思慕怀念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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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 19:42
卷一:涅盘卷 第三十章 惊破
秦长歌好奇,又看了一眼,隐隐觉得,那马看起来有点眼熟。
还未来得及细想,主人已自无限追思中清醒,微笑揖让待客,秦长歌在黄花梨木雕八蝠椅上坐下,打量四周,笑道:“帮主风雅,这书房布置雅致,古琴名焦尾,书画多名家,臂搁玉玲珑,茶盏浮青花,衬上这香炉金鼎,青瓦白墙,松柏苍翠,人物风流,竟是难得一见的好景致。”
“姑娘有此一语,足见也是高华人物,非凡夫可比,”素玄笑吟吟道:“其实我是不管这些的,除了刚才那幅画,其余都是我帮中子弟东拼西凑来的,他们只知道找好的,却不晓得但凡屋舍布置,在精不在多,在雅不在贵,这屋里的东西,值钱是有了,单论物件,品味也是有了,但是挤在一起,那就是画蛇添足,平添俗气了。”
此人倒是通透,秦长歌微有些诧异的看他一眼,竟然听出了她恭维里的笑谑,一番话既有见识又不失分寸,隐隐间意兴非凡,倒真不负其脱略之名。
素玄已殷殷笑问:“敢问姑娘芳名?”
秦长歌还未回答,被冷落了许久的萧包子已经愤愤道:“不告诉他!”
素玄目光转向萧溶,笑意满满,面上却一本正经的道:“为何?”
“个儿郎……”
“个儿郎目灼灼似贼嘛,”素玄笑嘻嘻打断萧包子再一次控诉,神情无辜,“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美人在前,看都不给人看,少爷,你不觉得太霸道了么?”
萧包子愤怒,这人皮厚呀皮厚,令人发指!
“那是我娘,只有我能看!”
怔了怔,素玄看向秦长歌,先前是听见她说犬子,只是当时自己忙着大笑,未曾留意,如今看来这女子不过十六七年纪,如何就有三四岁大的儿子?京中大户人家虽说都早婚,十二岁嫁人的也不是没有,只是那样的女子养在深闺,也不可能象她这样抛头露面,不过这些也只是在心中默默想了想,终究不好显得疑问,只笑道:“问个问题,你在街上遇见美人,是不是要多看一眼?”
“是啊。”
“再问个问题,你觉得你娘美不美?”
“当然美!”
“对呀,”素玄摊手,“美人才有人看,没人看的就不是美人,如果你娘没人看只能说明你娘不美,可是你娘很美,那么被人看也是应该的,合理的,美人没人看那就不叫美,没人看的女人没面子……你觉得应该被人看哪还是不应该被人看?”
……萧包子再次被一堆“美人”绕昏。
秦长歌抱过儿子,笑眯眯道:“儿子,你不要和素帮主讨论美人这个问题,他可以和你说上三天三夜不喘气,你能么?”
萧包子愤愤:“我迟早都能!”
“好!有志气!”素玄大笑,随即面容一整,转向秦长歌,“姑娘,虽说令公子极其有趣聪慧,可你今日前来,不会只是为了让我见见贵公子吧?”
“我姓明,日月明,单名一个霜字,”,秦长歌微笑,“今日前来,只有一桩。”
她微笑竖起一指,“衡记愿助素帮主达成所愿。”
怔了怔,素玄定定看了秦长歌半晌,失笑道:“明姑娘,我原以为你要来和我商量郢都商事利益的。”
“商量那个做什么?”秦长歌微笑,“你志不在此,我何必徒费精力?”
素玄仍旧在笑,但眼中已无笑意,“哦?志不在此?我炽焰帮大举南来,倾全帮之力,花费若干财力人力,为的就是在郢都商圈扎下根基,成为郢都第一巨户,全帮上下,期待丰厚的回报以更上层楼,诸般种种,无不尽心竭力,姑娘却一口咬定,我志不在此?”
“问题就出在这里,”秦长歌宛然微笑,神情平和,“我来之前,调查过炽焰帮,在西梁国北地,赤河高原以东,炽焰帮拥有大量的草场牧场,盛产关外最为剽悍的骏马,最为肥壮的牛羊,炽焰帮起家于北地,帮中儿郎,多为土生土长的赤河一带游牧儿后代,习惯了高原草场游弋不散的割面长风,闻惯了牛马骡羊温热腥臊的气息,看惯了草原尽处天脉山终年不化的雪顶,喝惯了草原独有带着南人不能忍受的酸味的奶酒,如今,却变卖了经营得风生水起的牧场,抛下生养长大的故土,告别厮守多年的父老,拔根而起,大举南来,缩进这没有长风,没有烈酒,没有牛羊,没有广阔天地的小小京城,于这方寸之地,艰难竭蹶,一步步从头开始,放弃那些天高皇帝远的畅快日子,在步步拘束的京城谋求生存仰人鼻息--素帮主,你告诉我,这,很合理?”
目光变幻,面上笑容却不减,素玄道:“京城郢都,天子脚下,首善之地,天下名城,我等北地男儿,久居草原,却也仰慕南人文化,来此创我基业,于帝都一展我炽焰风采--有何不合理?”
“是吗?”秦长歌慢条斯理饮茶,“可惜我并没有看见炽焰大开山门亮出旗号,说要南移势力,于郢都发展呀。”
“时机未到而已,”素玄斜倚锦榻,将茶盏在手心轻合,茶香袅袅里他笑容亦微微摇曳,“何必一开始就亮明旗号,树大招风呢?”
“我倒觉得,”秦长歌喝茶的姿势轻雅,话语却利如刀锋,“素帮主说了这许多,真正有用的只是八个字。”
“哦?”素玄换个姿势,以腕支颊,雪白衣袖垂落,神容潇然,“愿闻其详。”
将茶盏轻轻搁在几上,秦长歌一掠鬓发,一字字柔声道:“天子脚下,时机未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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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 19:48
卷一:涅盘卷 第三十一章 皇商
平静的室内,一切仍旧很平静。
却突然起了风。
不是温柔和腻的春风,不是惊风秘雨的夏风,不是斑斓萧瑟的秋风,不是雪意森森的冬风。
那风,柔,烈,幽,威。
有风的威势,无风的散淡。
只一霎间,便若有形兵器般,直挺挺的逼杀过来。
秦长歌只觉得面门一凉,有如冰水泼面,又似被什么寒冷无形的兵器撞面而来,肌肤尽为森寒凛锐的杀气所侵,不能自己的一个寒战。
她现在武功未成,但前世见识自然还在,当年,她也有这般威烈之气,这是真正的高手,在某些触动心境的环境下,有意或者无意逼放出的罡气。
心中暗赞素玄第一人之名,他的罡气,已至收放自如化气成形之境,凝化成剑,正正直逼到她最脆弱的眼睫分寸之地,刺激得她双目酸胀直欲泪流,却毫无损伤,而她怀中昏昏欲睡的萧溶,却连一根发丝都没被牵连。
笑了笑,秦长歌伸出手指,面不改色,缓缓向那无形罡气尖端一拈。
但凡罡气,逼出体外时最盛,至人身前时必弱,何况这种顾及他人,凝成一线的罡气,根本无意伤人,不过是素玄的警告罢了。
素指轻拈,秦长歌还笑吟吟做了个抛开的动作,嫣然道:“素帮主,对淑媛如此行径,有负你惜花之名呢。”
罡气立消,素玄笑道:“好,好胆气。”
“帮主亦好武功,”秦长歌柔声道:“否则稍有不慎,我便双目皆毁了。”
“是我孟浪,”素玄微微欠身,姿态优雅,“姑娘所言,关系我炽焰盟万余兄弟性命,素某实有不安。”
顿了顿,他笑道:“我知道在姑娘面前,再无可以遮掩矫饰之处,我只问姑娘一句,你是如何猜出?”
“就是这个字,猜。”秦长歌笑得慵懒,“事有反常必为妖,以我对你的调查了解,你那个所谓仰慕南人文化前来就教,于京都创立炽焰帮不世基业的说法,根本不能成立,炽焰已是天下第一大帮,何必从头再来?你根本没有必要南来抢生意,但是你来了,不惜血本的来了,那么你所谋,必然就不是这些。”
“你拼命抢生意,短时间内大肆交接官员,迅速成为京中巨商,归根结底的,是为了做皇商。”
秦长歌微笑,看着素玄流光溢彩的深黑眸瞳,“我西梁的规矩,无均输和采买之政,凡宫廷所需,一律以时价采办,只为不以之累民,皇商于战时,负责为皇家督造兵器运输粮草,于休养生息之时,则替朝廷负责采买内宫物资,大到宫廷修建的木材,后宫衣服织造,小到宫廷花木种植,女子胭脂水粉,皆由皇商操办,皇商与朝廷政事,宫廷内政联系之紧密,非常人可比,何况我朝还有给皇商赏官赐爵,出入宫廷之权,这对有心人来说,真的很重要。”
“而成为皇商,首先要能成为京中乃至天下的巨商,有足够的财力支撑诸般种种需索,有庞大的势力进入朝廷户部挑选合作者的视线--素帮主,你这段时间的努力,和我衡记的处处冲突,不就是为了这个么?”
“好,”素玄轻轻拍掌,“疑问已解,那么,姑娘你所表示愿意提供的帮助,又是什么呢?”
秦长歌浅笑:“素帮主,你真正的目的是为了接近宫廷吧?你真正要做的,是为了替人报仇吧?你接近宫廷是为了知道什么,你最终想怎么报仇,这些我都不管,我只告诉你,如果有人能以不同的方式帮你达到目的,那么,何必费这么大力气抢生意,拼却这些年炽焰苦心在关外挣下的基业,和衡记两败俱伤呢?要知道,炽焰帮树大招风,稍有举动难免为人所察,当朝因为先皇后出自武林名门,一直很忌惮江湖势力,多方打压武林门派,上次皇帝召见你的事你不记得了?万余兄弟的存亡,在你一念之间。”
瞟了她一眼,素玄也不想再问她是如何知道他要替人报仇的事了,这女子一身神秘,他会花时间好好琢磨的,想了想,他笑道:“姑娘说得句句在理,可是为了避免皇商太多,借端累民,先睿懿皇后规定,在京皇商只能有一个,听你的意思,你是要我们退出,那么,你打算如何补偿我?”
“素帮主好精明,”秦长歌抿嘴笑,“不是说了么,天子脚下,时机未到,你想做的事,我大约能猜得着,而我有比你费尽心思去做皇商更好的办法,去达到你原本想要达到的目的,等到时机成熟,你想要做什么,都不会再有困难。”
“好吧,”只不过略略沉思,素玄便对这看似含糊的承诺接受了,朗然微笑道:“我相信姑娘不致欺瞒于我,那么,炽焰帮近日会表现出应有的态度。”
“与其说是相信我的诚信,还不如说素帮主相信自己和炽焰帮的能力威势,料定我不敢玩花招,”秦长歌眼波盈盈如一江秋水,“我确实不敢玩花招,帮主放心罢。”
“说实在的,”素玄突然眨眨眼睛,“我虽然不用亲自出面,但听底下人来说,整日要费尽心思打通关节,处处屈居人下,时时拿银子讨好那些破烂官儿,干得实在憋气,如今你帮我解脱了,咱们都要谢谢你呢。”
微微一笑,秦长歌意有所指,“帮主岂是屈居人下之人?”
抱起睡得口水横流的儿子,秦长歌笑道:“任务达成,叨扰了这许久,实在歉甚,这就告辞。”
素玄目光扫过萧溶周身,忽道:“令郎好根骨……可愿学武?”
他这话一出口,是不知道多少武林众人做梦也期盼不来的纶音,入得他门,哪怕一技无成,也不啻于有了畅通行走江湖的王牌,秦长歌却只是淡淡一笑,爱怜的看看儿子的睡颜,“等他再大一些罢……或者问问他的意见……学武很辛苦,溶儿还小。”
素玄洒然一笑,不再言语,只微微俯身看萧溶,四岁练武,筋骨未成,正是伐筋洗髓的好时辰,这孩子又是个男孩,按说学些武艺强身护体也是该当,何况是他开口,这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机缘,以这位明姑娘先前指拈罡剑的见识,不会不知道这些,然而她微笑拒绝,眼神中那一闪而过的萧疏落寞,令他也不由心惊。
然而探人隐私终究不好,素玄虽不屑于做君子,但也没有做小人的爱好,一笑作罢。
他光风霁月不欲探人内心,秦长歌可没这般自觉,她行至门口,忽转身道:“画中何人?”
突如其来一句,正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素玄下意识答出了自己原本不会回答的话。
“我的恩人。”
答完方才醒觉,眉毛一挑,微微有些无奈,但随即一笑,那瞬间的懊恼,如清风了去无迹。
秦长歌毫无歉意的宛然一笑,飘然而去。
她的身影轻捷消失在四壁荫翠,绮窗朱户的高墙深院之中,西风剪剪,掀动衣袂,她看来轻逸如飞掠晴空的雁,奔向的却未必是温暖湿润的诸国之南,而是天下间,棋枰上,阴诡难测的迷局。
素玄注目她背影良久,回身,慢慢踱至那幅画前,继续负手仰首深深凝望,他伫立的姿势如高山顶积雪的石崖,沉默而坚定,仿佛能那样永生永世,风霜不改,历山河变迁日月更迭,依旧如前的立下去。
夕阳的光影转过地面,转过几案,转过香炉,转过长窗,转过他黑发白衣,渐渐在遥远的天边泯灭,一抹微红由浓转浅转青,最后换了一轮明光四射的月亮,将那白亮亮的冷光,不偏不倚的投射在依旧仰首独立,明明应该什么都看不见,却仍旧专注相望的背影上。
那沐浴于月色瑶华中的背影,浑然似与月光一体。
良久,黑暗与明光交界之处,听得人幽幽低叹,声音悠长。
如前尘往事纠结不休,如那些早已为人所忘,他却终生铭记的记忆。
“一晃,十年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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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涅盘卷 第三十二章 惊驾
秦长歌与炽焰高层的会晤,定下来的只会是心照不宣的承诺,具体的施行,自有各自手下就细节操心,炽焰帮言而有信,接下来数日,祁繁欣喜的发现,那家凌姓巨商渐渐放缓了钻营交接权贵的动作,原本不顾一切压低价位以求挤倒衡记,不惜两败俱伤的举措也趋于缓和,双方甚至还就彼此进货渠道,价格标定互通有无,算是化戾气为祥和的,握手言和了。
祁繁一高兴,老老实实吩咐了下去,正式介绍秦长歌为凰盟新主人,毕竟前世秦长歌就说过,见令如见人,只要持有凰令,就是凰盟之主。
不过饶是如此,他依旧对秦长歌的要求心生犹疑。
“您要带走小主人?”祁繁皱眉,“我想您一定知道,溶溶的真实身份吧?”
容啸天抱剑立于一侧,虽然没说话,但那表情表明,他不信任秦长歌可以保护好萧溶。
“我知道他的身份,”秦长歌坚持,“但我不觉得他需要保护。”
“怎么可能,”容啸天嗤之以鼻,“他是西梁太子,将来迟早要成为天下之主,怎么能轻忽以待?”
秦长歌不急不忙,掏出昨晚灯下伪造的“先皇后手书”,道:“先皇后在生时,曾和我说,她铁血半生,树敌无数,要想平安终老,只怕难能,如果她有不虞,而太子年纪尚小,独处深宫,无依无靠,只怕迟早为人所害,她嘱托我,将来若真有不忍言之事,便将太子托付于我,由我依她之言亲自抚养长大,为西梁造就下一代英主,这是皇后遗命,不可违背。”
祁繁和容啸天都接过去看,果然是皇后亲笔,大抵便是秦长歌说的意思,当下面面相觑。
秦长歌暗笑,心道幸亏三世以来,自己的笔迹始终如一,不然还要费一番口舌。
容啸天仍旧在犹疑,道:“你一个弱女子,带着他,也太冒险……”
“西梁所有人都知道,睿懿皇后和明宣太子葬身火海,而西梁皇宫里的传说,是睿懿皇后死遁,带走了太子,无论哪种说法,都不会有人想过,太子还在京城。”
“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秦长歌缓缓笑,“西梁太子,如果将来真要成为天下之主,怎能不见识黑暗鬼蜮伎俩,怎能不接触风云朝局大势,怎能不自小就开始培养应对杀伐的能耐?要象你们这样小心翼翼困养在棺材店,只拼命学些书本死板板的学说,将来就算你们想办法扶他上帝位,只怕不过三天,他这没根没基的皇帝就没命了。”
似是而非的道理说一大通,其实秦长歌只是想将儿子带在身边而已,只是现在他还算是“别人”的儿子,想带走,总要费些周章的。
他们在争论,祁繁一直在出神,他一向比容啸天灵活,当下笑了笑,道:“您说得有道理,只是小主人是先主子唯一骨血,若有个闪失,我等九泉之下也难见主子面,这样吧,反正在哪里都一样保护……人,您带着教导,但我们照样派护卫保护,这个,您可不能再拒绝了。”
要的就是这个,秦长歌眯眯笑,一口应下。
出来已经两天了,得回庵里应卯,当初要文昌搬出宫,来到这既游离宫外又紧密联系宫内的上林庵,就是算准孤家寡人的萧玦恋慕长姐,定会常来看望,而在这里,也就没了所谓云州女子身份的限制,较之主子苛厉的翠微宫,更易与萧玦接触。
当年的事,萧玦是最大的嫌疑人,怎么能,放过他?
在上林庵门外,秦长歌远远看见车驾侍卫,不由皱皱眉--萧玦这么快就跑来了?还以为总要再等几天呢。
想了想,秦长歌诱骗儿子,“来,溶溶,把脸涂脏。”
“为什么?”萧公子不愿意。
“儿子,你不是答应过会保护我?”
“那和涂脏脸有什么关系?”萧公子不上当。
“因为我要带你去骗人,”秦长歌毫无为人母者当谨言慎行的自觉,“你娘我现在呆的地方有坏人,只是不知道谁是坏人,所以我和你,都不能做原来的自己,他们会骗人,我们要更会骗人,谁把对方骗倒了,谁就赢了。”
“哦,”萧包子果然酷肖乃母,对骗人这个词毫无抵触,“那我们快骗吧……”
秦长歌翻出早有准备的敝旧衣服给他换上,又将白嫩嫩的包子脸用泥灰抹得脏兮兮,如此这般的教了几句,牵着萧乞丐走向山门。
山门前果然被人拦下,内廷侍卫刀锋般的目光似要刮进秦长歌的骨髓里去,再三盘问,最后还是公主的嬷嬷出来接应了秦长歌进去,在二门前,再次被拦住,侍卫硬声道:“这来历不明的小乞儿,不能进去。”
萧包子不说话,手指含在嘴里,大眼睛骨碌碌的瞧着他,那侍卫还很年轻,被这看起来破烂流丢的孩子可怜兮兮一瞅,也不禁有些心软,正要放缓语气,却不防萧包子眉一皱,嘴一咧,张嘴就哭。
“呜呜呜……我三天没吃饭啦……呜呜呜……没饭吃三天啦……呜呜呜……三天没吃……”
自小锦衣玉食的萧包子心目中,三天没吃饭,不啻于人生里最大的苦楚,至于别的什么凄惨境遇,他还真想不出来,翻来覆去就是三天没吃饭。
秦长歌于无人看到的角度翻翻白眼,没奈何,怕儿子穿帮,只得蹲下身,抱住他,满面凄然向侍卫道:“这孩子流浪街头无人理会,我看着可怜,拣了回来,公主慈悯,我们又是半个出家人了,出家人慈悲为怀,哪有见死不救之理,便是公主知道了,也要责怪我们,小哥,让我们进去吧,不过是个五岁孩子,我带他进去厨房吃个饱饭,绝不会惊驾的。”
那侍卫犹豫着,看着面前女子姿容清丽婉转,烟笼雾罩的轻逸神秘气质,竟也有些小小心跳,对于算得上美丽的女子,再铁硬的人都难免心软,何况还有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水盈盈的小狗似的看着。
他犹豫着,职责与怜悯,令他两难。
却有人冷冷发话了。
“什么人在那里吵嚷?”
秦长歌垂下眼睫,再扬起,静静向院内看去。
满庭里长满枫树,十月枫叶红如火,被深秋温柔而萧瑟的风簌簌带落,很快在地下积了一层,仆佣清扫不及,看去就如霜红的地毡,地毡尽处,青瓦白墙,原木色刷了桐油的台阶向上延伸,连接了回旋反复的幽深长廊。
长廊上,旋转飘拂的红叶连绵成幕,鲜明映照出一身黑底盘绣十二金龙锦袍的当今天子,金冠螭带,长身玉立,脊背笔挺,身形气质如出鞘名剑,光华厉烈,高贵俊朗至耀目的面容上,双眉斜飞成英锐的角度,眉下沉沉压着的双眸,比衣色更为幽黑,也更为明光闪烁。
他微微侧首,远远的看过来,明明只是沉冷的站在那里,那迫人的凛然之气,竟似已逼至眼前。
一身素衣,气质端华的文昌公主,静静站在他身侧。
满院的人,立时呼啦啦跪下山呼万岁,额头及地,拜倒尘埃。
秦长歌本就是蹲着的,这下跪得利落,萧溶傻傻的掉头看他一眼,往他娘怀里一钻,悄声道:“我不跪!”
秦长歌将他身子向身后一转,立时大半遮了他小小短短的身形,低声道:“那蹲着。”
那厢,萧玦已经看见秦长歌,目光无意掠过那小乞丐,毫不停留的滑过,停驻在秦长歌脸上。
这个女子,他记得,不是她的容貌有多惊人,可以令他于见过的无数佳丽颜容中一眼就记住她,而是她如浮动雾霭般飘飘袅袅的气质,非常特异,看着她,犹如隔着水晶帘看帘外远山碧水,只觉得山势空蒙水纹隐隐,似近实远,不得全貌。
“你,”他目光一触即收,如枯叶飘过水面,“惊驾当杖杀,知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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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涅盘卷 第三十三章 剑仙
“杖杀。”
两个冷酷的字眼令秦长歌眉梢微微跳了跳。
萧玦,你,真的变了。
昔年那个暴烈却善良的少年,曾于大军开拔之中,路遇流离失所哀哭于道旁的老人,省下自己的干粮,匆匆塞进对方怀里,自己咕嘟嘟灌一气凉水,大笑着跃上马去,扬鞭道:“虽说乱世人命不如狗,总该挣扎着活下去--老人家,等着我们平定山河,还你安好家园!”
那时的萧玦,何等的英风豪烈,恣意戎马?少年意气,光华万丈,明亮如仙子手中天镜,映照得出世间一切魑魅鬼蜮,阴沉暗昧,如天神般降世而来,光漫天地。
曾几何时,那光华虽仍在,却利如刀锋,出必伤人呢?
很多很多年前,曾有相爱的人,恣意纵马,和声高歌,于黄沙染血之境,傲然前行,彼时天地一色,万象寥廓,原野生发郁郁青草,而相视的眼波,胜过千万年月光牵萦。
是否美好通透如琉璃,终究不可于这污浊尘世长留?
而人间的污尘滚滚,终遮没了少年的清明眼眸?
侍卫的手,已将触及秦长歌肩膊。
按住欲待跳脚的儿子,秦长歌并不抗拒侍卫,微笑不改,抬头直视萧玦。
“陛下,惊驾当杖杀,可是,您惊了吗?”
萧玦抬起一边眉毛。
“我西梁以武力开国,陛下乃马上天子,征战四野,万军辟易,是白骨丛,赤血渊中走出的真龙之主,素来秦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交于睫而目不瞬,若区区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婢幼乞,便能让我西梁之主受惊,传出去,怕于陛下威名有损,奴婢贱命,死不足惜,但万万不敢因此一事,有堕陛下赫赫英名,令环伺诸国,心生轻我之心。”
言毕,恭谨伏地,秦长歌头也不抬。
萧玦默默不语,注视秦长歌,目光流动似正午烈日,熠熠光芒令人无法直视,文昌一直注视着这对相见不识的曾经的恩爱夫妻,神情微有悲凉之意,此时亦轻轻道:“陛下,佛门善地,还请勿染无辜鲜血。”
那个血字犹在舌尖盘旋。
一声鹤唳般的清鸣,穿越层云。
一道雪色长练,突然自天际升起。
几乎在升起的那刹那,那耀眼无伦的光色刚刚抵达人们眼眸,那长练已化为滚滚光柱已到了近前。
如雪剑光。
烂漫如华锦,富丽如春色的剑光。
一剑可动山岳,华丽惊艳如苍蓝天穹摇曳过的流星般辉煌闪亮的剑光。
剑光似天瓢倾泻,无遮无拦,势不可当风卷雷啸的泼向萧玦。
那一霎萧玦整个人都笼罩在华光无伦的剑气中。
惊呼奔跑声里,秦长歌手指抠紧了地面。
“鹤唳九霄层云,剑动一山春色”。
“光华剑”
“剑仙”
上官清浔!
这位成名垂三十年,昔年名动天下,如今本应逍遥烟霞之外,隐居蓬莱之洲的一代剑仙,如何会在隐匿仙踪数十年后,突然现身于此地?
谁能令这睥睨天下,据说性情极为高傲的一代绝世剑客再践红尘?
秦长歌在这一刹间转过无数念头。
救,还是不救?
剑仙生平有怪癖,不在认识他的人面前杀人。
而秦长歌,昔年曾经和他见过几面。
只要喊出剑仙二字,萧玦性命可保。
可是,一个小小宫女,认识剑仙?
可是,救萧玦?
……伏身于地,三丈之外,依旧听得那风声烈如飓风,扯起秦长歌长发,衣袂裙摆,俱猎猎飞起。
漩涡正中的萧玦,必死无疑。
这一刹心乱如麻,秦长歌叹息,正欲抬头。
青影一闪。
快得仿佛原本就站在那里,原本就站在萧玦身前,那身法滑溜如游鱼诡异如鬼魅,迎着扑面令人气窒的强绝剑风,直直扑上。
风声忽歇。
剑锋入肩。
仿佛没看见贯穿身体的长剑,青影突然再次迎上一步。
咯吱。
令人牙酸的声音响起。
剑锋入肉,穿过肩胛,生生不能再前进一步。
剑锋,被那青衣男子以极巧妙的角度,用自己的肩迎上,再在入肉后错步一扭,生生用肩胛骨卡住。
血涌如泉,顺着剑锋倒灌而下,眼看将要涌进上官清浔衣袖。
手指一抖,长剑突然消失。
上官清浔已满面嫌恶,如一道长烟掠过天际般,瞬间飞退数丈。
他有洁癖,最厌恶人的鲜血,是以他也没有专用的名剑,因为他厌恶杀人后要拭剑。
名剑对他已经失去意义,在他手中,便是根枯枝,也胜过天下强兵。
立于一朵紫菊斜斜逸出的叶瓣上,他并没有看萧玦,只是目光似有似无的环顾四周,最后停在青衣人身上。
他寒冰般的目光,落在谁身上,谁便觉得被冰箭刺了一下般寒意顿生,只有那青衣人,血流如注却面不改色。
正是那日秦长歌初见萧玦,故意掉出经书时,如鬼魅般肃杀而出的青衣男子,萧玦的隐卫。
他面上一片苍白死寂,平平无奇的五官实在看不出刚才那悍厉无畏,将自身血肉视若草芥般的一举,是他所为。
年已八旬,却因为养气功夫已臻化境,看来只如四十许中年书生的上官清浔目光停留在他脸上,微微一晒,道:“揭下你的面具来!”
青衣人仿佛没听见,只是立在萧玦面前,鲜血从肩头不住滴落,滴答有声,很快在地上积了一滩。
被他挡在身后的萧玦突然推开冲来围护他的侍卫,缓缓上前一步,昂然道:“你是谁?”
上官清浔抬头看天,不理不睬。
萧玦立得笔直,一字字道:“无论你是谁,在朕面前,都休想无礼,也休想伤了朕的人便毫无后患!”
上官清浔目光一瞥,冷然道:“就凭你这几个草包卫士?”
“也许我现在奈何不了你,”萧玦厉声道:“然,犯我西梁天威者,虽远必诛!”
上官清浔缓缓将眼光放下来,这才认真的打量了萧玦一眼,半晌喃喃道,“我一直觉得那帮老家伙领着小丫头选错人,弄得后来不可收拾……如今看来,倒也有几分意思……”,他忽然再次偏头看看四周,道:“小子,这回你可是错了……”哈哈一笑,袍袖一拂,流云般平平移了出去,转眼间身影已杳,只隐约听见有人高声长吟:“旧游无处不堪寻,无寻唯有少年心……”,声音游丝般转瞬飘散,似已高出云端,又似已远在百丈之外。
萧玦一直稳稳立于长廊,直到那声音完全消散,他抬起头,若有所思,眼瞳微缩。
然后,无声的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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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 19:49
卷一:涅盘卷 第三十四章 伤疤
秦长歌细心的拧着金盆里的绢布,动作轻柔,心里却在恶狠狠的暗骂。
那么多侍女,为什么偏偏在自己经过他身边时,那个明明昏迷的人,竟突然伸手,拉住了她的裙裾?
公主立即顺理成章的吩咐她留下来侍候,无人之处对她展现满面殷殷之色,眼神竟有几分哀恳。
秦长歌默然一叹,也无可奈何。
文昌真是想多了,无论如何,她现在就是一小小宫女,难道还会抗命?
秦长歌微微笑着,趁着屋内无人,毫不客气拉开萧玦衣襟,手指轻轻按在他因练武不辍,而较常人更为强健光润的麦色肌肤上。
只一按便知究竟。
萧玦还是那个逞能强硬的脾气--上官的剑,不是那么好相与的,青衣人拼死救护,强大无伦的剑气还是穿过青衣人肩背,透入萧玦胸口,裂肤三寸,皮肉之苦倒在其次,那寒意森森的剑气,多少伤了点萧玦肺脉,他又心绪不宁,以至于昏厥--其实没那么严重的。
只是……上官的剑,好像有留情之处呢?
这个老怪物,根本就不是为杀萧玦来的?
想着先前上官走时说的话,秦长歌笑笑,手指在他胸口一弹,眯着眼看着熟悉的前世丈夫的胸膛,手掌,轻轻的按在他平静有力跳动的心口上。
掌下肌肤,温热细腻,极有弹性,掌下心脏,跳动有力,声声入耳。
隐约间想起当年,战场之上,萧玦经常受伤,他又是个不惧艰险勇于前行之人,管他血流全身,管他刀山剑丛,管他横尸百万,管他火海冰河,只要他一息尚存犹自能战,他定然是要横剑纵马上前,先杀个痛快再说。
她却是个懒惰的性子,能不出手就不出手,只是时时伴在他身侧,他受伤得多,久而久之,她竟练就了一手娴熟的包扎技术,成了他专用的军医。
秦长歌手指缓缓移动,探入衣内。
轻巧然而准确的,摸到颈下三分,虬结而起的一道伤疤。
不长,却很深,以至于愈合之后,肌肉筋脉再也不能舒展,团结在一起,成了一个狰狞的疤。
狰狞的疤,刻在谁在心上……那年冬,赤河战场,与北魏开国之主,魏元献的生死一战。
西梁史书上,白纸黑字的记述:
初,魏元献兵盛甲于天下……是年冬,决战于赤河关隘定阳,魏军势盛,以四十万军围之,魏王元献势骄,列营百余,强攻定阳,曰:百万之师,所过如卷,蹀血而进,必屠此城,前歌后舞,顾不快焉!魏军未至,帝使静安王密赴偃陵,调平偃军转救之,武威公率精锐取魏军禹城,禹城,魏军南下之要道也,得之则扼魏军之喉,帝后独守定阳,坚城力阻,魏王逾月不能下定阳,神夺气沮,值静安王驰援至,帝亲帅三千骑,夜踏魏营,初战告捷,其时禹城已下,然消息未至,后命伪制胜报,射入阳城,又命死士佯闯魏营,故遗战报,魏军得之,一日三惊,勒卒自持,帝将勇士三千,血月之夜,密涉定水,决战赤河苍龙之野,戮魏军大将成羽,创魏王元献,是役血流漂杵,积尸遍野,魏军仓皇北遁,于禹城再遇武威……所遗军士,不过二三停矣,值此一役,两军之势逆矣,魏王终朝逡巡而不敢进……我西梁万年之基,由此始矣。
史书上那些枯燥生硬的字眼,善于将一切腥风血雨淡化,冷静的凝固于永恒的时光之中,只有参加过战役的人方才永生不能忘记,那些餐风饮雪,艰难竭蹶,誓死守城,浴血杀伐的日子。
天寒地冻的冬月,久困的危城,禹城攻下的消息尚未传至,秦长歌伪造的战报却已射入城头。
长啸的飞箭如烟花,带着同样如烟花般令人振奋的消息射入城内饥疲羸弱的士兵眼中,那些挥飞着热泪的拥抱里,那些无边无垠的欢呼雀跃里,萧玦一步跨上牒垛,于万众欣喜仰望的目光里,神采飞扬的下令,穷尽所有能下腹的食物,给今日出征的将士尽饱而止。
数月未吃饱饭的将士,欢笑领回了那掺杂着黍,糠,秫米,甚至还有不知名的晒干的虫屑的饭,席坐于地,枕着破败的麻袋,长满冻疮裂出无数血口的手捧着碗,大口大口的吞吃。
欢笑着说,总算能做个饱死鬼。
秦长歌和萧玦,吃得也是这饭。
萧玦倚着城墙,抱着饭碗,吃得很香,秦长歌看他半晌,将自己的半碗饭拨到他碗里,萧玦啊的一声,瞪她一眼,再拨回来。
秦长歌又拨过去。
萧玦再拨回来。
争执中洒落几粒饭,萧玦赶忙拣起填入口中,笑道:“这饭是你洒下的,我算是吃了你的饭了,你别再推,再推我生气了。”
秦长歌默默看着他,今夜,萧玦坚持要率军偷袭敌营,因为他知道,城里已难以支撑,魏军白日里接到禹城已下的战报犹自惶惑,而玉自熙的援军正在赶来,此时踏营里应外合,正是最佳良机。
但那是三十万人马。
以三千对三十万。
只有萧玦敢为。
秦长歌那段时间因为疲惫而缺乏营养,一直发着低烧,不明原因的热病令萧玦担心,他下了军令,严禁秦长歌跟随出战。
那夜,三千勇士静静磨刀,水渠边喂饱瘦骨嶙峋的战马。
那夜听惯了的深远的号角,于夜色中缓缓低诉,分外幽沉,牧野千里的处处白骨,斑斑鲜血,和着那一轮孤寂冷漠看人世间争夺杀戮的月色,都幻化成无数双战死荒原永生难归故土的游魂的目光,在深寂的夜里飘摇不休。
那夜月光惨淡,猩红欲滴,血月之夜,天色苍茫,萧玦领三千勇士,马衔枚,蹄裹布,一路潜行。
安静迅速,如长蛇般掠草而行的队伍,难以发觉远远跟随着的那个纤细身影。
夜色至深时。
萧玦飞渡定河,将近敌营,去枚掷布,扬蹄而起,一头撞入敌军腹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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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涅盘卷 第三十五章 暗箭
三千勇士,鼓出全部的精神和杀气,飞蹄而来,马蹄声咚咚击响暗夜里沉寂的大地,如擂响的战鼓,敲击碎了懵懂沉睡人们的美梦。
那阵起阵落的马蹄声,犹如催命的号角,滴血的刀锋,带着极野之地铁腥浓厚的气味,如夜空中跨越苍穹闪电一掠,抬眼间便驰至近前。
三千人,生生奔出了十万人的肃杀气势。
魏军猝不及防,被踹营而来的敌人吓破了胆,慌乱中不知敌人几何,只知仓皇逃命,大多数人在赤身奔逃,少量人胡乱抓起身侧用具抵挡,被骑士尖锐的长矛大力刺穿,挑飞在半空,沉闷的锋锐入肉声响,淹没在喊杀声,惊叫声,拥挤叫嚷互相踩踏的慌乱声之中,而血光如大幅扇面般在血月之下淋漓展开,弥漫出一片腥热的气息。
魏军和梁军,本都是元朝子民,两军势力之地接壤,都有一部分子弟来自赤河及附近州县,黑夜之下,战乱之中,不知道有多少远房弟弟死在哥哥刀下,又不知道有多少原本的同村乡亲互相将刀枪刺入对方胸腹,带出血淋淋的肉块和生命。
沙场无情,几人能还?来年春草,沐血而生。
萧玦不管这些。
他只知道,杀戮是为了止住更大的杀戮。
他带着拼杀而出的最精锐数十骑,直奔魏元献大营而去。
一片混乱中,魏王帐营更是乱成一团,左右中军眼看着乱势不可止,拥着魏元献逃去,其余人围拥而上,拦截萧玦,萧玦眼尖,看见一锦袍男子被人护卫着转向帐后,心知必是魏王,奈何自己带的人太少,都已陷入混战之中,竟是分身无术,眼见魏王身影即将消失在帐后,急得眼睛都要瞪出血来。
却有一抹纤细黑影,忽然自魏王金帐顶上一掠而起,如轻羽似枯叶,毫无重量的一飘便飘到魏王中军上方一株枯树之上,抬手一拉,枯树上一枝轻脆树枝顿如利剑般,破空而去,激射魏王头颅。
心有所感骇极回身的魏王,惊怒之下抬剑欲挡,却已来不及。
然而他命大。
身侧一个死士,大叫一声,横身一撞。
硬生生将他撞开。
立即有三个人扑上,叠挡在魏王身前。
扑哧一声,树枝穿透那死士胸口,带出血泉和心脏碎块,再飞射入人群,转瞬之间,将和死士拥叠在一起的三名士兵,串成人串,再射入被护在第四个人身后的魏王前胸。
血出,然而魏王犹自能捂胸逃开。
秦长歌怎肯罢休,手指一扣,正要再来。
却突然微有晕眩。
全力施为之下,久病身躯已有不支,她的反应慢了一步。
她立在树上,突然心生警兆。
忽听得一声大叫,萧玦竟不顾围困他的三个人,拼着挨了一刀一剑,飞掠而至。
他鲜血满身,黑发披面,什么都顾不得再说,只是毫不犹豫用自己的身子,重重覆盖上她的。
与此同时,一抹乌黑流光,悄无声息直袭两人背心。
那人就在树下。
大将成羽。
以坚韧善忍着称的成羽,其耐性和阴狠令人心生惊怖,他隐在树下,眼见魏王遇险,竟也毫不动容,一直等到秦长歌最为疏忽虚弱的那一刻,玄铁巨弓悄无声息,直袭她后心。
吵杂之声中那一声大喝似有惊天巨响,响在秦长歌心头。
那一箭,射在对阵之中依旧时刻关注秦长歌,发现成羽在树下,立即及时横掠过来,以身相代的萧玦身上。
自颈后侧入,胸前出,鲜血喷了秦长歌一头一脸,伤口离颈项要害,只差一分。
秦长歌俯身接住萧玦软倒的身躯,霍然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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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 19:50
卷一:涅盘卷 第三十六章 神后
她的目光,自树梢之尖,冷冷投下,冰刀般的在成羽咽喉上划过。
成羽一击不中,立即要逃。
秦长歌抬手,咔嚓一声截断露出萧玦体外的长箭,深吸一口气,抬手一掷。
电光不及这箭光快,准,狠,厉。
惊天撼地的电光,不及这箭意怒极而发,杀气凌人。
箭出,箭没,断箭准确射中已躲入士兵群中的成羽后心,齐齐没入,一分不露。
成羽,死。
成羽这一死,全数坏了他打好的算盘,魏王遇险的那一刹,他于电光火石之间想定,拼着不救魏王,射杀凶手秦长歌,魏王既死,以他的威望,他便是下一个魏王,就算魏王未死,以他射杀秦长歌的功劳,也足可抵主险不救的罪名。
然而他未曾想到萧玦会不顾一切来救,最终死在秦长歌飞箭之下。
是以成羽死后极其凄凉,魏王秋后算账,略一思想便明白了他的私心,大怒之下,虢夺成羽封衔,他是唯一没有在北魏立国后,牌位入驻功臣祠的从龙阵亡重将,也是唯一一个没有任何荫封的将领,成家后代,在北魏一直境遇凄惨。
这都是后话了。
其时秦长歌抱着重伤的萧玦,陷入重围之中。
不敢拔箭,不能裹伤,不能剧烈移动,在这混战围攻之场,缺医少药的情形下,无论做了这三件事的哪一种而没能立即有后续护理,萧玦都性命难保。
也不能背着他跃出重围,那等于将萧玦当做箭靶。
秦长歌并指连点,先封了萧玦几处大穴,血流立止,又喂了他一颗护心丹,保住他残存的元气。
飞身上树,有若金石的双手,劈开身侧枯树树皮,单手拨开不断飞来的箭矢,另一只手,迅速在树身上挖了个半人高的洞。
那树虽枯死,树冠已失,但树身颇为巨大,秦长歌将萧玦放入,他的身体被包在树中,秦长歌眼光一掠间已经确定树身厚度,任谁也不能一箭穿透树身,伤到树洞内的萧玦。
秦长歌自己就坐在树洞旁的岔枝上,取了萧玦宝剑,一只手按在萧玦前心,源源不断输出真气,以维持他浅弱的呼吸和细若游丝的生命,另一手长剑幻化星菱点点,拨开四面飞箭,但凡上树来的,都一剑砍死。
此时密赴平州、偃陵调兵的玉自熙已经领兵赶至,但一时未得冲近,魏军已乱,但毕竟人数众多,卫护在魏王身侧的中军依旧建制未散,护卫受伤魏王逃走,魏王临行前下令,务必拿下秦长歌和萧玦,不论生死,提头来见,赏参领并白银万两;活捉,赏将军并黄金万两。
是以人若潮涌,拼死以上,性命重要,富贵前途也重要,无论在哪里,都有抱着侥幸心理妄图行险博取富贵的,萧玦带着冲入中军的护卫剩下的已不多,仅有几个陷在重围无法接应,只剩秦长歌高踞树顶,以一人对千军。
然而她还是那般没有笑意的微笑,长剑点落如雪花,轻而凉,受者亦觉咽喉如雪花拂落,只是那般幽幽一冷,生命已被无情收割。
血花飞溅,而天空真的飘起碎雪,落于秦长歌乌黑眉睫,她的笑容摇曳恍若瑶台仙子,眼神却冷寒如万年冰川。
尸体越堆越高,竟渐渐要涌到她脚下,余下的士兵踩着同袍的尸体冲上来,再被她一剑拂过,沦为后来者新的血肉阶梯。
那些积压成人台的尸体,散发着浓烈的血腥气味,令人作呕,秦长歌却依旧极其镇定,于无数鲜血尸体肠脏肉碎之中,手挥目送干脆利落了结人命,神情雍容宁静如高远之月,树下士兵仰望着她,犹如看见不可摧毁不可磨折的神人,心惊魄动之下皆生怯战之心。
那一夜的魏军中军士兵,存活回国者不足十中之一,然而只要活下来的人,都永生不能忘记那夜枯树之上,血月之下,绝艳如洛神的女子,那个守在爱人身边一步不离,视千军万马于无物的女子,笑容轻浅如雾神韵如诗,月光下幽美如清丽长赋,她拂袖之间血色漫天,却洁不染尘,姿态高妙,犹如血海中开出的圣洁火莲。
他们于残存的余年中日复一日的挖掘回忆,日复一日想起那夜那明艳无双的高贵眉目,不肯淡忘那一刻关于美与震撼的感受,他们在知道她的身份之后,悄悄称她“神后”,并在她死后,对着西梁国的方向默默拈香,哀哀叹惋世间最美传奇的风逝。
其实当时,只有秦长歌自己知道,她每挥出看似轻松的一剑,都会隐约听到骨骼不堪重负发出的咯吱声响,手臂酸软得恨不得自己砍掉。
她不是神,她没有永生不绝的力气。
她口中满是鲜血,那是生生咽下的内腑热血,和自己为了不致累昏而暗中咬破的舌尖之血。
她微笑,慢慢的转头,去看昏迷的萧玦,目光如水,拂过他苍白的容颜。
长风中衣袂猎猎,交缠一起,她的和他的。
死在一起,也是很愉快的事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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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 19:50
卷一:涅盘卷 第三十七章 唇语
秋风穿堂过户,掠起秦长歌鬓发。
这发已是隔世的陌生人的发。
往事已矣,那些生死攸关,热血以共,两情深许,沙场同命,早已淹没于史书冰冷的纸堆中,供人凭吊的永远都是帝王的善战英勇,无人知晓那一刹的艰厄凶险,生死相逼。
正如此刻她指下,按着的陈旧伤疤,也只是隐于龙袍之后,无人知晓的他和她的纪念而已。
纪念,却亦成殇。
那年,在她以为自己和萧玦都会葬身此地时,玉自熙终于赶到。
他看似娇美,打起仗来也不比霸烈勇锐的萧玦差,那夜他命其余部下撒网围剿,自己带着五十骑直闯中军包围圈,人未至声已至,大喝:“魏王人头在我手,求元帅赏!”
劈手扔过来一个血糊糊不辨面目人头,中军顿时一乱。
谁都想拣起人头辨认一下,但纷乱之下,人头瞬间被无数双脚踩烂。
玉自熙已经冲了进去。
秦长歌自力竭昏眩中抬起头来时,见到的便是面白如霜,双眼血红,将一缕黑发狠狠咬在齿尖,长刀带出一溜血光冲过来的玉自熙,那白如雪玉,红似妖月,黑发深若黑夜,无限鲜明,他扬臂竖起长刀三尺,闪着雪亮的冷光,直矗于身后那一轮血色圆月之中,艳美异常。
宛如地狱里冲杀而出的妖魅杀神。
……秦长歌微微的笑,眼神中一抹玩味,若水波动荡不休。
还是当年战场之上,人更象个真实的人哪。
立国之后,随着地位阶级朝局利害的变化,渐渐的,谁也不是原来的谁……那般生死与共百战相随,连性命都可以互相交付的爱侣,却在江山底定,问鼎天下承平世事后,因政见和朝局纷争,渐生龃龉,终至……缓缓收回手,离开那个令她记忆翻涌的伤疤。
秦长歌极轻极轻的,说了句话。
没有人能够听见那句话是什么,包括近在咫尺的萧玦。
萧玦睁开眼时,正看见那个神秘的女子,微微动唇,似在说着什么。
然而他听不见。
他以为自己重伤至昏眩,不能听见他人言语,随即他便发现,除了有些皮肉伤,胸肺有些微痒欲咳外,自己算得上神完气足,血脉安宁,好得很。
不对……还有解开的衣襟。
萧玦的目光,缓缓下移到自己敞开的胸口,再移到毫无羞赧之色,仍大剌剌将手指按在他胸口的秦长歌脸上,长眉一挑,目中微微染起一抹怒色。
这个胆大妄为的女人……微笑着,不疾不徐将萧玦衣襟掩上,秦长歌无辜的道:“陛下,是奴婢给您包扎得不好吗?要不命人回宫招来太医再重新包扎下?”
嗯?萧玦再次低头,好像伤口是包扎过了。
看着秦长歌神情,他心中忽然一紧,目光再次落下,扫过伤口包扎之处。
移开时,萧玦神情竟飘过一抹自嘲之色。
他忍不住笑自己,在想什么?想从这包扎手法上看见什么?自己真是疯了!
秦长歌自然没漏过他转瞬的表情,目中笑意微微,微微笑意背后亦有淡淡冷意,萧玦,你想发现什么?
睿懿当年跟随你征战沙场,是你的专用军医,她包扎的手法和别人不同,白布不打结,而是绕进层叠的布下,纵横拉住。
而我现在,很细心的给你打了个结。
还是我在现代穿大头鞋时常打的蝴蝶结。
你,喜欢不喜欢?
……秦长歌温柔的笑着,给萧玦掖了掖被角,柔声道:“奴婢去给陛下看看药熬好没。”恭谨的施礼退下。
萧玦注视她衣袂飘飘的退开,抿紧唇,忽怒声道:“朕不要你伺候,你看完药也不必来了。”
他的手在被下,紧紧握成拳,掌心薄茧触着前几日小指脱去指甲的伤口,一阵阵抽丝般的微痛。
却不抵这一刻心中翻转的浪潮,如此令人难以忍受。
刚才那一刹,这个女子眼中的春花般的笑意里,隐约那一抹的奇异的神情,竟令他恍惚间仿佛看见长歌。
很久很久以前,长街初见,那蓦然一回首,那如雪如玉的女子,立于街角微笑看他,依稀也是这般眼神。
那时的风很透明,路很寥廓,蜿蜒的长街延伸到她脚下,被她微笑而淡然踏足,她明明纤秀清瘦,温柔平静,然而目光里,睥睨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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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涅盘卷 第三十八章 双绝
秦长歌温婉的应对帝王的突如其来的怒气,行礼如仪的退了出去。
萧玦……还真是喜怒无常呢。
出得廊外,文昌等候在外,牵着已经梳洗干净的萧溶,目光中微有忧色。
看秦长歌出来,她转头看向萧溶,又看看秦长歌。
微一犹豫,秦长歌点头,随即道:“公主,如果你不能保守秘密,该消失的,不该消失的,都会消失。”
“我知道,”文昌微喟一声,“相信我,我一直认为,这件事先瞒着阿玦,才是正确的,我不是那种不知轻重的傻姊姊。”
“我自然相信你,”秦长歌一笑,“陛下遇刺这般大事,宫中一定得了消息了是吧?”
“是的,”文昌道:“阿琛恰在宫中,听闻消息,带领御林军赶来了。”
“萧琛?”听到这个名字,秦长歌难得的皱了眉。
赵王萧琛是萧玦幼弟,自幼体弱,有不足之症,是以也无心政务,专心的做个富贵王爷,其人雅好丹青,尤其精擅诗文,最爱结交文人墨客,西梁每年三月初春的“斗春节”,便为他所创,其时莺飞掠柳,娇燕穿花,江天澄阔,汀渚白沙,于西梁京郊景致最盛的俪山,张彩丝帷幕,置酒水案几,诗客仕女,踏歌而来,女子入幕弹琴填词,各展才艺,并自帷幕内案几上各取一花,每人以花为号,递出帘外的诗笺皆附此花,笺上花香淡淡,引人遐思,更兼有佳人手泽,精妙诗句,诗客儒生们凭酒临风把玩诗句,评出三甲,兴致来时亦可以诗相合,若得了哪家小姐青眼,难说又是一段美好良缘。
而三甲名花,从此亦一举成名,成为京中佳媛,炙手可热,为各家公子殷勤以逑。
聚会上还有斗草,射鸭,诗谜,联对,寻物等种种雅致游戏,务令人尽兴而归。
而节上诸般用度,皆由赵王应下,酒为好酒,食皆美食,更兼有皇家宫制名点,及赵王府诸般美婢侍候,由不得名士文人,不趋之若鹜。
只是节上毕竟有名媛淑女,为防登徒子滥竽充数,萧琛定下规矩,节日那天,进俪山只有一条水路,所有兰舟都在赵王属下手中,前来登舟的文士,需向赵王府人索取花球,每球内有随意命题一则,在一炷香时辰内必须完成,方有登舟之权。
一诗毕,踏歌来,舟破浪,长衣飞,那兰舟直向凌云崖诸淑媛帷幕之地而行,蓝天碧水,云浅山青,风掠衣袂,飘飘而来,落在诸般佳人眼中,又是何等的潇洒?这般意兴潇然的风雅之举,文士们怎能不动心?
是以能进俪山的,都是当时名士。
西梁民风开放,文武皆重,帝后对这类有助文学推广之道也甚为推崇,尤其睿懿皇后,称“文学可进民智,为基业之根本。”,甚为推许,是以起先原只局限于京中巨户贵族的“斗春节”,渐渐扩大到巨商名贾,寒门有才学子亦可一试,而自从据说睿懿皇后隐瞒身份,以普通仕女身份参与斗春节后,每年该节,都有大量书生不远千里而来,只为碰碰运气,期盼得见皇后尊颜。
睿懿那次的改装参会,被京都中人传得神乎其神,说皇后入得帷幕,被诸女讥笑衣着寒酸,皇后并不动怒,只哂然曰:“诸位皆以衣裳认人,安知衣裳有知,不为着于诸位之身而自觉羞辱焉?”一语出而众女惊,皇后看也不看,随手便取了几上诸花,也不坐下思索,在几前援笔立就,诗句传出帐外,令当时名惊天下的陇东才子,傲气冲天不可一世的文正廷当即变色,默然而去,众人挽留,他频频摇首,将诗句塞入袖中,以指示唇,不顾而去。
后来还是帝驾御临斗春节,众人才知,先前那一诗逼得牛气冲天的名士无言而去的寒门女子,竟是当朝名动天下的开国皇后。
再后来有好事之徒跑去问文正廷,当日为何有此一举,若能和皇后诗酒唱和,必能成就一番美谈,他文正廷也就流芳百世啦。
文正廷苦笑道,那诗如何能和?非人间气象,非人臣气象,他一介寒儒,敢和这般手笔唱和,不是找死么?
自此越发将皇后传得神乎其神。
如今秦长歌想起,不由苦笑,其实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日闯进斗春节,哪是什么风雅兴致,纯粹是和萧玦争执,心绪烦闷之下,找茬去了。
萧玦找不见她,急乱之下询问素以聪慧得名的萧琛,萧琛道:“皇后非向隅自苦之人,当哭之事也必以轻歌饰之,不妨往人多处去寻。”
所以才有那所谓帝后亲临斗春节的风雅盛事,歪打正着的越发令斗春节兴盛繁荣。
而萧琛也从此名动天下,与静安王玉自熙并称西梁双绝,京中有“静安妩媚,赵王淡泊,水碧樱红,挑灯踏歌”之谚,踏歌便是指斗春节了。
挑灯自然是指玉自熙的古怪嗜好。
微微一笑,秦长歌蹲下身摸摸儿子大头:“小乞丐,饿了吧?走,咱们去厨房偷东西吃。”
“哦,”萧公子很谦虚,很文雅,很客气,“有东西吃吗?我要求不高的,水晶蹄髈,凤尾三丝,翡翠玉团,金丝燕窝,随便来几样就可以了。”
秦长歌微笑,“这要求是不高啊……不过我告诉你,你说的这几样其实都没什么意思,我倒是知道这里的厨子有样好手艺,叫白水绿玉,好看又好吃,你要不要试试?”
“真的真的?”萧包子两眼放光,“走走走,去尝尝。”拖着秦长歌就拔腿。
秦长歌被儿子扯过回廊,听得院前有喧哗之声,转过头去,见回廊尽处,一袭如天水之碧,清雅绝伦的色彩飘过。
隐约文昌迎了过去,那人立于院中,轻轻的嗯了一声。
声音极其好听。
文昌低低说了几句,那人轻轻点头,天水之碧的长衣滑起波纹隐隐,每一条皱褶都清雅好看。
似乎又说了什么,引起院中树梢鸟儿不甘心的清鸣,一声声努力婉转。
似乎感觉到远处有目光注视,他微微侧头,薄透皎洁如明月的肤色,亦如月光于山巅升起,而凤眼黑而明亮,清澈有如山涧流泉。
那侧脸轮廓秀逸,转目行止间透着温文的书香,却又毫无酸腐气息,只是清雅灵韵,如精致的卷帙,无需翻动,于紫檀案头,博山香炉侧,将千古传奇,华辞佳句,轻轻无声诉说。
他的容貌毋庸置言自然很美,但更美的却是那轻云流月舞风回雪般的诗意气质,那气质如水如空气,无处不在,而又不令人察觉,却潜移默化,令人不知不觉沉溺。
高贵耀眼至咄咄逼人的萧玦,是华美大赋,妖魅绝艳至慑人心魄的玉自熙,是婉约丽曲,萧琛,却是一首于绝世诗人于山水蓬莱烟云间徜徉,偶得灵感写就的清词,水为骨玉为神,仙姿清妙,空灵无际。
秦长歌无声的笑笑,想起这些绝世姿容的男子,和那些前世纠葛,挑了挑眉,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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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涅盘卷 第三十八章 阴杀
萧公子坐在厨下,抓住一颗青菜死命的蹂躏,嘴里不住嘟囔。
凑近了去听,隐约可听见是“坏娘亲,臭娘亲”之类的表达非正常意义之友好喜爱感受的词语。
秦长歌当没听见他的控诉,自顾自站在厨房窗边对外眺望。
萧公子委屈兮兮抬起眼,瞅一眼八风不动的娘,再捏一把青菜骂一声,再抬眼,再失望的捏青菜再骂一声……如是三番。
坏娘啊坏娘,什么白水绿玉?这么好听的名字,怎么会是清水煮青菜?啊啊啊啊啊,他要吃水晶蹄髈,凤尾三丝,翡翠玉团,金丝燕窝……秦长歌不理他,只皱眉看着前院,萧琛进去有一会了,按说他应该会奉请御驾回宫,怎么到现在都没个动静?——“你说这不是刺杀?”
萧玦半倚在床边,黑缎洒金便袍松松的披在身上,他微微皱眉,不确定的看着萧琛,“那么惊人的剑意……阿琛你没看见……”
“陛下,”萧琛神情宁静,宛若上林山巅吟辉池那一泊秋水,“就是因为对方剑法卓然,臣弟才大胆推测,对方根本无意伤害您。”
“为何?”
“臣弟自从在京中得了些虚名,也有些武林人物来奔,臣弟向来不善拒绝,是以也都收纳了,闲暇时和他们谈论,也隐约知道些武林中人习惯行事,臣弟来见陛下之前,已经询问过当时在场的侍卫,也问过当时就在您身侧的文昌姐姐,她说她就在陛下身边,但丝毫没感受到任何剑气,这说明对方剑法已臻化境,达到收放自如之境。”
“嗯,”萧玦冷笑道:“是很厉害。”
他神色有些舒展,满意的看了弟弟一眼,早些日子,他便听闻赵王府豢养死士之说,只是向来信任弟弟人品,一直隐而不发,如今萧琛主动提起,神情坦然明朗,顿时令他放了心,对弟弟毫不讳言自己府中有武林人物的朗然态度,颇为称许,只是面上未曾显露罢了。
萧琛却似未注意到皇帝神情,犹自沉浸在自己思绪中,只轻轻道:“当时情状,臣弟命人演练了来看,以那人武功,那般距离,青杀轻功再好,似乎也不能及时赶至救援,但事实上他赶到了,臣弟反倒怀疑,那刺客是有意放缓了速度。”
“那朕为何还会受伤?”
“我想……”萧琛缓缓沉吟,“或者对方被激起怒意,小小惩戒,或者青杀的动作撞开了他的剑气,反倒失控令您受伤……不过无论哪一种,青杀对您的忠诚天日可表,请您万勿责之。”
“朕明白,”萧玦目光森冷,“那么你告诉朕,那刺客既然不是要杀朕,是要做什么?”
萧琛再次沉吟,半晌道:“臣弟当时不在面前,实在难以推测,但臣弟问过青杀,他说那人有两次环顾四周的动作,青杀寡言,惟因寡言之人,观测周遭情境更为仔细,我相信他说的话,那么,那人那一剑,目标就不在您。”
“至于他的目标到底是谁,”萧琛目光依旧是平静的,“臣弟不知,臣弟的感觉,那人是在试探,但试探的到底是什么,臣弟愚钝,依旧不知。”
他微微的咳起来,气息有些不稳。
上官清浔此刻若在,只怕要惊异以对,这世间竟然有人,仅凭事后询问推测,便能抽丝剥茧,将真相猜出个八九不离十,所谓掩饰,所谓虚晃一枪,在智慧浩瀚之人的明亮双眼前,毫无用处。
萧玦向来是信任萧琛的,这个弟弟自小聪慧出众,若非体弱多病,他倒宁愿他入朝堂辅佐政务,只是当年睿懿劝过他,说赵王绝慧,惟因绝慧更不宜襄赞国事,否则易生事端,这世间总有不安分的人,若生出了些什么,将体弱的赵王卷了进去,反为不美,如今撒手政务,做个悠游王爷,于他未必不是好事,山水田园清逸之气,有助延年,朝堂人事纷扰政局,才是伤人利刃,萧琛自己也明白这个道理,屡次推却萧玦问政之举,韬光养晦,不动如山,只在近年,睿懿去后,才偶尔就萧玦疑难略略点拨而已。
想起睿懿,萧玦又是一阵不能抑制的刺痛,立即转移话题,道:“你近日可好些了?雪参丸还在吃么?若是没了,告诉我,我让太医院给你再送些去。”
“臣弟谢陛下关爱,”萧琛欠欠身,含笑道:“雪参还有,臣弟吃完了自己会去太医院取,陛下忙于政事已是宵衣旰食夙夜匪懈,臣弟区区微事,不敢再劳陛下费心。”
“何必总是奏对格局,”萧玦一笑,“你就是太谨慎,自家兄弟,平白生分。”
“人臣之道,不可不遵,”萧琛一笑,“宁可生分,不可逾越。”
这句话一出,两人都沉默下来。
这话看似平淡,却真真是血泪之言。
无他,盖因当年,萧玦称帝后,他的两位长兄,先后封为楚王和秦王,封地各在楚州和秦郡,两人却嫌两地贫瘠寒苦,时时称病拖延不肯就藩,更在京中交结权贵,私募王军,玩些阴私狗苟的伎俩,秦王更出格,利用通商之便,掳了许多中川工匠来,在京郊隐秘之处,搞起了武器制造工场。
这些事如何能瞒过秦长歌?她却没有告诉萧玦,只是冷眼旁观。
她知道萧玦虽对兄弟们没有好感,却极为重情,无论如何那是他兄弟,如果不能抓到实证,仅凭这些,萧玦顶多对他们削爵。
而以萧玦的能力,秦楚二王是不可能打到宫城都不被他发现的,而萧玦会在发现他们反意的最初便晓以大义,然后打草惊蛇,然后秦楚二王偃旗息鼓却心有不甘,蛰伏狼顾,潜隐待发,终成毒瘤。
秦长歌不喜欢给敌人留下任何机会,哪怕那算是她的大伯兄也不成。
她记得当年长街初会,萧玦悲愤之下两刀砍裂淮南王府正门时,门后他的亲兄弟们嘲弄讽刺的笑声。
本就无兄弟爱,权欲亦令人疯狂,留着也是无穷后患,何必放生?
秦长歌下令封锁消息,不令萧玦得知二王异动。
然后,那年冬,秦楚二王安排的内奸打开宫城城门,集兵攻入宫城,秦长歌利用秦楚二王碍于事机绝密,双方属下不能尽识的破绽,令人假冒秦使报信,改动楚王进攻道路,楚王不知有诈,绕道而行,被路边雪堆里埋藏着的高手一击伏杀。
楚王属下大乱,秦长歌施施然现身,一番言语,惊惶无措的叛逆之属,立时跪地臣服。
秦长歌令楚军等候,自己拖尸街后,一番动作,稍倾,取得楚王面皮,以特制药水简单制成面具,令一身形和楚王相象的将领戴上,继续攻打宫城。
金水桥前,秦军终于等来楚军,眼见金銮殿玉阶丹陛就在自己脚下,天子宝座伸手可及,秦王连呼吸都在颤抖。
而闻讯而来的萧玦,负手阶上,目光悲凉的看着自己目中燃烧着贪婪欲火的兄弟。
他马上得天下,多年征战,深知兵权重要,京城防务内宫宫禁一向严控在手,秦楚二军虽然势盛,却未必真能动得他九重宫阙。
他愤怒,也悲凉,他立于大仪殿正殿前,袍袖无风自舞,他正欲对秦楚二王说什么。
却见皇后轻衣缓带,姗姗而来。
微笑启唇,唇若樱花。
道:
“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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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涅盘卷 第三十九章 负罪
轻轻一字,如雪花飘落金砖地,朱红梁。
然后他便看见在秦王身侧的楚王横刀一劈,刀光在半空中划过流丽的弧线,带出血锦一幅,血锦尽头,是一颗骨碌碌滚落他脚下的,和他相貌相似的人头。
那人头上,满凝惊骇之色,似是到死也不能明白这翻覆狰狞的世事,不能明白昨夜还暗室密谋与他握手言欢畅谈大计的楚王如何转眼间倒戈相向,辣手收割了他的生命。
萧玦却瞬间明白。
他看见楚军迅速包围了秦军,同室操戈,根本不须御林军动手,便将懵懂中的秦军分割缴械。
他看见那个砍下秦王人头的“楚王”,撕下面具,跪地向他请罪。
他看见兄弟的面皮,平平覆在地面,冬风森冷,吹得那面皮浮动不休,面上眼眉口鼻,便扭曲成诡异的表情,似在对他恶毒讥笑。
讥笑他为枕边人所瞒,变生肘腋之侧而不能察,讥笑他世称仁厚明君,却任由自己妻子以这般阴诡伎俩杀戮自己的亲兄弟。
萧玦只觉得胸口炙热,那地面上蠕动着的面皮令他连掌心都似生着了火,他霍然回身,怒视秦长歌。
那是他第一次用温情以外的目光看她。
而秦长歌只是温和的回望他,温和到他几乎错觉那刚才那冰冷的杀字,并非出自眼前这个瑰姿艳逸绝世神女般的女子之口。
那夜,长乐宫灯影幢幢,映出激动徘徊的人影,那夜,宫女们畏缩于一角,凛凛战栗,听着天子雷霆之怒,第一次如飓风般卷过长乐宫。
第一次啊……萧玦飘远的目光缓缓收回,抿了抿唇,取过案上茶喝了一口,垂下眼睫,不再言语。
当年,长歌是对的,秦楚二王,狼视鹰顾,祸心深藏,更兼为太后亲子,江家势力亦不可小觑,不以雷霆手段斩除,必有后患。
起初,两王在位时,与各地势力合纵连横私下勾连,更重要的是,两王为太后亲子,仗着太后宠爱,暗中于朝政处处掣肘,虽不能掀风起浪,却也麻烦不断,而他虽然不畏这些手段,但碍于孝道,屡屡不能发作,更有甚者,秦王还和宫妃有染,这些宫妃虽然不得他宠爱,但他怜悯她们寂寞,也多半予以厚待,但皇帝被戴绿帽这样的事,是男人都不可容忍,他为此特意去找长歌倾诉,彼时长乐宫暖火融融,长歌微笑听完他的话,轻轻饮茶,笑问:“陛下欲如何?”
他默然。
长乐宫金镂火盆里跳跃的火光映得长歌眉目一派婉娈,她目光深深,涓涓流淌如幽泉,静静看了萧玦半晌,良久笑道:“好,我知道了,这事便交给我吧,陛下今后不用再为二王操心了。”
他不答,却笑着道:“听说你棋艺有长进,咱们再来一局。”
……当年,是他,明知这样的祸患,也动了杀心,却心有犹疑,又不愿甫定天下,便以杀兄之行有伤仁主令名,是长歌冰雪聪明,深体他意,不惜为人所诟,不计自身荣辱风评,替他下了决断,抢先背负了杀兄之罪。
她要做,便做得决裂,将他彻底摘清,以全仁主之名。
而他,却因一时变生顷刻的震讶,却因不肯承认内心里的私意,却因所谓的区区帝王之尊受损,向她汹汹兴问罪之师。
彼时她微笑如故,未有一言自辩。
那笑意深刻于他记忆,想起时却痛断肝肠。
楚台风,庾楼月,宛如昨。
再回首,却已是一派秋声入寥廓。
看着他陷入回忆,萧琛的清澈目光,也有那么一瞬间的迷茫,但瞬间便轮廓鲜明起来。
他转移话题,问萧玦是否回宫。
“不了,”萧玦尚未从刚才的思绪中挣脱出来,抱着茶盏懒懒道:“朕无大碍,不必回宫惊动太后,就在这里略歇息就好,明日再回,还是你先回宫向太后禀明吧。”
萧琛应了,想了想又道:“臣弟来前,太后还有一事嘱咐。”
萧玦目光一缩,“嗯?”
只这般一转目,他利剑般的目光重来,比日光还光芒盛烈,萧琛却神色自若,轻轻道:“废后病重。”
萧玦怔了怔,随即笑了,笑意如在云端浮过,极远,他狭长璀璨的双目瞟过来,眼角于某个侧面看来飞挑出极美的弧度,“她又病重了?”
那个“又”字,咬得极重。
萧琛只是微微笑。
萧玦向枕上一靠,看着帐顶道:“说我知道了,着太医好生看着,可怜她常要重病,实在辛苦,务必用些好药。”
他语气森冷刻毒,萧琛却依旧笑容无暇,淡若春柳,神情温恬的躬身应了,又唤过近侍来,一一关照嘱咐,才飘然而去。
他天水之碧的衣角拂过庵堂,顿时绿了郢都郊野之秋。
秦长歌目送他离去,转身淡淡看了看萧玦所居之处。
目中掠过一丝疑惑。
卷一:涅盘卷 第四十章 梦魇
当晚夜雨潇潇,无声而来,瞬间湿了青黑屋瓦。
秦长歌给呼呼大睡的儿子掖了掖被角,自己却毫无睡意,只打坐练功。
雨声敲打屋檐,凄切而玲珑,有种怯怯的小心,仿佛怕惊了屋下那人沉静的颜容。
秦长歌心中却并不沉静。
白日里那长空西来的惊天一剑,上官清浔那似有若无,两次顾盼的奇异神情,都令她莫名警惕,心里有隐秘而模糊的不安,仿佛有漂移的浮云裹挟着某些暗闪的雷电悄然而来,乌黑沉沉,却密云不雨。
她在黑暗中默默沉思。
忽听被窝被人掀起,萧溶迷迷糊糊坐起来,呢喃道:“喝水。”
秦长歌探身去摸桌上茶壶,触手微冷,想着天气凉了,喝凉水儿子可能会闹肚子,便道:“等我去厨房取了热水来你喝。”
萧溶却拉了她衣襟道:“还要尿尿。”
“床下有夜壶。”
“祁繁叔叔说,撒尿当对清风明月,请老天喝尿,那才叫痛快。”
……秦长歌笑得分外开心的给儿子穿衣服,大赞,“好,有志气,走,带你去给老天喝尿去!”
母子俩到了院中,萧包子爬上池塘边一块山石,拉开弓马步,一臂拉裤一臂戳天,吐气开声,神情严肃的剑指苍穹。
哗啦啦……秦长歌给儿子撑伞,一边抱臂沉思,下次看见祁繁,该怎么折腾他好呢?
真是个艰深的问题啊……
等到儿子撒完威风,母子俩转战厨房,萧包子喝水是假,翻腾东西吃是真,在厨房里左摸摸右掏掏,翻出包什锦点心来,先用指尖沾沾闻闻,确定可以入口,才喜滋滋的准备饕餮。
这孩子看出来不喜欢暗处,吃个东西也要爬到窗口,坐在高凳上,两腿晃啊晃,秦长歌正要提醒他坐稳些,忽听包子一声尖呼,咻的一声便从凳子上窜了下来,一头扎进他娘怀里。
兔子般抖抖索索,“鬼啊啊啊啊啊啊……”
全无刚才请老天喝尿的英雄豪气。
秦长歌抱住儿子,缓缓偏头,厨房的窗户开着半扇,没有月光的雨夜,一切景物都被抹上一层迷离的淡灰色,那淡灰色的轮廓里,隐约前方回廊处一条黑影,正步姿飘荡的近前来——鬼么?
秦长歌眯眯眼,笑笑。
拍拍儿子,她道:“溶溶,据说现场教学印象比较深刻,来,我教你几个道理。”
兔子怯生生探出头来,只敢看她的眼睛,“什么?”
“第一,这世间本没有鬼,说的人多了,也就有了鬼,第二,这世间很多时候,人比鬼可怕,鬼不过是虚像,啃不了你咬不了你,人却可以把你剥皮拆骨,焚尸扬灰,第三嘛……”
“第三是是是什么……”萧兔子怨恨,坏娘为什么在这么惊悚悚的时刻用这么阴森森的语气说这么血淋淋的话呢?不是存心要吓坏他幼小的心灵么……呃好吧,其实他承认,他虽然有点点怕,但也没那么怕,只是想拱到娘怀里闻闻香气……难道这也被娘看穿了?
“第三嘛……”秦长歌笑得不怀好意,“但凡你觉得是鬼的东西,其实多半不是鬼!”一把拖起儿子,拖啊拖的迎着那影子上前去,“走,去看看。”
“不--”萧包子挣扎,“祁衡叔叔说鬼爱吃小孩子……”
祁衡?这回换了男主角了?秦长歌笑得那个温柔,“他胡扯,他那是侮辱你的英勇,你连老天都敢叫他喝你尿,区区一个孤魂野鬼,怕他?太没面子了嘛。”
“哦……”萧包子觉得面子很重要,于是糊里糊涂的被拽着走,脑子里转啊转,好像这不是一回事吧?
回廊不长,那影子一直悠悠近前,秦长歌迎面而去,看清是谁时,她微微皱眉,随即一笑。
无上尊贵的皇帝大人,你也梦游么?
看了看只着寝衣的萧玦,第一抹视线在他胸口停了停,这些年练武不辍是吧,体魄不错啊。
然而他的眼神空茫,神情似真似幻,明明看见了秦长歌,眼神也有些光影变幻,却依旧毫无表情。
因为入睡时长发散披,卸了冠带,此刻的他看来再无白日里的锐利锋芒,倒多了几分清和之气,眉宇间隐隐几分疲倦,神情萧瑟。
回廊三面无遮,他赤足沿廊而行,毫无避雨意识,衣衫都已被打湿,月白软缎寝衣贴在肌肤上,乳白色变得透明,隐约露出光滑肌肤,秦长歌仔细的看了看,确定皇帝陛下此刻春光撩人,秀色可餐,还是不宜被太多人观赏的好。
不管是西梁国所谓的“迷魂症”,还是现代科学里描述的梦游,此刻的萧玦都不能被醍醐灌顶一喝而醒。
秦长歌微笑着,牵他的手,将他就近牵入厨房,“来……来……”声音轻柔,如天边随风飘荡的丝雨。
萧玦转首看了看她,一刹那间目光微凝又散,却是默默的被她牵了进去。
厨房里间存放物品的地方,为了防潮,提高台基铺着地毡,秦长歌携了儿子,又轻轻推了萧玦坐了。
三人挤在几个米袋后面,萧溶大方的递过自己一直没忘记丢掉的什锦点心,悄悄问秦长歌:“他是不是饿呆了?”
秦长歌瞟萧玦一眼,对儿子咬耳朵,“人家在做梦,不要吵,看我问问他做什么梦。”
“哦,”萧包子立即收回点心,“我吃,你问。”
秦长歌拉过萧玦的手,以掌心温暖他冰冷的手掌,那热力刚一透肤,萧玦立即转过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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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 19:50
卷一:涅盘卷 第四十一章 “弑父”
混沌迷茫的思绪里,万物皆飘摇如水中海草,四周的一切,都是含糊粘腻的灰白色,那些灰白的天地里,很多东西都在浮动,在他眼前连绵成黑色的光影,或圆或扁,辨不出原来形状。
只有一件物事,始终鲜明的漂浮在他眼前,鲜红的,细小的,拂之不去的围着他转悠,他伸手去触摸,却总是在最后一刻宛如烫手般缩回来,那物事发出细碎的呻吟,听来宛如哭泣,却不知道是谁的哭声,也许,是自己在哭?
绵长永无尽头的黑暗隧道啊……挣扎不出。
如困在海水之中,沉重无声的行走,双腿酸痛,忽听得女声低柔,如午夜拨琴悠扬一曲,却不惊酣梦,直令人更欲沉入更深的睡眠,却是轻甜的,欢悦的睡眠。
他茫然回首,忽觉浑身绑缚般的坠感一松,不由微微的笑了,白日里再不会有的笑意。
萧包子低低的哇了一声。
这叔叔,笑起来可真美……萧玦听不见那声低呼,他只听见那动人女声低低问他:“你在哪里?”
我在哪里?萧玦自己亦觉困惑,想了想,答:“海里……”
“什么样的海……”
“沉重……鲜红……粘腻……”
“你经常在海里吗……”
“有时……”
“为什么会在海里……”
“不知道……是因为罪孽吗?……”
那声音似乎顿了顿,然后依旧温柔的继续。
“什么样的罪孽呢……”
他停住,眼神在黑暗与光明之间变幻交错。
那声音并没有催促,似在静静等待,似可以这般千年万载的等下去。
他却恍惚间有些心慌,害怕这一刹的沉默会成为亘古的沉默,他再也无法听见这个无由令他心安,令他至粘腻深海无限深郁中拔身而出而得喘息的声音。
就像那一日,有些往事,错过了,再也无法挽回……于是他低低的开口。
“……我看不见……它就在我不远处……前面……飘着……我抓不着……”
“是什么东西呢?”
“……不知道……”
他的瞳孔有微微的扩张,那里面的神情,是惊恐。
不愿面对的惊恐……“你,有看见一个女子吗?她睡在地下,还有一个婴儿……她的眼睛……”
“啊!!!”
萧玦忽然抱住头,狂声喊叫起来。
剧痛。
排山倒海的剧痛。
那些黑色光影忽如海啸飓风,大片大片的飞卷翻腾,大块大块的拍打撞击他的精神堤岸,一波一波永无止歇,天地被摧毁,被淹没,被一寸寸覆盖,而那些浊黑浪潮卷过时,发出轰然巨响,那巨响连绵不断响在他脑中,无限昏眩,胜如凌迟。
他抱住头,痛苦至颤栗的倒下身去。
秦长歌正沉浸在最后一句的希冀揭破秘密氛围中,不防他就在耳侧大喊出声,一时难得的呆住了。
萧包子突然极其敏捷的跳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嘿的一声,一个嫩嫩的手刀,毫不犹豫砍在萧玦颈后。
萧玦应声倒地。
秦长歌再次呆住。
怔怔的看看地上的萧玦,再将目光怔怔的转向儿子,再怔怔的转向萧玦。
呃……萧溶萧公子。
你……劈倒了当今天子。
你这个四岁孩童,很有气魄的,劈倒了以武力征伐天下,能征善战的开国皇帝。
最关键的是。
你刚才,好像,劈倒的是你爹……这叫不叫大不孝,忤逆,弑君弑父?
萧溶才不管那许多,拍拍手,笑嘻嘻道:“容叔叔说了,对于疯子,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立刻安静。”
好,好,容啸天。
你们真是奇葩。
不想再理儿子,秦长歌赶紧给萧玦把脉,发现他脉象虚浮,所幸没有大碍,会被四岁小子砍倒,一方面溶溶受容啸天所授,力道虽弱但落掌位置精准,另一方面,萧玦当时精神趋近崩溃,体力也降至最虚弱的临界点,才会被儿子所趁,酿下这惨痛的千古奇糗。
但是现在不是研究溶溶创造何等奇迹的时机,现在面临的问题是:皇帝陛下惊叫了,皇帝陛下被砍昏了,内宫侍卫正在赶来,而他们这对凶手,逃也来不及的极其有嫌疑的正呆在皇帝陛下身边——杂沓步声。
夹杂着惊呼陛下之声。
有人请罪后撞开萧玦寝室,发现无人的惊惶之声。
往厨房寻觅而来的人声。
秦长歌无奈的叹口气。
没办法,只好牺牲儿子幼小的纯洁心灵,和前世夫君的完美色相了。
微笑招手,唤儿子。
“溶溶,来。”
“干嘛?”萧公子正竖着耳朵听动静,不住的瞅屋顶,用短腿丈量屋子的距离,思衬自己爬上去以及自己带着娘亲爬上去的可能性各为多少。
坏娘的一句话让他霍然回首。
“来帮我给这人脱衣服。”
啊啊啊啊啊啊……不要吧。
秦长歌无辜的看着儿子,叹息,“溶溶,活命重要啊,没了脑袋,还怎么吃桂花糖?”
那是哦……萧公子捋捋袖子,大义凛然的开始给他爹脱衣服。
一边大汗淋漓的脱,一边好诚恳的问:
“脱光不?脱光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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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 19:51
卷一:涅盘卷 第四十二章 临幸
“啪!”
厨房门被撞开。
侍卫们呼喊着“陛下”,齐刷刷的冲了进来。
然后齐刷刷的止步。
厨房内间门前,扭扭捏捏的站着个小小人儿,包子般的脸颊粉嫩嫩,一朵红云很精准的浮在脸颊上,于是包子成了寿桃。
寿桃以指竖唇,神秘兮兮的对着侍卫们,“嘘”了一声。
侍卫首领诧然止步,正要询问,寿桃已经羞答答道:“莫吵啊莫吵,陛下正在临幸呢……”
侍卫首领脑袋一炸,心道不好,寿桃已经跳开一步,让出内间仓库一点缝隙。
场景旖旎啊……米袋后,红毡之上,门启处的微光里,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正裸身俯卧在女体之上,状甚沉醉,白丝软缎寝衣凌乱的抛在地上,遮住两人上半身,隐约露出粉腻雪白的女子肌肤,在沉黯的灰黑背景里,仿若生出明月般的微光,活色生香的动人。
米袋遮住两人的下半身,皇帝的头遮住了那女子偏过一侧的容颜,但可以肯定的是,皇帝陛下的脸是不会错的。
侍卫首领心念着那声大叫,犹自疑惑那声音不像愉悦状态下发出的,还想看个究竟,寿桃已经跳了回来,遮挡住春光,而那厢,一声含糊的“嗯?”声响起,夹杂着重重的怒气,随即便隐约见陛下光裸的手臂一动,一只杯子已经被恶狠狠的砸了出来。
砸在地面上,溅开无数碎片,声响琅然。
侍卫首领立即如被火烧了般跳开,心中暗暗叫苦,早知道陛下居然会在这里临幸宫女,何必以为出了刺客这般大张旗鼓撞门而入?平白坏了陛下难得的兴致,真是吃苦出力不落好。
只是……听说陛下数年没有临幸过宫女,今日怎会在这地儿破了例?转念一想今日看见的那个宫女,风姿那是极好的,自己曾经远远见过的据说宫中容色最佳的柔妃娘娘,似乎也不及她,陛下毕竟年青,动心也是人情之常吧?
越想越觉得正是如此,又怨怪自己惊怒之下忘记思考,青杀不是时时都隐在陛下身边的嘛,他都没出现,陛下能有什么不妥?怎么听到声音就乱了方寸呢。
他是今天萧琛来的时候带来的侍卫,萧琛见萧玦受伤,怕安全有虞,特意带了批最精锐的侍卫来换防,并先将重伤的青杀送走疗伤,是以侍卫首领并不知道青杀受伤一事,这般阴错阳差,倒给了秦长歌机会。
鞠躬如仪,连连请罪,侍卫首领带着手下倒退着出去,出门时犹自不忘将门掩好。
听得侍卫脚步声离开,远远散在四周,秦长歌方哀怨的叹息,道:“压死我了……”
她费力的推开萧玦,将衣袖放下--刚才她卷起衣袖,露出手臂那点肤光,远远看起来,似也身无寸缕,效果不错。
那声“嗯”,是她捏着鼻子装的,她的手掩在米袋后,抓着萧玦的手在声音发出后立即砸出了那个早已塞在他掌心的杯子,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发出是能混淆人的听觉的,而砸出的杯子也令侍卫首领魂飞天外,哪里还顾得上去辨别那声“嗯”是不是陛下亲口?
萧溶犹自在一边搓手,心花怒放的道:“皇帝哦,皇帝哦,我砸倒一个皇帝哦……”
秦长歌白一眼儿子,有点忧心这孩子的傻大胆怎样才是个头呢?
接下来嘛……
“溶溶,你出去找公主,就是今天你看见的站在皇帝身边的姑姑,她住在……”秦长歌细细的教儿子。
萧包子领命而去,眼中闪着骗人成功的得意之光。
“等等,”秦长歌叫住大摇大摆欲出门的儿子,“你就这样跑出去?侍卫问你你怎么说?”
萧包子很无辜的眨眨眼睛,嘴一扁,作欲哭状。
“陛下把我赶出来了……”
“为什么赶你?”
再次眨眼,葡萄般乌溜溜大眼睛很纯洁很无辜,“你说为什么?”
好……很好……以反问应万问,这小子孺子可教。
“陛下既然不喜欢你在那,那你刚才怎么进去的?”
“我我我……我肚子饿,半夜爬进厨房找东西吃……陛下本来生气的,看我可怜没杀我,然后你们就来了……”掏出怀里的点心渣做证,“你要不要吃?很好吃的,吃嘛……吃嘛……”
秦长歌瞟一眼儿子手里那团脏兮兮,早已辨不出颜色和形状的点心渣,确定哪怕溶溶什么都不说,光凭这点心渣也能把人给吓跑了。
好了,儿子骗人的本事无师自通,过关。
果然萧包子畅通无阻的离开,一路去找了公主,公主由亲信嬷嬷陪同,又携了萧玦的龙章宫首领太监于海一起,于厨房外恭请陛下回驾寝居,以免污浊万金龙体,于海有年纪了,常常瞌睡,今晚不小心稍一盹着,陛下就不见了,正畏惧遭受罪责,急得团团转,公主却主动来找他,也未曾降罪,喜出望外之下,自然知道不该问的都不必问,不该管的都不必管,按照公主的嘱咐,他敦请了之后便推开厨房门。
却见黑暗中亭亭立起的女子,素衣轻丝,身姿娉婷,罩在那一层似有若无的远远灯光之中,犹如古画中淡笔描绘的女子,清灵毓秀之处,风雨不能减损其意,她只是轻轻看过来,于海便觉得呼吸一窒。
那女子招招手,他便不由自主向前,浑忘记对方不过一普通宫女,他却是六品的副统管太监,颠颠的过去,那女子轻轻道:“陛下累了,睡着了……劳烦公公负他回去罢。”说着双靥飞霞,眼波流动,不胜娇羞,他又是一呆。
习惯性的问:“不知姑娘姓名?按例要记档……”
那女子似有黯然之色,神色暗雅如兰,低低道:“陛下说了,不记档……”
他哦了一声,不自禁的几分惋惜,又瞟过去,那女子却轻轻侧过脸,一线微光之下,轮廓幽幽,姿态婉娈,却令人心中微湿,惆怅得象是刚坠了一地杏花雨,乱红荼靡。
他竟不敢再问,微微有些晕眩着去将看似熟睡的陛下负在身上,背回寝居。
就着灯光看陛下容颜,意外的发现陛下双眉紧缩,有痛苦之色,哪有安睡之状?
想起长公主神情,想起那个神秘的宫女,他心中一凛,赶紧探手去把了把皇帝腕脉,一按之下,反倒松了眉头。
他粗通医术,掌下脉动虽略有浮紧,有些微风寒入邪征兆,但并无大碍。
他皱眉,看着皇帝的单薄寝衣,陛下如何会这般模样跑到厨下仓库,去和一个宫女交欢?突又想起,以前听龙章宫侍夜小太监说,有时夜里会睡得特别死,难道……他颤了一颤,赶紧悄悄的熄灯,蹑手蹑脚的退出去。
历代皇宫,都是杀人如草不闻声的魔窟,自己这等微贱之人,要想存活的最重要一点,就是不管遇上什么奇怪事体,都得时时做个瞎子聋子。
他一向,做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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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 19:51
卷一:涅盘卷 第四十三章 夜游
萧玦醒来时,觉得后颈酸痛,头重鼻塞,双眼粘涩几乎不欲睁开。
身体很重,意识却很轻,有种在水中漂浮坠落的感受,萧玦皱眉--自己又做了那个怪梦了?
那个梦,三年前开始,不定时造访,每当他心绪浮动,体力稍弱,或有事端牵引思绪,便会不请自来,每次做梦后,他都会腰酸背痛,有时次日晨会发现自己衣衫下摆有有污迹,他疑心自己患了“离魂”症,夜间点了侍夜太监穴道自己出去游荡,怕此事为人所知会对他不利,萧玦只命太医院开了些安神养气的药丸吃着,秘而不宣,同时对龙章宫的夜禁更是下了死令,入夜任何人不能来打扰他,任何人不得在宫内行走,否则,杀无赦。
已经很久没做过那个梦了,没有做过那个血红海水中行走,满目细小鲜红物体乱飞的怪梦,他以为自己好了,没想到于这宫外御山,上林之苑,居然再次噩梦重来。
萧玦闭着眼睛思索,隐隐觉得昨夜的梦好像和以往有些不同,梦里似乎声音杂乱,又似乎有女声和童声飘过,然而无论怎么回想,他都无法自那些错乱纷繁的影像里捕捉出清晰的人或物,只好颓然放弃。
鼻端嗅到隐约的药味气息,萧玦睁开眼,隔着整幅的错金雕花长窗,一眼看见廊下素衣女子,正微微低了头,仔细观察药熬成与否,上林庵一院梧桐红枫将秋色深锁,而她就是色彩都丽斑斓而又沉厚萧瑟背景里最婉转的一抹亮色,如水似镜,清,而凉。
萧玦微微的皱起了眉。
每次看见她,都忍不住要多看两眼,似乎有微微的欣喜,然而欣喜里又生出淡淡的烦躁,却又不知道自己在烦躁什么,可当她离开视线了,他又有些许的失落,失落里偏又生出庆幸,这般交织纠缠的古怪情绪,令他每一次都几乎都以自控,不知道自己是要一把拉住她好生温存才愉快呢,还是喝命人将她拖出去乱棍打死才合心。
不过秦长歌是不会给他乱棍打死的机会的,她早已感觉到萧玦醒来,正注视着她,便不动声色的弯腰去看药的火候,直起腰来的时候,她已经有意无意将窗户轻轻一碰,关上了。
视线被阻,萧玦眼前一黯,突觉得心中一空,这种感觉令他不适,正要发怒,又觉得没有由头发怒,而此时,于海已带着太医匆匆进来。
于是可怜的太医很无辜的被迁怒,被皇帝怒喝:“滚!我好得很!”,连滚带爬的赶了出去。
于海小心的关上门,看见廊下的秦长歌,想了想道:“姑娘,按照规矩,既然不记档,得赐药给你,你且在这里等着,回宫后我会派人送药来。”
秦长歌应了,于海看了看她,又道:“要不我向皇上再请旨……”
于海还是和以前一样,忠厚谨慎啊,秦长歌笑了笑,道:“陛下已有明旨给我,公公就不要再去惹他不快了,哪家女儿不望入侍君王之侧?只是没这个福分罢了。”
于海想了想也是,只有矫称自己蒙恩的,哪有撒谎不肯记档的,陛下心绪不好,还是不要再问这事,免得触他霉头。
正要走开,看见炉子上的药已经滚了,随口道:“你去服侍陛下喝药,陛下不爱苦味,得用淮南进贡的秘制九酿金丝甜梅,先前赵王殿下带来了,就放在桌上,那个镂空小金花琉璃盒子里就是。”说着匆匆去了。
秦长歌无奈的送药进房,萧玦正皱眉望着窗外的梧桐发呆,一转眼见进来的是她,微微怔了怔,欲言又止,秦长歌放下药碗,去寻甜梅,一眼看见金托盘里放着从萧玦身上解下来的各类物件,卧龙袋,缀明珠的锦绦,金纽玉扣,那个精巧的小琉璃盒子也在其中,秦长歌伸手去取,冷不防听见萧玦低喝:“别动!”
秦长歌一怔,手指微动间已看见压在卧龙袋下,一个微旧的小小香囊露出一半,她手指虚虚停在香囊上方,尚未来得及抽开,萧玦已经再次怒声道:“我叫你别碰!”
秦长歌偏转脸,微微的笑了下。
不用碰,我也知道这是什么。
方胜形状,金累丝点翠镶嵌,墨绿底上非花非鸟,绣的是天下山川舆图,下方以晶曜名石穿孔结着墨绿彩线丝绦,内装白芷、菖蒲、藿香、佩兰、薄荷、香橼、辛夷、苏合香、冰片等三十多种香料,玲珑可爱--都是她自己,一针一线绣成。
那一年云州豪雪,遍地雪厚如绒毯,一色莹白无边无垠,雪地上梅花开得喧盛,点点瓣瓣风姿神秀,白梅树下少女一身红色狐皮大氅,清丽明媚恍如天女,而那少年眉目俊朗鲜明有如画成,注目她的目光深情无限,突伸手接了一瓣落梅点在她额心,一笑粲然。
雪肤红梅,娇艳无伦,而她轻轻笑着,递过百忙中绣成的锦囊。
他眼中绽出惊喜,她的笑意芬芳如梅。
……秦长歌这一刻的神情很遥远,突然想起前世里读史,曾读到唐明皇在马嵬坡兵变之后,意欲迁葬当时匆匆埋下的杨贵妃,寻出贵妃尸骸时,发现只余白骨,唯胸前香囊暗香依旧,后诗人张祜有诗咏叹:
蹙金妃子小花囊,销耗胸前结旧香。
谁为君王重解得,一生遗恨系心肠。
一生,遗恨,系心肠。
隔世重来,旧物再睹,看着萧玦如此紧张这锦囊,秦长歌久埋的怨意,竟如潮水决堤般,微微泄了一线。
你既如此怀念,为何,睿懿连陵寝也无?
你既如此深爱,为何会相信,睿懿会因为那些龃龉和分歧便放弃你?
笑意微冷,秦长歌去取那个琉璃盒子,手指有意无意一拂,锦囊落地。
白影一闪,仿若一阵风卷过,速度太快撞得秦长歌一个趔狙,身子向后一仰,撞到桌角,仰靠在桌上,脚下不稳顿时带倒凳子。
便听得哐当一声,只穿着里衣急窜过来的萧玦正巧被凳子绊倒,一时控制不住,砰一声栽到秦长歌胸前。
……一个衣衫不整,重重埋脸于软玉温香。
一个后腰撞得生痛无法移动,只好被某人埋在了自己的软玉温香。
萧玦撞痛了胸前伤口,正在发晕,只觉得自己脸部所触,似乎温软香馥,且有熟悉的清远幽沁气息,隐隐传来,竟令他一时昏眩,不忍离开。
这香味,如此相似……而秦长歌揉着后腰,本想等萧玦自己抬头,不想他竟然十分陶醉的模样久久不起,不禁有几分又好气又好笑的感觉----这家伙,当真没和女人嘿咻嘿咻太久了么?这么狼性?
不客气的伸手,抵在萧玦额头,缓缓道:“陛下,这不是您的枕头。”
……萧玦愕然睁开眼,看见她的眼睛,再目光下移,呆了呆,霍然跳起。
立即转头,去拣地上的锦囊,耳朵却似有微微发红。
他那一低首,未看见秦长歌微带惆怅的眼神。
拣起锦囊,细心拂去尘埃,萧玦背对秦长歌,挥挥手,道:“出去吧,不要你侍候。”
身后女子未曾言语,稍倾,听见门扉轻掩的声音,萧玦回首,身后空落落的无人,一抹纤秀的身影投射在窗纸上,迤逦如浮云般的去了。
萧玦慢慢的握紧了手中的锦囊。
久远的记忆奔涌而来,而熟悉的馨香积淀未散,萧玦轻轻嗅了嗅指尖,神情难明,这一刻,有什么东西,在他心底,也如浮云般投射于波心,微微漾起流荡的波澜,不住萦回——午时,皇帝起驾,临行前萧玦目光在人群中一扫,并没看见想看见的人,只好皱着眉头对文昌公主道:“过些日子是太后圣寿,姐姐莫要忘记,清修的日子虽好,也别忘记红尘里走一走。”
文昌微微一笑,道:“记着呢,定会前去拜寿的,飞桥即将建好,日后有暇,我会去看陛下,也免得陛下万金之体来回奔波,虽说这上林是御苑,寻常人来不得,终究不够安全,陛下看昨日这事,还不知怎么交代。”
“无须交代,”萧玦傲然道:“你莫担心,自有朕一肩担之。”
注目弟弟半晌,文昌喟然道:“我知道……我一直都相信陛下……”她亲手替萧玦系好冠缨,退开一步。
萧玦再次回望一眼,目光沉黯,随即再不犹豫,转身离去。
他背影挺直而修长,在晨晖中拉出长长的剪影,落在后院的母子眼中。
趴在窗台上啃着核桃酥的母子,看着远去的皇帝大人的背影,良久,俱都幽幽一叹。
一个说:“看,这人身有旧伤,一夜没睡,又被打昏,居然一大早就爬起来,还这么精神奕奕,溶溶,你也是男人,你为什么这么胆小这么懒?”
一个说,“我胆小?我胆小那昨晚他是被谁打昏的?我懒?我懒那今天是谁先起床的?”
……半晌,一个说,“皇帝真不是人干的活……”
一个说:“干皇帝的也多半不是人……”
……萧玦远去的身影,同时落在山顶上一坐一立的人眼中。
山顶阳光稀薄,碎如掌心落花,四周静默无声,唯风声呼啸,良久,风声里传来淡淡一句低问。
“你……看出来了吗?”
沉默。
风声愈卷愈烈,似欲将人语声横切,碎裂,抛散。
很久很久以后,才有一丝语声,被风声卷起。
“……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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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 19:51
卷一:涅盘卷 第四十四章 尸油
上林山的秋色是很美的,枫红间疏黄,点染寒山苍翠,时有白鸟双飞,掠碧波而来,姿态飘扬如芦花,而双翅掠过的天空高远旷朗,深蓝如缎,云色轻盈,如雪似烟。
秦长歌抱着儿子,坐在后院凉亭里一起观景,看了半晌之后,萧公子忽道:“难怪说云烟云烟,这云和烟真象。”
秦长歌默然,半晌道:“溶溶,我发现人家说眼睛大未必有神是正确的。”
“为什么?”萧公子立即转过他的大眼睛,努力展示他“美目盼兮”的风姿。
“因为那根本不是云,就是烟。”
“啊……真的吗?除了颜色黑点,我看也差不多啊……”
叹口气,秦长歌懒得和萧小白说话,拉起儿子,“走,去看看。”——上林是皇家御苑,等闲人来不得,皇帝刚走,谁跑来生火?秦长歌心里思想着,走近那烟火时,看见那一角衣色,笑得越发温柔了。
腾腾烟雾中,某奇异残忍的一幕正在上演。
一群衣不蔽体瘦骨支离的乞丐正扑打纠缠混战在一起,尖声惨叫,撕头发掏下裆,抠眼睛抓耳朵,肉屑横飞中血淋淋的纠缠在一起,偶有落败的乞丐忍受不了惨呼着逃出来,立即几个军士抓住,三五下用破布条塞住嘴,用草绳牵在一起,栓在树下,而正中早已挖起石坑,架起火堆,火光熊熊毕剥作响中,士兵们恶狠狠轮流将逃出的乞丐往那火堆上推。
乞丐们无声的挣扎,惊恐的眼神宛如落叶在风中飘摇,落到何处何处便惊起宿鸟,扑啦啦的遮蔽那一方晴空,那目光里一层层血色惶然,仿若滴落在地,便是一滩淋漓的鲜血。
秦长歌的目光,向那群不顾一切残忍血腥相斗的乞丐一掠,目光突然一顿。
人群正中,一个形销骨立的年轻瘦弱乞丐,满面泥泞青肿,稀脏变形得看不清颜容,好似双腿也不良于行,倚在一处山石上,利用山石护住了自己的后心,那群互相扑杀的乞丐也没有放过他,不住往他身上招呼,然而这年轻乞丐虽出手无力,守多攻少,却目光奇准,每攻定为对方必救之处,是以和众多四肢健全的乞丐相比,他虽然也难免伤痕处处,却比那血肉横飞的惨状好上许多,但不知为何,他明明有很多次可以下杀手或取胜的机会,都自己放弃了。
秦长歌轻轻咦了一声,正要走上看清楚,却听人群之后,火坑之外,有鼓声缓急柔亮响起,声声奇韵,节奏琅然,秦长歌一听便知这是羯鼓,却非邻近几国的产物,而是草原大漠之外,高昌之国传来,鼓的两面蒙羊皮,中段腰细,号称八音领袖,前元元孝帝雅擅音律,尤长于击鼓,曾于明光殿前,见秋空迥彻,纤尘不起,遂作《秋风高》之曲,每奏之,则远风徐来,庭叶纷坠,其韵妙绝,名重一时,后前元亡国,会这羯鼓的人日渐稀少,不过对于号称西梁音律大家,诸般乐器无所不精的某人来说,实在不是问题。
其时秋阳高照,碧空如洗,木叶纷飞而红衣烂漫,那男子轻执鼓槌,衣袖翻飞间露出雪白的手腕,黑发飘散,荡出优魅的弧度,他微微仰首,阳光映照下,扬起的下颌精致明洁,明媚双眼微阖,似为那激昂音律深深迷醉,而他击出鼓声明冽琅然,激越时如万军齐进,悠缓处似静水深流,如静夜中闻得圆荷泻露其音铿然,着实是一副很美很意境的场景--如果没有那群可怜乞丐和那烟熏火燎的石坑的话。
为什么这个人每次出现,都要这般诡异呢?
凝目向灰衣红甲的人群中一张望,秦长歌将儿子往身后推了推,问:“溶溶,你害怕看见死人么?”
“怎么个死法?”萧公子眨眨眼睛,“祁繁叔叔家里开善堂,有时候有些乞丐死了,叔叔会派人去收尸,有次也带我去看了,那是个饿死的,很瘦,骨头可以直接拿来做棒槌,叔叔叫我记着,说百姓流离,饿死于道是为人君者之过……奇怪,别人的过错,为什么要我来记着?”
棒槌……秦长歌默默了半晌,放弃此刻对儿子实施再教育的想法,叹气道:“我也不知道怎么个死法,我只是知道某个人很喜欢杀人,经常搞出古怪的名目来杀,我怕你会被吓着。”
“某个人?”萧公子张望了一下,手指一指,道:“你不会说的是那个娘娘腔吧?”
秦长歌顺着他手指看去,“娘娘腔”正微笑着向她看来,双目流彩如烟波荡漾,每一道涟漪都风情无限。
“几天不见,你孩子都这么大了?恭喜恭喜。”
秦长歌微笑,“几天不见,您看起来又年轻了许多,上次八十四这次四十八,恭喜恭喜。”
玉自熙抚抚脸庞,哀怨道:“啊,我有这么老吗?难道我如此费尽心思保养容颜,依旧没有用吗?”
“保养容颜?”秦长歌目光掠过那石坑,“不会是用这个吧?”
“对啊,”玉自熙喜滋滋站起来,丢掉羯鼓,道:“有个方士告诉我,用尸油敷脸,可青春常驻。”
“尸油?”
卷一:涅盘卷 第四十五章 竞杀
“尸油?”
玉自熙笑容尤物,姿态宛如在谈论德州府的名花牡丹,娟娟静好,“将尸体架到石坑上焚烧,烧至半焦烂,用水浇灭火,将尸体扔到坑内水中,尸体内的油慢慢渗出,溶入水中,那油养颜是极好的。”
“呕……”萧包子做呕吐状,大怒:“还我早上的翡翠包!”
“人肉包吧,如何?”玉自熙微笑,“风味很独特的。”
秦长歌微笑,玉自熙还是这样啊,要多美有多美,说话要多恶心有多恶心,可是你真要他抹尸油,吃人肉,他一定立即把你杀了。
“阁下就在这里练尸油?”秦长歌环顾四周,“在我西梁皇室御苑别业,佛门清净地上林庵脚下,以活人搏杀炼油?”
“怎么?”玉自熙妩媚的笑,“这里风水很好啊,练出的油一定是绝品。”
“阁下一定在西梁官高爵显,”秦长歌微笑,“只是我记得西梁律法,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谁说我犯法了?”玉自熙眼角斜斜逸飞,肤色水光脂艳,红衣一拂,一张纸笺平平飞出,缓慢的逆风飞行,有如无形之人在纸下托举,将将停在秦长歌眼下三分处,供她观看。
包子见状不满,努力踮起短腿,又伸手去够,玉自熙眼波流转的看着他,衣袖一拂,不远处一方青石无声移近来,包子爬上去,正好。
眉开眼笑的道:“你不错,我现在看你不娘娘腔了。”
玉自熙莞尔,“多谢多谢。”
秦长歌盯着那纸笺。
“生死书”。
生死书是元朝留下来的规矩,前元一朝,起于草莽,早先是青玛山下西苍高原的游牧民族哈桑族,逐水草而居,沐天风而长,民风彪悍,骁勇善战,于先齐王朝式微之时,起兵横贯高原,带着高原牛羊膻味的雪亮弯刀,划裂暖风熏醉的长空,眨眼间便劈裂了歌舞升平早已不识兵马为何物的久安王朝,占据内川花花江山后,哈桑族人剥去厚重油腻的羊皮袍,换上轻薄柔软的丝缎,撤去案上滴着血水的肥羊肉,换上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南人美食,休掉丰乳肥臀被草原四季长风吹得脸庞黑红,行止粗俗的妻子,纳进娇弱如柳颜如春花雅擅曲艺的亡国官宦的千金小姐,严禁治下百姓称其哈桑族,自称是出身于青玛神山下的天之神族,应约天命,拯救众生。
而生死书便是哈桑的久远风俗,是身为奴隶或地位低下人等者求进于高门的阶梯,哈桑约书上记载:“卑贱的奴隶之子,如果你们拥有无伦的勇力,欲成为老爷们麾下的勇士,终身甩脱奴隶的枷锁,那么来签订下生死书,生死不计,胜者荣光。”
生死书,便是欲图摆脱自身卑贱地位的人,不计生死进行的赌命搏杀,只要在书上签字,便代表死活与他人无干,元王朝建立后,因为此举的血腥残忍,渐渐少有此书出现,西梁王朝新建,在对前朝体制的动改当中,秦长歌曾经发现过这东西,本想下令废止,后来听闻国内几乎已无此类事端,便也罢了,不想如今这个妖美的玉自熙,竟钻了律法的空子,拣起前朝旧规矩,玩起杀人游戏来了。
玉自熙犹自不罢休,笑吟吟招手唤过一个灰衣甲士,道:“金梧,说说你是如何到我身边的?”
金梧立即上前一步,指了指那群混战的乞丐,大声道:“卑下原先就和他们一样,泥坑里寻食,万人欺千人唾的一个乞儿!卑下现在是六品武略骑尉,掌王府武器弓兵事!若非王爷给了卑下机会,卑下怎会有今天?卑下谢王爷恩德!”
“跟你说了多少次了,说话不要这么大声,”玉自熙盈盈浅笑,“有理不在声高,杀人最宜无形,你什么都好,就这点悟性不够。”
“是!”金梧一个躬身甲胄乱响,“卑下一定好好学着如何杀人无形!”
秦长歌面上笑容满满,心里早已懒得和这对变态主仆搭话,自顾自行至那群犹自扑杀不已的乞丐身边,看了半晌,忽道:“生死书虽然残忍,但向来公正,王爷,你的生死书,却有些不公呢。”
玉自熙眼光一掠,看着那个残疾青年,媚然笑道:“唯血火泥泞中挣扎出来的最为悍勇的生命,方有资格成为我麾下勇士,我选人,不论出身门第,不论心地行事,只论成败,越是于劣境困苦中脱出的胜者,在我麾下出头的机会越大,甚至一开始授职也是因此判定,你觉得对他不公,我却觉得我对他十足公平,换了别人,谁会给一个残废机会?”
“我的规矩,能杀人的人,才配做我的属下,”玉自熙笑得婉娈,“他们当中,无论谁,只要能保护自己不被杀,并能杀掉一个人,就算输了,我也会照顾。”
“他们,原本都是在一起的朋友吧?”秦长歌注目半晌,微微一笑,“只有杀掉朋友,才有活命的机会,才有进身之阶?”
“生死荣辱之前,没有朋友。”玉自熙微笑,“为了所谓交情放弃这个机会的傻瓜,我不要。”
两人对谈之间,场中情势忽变!
卷一:涅盘卷 第四十六章 穿喉
一个黑胖乞丐,因为身高体壮最具有威胁,被几个乞丐目标一致的合力围攻,一个年轻乞丐趁他不注意,咬咬牙,突然搬起一块石头,狠狠砸向他的后脑。
胖子听到风声,本想让开,不知怎的脚步一浮,那石块便狠狠砸了下来。
狂吼一声,那黑胖子一个踉跄,所幸他个子高大,那乞丐却不及他身高,兼之下狠手终究心虚,微微偏了准头,砸在他后脑下方,立时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那黑胖子立即晕头晕脑的栽了出去,栽在地下伸手一摸,摸到满手的鲜血,顿时急了眼,大叫一声便要爬起来,然而那几个乞丐见终于打倒了一个,一不做二不休狠下心来,抓了趁手的东西纷纷砸下,血光飞溅里,那胖子痛叫连连,虽然皮粗肉厚,终究也经不起这般连连殴击,但身体疼痛,一时也无法爬起,捂着脑袋,于石块棍影中突然觑见前方一双腿。
那个残废的青年,正坐在他前方,抵挡着另几个人的进攻。
人被逼急了,是什么都能做出来的。
求生,在最危急的时刻,几乎是本能。
“杀一个人就能活是不是!”一声狂吼,那胖子也不起身,就地滚了出去,抓起一块尖锐的石头,就去砸那残废青年的眉心。
秦长歌的目光跳了跳。
一伸手拉住了欲待奔前的儿子。
石块尖锐,隐约粘着鲜血和尘埃,于纷扰嚣乱,惨呼与怒骂同响乱石与棍棒齐飞的混战群中,无声无息而又杀气凛然的袭向要害。
霍然抬头!
那青年脏污的乱发中,掩映的目光忽若冷电一闪。
那目光寒锐似剑,雪亮胜刀。
又似大片冰雪,呼剌剌的一捧,于寒冬最萧瑟的风里,毫不容情的泼了出去。
冷至骨髓。
如此近的距离,残疾的躯体,围攻的人群,无法避让的空间。
看来,必死无疑。
那目光匹练般一掠,却瞬间平静。
他忽然一翻身,从石旁翻开。
极其敏捷,宛如一只水鸟,在猎人弓矢飞临前跃入水中,在空中划出流畅的弧线,一种决绝而凌厉的姿态。
这一翻,立即避开要害,却将自己的双腿,生生迎上对方猛力砸下的尖石。
令人牙酸的骨裂声起。
胖子怔了一怔,那喧嚣中依旧无比清晰的骨头碎裂之声,似一道闪电劈进他混沌的意识,令本已无所畏惧,只想着孤注一掷的他的心也砰砰的跳了起来。
而血花爆开,四处飞溅,有几滴溅入他的眼睛里。
他视线血红,惊心动魄的去擦。
手却被挡住了。
骨裂声起,血花艳绽的同时,那残疾青年一偏首,右手一伸,两指一扣!
喉核被捏碎的声音。
比骨裂声轻,比骨裂声软,却比骨裂声更为残忍凌厉惊动人心。
一声压抑在咽喉中的惨嗥,未待出口已经吞没在狂涌的血沫里。
而瘦弱的青年,已经面无表情,硬生生扣着胖子的咽喉上两个深深的血洞,慢慢的将他软瘫下来的身子拖过来。
乞丐们全数停下了手。
呆呆的看着胖子在他指下抽搐,痉挛,烂麻袋般被他扣着咽喉拖拽过去,身下泥土拖出长长一条血线,蜿蜒如蛇。
看着那血沫如泉,自那两个贯穿的小洞中不断的往外涌,一个人的身体里居然可以涌出这许多的血沫,多到似乎要将已成血人的胖子淹没。
看着那瘦弱而一身泥泞的青年,乱发后的眼神平静,仿佛指下扣着的不是人的咽喉,不是方才还强壮有力的人命。
不过是一只鸡或一条狗而已。
秋风卷起树上欲掉不掉的枫叶,鲜红的飘入另一处鲜红中,在浓郁堆积的血泊中轻轻荡漾,色彩越发明丽得诡异。
而天际云霞深红,映上那青年染血的唇角,偏偏那唇角,无一丝颤抖畏惧,冷静得仿如石雕。
石坑里燃着黑烟,灼烧人体的焦臭气味,树叶在火光里发出哔哔剥剥的炸裂声响,这一刻安静得近乎瘆人。
“逃啊!”
似是从噩梦中惊醒,忽有人发一声喊,被这冷漠残忍杀着惊呆的乞丐们如梦初醒,立即抛下手中乱七八糟的武器,四散奔逃。
玉自熙一直微笑负手看着,此时微微一哂,轻声道:“杀。”
金梧面无表情,手一挥。
飞箭如雨,连瀑而出。
向着那些手无寸铁的乞丐的后心。
惨呼声里,无数身体被利箭射中,洞穿,再挟带着狂涌而出的内脏肉屑透身而出,喷洒出一地的血肉,有的被生生钉死在地下,犹自如断尾之蛇在地上蠕动挣扎,却将那些血淋淋的豁口撕裂得更大,有的被贯穿后脑,乳白的脑浆和殷红的鲜血汇流在一起,在地上汩汩淌出腥热的沟渠。
秦长歌在听到那个杀字的时候,微微一犹豫,伸手去挡萧溶的眼睛,萧溶却自己将她的手拉了下来。
抿着嘴,四岁的孩子静静看着血腥的一面倒的杀戮,面容没有一丝惊骇。
惨呼声里,他轻声问:“为什么可以这样杀人?”
“因为强权掌握在上位者手中,弱势者没有挣扎求生的余地。”秦长歌并不打算多解释生死书的残酷约定,弱肉强食,对于寻常百姓也许不需要知道其所包涵的血腥和残忍的含义,然而对于萧溶,对于自己,这都是必须要直面,并为之践行的要义。
萧溶的奇异出身,开国帝后的恩怨宿结,注定了他将来走的路途,既非普通百姓的安逸平常,也非养在深宫的太子顺理成章,他所要经历的,是比所有人都更为铁血的道路,心软,怯弱,浮躁,优柔之类普通人可以有的毛病,他不能有,因为那都会成为他前进道路上的森森利牙,成为在某一日寻机噬咬他生存机会的杀着,因此,秦长歌并不惮于以鲜血来唤醒幼子关于惨厉世事的清醒认识,她唯一的顾忌,只是怕萧溶肠胃不适而已。
儿子的表现,她很满意。
“那我们为什么不救?”
“因为我们救不了,”秦长歌谆谆善诱,“我们还不够强。”
“我们不够强,就必须看着?”
“是的。”秦长歌近乎冷酷的微笑,“别说是这些和你不相干的乞丐,就是你祁叔叔,容叔叔,如果遇到这样的事,但你没办法解救,那你也只能看着。”
“那如果是你呢?”萧溶转头看秦长歌,乌黑的眸子灼亮逼人,“如果是你,遇到这样的情形,我也看着?”
“是,”秦长歌毫不犹豫,“你记着,如果有一日,我遇险,而你不能救我,那么,你不要救。”
萧溶默然,秦长歌叹了口气,觉得这样的话题对四岁的孩子来说太沉重,不由微微俯身,微笑道:“溶溶,我很高兴在你心目中,我地位不输于抚养你长大的祁叔叔容叔叔。”
“你是我娘,”萧溶并不看她,语气却斩钉截铁,“我知道。”
顿了顿,他又道:“你难不难过?”
“嗯?”
“我不救你,你会难过。”萧溶抿着嘴,肯定的语气,小小孩童,脸上有淡淡的悲悯。
“你傻兮兮冲出来救我,平白多送一条性命,我才会难过,”秦长歌笑,“我会气得从地下爬出来揍你。”
点了点头,萧溶若有所思,“所以我要强。”
他一指那血色弥漫的修罗场,道:“我强,我便可以救下我想救的人,我便可以要他们不要欺负一个残废,我便可以找个高手来,逼着这个娘娘腔签下那个什么书,把他打得满地找牙,也尝尝被人随意杀掉的滋味。”
……秦长歌抬起头来,正和玉自熙似笑非笑的目光碰撞在一起。
对着她勾起唇角,玉自熙的目光却缓缓下移,落在萧溶脸上,微笑道:“我要不要把这个将来的会找个高手把我打得满地找牙随意杀掉的大英雄,现在就灭绝后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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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涅盘卷 第四十七章 相逼
刚才还豪气满胸的萧溶立即眼珠一转,躲到秦长歌身后,大声道:“我可没和你签那个什么书,你杀我就是犯法。”
“犯法?”玉自熙柔婉的道:“这里,上林山脚,四面全是我的人,我杀了你和你娘,谁会知道?”
萧溶抬头看看秦长歌,又看看玉自熙,笑嘻嘻道:“杀我娘?那太可惜了吧?我娘很美的,你舍得杀?”
小子你什么意思!
秦长歌悲叹一声,看来自己白忧心了,还担心真要遇到先前和溶溶讨论的那种情况,溶溶会不会不顾生死冲出来救她呢,他根本就不会救的,瞧瞧,人家才一威胁要杀他,他的豪言壮语立即没了还不算,还毫不羞耻的准备献上他娘的美色……不理那无耻小子,秦长歌根本没把玉自熙的威胁当回事,真要杀她,以玉自熙的性子,何必说那许多话?他不杀女人和小孩的习惯,看来还是没改啊。
“这位胜者,您打算怎么履行承诺?”秦长歌指了指那低头盘坐于地的残疾青年,他已经缓缓放开了早已死去的胖子,正在将自己被血染红的手指在对方身上擦拭,他擦得很缓慢很仔细,仿若那不是手指,而是绝世宝剑的青锋。
不过他的手指,确实也可比宝剑锋锐了。
“承诺?”玉自熙脸上突然掠过一丝诡谲的笑容,“什么承诺?”
秦长歌指指生死书,微笑道:“您不会想耍赖吧?”
“本王一向言出法随,岂有耍赖之说,”笑容越发诡秘,玉自熙道:“不过你数数生死书上的名字,有几个?”
秦长歌看了看,道:“十七。”
目光一转,皱了皱眉。
场中连人带尸体,却有十八人。
玉自熙微笑,“他没有签生死书。”
怔了一怔,秦长歌目光转向那瘦弱青年,失声道:“没签生死书,那你……”
那人头也不抬,只继续擦他的手指。
“没见他一直不肯下手杀人么?”玉自熙笑道:“我遇见这批乞丐时,他们正在合力欺负他,将他按在地上痛揍,我看出他其实有武功底子,却好像不能也不愿使用,我想知道为什么,所以才提出签生死书,那些乞丐我根本没打算要,我只想看看他的身手而已,不想他大约是被人打习惯了,竟不肯签生死书,也坚决不让乞丐们签,所以这群认为他挟恨报复,认为他是居然妄想阻止他们脱离苦海的不知好歹的乞丐大多都围攻他,一方面是恨他阻路,另一方面是欺他残废,想拣个现成便宜。”
“他不签生死书,自然不能杀人,他越不肯使用武功,我越感兴趣,终于逼出了他的老底……”玉自熙笑,仿佛杀掉这许多人只为看一个人有没有武功是件很轻松很有趣的事情,“如今,你没签生死书,却终于杀了人……哈,杀人赔命,你知道否?”
他缓缓踱步到那青年身边,笑得艳若深夏蔷薇,容光夺人,“嗯……你早已看出我的用意了是不是?你不想成为我的手下是不是?你阻止他们签生死书是想救他们一命是不是?你一直不下杀手,一方面是不想令我得逞所愿,另一方面也是你想保全他们性命是不是?可是你想保护的人,却想拿你做晋升的阶梯,踩着你的鲜血去邀功,为这些不识好歹的,拼命欺负你的,不明白你苦心还想恩将仇报的乞丐,你的忍耐和牺牲,值得?”
秦长歌淡淡看着玉自熙,这人就是这么恶毒变态,最喜欢逼出人性中最为黑暗无耻的东西,来映照出每个人心底的自私和丑恶,让人人在现实的冷酷无情中呻吟哭泣心生怨恨,最讨厌看到善良温情柔软之类光明美好的东西,如果他面前有这类美好事物出现,他是一定要用尽手段也要将光明染黑,温情砸碎,善良摧毁,柔软风干。
那青年将手指擦尽,又默然看了看,突然开口道:“我只杀该杀的。”
这是他在这里第一次说话,声音微微低哑,嗓子似乎受过伤害,但听来不觉得难听,反而微微有些水波荡漾般的低徊之意,那水波冲击着人心堤岸,如浪迭起,每个字都沙沙的,磨人心魂。
玉自熙媚笑:“欺负你的人很多,为什么就他该杀?原来你那些善良也是伪装啊,逢到自己身临险境,你还不是一样下辣手?”
目光掠过胖子尸体,那青年冷冷道:“你——动了手脚。”
卷一:涅盘卷 第四十八章 反胁
秦长歌目光一闪,她早已发现,胖子先前原本可以避开石头,却因为脚踝上的暗器,生生落入死亡陷阱。
不想给玉自熙察觉她懂武功,秦长歌缄口不言,那青年目光锋利如刀,自然也发现了。
“生死书虽残忍,但讲求绝对公平,”那青年不看玉自熙,“你耐不住性子,动了手,是你先毁约。”
“那又如何?”玉自熙笑,“我要确定的就是你的武功,我管什么毁约不毁约。”
“现在你得到你要的答案了,”青年漠然道:“那就别拿生死书说话,别说那许多废话。”
“放肆!”金梧怒喝。
玉自熙偏了偏头,微笑,“听见没,他说你放肆。”
“这世上没人比你更放肆。”那青年答得淡而重。
微微皱眉,玉自熙目光变幻,“你认识我?”
那青年不答。
想了想,玉自熙笑道:“你认识我也是应该,我经常路过你们那个破庙,十次倒有八次看见你被打,要不是看见次数多了,引起我奇怪,也没有今天这事。”
那青年依旧不答,只是将身子向后一仰,竟舒舒服服靠在山石上,闭目假寐了。
“放肆!”金梧再次怒喝,上步,抽刀,刀光亮起飞虹般的弧线,刷的指向那青年咽喉。
刀风拂得他额发微微颤动,那青年连眼都没睁开。
金梧哪里忍受得了这种侮辱,眼神一恶,毫不犹豫的向前一戳!
却有根手指,如玉般的光洁的手指,仿佛突然从空气中冒出来似的,轻轻按住他的刀。
玉自熙的手指。
他只温柔一按,宛如飞蝶落于平静水面般的轻盈翩跹姿势,点尘不惊的安静与祥和,那满溢杀气的雪亮刀锋,却再也无法前进一分。
手指改按为抬,轻轻托着刀锋缓缓升起,雪白的手指衬着一泓秋水的刀锋,分不清哪个更白。
日上中天,秋日阳光明光灿烂,正正映在那薄而亮的刀面之上,光华耀射,刺得人不由闭上双目。
只是那闭目的刹那间。
突有人影翻腾而起,半空中一个风车般的急转,已身姿诡异的转到玉自熙身前,低喝:“弃!”长刀刀尖已到了他手中。
手指一抖,奇异的颤动令金梧手腕一麻,长刀脱手。
那青年手指奇妙一拨,长刀方向立转,横划过一道滚圆灿亮的圆弧,转瞬贴到他的肘下。
而他立即以肘代刀,借着长刀支撑之力,整个人连人带刀,都狠狠的向玉自熙劈过去!
刹那之间。
掠起,夺刀,转肘,攻杀。
四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快得人连眨眼的时间都没有,他的泼雪刀光已经洒满天地。
金梧面色惊恐,不知为何看见长刀失手他竟如杀着临头般面色惨灰,脱手刹那,竟不顾刀光横截定会伤到手腕,赤手便夺。
血光一溅。
半只手掌飞上半空,五指在空中无力的痉挛抓握,洒落凄艳血雨。
那雪色刀光竟毫不停歇,卷着血雨腥风肉末碎骨,依旧宛如流电追光,劈向玉自熙颈项。
一切都发生在玉自熙闭目的那一刹。
等他睁开眼,刀光已带着浓烈的血腥气味,到了近前。
目光突然大亮,犹如于黑暗荒原燃起两堆炽烈的妖火,几千里外亦可追蹑得那妖艳颜色,令人向往却又心生诡怖不敢近前。
一片金红。
如华屏盛开,玉珀迤逦,满幅的耀目丽色,柔软如缎而又坚硬似铁。
玉自熙双目乍睁,宽袖已如铁墙般,华艳而又煞气四溢的横扫出去。
极其凌厉的“长空云袖”!
如天外飓风横卷而来,带来风云雷动,铁袖横扫,罡风凛冽,遍地沙土旋转卷起,犹如烟柱,直上云霄,而远在丈外的秦长歌母子,衣袂猎猎飞舞,几至不能呼吸,萧溶身轻个小,竟被那袖风扫得,蹬蹬蹬连退三步,一屁股坐倒在地。
霸气而华丽,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是肠催肚烂的狠绝杀着。
玉自熙一向是这样的,如罂粟,妖红蛊惑里里孳生着致人死命的无限杀机。
秦长歌护着萧溶头脸,静听沙子噼啪打落身上的声音,看着那飘摇明灭在袖风中妄自挣扎的一线刀光,心中哀叹,那青年确实厉害,确实快,快得天下少有人及,占尽先机,然而惟因下盘重伤虚浮,功力全无,遇上外表娇柔而武功霸道的玉自熙,那还是一个死。
再快捷的刀剑,遇上沛然莫御的强大内力,都会毫无作用,如同被飓风卷起的飘摇的树枝,无力挣扎。
强横的力量面前,锋锐也失其光芒。
风卷,风起,风中有隐隐的焦臭和血腥气息,碎骨肉末被迅速挤压碾碎成无数细小飞沫,因着那强大的威势,亦扑头盖脸的落下来。
玉自熙挥到一半的铁袖,突然生生顿住。
只此一顿,形势立转。
雪亮刀锋,极善把握时机,在风歇的那一刹,如蛇般一钻,乘势而进,寒气森森,冷光耀眼的,轻轻搁在了玉自熙颈项。
卷一:涅盘卷 第四十九章 碎刀
挑了挑眉,玉自熙缓缓俯视自己颈上的长刀,有点无奈的笑了笑。
秦长歌闲闲立在一侧,低声对萧溶道:“儿子,你以后要记住,行走江湖,千万不能有什么怪毛病,要知道,怪毛病,害死人。”
萧溶瞄了瞄玉自熙,很好学的问:“他有什么怪毛病?”
“洁癖啊,”秦长歌谆谆善诱,“洁癖就是特别怕脏的毛病……你看,刚才如果不是这位王爷怕脏,不想袖风带着血肉卷到自己身上,半路停下了手,现在倒霉的,多半是那个残疾叔叔了。”
萧溶目光大亮,道:“我看这娘娘腔不是好人,保不准以后会害我们,娘,以后我们每次遇见他,都记得装上一袋土,他要杀我们,我们就撒土。”
秦长歌盯着儿子,看他当真是一脸诚恳和兴奋,不由哀叹,喃喃道:“儿子,你是怎样的性子呢?说豪气也豪气,说善良也善良,可是豪气里有无赖,善良里有奸诈,你这德行,象谁呢?”
萧溶没听见她哀叹,已经蹲下身,兴致勃勃的去找土了,还专找那种染血的肮脏的,也不嫌弃,撕了自己衣襟便往里装。
那厢,那一脸泥污青年,双腿无力支撑,整个人都斜靠在玉自熙身上,握刀的手却极其稳定,稳如磐石的搁在玉自熙颈上,王府军士们发一声喊,各自操着武器围了上来。
那青年一声冷笑,手肘下压,他力度把握得极好,刀锋微微入肉,玉色肌肤上一缕红痕慢慢洇开,看来鲜明得令人心颤。
玉自熙伸指,抚了抚那印痕,立时染了一指的鲜红,他微笑着,轻轻的舔了舔手指,姿态象一只正在洗脸的慵懒的猫,目光却暗潮翻涌,轻声道:“好……好……我很喜欢。”
挥挥手,他道:“没用的东西,都滚下去罢。”
军士们悻悻退下。
侧眼斜睨那青年,他道:“你想要什么,明说罢。”
“你走就可以了,”青年被泥污得完全看不清眉眼的面上,目光冷厉:“从此不要再吵扰我,否则,我杀了你。”
“你没这么讨厌我吧?”玉自熙笑容平静,对那刀视而不见,“你也没这么想做乞丐……你只是不愿意做我的属下是不是?”
青年默然。
“你……不想杀人,你没有杀气,”玉自熙温柔的道:“这么厉害的一个人,却不想杀人……你好蠢。”
最后一个蠢字初初出口。
他突然猛一侧头。
张口。
咔嚓一声,碎片纷飞。
刀身竟被他一口咬碎!
“制人者人恒制之!”一声长笑,玉自熙横臂一挥,大袖飘飘之间,那青年已如断线风筝般飞了出去,重重栽在地下,一声不吭的昏迷过去。
对自己毫不顾惜的猛力侧首,令玉自熙颈侧肌肤被刀刃拉开,险些伤到劲动脉,血如泉涌,他用自己比血色更艳的红衣轻轻捂了,姿态曼然如彤云冉冉的行了过去,一路鲜血滴落,遍地里开出血莲花。
注目那昏迷不醒的青年半晌,他微笑道:“我最瞧得起的就是狠人,只是你狠得不到家……本来该将你延入府中,待为上宾的,不过你不想杀人让我不太舒服……打个折扣,另送你去个好地方吧。”
他一挥手,立即有军士上前抬了那青年,放上马背。
秦长歌皱了皱眉,萧溶已经忍不住了,大声道:“喂,这位大王爷,你要带他去哪?”
“去好地方啊……”玉自熙笑容温柔,“大英雄没听见么?”
萧溶狐疑的瞅他:“你不会把他带走,扔哪个坑去练尸油了吧?”
“怎么会呢,”玉自熙表情受伤,“难道我看起来很会撒谎?”
“是啊,”萧溶毫不客气的点头,也不理会玉自熙,自走上前,低声唤:“叔叔,叔叔?”
那青年微微动了动,却仍昏迷未醒,玉自熙的掌力,不是他久经摧残的孱弱身体可以经受的。
萧溶想了想,又转头看看秦长歌,秦长歌对他缓缓摇头,意指此人来历不明,不宜收留。
萧溶叹气,伸手到怀里摸索,摸了个小小玉锁片出来,秦长歌目光一凝,有些担心这孩子不知轻重摸出皇宫信物,仔细一看不过是寻常富家孩子戴的长命锁,不过样式玉质都精致特别些,萧溶将那锁塞进青年手中,青年下意识的立即紧紧攥住。
踮起脚,萧溶在那青年耳边低声道:“叔叔,这个是我送给你的,我看你比那个娘娘腔顺眼,你好了以后记得要来找我,要是没钱来,拿这个去换钱也是可以的。”
那青年又动了动,却没有睁开眼,只是玉锁片依旧攥在手中。
玉自熙似笑非笑看着萧溶,对秦长歌道:“令郎很有趣。”
“谢王爷夸奖,”秦长歌笑吟吟答:“只是我在想,如果您继续在这里夸奖下去,您的脖子恐怕就不太有趣了。”
婉转一笑,玉自熙偏头看她一眼,目光媚色深深,却不再说话,自领了军士去了。
秦长歌立于原地,看着他艳丽的背影,若有所思微微皱眉,随即,温柔一笑。
卷一:涅盘卷 第五十章 争骨
上林庵后院西厢房,是秦长歌母子居处。
本来公主的意思是要秦长歌住更为轩敞的东厢,被秦长歌拒绝了,她不过是个普通宫女身份,虽说跟公主进庵的都是从小随侍她的亲信,但也不能太过张扬,更重要的是,西厢靠着院墙,还有一处池塘和竹林,幽闭深翠,光影幢幢,极少有人履足此处,对秦长歌来说,最为合适不过。
竹林深处,有一处干涸的枯井,砌着白石的台面,四面长满荒草,秦长歌养了批鸽子,就放在竹林里,吃吃草籽,偶尔喂食。
清晨的阳光转过一扇玲珑窗扇,透过绛红的霞影纱微红淡淡,洒在一身月白轻衣的秦长歌身上,将她的霜白的颊,纤细的手指,和手中的纸笺都抹上一层温暖的色彩。
注目那纸笺半晌,秦长歌微喟道:“……玉自熙……武功高绝的蒙面白衣人……出手诡异的蒙面黑衣人……为了争我的遗骨大打出手?不知所踪……这都什么跟什么?叫他们查骨头下落,就给我这个?”
萧包子正捧着大碗喝粥,整个脑袋都埋在了粥碗里,闻言立刻抬头问:“什么,什么骨头?”
小鼻尖上犹挂几粒饭粒。
秦长歌漫不经心的道:“哦,肉骨头。”
“哈,”萧包子目光发亮,兴致勃勃,“说到肉骨头,这粥里是不是有放?鲜得来,郢都粥做得最好的四季春,好像都没这个鲜。”
“四季春能和这个比?”秦长歌懒洋洋,“这粥里瑶柱鲜贝,枸杞百合,珠米鸡丝,文火慢熬,本就是宫中贵人最爱的御膳--你经常去四季春喝粥?”
“是啊,祁衡叔叔爱喝粥,常带我去,”白嫩小脸上乌黑大眼睛转啊转,“不过我看他喝粥是假,看人是真。”
“嗯?”秦长歌放下纸笺,眯起双眼。
“四季春有个唱曲子的姑娘,长得很美,”萧包子笑嘻嘻,“衡叔叔一边喝粥一边看她,经常把粥喝到鼻子里去。”
“你不提醒他?”秦长歌微笑。
“他哪里听得见我说话?”萧包子一脸无奈,“有次他点了荷叶白果粥给我,那天那粥好像味道有点不对,我叫他帮我换他都没听见,后来才知道那粥里糖放错了,后来我回去告诉祁繁叔叔,他把衡叔叔臭骂一顿。”
他这里告状,超级护短的娘亲立刻自动忽略后面那两句话,笑得阴森森,道:“这小子带你出去,还敢这么不上心?”又默默笑了一阵,萧包子盯着他娘的笑容,缩了缩身子,却见他娘对他招手,“来,来。”
“干嘛?”
“下次你再和衡叔叔去四季春喝粥,你就去厨房,教厨子做一款粥,专门推荐给祁衡,就说喝了更加神采焕发与众不同,你衡叔叔一定会很高兴的。”
瞟一眼娘亲,萧包子笑得更加不怀好意,特纯真的道:“真的?好啊。”
“喏,先将羊肾、羊肉、枸杞子、粳米放锅内,加水适量,文火煮粥,待快煮时放入韭菜,再煮二三沸,就可以了,不过你不用告诉他这些,你就说这粥叫英姿焕发粥,越喝越玉树临风。”
“哦,”萧包子默念一遍,笑得贼忒兮兮,虽然他不知道这是什么粥,不过坏娘的主意一定是坏的,跟娘走,没错的。
“爱西梁,爱武功,爱娘亲”的三好幼儿萧溶萧公子,笑眯眯的背着粥方出去了,去看看那些娘交给他负责的鸽子。
秦长歌提笔写信。
“字呈祁先生繁足下:来信已阅,字字猪鸡,但见云雾,不见人踪,骈四俪六,重典靡赋,文辞华美,金缕玉衣,唯所寻之遗骨下落,千呼万唤,犹抱琵琶,君何其吝啬乃尔,君之凰盟,何其精锐乃尔,密报似商人议价,暗信如腐儒大赋,若睿懿身后有知,定当惊起黄泉,拊掌长叹:后继有人也。”
写完,搁笔,想着祁繁接到信气歪了鼻子的表情,秦长歌微微一笑,她并非无理取闹之人,今日这番讥刺,实是觉得祁繁能力当不止此,如何这般吞吞吐吐?
将信笺密封了,放出飞鸽,秦长歌一眼瞟见了竹林边立着文昌公主,正微微弯腰和萧溶说得开心,秦长歌缓缓过去,萧溶见她,立即举着手里东西扑了过来,欢叫道:“娘,公主姑姑给了我宝贝。”
淡淡看一眼公主,秦长歌弯身揽住儿子,微笑道:“傻子,叫错了,应该是公主姨妈,不过人前可不许这么叫。”
眼角瞟到文昌的衣袖微微一动,似是轻声叹了口气,却也温柔接道:“那便叫姨妈好了,姨妈给你的见面礼。”
看了那金色小弩一眼,秦长歌道:“溶儿,谢过公主姨妈没有?”
萧包子笑嘻嘻道:“谢谢姨妈。姨妈最美,姨妈最好。”
秦长歌早就猜到儿子见利忘义的墙头草性格,也懒得和他生气,只道:“学过没?”
萧溶得意道:“容叔叔教过我。”
“那去练练,不许打鸽子,不许对着人。”
萧溶喜滋滋的抱着小弩一边玩去,文昌看着他小小的背影,怅然微笑道:“阿玦小时候,也爱这些……”
秦长歌缓缓回身,直视她的眼睛:“这小弩,是萧玦的吧?”
“是啊……”犹自沉浸在回忆中的文昌痴痴应了,回过神来吓了一跳,连忙急急摆手:“不是……不是,不是,你别误会,阿玦不会知道……这是我收藏的阿玦小时候的玩物……”
见她着急,秦长歌倒笑了,和声道:“不必紧张,我不是那个意思,溶儿的身份,你就算告诉了萧玦,他也不会信,我的意思是,你何必?”
文昌镇定下来,黯然一叹道:“我见他父子相见不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相认,想着阿玦登基数年,溶儿之后未有一子长成,心里总不是滋味……”
勉强笑了笑,她又道:“你不让溶儿叫我姑姑,那就是不承认阿玦是你的夫君了,恕我冒昧问一句,对于阿玦,你怎生打算?”
“我素来行事,不轻枉,亦不轻纵,因为人的生命只有一次,谁也无权草菅人命,”秦长歌仰首,看天碧云清,飞雁迁南,神情悠远,语声亦悠悠:“所以无论萧玦嫌疑多大,在真相没有完全摸清之前,我都不会下杀手,而如果前世里,睿懿真的是为他所杀,那么,无论昔日怎生恩爱,无论他曾算是我的夫君曾誓言永结同心,我都不会再有一分怜悯犹疑之意————必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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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 19:52
卷一:涅盘卷 第五十一章 金弩
最后三字平淡随意,漫不经心,然惟因漫然而更显其人心意早定之坚决,文昌只觉得这三个字似是三把刀般,戳得她浑身一颤,心生疼痛。
失神的喃喃道:“昔日恩爱,委地成尘,再见不识,相隔九重……命运何其不堪……”
“不堪?”秦长歌转身,微笑,“如果昔日恩爱,可以化为长乐宫惊天火海,如果昔日恩情,可以成为挖去我双眸的利刃,如果昔日情分,可以成为精绝的暗器机簧,那才叫真的不堪。”
“这红尘无论走上多少遭,从不是为了可以让凡人立地成佛。”低声微笑,秦长歌目光流转。
“不过是为了,偿尽恩怨而已。”
文昌并没有听见秦长歌最后两句话,她的目光,正出神的凝视着不远处的萧溶,那小子并没有立即拿着金弩学射,却很有好奇心的细细把玩。
秦长歌的目光,也自然而然的再次落在她原本没注意的金弩上。
那小弩极其精巧,乌木弩臂镶以金箔,弩郭纯金,轻巧便捷,华光灿烂,弩槽中的箭矢金羽白木,比寻常箭也小上许多,实在是兼具可爱与实用的上佳玩物。
不过,萧公子好像重视破坏更甚于玩乐,因为他努力万分的……在拆弩。
铁棍撬,石块敲,力气不够的手拆脚蹬,恨不得连牙齿也用上,满头大汗的对付那坚实的金弩。
这小子对武器似天分不浅,不多时,金弩已被他拆开,有些沉重难以掰合的部件,他以诸般丝毫不顾后果的手段,叮叮当当搞落了一地,蹲在地上,一一咕哝摆弄一阵,恍然道:“哦,这样啊!”
抬起头,得意洋洋道:“娘,公主姨妈,我知道了,这东西好简单的,就是将弦挂上这个”牙“(挂钩),然后扳动”悬刀“(即扳机),弦脱离牙后,急速弹开,将箭槽里的箭弹飞就行了。”
想了想又道:“一次只能射一支箭啊?不好,得多射几支才痛快,”蹲在地上,唧唧咕咕的再次摆弄开了。
文昌一脸的哭笑不得,自己珍藏了多年的金弩,阿玦小时候最为珍爱的东西,送到萧公子手上,一刻钟就完蛋了。
秦长歌盯着一地的零件,忽眉头一皱,上前一步,拎起儿子,推到一边。
萧溶懵懂着抬头,秦长歌已经取过一根树枝,轻点着试了试方位,勾住原先悬刀的方位,将内装弩机的匣状弩郭一拉。
弩郭立即一阵细密而急速的微颤,接着一声低微的爆裂之声,匣身碎裂,一大蓬细如牛毛的飞针激射而出,绿雨般刷的落在草地上,一地翠绿碧草,立时枯黄萎顿,转瞬焦黑。
萧包子一声倒抽气响亮得三里外可闻。
好厉害的毒!
心中一冷,秦长歌暗骂自己大意,刚才提到旧事,心思散乱,竟没注意到弩弓有异,若不是溶儿不按常理出牌,先拆掉了金弩,而是按正常人的行为先试射,只怕他一搭弩,弩郭内的弩机受震,立即便要了他的小命。
也幸亏他最先拆的是悬刀,不然如果悬刀后拆,一样可能触动弩机,送了性命。
自己刚才一眼扫过,发觉弩郭边缝略大,似是被拆卸过,而溶儿并没有连弩郭都拆开,一时心疑,果然发现了这个恶毒的机关。
抓过儿子的手,看看没有染上毒气,秦长歌松了口气,皱眉回身,看着文昌。
瞪着眼睛,看着地下枯草,文昌已经呆住不能说话,见秦长歌回身看她,才倒抽口气,喃喃道:“长歌……不是我……”
“我知道不是你,”秦长歌冷笑,“哪有拿自己亲手送出去的东西杀人的?只是文昌,你这金弩是从哪里拿出来的?”
文昌道:“一直收在我房中的箱子里,有三道锁,只有我和绮陌有钥匙。”
绮陌是文昌的丫鬟,在淮南王府就跟随她的贴身婢子,一起长大,最为贴心的丫鬟。
当下便宣了绮陌来,文昌只问绮陌,有无将钥匙给人,素来爽利能干的大丫鬟急急的翻了自己的衣襟,掏出一串铜钥匙来,满面诧异道:“这钥匙一直在奴婢身上,不曾取下过,更不曾给谁,奴婢虽愚钝,这点分寸还是懂得的。”
秦长歌看了看那串钥匙,笑道:“绮陌姐姐,可否拿来一观?”
文昌对亲信都宣称秦长歌对自己有恩情,不可以下人视之,绮陌自然不敢拒绝,解下钥匙,递了过来。
又絮絮道:“公主那描金箱里物事贵重,便是锁也是难得的,是中川制锁大师何言精制的‘君子四事’锁,最是精巧不过的。”
“君子四事,琴棋书画,”秦长歌道:“公主这里是哪三把?”
“绿绮,纹枰,翰墨,”文昌道:“卷帙锁在宫中,陛下用着。”
仔细看了看绮陌的钥匙,古人的钥匙论精致程度自然不能和现代那一世的钥匙相比,多为长条状,底端依据锁孔各自做出形状,秦长歌比对了文昌和绮陌的钥匙,笑了笑道:“所谓大师,尽在锁型奇巧上下功夫,锁是做得美轮美奂匠心独具,锁柱内芯却不过尔尔,你们没见过真正的奇锁--那是谁也仿不来开不开的,这钥匙定是被仿制过了,绮陌姐姐,今日可有人近你身?”
摇摇头,绮陌道:“不曾,我一直在房中收拾熏香的衣服来着。”
秦长歌对文昌看看,她点点头,道:“今早她一直在我房里,我看着她打开了锁拿出了金弩,然后我亲自拿了去送给溶儿,这其间,没有遇见任何人。”
“那好,姐姐且去吧,今日之事,不可对人言。”秦长歌打发走了绮陌,对文昌一笑道:“看来你的箱子在出宫之前就被人动过。”
微微一惊,文昌皱眉道:“宫中人杂,倒是很有可能,但是这样一来,要想查出是谁,就难比登天了。”
秦长歌似笑非笑的听她说话,闻言淡淡道:“没有不露马脚的诡计,只有懵懂无知的愚人--——只是文昌,你想过没有,那人为什么要动你的金弩,他想害的,到底是谁?”
卷一:涅盘卷 第五十二章 深局
“害的是谁……”文昌秀眉一锁,忽地睁大眼睛,道:“难道不是溶儿……”
赠送金弩给溶儿,完全是她临时起意,事先没对任何人说过,而溶儿也不过刚刚到上林庵而已,如果金弩是在宫中就被动了手脚,那么对方难道还能未卜先知溶儿的存在?
越想越觉得惊悚,咬住嘴唇瞪着窗外不语,天边忽飘过一朵乌云,遮掩了半边晴空,屋内荫凉下来,映得人面半明半暗,文昌退后一步,想着自己初初离开的那暗蜮深宫,诪张变幻,影影幢幢,魑魅魍魉,如夜枭潜伏于暗夜的阴影之中,桀桀怪笑,等待某个合适的时机,伸出惨白的十指尖长的利爪,攫人咽喉,一击必杀!
“是谁?谁?……”她喃喃自语,有个惊怖的想法掠过脑海,令她浑身一颤,却无论如何也不敢说出来。
秦长歌微笑着,缓缓踱到窗前,掩好被突然一阵凉风吹开的窗扇,轻轻道:“想害谁?是你……或者说,是萧玦?”
文昌捂住嘴,倒抽一口冷气,惊恐万分的瞪着秦长歌,仿佛她才是那个暗地窥伏的凶手。
“我们可以想象某个场景,”秦长歌笑容高华,神情怡然的道:“某个风轻云淡草碧花荣的好日子,帝至金瓯宫,探望长姐,相谈甚欢,追忆往昔之际,难免提起幼时心爱物事,长公主自然会取出精心收藏的金弩,姐弟把玩,帝愉悦之际,自然会重温儿时豪情,亲自试射……即使他不打算试射,即使公主忘记提起金弩,即使你们不提往事,我相信,也一定会有人很合理很自然的提醒你们……然后……”
她一笑住口。
文昌面色死灰,秦长歌语气戏谑,然而字字森寒,句句真切,这不是猜测,不是预言,而是早已为人推演好,策划好,精心布就的一个深黑的局!若非她提前和秦长歌出了宫,若非今日阴差阳错,金弩迟早都会在某个机缘下被提起,而机关一定会触动……到那时,会发生怎样的大事!又会产生怎样的后果!
宫廷大变,朝政翻覆,风云乍起,血流漂杵……会死很多很多人,会有很多人乘势而起,很多人蒙冤下狱,很多人翻卷朝局,很多人颠覆后宫,会令当前最为强大的西梁帝国三分五裂,葬送阿玦多年血战沙场苦心打下的大好江山!
最后在血火与腐朽中重生的帝国,定已非原先模样。
越想越是后怕,越想越是惊怖,而那时,自己的下场如何,几乎不敢想象!
而自己什么时候卷入了谋害帝王的惊天阴谋之中?竟是从头至尾懵懂无知,文昌的寒意,一阵阵的泛上来,深秋天气,她竟拢紧衣襟,开始发抖。
秦长歌看她惨白唇色,也觉不忍,安慰道:“莫怕,如今你出了宫,原先的婢子大多都没带来,如今看来倒是阴错阳差的肃清了身边人,你放心,今日这事险些害了溶儿,我自也不能旁观的。”
说到最后一句,她语气里难得有了些微的寒意。
文昌听得她发话,稍稍安心,抖着嘴唇道:“长歌,谢谢你……”
“叫我明霜,”秦长歌目色清透的转过来,如无雪之冬般清澈凛冽,“你我之间,原不需谢的。”
她用布垫了手,去拣地上的飞针。
文昌疑问的看她,秦长歌叹息道:“看来我真是个劳碌命……我还得下山,金弩被谁动过手脚,这个一时还查不出,但这飞针,想必是个线索。”
她将那针拿得远远的端详了一阵,道:“这材质,隐约是赤河那边的重铁锻造,似乎还有些别的……几年不在,西梁什么时候又多了暗器高手?”
笑了笑,将针小心的用盒子装了,招手唤儿子,“萧公子。”
萧公子颠颠的迈着短腿过来。
“来,咱们回去探望采花贼去。”——祁繁蹲在棺材上,满面惆怅的做他的新糖。
“吁--”祁繁狠狠的舔了口糖,悻悻道:“又没人吃----我想溶溶了。”
容啸天翻了个白眼。
“我说,你为什么答应把溶溶给明姑娘带走,”容啸天皱着眉,“虽说她看来无甚可疑,但是万一,我说万一,她心怀叵测,对溶溶不利,纵然我们时刻有守卫看护,也不可能防得了连睡觉都带着溶溶的她。”
“这个道理我自然懂,”祁繁搅着他的糖稀,笑嘻嘻道:“我只是因为看见了你没看见的一幕,心有所动,觉得溶儿交给她是放心的。”
“哦?”容啸天挑起眉,满脸狐疑。
卷一:涅盘卷 第五十三章 路引
“你不知道,明姑娘初来那晚在揽幽阁和我们一起吃饭,进屋子时溶儿掉进她怀里,明姑娘抱着溶儿时脸上的神情……啧啧,你是没看见,我都没想到在那样从容淡定的人脸上,能看见那般的表情。”
祁繁抿了口糖稀,皱皱眉,抓起一把山楂粉往里扔,又道:“她以为我站在她身后,看不见----其实阁里有一方雕字铜版,刻着书法大家姚冲之的手书,打磨得比镜子还光滑,她偏巧正站在没有字的那方铜版斜对面,她抱着溶儿时,以为没人看见,那神情……”
祁繁顿了顿,停住手,神色中忽掠过一丝怅然之色,淡淡道:“我只在我母亲面上看见过。”
提到他的母亲,容啸天本想说话立即住了嘴,默然半晌后道:“其实你也应该偶尔回去看看……毕竟已经过去那么久……”
“此事休提,”祁繁立即一口截断他的话,直起身来,看看天上,笑道:“鸽子回来了,看看新主子会怎么夸奖我们?”
容啸天不语,看着他灿烂的笑容,幽深的黑眸,眉头,再次紧紧的皱起。
将纸卷展开细细读了,容啸天嘿的一声,祁繁却皱了皱眉,道:“主子当年不许我们进宫,我们也不知道她身边都有什么人,如今看来,这位明姑娘倒一定很得主子欢心,你瞧,连说话语气都学了个十足十,够刻薄的。”
容啸天咳嗽一声。
“你着凉啦,咳什么咳,”祁繁犹自在观摩那“字字猪鸡”的密信,摇头晃脑道:“‘密报似商人议价,暗信如腐儒大赋,若睿懿身后有知,定当惊起黄泉,拊掌长叹:后继有人也’,啧啧,这丫头,明明才豆蔻年华,怎么说话口气阴森,象个死了几十年的老鬼?”
咳咳!容啸天再次咳嗽。
“你今天怎么啦?这么娇弱?”祁繁奇道,探手去莫容啸天额头,被他一巴掌打开。
这一和正对着门的容啸天眼对眼,祁繁终于明白容啸天今天为什么嗓子老痒了。
对方瞳仁里映出的那一大一小两个人影,怎么看都是在不怀好意的笑意盈盈。
祁繁扯了扯嘴角,慢慢转过身去,等到完全面对秦长歌母子,已经换得一脸流畅自然如春风的笑容:“啊……明姑娘,哪阵风把你给吹来的?啊,溶溶你终于来了,我想你想得好苦……”
“东拉西扯风和地狱阴风把我这老鬼吹来的。”秦长歌迈步进门笑得温婉。
“是你想我,还是你卖不出去的稀奇古怪糖食想我?”萧包子亦步亦趋,皱着小脸躲得离那糖盆子远远的。
祁繁非常强大的继续保持不变的笑容,揖让待客,对母子俩的毒舌听而不闻,不过秦长歌接下来的一句话立刻令他苦了脸。
“替我准备几件东西,”秦长歌掏出个单子给他,“还有,我要三年前,睿懿皇后出事前后,所有进城的外地武林人士的入关出关路引,另外,我要当时,这三个人的行踪。”
祁繁先看了看单子,咝咝的吸着凉气,倒没说什么,听到秦长歌的任务布置,却皱眉道:“当年出事前,我们已经查了当日的所有通关路引,并无异常,这三个人的行踪……啊……他我倒没想到,不过另两个,也查过,当时都在自己府中。”
“在做什么?”
“一个在抚琴,我们的暗桩在窗外守了一夜,直到出事前,都没见他出来,琴声也没断过。一个在和郢都大儒论诗,那晚举办了诗会,参加的人很多,他至始至终都在。”
秦长歌唔了一声,点了点头,对自己当年得力手下的智商与缜密略略赞赏,嘴上却没有说什么,只道:“我马上要去拜会素帮主,请帮我准备拜帖,溶溶你先照顾着,当年的路引可有拓印下复件?当年的暗桩现在可在?请事先安排好,今晚或明日,我回来便要查问的。”
祁繁一一应了,却道:“两个暗桩,一个在两年半前被杖杀,一个因有过错被斥逐出府,现今在东安大街绸缎店做伙计,等姑娘回来,我带他来见您。”
秦长歌皱眉道:“被杀?被斥?”想了想,一笑,道:“果然是那两人的风格。”不再说话,取出那装针的盒子给他看,这下两人都凑过来,听得早上惊险一幕,面面相觑,半晌,容啸天道:“我和明姑娘的看法是一样的,这针有赤河重铁在内,但又不全象,式样也应该是北方的风格,却从没见过,明姑娘是想问问起家于赤河的素帮主?”
秦长歌点点头,“除了他,谁还能更对这玩意有发言权。”起身道:“我去了。”
走了几步,又回身道:“我听先皇后说过,当初凰盟有三杰,楚非欢,祁繁,容啸天,上次隐约听你们提起,说楚氏背叛,已为你等所诛,你们语焉不详,我却要问个明白,这毕竟是先皇后的老臣子,皇后一直挂念着的人,是是非非,总要弄个明白,等我回来,一并细说吧。”
卷一:涅盘卷 第五十四章 饮雪
再次踏入炽焰帮总堂,一园秋菊暗香如故,于风过时轻盈曼舞,须臾间揉破黄金千万点,碎了一地妩媚潋滟。
近日因着两家的结盟交好,在正门前,秦长歌毫无阻碍的便被请入,此时陪同的执事正要提声通报,秦长歌已经轻轻阻止了他,微笑指了指万花丛中微露的一角雪白锦衣,道:“我自己过去就好。”
分花拂叶,沿着青石小路前行,花圃里格局雅致,独具匠心,较之上次在素玄书房里看见的华贵俗丽风格不可同日而语,想来是素玄亲手布置了。
在一丛紫菊深处,秦长歌找到正卧在花间,左手和右手对弈的素玄。
他左手执黑,右手执白,嘴里叼着酒杯,一仰头,灌口酒,再啪的一声,自己将自己一军。
意态洒然,月朗风清。
浅紫深紫,幽紫丽紫,色彩千变的花瓣不断飘落他衣襟,白底紫色有一种惊心的雅致,偶有花瓣落入酒杯,他看也不看,就势喝下。
“且洗玉杯斟白酒,簪花自饮最风流”,秦长歌微微笑,“帮主好雅兴。”
素玄正在仰首喝酒,听到人声微微一顿,眼角飞过来,漂亮的黑眼珠如浸在水晶池中的黑玛瑙,乌亮沁人,虽然面上带着笑意,然而与那般通透如水玉的目光触上,只怕任何人都会觉得浑身上下,透心的凉了一凉。
秦长歌自然不会凉,她只是飞快的确定了一件事:大帮主心情不好。
素玄却已长笑着站起,一起身花瓣纷落,他一侧首,口中的镂银酒杯突然飞了出去,稳稳落在不远处石台上,紫雨冉冉中他道:“难怪昨夜灯花爆了三爆,今日雀儿鸣得分外动听,原来真是来了贵客。”
“客算是客,只是恶而不贵。”秦长歌浅浅一笑,也不多话,自怀里掏了那盒子递过去,道:“大帮主,我是请教来了。”
素玄接了,打开盒子微一注目,轻轻咦了一声。
半晌皱眉道:“这是哪来的?”
“在某件旧物中,被人动了手脚,放了这个。”秦长歌道:“我非武林中人,对各家门派暗器武功之类孤陋寡闻,大帮主可断断不会不知。”
“别拿话套我,”素玄笑,“这东西看起来普通,其实还真是个稀罕物儿,就是我,也只在机缘巧合下,见过一次。”
他凝眉看着那飞针,指着尾端对秦长歌道:“看见了没有?这尾端是有针孔的……你想必知道,武林中人的飞针,不会象绣花针一样真的搞个多事的针孔,有针孔的针,难以控制力度和平衡,为人所不取,这针却有,我就是看见这针鼻子,才想起来的。”
他抬手,啪啪拍了两下掌,立即有一个黑衣属下过来,素玄道:“把我书房里第三个暗格里的东西拿过来。”
那人匆匆取来,素玄接了那盒子,笑道:“明姑娘,我来考你一考,你看这是什么?”
秦长歌探头过去,却见盒子中只有一条极细的丝线,但仔细看,既非棉质,也非金属质地,闪着暗绿色的光,暗绿中还夹着浅褐,色泽诡异。
微微一嗅,有淡淡的腥味。
略一思衬,秦长歌笑道:“似是蛇身之物。”
目中闪过惊异的光芒,素玄笑道:“明姑娘非同凡响,居然能猜得八九不离十,你为什么不说是蛇皮?”
秦长歌道:“若是蛇皮,倒没什么稀奇了。”
“不错,这是蛇涎。”素玄笑道:“在我们赤河高原,一直有个传说,传说赤河极北之地,有一处奇特的冰圈,冰圈较圈外寒冷数倍,寸草不生,圈内有一种奇蛇,食冰圈内异草为生,其涎剧毒,同时也能解剧毒,这种蛇的涎极其宝贵,因为落地风化,转瞬即无,但若以异法留存下来,则能化万形,终生不毁,只是冰圈极寒,进入多半会被冻死,当地人几乎是得不到的,唯独有一个也是存在于传说中的奇异种族,号称饮雪之族,生来不畏寒冷,虽天寒地冻而单衣赤足,他们亦懂得获得蛇涎之法,并以族中秘法将之特制造成各种奇物,以之杀人。”
指了指那条“线”,他道:“你再猜,这线是用来做什么的?”
秦长歌这回连瞟都没瞟了,懒懒道:“线能用来做什么?当然是穿针。”
素玄大笑:“和你说话真是省力----对,穿这多了针鼻子的飞针。”
“针是空心,尖端也是空的,毒液自空心针尖出,难怪这毒性如此剧烈……”秦长歌喃喃道:“只是我什么时候得罪了这个什么饮雪之族?”
其实饮雪之族的传说,她隐约是知道的,只是和素玄知道的不一样,当年在师门时就曾听师傅讲解天下传奇怪诞之事,师傅当时对她说,所谓怪诞奇说,其实多半都有内里因由,有时甚至是人为掩饰歪曲出的传说,不可不信也不可轻信,其间师傅提起饮雪族,倒没说蛇涎之事,却说饮雪族女尊男卑,男子地位低下,尤其生于阳年阳月阳日阳时的男子,被认为是“灭阴”,将不利于女族主,生下来即被挑断筋脉,弃于荒野,当时自己尚自年幼,听了便缠着师傅问为何有这个残忍规矩,师傅避而不答,最后只道:世间万般烦难苦痛,多因情劫,你且记住了。
记是记住了,避却避不开,离开师门多年,学得技艺无数,最该践行的至理之言,最终成为她的谶言,千绝门惯例,山门不开,不入红尘,远在烟霞之上,智慧如海,博学如海的师尊,是否知道她的终局?
她在这里沉思,那厢负手而立的素玄,不知为何也在默默无语,神容绝世的潇洒男子,这一刻沉默而遥远,夕阳遥遥投射过来,将他衣袂脸庞,皆饰淡淡金边,金色光圈里的武林第一人,容颜精致,衣襟当风,宛如神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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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 19:52
卷一:涅盘卷 第五十五章 神女
良久他轻轻道:“这个东西,是我一个属下,当年机缘巧合得来,那年他在赤河极北之地游历,其时是一年中最冷的时节,呵气成冰,树上都悬着几尺长的冰锥,冻得坚硬,掰下来就可杀人……那夜明月当空,万里雪野,遍地里不见一点杂色,而天色苍蓝如幕,他在冰圈之外,看见一艳装少女,轻衣薄绡,赤足于冰上起舞,冰圈之外的冰层还不算厚,可以看得见底下流水淙淙,然而她轻盈如絮,起落俯仰,载一线溶溶月色,翩飞似水上妖灵,凌波微步,不染轻尘,那薄脆明冰,连一丝碎裂声也不闻,万籁俱寂中,唯见得那女子绝顶颜色,光华可耀天地,如欲夺人呼吸,他当时如痴如醉,几疑身在梦中。
素玄语气轻渺,声音遥远,仿佛他亦曾于那奇妙时刻,亲见如梦似幻的绝世洛神一舞,从此永远铭记,不可或忘。
秦长歌静静听着,心中却在思考这听起来很美却不知怎的令人觉得很诡异的一幕,到底意味着什么?
素玄轻轻吁一口气,道:”他正神摇魄动之际,忽听见细碎声响,仔细看去,才发现那女子腰上以彩线垂挂着各色饰物,随着她云步风舞,不断丁玲做响,她腰肢极细,肤色极白,越发衬得这彩线幽青斑斓,在冰上月下,幽光闪飞成一道五色彩练。“”他看得痴迷,不留神踩着脚下碎冰,只是咯吱一响,那女子便立即停下舞步,他悔得恨不得砍断自己的脚,却见那女子宛然回首,对他一笑,玉肌冰雪,香靥深深。我这属下,平日里也是个英风烈烈的男子,一对长刀,纵横武林少有敌手,然而当日见那女子笑靥,竟怔在那里,一时不知道如何举动,方不是亵渎了这女子的美丽,目光放在哪里都觉得不是,只得看她的腰链,那女子却会错了意,以为他喜欢这腰链,竟就手一解,饰物落地,却将这彩练向他抛来。他惊惶之下急忙伸手去接,那女子却突然伸袖一拂,彩练生生在半空止住,竟不落下,这般隔空凝物的神技,非绝顶内功不可得,而那女子不过豆蔻年华模样,我那属下正惊讶间,那女子却突然开口,道,这个,别用手接,有毒。“”她语音怪异,竟非中土人士,但声音婉转柔脆,极是好听,只是咬字颇有不准,似是知道自己说话不好,她羞涩一笑,说得极是简短,又道:用三月草包着。我那属下不知道什么是三月草,那女子指指地下,他便低头去寻,看见地下冰层之下,居然长着三叶的小草,每片叶片都形如月牙,急忙采起,再抬起头时,那女子已不见了。秦长歌皱皱眉,道:“不见?”“是,“素玄一笑,不过一低头的瞬间,冰圈四周杳无人迹,而四野空旷,也无任何可遮挡之物,那女子竟凭空消失,极目四望,唯见寒风呜咽,卷起雪花四散,先前那香泽艳裙,莲步风鬟,春柳腰身,惊世一舞,竟如南柯一梦,转瞬梦醒而黄粱未熟。我那属下惊怔当地,久久不能动弹,良久醒觉,想是自己定然遇上了神女仙踪,一生中有此幸遇,已是不枉,当下对着冰圈深揖再三,回来后只对我将此事提起,并将这彩线赠于我,我知他定然爱重此物,再三拒绝,他却道,这仙踪遗留之物,非他这凡夫俗子所能拥有,一味贪恋,反有祸患,我便收下了。“他住口,一笑而不语,神情间不知为何,微有怅惘。
秦长歌一直默默听着,此时方笑了笑,道:”帮主,我有一事不明,可否相问?“嗯?”你其实一听他的故事,就知道她是谁,对吗?“秦长歌柔声道:”你为何不说?“似是轻轻震了震,素玄却没有回身,良久道:”何必毁人一生美好念想。“怕是还不止如此吧?秦长歌在心中默默腹诽,这潇洒脱略,不恋眷红尘名利纷争的大帮主,武林第一人,内心深处,其实并不似表面洒然明朗,倒象隐痛深深一般,只是用那些纵情山水,笑看风云的风采风度掩饰了而已。”你得罪的未必是饮雪族人,“素玄回身微笑,”她们族中虽然不问世事,但也有一些人,会以此牟利,那飞针,除了赤河重铁,还有冰圈内一种奇异明铁在内,也是饮雪族人的特制之物,你真要去查饮雪族,是件很麻烦的事,这族中人,古怪规矩极多,外人轻易触犯了,便是死路一条。“我只需知道这东西是什么便足矣,“秦长歌一笑,收起盒子,道:”不曾想还有幸听了个精彩故事,实在是意外之喜,既如此,多谢帮主赐教,告辞。“微施一礼,秦长歌转身便走,走到园门口,却听素玄道:”请……留步。“
卷一:涅盘卷 第五十六章 遥望
他似有些犹豫,语气不甚坚定,但毕竟是出口了,秦长歌回身,已见他笑容明朗的一举手中酒杯,道:“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素某要去祭奠我上次和你说过的恩人……素某想邀姑娘同行,不知道是不是冒昧了些?”
秦长歌微微一怔,原以为他是要将内心秘密相告,却不曾想是说这个,当下笑道:“这是我的荣幸。”
心中却飞快的将今日的日子思考了一下,确定既不是前世睿懿的生辰,也不是她的死祭,不由微微有些失望----早先在素玄书房里见到那画,她一直有些隐隐的疑问,后来想起,是那马眼熟,看起来很象自己前世的爱马踏风,马上那女子虽然不见颜容,但也依稀是前世的自己,但是那马却没有踏风额上那一撮白色长毛,而踏风的长毛是极为醒目的标志,所以秦长歌一直很疑惑,她也想过,是不是作画人当时视线角度的问题,没能看见踏风额头长毛,自然不会画出来,以至于自己一时不能确定,否则一见之下,哪有认不出的道理。
秦长歌一直怀疑他口中的“恩人”是自己,虽说想不起来什么时候给过他恩惠--想不起来也正常,当年随萧玦南征北战,战乱年代,路遇的颠沛流离,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实在太多,自己虽说不爱管闲事,但有时也会偶尔发发善心,只是都是从不停留,谁还记得都帮过谁?
然而今天这个日子,却不大对呢。
难道,真的不是?
素玄却已命人牵过马来,歉然道:“路远,委屈姑娘……不知姑娘骑术如何?”
武功还没练好的秦长歌可不会逞强,笑吟吟道:“不如何。”
素玄并不以为意,笑道:“我们江湖儿女,不拘那许多俗礼,但姑娘不是我武林中人……姑娘可愿委屈下,与素某共乘一骑?”
秦长歌眼波流转,嫣然道:“我是儿子都有的人了,和素帮主共骑,该说是我占便宜了才对。”
“扑哧”一声,牵马过来的炽焰下属忍俊不禁,不由多对秦长歌看了两眼,这女子看起来娇怯高华的样子,说起话来却大胆得要命。
素玄怔了怔,亦大笑,一跃上马,道:“明姑娘果非凡人也,是素某拘泥了……”伸掌递向秦长歌,修长的掌心通透如玉。
秦长歌毫不忸怩的伸手握住,微一用力,一个轻旋,已在马上。
素玄目光亮了亮,赞道:“明姑娘身姿轻盈,定是练轻功的好材料。”
他马上身姿端挺,笔直如剑,控缰策马,姿势潇洒,说是共骑,却能在急速驰骋中一直不因颠簸挨着秦长歌身子,这固然是他出身北地骑术非凡,但君子品性,多少可见一斑。
秦长歌坐在他身前,微微笑,想着那个“睡世间最美的女人”的传闻,其真实性到底有多少呢?
身边的这几个男子,萧玦的暴烈中隐隐阴郁迷乱,玉自熙放纵中隐隐城府深藏,素玄潇洒中隐隐秘密重重,竟无一个单纯可靠人物。
想着,不由又自嘲一笑,真是昏了,前世结局惨烈如此,隔世重来,本就没有了信任的基础,还能想着靠谁?只能靠自己。
他们……包括传闻背叛的非欢,包括看似局外的清雅皇弟的萧琛,谁可疑?谁可信?谁为敌?谁为友?
秦长歌微微笑着,越笑越开心——飞马疾驰。
深色苍穹之上星光欲流。
云翳退散,一轮明月清光千里,照亮平坦的道路。
前方的女子,腰肢盈盈一握,黑亮的长发拂在面上,清凉的薄荷和木兰香气,很少见,却令人心神一净。
素玄闭目,深呼吸,再睁开眼时,目光怆然。
记忆中的那个女子,那个高贵如在云端只可仰望的女子,她若还活着,会喜欢用何种香氛?
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他总觉得,每想起她一次,他便亵渎了她一次,她本应是谪落天庭的无瑕天女,却曾经亲触他的伤痛和尘埃,那亵渎的感觉几乎令他愧悔一生,而之后多年的时时怀想,更令他,如此深痛。
那年,那个人,那飞雪中的一回首,她灿烂至慑人呼吸的目光掠过,落于他身。
落于泥泞中,腐臭中,鲜血与呻吟中的肮脏褴褛的少年身上。
那时,他蜷缩于街角,等,死。
卷一:涅盘卷 第五十七章 旧恨
阴沉的天空,风刮过,透心的凉,雪花飞旋着飘落,冰凉的落在他多日未洗的黧黑的面上,他的脸比雪更冷,竟不能融化那雪花,瞬间身上一层薄雪。
身下是脏烂的破纸和废弃的破布袋,血染斑斑,他咬牙忍住呜咽,却不能阻止齿缝里破碎的呻吟。
黑沉深霾的绝望如乌云,沉落他空洞双眸,他抱紧双臂,抬起眼,看着已经连续三日飘雪的天空,抚着因连续三日没有进食的抽痛痉挛的胃,知道,如果今夜依旧有雪,如果今夜他依旧不能找到食物,如果今夜他的伤依旧得不到救治,那么明晨,这个脏到连狗也不肯来的角落,将注定会多上一具僵硬尸体。
可是,他更知道,不会有人来。
高原小城,本就少人迹,而此处是关内关外交界之地,路人匆匆,都向着燃着温暖炉火的家的方向奔跑,面上浮现出温暖和憧憬,等待敲开门时,得见思念已久的笑颜。
这些温暖和美丽,他亦曾经拥有过。
只是如今,却不知遗落何方。
他是为世人遗弃的孩子,无处申诉命运的无情和凄凉,只能抚着遍身的伤痛,在高原寒冬的风里,等待老天给他一个最顺理成章的结局。
雪,越下越大。
扯絮飞棉,密织成网,旋转着,呼啸着,沉沉的压下来。
他已经失去了冷,饿,痛的一切感受,反倒渐渐生出暖意,不曾向火,却觉得暖洋洋的。
他知道,自己快要冻死了,冻死的人,在临死前,会觉得灼热。
他所居住的那个地方,人人都知道这个道理。
他觉得困倦,眼皮沉重如铁,一阵阵的向下垂。
他死命的掐自己的伤口,剧烈的疼痛令他不住微颤,但睡意多少驱散了几分。
不能睡,不能睡,不能睡……一旦睡着,就是死。
他还不想死。
被拖出门时,娘亲哭喊着追出来,被一脚踹倒在地,犹自在地上挣扎,爬着要去拉他,他疯了般的要挣脱,可是稚弱的少年,哪里敌得过成年男子的力气?
娘亲一路爬过去,砰砰砰的给他们磕头,她已经什么都不会说,只一遍遍的哀求:“他不会……他不会……他不会……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她磕出了血,磕得额头肿紫一脸泥泞,和眼泪混在一起,昔日美丽的容颜面目全非。
有人去拉她,顺便扯开了她的衣襟……他悲愤的嘶喊了一声,却被更加大力的拖出门外。
他看不见娘亲发生了什么,他哀求周围的人去看看,他被拖着路过每一个人,他不断的伸出手去抓人家的脚腕,哀求她们去看看他娘,而所有人都嫌恶而漠然的避开,神情如见恶鬼。
他做错了什么?
难道生存也是错误?
……不能死。
要回去。
要知道娘到底怎样了。
他狠狠的咬自己的伤口,咬得更烂,鲜血横流中他抬起头来,对着似乎会永远阴霾下去的老天发誓:
只要他能活下去,他一定要活得比谁都好,都快活,都潇洒,都痛快!
他要加倍努力的活,活出十二万分的恣意。
他要把那些曾经伤害他和娘亲的人践踏于脚下,踩碎他们的头颅。
就象他们一根根,踩断他的手指……他不能死。
可他却快要死了。
鲜血的流失,一样会加速死亡的降临。
他的意识越来越重,而身体越来越轻。
他不甘心……却听得马蹄声响。
一连串急速的,有力的马蹄声。
朦胧的意识里,他想,又是晚归的路人吧,奔向属于自己的灯火,哪有时间再去理会街角的濒死之人?
马蹄声却突然停了。
他勉力睁开眼睛。
空旷道路之上,一匹神骏非凡的巨大黑马几乎已经占据了整个视野,那马前蹄高扬,鬃毛暴飞,而马上人,正蓦然回首。
那一回首,照亮了他余生岁月。
从此永远凝固在少年泣血的记忆中。
那一回首,长空里开出绝艳的凌霄花,芬芳了海角天涯。
宛如一道巨大的光,照进少年黑暗哭泣的街角。
他看见她回首,颦眉,下马。
看见她不惧污浊的亲自查看他的伤口。
看见她指挥手下,用冰雪擦他的身体,给他敷药,送进客栈,先用温粥,再用参汤,细细治理调养。
他看见她把着他手腕,神情平静,却飞指点掠,以绝妙的手法救治,终使他不致残废,成就今日的辉煌。
她似乎很忙,很急,很疲倦,然而她还是下了马,出了手,并在他性命无虞之后,留下手下照顾他,留下银子供他生活,那银两他收下了,却从没用过,当往事咬啮内心伤痛之时,他便取出,细细抚摸那雪花银上细丝窝纹,冰凉的触感让他想起多年前的大雪之夜……一晃,却已十年了。
多年后,当他功成名就之时,他一次次试图将那改变他一生的蓦然回首,用墨笔细细描绘,却无数次失败,意态由来画不成,那是他生命中的神祗,本非凡笔可以写意,直到那日……当那个消息传来,他一夜喝尽窖中珍藏美酒,大醉之后愤然挥笔,许是上天怜他心诚,怜她凄惨,天赐神机,所作之画,终得了她三分神韵。
自此那画日日悬挂书房,成为他生平唯一至宝。
而今夜,他去看她。
素玄目光变幻,看着身前女子,这几年,他常去看她,但都是独往独来,从未邀请过任何人同行,也不觉得任何人配站在她身前,然而今日却鬼使神差般,出言邀请,话出口时,他自己也吓了一跳,然而再想收回已来不及了。
他也不打算收回,他一向对自己的言行负责,哪怕那是错的。
这一路上,他始终在想,对于看来散漫实则还算谨慎的自己,为何会有此荒唐之举?然而只是那一刻,她转身而去的背影,竟令他心中一动,仿佛有什么久远的记忆在那一刻重来,敲打了他的意愿,让那邀请,脱口而出。
他轻轻的笑起来。
无妨,既来了,也算有缘。
马蹄声疾,恢恢长嘶。
他抬头看看,笑道:“山路崎岖,马不能行,步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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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涅盘卷 第五十八章 豪祭
素玄牵着秦长歌手指,在崎岖的山道上奔行。
潇洒君子,传闻中风流而不下流的素玄,伸出的手,确实只轻轻拈住了秦长歌的素指,指尖相交之处,暖流涌来,秦长歌只觉身轻如燕,飘然欲飞。
真是一种奇怪的感受,暌违二十三年,当年轻功绝世的她,依稀也是有这般功力的,素玄到底师承何人?能和千绝门杰出弟子相比?
月华如水,共漫天星辉相连相映,金波银汉,浮天无岸,霜白月色如牛乳泻下,照亮密林森森,山路蜿蜒,白衣素裳的男女,相牵飞行,宛如东海浮槎安期生,伴同南山青衣萼绿华,驭云山间,飘蹑烟霞。
不多时,素玄已经脸不红气不喘的停步,微微仰首,道:“到了。”
郢都郊外最高的山,觞山。
以其主峰形如酒觞而闻名。
觞山面临遐水,遐水是郢都大江,流经数十州郡,此时万籁俱寂,一轮孤月高悬孤峰之上,冷辉千里,尽在峰前水上,那月光如此之近,仿佛踏足便可身入月中,而夜来风啸,卷起水波千层,拍打青黑山石,于山巅之上,亦可隐约听闻。
素光遥指,绝巅之上,轻衣男女默默伫立,素玄微微俯首,神色平静而怆然,注目那浩浩江流滔滔东去,万顷碧波,一山绝崖,皆被他从容踏于脚下,这一霎月光清冷,月华霜白,映着他如雪颀长身影,和在风中翻飞的黑发,映上他微微忧伤的精致眉宇,他俯首淡瞰遐水的姿态,无限风华。
他遥望着顶峰最端处一处突出之处,神情无限追思怅惘,却不再进前一步。
长风猎猎,吹散衣袂,素玄从怀中掏出酒壶,刚一启盖,立时有芳醇至难以言说的酒香飘散,秦长歌眼尖,立即认出这是天下名酿,南闽以绝世奇珍并绝密技术合酿的名酒“万世春”。
此酒千金难求,无数人只闻其名,一生不得一见。
素玄却仿佛根本不知道这酒珍贵一般,只是淡淡笑着,缓缓将酒液倾下绝崖。
轻轻道:“普天之下,你为第一,天智神行,我辈难及,唯有以万象为几,以六合为案,以天下为毡,以青山为觞,方配你粲然一顾,慢饮细斟,如今只差美酒一樽,今以万世之春,倾入郢都遐水,一江酒香,入你万山之觞,唯愿换你云霞之上,碧落之间,回首一笑,一饮展眉……请,请。”
秦长歌负手一侧,微笑聆听,心中却道,好大的口气,一江遐水为酒,千峦觞山为觞,只为那恩人一次浅饮……这谁啊,比我前辈子还威风?
目光投向素玄一直注视却不走近的绝巅之巅,那是一块突出的孤崖,险险的悬于江流之上,形如玉簪,“簪”顶之上,隐约可见某件物事,幽幽闪光。
素玄将酒倾尽,回过身来,见她目光所及,微有疑惑,便道:“她的遗骸,便埋在那里,千年乌玉,离海浑铁,此生永无人能毁她的埋骨之所。”
此时月色西移,照在那闪光之处,秦长歌这才看清那是一处莲座般的雕刻,莲心中有奇异花纹,似非西梁样式,欲待细看,却被素玄虚虚一拦,道:“我葬她遗骨之处的山石,和别处不同,分外溜滑,且山石狭窄,当年我自己也差点掉落……你万万去不得。”
秦长歌一笑作罢,却见素玄席地而坐,自怀里取出一竿紫竹箫,闭目就唇,一缕箫声徜徉冷月孤峰之间,起初清冷婉转,渐转高亢激越,声震云霄,盘旋飞舞,穿云掠电,却是一曲《凤在天》。
“昔我西梁,有凤在天,吸海垂虹,嘉气非烟,双翼凌云,目顾四野,扶摇乘风,佑我万年。”
秦长歌很愉快的笑起来。
再无任何疑问,尘埃落定般的淡淡喜悦。
嗯……当日祁繁密信里那“抢骨者,有一蒙面白衣人也”,便是你素大帮主吧?
啊,素帮主,你抢到的是我的螓首呢,还是玉足?
虽然不知道今天这个非生辰非忌日是个什么日子,但对你来说一定很重要,重要到替代了死忌。
若不是这一曲专属于前世睿懿的《凤在天》,我还真的以为不是我。
微笑着,秦长歌在素玄身边坐下,偏首问他:“她是个怎样的人?”
仿佛听到了世间最难的问题,素玄竟一时怔住,想了半日才道:“我只见过她一面,她所有的事,对我来说都是传说,然而只是那一面,我便知道,那些神奇的传说都是真的,因为只有她配做到。”
他斜倚在山壁上,轻轻道:“以她的身份,她本应是雍容极贵的牡丹,可我觉得那花失之于俗艳,说她清美如莲,又觉低下,莲花沾淤濯垢,怎适合拿来形容她?至于什么梅花菊花,则失之于孤冷直远,我自己以为,唯王者之香方可配之,“薄秋风而香盈十步,汛皓露则花飞九畹。”然而普通兰花依旧是亵渎,唯有南闽王宫供奉的“雪素黄金兰”,才勉强可比拟一二,我去偷了来,雪素黄金兰向来在月末子正开花,等会你便可见到了。”
卷一:涅盘卷 第五十九章 艳光
雪素黄金兰,秦长歌自然知道,南闽国花,色白如精绝美玉,唯叶尖有金黄之色,灿烂华美犹胜黄金,叶片厚重如凝乳,蕊叶皆为奇药,几可起死回生,便是那花开时的异香,闻之也可治病,遍国不过只有十株,除了两株在南闽第一神奇家族,号称“上善世家”的水氏家族所居的猗兰谷之中外,其余都在南闽王宫中,供在守卫森严的“兰台”中珍藏,被南闽王视为心尖肉眼中珠,等闲人便见一见也难得,不想却被素玄偷了一株来,虽然素玄说得轻描淡写,但偷花时的艰难险绝,猜也是猜得到的。
秦长歌笑笑,道:“王宫守卫森严,如何不去猗兰谷去偷?”
“哈,你错了,”素玄一笑,“水氏家族那个猗兰谷,可比王宫难闯得多,我去过,先和水家守卫打一架,觉得马马虎虎,江湖一流高手吧,然后遇到水家副总管,觉得炽焰的大护法可以让位了,然后和水家总管交手三招,很想拉帮里最眼高于顶的总堂主去和他比划下,估计会收敛点,然后遇见水家排行最末的小公子水灵徊,咳咳……那孩子机变百出,哪有水家人的风范,险些着了他的道……最后遇上了水家那位有名得要死的继承人,那个据说全天下最好性儿的人,三公子水镜尘……”
他突然一笑住口,秦长歌投过疑问的目光,素玄喃喃的,神往的道:“真是美人啊……”
秦长歌白他一眼,素玄这才笑道:“这个全天下最好性儿的人,真不是白说的,我那时打起兴儿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出手,他却根本不和我动手,斯斯文文问明我来意,二话不说,就命人取花来送我,还将阻拦我的一堆人都很温柔的说了一顿,说得那些人服服帖帖,一致向我道歉,决定将花送我。”
微微一笑,秦长歌道:“好厉害的‘大好人’。”
“是啊,”素玄向后一仰,无奈道:“你说我抢也罢了,凭武力得来不丢人,但人家客客气气送到你手上,何况人家未必打不过你----那还是算了吧。”
“真是摸透了你这种人的脾性,”秦长歌笑,“心明如镜,智识似海,悲悯万物,不染尘埃,水家三公子水镜尘,果然是个人物……”
她一笑住口,想起多年前那一面,淡淡梨花,其人如霜,而暗香浮动里,他微笑回过身来。
惊为天人。
不逊于自己身边那几人的绝色,犹为超拔出尘的风姿。
不过那次偶遇,可不是什么愉快的场景……秦长歌似笑非笑的回忆中,却听素玄道:“不提这人了,总之,也不知是真那么大方还是阴了我一次,害得我只好硬闯皇宫,水家我算是见识了……雪素黄金兰种在这绝巅,我怕有人来偷,特意设了机关布了阵法,令专人常驻看守,每月末开花之时,我亲自来守,好在这里是绝巅之巅,无花无草无猎物,少有人来,我当日偷花蒙面为之,南闽丢花也没有面子,不好意思自己大张旗鼓的找,世人并不知道有一株兰花已经流落西梁,而雪素黄金兰不开花,看起来和普通兰花无异,所以到现在为止,花还好好的在,无人觊觎。”
他转头去看秦长歌,黝黑的眸瞳里映着一天月色,闪烁粼粼清光,清光里漾着难言的心绪,“明姑娘,不知怎的,看见你,我便会想起她来,真是奇怪……其实你们一点也不象。”
“哦?”秦长歌笑,“我差得远,是不是?”
想了想,素玄笑道:“论容貌,我没见过比她更美的,但你的风姿可堪比拟了。”
“真是荣幸,”秦长歌浅笑,“不过我还是做自己好了。”
素玄一笑,道:“是,做自己,再强的别人,也不能代替自己的悲欢。”
忽听叮的一声轻响。
素玄坐直身子,笑道:“一个提醒的小机关,要开花了。”
其时月上中天。
银河浓淡而华星明灭,微渡轻云。
山巅夜色,寂静无伦,露珠滴落的声音亦可清晰听闻。
远处有幽蛩切切低吟,而近处,有奇花于月下,雅态妍姿,无声绽放。
这一刹的艳光逼退月光。
漫野里都是那如玉之纯,如雪之白,如麝之芳,如金之绚。
花形轻软风致,如仙人之手,剪却天际白云,巧手盘成,蝶翼般的叶瓣如月色幽美纯净,而叶尖一点金黄之色,灿烂如正午的日光,明艳璀璨,不可方物。
而丽光流转奇香盈鼻,竟令人有短暂昏眩之感。
纵是前生里见多识广的秦长歌,也不由轻叹:“华贵绝伦,真是造化之功……”
一语未毕,素玄突一皱眉,叱道:“什么人!”
呼!流光飞曳过长空。
犹如凤凰尾羽,华彩流丽,挥洒出一片雪亮的光幕,当头向素玄和秦长歌罩来。
眩光中有人大叱:“好啊!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偷花贼!拿命来!”
刷拉拉脆声连响,好一片丁零当啷,吵得人耳朵都隐隐发麻,那声音却清亮得象是山间无人发现的清泉,未被尘污染浊的干净绝伦。
素玄衣袖一挥,秦长歌立即被稳稳送到远处山石上观战。
而那如雪银光,夭矫长练,已到素玄面门!
卷一:涅盘卷 第六十章 灵徊
素玄只是笑着,伸指一点,那银链便软软垂了下去。
雪色链光中秦长歌微笑,心道这个骂人家卑鄙无耻的家伙,好像是先动手后说话的……仔细看去,却是个绯色衣衫的小小少年,眉目灵动,执一银色长链,舞起来如飞凤夭矫,好看得紧,偏偏这家伙还不甘寂寞的在银链上坠了无数铃铛,于是便听得叮当乱响,银亮亮华丽丽吵嚷嚷让人头昏目眩耳朵直麻。
秦长歌仔细看了看他,挑了挑眉----衣裳包得真紧哪……那么高的领子,啧啧。
他一击不中,眨眨眼睛,手腕一振,银链刷的一声再次弹起,链上铃铛又是一阵连响,这回的铃铛不比先前只是发响,居然有的砰一声冒出烟来,那烟是绿的;有的啪啪啪弹出无数细如牛毛的针,那针是蓝的;有的里面涌出大量巨头大螯的蚂蚁,那蚂蚁是红的;居然还有个铃铛里,冒出五色斑斓的蛇来----天知道是怎么塞进去的。
溶溶月色下,灿烂金兰旁,便见赤橙黄绿青,苦辣酸臭腥的一大堆,毫不客气杀气腾腾而来。
却听素玄咦了一声,苦笑道:“小公子,你怎么会来这里----”嘴里说话,手上却速度不减,不过单手连点衣袖轻拂间,针回弹,烟驱散,蚂蚁横尸遍地,蛇……被素玄送回了铃铛中,大约是不想蛇血污浊了秦长歌埋骨地的缘故。
那少年被他的反攻逼得手忙脚乱,素玄最后一拂,以极巧妙的手法将蛇送回铃铛,笑道:“小公子,你重施故技可不成,上次我不知道你这花招,险些吃了亏,哪有再次----”
话未毕,一个最靠近他的看来最小最没有威慑力而且先前已经施放完飞针的铃铛,突然绽开,裂成两半,每半上勾牙无数,宛如小手,猛地勾住了素玄衣袖,那少年立即放声大笑,手腕一扯,素玄急速后退,却见白光一闪,一截衣袖已经被撕了下来。
那少年得意洋洋,叉腰大笑,道:“哪有再次?什么哪有再次?你上次撕了左袖,这次撕你右袖,下次我撕你裤子,说话算话!”
秦长歌在一边静静听着,突然一笑,那少年目光乌亮的转过来,指着秦长歌道:“这位姐姐你不相信我能把他裤子撕下来?”
秦长歌微笑,“相信。”
“那你笑什么?”
“我是想着你撕下他裤子那一场景,觉得非常愉快而已,嗯……你撕下来的时候记得一定要喊我看。”
那少年目光大亮,喜道:“姐姐真是妙人,比我家里那些酸气冲天的老爷子们有趣多了,好,就这么说定了,下次一定唤你一起看。”
两人在这里毫无惭色的讨论撕素玄的裤子,素玄在一边哭笑不得,苦笑道:“小公子,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话音未落,那少年突然双眉竖起,怒道:“呔!你还有脸说!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家伙,哥哥已经答应送花给你,你不要,却要事后再去偷,你有毛病啊你!”
这孩子表情变化万千,前一刻笑吟吟,下一刻立即怒容满面,语速又急又快,处处不甘人后,衣饰神情,举止气度,看得出是娇养出的大家族的孩子,听他口气,好像就是先前素玄提起的水家小公子水灵徊了,果真古怪精灵得很。
素玄诧然道:“偷花?我?”
“不是你是谁?”水灵徊双目一瞪,大眼睛越发亮得惊人,“你走了没多久,谷里的花就少掉一株,我说是你,哥哥偏说不是,我才不相信呢,哥哥又说你是西梁人,我便追到西梁来,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知道雪素黄金兰必须要在高处,沐浴月色精华和天露才能长得好,每到月末我就在西梁的各处大山的山巅转悠,今天可给我抓贼抓赃了!”
素玄扬扬眉道:“你确定这花是你家的?”
“当然!”
“为什么?”
“因为我家少掉一株!”
“你家少掉一株就是我偷的?”素玄笑,“你这也太不讲理了吧?”
“你曾经去偷过!”
“那又怎样?照你这个说法,假如有人去你家看花,对雪素兰十分喜爱,意欲索取,那是不是也有嫌疑?假如有人多望了你的衣服两眼,觉得好看,而你晚上衣服被偷了,那多看一眼的人是不是也肯定是贼?”
“我衣服没人敢偷!”
“你家兰花我也不想再偷,”素玄笑,“送我我都不要,我还费力气偷它干嘛?”
那少年语塞,眼珠转啊转,再次强词夺理,“你就是那种送你不喜欢,不偷不难受的天生的小偷!”
“哦……”素玄扬眉,抽身一退,竟不再说话,远远退了开去。
“你干嘛?”少年斜睨他。
“你觉得这一定是你家的花,你就拿去,”素玄笑得毫不在意,“大不了我再去寻,象这样胡搅蛮缠下去,才是真的累。”
他也不理那突然气得脸色发白的少年,大笑着一指绝峰之巅,道:“喏,花在那里,顺便告诉你一下,那里还是你曾经最崇敬的人的埋骨之地,你若不怕惊动她的英灵,不怕掘人坟墓有违你水家家训,有辱水家上善清名,你就去挖吧。”
“你!”那少年大怒,银链再次恶狠狠哗啦啦甩过来,素玄朗声长笑,振臂倒飞,深黛夜空中白色衣袂飘然,直似要飞入身后硕大金黄月色中去。
正正飞到秦长歌身边,一牵秦长歌的手,转身飞驰下山,口中犹自笑道:“就怕你认得那花,那花未必认得你……还有,你毁坏的机关,我会开账单送到猗兰谷你哥哥那里的,不知道他会不会打你屁股?哈哈哈哈……”
他笑得开心,秦长歌却悠悠一叹。
肆意挥洒懒怠纠缠的素大帮主啊,你肆意过头了。
怎么连屁股这个词都出来了?
接下来,你会很麻烦,很麻烦很麻烦……某人看似同情,实则幸灾乐祸的叹息着……
卷一:涅盘卷 第六十一章 出殡
下山路上,素玄很歉意的道:“明姑娘,实在抱歉让你受惊……”
秦长歌微微一笑,道:“有吗?我倒觉得很精彩呢,你看,人家好不容易找到你,还是很高兴的。”
“他当然很高兴,”素玄哪里在意她意有所指,笑道:“终于找到偷花贼了嘛,这小子,哪里象水家人……不过话说回来,幸亏不象,虽然调皮了些,还有几分真性情,真要和那完美到人神共愤的水家三公子一样,我一定远远的拔腿就逃。”
秦长歌看着他神采飞扬漫不经心的样子,无声的一笑,也不打算去提醒素玄,如果她没猜错的话,孤崖之上,某个张牙舞爪的小小少年,必然正狼嚎着对月发誓,一定,一定要扒掉素玄的裤子,让那个想侮辱他无上尊贵的臀部的家伙,狠狠的被他打一顿屁股……想得开心,忍不住要笑,素玄一转目见她斜斜侧脸,沐浴在一缕橘色朝阳中,散淡日光下伊人笑容清美如莲,欲绽未绽间氤氲妩媚,更兼有几分慧黠,和她素日的神秘遥远,温柔淡漠的笑意截然不同,心中不由微微一动,目光不自觉的柔软下来,只觉此刻氛围静好,静谧宁和,懒洋洋的提不起兴致来说话,只想这般长长久久的立着,将这朵难觅的美好的笑容,永远的看下去。
一时默默无言,一片寂静里唯闻风穿树叶簌簌作响,素玄突然仰首,仔细聆听了一刻,“咦”,了一声。
秦长歌愕然看着他,他只是一笑,道:“有人出殡。”
过了半晌,才听见唢呐吹打哀乐之声隐隐传来,隐约还有孝子的痛哭。
秦长歌赞道:“好耳力!”
潇然一笑,素玄优雅欠身以逊谢,而前方,已迤逦出现送葬队伍。
一色黑衣,都是男子,引幡,吹打,抬棺,扛“烧活”各各俱全,浩浩荡荡,极为庞大的队伍,甚至还有两个愁眉苦脸的和尚在一边念经,看起来只是京城富户人家的普通葬礼。
只是那黑压压的人群中却有一人,镶金锦边的红色衣襟鲜艳如火,仿佛将要燃着墨色流转如夜之魅惑的艳媚眼眸。
“他怎么会在这里?”
齐齐脱口而出,秦长歌和素玄对望一眼,又齐声道:“你认识他?”
一时都忍不住一笑,秦长歌道:“静安王名动天下,想不认识都难。”
素玄笑道:“我认识他倒不因为他的身份,去年在……咳咳……淮北沧州翠袖阁遇见他,他在闹场,嫌姑娘丑得影响他弹琴,要换人,害得老鸨一连换了四个绝色,最后连名动沧州的头牌柳曼如都请了出来,他还是撇嘴摇头,说女人长得连男人都不如还敢说花魁?害得心高气傲的曼如险些跳楼……偏偏没人敢说他挑剔,谁叫他绝色无双?我本来倒觉得他有些过分,后来却见老鸨没了耐性,叫了一批护院便动了手,下手毒辣,我看不过去,便打了一架,伙同他把那院子砸了,后来才知道那院子不仅是妓院,大约还牵扯着拐卖贩运人口杀人谋财之类的事……和他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
说话间两人已近了那队伍,秦长歌下了马,皱眉笑道:“你瞧瞧这人,送葬还一身鲜红,蔑视礼俗实在也到了极点了。”
却不闻素玄回答,转头一看,见素玄盯着那棺材神色古怪,这才发现,原来那棺材竟然只有一尺许长短,虽然木质高贵雕工精美,但形状怪异--这死者,是婴儿?
目光一转,看见那“孝子”抱着黑底金字的神主灵位,上面很恣肆的刻着:
“爱犬灭狼之灵位”
……敢情,这是,给狗,出殡?
那些奉灵的,抬棺的,打幡的,吹唢呐诵经得一本正经的家伙,是在给狗出殡?
秦长歌自觉历经三世自己也勉强可算是心志强大,可是眼前的状况还是让她一时失语。
素玄那脸色更是无法形容了。
玉自熙素以放浪恣肆闻名郢都,常行人所不能行之事,只是今日这这这这,这也太出格了吧?
“两位,好久不见了啊,今儿好天气,适宜踏青,祭祀,怀人,出殡,咱们真是心有灵犀。”玉自熙仿佛没看见两人脸色,笑得那叫一个摇曳。
素玄本是豁朗之人,默默看了玉自熙半晌,无奈一笑也就罢了,只道:“王爷,贵府的狗儿好福气,生极富贵,死亦哀荣啊。”
“那是,”玉自熙正色道:“这可是我的救命恩狗,人能出殡,狗为什么不能?有些躺在棺材里装金裹银的贵人,我看还未必如我这狗高贵,我这狗下能捉鼠,上能灭狼,不弃贫贱,不媚权贵,近则可取欢,远则可护院,养之可防贼,杀之可食肉,比那些尸位素餐肥虫巨蠹的老爷们,有用多了。”
素玄怔了一怔,突然大笑,“妙!非常人行非常之事出非常之言,只是这话出自你口实在有些奇怪--王爷,你自己可是排得上号的顶级贵人哪!”
“我吗?”玉自熙笑一笑,那笑容里意味难明,“我自然是不算的。”
他笑盈盈的去看秦长歌,满目挑逗,“美人,你为何满面寂寞?可需要本王为你安慰一二?”
“哦,”秦长歌似笑非笑慢吞吞的答:“王爷,恕奴婢失礼,奴婢是听王爷一席话,突然心有所感,想到素常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如今看来简直是大错特错,应该改成‘天地不仁,以万物不为静安王府之家狗’,比较合适。”
“扑哧”。
素玄忍俊不禁。
瞅着秦长歌,目光亮得仿佛起了两簇妖火,玉自熙兴致勃勃道:“素玄,问个问题。”
“嗯?”
“你喜欢这妮子不?”
“嗄?”
“你要喜欢,我虽然未必会退让,不过看在你我交情份上,咱们不妨下个赌约,约定时间,单日你追,双日我追,谁先追到谁输银子,你要不喜欢,我可就不客气,明日我就上书陛下,请他和公主说说,把这宫女赐给我做侧妃,如何?”
素玄啼笑皆非的瞪着玉自熙,看了半天见他实在不象是开玩笑,只得无奈的道:“王爷,这个问题我实在无法回答你,其一,明姑娘的意志属于她自己,咱们不当拿她做个物件般定赌约,那实在有些不太尊重,第二,在下认为,这是明姑娘的终身大事,好像不应只局限你我二人之中吧?”
侧头想了想,玉自熙神情娇媚中微蕴天真,气韵如蜜芬芳沉醉,令人惊叹男色竟也可如此绝艳,他沉吟半晌,摇摇头道:“不对,素帮主,你好像已经抢先开始追了--你这不是在讨好佳人么?不公平不公平--话又说回来,你难道不觉得,以你我之身份容貌地位人才,怎么也算这天下凤毛麟角,这妮子不在你我当中选,还能选到什么好的去?”
话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什么,顿了顿,恍然道:“不对,好像他也……”他突然暧昧的一笑,没继续说下去。
拍拍手掌,秦长歌微笑道:“抱歉,打断一下,两位好像在讨论我的终身?”
眼角斜飞,玉自熙曼声道:“嗯,如何?”
“刚才素帮主说的好,”秦长歌笑得温婉,“嫁人是奴婢的终身大事,您若真心爱怜奴婢,还请给奴婢一个思量选择的余地,您说单日双日,奴婢算什么人,敢劳动两位排日子去追?这样吧,奴婢就辛苦一点,这么复杂繁难的问题就交给奴婢去处理好了,单日奴婢思考素帮主,双日奴婢思考您,如何?”
……“哐当”一声,目瞪口呆想笑又不敢笑旁听这几人古怪对话的静安王府家人们,终于有人忍不得,砰通一声将手里的铜锣掉到了地上。
“……王爷终于遇上对手了……”
“这姑娘还真适合做咱们的王妃……”
“……绝配啊……”
素玄仰首,哈哈一笑,朗声道:“好!”
玉自熙瞟他一眼,幽怨的道:“好什么好,若是再有人看上她,那日子怎么排?”
……漫不经心剔剔手指,秦长歌漫然道:“怕什么,奴婢行情哪有这么好,再说--一天有十二个时辰呢。”
……素玄笑得几乎从马背上滚下去。
“那可说好了,”玉自熙却不笑,居然一本正经的道:“若真那么挤,你可别把我排到子时以后,我可不相信你睡着了还能想我。”
“王爷您真聪明,”秦长歌笑吟吟,“这么快就看穿婢子的打算了。”
玉自熙抬头,看看日色,阳光下桃花面娇艳得灼人眼目,笑道:“本王实在对你不放心,说不准还是去请公主将你赏给我好了……时辰到了,墓地也空出来了,先告辞,我得赶紧去下葬。”
素玄诧然道:“墓地空出来?”
摸摸肚子,指着前方林子中一块空地,玉自熙道:“肚子空出来了,等着葬狗肉,那块地空旷,举起火来烤狗肉正合适,要不要一起?”
……瞪大眼,素玄吃吃道:“你你你你要吃了这狗?你你你不是说它是恩犬,给它出殡的吗?”
“对啊,这不已经出殡了吗?”玉自熙无辜的睁大美目,“该享受的尊荣也享受了,难道还要设个坟墓?谁会记得给它吊祭?我肯定不记得的,现在我送它最后一程,把它葬在我肚子里,从此它和我一体,这么高的礼仪规格,有什么不对吗?”
素玄默然向天,半晌无力叹道:“对,你很对……”
“素帮主,人说你潇洒,本王看你还有些拘泥,”玉自熙拍拍素玄的肩,“一死如烟灭,要墓地棺材的做什么?不过虚无应景而已,与其烂在肮脏的泥地里,不如选个好地儿解决掉自己,比如这狗,我想它一定愿意被我吃掉,比如我自己,我想死在冰天雪地里,冻在千年冰层中,永不腐化,永远留存住我的美色,多好?”
他陶醉的望着北方,微微出了会神,转身上马,长鞭一扬,道:“走喽!”
素玄和秦长歌立于原地,看着他美丽妖魅的身影远去,都突然沉默下来。
半晌,素玄喃喃道:“嬉笑怒骂,别有怀抱,这是个伤心人。”
秦长歌负手默然,遥望天际嫣红霞光里那轮半掩的金黄日色,想起多年前,死尸零落的战场上,荒烟蔓草间浴血的玉自熙,在万众围困中肆然狂笑,森冷的剑锋掠向他胸口时,那只叫灭狼的狗,如黑色闪电般狂吠着腾身而起,任长枪穿体而浑然不顾,急风洒血,拼死一扑咬断了对方咽喉……那只狗,从他出现那一刻起,就一直陪着他,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世,没人能真正接近他,只有那只狗总用依恋的眼神,影子般时刻跟随,当年萧玦笑言,这世间能忍受玉自熙最长时间的,约摸也就是这只狗罢了,别人,万万吃不消的。
如今,灭狼死了。
他是为这个伤心么?
是,也不全是吧……——刚回到炽焰总坛,就见一执事急急过来,轻声道:“帮主……”
眉头一皱,素玄叹息道:“又发作了么?”
对方点点头,素玄道:“叫晏大夫先去,我马上就来。”回身歉然看着秦长歌,秦长歌已笑道:“天亮了,我也得回去了,帮主有事尽管自便。”
为秦长歌的善解人意一笑,素玄道:“实不相瞒,最近帮中延请了位客人,虽然年轻,却才识出众,武学一道,犹为奇才,我每日和他论武,自觉受益匪浅,可惜天妒英杰,他却有重疾在身,每一发作,苦不堪言,我的纯阳内功,却可对他裨益一二……今夜他又发作了,我得去照应,此人着实英秀,姑娘若不介意,不妨一同探望,都非凡夫俗品,相逢也是有缘,若能得成知己,便又是一段佳话。”
想了想,秦长歌道:“改日吧,但凡高才之人多傲性自尊,此番辗转床榻病痛狼狈,必不愿为外人得见,还是等他大好了,我再来拜访吧。”
恍然一笑,素玄看向她的神色越发光彩熠熠:“是我粗疏了,还是姑娘细致解人,既如此,我命人送姑娘回去。”
颔首应了,秦长歌脚步轻快的自出门去,经过园圃,隐隐见边门处一座清幽小院,人影穿梭,端着热水巾栉等物,却是安静无声,想那人病痛发作,连素玄也要匆匆赶去,定是重症,却连些微呻吟声也不闻,定是个硬朗男子,却不知是何许人了。
这念头一闪而过,秦长歌已跨出门去——出了院子,炽焰帮的一个年轻执事,说是按照素玄的吩咐,在此等候秦长歌,要送她回衡记。
秦长歌笑应了,跟在他身后,穿过一进进院落,出了炽焰总坛,秦长歌盯着前方男子的步伐,忽然道:“哎呀!”
那青年闻声回头看她,秦长歌一脸失悔之色,“我刚才将我们衡记新出的四刻团丝天香缎花样拿给素帮主看,想和贵帮商量一起推广这新品南绸,一不小心将花样册子丢在帮主书房了,哎呀不行,我得回去拿。”
那青年怔了怔,微微变色,犹豫道:“这个……”
“也许素帮主看见,会赶上来送过来也不一定,”秦长歌突然又展颜笑道:“那样我就不用再跑一趟了。”
那青年脸色再变,想了想道:“也不用您亲自去,小的替您去拿。”
“如此有劳了,”秦长歌笑盈盈,“我那花样册子,不太起眼,你怕是找起来很难,我画个封面图给你看。”
那人神情微有焦急,听到说找起来不易更加为难,秦长歌说画图,他急忙应了,秦长歌随手拣了根坚硬尖锐的树枝,在地面上画了个剑戟相交的图形,笑道:“这是封面,最新品的绣样,你看是不是不错?”
那人低头去看,勉强笑道:“是的是的……”
“是的是的,”秦长歌一笑,突地将那树枝向上一捅。
一声惨嗥。
鲜血狂溅。
激烈抽搐中,那人捂着眼睛仰天栽倒,不住翻滚惨嘶,而秦长歌微笑着,神色不变的将树枝缓缓拔出。
随着她的动作,那人颤抖得更加剧烈,惨呼声近乎呜咽,而树枝尖端,带出血淋淋一颗眼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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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
2014-1-1 19:53
卷一:涅盘卷 第六十二章 暗桩
瞟了一眼那以怪异姿势在地下翻滚的男子一眼,秦长歌微笑道:“你很有耐性----这般剧痛之下,居然还记得不能触及你衣裳后领里的机关。”
伸手一探,卡的一声干脆利落卸掉那人下巴,用衣襟裹了手在他口中一掏,从齿缝里掏出一枚黑色药丸,看了看,笑笑,裹好放进怀里。
步声杂沓,炽焰帮的人正在接近。
秦长歌缓缓起身,若无其事的抛掉树枝,对着已经闻声赶至正目瞪口呆看着她的炽焰帮众道:“诸位请认一下,这位不是你们炽焰帮的人吧?”
一个执事上前,低头看了看,诧然道:“咦,这是谁,怎么会穿着我帮中弟子的衣服?”
他想了想,脸色突然紫涨,转身向着身后几人怒道:“怎么给他混进来的!”
立即便有人道:“今日门口我等几人一直守着,绝对没有外人进入。”
秦长歌淡淡道:“不是从门口进入的----诸位看他脚下。”
诸多目光立即汇集到那人鞋底,淡淡的灰褐色泥土,看来没什么异常。
看着众人不解的目光,秦长歌道:“贵帮素帮主,最近新移栽了一种紫色乌兹菊是吧?”
那执事点头,秦长歌道:“我先前注意到,这菊花大约是品种不同的缘故,特意运了专门的土来培育,那土色和四周略有不同,而这人脚底,便是这种土。”
她微微一笑,道:“先前他在我身前走的时候,白石路上落下鞋底泥土,还夹杂着菊花的落叶,这说明他在园圃里呆过,并靠近过那丛菊花,而那菊花,就在素帮主书房窗外不远,种在园圃正中,四周有石径,若非必要,任何人都不应该特意靠近。”
“他既然能靠近花丛,而又不引起其他人警觉注意,那必然是因为,”秦长歌一笑,“他的身份。”
有人露出恍然神色,有人却兀自未解,先前那执事却已回身问道:“今日轮值园丁不是老张么?怎么变成了这个人?”
于是立即有人唤了花房的人来,花房主管答:“老张昨天生病,怀疑是痢疾,回家调养了,乌兹菊叶子上生了锈斑,老张没来得及伺弄,临走前说叫自己侄子过来,也是善养花木的,今天这人便过来了,带了老张的亲笔信,也确实会调理菊花,我们便先留下他了----咦,他怎么换了外堂弟子的衣服?”
秦长歌点点头,笑道:“所以我便奇怪,炽焰帮帮规严谨,职司分明,一个园丁,怎么会专门派来给我带路?”
“而且,”她笑着指了指地下那个剑戟相交的图形,“若是你堂口弟子,怎会连你们炽焰帮标记中,赤红火焰里那个剑戟图案都不认得?”
她略去自己发现那人走路姿势不对,后领装有暗器一事,试想一个商家女子,不擅武功,如何能看出这点?说出来反而惹人疑心。
饶是如此,炽焰帮众看她的目光也已与先前不同,这女子沉稳淡定,不动声色,兼之目光如炬心狠手辣,怕是男子也不及。
秦长歌只是微微笑,轻轻道:“去找找吧,你们外堂,必然有一个弟子被打昏,或者……”
她一言出口,众皆变色,立即有人奔出,而不远处,素玄形色匆匆,也接报赶来了。
他神情微有疲倦,显见刚才的救治颇费功力,神色却很平静,先向秦长歌致歉,又命人将那人押下,目光在他卸掉的下巴上停留一瞬,转头看看秦长歌,秦长歌对他报以谦虚的一笑。
无奈的挑眉,神情似笑非笑,素玄道:“明姑娘,素某门禁不严混入宵小,险些令你丧命,最后还得依仗你将奸细擒下,实在惭愧,为表歉意,也为了你的安全,素某亲自送你回衡记吧。”
秦长歌正要以不宜劳动为由婉拒,素玄已道:“素某上次见了小公子,很是喜欢,也想再见见他,还有点小礼物想亲自送上,先前险些忘记了--姑娘即使不愿素某拐了令郎去做徒弟,想必也不会阻止素某探望令郎吧。”
秦长歌笑笑,心想你堵我话作甚,不就想骗了我家小子做徒弟嘛,拿出点有诚意的礼物我绝对没意见,立即双手奉上兔子和狐狸的混合品种萧小白——萧包子从昨夜开始,已经到大门前窜了无数回,先是以撒尿为名在门前转悠,祁繁坏心的提醒他屋里有夜壶,他大眼一眨,很无辜的反问祁繁:“你说要对着清风明月撒的,你说夜壶就是在合适的时候用来使坏的,现在你又叫我用夜壶!”
祁繁默然,小祖宗,叫你对清风明月撒那是戏言,现在是深秋也罢了,难道到大冬天的你也要披襟当风,抖抖索索对着大雪冷风飞流直下三十寸?
不就是不放心你娘么?还死不肯承认,这才跟出去几天,就娘长娘短的粘缠不休,咱们养你三年,都不抵人家三天。
祁繁恨恨阴笑,你娘,你娘被人拐着去爬山赏景啦,孤男寡女哦……等你知道,你不急得跳脚才怪。
他却不知道在炽焰帮固若金汤的总坛内部,居然还有人意图谋害秦长歌,凰盟的护卫都是按规矩在炽焰帮总坛外等着,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如果祁繁知道,只怕这刻想跳脚的便是他了。
萧包子不理坏笑的祁繁,啃着手指在门口乱转,远远的看见一骑过来,喜颠颠的迎上去,看见只有一匹马,脸就黑了一半,再看见娘坐在素玄身前,而素玄的手虚虚的靠着她的腰,包子脸立即便成了栗子脸,就差没长出毛刺。
卷一:涅盘卷 第六十三章 溯源
蹬蹬蹬的冲上去,伸手便要拉娘下马,可惜个矮腿短够不着,而素玄已经飘然下马,接下秦长歌。
仿佛没看见脸黑如锅底的萧包子,素玄只向秦长歌笑道:“今日之事,定当查问清楚,给姑娘一个交代。”
微笑点头,秦长歌道:“有劳,帮主帮务冗杂,还请早回。”
素玄一笑,这才转身对恶狠狠瞪着他的萧包子道:“小少爷,好久不见啊。”
“少爷就少爷,为什么还要加个小字?”萧公子更加恶狠狠。
不过他恶狠狠的眼光语气,在看到素玄摊开的手掌后,立刻转了个大弯。
“这是什么?”乌黑大眼灼灼放光。
素玄手上,两件玩意,一件是个精巧的方块,共分六面,每面以各红晶,黄玉,黑玛瑙,绿松石,羊脂玉,青金石各九小块拼刻成一个兽头,日光照射下熠熠生辉,包子见雕刻精致,拿了过来把玩,三下两下的便发觉那些小块有的是可以转动的,立即劈劈啪啪一阵乱转,结果发现兽头被转没了,顿时兴趣大生,搬弄个不休,犹自不肯空闲的去抓另一件,却是个一环套一环的玉环,套在一个剑形框柄上,包子瞅了一眼,觉得没那兽头有趣,撇了撇嘴。
秦长歌却已一眼看出这是升级华贵版的魔方和九连环,在现代那一世,谁家的孩子没玩过来自匈牙利的魔方?难得西梁如今也有了这玩意,魔方可以锻炼孩子的空间想象力和灵活的双手,九连环却可以磨练孩子的燥性,训练强大的耐力,素玄看似旷达不羁,选起玩具来却颇有见地,一眼看出了萧家包子的毛病,这是打算因材施教了。
果然听得素玄含笑道:“这是恒海之外,外邦利莫里国传来的玩具,这个方块叫默克方块,据说那里的孩子都玩这个,拆开的兽头,要以最快的方式将它再合而为一,玩起来很有些好处,炽焰属下有在离国经商的,偶有出海,带了一个给我,这个是九连环,却是我机缘巧合得来,我留着也是无用,拿来给令郎玩玩。”
“溶溶,”秦长歌招呼玩得不亦乐乎的儿子,“你觉得你有没有少做件事?”
“没有。”萧包子头也不抬。
“嗯?”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祁叔叔说的。”萧包子玩着人家送的珍贵玩具,脸也不红的振振有辞。
赶出来的祁繁,头疼的呻吟了一声。
秦长歌微笑,“哦……那你何必收下奸人盗贼送来的赃物,污了你明家公子的清名呢?来,我们义正词严的把礼物退还吧!”
为了避免萧溶这个名字会引起有心人注意,包子早就改了名,原先叫祁溶,现在有娘了,自然叫明溶。
坏娘!萧包子哀怨的抬头,白了娘亲一眼,心不甘情不愿的给素玄道谢,素玄大笑,摸了摸他的大头,道:“能得明公子一言相谢,何其荣幸乃尔。”
“那是,”萧包子老实不客气,“如果你不再围着我娘转,我会让你更荣幸的。”
这个占有欲超强的小孩……秦长歌阴阴笑起来,凉凉道:“儿子,你错了,你娘有你这个拖油瓶,哪里还有男人围着转?”
素玄一怔,随即仰首长笑,一转身掠上马,瞟了一眼秦长歌,俯首对萧包子道:“我说了,你娘是美人,美人必须要有男子来爱护,才不辜负了那华年美色,而且,你娘还是个妙人,美人加妙人,世间难得,我为什么不能献献殷勤?”
他大笑着扬鞭而去,雪白的背影挺直如竹,身后洒落一地明亮如珍珠的笑声。
萧包子抱着魔方,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呆呆的问他娘:
“什么叫拖油瓶?什么叫拖油瓶?”——棺材店内,秦长歌将先前发生的事概述了一遍,祁繁听到一半已经怔住了,半晌怔怔道:“明姑娘,您说这是针对素帮主祸及您呢,还是直接针对您?”
秦长歌不答,却道:“昨日要你准备的通关路引和那府中的两位暗桩呢,我先看看。”
祁繁取过一个盒子,又叫过一个青年,道:“这就是那个在赵王府做暗桩的,名卫恭,卫恭,来见过明姑娘。”
那卫恭上前施礼,秦长歌仔细看他一眼,见他眉目精干,心下满意,道:“当年你在赵王府,是什么职司?”
“回姑娘,是前院护卫。”
“那夜,赵王在做什么?”
“那夜是郢都大儒孟庭元六十寿辰,王爷亲自在王府为他庆寿,邀请了郢都所有知名文士,寿宴过后,孟庭元酒醉,王爷命人大轿送回,亲自送到轿旁,他那日兴致特别好,当时已经近三更时分,他却又约了几个平日看重的清客文士,在书房聚谈诗文,直到四更初方散。”
“你在做什么?”
“小的当日职守,一直在前府护卫,这一切都是眼见。”
“有什么特异处么?”
卫恭想了想,道:“没有。”
秦长歌微笑,道:“你回答得太快。”
不明所以的抬眼,接触到秦长歌目光,卫恭竟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连忙道:“是是,小的再想想。”
咬牙颦眉苦思,半晌犹犹豫豫道:“有件事……不知道是不是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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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 19:53
卷一:涅盘卷 第六十四章 赵王
祁繁在一旁笑道:“无妨,你且说来。”他看了一眼秦长歌,想到她刚才那一刹的目光,有微微的惊怔。
“那夜三更许,王爷他们在书房谈论诗文,有个士子酒多了,大约谈得又太激动,竟吐了书房一地,王爷命人进去打扫,又着人将他扶出来,备了小轿送回,然后换到书房里间继续谈……小的当时没什么,现在想想,那日王爷兴致也实在太好了些……”
三更许,正是出事前后。
微微一笑,秦长歌不置可否,却已换了话题,“你是因何事被斥出府的?”
“小的是因为失手误打了御赐玉瓶,本来是要杖杀的,王爷却说我是无心之失,罪不当死,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便打了我十杖,赶出了府。”
“你什么时候被斥的?”
“那夜过后三个月。”
秦长歌点点头,道:“辛苦了,下去吧,祁先生,我看这人还算伶俐,绸缎店若缺主事,不妨栽培一下。”
祁繁应了,卫恭喜出望外,连连行礼,欢天喜地的下去。
“被杖杀的那个,又是因为什么事?”秦长歌若有所思的问,一掌拍开萧包子正探向桌上碟子里第六块金丝桃仁酥的狼爪。
“听说是因为办事不力……您知道的,静安王外貌娇柔内心残暴,他以军法治府,所有手下都签了生死契约,他杀自己府中人就像割草,是无人过问的。”祁繁手一伸,端走金丝桃仁酥旁边的枣泥糕,仿佛根本没看见从另一个角度悄悄攀援而上逐渐接近目标的小狼爪。
秦长歌嗯了一声,抓过三块枣泥糕,对着萧包子瞪大的眼睛晃了晃,在他渴盼的目光中神色平静的送到自己口中,很优雅的慢慢吃了,才道:“三件事,劳烦你。”
祁繁似笑非笑的站起,躬身听命,现出毫不违逆的态度,他一直隐隐觉得,这女子很有先皇后风范,也觉得她能解决掉这个惊天血案,为先皇后报仇,只要能为皇后洗雪沉冤,那又何妨忠心于她?
他站起来的时候,很有默契的“一不小心”,将搁在手边的枣泥糕拂落在地。
萧包子盯着沾满尘埃的甜食,将手中的九连环摆弄得哗啦哗啦响,连成一个圆圈,恶狠狠的套住想象中的某人的脖子,勒紧。
那两人瞄也不瞄他一眼。
被大力忽视的萧包子爬到凳子上,叉腰俯视,努力彰显自己的存在感:“三块糕,劳烦你们----还我。”
“哦,”秦长歌这回正视他了,“真的要?”
“要!”
“原来你要啊,你要你怎么不说呢。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要呢?”秦长歌无限惋惜的摇头,“不过,你确定你一定能吃得掉?浪费食物我是不允许的。”
“一定!”萧包子嗤笑,三块糕嘛,算什么,他肚子里的五块金丝桃仁酥,还等着枣泥糕去相见欢呢。
“那好,”秦长歌笑眯眯,“你说的哦,三块糕,你要是吃不掉的话,以后就再也别想碰任何甜食了。”
“当然。”萧包子不耐烦,坏娘今天忒啰嗦!
站起身,秦长歌翻了翻藏在高处的点心匣,端出一碟糕点,笑嘻嘻往儿子面前一推。
“请吧,萧公子。”
难得坏娘放宽对他吃甜食的限制,萧包子欣喜的目光往盘里一瞅。
啊!
万恶的,难吃的,他誓死仇恨的苦瓜糕!
“吃吧,”秦长歌笑得殷勤,“你看,三块,糕,没错的。”
……在萧包子的尖叫中,在他先是苦大仇深然后欲哭无泪最后楚楚哀怜的目光中,在他磨磨蹭蹭吃半口吐一口的折腾中,秦长歌神色不动的继续讨论正事,先将从素玄那里听来的飞针来历和饮雪族传说讲了,才道:“第一,你去查孟庭元户帖,看看他的生辰,是不是真是那一天,第二,你去查清素玄的出身,记住,真正的出身,任何有关的线索我都要,并派个能干的人,去赤河一趟,在冰圈周围村落部族,搜集所有关于饮雪族的信息,第三,你给我安排个身份,我要去赵王府做几天下人。”
祁繁先是应了,听到最后一句,瞪大眼冲口道:“这怎么能成----”
正跨进门的容啸天听见最后一句,张嘴正要说话,却被飞扑而来的肉球连同一碟糕一起砸中,那肉球挥泪如雨,含着满嘴不肯下咽的糕腻到他身上,一边抱着他大腿告状:“呜呜呜容叔叔他们欺负我……”一边趁机将满嘴的糕点吐到他衣襟里,爪子里的糕塞到容啸天袖筒里,还拼命搓揉几下以毁尸灭迹,不过一句话的功夫,三块糕都在容啸天身上壮烈了。
黑着脸,俯视正抱着他腰对他现出一脸讨好的笑的萧包子,容啸天的目光缓缓落到自己狼藉不堪的衣襟上,萧包子目光随之落下,看着惨不忍睹的衣服,心虚的抖了抖,那厢秦长歌已凉凉道:“萧公子啊,糕吃完了没有啊。”
飞快的换了个表情,萧包子霍然回首,义愤填膺抖抖索索的戟指指控,“我吃了!都怪容叔叔,他抱我那么紧!害我吐出来了!”
……容啸天悲愤的黑了脸,先皇后,你为什么会生出这么个奸诈的祸害?!还有,为什么每次被推出来的替死鬼都是他,难道他看起来比较好欺负?
容啸天的耐性一向不怎么好,也没有被欺负了不还回来的习惯。
所以他立即手挥目送,将腹黑无耻的西梁太子殿下,稳稳恭送出书房,到十米远的花圃里蹲着去了。
送走了萧包子,三个人这才坐定议事,容啸天接上刚才的话题:“为何你惦记着赵王不放?明明是皇帝可疑,这三年来我们都查的是他----”
“这三年你们也许都查错了方向,”秦长歌一笑,“我也是刚刚想起了一件事,才决定要先去查赵王----现于表象的,往往不是真相,萧玦是可疑,但当真就他一个有嫌疑?”
卷一:涅盘卷 第六十五章 线头
“先皇后暴死宫中,他这个做丈夫的,不闻不问,连陵寝都没有,也不提为皇后报仇之事,不是他杀的,也定是他默许的!”
“你忘记了那个流言,”秦长歌淡淡道:“这个流言绝非空穴来风,假如,萧玦深信了那个‘皇后死遁’的说法,那他就是个被妻子抛弃的男人,这对帝皇的尊严,是莫大的打击,他为什么还要报那个莫须有的仇?”
看着默然的祁繁,她又道:“眼下的诸多事端,看来纷繁复杂,其实只要理清了,左右也不过就那些人罢了----想杀掉先皇后,又岂是常人能为?”
她微微叹息,“无论是金弩暗藏的机关,还是我今日在炽焰帮总坛遇险,都说明,在暗处,有一处强大的势力,时刻对我们虎视眈眈,这个我们,未必就是萧玦,凰盟,或炽焰单个一体,也许,我们都在其中,都因为触动了某方利益都受到暗袭----这是很强大的力量,我们需要小心。”
“如果我们真的处于对方监视下,为何我们还能平安度过三年,将溶溶安全抚养长大。”容啸天不服气。
“我说了,对方的视线点,也许未必就是直指凰盟,它指向的,也许只是所有可能触及它利益的群体,凰盟三年来韬光养晦,不过是一普通商户,未必能进入它的视线,但一旦凰盟有所动作,牵一发而动全身,就难免为人所察觉。”
秦长歌缓缓踱步,道:“刚才我看了下路引----别的倒罢了,陇西大豪安飞青,在事后第二天出城,你们查过没有?”
“查过,他之前一直盘桓在郢都,出城是因为他的老母传信说病重,他在郢都赶着买了一批东燕出产的药材便赶着回去了,而他老母确实生病,我们悄悄查过。”
“生的什么病?”
“腹膨。”
“购得何药?”
“莱菔子、木香、槟榔、枳壳、青皮、甘草,何首乌,盾叶鬼臼,这药方没问题。”
“你很精细,记性也好,”想了想,秦长歌微笑,“可惜精细太过了并不好,容易走岔注意力,弄错方向--这些药是没问题,可是你不觉得,大老远的从郢都买这些很普通的药回去是很奇怪的事吗?难道陇西没药草就等他的药去治?是的,陇西没有东燕特产的何首乌,可是偏偏何首乌是这个药方里,最可有可无的物事。”
祁繁一怔,喃喃道:“何首乌解毒消痈,润肠通便。用于瘰疠疮痈,肠燥肾气不行,是最合适的啊。”
“是没问题,但是和前面的药合起来就很有问题,其实只要前面几种药草煎服,便有奇效,既然开出这个药方,就说明是行家,行家不会多此一举的添上收敛一药的何首乌,那么是谁添的?当然是那个想将‘送药回家’这个借口掩饰得更为合理的安飞青自己--毕竟大老远的巴巴的送甘草回去,谁也不信的。”
“去查他,”秦长歌将路引一推,“就是他了。”
祁繁接下,想了想,笑道:“明姑娘好厉害的眼光。”
秦长歌一笑,道:“其实我取了巧----你看这药丸。”
她取出先前自那刺客口中掏出的毒药,掰开一闻,道,“我闻到这药丸里有熟悉的药草味道,枫前花,甘遂,都是生在陇西之地的药物,所以才特别注意了安飞青而已。”
“那个刺客,炽焰一定也在查,”秦长歌笑笑,“我留下了药丸没给素玄,是想看看他们的本事,素玄如果找不到头绪,那么炽焰这个盟友不要也罢,反而碍事。”
毫无疑问,素玄大举南来,抢做皇商,是为了替自己这个恩人报仇来了,虽然没能想起来自己到底对他有何恩惠,但素玄的心思总算了然,只是查明真相,有时未必人多便有用,尤其炽焰树大招风目标明显,真要夹缠在一起,反可能处处牵绊,令凰盟也牵连暴露,秦长歌素来谨慎,在炽焰没展示出可以为她所用的实力之前,她才不管人家心意如何,宁可谢绝好意的。
“好吧,该做的事,先去做着,线索多了,总有理到线头的时候,”秦长歌敲敲桌子,道:“该把楚非欢的事情,说个明白了。”——说到楚非欢,容啸天立即面有怒色,重重道:“一个死掉的人,又是叛徒,何必再问!”
“啸天!”祁繁一喝,容啸天翻翻白眼,也知道自己语气不佳,悻悻的闭了口。
秦长歌并不生气,只温柔而坚定的道:“我听先皇后说过,楚非欢其人虽然冷漠少言,心性高傲,但绝非奸佞小人,皇后乍死,他就背叛,实在可疑。”
“明姑娘,”祁繁皱眉道:“楚非欢是我们凰盟三杰之一,虽说和我等不大亲近,但也算是兄弟,若非有确凿证据指向他,我等怎会对他下杀手?所谓眼见为实,我们亲眼见的,想必不会有假。”
眼见便一定为实么?秦长歌微笑,你是没见过后世的视频剪辑技术呢,鬼都可以假造,何况是人。
“那么,你们见到什么了呢?”
卷一:涅盘卷 第六十六章 密信
祁繁便看向容啸天,道:“啸天是最清楚的人,你先说。”
容啸天黑着脸,道:“事情要从那夜皇后出事说起……”
三年前,长乐宫大火突起,惊动了驻守在宫城外天衢大街棺材店的凰盟三杰。
其实火光未起时三人便已察觉,因为不知怎的楚非欢睡到半夜突然跳起,飞电般从屋内射出,一翻身便上了马,也不招呼其他两人,疯了似的便往宫城赶去。
等到祁繁和容啸天追出来,只看见他远远的背影消失在长街尽头。
对于楚非欢的神秘异能,祁繁和容啸天多少知道一点,两人对望一眼,立即追了出去。
按照皇后预留的隐秘道路混入宫城时,长乐宫刚刚火起。
长乐宫的火起,令宫中侍卫全数赶向那里,人影火影纷乱如潮,是楚非欢的神秘预感,令他们抢先一步,在侍卫赶到前先到了长乐宫。
当时宫中毫无呼号挣扎之声,静得诡异,只听见火舌燃烧木料发出的噼啪声响,祁繁冲进宫时,被身下的东西险些绊倒,就着火光一看才发现是具尸体,一剑穿喉,干净利落的早已死去。
而整个长乐宫,从宫门到内院,一路横七竖八的全是尸体。
祁繁的心,当时就沉到了谷底,然而还是不愿相信,皇后会出事。
那不是一般人,那是群雄逐鹿血雨腥风里底定江山的一代奇人,是出身千绝智慧出众以一肩之力挑起天下重任的开国名后,武功才智,韬略计谋都是无双之选,怎么会轻易死去?
而容啸天,看也不看那些尸体,已经冲了进去。
跨入殿门的那一霎,飘摇的火光和热气蒸腾得一切景物都看来扭曲虚幻而模糊,滚滚黑烟熏得他双目泪流,难以辨认事物的视野里,隐约好像看见楚非欢的手,掠过地下某具物体,似乎收了什么东西在怀中。
幔帐在热力烘烤下缓缓缩卷,百蝶穿花刺绣翩飞出诡异的弧度,承尘将颓而四壁焦黑,在毁灭和倾斜之中,他什么也看不清楚,只隐约认出了地下那女尸的身份。
“皇后!”
他扑过去,而楚非欢站起,游魂样恍惚四顾,突然扑到一处丝毫无损的墙角下,抱起一岁的婴儿。
祁繁冲进门时,见到的便是暴怒的容啸天,和将萧溶抱在怀中,怔怔的看着地下秦长歌的尸身的楚非欢。
容啸天满面狰狞,脸色血红,楚非欢却脸色惨然不似人色,不言不动恍如木雕。
祁繁看见地下那血淋淋的女尸,只听见脑海里轰的一声,眼前一黑。
然而他立即逼自己清醒过来,看了萧溶一眼,立即明白了主子临终的打算:无论如何,保下萧溶!
他忍着悲恸,拉着容啸天去砍尸拖尸,伪造太子被烧死的现场,其间楚非欢一直默默无语。
火光映得他秀丽的颜容一片死黯之色,仿若沉堕深渊,而永无得出之日。
等到诸事已毕,侍卫们即将赶到,祁繁拉着他离开,将出宫门时,楚非欢突然将萧溶往他怀里一塞,道:“你们先走,我马上来。”
当时已经时间紧迫,祁繁满腹疑问也来不及问,只得先和容啸天出宫,惴惴不安等了许久,一直到晚间,楚非欢才一脸疲惫的回来。
容啸天当即责问他去做了什么,楚非欢并不理会,问急了才道:“与你无关。”
他向来是个孤僻冷漠性子,大家都知道的,然而此刻容啸天想起先前在殿中看见他的动作,疑窦突生。
便将这疑惑和祁繁说了,祁繁表面并不相信,只劝他安下心来,兄弟同心,好好抚养小主子,将来为皇后报仇。
安抚下了容啸天,祁繁却并非表面那般大大咧咧,当天夜里,他早早守在楚非欢住处门外,果见夜深时,楚非欢自屋内掠出,向城外奔去,他有心去追,却自知以自己的轻功,万万不能既追着楚非欢又不被他发现,干脆不去追,潜入楚非欢屋子翻找一番,在他床褥之下,发现一封书信。
信上道:“二月乙未,天降垂虹,牝鸡司晨,天道不允,所请之事,务祈垂许。伏惟珍摄,不胜祷企。”
祁繁盯着那三十二个字,连手指都在发抖。
牝鸡司晨,必是暗指皇后专权,二月己巳,正是出事之日,而天降垂虹,不是长乐宫大火又是什么?
楚非欢,你好,好----暗夜里祁繁的目光幽幽闪烁变幻难言,却仔仔细细将那信原样叠好放回原处。
隐在暗处看楚非欢回来,大汗淋漓面色苍白,祁繁不动声色,继续回去睡觉。
第二天将这事和容啸天说了,容啸天当即跳了起来,大怒道:“这小子原本不过一个流浪汉子,是主子慧眼慈心收留了他,他竟然毒蛇反噬恩将仇报!”便要冲出去找楚非欢,却被祁繁拉住。
对着容啸天愤怒的目光,祁繁也觉悲哀无力,只道:“你现在去找他,并非他对手,再说,只凭那一纸信笺便定人之罪,未免太过轻妄,皇后生前十分爱重他,泉下有知,定也不愿我们草率处置,再看看罢。”
按捺下容啸天,祁繁立即抽调了一批凰盟高手,他是凡事不惮于向坏处想的人,对于楚非欢,他更慎重。
当夜,楚非欢再次出门。
众人远远尾随,这回见他奔向的是宫门。
远远见楚非欢在宫门拐角处等候,仰首向天,不知道在想什么,月色幽浮,隐约见他颜容秀美精妙,眉目如画,风过处衣袖翩跹,容姿光耀,只是神情怆然,默默不语。
祁繁等人知道他武功极高,不敢走近,远远的大气也不敢出,却见楚非欢有些神思不属的模样,只向着南方,看着那一轮月色,沉默如开满繁花的秀树。
过了半晌,便见宫城暗处拐角里走出一个男子,个子不高,走路姿势有些怪异,他走到楚非欢面前,很恭谨的弯腰说话,楚非欢并不看他,只漠然点了点头。
那人转过脸来,一个侧面,月光下面白无须,祁繁目光一闪,在容啸天掌心轻轻写了“太监”两字。
隐约间见那太监递给楚非欢什么物事,楚非欢微微迟疑,还是接了过去,那人躬身一礼,匆匆离开。
两人对望一眼,这下再无疑问,深夜之时,晤见宫中来人----于这非常之时,又有先前那信笺----楚非欢是奸细!
容啸天当即便要冲出,祁繁捺住他,和凰盟高手在黑暗中悄悄退出,埋伏在楚非欢回天衢大街的必经之路上,静静的等。
卷一:涅盘卷 第六十七章 伏杀
而楚非欢在宫门前又站了一会,才缓缓离开,他步伐很慢,一路走一路似在想心事。
天衢大街与皇家宫乐所玉宇台相距很近,其间有一个偌大的广场,广场外侧,有一座汉白玉拱桥,桥亦名栈渡,这桥也是当年皇后命人建造的,亲自命名题字,栈渡桥桥高水深,因为天冷,水面微有薄冰,祁繁等人就隐在桥洞中。
听见步声渐渐接近,却在桥中忽然停住,祁繁心头一紧,以为楚非欢发现了。
桥上他沉默良久。
祁繁握紧了手掌,掌心微汗。
却听桥上楚非欢淡淡道:“……长歌,是我对不起你,但是……”
语音未毕,黑影暴起。
是听见那句话忍无可忍的容啸天。
与他同时冲出的还有凰盟的十数高手。
祁繁同样也听见了那句话,只觉得心中一冷,黑暗降临,最后一点残存的希望星火也被掐灭,一时觉得悲愤恨意难平,恍惚间反应慢了一步,容啸天已经冲了出去。
白石桥上,正沉湎在自己思绪中的楚非欢霍然回首。
高手的本能,令他在发现遇袭的那一刻,立即下意识的进行了反击。
腰身一挺,他姿势诡异宛若无物般立即平平飞起,半空中沉膝弹踢,啪啪两声便踢飞了两人,而腰身反转那一刹,长剑无声无息的出现在空中,手指一弹便到了冲向最前面的凰盟中人面门。
那剑势盘旋夭矫,快若飘风,众人难撄那似可充溢天地的精芒光华,纷纷躲避,他却已如流水般一滑三丈,势如破竹般直直撞入人群,雪白手掌月光般一抡,剑光暴涨,便要贴上那人前心。
却在看见衣角凰盟的火红凌霄花标志时,愕然一顿。
而此时,容啸天的掌力,已到了。
“灭神掌”。
愤怒烧毁了他的理智,怒极之下,他弃用了自己的刚猛掌力,使用了皇后教授的掌法,他要用皇后的掌法,让她自己为自己报仇!
灭神一出,万物崩催,祁繁本想留下活口审问清楚他与何人勾结,此时看见这掌法,便知来不及。
白色雾气氤氲,悄无声息,贴向微微一怔的楚非欢后心。
然而楚非欢的敏锐非常人能及,掌力未及他已察觉,此时再避已来不及,楚非欢头也不回,低叱一声,竟一把抱住身前的凰盟高手,直直向前一倒。
这一倒掌力和刀剑全都落空,容啸天却连个顿也不打,上前一步,大喝:“你这个叛徒!”
掌力向下风声猎猎,势不甘休。
楚非欢在地上一个翻滚,正正和他目光相对。
又是一愕。
下意识手指一扣,待发的掌力又收。
对敌之际,他绝无仅有的连顿两次,两次收招,立时凶险万分,第一次为他的机变躲过,第二次,容啸天不会再给他机会。
森寒入骨的掌力,直袭向他前心。
那一霎楚非欢目光黝黯,翻腾如海,却什么也来不及说,而掌力已袭体。
他咬唇,单手在地上一拍,飞腾而起,平平如箭射了出去。
灭神掌他也会,他却没有在这生死之际,选择和容啸天玉石俱焚。
楚非欢轻功卓绝,轻功中最难练的平空虚渡,被他使得元转如意,然而终究快不过近在咫尺的容啸天的厉掌。
毫无声息,灭神掌印在了楚非欢的后腰。
楚非欢飞掠的身体突然微微一颤,出现倾斜,他就势一转,重重坠入桥下河中!
破冰声响,激飞浪花。
祁繁和容啸天一起冲了出去,探头看桥下水面,黑沉沉幽深深的不见底,这桥下水看似不深,但郢都人都知道这是活水,连接沙江和陇川运河,水势很急,一旦下去,很快就会被冲到下游,难以生还更难浮上来,所以桥两侧护栏都很高,并设了告示告诫行人。
楚非欢中了灭神掌再落入桥下,那是绝对没可能生还的。
祁繁命凰盟手下下去搜索,自己盯着淡淡泛起红色的水面,只觉得心中空落落的,楚非欢直面容啸天那一刻的惊愕,中掌前翻涌难言的眼神,在他心中盘桓不去,令他隐隐不安,然而证据确凿,楚非欢异常的举动,和宫中的私下勾连,亲口说的那句话和那信笺,种种证据指向再无疑义,唯一遗憾的是性情暴烈的容啸天愤怒太过,只想杀死叛徒为皇后报仇,却忘记留下活口,审问出皇后死亡的真相了。
凰盟当夜在栈渡桥的彻夜搜索,如预想一般,没能找到尸体或和楚非欢有关的物件。
只在水中捞出了楚非欢的剑,祁衡看着那柄寒光四射,较寻常剑窄上许多的长剑,想起当初皇后赠剑给非欢时的场景。
那是一个夏末之夜,风敲冷竹而浮云轻妙,后园里花墙上羽叶茑罗歇着淡红粉紫的骨朵,淡香幽幽,花墙下先皇后轻衣散飞,自紫檀镂雕的木匣中取出新铸的长剑递过,微笑而言:此剑千年明铁,轻薄明锐,最适合你的飘风剑法,这铁是我无意得来,我命人请中川铸剑大师曾瑞铸成,你可喜欢?
犹记当时,非欢默然接剑,修长手指拭过明若秋水剑锋,良久,一笑。
轻风流月,秀若芙蕖。
…………物是人非,斯人已去,赠剑之人和佩剑之人,都已远离这扰扰尘世。
恩也好怨也罢,终归尘土。
只是那夜月色静好,花香无限,那美若壁人的男女,相视一笑的默契,都已永不再来。
祁繁沉默着,找出那尘封的剑,递到秦长歌手中。
秦长歌缓缓抚过剑身,心中怅然。
栈渡桥……多么巧合。
非欢,你没有死,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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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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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 19:53
卷一:涅盘卷 第六十八章 赠春
当年,栈渡桥本不叫栈渡,叫玉宇。
也不是如今这初云出月,长虹饮涧,仅桥拱便有十六个之多的巨桥。
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小石桥而已。
那时京城已下,萧玦尚未登基,秦长歌还没有进宫。
一日和楚非欢议事,行至玉宇桥上,两人停下,秦长歌注目桥下清清流水,又看了看桥身,道:“此桥下水极深,桥栏却甚矮,若儿童嬉戏翻落,后果不堪设想。”
又遥遥望着水流远去方向,一笑道:“近日我重新布局皇宫,无意中发现某宫中荷池是活水,内有地道直通宫外,看样子,好像和这水是相连的。”
说罢便倚栏沉思不语,彼时长风远渡而来,掀动层层衣袂,素衣墨发的尊贵女子,姿态轻闲,唇角一抹笑容似真似幻,浩然高妙,如有仙气。
楚非欢向来知道她的心思,凝视着她,轻喟一声道:“皇宫鬼蜮之地,有这些也不奇怪,只是既然发现,何不利用起来?”
秦长歌目光一亮,忍不住展颜一笑,道:“还是你知我。”
当下议定,回宫后秦长歌便向萧玦提议重修玉宇桥,萧玦自然准了,楚非欢便在每日夜间歇工之后,另带了一批中川的巧匠,按照秦长歌给出的图纸连夜施工,在桥下设置了密道,密道隐在水下,与皇宫荷池相连,为防万一,另辟了一条密道,通向城外。
竣工之日,密道亦成,督工官员请赐名,秦长歌大笔一挥:“栈渡。”
这个名字虽说古怪,倒也没有太离谱,于是顺利成章的勒刻于桥身。
只有秦长歌和楚非欢心照不宣,所谓栈渡: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矣!
当夜两人约定夜游栈渡桥,秦长歌在宫中办完琐事,先在桥上等候。
不多时,便见那如玉璧的人儿出现在视野,时近春末,临近栈渡桥的西苑桃林花开如雪,只是多半凋谢,一地落英中楚非欢缓步而来,浅粉微褐间的淡蓝衣衫秀朗如秋日晴空。
他秀丽姣好得令女子也自惭的容颜一片平静,目光却深而清远,似有水雾轻浅,倒映朦胧繁花,他经过的地方,烂漫春景都似在渐渐淡去,只余他轮廓秀致鲜明显现,犹如造化惊艳之笔,精心绘就的妙绝身姿。
两人对视,目光牵连一瞬,再不约而同的立即转头去看新落成的桥,秦长歌临波照影,微掠鬓发,楚非欢抚摸着白玉般的桥栏,若有所思。
也不知道是地气的缘故还是什么,桥两侧的桃树却是迟桃,刚刚开出了娇嫩的骨朵,秦长歌采了一支于手中把玩,偏头对楚非欢微笑,“也不知道这么做有什么意思,说不定一生都用不着。”
楚非欢目光深深,也不知是在凝注那桃花,还是比桃花更娇美的人面,半晌只淡淡道:“只要你喜欢,便值得去做。”
笑而不答,秦长歌转身去看流水,楚非欢立于她身后,沉默如天际明月。
良久秦长歌道:“改日和祁繁他们说说,将来说不定也是条退路。”
却听楚非欢道:“不。”
愕然回身,月色下桃树前,楚非欢眉目隐于半明半暗之中,秀过桃花,神情间却微微怅惋,“长歌,我希望这一生,能有个独属于你我的秘密。”
顿了顿,他又道:“你给我的,一个人的秘密。”
默然半晌,秦长歌轻轻一笑,道:“好吧。”
“只是,”秦长歌侧头看他,眉目间不尽婉转,“将来若是遇险,有用得着处,这个密道,你还是不能对大家藏私。”
“那个自然。”楚非欢答得坚决。
微微笑着,秦长歌递过那朵桃花。
“非欢,我有个预感,这密道会用得着,看来你终究享受不了独有的秘密,为了补偿你,就把这独有迟来的一枝春送给你吧。”
月明,云淡,桥下春波绿,桥上人如玉。
素指纤手,递过粉色微微的一朵未绽桃花。
那花朵如此娇嫩,不堪风紧,颤颤巍巍,如某些无法宣之于口,只能积淀于心,于午夜梦回时辰无限徘徊的美丽心事。
他缓缓伸手,带着珍重的神情,接过了那朵桃花。
接过了,一生里,最为残酷的谶言——微微叹息,将长剑交还祁繁,秦长歌本想责怪容啸天过于鲁莽,此时也已意兴阑珊,不想再说了。
事已至此,夫复何言。
问题的关键,在那封信上,白纸黑字,证据确凿,较之言语更惊动人心。
秦长歌却隐隐觉得,自己当年,做错了一件事。
她微微侧头看着容啸天,当年,自己看中他忠直敢为,虽说鲁莽了些,但配上祁繁的谨慎细致,和非欢的冷静聪慧,却是最佳搭档,非欢太冷,祁繁太细,遇事都容易行动力不足,很可能贻误时机,但加上个一腔热血的容啸天,应该是完美的互补。
如今看来,再缜密的思考,再细心的安排,终不抵命运齿轮的强大转动,裹挟得彀中人血肉横飞。
无声叹息着,她问容啸天:“容先生,假如,我是说假如,是你冤枉了楚非欢,误杀了他,你要怎么办?”
容啸天怒道:“怎么可能!”
秦长歌不说话,只温柔而坚持的看着他,容啸天本想嗤之以鼻的掉过头去,不理这个荒谬而绝无可能的问题,然而不知怎的,那平静的目光仿若无处不在,又似生出倒刺,刺得他不得不回过头来正视。
接触到秦长歌目光,他的心突然抖了一抖,半晌,咬牙狠狠道:“我若冤枉了他,冤枉了自己兄弟,必自裁以谢!”
一旁的祁繁一直默然看着,此时也轻声道:“是,繁亦自裁以谢,并以黑巾覆面,至死不敢再见先皇后!”
秦长歌闭闭眼,在心中默然叹息,那一刹间她突然犹豫,值得么……两命对一命?然而瞬间她计议已定,睁开眼,道:“祁先生,我听说你麾下有个专门至离国经商的商队,这几年还继续么?”
“有,”祁繁道,“只是他们还没回来,大约要在三个月后。”他奇怪的看着秦长歌,道:“明姑娘,您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笑了笑,秦长歌道:“还没回来啊……那么,派个稳妥的人,帮我送封信给公主,我要请她帮个忙。”
说着匆匆下笔,写好纸条,交由容啸天带出,见祁繁欲问又止,遂笑道:“我请公主帮我去皇史宬查查看三年前离国的大事纪,离国远隔大陆僻处海疆,西梁民间没听过这个国家的都有,国中事务,传不到这里,商队又没回国,我想知道的事无处查问,但是负责记录西梁皇史和天下大事的皇族史料馆,一定有相关记载,哪怕只言片语也好。”
“您想知道什么?为什么是离国?”祁繁大惑不解。
秦长歌却不想把心中那个揣测先说出来,她需要确实的证据来验证,隐隐间,她觉得,自己当年尊重楚非欢意见,未曾将他的身世告诉祁繁两人,可能因此已经犯下了不可挽回的错误。
轻轻叹息,她已转开话题,道:“明天我要去赵王府了,还有件事须得劳烦你现在办。”
祁繁对她的步步筹谋万事底定在心的风范早已心悦诚服,再不能嬉皮笑脸,当下躬身道:“请吩咐。”
“江太后那里的管事大太监童舜,是不是有个老母在宫外过活?”
“是的,还带着他兄长过继给他的侄子。”
“江太后寿辰要到了,”秦长歌点点头,一笑道:“上次我请你准备的东西,可准备好了?”
祁繁笑道:“可费了一番功夫,玉观音倒不是难事,难的是紫玉观音,还要绝品的”葡萄紫“,光是为了这底料,便砸了衡记绸缎庄半年的利润,这本就是有价无市的宝贝,凰盟的伙计大肆出动,才在一个早年簮缨巨族现今家世败落的老秀才家里找到这东西,再加上延请大师雕刻,啧啧,好大手笔。”
“非紫玉不可啊,江太后喜欢紫色,”秦长歌叹息,“而且,不如此不能掩饰……这是我为公主准备的寿礼,贺寿那日便要送上的,但是你知道,太后不待见公主,东西虽好,她未必会供奉上,所以需要有人敲边鼓,这个边鼓还得敲得不落痕迹。”
祁繁眼睛一亮,笑道:“所以,童舜?”
“对,”秦长歌笑,“童舜一肚子坏水,但有一点好处,极其看重亲情,对家人极其照拂,尤其疼爱那个名义上的儿子。”
“您的意思是……”祁繁眼睛又一亮。
“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施人恩惠,要施在点子上,才会让受恩之人铭记在心。”秦长歌懒洋洋笑,“咱们让公主去帮他一个大忙,不求回报,他心中留了一分感激之意,将来再小心,对景的时候也会帮公主说上几句好话的--他的话对江太后,可不是一般人的效用。”
“可是哪来的恩惠施给人家呢……他老娘和儿子都好好的啊……”话说到一半祁繁突然顿住,瞪大眼睛看着秦长歌,不会吧,这个明姑娘,和先皇后的黑心有得一拼哦……“祁兄你终于开窍了,”秦长歌似笑非笑,“没有条件创造条件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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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 19:53
卷一:涅盘卷 第六十九章 惊心
晚上萧包子缠着秦长歌出门,说西府大街那里的夜市好久没去逛了,尤其没和娘一起去逛过,这是不合常理的,看在他萧公子整日鞍前马后跟着娘水里来火里去的辛苦,做娘的无论如何也应该轮到陪他一回了。
秦长歌瞄瞄儿子,见他把“鞍前马后水里来火里去”这样的字眼说得毫不脸红,不禁油然生出几分膜拜之心,十分扼腕的想着包子可惜没有生在二十一世纪,不然《厚黑学》哪里轮得到李宗吾老先生开帮立派,创始人一定非她家萧溶莫属。
和祁繁交代了一声,秦长歌带着儿子去逛街,想着西梁也没几个人认识她,又是晚上,便没有改装,一路步行过去,西府大街果然热闹得紧,人头攒动挤挤挨挨,满天的油烟味水果味小吃味脂粉味,混合成难辨香臭的奇异味道,熏得秦长歌直皱眉,包子却如鱼得水熟门熟路,在人缝里窜来窜去,笑眯眯频频和路边小贩打招呼,“王大爷好啊,今天的栗子好吃不?给我来一斤!”
“今儿栗子好!粉糯!北地的名品!小公子好久没来了啊……拿着,这么多,你吃得下么?”
“我娘要吃!”
“孙叔叔,一斤橄榄脯,要甜的!”
“哎呀是祁小少爷呀,今天买这么多,请客?”
“我娘要吃!”
“田家大娘,您最近气色真好……我要牛皮糖、龙游糖、福桔饼、山楂糕、松子糖,文官果各一包!”包子掰着手指头说得飞快。
田家老婆子笑成一朵菊花,利落的抓糖装包:“哎哟,小少爷今天胃口好,又来照顾我生意。”
“我娘要吃!”
…………抱着一大包零食果品的秦长歌,开始考虑把这些玩意统统散给隔壁土地庙前捉虱子的乞丐们算了,反正“我娘要吃”,娘才有处置权,不关他包子的事。
正准备付诸实施,忽然眼前光线一黯,有人横身挤过来,偌大的个子行走带风,碰的撞在她身上!
哗啦啦一阵响,本就已经颤颤巍巍堆到秦长歌鼻子尖的零食包顿时被撞散了一地,那人收势不及,又碰到秦长歌身侧一个老人,撞得他一歪身子往后就倒。
那人急忙去扶,却不及秦长歌方便,秦长歌不顾零食撒了一地,一伸手揽住老人,头也不回的道:“这位兄台,您是属螃蟹的?”
没听见身后有声息,秦长歌诧然回首,正望进一双深邃幽黑的眸子里。
那眸子晶光灼然,带着几分炽烈的急切和深沉的期盼,却在她回首的那一刻,乍然一黯,但转瞬又是一亮,已经认出了她是谁,随即立即转为浓浓的疑惑。
……萧玦怔怔凝视着面前的女子,目光里翻涌难言的情绪。
刚才,她说:“你是属螃蟹的吗?”
有什么东西从遥远的记忆深处蹑足而来,悄步迈入他脑海,喧嚣的闹市和人群瞬间淡去,四周依稀是当年微凉的风和淡淡的青草气息,那风里,少女清美的声音如露珠洒落,笑意莹然,“你又撞到我……傻子,你属螃蟹的?”
如此……巧合啊……先前,人海之中,远处那少女走路的姿态,令微服出宫观察民情的他愕然立于当地,如遭雷击,被身边人叫醒后,他不顾一切的便挤过去,撞翻她的零食和那老人时,她头也不回的那句话,几令他失声相唤:
“长歌!”
可是……终究是幻梦如真么?
萧玦抿着唇,一动不动注视着面前女子,害怕自己会在心神失控之下,当真唤出那个令他痛彻心扉的名字。
长歌……告诉我,这世上,有没有人可以这般似你?
这一刹之间,他眼神之变幻跌宕令秦长歌不由心惊,刚才,自己无意中说了什么?
暗暗叫苦,她努力扯出一抹谦恭的笑容,“……陛……”
“美人,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这位是我们东家萧大少,不姓毕,你可别记错了。”忽地探过来一张笑吟吟的脸庞,在夜市流彩灯火下美艳如花,飞过来的眼神勾魂摄魄,漾着烟波迷离的水光。
这个妖孽居然也在……秦长歌暗恨自己,怎么就忘记了,静安郡王府就在西府大街内街嘛,这是跑到人家家门口来了,不碰上才怪呢。
目光一掠,看看冷冷负手站在一边的穿着便装的皇帝大人,秦长歌尴尬一笑,“瞧我这记性……玉公子好久不见,看来气色不错,最近在何处发财啊?”
玉自熙笑得媚色鲜活,华美炫目如流荡飘摇的一匹精绣丽锦,伸手就来摸秦长歌的脸,“美人,咱们不要谈这么俗气的话题,我气色很好吗?当然,看见你我就神采焕发,比用一两银子买了十座庄园还开心,还要发财干嘛?”
一方墨锦绣银线青竹的衣袖突地伸过来,半空中格挡了玉自熙的魔爪,萧玦神色不豫,低叱道:“自熙你闹什么,这什么地方,你想给朕……给我招麻烦吗?”
吐吐舌头收回了手,玉自熙一点惭愧的神色都没,将手拢在袖中,微笑看着秦长歌。
萧玦盯着秦长歌,正要开口,冷不防有枚肉弹突然从背后飞射了过来,与此同时还伴随着悲愤的大叫:“还我零食来!”
卷一:涅盘卷 第七十章 蕾丝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飞弹兮不复返。
头发乱飞满面狰狞,咬牙切齿杀气腾腾,萧包子带着一往无前的必杀决心,踩着满地糕点尸骸,满腔仇恨的以身作弹,磨牙霍霍向帝王,以有生以来难得的敏捷,奔杀而去。
我冲---!!!
……萧玦抿了抿唇,咳嗽。
秦长歌满面怆然,望天。
玉自熙偏着头,单手悬空拎着四岁娃娃的后衣领,满面好奇的与在半空中荡啊荡的萧包子狐眼对大眼。
困惑的道:“大英雄,你这是在干嘛呢?”
正在狂奔中却冷不防被某人无礼粗鲁的拎起而被迫中止追杀行为的萧包子,四脚踢腾满面悲愤,大叫:“放开我!还我零食--”
玉自熙眨眨眼,巧笑倩兮,“哎呀,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见?”
恨恨不已犹自在半空中张牙舞爪的萧包子,舞了半天见没啥效果,艰难的扭过头,正准备采取怀柔政策以德服人,好叫这混账家伙放下他来,突然认出了玉自熙的脸。
呆了一呆。
这不是上林山下那个娘娘腔?
立刻想起那日烟熏的石坑,惨嗥的乞丐,飞电的利矢,淋漓的血肉肠脏和遍地的尸体,包子脸皱成一团。
悄悄扭头,瞄了瞄萧玦。
……刚才太激动愤怒了,怎么就没认出来变态王爷和梦游皇帝呢?
萧包子一向识时务者为俊杰,立即决定将功补过。
闪电般的换上笑脸,萧包子呵呵笑:“我刚买了新糖果,高兴,高兴,送来给你们尝尝……”一边转头,将乌黑爪子里的糖葫芦揪下一颗,献媚的塞到对面萧玦嘴里。
……萧玦石化。
秦长歌四顾地形,准备觅路逃生。
包子乐呵呵的再揪一颗,再次艰难转头,玉自熙一看不好,立即五指一松。
砰!萧包子摔了个屁股墩。
……龇牙咧嘴的摸着屁股,包子在腾腾的灰尘中哀怨的转头看玉自熙,娘娘腔你太过分了,你不懂得什么叫做怜香惜玉吗?你犯得着为颗糖葫芦将我往最脏的那块地儿摔吗?你比皇帝还金贵?皇帝还吃我的糖葫芦呢。
他得意洋洋的去看萧玦,皇帝大人面无表情的站在那里,弧线完美的嘴唇上很不协调的粘着亮晶晶的糖球。
四面伪装成百姓赶来的侍卫,在不远处围成一圈,齐齐张大了嘴。
看着高贵的,俊朗的,一向风采奕奕气质非凡宛如天神无人敢于亵渎的皇帝陛下,粘着糖果默然伫立,神情惨不忍睹。
这辈子前所未有,以后也绝不会再有之西洋景啊……半晌,在萧玦还没反应过来之前,糖葫芦终于因为黏度不够,缓缓下沉,拖着粘稠的鲜艳红线,啪的掉落地上。
萧包子一骨碌爬起来,大叹,“可惜,可惜!德胜铺子的糖葫芦,全城做得最好的!”
他拍拍小袍子上的灰,一溜烟绕过那两个恐怖人物,溜到秦长歌身后,拽她的袖子,“走,走……”
良久,萧玦终于僵硬的抬袖,拭了拭唇上糖汁,皱着眉看萧包子,这小子,胆大无耻!
不过……耐打耐摔的皮实劲儿,倒有几分自己幼年的影子。
就是太狡猾奸诈了些,也不知道什么样的夫妻能生出这样的孩子?
看着秦长歌身后探出的那双乌亮大眼,心中突然生了一丝微微的疼痛,溶儿若在,是不是会有点象这个孩子?有相似于他的坚韧,有相似于长歌的慧黠;溶儿若在,是不是比眼前这个古灵精怪的孩子更漂亮更可爱?
心情缓缓的低落下去,低落中突生出一丝烦躁,那燥郁如火苗一拱一拱,舔舐着裂痕宛然的记忆,令他晕眩耳鸣,控制不住的想要发火。
想要向这个似长歌却又非长歌,令他一次次产生希望再失望,一次次无法掌控自己的情绪而愈发低落烦躁的罪魁祸首,发火。
目光如利剑般盯向秦长歌,萧玦冷冷道:“大胆宫女,不好生侍奉公主,竟然偷溜出庵惹是生非,你就不怕国法宫规,治你之罪?”
退后一步,秦长歌微有些诧异的看了看萧玦面上泛起的红潮----他这是怎么了?刚才那糗状都没生气,现在却上了无名火?这神情气色也不对,难道这几年暗传的他性情有变喜怒无常,另有原因?
一时又想起上林庵那夜萧玦莫名其妙的梦游,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但此时不是细想的时辰,秦长歌微微一笑,直视萧玦双目。
“怕,当然怕,只是,如果奴婢没记错的话,现在您应该是富商萧大少。萧大少打算在这繁华闹市之地,将和您那富商身份风马牛不相及的长公主侍女,镣铐加身押解过市吗?”
萧玦一怔,方皱起眉,秦长歌又淡淡道:“或者,您在人群中亮明身份,将微服变成公巡?”
不待面色沉黯的萧玦回答,秦长歌指向人群,“您看,这盛世街景商埠连绵,百姓和熙笑语繁华,西梁子民,沐浴皇室德政,历经多年辛劳,缔就这红尘里极好的去处,雍容,平静,欢乐,和祥,人心所向,这些,都是人世间美好的东西,不应因修行而故意摒弃,不应因龃龉而任意破坏,正如修行既当出世也当入世一般,上位者当威凌天下也当俯就臣民,就如此刻,如果您摆开仪仗,亮明身份,隔开关防,清场驱逐,令商贩做不成生意,孩童买不了玩具,老者惊乱跌足,万民战战俯跪,将这难得的欢乐之时祥和之气破坏干净,只为了申斥一个无足轻重的婢子……您觉得,值得?”
“啪,啪,啪”,有人鼓掌,却是一直微笑倾听的玉自熙。
艳光妖冶的男子,倚在墙边,懒懒笑道:“少爷啊,你瞧她侃侃而谈强词夺理的这个样子,啧啧……”
他一笑住口,神情忽然间有些遥远,如春波秋水的明眸里,依稀荡漾着一些细碎难明的忧伤。
萧玦笔直的立着,眉宇间的神情,似是永不融化的苍山之雪般千年万年的寂寞寒冷,他当然明白玉自熙未说完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在刚才那一刻,那少女仰起的线条细致的下颌,温柔而又明朗的言语,无畏的神情,雍容的风致,令他费了好大力气,才告诫好自己别将她和秦长歌的身影重叠。
只是,这几年来,真的没有见过和长歌风神气质如此接近的女子。
她那随意一指的姿势,便宛如包揽天下。
只是她的温婉无谓笑意里,为何始终有一抹淡淡的,仿佛历经尘世只余劫灰般的沧桑?
心底突然掠过一个模糊的想法,但瞬间便搁下了,萧玦的手指扣在掌心,忍住想伸手抹掉她那奇怪笑容的冲动,转过身,不再看秦长歌,冷哼一声,道:“回宫!”
看着他挺直的背影仿佛逃离般匆匆离开,秦长歌微微皱眉,想着他看她的奇异眼神……萧玦对她的感觉,好像颇奇特呢……一直在暗影里似笑非笑注视着他们的玉自熙,突然轻笑着上前来,拈起秦长歌乌黑长发,埋首陶醉的深深一嗅,在她耳边低声道:“做他的妃子,或者,做我的王妃,嗯,你选择下?”
乌亮的长发如丝缎般掩着他雪白的面孔,他瞟起的眼角妖魅如一个深紫绚丽的梦,梦里却满是狐狸般的狡诈笑意。
笑吟吟抽回发尾,秦长歌不以为意的拍了拍玉自熙的肩,惆怅的道:“为什么不能有更好的选择呢?比如,你,静安王,换上女装,做我的蕾丝边?”
……美人瞪大眼睛迷惑不解的模样是很养眼的,秦长歌好心情的吹了声口哨离开,招呼早已跑到一边继续努力搜集零食的儿子。
“公子爷,起驾了,明天开始咱们要去赵王府做苦力喽。”——嗯,蕾丝边:女同性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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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 19:53
卷一:涅盘卷 第七十一章 “改嫁”
秦长歌一身男装,易容成黑肤粗眉的男子,牵着萧包子的手,站在车水马龙的东安大街上,齐齐仰头看着雕金饰藻的高大正门上,金光灿烂的“赵王府”三个大字。
“哗----”萧包子啃手指,满脸艳羡,“这么大的字----比我还高----该多少金子啊----能不能刮点下来?”
“哦,”秦长歌一点也不意外的答:“等你学了武功,会飞了,你去刮就是了。”
“武功……”萧包子沮丧,“我想找武功第一的人学。”
“素帮主就是啊,”秦长歌诧异的看他,“我说溶溶,你不是爱西梁爱武功爱娘亲的嘛,武功还排在娘亲前面,素帮主那么个金光灿灿的天下第一在你面前,你为什么不哭着喊着要拜师?”
“还不是因为你----”萧包子哀怨,“我当然知道他武功好人厉害,可是我每次看见他对着你笑我就生气,生气影响我拜师的兴趣。”
秦长歌回头看他,挑高一边眉毛,“我说溶溶,你不会有恋母癖吧?你不会将来万一我嫁人了,你去操刀杀你的便宜老爹吧?”
“你嫁人?”萧包子尖叫,“嫁谁?谁?谁?那个素帮主?还是那个娘娘腔?谁?”
他团团乱转,怒气冲天,“不行----都不是好人!”
仰首向天,秦长歌默默哀叹,包子却突然扑过来,扒着她的腿神秘兮兮道:“我觉得吧,如果你一定要嫁,你嫁上次我们遇见的那个叔叔好了,就是腿不好,后来我送他个玉锁片的那个。”
“嗄?”秦长歌眨眨眼睛,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包子的眼光,好特别哦……“你不要嫌贫爱富啊,”包子指控,“那个叔叔其实很不错的,你离得远看不见,我看见他的眼睛,很漂亮!”
“眼睛漂亮就是好人了?”秦长歌好奇的看着萧包子,“我记得玉王爷的眼睛也很漂亮,勾魂呢。”
“他!”萧包子嗤之以鼻,“不同不同。”
“什么不同?”
咬牙歪头想了半日,萧包子最终颓然放弃,“我说不出来,反正不同……”
秦长歌不理他,看了看不远处的四季春,突然道:“那天祁衡捂着鼻子回来,是你干的吧?”
萧包子笑嘻嘻眨眼睛,“不是你教的么,那个粥,我教给大厨做了,他还不相信,我说你做这个,衡大爷最爱吃,一定会赏你,他就做了。”
他笑得宛如偷到鸡的狐狸,“那天那个曲子唱的好的宛翠姑娘又在衡叔叔桌子前唱,衡叔叔一边喝粥一边听,还说今天这粥口味特别,赏了大厨银子,然后----他就流鼻血了,店里的人轰的一声笑疯了,宛翠姑娘脸红得象块大红布,哈哈,衡叔叔这个脸丢大了,最起码一个月不敢去喝粥……哈哈……”
无良母子相视微笑,笑得那是一模一样——带着儿子,秦长歌大步向赵王府----偏门进发。
赵王府广纳天下才杰之士,门下清客三千,不论门第,只要清白出身有德有才之士,都可为王府延为上宾,因此,常有落魄饱学之士投奔而来,为了表示雅纳人才的诚意,也为了有序管理防止有人混水摸鱼,萧琛在王府边门专设了几间偏堂,有专人进行登记考校,实在不学无术的,别说王府,便是这几间偏堂,也是过不去的。
秦长歌本想来府中做下人,又觉得下人未必能接触到萧琛,倒是门下清客,听说常得到萧琛另眼看待,是以改了主意,至于萧包子为什么会出现----因为他死活不肯放秦长歌走,坚决要和娘一起上刀山下火海----秦长歌很怀疑,上刀山下火海是假,跟着娘好玩又刺激才是真。
两人大摇大摆的进了偏堂,远远听见一堆人在大肆谈笑,有个尖利嗓子道:“鄞成公主那个驸马爷,生得粉团儿似的,那时我见过一次,当时就说好兔儿爷的资质!你们看看,我眼光没错吧?西府大街公主府,养了一窝兔子!”
哄堂大笑,有人怪声怪气吟道:“一溪幽涧芳草润,两团玉蒲琼柱滑----这其间的妙处,东方兄你这辈子是别想的啰。”
又是一阵放肆的大笑,秦长歌皱了皱眉,心道这些所谓的饱学士子,论人阴私也罢了,还出语下作,萧琛养得他们太舒服了,真该打发到玄天门去修城墙,累得要死要活就没力气饱暖思淫欲了。
却听大笑声里忽有一人冷冷道:“无耻之尤!”
笑声突止,如被利刃齐齐切断,寂静里有种无言的尴尬。
偏偏还有人在一片寂静中好纯洁好无辜好清晰好奶声奶气的问:“爹,什么是兔儿爷啊。”
“哦,兔子他爷。”
“兔子他爷养一窝兔子?”
“对啊,”秦长歌笑眯眯的弯腰摸儿子大头,夸赞他非常及时的好学不倦,“告诉你一个哲理,关于兔子的----养着不如瞅着,瞅着不如偷着,偷得着不如偷不着!”
…………这回的沉默简直可以说是死寂了。
半晌有人蹬蹬蹬冲出来,一眼看见门前的两人,一怔之后骂道:“哪里来的小子,找死么?敢在赵王府门前撒野!”——兔子,指男同性恋,古代娈童,现代牛郎,汗……那淫诗是我自己胡诌的,行家莫笑。
卷一:涅盘卷 第七十二章 窥兔
“撒野?”秦长歌微笑,“阁下是赵王否?”
……“此处为阁下府邸否?”
……“那阁下是此处守门人?”
“……我是王爷亲自延请的清客!”
“哦----”秦长歌笑若春风的踱过去,拨开那男子便向屋里走,和声道:“你是清客----我很快也要是了,我无论怎么撒野,也只有赵王可以责我----你?东方兄,你还是去研究你的兔子去吧。”
她漫不经心的长驱直入,却没有注意到前方照壁后在她进门后拐出一个人来,那人一身妖红云锦华丽霞彩,却不抵他容色妖魅流光,他远远的似有若无的瞟了她一眼,又看看她身后那个跟屁虫,目光如风过涟漪般晃了晃,露出一丝绝艳的笑意。
他身后的管家打扮的男子,微微俯身,神情恭敬的笑道:“不过是一盏灯,您随意打发个下人来就是了,或者咱们府里给您送去,哪敢劳动大驾亲临呢。”
日光下玉自熙容华极盛艳色夺人,笑容却迷离幽魅若有深意,“老刘你错了,本王的灯,向来不假他人之手,若不是你府里这位巧手慧心做得好样式,合了本王心意,本王也不会来找她。”他举起手中未点蜡烛的灯,细细端详那精巧奇特的形状,似笑非笑道:“这是灯,但这又岂止是灯呢……”
不再理会一头雾水的管家,他径直出了门,王府外泥塑木雕般站着两列精悍的府卫,名贵银锦外罩东燕出产的云纹铁锁子甲,威风煞气逼人眼目,见到他,刷的施下礼去,再同时起身,蹬鞍控缰,齐齐腾身上马,铿的一声动作整齐利落一毫不差,极具力度和美感,马弁撞击鞍鞯的清越之音远远传出去,竟然也只有铿锵一声,路过的百姓,俱都轰然喝采。
而护卫正中金鞍玉辔的一匹高骏白马下,小厮早已俯身而跪,玉自熙懒洋洋踩着他的背上了马,却并不立即离开,微微偏首看了看王府偏门,想了想,又是媚然一笑,道:“走罢。”
十八声鞭响宛如一声,撩起的光影整齐划一,十八人齐齐策马,瞬间烟尘滚滚怒马如龙,驱驰而去。
偷窥的人带着满意的笑意离去,闹场的人的考验却还尚未开始,秦长歌进入屋内,一众敌视的眼光齐齐射来,这些人毕竟不比真正的下人,知道刚才那番话给外人听了去,终究有辱斯文,是以也不敢发作,只将阴冷的目光冲着进来的人狠狠挖着,秦长歌视若不见笑意如常,一眼扫过,见屋角一男子背对众人负手而立,似乎正在生气,想必就是刚才那笑谑之中,怒极责骂无耻之人了。
这人,倒还有几分风骨。
此时已有小厮去通报专门负责清客考校的管事来,那是个中年男子,有几分儒雅之气,倒不似那些清客轻狂下作,一举一动显示出赵王府良好的教养风范,端端正正施了礼,先是请教秦长歌姓名,秦长歌便道:“在下沈无心,淮南华州人氏,听闻王爷高义,特携犬子沈溶来奔。”
那管事便道:“先生远来赐教,敝府之幸,只是规矩不可废----王爷求贤若渴,急欲一观高士文字,但请先生赐下诗文,不拘格式内容,随意便好。”
“哦,”秦长歌满不在乎的笑吟吟应了,袖子一捋,道:“纸来!笔来!墨来!”做足狂生姿态。
旁边小童赶紧铺纸磨墨,秦长歌执笔濡墨,想也不想,一挥而就。
清客们见这狂生如此敏捷,哄的一声便拥过来,那东方兄犹自不甘,尖声嘲道:“这位兄台,看你这样子,写得这般熟练,莫不是哪家青楼妓馆的俚词淫曲?小心王爷大棒打出你----”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片静默。
质地优良的陇东蜡生金花罗纹熟宣上,极漂亮一手好字。
还不仅如此。
“问世间繁花几许?有春日桃,夏日莲,秋日菊,冬日梅,或凝碧绽媚缀乱云霞,或卷绿分红袅舞流水,或瘦枝寒蕊静立寒雪,万花中各自妍喧,然独爱霜菊笑傲,香阵冲天,满苑失色皆俯拜。
看天下疆土四分,为东国燕,南国闽,西国梁,北国魏,纵挽弓煅铁目注青玛,纵炼丹养蛊阴觑内川,纵修德揽才遥望赤河,诸国里齐皆狼窥,终将尊强梁睥睨,霸气凌云,万国惊心尽来朝!”
横批:“蹈步江山!”
四个大字更大上一圈,写得那叫一个狰狞。
豪情绝世,霸气十足,不仅呈荡平天下之志,指点六国,国家疆界各国国风信手拈来,更现作联之人傲视群芳的气概,言语间隐隐傲杀之意令人凛然,再配上那龙飞凤舞,风骨秀朗,笔意开阖,气势绝伦的大字,还有那份难得的援笔立就的敏捷,看得一众狂生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眼光下移,瞅向底下一排小点的字,脸色齐齐青黑。
“名士不名,垂涎西府兔。”
“才子无才,俯媚东安花。”
横批:“窥兔之窝”
……,……一众“名士”,羞愤得恨不得一头撞死。
那管事却是个有城府的,只呵呵笑着看那联,道:“果然绝妙,王爷见了,必然也是喜欢的。”
他眼光四处一圈,突然落在正得意洋洋与有荣焉看着他的萧溶身上,微笑道:“这是令郎么?”
秦长歌颔首。
“令郎也是来奔的么?”那管事微有难色,“王爷的规矩,但凡前来客人,都得留下笔墨,令郎这般年纪……但以前未有先例,在下也不敢擅专……这样吧,在下折冲一下,在下出一对,令郎答出来,便算过关,敝府一样延为上宾。”
不学无术的萧包子一点意见都没有,眨着黑水晶似的大眼睛,点头如捣蒜。
怕什么,有娘呢。
秦长歌亦微笑应了。
怕什么,对错了正好把这累赘小子赶跑。
拈拈胡须,那管事目光一轮,看着先前那讨论兔儿爷的东方兄,笑道:“就以先前那话题出题吧--听童儿说,诸位在谈论鄞成公主的驸马……有了,就‘驸马’,请对下联。”
萧包子正咬着手指开小差,看着门外一匹长得挺不错的白马飞驰而过,满脑子就是觉得这马漂亮,于是便将“驸马”听成“父马”,想也不想便大声答:“母牛!”
……屋子里静了一刻,随即轰的一声再次炸开,“名士”们听着这“绝对”,先前自愧不如而淤积的闷气和羞辱顿时有了发泄的地儿,纷纷肆意狂笑起来。
“这什么对句?驸马对母牛?”
“驸马为马,洗马是不是也是马?哈哈……”
“这小子是不是痴愚儿?痴愚没关系,别带出来丢人现眼嘛……”
……秦长歌挑了挑眉,她本想借此机会把拖油瓶赶回棺材店的,毕竟来赵王府并不是玩的,然而眼见儿子被人肆意嘲讽,也微微有了怒意,这群人不仅无才,还无德,不敢向她挑衅,却和一个四岁稚子过不去,人品低劣得简直令人羞于与之为伍。
果然有人低低怒哼了一声,正是先前那负手而立怒责无耻之尤的男子,他转过身来欲待斥责,一眼瞟见桌上联对,目光一闪,竟然怔住了。
而秦长歌待那群人笑声止歇,也扬起头来,“哈!哈!哈!”,长笑三声——(说明一下,写帝凰我改变习惯,不再如燕倾一般大量引用诗词,所以帝凰中若有诗句,多半是我自己胡诌原创,而帝凰中所有对联,也是我自己的拙作,碍于时间关系和个人水准,不能多做推敲,还是那句话,看着玩罢了,行家莫笑,我很脆弱的,经不起打击,笑。)
作者:
admin
时间:
2014-1-1 19:54
卷一:涅盘卷 第七十三章 巧解
笑声里有人嗤声冷嘲:“啧啧……无话可答了?笑就能笑出理由了?”
秦长歌不理他,三声过后,笑容一敛,不急不忙对面有难色的管事道:“犬子过关否?”
又是一阵哄笑,管事呐呐道:“这个……”
“咦--”秦长歌诧然道:“犬子此对可谓工对,管事先生难道也为那无知士子所惑,以为犬子对错了么?”
“你什么意思!谁无知!”立即有人跳出来怒骂。
先前那东方兄隐隐是诸人之首,虚虚伸手一拦,阴测测笑道:“哦?工对?何工之有?以人对兽之工?鄞成驸马是马,那公主是什么呢?”
“马总比兔子好吧?”秦长歌一句话堵得他面色紫涨,不再理他,只向管事笑道:“不过犬子怎会肆意讥嘲当朝驸马?而管事之联,又怎会如此浅显?犬子深体管事大才,知道您出的联,其实典出《史传平淮记》中,‘父马’。”
不待管事回答,她微笑着又看萧包子,目光赞许,“而犬子尚算敏捷,立即对出‘母牛’,典出《易典·说卦传》。”
“诸位读的书,可能是少了点,又或者囫囵吞枣了点点,”秦长歌笑得婉转而嘲讽,一指屋内书架,“如若不信,两书俱在此,请自行翻阅。”
“名士”们再次面面相觑。
“不必翻了,”一人声音清朗,正是先前那颇有风骨的文士,他一直在看那联句,此时抬起头来,目光灼灼注视着秦长歌,道:“父马在史传第四百三十一页,母牛在易典第二百五十六页--在下记得。”
这一抬头,秦长歌立时一怔,这不是前世里,斗春节上,曾经被自己一联惊跑的那个着名才子文正廷嘛,他也投奔萧琛来了?
一转念想到一事,立时暗叫不好。
文正廷目光灼亮的注视着她,却不再说话,反倒退后一步,退到墙角暗影里,只默默注视她不语。
而萧包子厚颜无耻的喜滋滋道:“原来我还有对对子的天分!!”——秦长歌“父子”当晚受到了王府的礼遇,那个负责考校的管事,叫刘一鹤的,特意在专门安置清客的“文枢园”给她单独安排了个小院,两进房屋,虽不华贵,却干净清爽,又送了一对婢仆来,关照了饭时自有婢仆负责去大厨房取,还道王爷进宫去了,稍候回来,定然是要请见的。
秦长歌点头应了,阖上门一转身,便见萧包子已经爬上床,和棉被努力厮打了。
“饭还没吃睡什么睡?”秦长歌拖起包子,“小心晚上睡不着。”
“没事,”被窝里伸出小胖手,懒洋洋挥了挥,“我这辈子就没失眠过。”
“你这辈子?”秦长歌冷笑,“敢问尊庚几何呀?”
“犬马齿四岁,”萧包子答得理直气壮。
秦长歌笑嘻嘻道:“犬马齿都出来了……跟谁学的?可知道什么意思?”
萧包子道:“棺材店对门药铺老板孙爷爷,整天对人家说这个,犬马齿六十有三……”
“哦,”秦长歌笑,“不懂,不懂是吧……”
恰巧婢子来叩门,送上晚饭,秦长歌接了,还没端到桌子上,萧包子已经欢呼一声跳起来,狸猫似的窜到了凳子上等开饭了。
秦长歌不理他,慢条斯理的给自己盛了一碗饭,开吃。
萧包子眼巴巴看着吃得很香的娘亲,咽了口唾沫,想了想,自己去盛饭。
秦长歌手一伸,立即将碗筷拿走。
包子抓了个空,眨巴眨巴眼睛,有点不相信的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空荡荡的桌子,再看看自顾自吃饭的娘亲,睫毛越眨越快,想了半天,吃吃道:“我还没吃晚饭。”
“我知道你没吃晚饭。”秦长歌不看他。
“你饿我饭!”萧包子终于后知后觉的发觉娘亲的意图,大怒,跳起来指控,“你无故饿我饭!”
秦长歌奇怪的抬头看他。
“无故?我还无辜哩,不是你说犬马齿的吗?犬马齿索,就是老得牙齿都掉了的意思,你牙齿都掉了,还吃什么饭?”
包子呆在当地,终于惨痛的发现,原来文盲真的是很吃亏的!
“我错了……”萧包子一向不惮于为了现实利益而迅速认错,认个错有什么关系,肚子饱才是最重要的,谄媚媚腻上他娘,“我掉的是乳牙,又长出来了,不关狗牙齿的事……”
屋外有人,突然轻声一笑。
笑声极其好听——
卷一:涅盘卷 第七十四章 醉心
秦长歌笑笑,敲敲桌子,道:“樱红水碧,挑灯踏歌----素闻赵王风雅,不想竟已至仙人之境,餐风饮露,蹈空御虚----佩服,佩服。”
装狂士嘛,就要装得象一点,否则怎么引起萧琛注意?秦长歌其实很委屈--这不是她的风格的说!她的风格,是暗地里阴人的说……重生以来她每夜练功不辍,她所记得的功法又是当世绝学,如今耳目已较常人灵敏许多,早已听出有人来到近前,在院外一方略高之处静静听她母子斗嘴。
那人呼吸不稳,轻浅微细,显有宿疾----不是萧琛是谁?
又是一声轻笑,宛如夏日夜风,舒缓舒畅,空气里立时荡漾了无限花香,清丽优雅,温醇醉人。
声音里带着笑意,“高人光降,蓬荜生辉,琛今日回府,听得窥兔妙闻,一时兴起急欲就教,不想做了回恶客,扰了先生父子就餐雅兴,歉甚。”
秦长歌对儿子努努嘴,萧包子撅着嘴跑去开门,门开处,大片月光不请自来的涌入,闪亮如缎,在堂前地上铺开一色银白,却不抵不远处月下青石上斜斜坐着的那人光彩莹然,清雅飘逸如谪仙,细碎的月光映上他天水之碧的长衣,穿出尘世中人难有的韵致和风华,而他面容皎洁,目光清澈,亦如明月。
听得门启,他斜斜侧首,一抹笑容美得恰到好处,纯澈至极,反生出无限吸引的诱惑,然而那风致高洁,却又令人觉得何等的私念,也是亵渎。
秦长歌已微笑起身相迎,月光下浅浅一礼,“王爷好风采,不枉沈某抛家携子,千里来奔。”
“不敢,能得先生青眼,本王之幸。”萧琛微笑,“扰了两位用餐,是本王不是--醉心亭薄具庶馐清酌,扫席以待,两位可愿移驾赏光?”
萧包子听得个半懂不懂,隐约知道人家是请他吃饭,而且还很给面子的将他当个人物看待,口口声声“两位”,顿时龙心大悦,很想张嘴就应,不过被恶娘刚刚整过,不敢造次,便不住的揉秦长歌袖子,不住的推她,推,推,推……秦长歌微笑俯首,凑到儿子耳边,温柔的道:“你再揉,你再推----我留你一个人享用屋子里的饭菜。”
刷的缩手,萧包子委屈兮兮的又去啃手指,把满腔的怨恨都发泄在自己的指甲上,我啃啃啃,啃啃啃……本就支离破碎的指甲,被他怀着巨大的仇恨,啃成了花边。
秦长歌拉开他的手,拍拍他脑袋假惺惺的抚慰了一下,抬首对萧琛笑道:“尊者赐,不敢辞,能得王爷亲自相邀,亦敝父子之幸也,如此多谢了。”
萧琛莞尔,“请。”——醉心亭想来是赵王府景致最佳之处,临一泊碧水,向四面楼台,连接亭子的一路长廊都垂着紫缨宫灯,远远望去如一串玛瑙玉珠飞天而来,长廊两侧都摆着盆栽的菊花,只有两种颜色,白色的檀心木香,淡绿的春水碧波,都是很少见的品种,难为王府里竟有这许多,夜色里一色的粉白润绿,清美难言。
长廊一面空旷,行来风声烈烈,微有寒意,醉心亭却四面围了锦帐,是国内闻名极其珍贵的“雪影纱”,轻软透明,但又极其聚气挡风,纱上精织枫叶图案,华美亮烈,也颇应景,豆蔻年华的俏丽小婢笑盈盈的迎了出来,为主人挽起纱幕,亭内一桌酒菜,香气立时蒸腾的逼了过来。
亭角四面有灯,青花粉彩,内置导烟管,一丝烟气也无,四壁垂着金镂花的银熏球,散着淡淡的香氛。
亭内一人,身形轩挺,正负手看前方湖景,听得人声转过身来,笑道:“王爷,沈兄。”
却是文正廷。
秦长歌暗叫不妙,却见萧包子欢呼一声,爬上锦凳,也不待招呼,立即操筷大嚼,白嫩嫩的小脸整个埋在了一盘菜里,就看见扎着漂亮发结的脑袋在一动一动,秦长歌皱眉看他,尚自在考虑要不要重新给他恶补关于礼仪和教养的课程,萧包子已经未雨绸缪的挥了挥筷子,道:“当我不在吧……当我不在吧……”
秦长歌只好向那两人致歉,“在下教子无方,见笑了。”
轻轻一笑,萧琛道:“令郎天真坦率,活泼可喜,有何可笑处?如此烂漫,真是令人见之心喜。”
文正廷亦道:“令公子今日妙对,在下可是见识过了,何来教子无方之说呢。”
他目光紧紧盯着秦长歌,亮若晨星。
秦长歌并不回避,侧首直视他的目光,笑道:“先生贵姓?如何这般看着在下?”
“不敢,免贵姓文,”文正廷一眨不眨的看着她,道:“只是在下以为,沈兄应该是认识在下的。”
“哦?”秦长歌挑眉笑,“惭愧……”她笑向萧琛,“在下僻处淮南,对当世高人多有不闻,想来文兄定然是文章名士,八斗高才,实在失敬了。”
萧琛微微一笑,道:“是,文先生才名着于海内外,凤藻郢声,天下公认,能得文先生折节下交,亦是本王的福分。”
秦长歌心中满意,几年不见,萧琛还是这般的冰雪聪明啊。
却不料那迂生根本不理会她的马虎眼,依旧紧紧盯着她,道:“在下不是这个意思,在下是觉得……”他突然一笑,斟了一杯酒自饮了。
秦长歌目光在亭内扫视一圈,在某处微微一顿,立即转开,转目看文正廷一眼,笑道:“今夜好风明月,最宜喝酒,待得清晨鸣天鼓,不妨一同醉去,如今好酒当前,佳景在目,却将大好时光,用在酬答之上,实在有负王爷美意了。”
文正廷目光一亮,大笑道:“是,是我拘泥,平白辜负王爷,先赔罪一杯。”
当下三人坐下饮酒,文正廷绝口不提刚才话题,只谈些风土文章,人情花鸟,他饱学才子,见识高远,虽有些酸腐迂执,但不算过分,一桌上尽见他滔滔高论,神采飞扬,而萧琛素来内敛沉稳,养晦韬光,只淡淡含笑,或亲自给两人斟酒,偶尔插上一两句,却正是题眼,言论精妙,激发得文正廷谈兴大发,再一轮的滔滔不绝,满座只见他指点江山,纵横捭阖,而秦长歌懒得开口,只管微笑聆听,至于萧包子,人家妙句如雨,他筷下如雨,人家襟袖欲飞,他夹菜如飞----总之,也很忙就是了。
酒至酣时,文狂士的话题开始由国内转向国外,登萍渡海,直指诸国,道,“东燕近来国势渐有起复之势,据传都是那国师之功,说此人惊才绝艳,却又不知是何等的风采了。”
又道:“听说东燕国师极其神秘,深居简出,且身边没有妻妾----说到这个,倒和今天那些名士的话有些相似了----东燕国内,也是传说此人有龙阳之好的。”
秦长歌一笑,道:“哦?”
文正廷皱眉摇头,满面嫌恶,“不知流言真假--在下是一直很仰慕这位国师的,曾经机缘巧合见过他的《论国》,实在是绝品精妙文章,非大智慧者不能为之,东燕女主得他之助,真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但若有了这事,实在大打折扣,令人不齿。”
秦长歌微笑道:“此不过人伦之私,与道德品性却是无关的,文兄过苛了。”
文正廷大摇其头,非也非也,便开始了长篇大论关于龙阳之好的抨击,秦长歌不喜辩驳,只有一句没一句听着,她坐在萧琛对面,无意间眼光一瞥,见萧琛正微低了头斟酒,神情宁静,手腕稳定,却不知怎的,有些微微出神的样子,酒将溢竟也没有移开酒壶。
他身侧一个婢子一直侍候着,见状上前一步,微笑道:“王爷,此壶将尽,容婢子换上新的。”毫不着痕迹的将酒壶轻轻取过,此时酒将将盈满酒杯,多一滴便要溢出。
萧琛神色平和的微笑,道:“好。”缓缓抬眼看过来,秦长歌已俯首喝酒。
那婢子转身去换酒,身姿盈盈,秦长歌趁萧琛不注意,仔细的看了她一眼,是个清艳女子,容姿不凡,更难得眉目间有英逸之气,举止有度气质高雅,实在不象个婢子。
想到她刚才的机变灵巧,不露痕迹,更加怀疑。
注意看了看,她一直伴在萧琛身边,而四周婢子,无一人不看她眼色行事,心有所悟,却也不点破。
此时夜已将深,萧包子吃饱喝足,早瘫在椅子上呼呼大睡,萧琛也有倦色,低头轻咳,秦长歌笑道:“今日一宴,着实尽兴----只是实在夜了,王爷又事忙,还当早些歇息才是。”
文正廷瞟瞟她,看看天色,立即附和,萧琛坐着不动,只笑道:“也好,来日方长,有的是尽欢之时,蕴华,代我送两位先生。”
那先前斟酒女子躬身应了,秦长歌逊谢一番,向萧琛告辞,那叫蕴华的女子,亲自执了宫灯在前方引路,她身材高挑,却步姿轻盈,行走飘逸若在云端,文正廷先时未在意,看见了也不由吟道:“漫乘九霄风,徘徊月正华。”
那女子回首,宛然一笑,道:“长啸若鸾音,日下正无双,妾蒲柳之姿,不敢当先生谬赞。”
此答先赞文正廷风采才名,再逊谢自身,言辞文雅,非常人能为,文正廷目光大亮,赞道:“不想赵王府执灯侍婢,也有此等才情!”
侍婢么?你看走眼啦,秦长歌拖着儿子,坚决要他自己走好消化满肚子水陆奇珍,在心里懒懒的笑。
卷一:涅盘卷 第七十五章 夜约
黎明,天色将明前那一段最黑暗的时辰。
于西梁国,称“鸣鼓”之时,因为那是宫中鸣鼓,催帝起身的时间,所以也称“天鼓”。
鼓声隆隆,龙章宫却仍静静矗立于黑暗中,如同他的主人般沉睡未醒,风从窗棂处潜入,拂过紫金帘幕玉钩明珠,明黄纱幔后销金龙凤枕锦绣蚕丝褥华光灿烂,隐约有人影绰约,身姿起伏如优美的山峦。
萧玦疲惫的翻了个身,懒懒的不想起床——昨夜失眠至丑时才睡,未满两个时辰的睡眠令他十分疲倦,听着那扰人鼓声,直恨不得明日取个锥子来戳破鼓皮才痛快。
粉光腻脂的修长玉臂轻轻伸过来,指尖蔻丹嫣红诱惑,伴随着女子昵侬软语的娇媚声气,嘤咛声流荡在暗香四散的幽暗寝殿里,十足销魂,“……陛下……”
皱皱眉,拂开女子不甚安分的藕臂,萧玦闭着眼迷迷糊糊的道:“长歌,别闹!”
雪色玉臂突然一僵,忙活不休的纤美手指拗成了一个古怪的姿势,凝在了半空中。
萧玦瞿然睁眼。
……刚才说了什么?
霍然回首,正对上女子惊惶的眼眸,娇媚的面孔一片惶然之色,抖着嘴唇抓起衣物意欲下榻请罪,却又不死心的故意露出雪肌玉肤玲珑曲线,希冀能令帝王情动迷失。
面色一冷,萧玦抓起褥垫,狠狠一拖。
“啊!”
女子凄切娇呼,身子哗的被抽开的褥垫带翻下榻,额角砰的撞在榻角上,一时竟爬不起身。
从榻上冷冷俯视,萧玦狭长明灿的双眸幽深冷冽,“钱氏,朕命你睡在外殿,你竟然敢爬上御榻!”
第一次被召入寝殿便被帝王如此对待的钱美人早已吓懵,对上帝王的目光如被冰雪泼下,心胆俱裂里恍惚想起宫中流传已久的那个绝大忌讳,一时吓得手足麻木,就势在冰冷的地面上一个翻身跪了,也不顾额角红肿身无寸缕,拼命磕头请罪,眼泪滴滴落下,在明亮的金砖地上洇开水晕。
“滚!”
衣衫不整狼狈抽泣的钱美人被太监们连拖带拽架了出去,萧玦重重的倒在榻上,睁大眼毫无睡意。
“咚。”第二声鼓声,沉雄的响起。
穿越苍穹层云,甬道深殿,穿过天街小巷,王府内院,传入那些深眠的,失眠的,根本未眠的人们耳里。
秦长歌就是没睡觉的那一个。
负手立于院中,仰首遥望黑乌乌什么也看不见的天际,秦长歌看起来很潇洒风雅——其实她真的好想睡觉。
可惜,没办法,说话要算数。
“待得清晨鸣天鼓,不妨一同醉去。”这句话是说给文正廷听的,意思就是:凌晨天鼓鸣时,咱们再约见。
文正廷听懂了,所以才肯在酒宴上放过了她。
半晌,墙头传来重重的咚的一声。
有人从墙头栽了下来。
秦长歌回身,便见文大才子正飞快的从地上爬起来,迅速掸尘整衣,不想给她看见刚才栽了个嘴啃泥的狼狈。
秦长歌默然。
为什么要爬墙呢?
我虽然栓了门——但你可以敲门啊……你怎么就这么木瓜脑袋,见门锁着就去爬墙呢?
秦长歌好无辜的看着他,微笑,“文兄好雅兴,是不是墙头上的夜色更加好看些?”
手忙脚乱的打扫周身,文正廷努力神色端整,笑道:“沈兄说笑了。”一只手悄悄握紧了扯破的外袍下襟。
秦长歌装作没看见,上前热情的去携文正廷的手,“文兄光降,蓬荜生辉啊,来来,屋里坐屋里坐……”
文正廷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手刚一伸,又赶紧再抓紧袍子,神色狼狈。
一笑撒手,秦长歌懒得再恶作剧,只随意向院中石桌前一坐,道:“既然文兄嫌屋子里憋闷,那就在这里吧,有什么想问的,赶紧着,不然下次,在下也许就不会回答了。”
文正廷尴尬一笑,却不由自主的也随着坐下来,眼前这个貌不起眼的男子,形容散淡,言辞简练,举止间却自有高华气质,更有隐隐霸气,如久居高位者般,随意行止间亦威重自生,令人心生敬意不敢违拗,自己算是笑傲王侯的一介狂生,等闲高官贵胄,也未必放在眼里,不知怎的,却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然而盘桓在心的疑问还是要问的,他想了想,一时却不知如何问起。
秦长歌却已笑笑,为他代劳,“你是想问我,和睿懿皇后有什么关系?”
呆呆的看着秦长歌,文正廷的手伸进袖里,轻轻捏紧了那张珍藏了多年的纸笺,很多年以前,那个飞白浪笑春花的日子,那个俪山之巅纵横高论笑傲群伦的日子,那个日子里自己狂放得意的笑声,被一个布衣女子传递出锦帐的纸笺生生切碎,从此那张轻软的纸,伴随着自己行遍五湖四海,那些步履天下饱览山川的日子里,昔日的偏狭自大渐渐为壮丽风物所淘洗干净,偶尔也有狂性发作的时候,然而摸摸那纸笺,便不自觉的收敛许多。
很多个寂静的夜里,山居羁旅,孤灯明灭,他无数次取出那纸笺,目光一遍遍掠过那字迹。
那字迹,不似女子手笔,风骨秀峻,笔意恣肆,铁画银钩之间,凛然之意渐生。
看多了,那手笔便深刻于他的记忆之中,永不能忘。
如同今日,偏堂之内,这个自称沈无心的男子,一副长联,令他震惊。
如同世间不可能有一模一样的两张脸,这世间也不可能有一模一样的两个人的笔迹。
他是谁?
秦长歌早已想到这个疏漏,文正廷是见过她笔迹的,亦已想好应对之策,所谓说谎,必得在七分谎言中掺杂三分真话,方能令人混沌莫辨——金老先生说的,韦爵爷必杀之技。
“实不相瞒,我是女扮男装。”
文正廷怔了怔,却听她又道:“你是看见笔迹,所以怀疑的是吧?当年,睿懿皇后在锦帐内写联句之时,我是一旁侍候笔墨的婢子,当时见了皇后手笔,十分仰慕,也贸然求取了皇后的字,皇后宽宏,也没因我身份卑贱而拒绝,之后我日日琢磨,时时临摹,久而久之,也学成了皇后的字体——我在这方面,也算有些悟性。”
她语气忽转哀怨,幽幽道:“后来我嫁到淮南,有了溶儿,先夫不幸去世,生计无着,无奈窘困之下,听得赵王广纳门士,只得易装来投,今日见先生目视联句神情有异,便知先生疑虑,特以词相邀,来此分说明白,还请先生看来我孤儿寡母悲苦无依分上,务请守口如瓶,无心在此先谢了。”说着微微一礼。
文正廷立时跳开,期期艾艾道:“啊……不必不必,不敢不敢……你放心……”
秦长歌已直起身来,眨眨眼睛,道:“先生既然知道我的身份,如今再留先生已是不便……先生请回,还望从今之后,能待无心一切如常,想先生高义,无心自然不必再担心身份泄露,如此先谢了。”
说着便去开门,微笑一揖,“孤男寡女,不敢久留先生,请,请。”
文正廷糊里糊涂的被请出了院子。
走出好远,低头看见月色渐渐隐去,突然道:“不对啊,她什么意思?三言两语打发走我,还暗示我,如果她身份泄露,就是我言而无信多了嘴,以后我为了名声,还得替她弥缝掩饰身份…………我也蠢,明知道不可能是先皇后,还非要问出个什么来……这下好了,成她同谋了……嗐!这奸诈女子!!!”
他怒气冲冲的一脚踢在身侧一棵树上。
却听哧拉一声。
本已裂了个大缝的袍子,因他的动作一下子开到腰部,两片分岔,滑稽的拖在臀后。
文正廷哎呀一声,悲泣:“这怎么了得?有辱斯文啊……”他捂着臀部走了几步,突然皱眉喃喃道:“不对……还是不对……再说这事无论瞒谁,也不能瞒王爷啊,王爷对我恩重,我辈当以赤心报之……王爷仁义,必会如我一般同情她,不会伤害她的……”
他计议已定,远远看见有人过来,赶紧奔开。
早起的厨房伙计阿张挑水经过,远远看见一个高高的黑影,拖着两片奇异的翅膀状的东西,捂着身后,一蹦一跳飞窜着没入黑暗中,大惊之下,哐啷一声,水桶坠地,水泼湿了半边裤脚犹自未觉,大呼:“妖怪!!!”
次日,天鼓时分出现山精鬼魈的消息,惊悚的传遍了赵王府——
卷一:涅盘卷 第七十六章 金虺
“听阿张说,那个鬼怪,两片好大的翅膀!”
“是啊,是啊,还一跳一跳的,莫不是僵尸?”
“胡说,王府这里还会出现僵尸?”
“那你说是什么?”
“……”
秦长歌躺在床上,双手枕头,听窗外小婢和僮仆窃窃私语,想了想,微微的笑起来。
伸手一拍儿子屁股,“喂,公子爷,吃早饭了。”
霍地一声,萧溶刷的坐起来,“起床!起床!吃饭!吃饭!”
极其利索的穿衣,无比神速。
祁繁要是在场,定然会惊掉了眼珠子,悔掉了小心肝,啊啊啊过去那几年,叫萧公子起床是件多么艰难的任务啊,啊啊啊啊怎么会有人才和他相处了几天就知道怎么叫他起床啊,啊啊啊啊啊早知道用这个办法就可以解决凰盟第一艰巨难题那以前那许多功夫都白费了啊。
他却不知道,秦长歌这个娘极其恶劣--如果萧溶不能以紧急集合的速度把自己整理干净迅速坐到桌前的话--她会笑盈盈说:哎呀,时间太长了,这啥啥啥都馊了……不行不行,不能让你坏肚子,倒掉倒掉。
而非常巧合的是,每次“馊掉”被倒掉的食物,一定是萧包子最爱吃的东西。
而当萧包子欲哭无泪咬着手指看见因为自己赖床一会儿便神速“馊掉”的食物被毫不怜惜的倒掉,如是三番之后,他终于深刻的认识到速度的重要性了。
母子两人享用完毕,秦长歌将小婢叫进来,听她绘声绘色的描述了“妖怪”之后,拊掌道:“哎呀,这可不成,怕是惹了不干净的物事,”她四面看看,又阴森森道:“这院子偏僻哦……”
小婢给她语气里的暗示讲得打了个寒战,颤声道:“这……这可怎么办好……”
想了想,展颜一笑,秦长歌道:“有了,听说西府大街那里有个算命先儿,是上清天师的第三十二代传人,写得好符,最擅镇邪除灵,我去求张符来。”
说着便吩咐小婢守门,顶着光明堂皇的理由,自携了萧包子出府去了。
到了棺材店,远远见祁繁和容啸天正送出一个人来,那人十分精悍,一看就是武林中人,神色却对祁繁十分感谢,捧着一盒物事,不知道又说了什么,祁繁笑着点头,说了几句话,有意无意间和容啸天对视一眼,便见容啸天命人牵了马来,和那男子一起去了。
萧包子见他两人,便要扑上前去,秦长歌却一把拉住了他,道,等等。
眯着眼,隔街见祁繁默默出神,似是想了想,顿了顿足,自己也牵过匹马欲待上马。
秦长歌立即走了出来。
祁繁一抬头见了她,微微一怔,翻身下马,道:“明姑娘,如何今天就来了?”
秦长歌微笑看他:“祁兄,出门哪?”
“哦不,”祁繁一笑,“不算出门,正是想去找您。”
“哦?”秦长歌往里走,左右张望,“容兄人呢?”
“哦,”祁繁跟进来,看看院子里晾晒的糖,又低头去搅糖汁,“先前素帮主派人来找您,说有事寻您商议,您不在,咱们也不好说您的去向,又担心您才进赵王府就出来会启人疑窦,啸天当时没事,就先去了,我正准备自己去寻您,正巧您来了。”
秦长歌哦了一声,低头看祁繁搅糖,漫不经心道:“素帮主那边说什么?”
“也没什么,我猜着是那个刺客的事有了眉目,”祁繁突然想起一事,伸手在怀里摸出一张纸条递给秦长歌,“公主那边关于您询问离国事由的回信。”
“唔,”秦长歌接过尚未拆开的字条,打开扫了一眼,神色不动的收进怀中,继续道:“没别的事吧?”
“能有什么事?”祁繁笑,“就算您不去,啸天回来也会和您说清楚的。”
“是啊,”秦长歌坐下,“那我不去了,等他回来吧。”
“好,”祁繁看了看天色,道:“先前首饰铺掌柜捎信要我去趟,说最近进的货有点问题,您先坐坐,我稍候就来。”
秦长歌应了,目送祁繁出门,飞快的跟了出去,眼见祁繁是向着西府大街首饰店的方向去了,又返身回店中,想了想道:“儿子,先前在门口,那人手中抱着的盒子,好像是我们店里的东西哦。”
萧包子想了想,道:“是哦,你一说我想起来了,有咱们的记号嘛。”
“那盒子一般装什么?你的糖食?”秦长歌笑。
“我的糖食,小气衡叔叔才不舍得用这么好的盒子,”包子哀怨,“那是装宝贵药草的,我在祁叔叔屋子里见过,他有一个专门的药架子,每个格子放不同的盒子,盒子和架子上有药名,不过那个架子我只见过一次,平时看不见的。”
“哦……”秦长歌笑嘻嘻道:“我们去翻翻,看他藏了什么好东西。”
“好好好,去偷去偷--”,包子对于破坏一向很有兴趣,立即目光发亮的拖了她去祁繁屋里,只一进门,秦长歌的目光便落在床沿的帐钩上。
当初,问他们三人,都想学什么,好武的容啸天和楚非欢选了灭神掌,祁繁却学了机关之术。
这也是千绝门的规矩,千绝门号称千绝,但凡医药星象武功机关之类绝技浩瀚如海,为防贪多嚼不烂,每个弟子,入门后由师尊考察心智天分后,定下可以学的项数,然后按自己的兴趣择选决定要学什么,再由上一辈专精此项绝艺的师长辈指导,凰盟三杰不算是秦长歌的弟子,但也算半个千绝门的人,按照门内规矩,非直系千绝门人,授技不可超过三种,秦长歌因循这个旧例,各授了一技。
所以师承于她的祁繁的机关,在她看来,雕虫小技耳。
窗户开着,清风徐来,靠在窗边的帐钩却一动不动,太明显了吧?秦长歌一笑,伸手一拉。
轧轧连响,整面墙移开,现出博古架。
萧包子哗一声,难得的用眼光表示了对娘的崇拜。
秦长歌一眼扫过去,发现架子第三层中间一格,空了,而架子上的标签,贴着,“金虺珠”。
手指一颤,秦长歌呆住。
金虺珠……她不及再想,返身就走。
正撞上祁衡,匆匆道:“照看溶儿,我去去就来。”
奔到院中,牵出一匹马,飞身上马,直奔炽焰总坛。
长鞭连甩,秦长歌疾驰在寒气渐渐弥漫的黄昏中,俯低身体,不住策缰,只觉耳旁风声呼啸,发根微痛,发丝似已在极速的奔驰中被风扯直,先前微微出了些汗,瞬间又被风吹干,冰凉的贴在身上,冻得肌肤生生起栗。
希望……没有迟。
金虺珠,生于陇东万虺谷中的奇兽金虺的内丹,色赤红,寻常人用之,是巨毒必死之物,唯独对因霸道掌力下行而致的经脉枯淤之症有奇效。
霸道绝伦无法驱除的掌力,灭神掌。
“……最近帮中延请了位客人,虽然年轻,却才识出众,武学一道,犹为奇才,我每日和他论武,自觉受益匪浅,可惜天妒英杰,他却有重疾在身,每一发作,苦不堪言,我的纯阳内功,却可对他裨益一二……”
当日未曾在意的素玄的话,在刚才看见金虺珠的那刹,突然极其清晰的掠过脑海。
炽焰帮为素玄极其推重的神秘病人……求药的炽焰帮属下……容啸天和祁繁对望的神色……祁繁的避而不谈……祁繁的借口商号有事离开……金虺珠……纯阳内功……这些散落的事情,在看到那个药名的刹那,被秦长歌迅速连串成线。
线的尾端,系着一个据传早已死去的人的下落。
祁繁和容啸天定然也是因为求药一事,意识到了什么,所以容啸天跟了去,而祁繁,因为不放心,也想办法抽身前去。
他们如果证实了自己的猜测,那么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三年前未了之债讨完。
非欢!
秦长歌深恨自己为什么到现在才想到?!
作者:
admin
时间:
2014-1-1 19:54
卷一:涅盘卷 第七十七章 父子
秦长歌前脚出门,后脚萧包子就溜出门去。
刚才在街上远远看见陈记糕铺的枣泥千层糕出炉了,那香味十里外都闻得到,包子馋涎欲滴,恨不得立即冲过去买上一堆,可惜娘最恨他吃甜食,只要她在,那是绝对和甜糕无缘的。
啊,谢天谢地娘出去了。
包子眯着双眼一路寻香飘去,神魂俱醉的飘到铺子门口……眼前,那刚出锅的雪白粉嫩的甜糕,中间夹着紫红细腻的枣泥,白红相间,层次鲜明,咬一口,香软、粉糯、清甜、入口即化……咬一口……“啊!”
千层糕咻的消失,包子迷蒙的睁眼,咦,糕呢?这是谁的爪子,咬在我嘴里?
呸呸呸!
吐掉假冒产品,包子抬头怒瞪打断他好梦的恶客。
那恶客一脸郁怒的也低头看着他。
……皇帝大人,您很闲么?没人造反么?国家大事都办完了么?后宫妃子们都轮过一遍了么?
您怎么有事没事就爱在这街上转呢?
包子欲哭无泪的转身,抬腿,跑!
蹬蹬蹬跑了几步,突然觉得不对劲,转头一看,后衣领拎在高贵的陛下龙爪中呢,尽在原地踏步了。
萧溶萧太子立即决定以后一定要在后衣领上放毒,插针,设机关--这衣领已经被人拎过两次了,他聪明绝顶玉树临风的萧公子要是还会犯第三次同样的错误,那也不用在郢都混了。
叫你们拎,叫你们下次再拎--哼哼!
想象着皇帝或王爷抱手跳脚的狼狈,萧包子阴险的笑起来。
萧玦沉着脸,盯着萧包子,他记得他是明霜拣回来的小乞丐,伶俐得很,只是……他莫名其妙的在笑什么?
不过,更莫名其妙的是自己,怎么会在这里,和一个孩子纠缠?
今日原本不应出宫的,本打算处理完一天的国事后叫进户部尚书,安排下明年春赈的事宜,却在搁下墨汁新鲜的紫毫笔后,看着堆满奏简文书的御案,再看向眼前辉煌而空寂的大殿,再遥及大殿外平坦光滑如浩浩水面的偌大广场,和广场上方一望无际的苍穹,忽觉尘世如此广阔,人生却何等局促,而寂寥深深,如潮水漫上心头。
不知不觉便丢开手,漫步过踏足无声的紫金镶花的厚软地毯,漫步过直线般排列在御道两侧钉子般立得笔直的禁军护卫,漫步过玉阶丹陛铜龟铜鹤,漫步过碧水盈盈的玉带桥,漫步出了沉重巍峨,高耸如可顶天的巨大宫门。
神思恍惚,不知道自己去向何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找谁,更不知道跟随他的大太监于海和禁军统领,御前侍卫首领见他神色郁郁的出宫,不敢阻拦,立即急若星火的安排关防快马传递,自己亲自带了上千侍卫军士,匆匆换装跟随。
下了朝的萧玦,一向只穿黑色锦袍,只在袖口袍摆绣金龙,今日这件尤其简单,绣的不过麒麟而已,麒麟双目虽是龙眼大的极品离国海珠,但并不算太打眼,只是帝王之尊,久居上位者的高贵凛冽气质和他俊朗无伦的容貌,令路人不由频频注目,碍于侍卫们有意无意的一直阻挡,无一人能够接近。
萧玦走了一阵,见人烟渐稠,街市繁华,才微微有些诧异的停下脚步,四面一望,发现是前几天自己来过的东安大街,怎么糊里糊涂走到这里来了?
站定脚步,微微沉思,萧玦自嘲一笑……是想和上次一般,碰见那个宫女吗?怎么可能?
自己真是……疯了。
转身正待离开,却一眼望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脚步游魂般的飘到附近一个铺子面前,眼睛半开半阖,站在那糕点铺刚出来的一锅糕点前,满脸陶醉神情,正是明霜身边那个鬼灵精。
心中一喜,还没来得及思考已经走了过去,自上次注意到这孩子之后,他时时想起他,总有说不出的喜欢,见他馋兮兮的站在糕点铺前,以为他没银子买糕,便伸手去摸他的脸,想问他是不是想吃糕。
结果……他嗷呜一口咬住了自己的手。
萧玦开始觉得这孩子是不是自己的克星,为什么自己每次遇见他都倒霉呢?
抽回手,小小牙印赫然其上,四周是滴滴答答的口水……萧玦皱着眉手一伸,立即有个便衣侍卫靠过来,递上丝巾。
擦了手,一把揪回萧包子,萧玦懒得问他为什么奸笑了,直接道:“明霜呢?”
“在庵里念经。”萧包子毫不犹豫的撒谎--他可是记得上次皇帝拿这个为难娘亲呢。
“那你怎么会在这里?”
眼珠一转,嘴一扁,萧包子毫不困难的立即开哭:“我溜出来玩来着……想吃糕……没钱……”
唔……庵堂对于一个孩子来说确实太过枯燥了些……萧玦目光稍稍柔和了些,俯身牵了他的手,问,“想吃哪一种?”
“嗄?”萧包子反应不过来,咬着手指发呆。
萧玦一笑,自己都不知道这笑意里带了宠溺的意味,转身对跟上来的于海吩咐,“叫老板每样都拿一包。”
“是!”
“啊……别别别……”萧包子冷汗冒出来,开什么玩笑,这店里糕点几百种呢,你想用糕点砸死我啊?再说怎么带回去呢,娘一定会整治我的……不过,有便宜不占是傻蛋啊……萧玦用疑问的目光看着萧包子,萧包子换上一脸谄媚的笑容:“皇……大爷,这么多甜食全带走,吃不下倒浪费了,放久了又不新鲜,您要是真疼我,不如将这些买下的糕饼都记在帐上,我想吃随时来取,好不?”
这小子几岁?也忒精明了吧?萧玦瞪着他--谁家爹娘生出这么个精小子?找出来,给他当户部尚书!
于海抿嘴笑着,微微倾身还在等旨意,萧玦挥挥手,他会意的去柜上放了一张大额银票,估计即使以萧包子吃甜食的凶猛水准,最起码也够天天吃吃上三年了,老板喜不自胜,颠颠的迎出来,力邀两位贵客去店里喝茶吃糕。
萧玦此时也觉得有些肚饿,闻着那糕的香气,一笑道:“你这小子,倒和我一样,最爱甜食。”
牵了包子的手进店,老板立即招呼小二仔细侍候,殷勤的送上各式糕点,水晶汤包上来的时候,两人齐声道:“不要醋,要豆酱,加辣椒。”
话音一落,大眼小眼瞠然相视。
“好罗,”老板满头大汗的送上豆酱辣椒,笑道:“不愧是父子,这口味都一个模子脱出来的,还真没见过吃水晶包子不要醋的呢。”
萧玦怔了怔,看了看萧包子……父子?
萧包子黑了脸--臭老板胡说些什么,俺萧公子的爹,还没筛选决定呢。
千层糕最后上来,热腾腾美味绝伦,欢呼一声,萧包子操筷便夹,啪的一声与另一双乌木筷子撞在一起。
两个再次撞车的人缓缓抬头,互视一刻,半晌,萧玦去夹豆丝酥,包子将糕拖到了自己碟子里。
这么多点心,干嘛就和我抢千层糕?哼!
“神手摸骨……铁口直断……紫薇术数……指点迷津……风云山贾仙师第十一代真传弟子方神算,深知道家三味,济世救人……”突有沙哑的声音传来,乍听还很远,转眼便到了近前,好快的脚程!
光影一暗,门帘掀起,一个身穿破烂蓝布道袍,头发好像十天没洗,瘦骨伶仃的道士探进头来,嘻嘻一笑,腿一抬就进了店,一屁股坐到萧玦身边,抓起翡翠煎饺就往嘴里塞,嘴里鼓鼓囊囊的道:“……小道士瞅着紫气冲天,就知道有福了……好大的口福……”
“哎哎!”御前侍卫首领气急败坏的追进店来,一把揪住那道士,急道:“这里我们包了,你这臭道士给我出去!”他拖着这道士便往外走,天杀的,外面的布防他负责,外松内紧戒备森严,一只苍蝇都别想接近,这道士是怎么进来的?竟然没有一个人看见!
“唉唉唉……”那道士拼命抓着桌上的点心,“道士不是白吃的……道士给你父子算一命就是……”
“呸!你胡咧咧什么!”侍卫首领吐了那道士一脸唾沫,“还不快滚!”
他拽着那道士便要走,萧玦却突然道:“慢。”
怔了怔,侍卫首领立即停手,萧玦点点头,他立即躬身施礼退下。
看着那道士,萧玦笑了笑,筷子敲了敲碟子,道:“道士,你妄称什么铁口直断,却玩的是骗人把戏,什么父子?你一开口便算错了!”
“错了?怎么可能?”道士眯着糊满眼屎的小眼,觑觑他又觑觑萧包子,“道士敢在您面前胡言?这骨骼,明摆着是父子啊。”他又看了萧包子一眼,突然如被针刺了般,霍地跳起来,连翡翠饺子掉地上都不知道,愕然瞪大眼睛,吃吃道:“……这这这……这这这……这怎么可能?……难怪这紫气那般……”
萧玦听得莫名其妙,正要询问,那道士忽然往西南方向望了一眼,眼珠霎时瞪成圆球,啊的一声大叫起来,“……又有!不可能!……那是……啊!!!”
他霍地转身,啪的甩了自己一个巴掌,飞快的向店外冲,一边大叫,“……我一定是没学成……一定是看错了……怎么可能……我回山再闭关三十年去……”
他看似瘦小,却灵活得水貂似的,转瞬已到店外,萧玦想拦也没拦住,叱道:“拦下他!”
外面立时一阵呼喝,数百人追了出去。萧玦面色沉肃的等着,不多时侍卫首领悻悻的回来复命,“……公子,人不知怎的,一晃就不见了……”
“这些佛道中人,总有些神通,只是疯疯癫癫的,只怕找回来也没用……”萧玦顿了顿,吁出一口长气,冷冷道:“下去吧。”
惊出一身冷汗的侍卫首领退下,萧包子对刚才那幕仿若不见只顾吃喝,萧玦默然沉思,想着方才那道士颠倒混乱的话,忽然嗅到一阵奇异的味道,说臭不臭说香不香,萧玦目光一亮,道:“好像是臭豆腐……”
话未说完已见萧包子跳了起来,挥舞着筷子道:“臭豆腐臭豆腐!”
缓缓放下筷子,萧玦怔怔看着萧包子,头也不回的对侍立一侧的禁军统领挥挥手,位居二品的大统领只好再次去买臭烘烘的臭豆腐。
向前微微倾了倾身,萧玦仔细的端详面前四岁孩子,长眉浓黑,鼻梁挺直,眼睛大而明亮,婴儿肥的小小粉嫩脸庞看不出长大后会是什么脸型,五官却是清晰鲜明,相当漂亮的。
父子……他……是不是有点……象自己?
萧玦真恨不得现在就有一面镜子,好仔细的比较个清楚,环顾四周哪有这东西,转头不抱希望的问禁军统领邱原:“你身上带了镜子么?”
“嗄?”邱统领愕然,想了想,以为陛下暗示他不够男儿气概,涨红了脸悲愤的道“臣……奴才怎么会带这个东西在身上?”
还要表白,萧玦已经失望的哦了一声,漫不经心的扭过头去,他此刻的心思早已不在食物上,只不住在眼前孩子全身梭巡,意图寻出些蛛丝马迹,目光突然一凝,落在了萧包子操筷的右手上。
小手的小指指节上,微微有一处突起,不明显,看来就象一个小小的肿块。
萧玦的心,砰砰的跳起来,按在几上的手有些发抖,他将手放到桌下,轻轻抚摸自己的右手,那里,同样的方位,也有一个小小的突起。
深吸一口气,努力的平静心绪,萧玦开口的声音竟然有丝微微的嘶哑。
“你……几岁了?”
“四岁。”萧包子头也不抬。
闭了闭目,再睁开时一片清亮,萧玦紧紧盯着他,“你叫什么名字?”
“明溶。”
“……哪个……溶字?”
萧包子从水晶包子中抬起头来,狐疑的偏头看着他,“大爷,您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萧玦一笑,眼睛里却没有笑意,他目光灼灼发亮,手指却微微颤抖,故作镇定的端起茶,轻轻抿了一口,“你怎么姓明?你自己原来没有姓么?你是随明霜的姓?”
“我当然要随她姓,她就是我娘啊。”萧包子莫名其妙的看着萧玦,“不跟娘姓跟谁姓?”
“啪!!”
茶盏落地,在青砖地面上摔成粉碎,溅开淋漓的花。
卷一:涅槃卷 第七十八章 沉冤
包子被响声吓了一跳张大嘴,水晶包子啪的一下从口中滑落,眨眨大眼睛,瞅瞅萧玦,咦,不过吃个包子嘛,犯得着用那样古怪的眼光看着他?
抖了抖,萧包子转了转眼珠……他不会是后悔了,想收回银子又不好意思,谋算着杀人灭口吧……不要啊……零食诚可贵,生命价更高……
“那个……”讨好的笑,萧包子凑过头去,“您喜欢吃包子?没事的,我让给你?”抓起盘子里刚才自己嘴里滑落的半个包子就递过去,萧玦脑海里混沌一片,怔怔的接了,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眼光复杂的看了包子半晌,道:“你娘呢?”
“在庵里啊。”包子望天,不要吧,皇帝陛下,好像一刻钟前您刚刚问过这个问题啊。
萧玦立即站起,抬脚就要走,刚迈出一步又立即回身,看着萧包子:“你……愿不愿意和我回宫?”
“嗄?”萧包子瞪大眼,这不是戏文里皇帝老爷遇上民间美女,想纳她为妃子时的台词吗?怎么用到他身上来啦?回宫,我跟你回宫干嘛?
突然想起臭娘晚间睡觉前常给他讲的睡前故事,什么腐女小受耽美狼,鬼畜正太年下攻……啊,不要吧,公子爷我才四岁啊啊啊……
“不回”脑袋摇如泼浪鼓,想了想又怕皇帝陛下生气收回那张银票,于是又加一句,“我娘去我就去。”
萧包子很害羞的打着小九九……万一那啥那啥……叫我娘上就好了,估计也能凑合。
娘是用来干什么的?必要的时候就是推出去灭火的!
萧玦只见他满脸古怪目放奇光,大眼睛水汪汪贼兮兮的对他上瞄一眼下瞄一眼,哪里知道他心里的龌龊念头,想了想,叫过侍卫首领吩咐了几句,留下一队侍卫守护萧包子,这么小的孩子,任他一个人在街上乱逛安全谁来保证?明霜实在太不上心了。
不知不觉间,他已将包子当儿子看待了。
想到刚才那句话引发的某个可能性,越发心急难耐,匆匆便奔上林庵去了。
这厢萧包子见他前脚出门,立即举起空荡荡的盘子,仰脸向老板奸笑。
“再来一锅千层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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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啸天抿着嘴,看着前方花园里,那个坐在轮椅上,微微低头看着脚下蚂蚁的人,眼色变幻如波涛怒卷。
果然是他。
他没死,他没死……
他居然没死。
他站在园门外,看着素玄伴在那人身侧,正纵情谈笑,那人似乎在听又似乎没听,神色漠然,偶尔转首,一个秀丽清嘉眉目如画的侧面。
是他,却又不是他,比记忆中瘦了许多,下巴更尖了些,脸型有些改变,纤瘦身体裹在一袭淡蓝长衣里,未至初冬,已披了白裘,袍子并不算大,却依然显得有些空,清瘦若菊,风吹动衣领襟袖缀饰的雪狐毛,雪色长毛间露出更为雪白的颊和手指,越发显得原本就有的清冷气质,更加冷若深水。
目光下移,落于他厚毯下覆盖的双腿——不能再动了是吗?强自将灭神掌力下行的后果,便是拼着废了双腿,保住了性命,不管怎样,果然不愧是武学天才楚非欢,能从灭神掌下逃得性命,无论如何都算是奇迹。
容啸天的手指,深深扣在掌心。
他身侧,伴他一起前来的炽焰帮玄木堂主宋北辰本来正在高兴,今日本是被帮主派去传话,邀请那位衡记主事明姑娘来帮中一见,不想在攀谈中,无意谈起帮主千辛万苦要寻的药物,祁先生立即便说他那里有,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想着帮主知道了,定然欣喜得很,正兴高采烈的要去大声报喜,却被身前人一拉。
侧头一看,宋北辰怔了怔。
容先生这是怎么了,脸色好难看……
时隔三年,容啸天背着皇后血仇,随着凰盟养晦韬光,性子已不若当初暴烈,且当日秦长歌的话,虽不曾动摇他认为楚非欢是叛徒的坚定信念,但多少种了几分阴影,是以今日他才没有一见之下,立即爆发。
然而他依日不能控制自已的激动,瞪着那个早该死掉却居然还好好活着的人,只觉得连心肺都在熊熊燃烧,那烧灼的火泛到脸上,却是一片苍白,他的手指扣得紧紧,隐约听见骨节的噼啪之声。
他正犹疑着,是冲出去怒骂一顿好呢,还是先问问他为什么没死好?
……,……
却有一双手轻轻搭上他肩膀,他一惊,回首看去,却是始终放心不下赶来的祁繁,他脸上神情奇异,似喜似悲,似恨似疑,亦深深凝注着楚非欢,嘴唇翕动着却不发一言。
容啸天看见他,反倒平静了一些,两人合作多年,心意相通,已经不需要言语交流目光一递,便知心思。
他问,“动手?”祁繁则,“稍安勿躁。”
然而不待他们商量清楚,那个明明在远处听人说话的人,突然转头看来。
冷然目色,和容啸天的目光,碰个正着。
容啸天的手,立即搁上了剑柄。
楚非欢却只是淡淡一瞥,便移开目光,仿佛根本没看见这两人,仿佛当年生死一战,将自己击落桥下,使自己历尽艰辛死里逃生,受尽人间苦难的,不是面前这两个曾经是兄弟的人。
而不知就里的素玄,已笑着迎上。
他一眼看见宋北辰怀里的金虺殊,目光一亮,大喜道:“北辰,从哪里找来?天!我找这个已经好久!”伸手便去取。
容啸天手一按,按住盒子。
素玄头一抬,眉毛一挑。
容啸天已重重道:“抱歉,素帮主,我改变主意了,这金虺珠不能给你。”
素玄看着他神色,极慢的回首看了下楚非欢,神色了悟,却仍慢慢道“为什么?”
“这是我衡记的叛徒,”容啸天切齿道:“药不仅不能给你,我还要请理门户。”
“清理门户?”素玄一笑,“在我这里?”
“不敢”容啸天硬硬道,“还请帮主将这叛徒交给我们处置。”
素玄不再笑,缓慢然而清晰的道“他是我的朋友。
“我的朋友”,他一字一字道“岂有交给他人处置之理?”
容啸天目中闪起怒意,但他也知道,在炽焰帮总坛里,要求人家帮主交出帮主朋友,这是绝不可能的事,武林中人义气为重,传出去,素玄和炽焰帮,也不用在江湖上混了。
可是他现在退出去,也是断断不肯的。
“呛!”
长剑出鞘,光华厉烈,容啸天搭剑于腕,依足武林礼节,冷声道:“在下今日在此,请战素帮主,生死不计,若在下侥幸胜得一招半式,请帮主允许在下将此人带走。”
“我为什么要和你战?”素玄根本不理他,“这根本是没得商量的事,他,不会给你带走,他是我的朋友,我也不会拿我的朋友的性命,来和人赌战,我没这个权利。”
他没有笑意的笑看容啸天,“难道你经常拿朋友的生死,去和别人赌战?”
窒了窒,容啸天怒道“他是叛徒!”
“那是你们的家务,”素玄一分不让,“不关我交朋友的事。”
深吸一口气,容啸天森然道“素帮主是要袒护此人到底了?”
“这不是袒护,”素玄坦然道:“你只是单方面认定他有罪而已,而你,就一定是正确的?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不会做叛徒,不管是什么样的情形。”
“了解?容啸天冷笑,“帮主认识他多久?一月?两月?帮主可知我认识他多久?”
“倾盖如故,白首如新,”素玄并不动气,“相知深浅与否,不是按时间来论定的。”
“你——”容啸天横剑一掣,忍无可忍便想动手,他脾性睥睨,前番对话已是按捺了性子,不想在人家总坛里不逊,此番动了真怒,不管不顾,长剑冷辉乍起,如月色天矫,匹练般向前横撞而出。
冷光横越,一线惊虹。
素玄却并不接招,轻烟一抹一退三丈,而一直默默聆听两人争执,并看着仿佛神游物外事不关己的楚非欢默默沉思的祁繁,早已一横臂,金锏出手,拦住了容啸天。
铿然一声,火花四溅。
火花四溅里,有人微笑道:“这是干什么?窝里斗么?”
霍然回首。
今日本是阴沉的天气,天日窈冥,浮云四塞,滚滚乌云一阵阵推积在天边,如奔腾的灰马群,层层叠叠挤挤攘攘,在天际呐喊燃烧,天地因此一片昏暗。
昏暗混沌的背景里,走出娉婷秀致的女子,轻衣绡纱,翠带当风,转瞬间,所有人都觉得天色亮了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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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长歌却没有看任何人,她的目光,第一眼投在了楚非欢身上。
那个原本虽有些冷漠,但秀丽明亮,挺立如竹的少年,如今却清瘦至弱不禁风,虽然因此轮廓越发惊心的秀,然而那双掩在狐皮毡下不曾移动过的双腿,令连经历三世,身负深仇都不曾动容过的秦长歌,难得的目光悲凉。
非欢,我竟然未曾想到,素玄那般推许的那个重病之人,竟然是你。
不过三年,物是人非,当年听闻睿懿身死,再被兄弟围杀以致终身残疾的你这些年是怎么过过来的?
那年栈渡桥上的漫步,桃林花开如雪印着你的足迹,不曾想已是最后我记忆中的步伐。
栈渡,栈渡,渡得了生死一命,渡不了命运人心。
是那一年那一枝迟来的桃花,开灭了你一生里最后的繁华了吗?
一次未雨调缪的预留退路,成了你阴错阳差的救命之筏,一句无心的带笑预言,成了你的横亘于路的灰黑谶言,我不知是该感谢苍天的慈悲抑或是愤恨命运的残忍,然而最终只能沉默黯然。
隔世相见,百感交集。
换得一笑无言。
许是奏长歌目光里言语无数,一直漠然得无动于衷的男子终于抬起头来,目光淡淡掠过她的脸。
他目色如此深黑,黑若千年沉寂的静渊,水波不兴,那样一双眼睛,仿佛世间万物都已沉沉坠入,永久深埋,不能挣扎得出,而那些曾经活跃的岁月,闪动的火光,春色澄烟的微笑,远涉江洋的凛然,都已化作青铜香炉里那最后一抹隔夜的沉香烟屑,冷而凉,再寻不着一丝余热的微红。
如果说当年楚非欢的沉静,是宁和清冷的沉静,如今他的沉静,就是死寂悲凉的沉静。
秦长歌无声叹息,转向祁繁,后者神色有些尴尬,勉强笑道:“明姑娘你怎么也来了……”
“我不来,看你们再做一次蠢事?将滔天大错,再次重复?”秦长歌不客气的打断了他的话——她心情不好,非常的不好!
祁繁眉头跳了跳,缓缓转向楚非欢,道:“滔天——大错?”
容啸天却已怒道:“什么?哪里错了?”
秦长歌不理他,看向素玄,道:“帮主相邀,可是那刺客有了着落?”
“是,”素玄一笑,“查出那人是陇东人氏,还有些有意思的事,想说给姑娘听听。”
“好,”秦长歌颔首,“帮主果然英杰,短短数日,便有了线索,既然如此,我也有一些有意思的事,投桃报李赠送帮主,只是此处不便,进屋说吧。”
素玄笑应了,便去推楚非欢轮椅,秦长歌一拦,道“我来。”
她伸手过去,抓住了椅背,素玄神色有些不安,显见是怕楚非欢拒绝给秦长歌难堪,然而瞬间他便瞪大了眼睛——楚非欢沉默无声的,任她推进了屋内。
秦长歌在楚非欢身后轻轻椎着他,看着他瘦削的肩,垂下眼睫,无声一叹。
楚非欢却已有所感应。
“你在叹息”,他并不回头,“为什么?”
“为你。”奏长歌坦言。
“为我?”楚非欢低低重复了一遍,似在咀嚼这句语,随即讽刺一笑,“是的,一个年轻的瘫子谁见了都会这样的。”
“前几天,就在这里,我亲手刺瞎了一个人的眼睛。”秦长歌答非所问。
“嗯?”
“我是在告诉你,我不是那些见人境遇不佳便胡乱抹眼泪的大姑娘小媳妇,必要的时候,我可以亲手制造出他人的残疾,又怎会因为你这点问题而叹息?”秦长歌俯低身体,“楚兄,楚非欢,人生不过一场是非之欢,谁都免不了轮回波折之苦,你又何必自弃如此?”
芬芳的气息拂在耳侧。蔷薇般清丽的香气里似微微有些薄荷的沁凉,楚非欢心中一动,终于侧转首正眼看身侧女子,那秀致却陌生的轮廓却令他默然,他默默仰首,似乎想于茫茫天际,找出心爱女子的容颜。
此时祁繁容啸天面面相觑后,也自跟了过来,秦长歌不再说话——来日方长,何必着急。
素玄将他们送进室内,四顾一围,极为知趣的道:“这是贵记的家务事,我不参与,我在外间等候,但请两位承诺我,不伤我这兄弟一根寒毛。”
“放心吧,”秦长歌微笑,意有所指,“我保证他们不会再动手。”
容啸天哼一声,又待说话,却被祁繁拉住了衣袖。
认真的看着奏长歌,祁繁收了素来不拘言笑的表情,神情凝重的道:“明姑娘,你怎么会认识楚非欢?如果你知道了什么,还请及时见告,否则,我兄弟是不会退让的。”
秦长歌自怀中取出先前祁繁给她那纸笺,道:“先看这个。”
两人接过,匆匆传阅,祁繁轻声读道,“……天璧二年,离国内乱,最受老王宠爱的玉崔公主与宫中宠妃丹妃谋逆,以慢性毒药控制离国老王神智,意欲挟天子以令诸侯,公主势大,诸子争位,离国政局陷入腥风血雨之中……二月,西南天际现赤色断虹,钦天盅上表,称:“女祸,不祥……”
他越读越慢,读到最后,手指已经开始颤抖,鼻尖渐渐渗出汗珠。
一个惊怖的想法在心中逐渐成型,却森冷得令他根本不敢面对。
而粗技大叶的容啸天犹未觉察,尚自不满道:“那又如何?离国的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你被仇恨烧昏了头,”秦长歌微喟,“容兄,先皇后和我说起过你们三人,在我的记忆中,你原本不该是这样的。”
容啸天怔了怔,脸色忽变。
“所谓‘二月乙未,天降垂虹,牡鸡司晨,天道不允’,现在你们该知道指的是什么了——根本不是指皇后专权,也不是指长乐大火,而是离国公主乱政,天现断虹。”
“至于离国,和你没关系,”秦长歌淡淡道:“和他,和楚非欢这位离国王子,当然有关系。”
容啸天猛地退了一大步,而祁繁短促的“啊”一声。
楚非欢还是一副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室内一时沉寂如死,半晌,祁繁涩声问:“那‘所请之事,务祈垂许。伏惟珍摄,不胜祷企。’又该如何解释?”
他脸色苍白,犹自抱着最后一分希望,然而说话时,连嘴唇都在抖动,而容啸天手指紧紧扣着身后的桌子,唇色青白,死死瞪着根本不肯看他的楚非欢。
“如何解释,还要问我?”秦长歌懒懒道:“公主势大,诸王子合纵连横,作为武功高强,且与西梁皇后交情匪浅的在外王子,以兄弟之情动之,争取一下援助,很正常吧?”
哗啦一声巨响,容啸天站立不稳,撞翻了桌子。
桌上茶盏瓷杯哐啷啷一阵乱响,跌到地上碎成一片,溅出的茶水湿了容啸天袍角,而他呆立当地浑然不觉。
素玄飞快的探头进来,看看没事,立即又消失。
祁繁却在深深呼吸,脸色惨白如纸,显见在努力调匀自己的气息,半响道:“证据,他是离国王子的证据。”
秦长歌伸手就去拉楚非欢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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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 19:54
卷一:涅槃卷 第七十九章 自戕
沉默如玉雕的楚非欢立即抬手,按住了秦长歌毫不羞涩的禄山之爪,无声摇头。
秦长歌也摇头,怅然轻声道:“楚兄,我知道你心丧如死,早已不愿再计较红尘恩怨,但是,我不相信你愿意至死都背负着叛徒之名去地下见睿懿皇后,皇后自己,也定不愿你蒙冤终生至死不雪,这是你洗雪冤情的唯一机会,为皇后,为你自己,你都不能无动于衷。”
楚非欢偏头听着,平静的目光微微变幻,想了想,缓缓松开了手。
自己去解领口。
秦长歌一笑撒手,注目祁繁两人,道:“你们一定听过离国皇族的传说,离国皇族自称是深海蛟龙之后,其子孙后裔,确有异于常人之处,最明显的,就是凡离国皇族男性,身上都有宛如金鳞的胎记,他们称这是龙鳞,皇权神授,违者不祥,这是众人皆知的神迹,百姓深信不疑,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无论离国政局怎生混乱,执政者如何昏庸,少有人能取而代之。”
说话间楚非欢已解开衣领,锁骨下侧,心口之上,一小片微金之色的胎记赫然在目,其形如一条鲜活摆尾的鱼,色泽明润,在苍白肌肤映衬下,有一种灼灼的妖艳。
祁繁已经说不出话来。
而容啸天呆怔着,脸色如死,满头汗珠滚滚而落。
半晌嘶声道:“他在桥上……他在桥上说,对不起皇后……”
“阴错阳差啊……”秦长歌叹息,纵使她这般强大心志,依旧不能不为命运的残酷而黯然,“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楚先生那日接到密信,因为毕竟是来自家乡,说不挂念是假的,可能去见了?然后耽误了一些本来可以提前预备的事?所以你觉得亏负了皇后?这其中种种,我不能猜出究竟,但是,一定有隐情,是吗?”
默然半晌,楚非欢道:“那日我心神不宁,本想去宫中见她,要她好好防备着,结果接到密信,当时我想,也许我心神不安,是因为国内出事,父亲被制?而不是她有难?便没有多想,先去见了使者,结果……我是对不起长歌。”
“你在宫门外,见的太监,其实不是西梁宫中人,对吗?”秦长歌已经不忍看那两人脸色,也知道他们已经什么都说不出来,干脆代他们问个明白,也好将楚非欢洗刷干净。
“是,也不是,”楚非欢顿了一顿,才答道:“他是离国人,却是在西梁长大,是我三哥潜伏在西梁的暗探,出事那日,救溶儿离开皇宫时,我在宫门前耽搁那一阵子,就是去找了他,我要他帮我查探这事线索,后几日我频频出门,一是回复一直在催我回国的哥哥的信使,一是和他联系,那夜宫门前,我就是去见他。”
秦长歌道:“可有证据?”
“他姓欧,其实是欧阳,欧阳是我离国大姓,他去掉姓氏的后一个字隐姓埋名入了宫,这人皮色白,双眉分得很开,眼神灵活,年纪很轻,早先在华妃宫里,后来被得宠的柔妃要了去。现在我不知道他在哪宫,如若不信,可以去查。”
微叹一声,楚非欢道:“怕先皇后责怪,这些事,她不知道。”
是了,是小欧子,锦云被杖杀那夜赶来报信的小太监,他原是华妃那里的管事太监,被柔妃看中,硬是挑唆着太后要了来,来了之后却不知为什么细故,不得柔妃待见,又罚下去做了杂役太监,难得他宠辱不惊,一直毫无怨言,本分得很。
点点头,秦长歌道:“是,我知道有这个人。”
此语一出,那两人脸色又白了几分。
死寂。
僵滞。
连空气也似乎因为这凝重的沉默而浓重如淤泥,越来越紧,越来越粘稠,令人呼吸生滞,心跳渐缓,重坠,沉落永无天日的深渊。
良久,祁繁惨然一笑。
容啸天跺跺脚,不敢看楚非欢,手腕一振,长剑一横。
却被祁繁拉住。
怒瞪祁繁,容啸天骂道:“你拦我做什么?你忘记我俩那日的誓言?要苟且偷生,随便你,别拉着我!”
“你还是这个火爆脾气,若非如此,又怎会……”祁繁苦笑,“不过我比你好哪里去?稍安勿躁,你想死,我不拦你,但你还有件事没做。”
容啸天一怔,祁繁已黯然道:“死容易,但是我们凭什么把人家害到这般地步,一句话不说,一声错不认,抹个脖子就想了事?”
容啸天恍然,道:“是我疏忽了。”二话不说,大步过去,扑通一跪,头一仰大声道:“我不求你原谅,我只为自己心安,话说到如此地步,就算还没查证,咱兄弟也知道定是冤狂了你,大丈夫敢作敢当,我错了,我给你磕头赔罪!”
他砰砰砰连磕三个头,又响又重,楚非欢早已转了轮椅方向避了开去,抿唇看着窗外,侧脸瘦削秀逸,他遥望窗外枝头残花的神情,无奈而悲凉。
祁繁也过来,淡笑道:“我兄弟磕这头,不是为了换得你原谅以此求生心安,你当心知。”说着也是三个响头,完了两人起身,对望一眼,一笑。
齐声道:“好兄弟,送我一程!”
金锏闪耀,碎光万点,呼啸着砸向容啸天天灵盖!
长剑冷锋,星菱无数,厉鸣着刺向祁繁心口!
毫不容情的杀手,无一分犹豫与迟疑。
罡风怒卷,激起秦长歌长发飞扬,如一匹黑色丽锦,刷的展开。
“嘶!”
忽有一线绿光,激射而来,活活两声,便缠住了金锏,绿光一扯,扯得那沉重的金锏一歪,正正砸上长剑,呛啷一声,有绿色粉雾四射绽开,与此同时长剑落地。
绿光亦卷着金锏落在地面,铿一声尘灰四溅,硬生生将青石地面砸了个坑。
有什么东西在地上弹跳了一下,然后软软落地。
定睛一看,不过一截尚自微绿的枝条而已。
那绿色粉雾亦缓缓在地面覆了一层,却是枝条上的叶子,被强大剑气瞬间粉碎。
寂静中有人不疾不徐笑道:“你好耐性,偷听了这半日,到现在才出手。”
有人朗笑着进门来,笑道:“须知死容易,死之前还要尽认己过,以自身折辱来还他人公道可不容易,大丈夫可杀不可辱,又有说男儿膝下有黄金,祁容二位,虽说犯下大错,但光明磊落,直认己非,不饰言讳过,不逃避责任,相视一笑了此生 - - 英风豪气,兄弟情谊,真令素某倾慕不已啊。”
祁繁注视着地下金锏,神情黯然,良久道:“我们发过誓,但冤枉兄弟,必自裁以谢 - - ”
“刚夸过你不逃避责任,现在你又来了。”秦长歌神色不动,“你自己觉得欠着楚兄一条命,死了就能心安,可是人家要你命有何用?别什么事都拿死来解决,要我说,还命容易赎罪难,你们是在避重就轻。”
“什么意思?”容啸天怒道:“我死也不对了?”
“就是不对,”秦长歌根本不把他的怒气当回事,“第一,这事走到如今这地步,归根究底,都是因为当年睿懿皇后被害一事而起,始作俑者尚未找到,大家的仇还没报,你们死什么死?第二,楚兄的腿,我刚才看过,未必没有一点恢复的希望,你们两个,难道没有责任去帮他恢复完好的肢体?”
祁繁动容,道:“还有希望?那是灭神掌啊。”
“神也能灭的灭神掌,如何没能灭得了肉体凡胎的楚兄?”秦长歌侧首向楚非欢微笑,“你当时腰后有东西的是吧?”
抬头看她一眼,楚非欢平静的目色也有了惊异,默然点了点头。
“所以,要死,你们俩得把这两件事办完再死,这是你们的责任,没理由推卸给别人,”秦长歌很和蔼很没意见的笑,“到时候,我不会拦你们的。”
对望一眼,祁繁和容啸天长叹无语。
素玄已笑道:“既然暂时不死了,以后还要在一起,不妨相逢一笑泯恩仇,将往事揭过……请容在下做东,聊备薄酒,是也非也,尽付一醉吧。”
容啸天默默呆立,半晌道:“不必了!”长啸一声,一阵风似的卷出去,啸声里无尽怨愤,祁繁轻轻一叹,道:“帮主好意,只是在下兄弟无颜再领……明姑娘,无论如何还是要谢谢你,否则我兄弟便是做鬼,也难以去地下见先皇后……以后但有吩咐,必不敢辞。”
他最后一句,却是向着楚非欢说的,随即默默施礼,去追容啸天。
这样就好,秦长歌并不阻拦,立于原地微笑,她早就想好了,冤情要洗雪,那两个的命也要留下,非得买一赔二?她不做亏本生意的。
她轻轻在楚非欢轮椅前蹲下,看着他的眼晴,道:“回凰盟吧。”
楚非欢立即摇头,“我已是废人。”
他看了看素玄,道:“就是素帮主这里,我也不会多呆,前此日子病重,最近好多了,也该离开了。”
他语气坚决,显见不容商量,秦长歌和素玄对望一眼,俱心有灵犀的不再说话,素玄笑道:“吃饭吃饭,五脏庙填饱最重要。”
一席饭吃得其实颇为沉闷,楚非欢吃得很少,一直在默默沉思,他因为重伤的原因,很多食物都忌口,炽焰有专门的厨子给他做药膳,他也只是象征性的动动筷子而已。
席间素玄提起邀请秦长歌过来一事,道“上次那个刺客,敝帮查出来他的身份,是陇东人,安州人氏,叫庞鹰,是陇东大豪安飞青的死士,他说他接到的命令是将你带出炽焰总坛后便杀掉你,至于为什么,他不知道,我请你来,本是想商量下一步该如何动作,不想却得知了衡记的真实底细。”
“我今天本就是想对你和盘托出的,”秦长歌笑吟吟,“不过素帮主,难道你不觉得你也应该对我坦诚么”
向椅上一靠,素玄偏头看着秦长歌,目光明亮的微笑,“我不相信你猜不出 - - 是的,炽焰大举南来是为先皇后报仇,而触山山巅的坟墓,葬的便是她的遗骸。
楚非欢震了震,飞快的抬头看了他一眼,秦长歌已笑道:“那我重新介绍一下吧,凰盟,先皇后的地下势力,近三年来所谋所思 - - 唯报仇而矣。”
“彼此彼此,”素玄目光一凝,灼灼华彩,“如此,安飞青之事,咱们谁去都一样 - - 先不谈其他,仅凭此缘分,便当浮一大白。”他亲自起身给秦长歌满杯,又俯身去给楚非欢斟酒,道:“这是碧玉罗,暖醇得很,最适合你,喝上一杯活活血。”
楚非欢手一伸,盖住杯子,摇摇头,他动作快了些,袖囊里有什么硬物碰着了白瓷酒杯,叮的一声轻响,楚非欢神色一变,赶紧去摸,摸到一半却又突然顿住,看了看秦长歌,又掉开目光,他这一番动作看在秦长歌眼里,未及疑惑,素玄却已笑道:“莫砸到你那宝贝玉锁片 - - 不过隔着衣服,想来是不妨的,怎么不取出来看看?”
他感慨的摇头,又道:“那日你初来时,手里紧紧攥着那玉,静安王说要拿匕首去撬,我赶紧拦住,费了好大力气才取下来,险些伤着你的手指, - - 他就是这点不好,手段太过暴虐。”
他劈里啪啦把话说完,才发现桌上其他两人都神情有异,楚非欢抿唇垂首,手指紧紧扣住袖囊,秦长歌却已缓缓搁下筷子。
是你……原来是你。
上林苑焚尸杀人之场,远远看去沉默而悍厉的年轻乞丐,泥泞青肿不辨眉目的脸,碎裂的腿骨,咽喉的血洞,沉默如麻袋般被冷冷拖拽过地面的尸休。
捷如闪电的抢刀,泼风惊虹般的刀势,架在玉自熙颈上的长刀,一口咬碎的碎片飞溅。
还有惺惺相惜的包子,踮起脚递上的玉锁片。
…………
楚非欢,早就认出她了吧?
却不愿她知道,那个挣扎于泥泞,被乞丐们欺负误解,瘦骨支离无限狼狈凄惨的人,是当初那个出身高贵,洁不染尘,秀丽如棠棣之华,淡蓝衣裳如高远晴空的一国王子。
当年履足黄金毯,行步白玉堂,劲跨高头马的双腿,如今已覆盖在孱厚褥毯之下,难见立起那一日。
这几年,他是怎么过来的?
重伤,残疾,背负着被兄弟误会剿杀和皇后死去的苦痛,苟延残喘于街角巷肆,失去武功无力谋生,甚至连最基本的健康都已失去,最终沦为乞丐,还是乞丐中最下等,最无用,时时被人欺凌的那一个。
无数个冷月寒风的夜里,破旧祠堂内,恶臭阴沟旁,伤病袭来时,冻饿辗转之中的男子,是否会想起当年那些玉堂金马,笑傲长风的日子?
想起那绝丽女子宛宛笑颜,马蹄踏破长草,挥鞭直指,道:“非欢,助我,还这烽火天下,锦绣河山。”
那一刻风卷衣袂,似在云端。
想起元京城破,大军入城,黑色铁甲洪流上那一方旗帜鲜明招展,他在她身侧,千万民跪伏那一刻,鲜衣怒马,同享荣光。
那一刻相视微笑,踏足天下。
那些华美的,热血的,呼啸着卷掠着惊艳着的灿烂记忆,是否曾如日光映着他彻夜难眠的深黑的双眸,而往事于暗夜重回时衬着那一弯难圆的冷月,这一刻是否分外的孤独与凄凉?
烟华消散,红颜零乱,英杰自云端跌落,垂允挣扎于泥淖。
却无法报仇 - - 因为那只是他人报仇心切的无心错误。
你也无辜,他也无辜,惨烈的鲜血和伤痕,却永远难以弥补。
世事残忍如斯。
……
奏长歌已经完全失去了胃口。
搁下筷子,她默默半晌,道:“素帮主,我有一些话,要和楚兄说……”
素玄何等人,早已极其知趣的站起,默默退了出去。
他体贴的带上门,立在门外,想起刚才那一刻,从来都微笑从容气度高华的明姑娘,眼眸里那绝无仅有的怅惘与黯然。
不由靠着门板,呆呆的立了半晌,心里有一些莫名的情绪在不住翻覆,如潮水迭卷,渐涌渐退,生灭不休。
良久,他突然轻轻的笑起来,瞳仁里流溢徇烂异彩,如雨后长虹,亮丽不可方物。
前方庭院外,却突然传来喧哗声 - - - -
卷一:涅槃卷 第八十章 读心
将素玄关上的门加了栓,秦长歌回身看楚非欢,他依旧看著别处,没有表情。
缓缓走过去,秦长歌在他轮椅前蹲下,轻轻道:“非欢……”
微微一震,楚非欢霍然回首。
秦长歌觉得自已的笑意里已不由自主带了些许黯然,内心里的潮湿侵染了她的心志,她觉得心深处某一个角落的坚冰更冷,心情却一分分的软下去,而某些惯常的面具般的表情,都似乎要在对面男子沉静如死的纯黑目光中动摇破碎。
微笑着,她将自己的手塞进楚非欢的手掌中,触手冰凉,隐约感知到细小的伤痕和薄茧,骨节硌人发疼 - - 那不是她记忆中的手,非欢的手,其实很温暖,有着练武人少有的细腻,他手指灵活柔软,所以出剑比别人更快,然而现在她摸到的,是僵硬的指节。
吸一口气,秦长歌笑,没关系,以后我会努力温暖你的手。
拇指相扣,中指和无名指,轻轻抵上楚非欢掌心,秦长歌闭起眼,轻轻道:“非欢,我相信你当年的读心之术还在,为了我,努力一次,你会读出你想要的东西……这次会成功的……”
睁大眼,楚非欢不可思议的看着秦长歌,半晌,轻轻颤抖起来。
这个早已尘封的绝密,多年后被再次掀起,他看着眼前女子陌生的颜容和熟悉的眼神,隐约间似乎窥见了天门启开一线中某个幽深无尽的秘密一角,激动得不能自已。
“你这样不行的,”秦长歌温言絮絮,“来,闭上眼,象很久很久以前一样……”
咬咬唇,楚非欢靠着那一刹刺痛,收拾心神,闭目。
黑天白水,起落升降,而灵魂于其间沉浮。
眼前似有白雾笼罩,混沌飘渺,难见景物,而脚下如此虚软,如履云端。
有一线游音徘徊迤逦,细若游丝,他仔细的去听,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听明白。
极度的亮也就是极度的黑,虚无中时间逝如流沙,他似乎走了很远又似乎于原地不动,那种朦胧模糊的感觉,一刻不离。
这次……又失败了吗?
“非欢。”
忽有女声于耳侧响起,婉转里一丝清凉。
长歌!
洞天石扉,訇然中开
黑光一闪。
眼前忽然现出华美的宫室,夜风鼓荡垂幕俏纱,绝艳的女子,微微俯低身子去抱床上的婴儿,平静眉目间蕴一丝母亲独有的宠溺笑意。
金光一闪!
婴儿被抛开,血色溅起。
后退,长刀飞射,闪亮的刀锋前穿……遍地鲜血如火莲,有人踏着那一色火红缓缓走近,黑暗而晃动的视野,一双手指,轻轻扣进女子的眼眶……
带血的视线上移,却在将将接触到那脸庞边缘时,突然中止,黑暗降临。
长歌……长歌……
楚非欢僵立在那一幕惨景前,只觉得心在不尽下坠,而灵魂飘荡而出,不知所踪。
浑浑噩噩中,黑光消褪,白光一亮,现出陌生的场景,灰色的天,面目全非的地面,一些奇怪的巨大的方盒子,灰白色的纵横交错的路,地面上很多移动着的飞快的东西,发出各种吵杂的声音,尾部还喷出灰黑的烟雾,树很矮,长在路上,居然是方的,整整齐齐,一些人骑着同样会发出怪响的东西,飞快的窜过。
他茫然立在当地,看着那些奇怪的铁马,呼啸而过他的身侧。
前方突然走来一群少女,奇装异服,露出雪白的胳膊和腿,背着大大的方形的板,眉目闪动,青春活跃。
青天白日的如此装束?亵衣外穿就敢上街?他红着脸一退,不知道眼睛该看哪里,却突有一少女回眸,轻盈拣起掉落的笔。
长歌?
画面突然一收。
响亮的断裂声惊天动地而来,山谷塌陷,山石滚滚而下,烟雾弥漫,洪流翻卷中有人悠悠吟唱,“有彼凤凰,有彼新皇,汝恩我负,我恩汝偿,滔滔逝水,衮衮华裳,未解死仇,不共月光。”
红光一闪,漆黑小屋,零落女体,窗边,一个纤弱的少女,缓缓睁开了眼睛。
幽黑明亮的双眸,深如古井,明若流波,照碍见红尘沧桑万里烽火,照得见亘古天地日月生辉。
她睁开眼,缓缓,一笑。
三生里了悟的朗然。
长歌!!!
楚非欢霍然睁眼,大汗淋漓。
三声呼唤,三世波折。
对面,同时睁开双眼的女子,笑容平静而神秘,幽黑瞳仁,映出他微微惶乱不敢置信的神情。
“非欢,”秦长歌握紧了他的手。
“我离开过,但是我已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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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无语凝噎,当是如此,很久很久以后,执着终于平静下来的楚非欢的手,秦长歌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他沉默的呼吸,轻浅而又无限沉重,窗外的枫叶开得华丽喧嚣,掌心的纹路却苍白无言。
良久道:“你声音……怎么不似我那次在上林山下遇见时那样?”
上林山下,年轻乞丐的声音微哑,如今的声音却略略清朗了些,那丝残存的沙哑,反倒成了恰到好处的回旋点缀,不同于萧深的温醇好听,别有一种低沉绵邈的韵味。
也正是如此,秦长歌才没能在楚非欢一开口,就认出他来。
“我那是病哑,是素帮主不惜千金,寻了药来,如今这样,算是难得了。”
笑了笑,秦长歌道:“如今既已说开,便将往事搁却吧,凰盟等着你回归,溶儿也想见你。”
楚非欢目光亮了亮,下意识的摸了摸袖囊,秦长歌道:“是的,当日赠你玉锁片的孩子,就是溶儿,天意当真是很奇妙的东西,冥冥中自会给人暗示。”
想了想,楚非欢神色却又黯然下来,奏长歌自然知道他的心思,轻轻道:“前路未卜,大仇未报,非欢,我需要你。”
楚非欢默然,前方却突然有喧嚣传来。
“喂喂喂!你干嘛?你干嘛你干嘛?非礼,非礼非礼非礼啊!!!”
清亮亮的声音,让人一听便想到山涧泉技头鸟的声音,掺着几分恼怒和恣意,银屏乍破玉珠倾倒般哗啦啦泼将来。
秦长歌笑起来。
带几分“果然如此”的得意。
将窗子启开得更大些,看着那又蹦又跳的小小少年,他今日换了鲜黄衣衫,越发鲜亮活泼得象只不甘寂寞的小黄莺,闪亮的银链子噼噼啪啪叮叮当当,便被素玄抓在手中蹦得笔直,一堆人神色狼狈的跟在后面,面上烟熏火燎的,抱着红肿手腕呼痛的,拎着死蛇暴怒的,拖着破烂衣柚跳脚的,人声铃铛声吵架声尖叫声像是滚开了的沸油锅再激入冷水,一片混乱嘈杂里什么也听不清,好生生的幽静雅致的后花园成了菜肆,一向怕吵的素玄难得的也没了那潇洒笑意,执着那银链子皱眉看着对面的捣蛋鬼,一脸的无可奈何。
听他大叫非礼,不由失笑,“非礼?你一个男子,说什么非礼?或者说,你有什么值得我去非礼?”素玄微笑,上下打量少年,故意目光露骨,似乎在寻找对方可供“非礼”之处。
他那久经花丛战阵的老到挑剔目光,比寻常登徒子的好色垂涎神色更令人无地自容的尴尬,那少年饶是大胆放肆,也不禁红了脸,将脖子缩了缩,他穿的衣服领子很高,缩也缩不进去,索性头一昂,大叫,“没听过断袖么?你这个老男人?贼忒兮兮目光下流,一定不是好人”
轰一声,炽焰帮一群粗豪汊子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摇头。
“谁家的花痴小子?跑炽焰帮闹事来了?”
“断袖?我家帮主连你手还没碰着,袖子也没挨着,断什么断?莫不是哪家象姑馆里跑出来的小倌,看上了我家帮主风流倜傥,要讹诈吧?”
“是象个兔子,粉嫩溜滑的,哈哈……”
那少年家世绝顶,自小养尊处优,几曾听过这些话来,细眉一竖便要发怒,手腕一振,铃铛微响。
手掌一竖,微颤立止,“老男人”素玄,无可奈何的微笑摇头,道:“这东西在你手里,总会惹出麻烦……”手指轻轻的捏过去,纯金的铃铛,在他手下宛如淤泥,轻轻一捏,便彻底闭合,他一路捏过去,将那十几个铃铛,全数捏成了圆球。
然后顺指一捋,叮当连响,铃铛全部落地,在地上乱滚,少年手里,就剩下了一各光溜溜的链子。
“你!”见他举手之间便毁掉了自已精心打造的武器,那少年大怒,气得脸蛋绯红,大眼晴里盈起了一泡泪水,映着薄幕的一线夕阳晚霞,水光流溢,华彩璀璨,竟是不语薄嗔也动人。
哄笑声歇,众人呆呆的看着那少年,哗,没注意到,还真是个漂亮的小子。
有人已经开始在回忆郢都城几个著名的象姑馆的红牌,是城东杨柳青家的呢,还是城西醉颜红家的?
秦长歌隔窗老神在在的微笑欣赏,道:“非欢,素帮主的麻烦终于来了,你我再犹,就不识趣了。”
楚非欢仔细的盯了那少年半晌,目光在他高领衣服上掠过,道:“素帮主目光如炬,怎么就看不出……”
“他这是先入为主,”秦长歌微笑,“这是水家小公子,水家对外确实一直宣称有七个儿子,这孩子性子放纵,又扮惯了男孩子,举止并无异常,素玄又是个洒脱不爱追究细节的人,一时发现不了也是正常,不过……不会很久吧。”
面上掠过一丝清淡如风的笑意,快得难以捕捉,楚非欢道:“他是好人,值当有自己的好日子。”
“自然,”秦长歌回首,凝视楚非欢,“他现在是没空理会咱俩了,咱们正好走路,我留个条给他 - - 非欢,你终究是凰盟的人,是我始终挂记的朋友,没有道理你不在我身边,去寄住他处。”
蹲下身,扶着椅子扶手,看着楚非欢明澈的双眼,秦长歌轻轻道:“经过前世的长乐喋血……这一世,我已不知道能相信谁,非欢,我很狐独,在心里,非常孤独,我不知道谁是我的敌,谁是我的友,真相掩在迷雾之后,而前生的睿懿至今背负着乱政私奔的恶名,我周遭人群无数,能相信的,会帮我洗雪沉冤的,却只剩下寥寥数人,其余的,面目难测……非欢,你是我最愿意去信任的人,如今这个时辰,你不能抛下我。”
沉默。
良久,楚非欢终于缓缓抬眼,直视着她的目光,一声叹息。
他慢慢伸手,去抚秦长歌的乌发,手指将要触及她头发时微顿了下,还是轻轻落了下去,他低声道:“你,武功未复,现在很辛苦吧?我陪你……从头开始。”
秦长歌抿嘴一笑,眼睫微有湿意,恍惚间想起前前世,非欢那个古怪别扭的性子,从来不肯靠近她,如今经历生死一劫,他似是终于想通了许多。
推起楚非欢从后院离开,后院边门处,有马车等着,上前一问,果然是凰盟派来的,祁繁心细,亦对秦长歌有莫名的信心,知道她能劝回楚非欢,早令人等着了。
孔武有力的车夫过来,轻轻抱起楚非欢,秦长歌早已转身,装作看路边杂货摊,不去看他,那么骄傲的男子,落到如今不良于行的境地,行走皆需人照顾,那感觉,想必比死还难受吧,秦长歌知道现在自己能做的,只能是尽力维持非欢那一份尊严而已。
上得车来,楚非欢神情平静,马车微晃中他突然开口,道:“你现在的身份是什么?”
“文昌公主身边一个宫女,随她在上林庵带发修行为国祈福。名叫明霜。”秦长歌简单谈了些当前现状,又道,“非欢,那日明明是玉自熙带走你,如何你会到了素玄这里?”
“我也不知道,”楚非欢淡淡道:“我醒来时,看见的就是素玄。”
“这两人交情倒好,”奏长歌若有所思的敲击着车板,“非欢,关于刚才你‘看见’的那个秘密,祁繁他们都不知道,暂且,不要说吧。”
乌黑的眼睫抬起,楚非欢深深凝视秦长歌一眼,目光一些难明的情绪翻掠而过,却深不见底,半晌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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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包子今天很郁闷。
因为大家都那么奇怪。
先是娘,那个整天一副无所谓样子也没什么事能令她有所谓的懒娘,突然象被打了一拳一样,丢下他就跑掉了。
她那样子,居然象是在害怕 - - 她会怕?他只知道她怕老鼠怕得要死,她说那是她自己几辈子都克服不了的怪癖和弱点 - - 嗯?几辈子? - - 但是活着的人或事,他可从没觉得她会怕什么。
然后不过是吃个糕,居然吃到了皇帝的龙爪,虽说后来赚到了足够吃三年的点心,不过皇帝陛下也太小气了,不过一点点心么,犯得着心疼得摔了碗?
不过他捧了碗就去上林庵找娘了,哦,娘你又被皇帝发现溜号,你完蛋了你。
萧包子得意的嘎嘎笑了一阵,想起两个叔叔,又苦起脸。
祁叔叔和容叔叔也不知道怎么了,容叔叔先回来,象一阵小小的飓风般呼啸着卷过庭院,一眨眼就扎进了他的屋子,哐当一声门关上的震动,周围三间房子同时颤抖。
他蹑走蹑脚的想去偷听发生什么事了,离门口还有两丈,呼一声,一卷画轴掷了出来,擦过他鼻尖,夺的钉在了他身后的墙上,卷轴哗啦啦的摊下来,在风里飘摇,他凑过去看,几个很漂亮的字,“戒急用忍”。
这字,很早就挂在容叔叔房里,今天不知怎的被他扔出来了。
他正疑感,咣当又是一声门被撞开的声音,容叔叔再次风一般的卷了出来,卷到钉在墙上的画轴而前,呆呆的看着那几个字,缓缓伸手要去摸,却如被烫了般飞快缩手。
他好哥的偏头盯着容叔叔看,容叔叔眼睛怎么有点点红?脸色怎么有点点白?嘴唇怎么有点点青?咦咦,更白了,更青了,更红了……
呼啦一声,衣袖一甩,某个想窥视他人激烈翻涌内心的小人被稳稳的请出院子,树上呆着去了。
萧包子那个委屈啊……搞什么,不就是想哭么?值得发这么大脾气?我也经常哭啊,我怎么没把你送树上去?
发狠 - - 要练武功,要练最强的武功,练成了,不管想不想哭,只要我高兴,袖子一卷,咻一声,你们也给我去树上呆着!
发狠完了,探头对树下看……怎么下来啊啊啊啊……
有人推门进来,步子稳当,萧包子大喜,转头看见是祁叔叔。
正要呼唤,却见祁叔叔也没了平日里那嬉笑的神情,步子很快的也到容叔叔房里去了。
萧包子盯着他的手,他推门的手,好像在抖?
室内有低低的说话声,那语声远远听来,象困在梦魇中挣扎不出的呜咽。
萧包子突然觉得萧瑟,今天每个人都很反常,每个人都很奇怪,仿佛,有什么未知的事情,在这个平常的日子里,翻天覆地的掉了个个儿,啪的一声,拍散了许多早已尘封的往事,腾起的烟灰,弥漫了新的雾障。
这种奇异而凝滞的气氛令他困惑,想了半天,干脆伸了个懒腰,躺倒。
一线昏黄的夕阳,映在他长长的睫毛上,那睫毛长而微卷,如安静的金色的丝弦。
他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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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萧包子醒来时,他已经睡在娘的怀中。
睁开眼,第一霎,看进一双琉璃般明澈美丽的眼睛里。
他呆了呆,有点迷糊,不知道是不是还在梦中,因为刚才在梦里,他见过这双眼睛。
然而他瞬间笑了。
因为他看见他那个懒散的坏娘,正笑眯眯的拿冰凉的手去贴他的脸颊。
于是他一激灵,立刻清醒得不能再清醒。
咧嘴一笑,萧包子很开心的想起自己踮起脚递上玉锁片时,望进的那双他不能忘记的美丽眼睛。
他道:“叔叔,你来了。”
楚非欢看着面前的孩子,目光中难得的染上了一抹暖色,三年前他抱着他小而软的身体,那时他还只是个婴儿,在长乐宫离火地里安静的躺着,身侧是母亲惨不忍睹的尸体,他抱起他时,于浓烈血腥与火焰焦臭气味中清晰的闻见了婴儿的奶香,火光里孩子的脸饱满如桃,而身侧,深爱的女子渐化飞灰,那一刻他突然觉得,栈渡桥那花开一树,一枝迟春,终是永久调谢了。
时隔三年,婴儿长成活泼灵动的孩子,死去的人历经三生以躯壳复生,一切都似乎在完美重来。
然而自己呢……
有些失去的,便永久失去了,永远挽不转来,如同时光,如同那些静好却沉默的岁月,如同……他曾经健康完好的肢体。
往事是怎样的一场烟梦?一梦而醒惊觉的又是谁的预言与结局?
他目光沉落,如同深海。
萧溶却突然靠了过来。
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这位他很喜欢的叔叔,为什么用那般悲凉疼痛的目光看着自己,然而那疼痛令他亦觉微痛,他短短的四岁生涯里,未曾有过这样的感受,这令他迫不及待的要将温暖传递给他所重视的人。
他靠过来,用自己的脸,挨了挨楚非欢微凉的颊。
还安慰的拍了拍他的肩,大人般的宽慰,“好了,现在都好了……”
楚非欢怔住。
他视线缓缓转向肩膀上的小肥爪,而脸颊上温暖柔细的触感还在。
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对待一个孩子的体贴与安慰。
不同于成人的怜悯会带给人撕裂般的痛感,纯雅的情谊,如栀子花般的洁净,如丝绸滑软美好,拂过内心滴血的裂痕与创伤,疗效如同妙药灵丹。
楚非欢垂下眼睫,将一怀激越都掩在目光之后 - - 他最终还是不知道如何应对。
萧包子却根本不以为杵,咧嘴笑着,得意洋洋看着他娘。
秦长歌对他赞许点点头,此时祁繁容啸天已经迎了出来。
一见楚非欢,祁繁便道:“楚兄,后院栖绿园,清幽安静,我已命人打扫出来,便请那里安歇如何?”
容啸天默默无语,远远站在一边。
“我还是住皓雪轩。”楚非欢轻轻道:“习惯了。”
这句话说出,心中又是一痛,习惯了 - - 这三年,更习惯的是破庙阴沟残羹冷炙吧?
容啸天已经快步去命人收拾皓雪轩,脚步飞快,祁繁亲自上前,接过秦长歌推着的轮椅,道:“时辰不早,你还是早些回赵王府,免得他起疑心。”
“嗯,”秦长歌进了书房,找了张黄裱纸,大笔一挥,胡乱画了个符,揣在怀里,祁繁又递上一个纸卷,道:“您上次要我查的三件事,赤河路远,消息还没回来,另两件事,写在卷中,您带去看着。”
点点头,一并收入怀中,秦长歌回眸对楚非欢一笑,“楚兄,既已回来,便请安心养病,我会尽早结束在赵王府的差事,大家好好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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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 19:55
卷一:涅槃卷 第八十一章 遇险
赶回赵王府,已经是上灯时分,秦长歌装模作样把神符贴在小院院门上,萧包子则蹲在院门口,绘声绘色口沫飞溅和一对婢仆大谈那位“仙师”是如何的神奇,如何的大架子,他们父子两人为了求这符又走如何的艰难的从上午等到下午,听得两个下人咋舌连连,对那个鬼画符的东西,充满了膜拜之情。
打发走婢仆,萧包子拽着秦长歌,把今天遇见萧玦的事说了一遍,不过很聪明的隐去了买点心的情节,只说自已逛衙遇见萧玦,皇帝陛下很好心的请他吃千层糕,自己严词拒绝却盛情难却,为了避免皇帝老子生气砍他脑袋只好勉强吃了一点点云云。
秦长歌哪里理他的鬼话连篇,注意力都在那个道士和那番对话上,听完仔细的瞅了瞅包子,这孩子,虽说像前世的睿懿多些,但确实有萧玦的影子,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只会越来越象,迟早都会被发觉的。
嗯……萧玦在上林庵没找到她,会想些什么呢?
如果,他真的认为睿懿母子都活着,而包子是他的儿子的话,那么怀疑她也是正常的,看来得加快在赵王府探索的脚步了。
从怀中摸出祁繁交给她的纸卷,看了一下,微微一笑,道:“果然如此。”
郢都大儒孟廷元户帖上的生辰,并不是赵王在王府为他庆贺的那日。
而陇东大豪安飞青的消息虽然还没传回,但祁繁很细致的查了当年他在郢都时的行踪——安飞青在郢都有自己的别院,祁繁不知道用的什么办法,从安飞青家的车夫口中细细问了安飞青在京多日的行踪,其中有两件事蹊跷,一件就是出事前几日,安飞青曾不要套车,单独出城,另一件事是出事当日,安飞青命车夫套车,说要去天衢大衔买此京都礼物给留在陇东的家人,他们从南寺大衢出明明可以抄近路到天衢大街,安飞青却坚持从西府大衙绕路,其间不知怎的,车子走得好好突然一歪,撞到旁边一座府邸的守门石狮,守门人出来喝骂,车夫忙着道歉说好话,也没在意是谁家府邸,他又不识字只隐约记得匾额上是四个字。
邗繁在信中最后道:西府大街本就是王公贵族的集居地公主国公王爷郡王很多住在那里,四个字的匾名,可以排除公主府和王府,郡王和国公却是有可能的至于是谁家——只得继续访查了。
秦长歌微微叹息,“还真是错综复杂啊……郡王么……”她慢慢的笑了下,将纸卷就火,烧了。
火舌一舔,纸卷由白变黑再变灰,悠悠飘落在桌上灯盏内,秦长歌拍拍手,对儿子道: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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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里起了风,深秋的夜风哗啦啦拍打窗纸,隐约有了几分萧瑟的冬意,秦长歌一周天运动毕,缓缓睁开眼,目光明亮如星子。
师门的碧落神功,本就是绝顶武功,这段时间下来,秦长歌已经小有所成,她现在的身体纤细轻盈,骨骼灵活柔软,是练轻功的好料子,练起师门轻功“踏纱行”更是事半功倍,秦长歌很满意,轻功最重要,逃命的制胜法宝。
下床,换了身深色衣服,纱巾蒙面,秦长歌轻轻掠了出去,夜色中身姿飞舞如水草虽然还抵不上前世的绝顶轻功,但是应付一般王府护卫,想必差不多。
夜色深黑,秦长歌看也不看,直奔那日萧琛夜饮之地,远远看见长廊两侧明亮灯盏成串成排,蜿蜒无尽,似向天际而行,宛如天河倒挂,飞光流彩。
真是奢靡!秦长歌停住脚步暗骂大半夜的,还点着这许多灯笼,叫人怎么过去!
再看向亭内,纱幕上映出人影,有人在。
那日亭中宴饮秦长歌注意到,亭内地面和外廊并不在同一水平线上,换句话说,这亭下有问题,本来她是打算到萧琛书房去看看的,见了这亭子,她临时改了主意。
至于那日容啸天问她,为何盯住了看起来完全是局外人的萧琛,她没有明说其实是因为不能说,当初萧琛是萧玦最疼爱的幼弟,也是最没防备的一个兄弟,按说他身体荏弱,不当牵扯到朝局阴谋,但不知为何,她对他总有几分戒心,而当年秦楚二王谍叛事件之后,她的疑心更重了几分。
秦楚二王谋叛消息,秦长歌最初只是隐约猜想,尚未抓着实证,是某夜一封匿名飞信,证实了这个逆案,二王被杀后,秦长歌立即命人查此信来历,却每次在即将摸到线索时,对方便被灭口,对方掐灭线索的手段干净利落,无迹可寻。
二王案是萧玦夫妻第一次龃龉的开端,秦长歌并不后悔为萧玦背负杀兄之名但是她绝不允许自已被人当枪使,她将怀疑的目光投向萧玦的兄弟们——萧玦兄弟六人长子早死,第二第三的便是秦楚二王,萧玦排第四,老五懦弱,老六体弱看似没有什么好怀疑的,但是,作为萧玦最疼爱的幼弟,难道秦王楚王就不曾想过拉拢萧琛,里应外合?
而最终萧玦置身事外,看起来那么理所当然,那段时间他病了。
当然,如果萧琛确实接到过秦王楚王的暗示,他更应该向兄长萧玦说明,而不是去暗示嫂子秦长歌,秦长歌的猜想看起来并不合理——所以,如果真的是萧琛所为,他在这事件前后扮演了什么角色,他心里到底打的是什么算盘他的动机和目的是什么——那就真的很有点意思了。
只是时隔三年是否还能在极其聪慧,行事缜密有度的萧琛这里有所收获,实在是件没把握的事,但秦长歌一向觉得,如果不去试,那岂不是半分的成功机会都无?
隔世重来,秦长歌仔细想过这些前世有可能招致祸患的纠葛,始终觉得,以她对萧玦的了解,以两人浴血沙场开国建业,一路扶持而来的默契与相知,仅仅靠那些对朝政时局行事风格的分歧,并不应该成为萧玦杀妻的理由。
只是,谁知道呢?
人心本就是世上最难测的东西。
心里想着往事,时间似乎过得很快,远处,亭子中的灯火终于熄了,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出来,却是萧琛和那个叫蕴华的女子。
萧琛似乎精神不佳,步履有点虚浮,那女子见状去扶,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萧琛一让。
手在半空微微一僵,随即收了回去,灯影下那女子淡然一笑,微微侧首,将那灯又向萧琛靠了靠,行步间似是无意一个回眸那目光飘飏如碎叶,迎风涉水而来,直落向廊后暗影之处。
秦长歌一动不动此时伏低身子,更易给人看出潜藏行踪。
蕴华又看了看,萧琛却已走出好远,她急忙赶上给他照亮,不再回顾。
秦长歌伏下身子,隐在暗影中,知道这女子精细,定然会回来查看,今晚这个亭子是查不成了。
猫着腰从廊侧一路飞窜,秦长歌看着萧琛行路的方向,白日里她问过婢仆,看得出那是往他自己寝居而去,换句话说,书房无人。
要不,还是去书房?
却见那蕴华送萧玦回到了寝宫,返回来,对路过的一队侍卫招招手,嘱咐了几句,那人躬身领命而去。
心中一凛,秦长歌立即打消再探的主意。
那蕴华默默站在黑暗里,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秦长歌武功未成,却知道她武功不弱,不敢在她视线范围内退开,她却也不急躁,伏在黑暗中,静静等着。
蕴华立在园门口,微侧首一个聆听的姿态,然而这寂静的夜里,除了风声,和极远处一两声凄厉的大吠,以及落叶的簌簌之声,几乎什么也听不见。
然而她似乎等待的就是这一刻的安静?
黑暗中蕴华笑了笑一个极缓慢的,有如贴在脸上般的虚浮的,浮光掠影似喜似痛的笑容。她整了整衣袖挺直肩背,姿态优雅的走开。
却突然有东西闷声跌落的声响。
是肉体落地撞击地面的声音。
随即又一片安静。
已走出几步的蕴华霍然回首怔了怔,跺跺脚,立即一个飞鹤般的转身,烟青裙裾如在夜空中开了朵巨大硕美的花,又似一道青色流光,瞬间投入萧琛的“绾风园”。
秦长歌立即潜进几步,将耳朵贴近地面。
隐约听得内苑步声仓促,有拖动的声音,移动桌椅的声音……又有一声咚的微响,秦长歌怔了一怔怎么听起来象是双膝落地的声音?
过了半晌,响起衣袂带风声。
秦长歌屏住呼吸,远远看去,出来的正是蕴华,她臂下还夹了个被单卷,看形状,里面竟似裹着个人,蕴华轻轻巧巧夹着,不时移移位置,一缕光泽柔亮的黑发从被单卷里掉落,晃晃悠悠飘荡在夜风中。
蕴华出了园门,突然回身向园中看了一眼,气死风灯的微光映着她眉目,一丝凄凉一丝欣喜一丝庆幸一丝落寞一丝犹疑一丝无奈,那神情竟复杂至不可描述。
一眼过后,她飞掠而起,向园外黑暗处奔去。
秦长歌不敢追她,等她离开好久后,才乘着侍卫交班慢慢退出。
好不容易回到自己院子,对着儿子睡颜,默默沉思。
蕴华复杂的神情,被单里露出的黑发,那沉默而无奈的等待,都似在隐约告诉她某些关系着萧琛的不可触碰的秘密,她似乎在无意间,于黑暗中摸着了某个庞然大物的轮廓却因为对方过于庞大,显露出的只是冰山一角,她无法得知对方的全形。
呵……没关系,毕竟,我摸着了你。
————————————
接下来几日,秦长歌都没找到机会潜入醉心亭,蕴华似乎心生警惕,加强了园子的守卫,秦长歌不敢轻举妄动,白日里没事便四处转转,发现自己不在的这几年,赵王府又改动了许多,而萧包子则被她派出去搞联谊——孩子嘛谁会防备一个孩子?
谁又防得了一个看起来很小白,其实很狡猾狡猾里偏偏确实还有几分小白的漂亮孩子呢?
尤其当他用他乌溜溜黑水晶似的大眼睛好诚恳的望着你的时候。
“赵王又生病了?蕴华是他的侍妾?”秦长歌吃着萧间谍进贡的点心,这是萧间谍利用他的无敌魅力从厨娘大婶那里搞来的,代价是夸人家年轻漂亮——大婶今年尊庚已四十有七,身躯肥壮,头发半白。
“你听谁说的?”秦长歌不信任的瞄萧间谍。
个人能力受到极大侮辱的萧间谍十分愤怒,拖过点心碟,“不给你吃了——,我听文叔叔说的。”
“文正廷?”秦长歌摸摸儿子的头,一边笑眯眯的将碟子再次拖回,他居然肯和你说话。你好本事!”
“当然,”萧包子立即眉开眼笑,完全没注意到坏娘搞了什么小动作。
“叫你办的事,办了没?”
“小事!”萧包子洋洋得意,“你给的那东西,我趁厨房大婶不注意,在她和的面里掺了一把,今晚做出来的侍卫们的夜宵,一定很好吃。”
塞了块点心到儿子嘴里,秦长歌毫不吝啬对他的夸奖,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
满嘴里鼓鼓襄囊,萧包子犹自不忘好齑,什么……素(是)……强(长)江……”
“和遐水差不多的大江," 秦长歌搪寨,“快去玩你的九连环,明早我要看不见你拆开来早饭就归我了。”
翻翻白眼,萧包子老实坐到一边,玩了一阵,立即昏昏欲睡,点头如小鸡啄米。
秦长歌抱起儿子,安置好,等了一阵,探头到窗外,低声作鸣,一长二短。
随即,风声连响,隐在暗处的凰盟高手穿窗而入。今天白天秦长歌去了棺材店一趟,约好时间要凰盟派轻功和应变最好的属下前来接萧溶离开。
“可有异状?”秦长歌声音极低。
摇摇头黑衣男子神恃沉稳他是跟随秦长歌的老人,创立之初便在凰盟,素来办事精干。秦长歌时他很放心。
将儿子抱给他,秦长歌道:“带溶溶回去,走后院务必保证他的安全。”顿了顿又道:“派几个轻功最好的人来,必要的时候在王府各处现现踪迹,掩饰下我的行踪也好让赵王无暇注意到我。”
男子应了,默默躬身,抱着萧溶飞身出了窗外。
秦长歌返身坐下,取了本书翻着,静等到夜深,算好时间,换了衣服,她不打算在这里耗时间了,今夜侍卫们集体泻肚子,防卫必然疏松至于明日也许有人会怀疑,但她已经离开了。
以防万一,她将完成任务的溶溶先送走,自己单身一人,怎么说都好办。
然而一出门,秦长歌就发觉不时。
赵王府的侍卫是减少了,还不停有人抱肚子去茅厕,但是却多了一些陌生脸孔,衣着普通但神情精干,看起来比赵王府侍卫更为精锐。
刚到长廊附近就几乎被人发现,一声暴喝:“谁!”
随着声音,花丛村荫里咻的窜出一只野猫,箭似的没入黑暗中不见,有人轻声笑,“老潘别疑神疑鬼的紧张太过,没事的……”
脚步声走了开去,和野猫对峙半天,终于用一只蜈蚣将它成功刺激出去的秦长歌松了口气,暗骂,如果大师兄在就好了,如果当年自己不是讨厌玄学,学了师傅的神通道法就好了,那么现在就是自己大摇大摆的从他们面前走过,也没人会知道。
秦长歌是个很讨厌命理玄学之类学说的人,对于探究天地奥秘,长寿秘诀,天命轨迹,凶吉福祸之类的星象卜筮阴阳风水丹经符咒统统远避,她相信天命有定但事在人为,将人的一生在出生之前便大笔圈定,似乎每走一步都在高人高深莫测故弄玄虚的算计之中,无论怎生挣扎都挣扎不出划定的轨迹……实在是件很可怕的事。
当然现在的后悔也是一时感想而已,秦长歌立即将这念头抛之脑后,她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萧琛寝居之处守卫尤其严密,书房也是如此,亭子那里倒正常,干脆直奔长廊而去,一路走,一路拣起地上卵石,专拣光滑白亮的,揣在怀中。
说是正常,依旧有陌生侍卫在守卫,看样子今夜整个王府都戒备森严,秦长歌皱皱眉,隐约知道了原因。
深夜里冷风啸啸,树影摇晃混沌连成一片黑色魔影,黑衣的身影轻捷穿行,毫无滞碍,白日里秦长歌查探过地形,这条路掩在一丛深树之后,树后是矮墙,人走到此处往往出现错觉,以为此路已尽,其实墙后别有洞天,从这条近乎废弃的路前往醉心亭,看似绕路,实则上却是最安全的。
秦长歌一边赶路一边摇头叹气,想当初自己一身绝世武功,遇神杀神遇魔杀魔,夜探前元皇宫都穿着拉风的白衣服,哪里会像如今这般黑漆嘛乌躲躲藏藏小心翼翼?没有好武功,真难走江湖。
无人打扫的小路积满落叶,枯脆,踩上去破碎之声清晰,秦长歌小心的避让着,一线青白的月光射在靴尖上,是一种淡淡的灰。
秦长歌身子突然一僵。
那月色映在地面,被倒映的物体涂抹得斑驳,长的是树影,方的是墙垣,纤细的一条是自已,那么,那长的树影后的一点点起伏的暗影,是什么?
与生俱来的警觉和灵敏的感应令秦长歌突生悚然之感,仿佛正有猛兽鹰隼阴鹫的盯着她的后心,那种死亡气息逼近的感觉,令她肌肤上瞬时起了一层微栗。
仔细嗅了嗅,空气中隐隐有一丝生铁般的冷腥味道。
地下,那个突出的影子极细微的动了动。
秦长歌目光一闪
想也不想头也不回,拼尽全力斜身前扑!
“咻!”
风声来得迅后如奔电,如天神纯金之手,拨裂黑暗,分开夜之狰狞肌理,擦过一溜赤色血光,直奔她后心!
“夺!”
一支青翎黑竿镶铁重箭,刷的插入她脚稞侧,箭身紧紧靠著她的夜行靴的靴沿,几缕被挂掉的黑色布丝牵连在青翎上微微飘摇。
好精准的箭法,好强悍的速度!
换成寻常夜客,警觉之后的必然反应是回首,只那一回首的功夫,便再也逃不及。
只有秦长歌,前世里刀山血海里走出来的人,久经战阵,应变自然是最准确的。
对方势在必得的一箭未中,似也微微讶异,手臂微动。
秦长歌忽的扭身,这回向后猛扑!
“咻咻咻!”三箭连发,连珠箭式,后箭追着前箭,在半空中接连划过深青的亮弧,自秦长歌刚才落足的前方一一掠过,施弓者计算精准,算定对方无论怎么前扑,逃得了第一箭逃不了第二箭,逃得了第二箭,也必死在第三箭下。
谁知道秦长歌狡猾到连这个都预见到了,不进反退,违背常理的来上这一遭。
这回施弓者是真的惊讶了,更惊讶的是,向后猛扑的秦长歌,在她注目箭落方向时,突然不见了。
月色如薄纱,淡淡罩在幽静的小径之上,四周深树寂寂,落叶层层,秋冬天气,连虫鸣也不闻,安静得仿佛死地。
环顾一周,发现根本没有可以隐藏的地方,施弓者轻轻的咦了一声。
这人躲哪去了?
树上?不可能,那不过一眨眼的功大,她绝不相信有人能在她一眨眼的瞬间爬上树而她却不知道。
施弓者轻颦眉头,从树后行了出来,月光洒上她的脸,清艳英秀,双眉如男子般微微斜飞,身材高挑,行走姿态有种奇异的优美的韵律。
赵王侍妾,蕴华。
——————
静夜里树叶一声声破碎,细细的裂声。
蕴华的脚踩在树叶之上,手中造型奇异的弓,在地下投射出鲜明优美的黑色轮廓,与横斜的村影交织在一起。
她似是自恃艺高胆大,根本不曾掩饰行迹,只是黑暗中光彩熠然的双目,微微暴露了她的极度警惕。
你……在哪里?
目光突然一亮。
前方,一株不粗不细的树下,有一方半人高的矮墙。
嘴角扯起一抹冷笑——还以为如何的狡诈奇特呢,原来也不过如此。
手指一牵,长弓在掌心圆熟一转,瞬间操弓在手,蕴华缓缓从背后箭囊取出箭,三箭齐搭,举弓的姿势冷森肃杀。
冷冷道:“出来——否则,我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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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 19:55
卷一:涅槃卷 第八十二章 蛊杀
没有动静,如月色沉寂无声。
“不要以为我的破月箭射不穿这破墙,我数三声,你不出来,你就等着尝尝一箭贯喉的滋味吧。蕴华冷笑,“做了地府新鬼,可别怨我。”
有风贴地盘旋而起,卷起落叶簌簌有声。
蕴华目中闪过一丝怒意,不再说话冷然道:“一-……”
呼!她身侧树后,半人高及腰的距离处,突然横扫出一个纤长的黑影,如疾风怒卷,嘭的一声恶狠狠撞在她身上。
嗡!
满弦的弓顿时被撞飞,三支箭恣肆如烟花的飞射开来,夺夺夺一声沉闷有力的声响,三箭齐齐钉在矮墙上,结实的青砖摧枯拉朽灰烟四散,碎小的砖屑激射纷飞,矮墙立时被穿了一个大洞。
而蕴华向后跌落。
那黑影嘭的撞到蕴华,立即张臂,四脚并用将她一抱,左手按住她胁下,右手扣住她后心,左腿曲起抵在她膝尖,完全一个粘缠轻薄却又丝亳动弹不得的姿势。
蕴华哪里想到身侧这个位置会撞出人来,猝不及防下被撞得发昏,还没反应过来,己身已经受制。
狠狠咬唇,瞪着秦长歌,她道:“好……好……你厉害……”
很“羞涩”的笑了笑,秦长歌道:不好意恩啊,我等急了,等你数到三,我老人家腰也要断了。”
刚才,她根本没躲在矮墙后,而是趁那一打滚的时间,飞速移到了树后。
树干不够粗自然掩不住她身形,她也没打算掩盖,那方法太老套了不是?她一脚蹬在村身节疤凹陷处,斜着伸展身形,一脚跨在了身后矮墙,这样,她便是侧身躲在树后,人的正面和侧面宽度自然不一样,何况她身材细瘦,黑衣紧身,树身又对着蕴华的角度秸稍偏斜,地下各种交织的影子斑驳,从蕴华的角度过去是死角,一眼之下根本看不见她的身形,而微微露出的一点影子,又恰到好处的被矮墙的影子遮没了。
而蕴华数三声正常情况下在第三声她会提高警惕,而在第一声则最松懈,秦长歌前世看电视,一直很好笑为什么那些被敌人数数逼迫现身的人,一定要等到第三声再出来呢?要知道第一声第二声是敌人给你的考虑时间,他认为你在考虑,那么他自己一定也是防备最松懈的。
她在第一声刚刚出口的那一剑,便以脚尖为轴,以自己的身体为武器将自己狠狠的一百八十度砸了过去!
蕴华是被“人棍”撞倒的。
不喜欢按常理出牌的秦长歌笑嘻嘻盯着蕴华瞳孔“美人,干嘛和小生过不去?”
嗤的一笑,蕴华道“小生?你装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
“哦一一”秦长歌心知那书呆子果然还是告诉了萧琛,这是故意在这里等她来着了,可是居然能推算到她走这条路?够厉害,“我是谁?”
“小寡妇还是大才子?”蕴华料斜飞她一眼,“装得真象。”
“不明白你的意思”,秦长歌摇头笑,“难怪你我贴身相拥你却毫不羞愤,敢情你以为我是女子?小寡妇?我对小寡妇是有点兴趣,成熟的饱桃,最鲜美多汁了,不过呢,象你这样的半开半阖的娇花,小生更是垂涎……比对此次来赵王府借璇玑玉谱还垂涎……哦美人,是男是女,一验便知,来,来摸摸。”
说着右膝顶上她环跳穴,空出手,抓着蕴华的手就往自己胸前来。
瞪大双目,蕴华一直镇定逾恒的脸上终于渐渐露出惊恐和惶然,难道王爷说错了?难道自己也猜错了?他真的不是那个女扮男装的沈无心?真要是一个女人,行事会这般放肆大胆?
她咬着嘴唇,使尽残余力气,拼命将手往后夺,秦长歌立即撤手,啪的一声,蕴华收力不及,一掌回拍在自己脸上,立时现出五个纤细的指印。
笑嘻嘻睨着她,秦长歌摇头道:“啧喷,不摸就不摸,犯得着甩自己巴掌么?这么守身如玉的?你是赵王的通房丫头?不过,小生体魄真的很壮健的,比病歪歪的王爷可好得多了,王爷不过好容貌,小生却有比他更好的……美人,你风情万种,怎可被那病秧子平白辜负?真的不想试试?”
眼中燃起怒意,蕴华的黑眸越发晶亮迫人,但瞬间那怒意被压下,她思量半晌,淡淡一笑道:“我没兴趣摸你,你连王爷一根指头也及不上,我指头真要碰着你,哪只手指碰到,我就斩掉哪只手指。”
“哦?”秦长歌四下打量她,“痴情,痴情钟子!”
嘴上风流轻佻胡言乱语一力要让蕴华推翻自己就是沈无心的猜想,暗自里秦长歌也在心急,刚才是制住她了,可是自己内功未成,无法精准的穿透她穴道,运起那点可怜的内力试图进入蕴华穴道,偏偏对方内力强劲古怪,自己的那点内力,遇见了直如蚂蚁撞墙蚍蜉撼柱,瞬间抵消,她不敢多试,生怕蕴华发砚了自己没有内功根本制不住她的要害,否则她一反击,自已吃不了兜着走。
悄眼一瞄,看月影移动方向,已经耽搁了许多时间,等下若是王府侍卫赶来自己就完蛋了。
转目一瞥蕴华神情,却见她神情愤懑,胸口起伏,眼光死死盯着旁边地面,竟似无比愤怒模样,不由一怔,这丫头不是一直很镇静冷酷的么?怎么现在气成这样?我刚才说什么了?
痴情种子?
心中忽然一动,秦长歌立即扬眉笑道:“痴情种子,你这般美貌,你家王爷定然很爱你吧?金屋藏娇?日日承欢,啧啧,什么时候封妃?小生可有荣幸,讨一杯喜酒喝?”
……
青影一闪,蕴华突然直跳而起,而于此同时,秦长歌的手指,已飞速的连点她数处大穴!
再受暗袭的蕴华满面通红,在半空中瞪大眼睛,恨意无伦,忽厉声低喝:“疾!
轻微的咝咝气流声响起,黑暗中隐隐五色光彩氤氲如琉璃,飞旋如练。
光彩一涨,一声闷哼,秦长歌如被巨锤擂胸,嘴角立即溢出血来,而落于穴道的手指,竟然如遇上阻力般,啪的被震开!
夜色里一片寂静,却听得咯咯连声秦长歌出手的那只手指,竟奇异的发出响声,那声响有如骨节在慢慢碎裂,而指尖之处,更是极其诡异的缓缓绞扭起来,仿佛黑暗中有无形鬼魅,正狞笑着拧转着她的手指。
又一声闷哼,秦长歌素来平静的脸也难得有了点扭曲,而蕴华目中厉光大盛,张嘴就要尖啸!
目色一急,秦长歌却急而不乱,凝目看那彩练,目光突然一闪,迅速将手指向地上一插,咯咯声立止,随即咬破舌尖,喷出一口血雾,微红血光迎上彩色气练,立时纠缠成一片黑色,秦长歌刷的拔出手,带着泥土的手指疾风般穿过那层蕴华体外黑雾,生生插入她的穴道!
一切不过腾起的刹那间。
砰!
跳起半空的身子,立时死鱼般的又落下去,重重落在地上。
栽落在地的蕴华,被激起的烟尘扑了一头一脸也不顾,目中神色震惊至不可接受,“你……你怎么知道……”
秦长歌再次将那只手指插进泥地,冷笑道“想不到堂堂赵王府中,还有南闽彩蛊教妖人,你们教派不是五年前已经灭绝了吗?居然还有人活着!你已练成五色,地位不低,是圣女,是教姑?”
“你居然知道得这么清楚”,蕴华咬牙,“……我留你不得……”,
“我也留你不得,”秦长歌俯视她,瞳仁里泛着幽深的光,“我中川早先何等富盛?若非你彩蛊教作乱,以噬骨媚术引诱我国主,使他昏聩乱国,中川何至于被你们南闽和西梁逐步侵吞,以至于现在龟缩众国之中委曲求全芶延残喘,随时面临覆国危险?你们这些该死上一万次的妖人!”
“你不是那个沈无心……”蕴华目光突转深绿妖异,宛如鬼火,“你是中川人,你是谁?”
最后一句,语声低沉嘶哑,有如夜蛩吟唱,低切绵长。
“别对我玩你的妖术,”秦长歌低喝,切断她语声,“闭嘴吧。”
伸掌重重对她脑后一击,蕴华立时晕了过去。
噗通一声,秦长歌也坐倒在地。
汗透重衣。
好一会儿,才勉强抬手拭了拭汗,顺便看了看骨节已有些变形的手指,苦笑了下,喃喃道:“下次没武功千万不要出来混了……”
先前她摸着蕴华软肋,以言语刺激她真气走岔愤而跳起,趁着那一刻所有的真气都离开了守护的穴道,她运足全力,以内力及时封锁她的大穴。
不料蕴华却还有压轴绝招,她那“琉璃彩蛊”,以南闽最幽深危险的山谷“九幽谷”中的“琉璃蜒”练成,中者骨节碎裂绞扭而死,死状极其痛苦。
这东西什么都不怕,唯独怕土,终年生活在树洞之中,从不下地,犹以溶血之土更对它有克制作用,这种蛊连同彩蛊教,当年强盛一时,但极其神秘,除非各国上层决策人士,少有人知其底细,秦长歌自然是知道的,她并没有直接对上过该教中人但彩蛊教的覆灭,本就有她的手笔。
只是那是另一段住事了。
所以刚才刹那之间,看着那琉璃般的五色彩练,她突然想起这个据说早已灭门的教派的看门绝技,及时以指入土,否则今日难免命丧蕴华手中。
彩蛊教居然没有覆灭,他们还剩下多少人?他们潜入西梁,所为何来?素长歌现在不打算和这个阴邪的教派对上,中川和彩蛊是死敌,先借来一用。
一线浮云,遮蔽月色天地间暗了一暗,秦长歌不敢再耽搁,将蕴华抱进矮墙后。
你就等着三五天后,在被饿死之前被人发现吧。
拍拍手,秦长歌放弃了杀蕴华的想法,一是琉璃彩蛊练到五色,杀蛊主的人极易被已有灵知的妖蛊破体攻击,她现在的武功,不敢轻动,二是彩盅教潜在暗处留下蕴华这个线索终究会有用处。
月光照在蕴华身上,凸凹有致,曲线美好,秦长歌想起传说中美色误国的彩蛊美姬,能令遍阅春色的国主为她误了江山,不知风姿又是何等的动人?打量了蕴华身材,秦长歌笑眯眯吹了声口哨。
“美人知道我怎么发现你在树后的么?其实呀……怪你身材太好……”
她微笑着轻轻在蕴华颈下一阵搓揉,随即撕起一张薄如蝉翼的面皮……
!!!
阴险彪悍的西梁皇后三世以来第一次呆如木鸡。直接怔在了黑暗中。
半晌。
“……穿越也能碰见山寨版!!!”
——————————
时辰真的不早了,再不走来不及了,脸色古怪的秦长歌,恨恨的放手,扭头而去,不多时到了亭子附近,便见侍卫来来去去,如常守护。
看了看月色,算了算方位,取出早已准备好的银针,插在地上,稍候须臾,便见月光渐渐西移,与银针合而为一,斜拉出一条长长的黑影,冷光一闪。
秦长歌立即抛出掌心圆石,一阵嗒嗒连响,反射月光莹然。
东方木,南方火,中央土,西方金,北方水。
树,灯笼,地面,铜风铃,荷池。
飞亭为枢,长廊为轴,双线对交。
五方应五行。
天色突然一暗。
似有黑雾涌地而起,又似天降云霾罩人眼目,听见声音赶来查看的侍卫,忽觉眼前一暗,脑中一昏。
位于西方的,眼前突冒参天巨村,密林森森,站在南方的,忽觉烈焰焚身,大火迫人,西方的侍卫,只觉冷风扑面,万剑齐攻,北方的,对着突然涌现的巨浪滔天目瞪口呆。
而秦长歌早已一闪身掠过长廊,直奔亭心。
这是简易版的“月煞阵”,秦长歌其实不想动用,这阵很多年前的睿懿皇后使用过,她实在不想令人将她和睿懿联系在一起,然而今夜出乎意料的防卫,令她不得不出手。
身影连闪,已至亭心,秦长歌连犹豫也没有,眼光一转,立即跳到亭栏上,指尖扣上亭中青花粉彩灯中位置偏高的那个,轻轻一拉。
轧轧连响,地面突裂一分为二,现出黑色阶梯,若是秦长歌刚才还站在亭中,非得栽下去不可。
眉头一皱,秦长歌微微一怔她原以为亭中地面高出,顶多就在高出的位置藏了此物事,没想到居然又是地道,这个到底要不要下去呢?
此时退出,还来得及,再过一刻,月光转向,阵法便失去效用,想走也走不了了。
可是无功而退向来不是秦长歌的风格,既然已经惊动侍卫,过了今夜,再想有所动作,难度定然加倍。
暗门开启有固定时间,时间一到,再次缓缓合拢。
闭门前那一刹,秦长歌身形一闪,投入了地道。
站在阶梯之上,素长歌并没有立即往下走,她在黑暗中闭起眼睛,开始思考萧琛为什么当初请客要在醉心亭。
当然,萧琛请客不知道她的身份,但是,赵王府可供请客的地方那么多,为什么偏偏要选在暗藏机关密道的醉心亭?
前日里秦长歌拜访过文正廷,从他口中得知萧琛并不是所有食客初来时都会设宴款待,但是只要设宴,都会在醉心亭。
为什么?
醉心亭下,别有洞天。
凡是萧琛觉得有问题的来奔者,都曾在醉心亭接受王爷赐宴,荣幸拜领盛宴的清客,必然想不到在亭中某处,有精锐双眼在暗中观测他的一举一动。
不能过关的,怕是很难在赵王府呆到第二日的吧?
赵王府清客来去还是很自由的,少了谁,也无人惊异。
内功未成,而又极擅伪装的秦长歌,那夜要么是没被发现疑点,要么就是尚在考察中,等待她的下步动作,看样子今夜过后,无论如何不能再留了
那么,换句话说,这个密道到底通向何处,则很值得商榷了。
要是误打误撞,撞进赵王私豢的死士高手团的据点,以现在的秦长歌,绝对不能活命而出口
想了想,秦长歌以圆石击路,发现没有机关,更加确定了这里只是一个通道,她缓缓走下去,在第一个岔道前停下脚步。
这一刹赵王府的布局在秦长歌心中流过。
偌大的王府建筑方位图在她眼前缓缓展开,正殿,后殿,寝殿,东西跨院,厅,堂前院内苑花园,醉心亭恰在正中!
点燃火折,左右看看,根据岔道的分布,终于确定这密道是个井字形的结构,以醉心亭为轴,连接四处端点,分别应该是萧琛寝殿,书房,西跨院下人房,最后一处秦长歌想了半天,只隐约记得那里应该是一处空地,生着此灌木杂草据说原先是处小花园,后来渐渐荒废。
这后两处,只怕都不能去。
萧琛寝殿……那还是算了,虽说他很美,秦长歌也不介意欣赏美男睡姿,但偷窥前世小叔子,饶是她胆大皮厚,终究有些适应不良。
何况,照今晚的情形,他的寝殿,还真的是不能去呢……
计议已定,秦长歌直向书房方向行去。
密道应当有一部分在水下,然后倾斜向上,四壁涤黑,以青砖混合米浆彻成,极为坚固。
前世里秦长歌虽然来过萧琛的王府,却并未仔细查看过,而这密道,似乎也不是三五年内便可完工的,秦长歌回忆了一下,依稀记得赵王府的原址是前元翼王的府邸,也就是说,这密道必定早就有了,只不过被萧琛发现,再次改造利用了而已。
只是他一个富贵王爷又不参与政务,何必花偌夫心思槁这么个巨大的工程呢?
飘摇的火光里秦长歌笑了笑,而前方已经无路了。
伸乎在看似光滑的四壁摸了摸,隐约摸到掌下一幅画,那轮廓线条粗犷诡异,纯然不是赵王的风格,倒似出身草原哈桑的前元皇族的图腾图案,这更加证实了秦长歌的猜测,手指细细摸过去,是一幅女人的脸,两眉间有痣,点了点痣,没有动静,秦长歌想了想,又摸到眉侧,果有微微凸起,轻轻按下去,墙壁突然动起来,现出一线微光。
是灯光。
从碧纱槅扇外射过来,被淡绿竹纹的纱幕淘洗一番,再射到便榻下密道出口时,便是一片浅浅的绿色,地面上映着清逸的竹影,如一幅写意花卉,笔致清俊。
绢丝精绣花鸟双鱼鎏金屏前,亦淡淡透出两个修长的影子,一人长发散披,宽衣大袖,风姿雅洁温秀,行走间衣袖当风而身姿清举,肃肃如松下风,皎皎似林中月,高士白雪,晶莹无暇。
另一人颀长挺拨细腰长臂,金冠玉带锦袍明珠,侧面轮廓鲜明俊朗,每一线条都似沐浴仙人厚爱,历经造化爱抚,熠熠如烈火中的金光,恰到好处的天神般的高贵完美。
萧家兄弟,皇帝王爷。
秦长歌现在的位置在榻下,低矮的便榻将身形掩得严严实实,应该不会被那两人发现,然而秦长歌却立即从榻下悄悄潜出,屏住呼吸,目光一轮,寂然无声的掩到帐幔后。
她缓慢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师门的吐纳心法极其特别,几乎没有声息,极擅隐蔽存在,而那帐幔长可及地,重重垂落,裹住她这样身形纤瘦的人毫无痕迹,虽然帐幔在内外间槅门处,看起来很显眼,其实按照视线盲点的理论,越显眼的地方越安全,这和坐在门口位置却最不容易被人看见在做什么,是一个道理。
由陌生护卫的出现,秦长歌早已猜到萧玦来了,萧琛最近在生病,他悄悄来探望也是合理,而刚才醉心亭阵法的发动,大约不多一会侍卫就会来报,以萧琛的细心,一定会想到密道有人潜进,也一定会派人查看密道的各个出口,所以榻下,是绝对不能呆的。
而萧琛发现榻下没有人,按照惯性思维,也定然不易想到她仍旧在这间房内,会以为她没走这条道,那么最危险的地方,也就最安全了。
秦长歌紧紧靠着身后梁柱,忽觉背后有异,后心接触的一块地方,竟有隐隐突起。
卷一:涅槃卷 第八十三章 压倒
秦长歌屏息缓缓伸手在背后摸索,隐约觉得是数行字迹不知道何人写在这慢帐后的柱子上,此人笔力雅健,饱蘸浓墨,所以每一笔都微微凸出,秦长歌感觉又比常人灵敏,才能发觉。
四处摸了一遍,确定了首句首字的方向,秦长歌一点点缓缓摸索过去。
“倾金杯三千醉倒矣,齐贺孟老旬寿。”
“塞玉脍一腹撑破哉,皆送锦罗袍端。”
后面还有一行小点的字:孟老旬寿,荣膺王贺,椎道恣肆醉酒客,却污谪仙白云袍,呜呼,枉为名士,不知自持守正竞至如此乎?
秦长歌俏悄偏头,瞅了瞅那字迹,微微沉思。
“……那夜三更许,王爷他们在书房谈论诗文,有个士子酒多了,大约谈得又太激动,竞吐了书房一地,王爷命人进去打扫,又着人将他扶出来,备了小轿送回,然后换到书房里间继续谈,小的当时没什么,现在想想,那日王爷兴致也实在太好了些……”
卫恭当日的话闪过心头。
原来不止吐了一地,还吐了萧琛一身?
换句话说,衣服被污的萧琛定然是要回里间换衣服的,那些酒兴正酣的士子诗客,把酒论诗谈兴极欢,都是在极其兴奋的时刻,有谁会在意萧琛去了多久?
他命人进去打扫,实际是让亲信下人把住书房内外,省得有醉酒失态的客人,闯了他的书房里间。
而书房里间,是有密道的。
而那个酒醉狂吐的客人,在这一席不是寿宴的邀聚中扮演了什么角色?“狂为名士,不知自持守正竟至如此乎?”壁上的这个疑问,其实正是最大的疑点,名士多清傲自矜最要脸面,又是在亲王邀宴,众文人齐聚的重要清贵场合,怎会失态至此?
有些原先摸不着头脑的如珠散落的线索,如今已隐隐被赵王邀宴这条线,串起一半。
三年前,出事之日,郢都大儒孟廷元,蒙受王恩,在赵王府庆贺那个改了日子的“寿辰”。
宴毕而余兴未尽,赵王邀文人们继续书房诗酒对谈。
结果狂生嗜酒失态,污却王袍,此时正是三更时分。
三更,出事时刻,萧琛抽身外出,而赵王府离皇宫,距离很近。
他“换衣服”的这段时间,有个狂士,看不顺眼那个醉酒客,肆意挥笔,在柱上题了这一行字。
估计这家伏也喝得差不多了,居然撩开帷幕在柱上题字,帷幕一放,谁还看得见?
而三年来无人发现,要么是来换帷幕帐幔的粗使下人根本不知其中利害,看见了也当是喜爱诗书翰墨的王爷的雅兴,自然不会拿这无关紧要的小事来和萧琛说,要么就是萧琛根本不给人进他书房,这帐幔根本没换过。
天网恢恢,阴错阳差,却给从密道潜入,胆大心细选择钻入帐幔的秦长歌发觉。
秦长歌微微浮现一丝冷笑。
今夜虽然比较倒霉,但总算有了收获。
嗯……那个“醉酒”的家伙,还活着否?
“着人将他扶出来,备了小轿送回”……罢了,估计送回哪个乱葬岗吧
外间,萧琛微微的低咳传来,气息虚浮,他斜斜倚着外间的软榻,翻着几份奏折,有些力不能支的模样。
萧玦却立得笔直,灯光下长身玉立精神奕奕,声音里却有几分沉肃:“德陕二州知州同时上折,称今年陇西南大熟,粮价却未降,连带诸般生铁棉花皮革草药等物皆有涨势,黄金兑价却有轻微下抑——琛,你怎么看?”
轻轻一笑,笑容清雅如泼墨山水,浓黑的睫映着苍白的容颜,素净到极致反增几分惊心的鲜明华艳,萧琛的声音宛如低吟,在飘摇的纱幔后亦飘摇不休:“北魏今年的风灾,损失颇为惨重呵……”
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句话,萧玦却也笑了。
和弟弟的淡柳疏云般的雅致纯净不同,他的笑容永远璀璨明亮日光般跳跃着金色的涟漪,每一个涟漪都是醉人的漩涡,吸取所有人不由自主的目光。
他音色琅琅,有铿然之声,“终于耐不住了么?却叫朕等得好久!”
萧琛懒懒笑睇他:“陛下看来手痒许久了。”
“那是,”萧玦摇头道:“说起来,做皇帝可比当年打仗辛苦多了,三更眠五更起,批不完的奏折,见不完的人,用不完的心思,烦不完的事端,朕还是怀念当年南征北战的日子,啃干粮喝冷水,夜里枕着马鞍睡,连营叠帐里听羌角悠长雄雅浑,把那一轮月光也吹得森凉森凉,听着听着睡着了,身下有东西咯着也懒得管早上起来一看,野草下好大一块死人骨头也不知道是哪次战役死在荒野的倒霉鬼……”
不知怎的,他声音越说越低,仿佛初初腾起的火焰突然被一捧冷灰压下了般,初时的怀念与意兴飞扬,都渐渐怅惘湮灭。
屋外的月光,一样的穿堂入户,森凉森凉,却已不是当年的血染黄沙雨淋荒草的战场。
月下吹着羌角的人儿,亦早已化成了一块“死人骨头”。
萧琛却漫不经心道:“北魏以黄金购买我数州粮食药品备战,以至物价有异,不过从数字上看,做得颇为小心,并不显眼,两州知州,能于蛛祚马迹中发现这等细微变动,着实是能吏。”
微微一喟,萧玦的思绪被拉回,怅惘之色微淡了此,冷冷道:“要买,让他们买去,长林粮库里三十万石陈粮去年遭了雨水开始发霉,卖给他们去。”
“他们又不是傻子,“萧琛笑,“如何肯花银子买你霉粮?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住,”萧玦目光如暗潮翻卷,“北魏目前掌管户部的是德王魏天祀门人,魏天祀这个人能征善战,但是……你知道的。”
“该掌控的,自然别放过,不过,我想……”萧琛折扇轻轻敲在掌心,“给魏王搞点事吧?听说他还是比较信重魏天祀的,这些年魏天祀因他爱重,也颇积攒了几分力量,陛下,您看……”
他声音放低,萧玦微微俯身而就仔细倾听,纱屏上映着兄弟俩和睦无间诚挚交谈的背影。
半晌,萧琛直起身子,微微露出倦意,正逢此时侍卫来报醉心亭有异,萧琛不动声色的听了,道,“去吧”。自转身进内间来,笑对跟进来的萧玦道,“臣弟素来喜欢用蕴华做的枕头,薄荷加菊花叶,清凉明目,手艺也工巧,天下难寻,可惜她懒,只做了一个,害我偶尔在书房午睡,还得抱过来,晚上回寝殿,再抱回去。”
说着俯身去拿软枕,衣袖在榻上有意无意的拂过,一拂便即起身,若无其事下榻。
“蕴华?”萧玦只看着那个枕头,“你那个刺绣精绝的侍妾?我看着也算好的,你素来也惯着她,为何不给她个名分?”
“臣弟现今还不想这事,”萧琛语气温和却坚决,隐隐有拒人千里味道,“皇兄关爱,臣弟感激,只是现无家室之想。”
“你啊……”萧玦挑挑眉,“每次你都这样,好,不提。”
笑了笑,那笑意也只是虚虚浮在容颜之上,一层朦胧月光般的虚幻,萧琛道“醉心亭有异状,臣弟须得前去看看,这里应是安全的,臣弟会再调侍卫过来守卫,请陛下在此稍候。”
“你去吧,”萧玦挥挥手,“朕说过今夜不回宫,午后睡了一会,现在也没有睡意,就在你这书房看看书,朕喜欢你这里,呆着心气宁静,你不用再支应我,醉心亭若没什么事,你就直接回你寝殿,朕天鼓时分自会回去,你放心,禁宫十八金侍来了一大半,邱统领稍候也要亲自来接朕,我安全不会有任何问题,你自己养病要紧。”
浅笑应了,萧琛自出去了,不多时,书房外一阵脚步杂沓之声,显见得又加派了侍卫。
萧玦就势在榻上坐下取了一本书翻阅,却并没有看下去,翻了半晌将书往榻上一放,喃喃道:“这丫头,怎么老是不在上林庵……”他声音很低,帐幔后秦长歌并没有听得清楚,她只是透过细丝经纬,注目萧玦,想着兄弟俩刚才的对谈,绽出一丝淡淡笑意。
萧玦,你,学成了吧。
你曾是,那般热血的青年。
曾记得你还只是节度使帐下参将之时,便为他国百姓苦楚流离而唏嘘,不顾元帅阻止,收容难民入营庇护,却被混杂其中的细作窃听了情报夜半偷溜出营,若不是玉自熙一言不发守在出营必经之路,将那细作斩于刀下却秘而不赏,你早已因此获罪。
时隔多年,当年青涩冲动毫无心机的青年,早已化为沉冷英锐的帝王宫阕之巅,冷然俯瞰,你已轻易不会再为那些悲天悯人的情绪所左右。
如今的你,做得很好,利益恩仇如此分明,你不再天真的视天下百姓为一家,你已经开始想着,将他们的家,变成你的家。
如果,如果,我是直到现在才遇见你,我们之间的龃龉,会不会少些?我的结局,会不会因此不同?
……怎么手臂有点痒?
沉湎于现实与回忆的交替中的秦长歌突然怔了怔。
她放低目光,在臂上一掠。
笑意突然凝结在脸上。
哪里来的老鼠!
啊!!
天杀的老鼠!
大名鼎鼎的开国皇后,世人口中传说成神的千绝高弟,号称没有缺陷没有弱点的一代奇女子——其实还是有缺点的。
生平无所畏最怕是老鼠!
眼睛瞪成了硕大的龙眼,拼命咬着嘴唇逼迫自己不要条件反射的尖叫,秦长歌脸色煞白冷汗滚滚的盯着那只老鼠,它看来并不是普通的家鼠,身躯较大,毛色滑亮,肥胖如幼猫,它是从窗子上爬进来的,而她正站在帐幔后窗子边,那该死的老鼠居然不怕人,爬到了她的手臂上,乌黑的豆眼眨了眨,毫不畏惧的和据说凭眼神便可以吓死人的开国皇后大眼瞪小眼。
然后,在秦长歌惊悚的目光注视下,缓缓的抬起爪手,准备,抓下去。
滚!
闷声不吭立即将手臂一甩,老鼠滴溜溜圆滚滚的飞出去,秦长歌再也不管萧玦会发现她,一撩帐幔就扑了出来一一老鼠比萧玦可怕多了。
听见异声的萧玦霍然回身,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觉紫光扑面黑影一罩,硬生生被一大田紫色刻金丝,绣穿花帐幔裹着的一个怪物扑倒在地。
咚,后脑撞到木质地面的声音。
半晌。
……
跳出来时不小心绊倒帐幔的秦长歌裹着浑身的厚重绸缎终于缓缓睁开眼,咬牙决定面对自已三世以来的头一次绝世奇糗。
在心中强大的默念:上次你压我,这次我压你,扳回一局……
睁开眼,望进一潭幽邃的深水之中。
——————————
那水如此之深。
如此之凉。
如天色将晦,而雪意深浓,极地之西日光永无升起之处,冰天雪地的黑暗和苍凉。
往事像风,嘶鸣着穿越时光远去,那些沉淀在记忆里的梦寐疑惑,那些欲触不敢触的心深处的隐秘,被年复一年的风吹雨打渐渐磨损销黯,而断鸿声里,青山远隐,斜阳渐没。
只剩下沉冷的凉,如这夜色黝黯,不见微光。
突然想起诗经《淇奥》里,“充耳琇莹,会弁如星”,冠冕珠玉的高贵男子啊,你衣冠华重举止英朗,气度高华顾盼流光,可为何,眼底有深深的忧伤?
为何?为何?
杀妻的嫌疑人,你比受害者还悲伤?
……
目光相交,不过一瞬。
那久藏的悲凉立即被愤怒所掩。
眼见那深黑的眸子燃起了灼灼烈火,鹰隼掠翅般飞射而来,秦长歌才醒觉自己还趴在皇帝陛下身上,研究人家眼睛,虽说现在自己是个男子,也束了胸也吃了变声丸,不用担心被认出来,可是现在这样子,也算“欺君”了吧?
讪讪的准备爬起来,不防皇帝陛下长眉一皱,劈手当胸便抓起她瘦伶伶的身子,随随便便毫不客气的将她扔了出去。
骨碌碌落到地上,所幸地上都铺着厚地毯,不过秦长歌依旧觉得臀下有异犹疑着一摸,再次跳起。
闷声不吭不辨方向的再次扑向皇帝陛下,将刚刚起身的萧玦又一次恶狠狠撞回原地。
……
萧玦气得快吐血了。
这哪里来的疯小子,撞人有瘾吗?
秦长歌无辜的要吐血了。她一生以来,杀人放火扒坟绝户什么都无所谓,死尸鬼魂僵尸妖魅也算不了啥,唯独老鼠例外,老鼠是她的绝杀计是她噩梦源,老鼠和毒酒让她选一个亲近她一定毫不犹豫选毒酒。
人总有弱点,总有一惧,这有什么办法?她难道很想一而再再而三的压倒萧玦么?她又不是没压过!
刚才手一摸,天杀的,居然又是那只老鼠!
不过是死的,先前那一扔撞在地上昏了,然后被萧玦扔出的她如秦山罩顶压了下来终于将这只肇事的老鼠压成肉泥——血糊糊粘腻腻一团,刚才就压在她身下!
秦长歌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炸起来了,恨不得现在就扒掉这身衣服扎进水里洗个干净,将自己最怕的东西压在身下,比杀一万个人还恐怖啊啊啊……
萧玦却不会给她好好洗澡的机会了。
门外侍卫的脚步声已响起,而郁怒万分的他一把拽起这个瘦弱的青年,张口就要呼唤。
秦长歌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萧玦怒瞪——你手上还有老鼠毛!我要杀了你!
秦长歌当没看见萧玦杀人的眼神,只低低在萧坝耳边道:“陛下欲以士心之失,擅杀国士么?”
“国士?”萧玦的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嗤笑,乌黑的眸子流光明灿,每一寸光芒都反射着不屑。
秦长歌一笑,继续请晰快速的道:“当今天下六国,其实势力三分,离国僻处海疆,内乱频仍,难以参与内陆政治格局,可去除;中川势弱,依附我西梁,只需踏平其他任何一国,中必不战而降,可去除;南闽民族杂处,各自割据形如散沙,可去除,唯北魏新主强干,榜招天下贤才,东燕国师绝艳,理玫治国井井有条,两者皆为强敌。”说完松开手,顺便将沾了老鼠毛的手在萧玦锦袍上揩了揩,好整以暇的一笑。
萧玦果然没有再喊,也没有在意她大不敬的动作,微微沉思,随即冷笑道:“你这也算国士?稍微了解点六国局势的人,都说得出!”
话虽如此,心里依日在琢磨刚才秦长歌的话,六国势力却只三分,这是极其目光清醒的人才能看到的格局,这个狂生,虽有些纸上谈兵,胸中却也算有几分丘壑了。
秦长歌听他这话也不生气,懒懒一笑,往榻上一倚,“是吗。不算。那陛下叫人吧,区区肚子里那点货色您看不中,那也不必再说了。”
萧玦长眉一轩,难得的竟没有生气,他已经迅速平复了怒气,淡淡道“激将法对朕没用——朕不是无知愚人,你不过为自保而已,朕答应你,先不呼唤侍卫拿下你,但你若说不出令朕满意的政论,要杀你也是很容易的事。”
说着便高声命已在门外躬身请安的侍卫们退下。
秦长歌笑了笑,心里却略有些惊异,萧玦果然已经不是当年的冲动勇莽少年,其沉稳处着实有帝王之风,想起坊间宫中说起他近年来的暴戾,微微有些疑惑——他现在看来明明是个心怀天下的有为君主,到底暴戾在哪里?
面上却平静的道:“陛下,草民可没有欺君的胆子,既称国士,自有谋略,其实何止如此?草民自认为既能从容廷对,又可跃马沙场,何况知世情,察政局,晓人和,明诗书,通奇门遁甲,擅琴棋书画,陛下虽英才尽囊,罗列豪杰,但朝堂之上衮衮诸公,论起骈四俪六的文章也许来得,谈到指点江山匡扶天下,可未必及得我。”
说完鼻子朝天摇头。
气极反笑,萧玦道:“你好大的口气,满朝文武,在你眼中一钱不值?我且试你————前数日集英殿修撰梅英受命为新落成的飞桥赋联,这梅修撰素来是个好铺排的人物,洋洋洒洒写了副长联,上联是出来了,下联却怎么也得不了好的,你既称明诗书,联句这种雕虫小技想必不在话下,你给对对?”
“愿闻其详”,秦长歌满不在乎一笑。
你听好了”,萧玦黑而长的眉下更黑的眸子沉若深夜。
“观尔谪落青天,携烟霞吞吐,垂长天飞练,如金刚之鞭,紫光之戟,灵官之笏,姮娥之绢,似持国琵琶,增长灵剑,广目赤索,多闻宝幡,上接九天之云,下通紫禁之巅,且伴三春舞柳,不辞四季歌莺,亘虹枕水,卧眠神仙,横开岚气,遥分七星,南望龙门,北接仙寺,长桥飞渡,华阁临虚,玉轮金彀,方卷帝心之眷,缁衣青灯,正缔主德之纯,双接星汉,云尘所经,万民蹈舞,伏尘遥拜,乞双圣安康,佑我皇图永固。”
轻轻一笑,秦长歌道“真长。”
“上联是写飞桥的”,萧玦目光灼灼,“下联再写桥也没什么意思了,你不是对六国三分局势有心得么?便以联句的方式,抒发一下吧。”
他行到博山香炉边,取了一把安息香,比了比,选了根最短的,点燃,又将香炉移到窗边,开窗,晚风丝丝透进,那点明灭的暗红,燃得飞快。
回转身负手而立,萧玦微有些挑衅的看着秦长歌,一炷香,限题对长联,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他想都没想过这小子能答出来,出这个题,不过为杀杀他的傲气而已,他已经在考虑,等下这狂生对不出来跪地求饶时,自己该给他什么惩罚好?看在有点小才,发往六部做个没俸禄的书办?
刁难,严重的刁难。
秦长歌暗暗腹诽,想了想,缓缓跛了几步,笑道:“昔有七步成诗,现有十步成联?哈哈。”
低首,扑的吹灭了那根香。
萧玦愕然,正要喝斥这人无礼,却听秦长歌曼声道:
“看我搅乱红尘,翻风雨沉浮,覆淹海潜浪,试北魏之书,东燕之弓,南闽之城,中川之器,弃天祈丹书,挽岚黄卷,阴离玄坛,北堂玉衡,左接三国之壤,右临碧海之涯暗迎五湖豪杰,不却八荒能士,交远攻近,惊起女主,纵压幽平,远指一禹,文斗燕女,武镇闽巫,金宫生隙,玉阶蒙尘酸儒淫道,宜乱国本之基,强臣弱主,可裂匡扶之义,独运圣心,兵锋且指,天下震栗,捧表郊迎,尽一生浩荡,建此帝业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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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时间:
2014-1-1 19:56
卷一:涅槃卷 第八十四章
萧玦瞪着秦长歌,久久不能言语。
天祈,北魏国主魏天祈;丹书,北魏招纳贤才的檄文以朱砂写就,又称丹书。
挽岚,东燕女王柳挽岚;黄卷,国师册封以黄缎下表。
阴离是南闽大祭司,他作法的圣坛就叫玄坛。
北堂啸则是中川国主,宫中收藏的法器“国衡”据说是中川十大绝顶名匠穷毕生之力制成,可通阴阳,晓地动,观天象,卜吉凶,被中川视为至宝。
萧玦已经来不及为这敏捷惊异了,他出这题纯粹是刁难,长联何其难对,何况还要应题?百多字里既要阐明天下局势以及吞并方略又要工整应景对句,韬略才华缺一不成,他朝中才子无数,虽也有敏捷的,但定无这份纵横天下的谋略,有谋略的,亦绝无这般才学,至于十步成联,更是不可思议,他瞪着秦长歌,要不是知道是自己临时出的题,几乎要怀疑对方作弊了。
在心中默念“酸儒淫道,宜乱国本之基,强臣弱主,可裂匡扶之义,越想越觉得合心,正是对付北魏和东燕的绝妙办法之一,北魏重文重儒,文风极盛,道法独尊,文士和道士在北魏极其受到尊崇,高官贵胄多信道教,地位高尚,对朝局也有一定的影响力,然而这两类人其实极易生事,虽说北魏之主还算英明强干,但他近支远支兄弟极多且个个狼顾鹰视颇为掣射。魏天祈的大部分精力都用在警惕西梁和防备兄弟上了,对于隐而不发的民间力量估计不足,只要有心慢慢挑拨,埋下阴火,挑动庞大的文道势力走斜或火拼,确实能动摇北魏之国本,至不济也会大乱一阵,西梁立可趁火打劫,而东燕最大的隐患,其实就是国师白渊,惊才绝艳,翻云覆雨,功高震主,赏无可赏,辅佐的又是女主,要想搞出点龃龉来,让东燕自毁长城也不是不可能的事。至于纵压幽平,远指一禹,文斗燕女,武镇闽巫,是暗指陈兵幽平二州,扼守禹城咽喉,警慑北魏,再暗中交燕,因死位于燕川之间的南闽,再以武力出兵军力较散的南闽,满朝文武,都只知囤积军粮整兵备战,这个清瘦微黑的不起眼书生,居然是个经天纬地的人才啊。
大起爱才之心,刚才的大不敬自然抛到九霄云外,萧玦目光闪亮如星,大喜之下情不自禁,跨前一步,“好!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不敢”,秦长歌无声退后半步,规规矩矩一礼,“草民文正廷,陇东人氏。
“文正廷?”萧玦沉吟,这个名字我好像听过……你既有如此才学如何不应科考,也好博个功名,衣朱腰紫,平步青云?”
“草民无福”,秦长歌一本正经道:“三次应举,三次落第,自知与朝堂无缘,也就不再妄求了。”
“我想起来了,你是陇东名士,据说三岁能文的那个,”萧玦突然道“如何会落第”。
“命中无福罢了”,秦长歌言若有憾,“其实类似这样的事也非草民一例,齐州名士兰纵,亦少有才名,名满天下,却也是屡试不第。”
“如此人才不为我所用,诸臣之责也,”萧玦皱眉,“你明春再去应春闱,朕直接点你功名。”
“不可”,秦长歌微笑,科举是国家抡才重典,本应天下至公,不当因一人而有私,今日机缘凑巧,得觐天颜,已是草民难当之福,而言及科举,陛下又有不次擢拨之意,草民更当回避,春闱无论如何不可再应,否则草民寸心难安,这是草民的一点小迂腐,还望陛下恕罪。
面上一本正经,心中却在暗笑,文正廷啊文正廷,我今日可把一个有才有德堂皇光明不欺暗室心地无私的名士风范给你扮演足了,你要怎么感谢我”
萧玦果然目光大亮,俊朗的容颜上难得的溢出欣喜之色道“先生果然非凡,只是朕却是多话了,你若不应春闱,朕岂不失一人才”
“陛下,”秦长歌一笑,“科举八股文章,套头拘尾,局限灵机,真正散漫山野的清逸之士,啸傲烟霞的硕儒才人,未必擅长此道,如若陛下在科举之外另开设‘博学鸿识科’,由各地官吏推举当地不喜应科举的名士大儒应科,朝廷公车相迎,给足礼数,一经考校合格立授清贵之职,想来大儒也是人,文人还是尤其爱面子,不应举,也就免了遗珠之憾了,这般可好?”
“博学鸿识科……”萧玦眼中喜色越发浓郁,盯着这个看似其貌不扬,论政谈问时却神采飞扬熠熠生辉至夺人眼目的书生,仔细想了想,点头道:“此言审虑周详,朕会在朝会上与诸臣商议。”
看了看天色,他站起来,很自然的轻轻拍了拍秦长歌的肩,道:“天鼓时分了,朕要回宫上朝,你与朕一起进宫吧,下朝后朕还有些事,想与你谈讲----莫要推辞,你要风骨,朕也是要面子的。”
斜眼看看自己的肩膀,最后一句令秦长歌一笑,做出勉强不言的摸样,自随了皇帝出去。
走过窗前时,萧映目光掠过那死老鼠,皱眉笑道“你就是给这个东西逼出来的?你怎么和,女人似的怕老鼠”
他语声那一顿,再起音时有一种轻微的萧瑟,却立即转了话题,“对了,你怎么会在帐幔后”。
讪讪一笑,秦长歌早有准备,“听说王爷书房里有绝版的先韶时期的丹霞子的《古言》三卷,王爷极其珍爱,向不外借观阅,但草民那个……垂涎已久,好容易请托了打扫书房的小厮,溜进来看上几眼,便是沾点上古先贤的清逸之气也是好的,谁知道遍寻不着,又看见王爷这里藏书多,不知不觉抓起一本就看进去了,王爷和陛下进来时,草民吓了一跳,躲闪不及,只得藏进了帐幔里,冲撞之罪,请陛下恕过。”
“《古言》是琛的宝贝,如何会大刺刺放在书房显眼处?”萧玦一笑,“窃书不为偷,朕多少也知道几分你们这些文人的毛病,既不是有心窥探,也便罢了。”
他说罢了不再多问,当先而行,修长的背影在朦胧的夜色里轮廓清晰,秦长歌微微有些感叹,这几年萧玦无论无何改变,也许脾性喜怒不定,也许时有古怪之状,也许因为身居九重之高而不得不谋局阴私,但从本质里,他似乎还留存了几分当年那个明朗坦荡,从不入人以私的少年影子,要知道,换成别的皇帝,躲幔帐后偷听皇帝王爷密谈,内容又涉及朝政大事,非得脑袋掉地不可。
此时侍卫们已经备了车驾等候,还有位中年男子在人前守侯,看服色是禁卫统领,见萧玦带了个陌生人出来,都啪的跪下施礼,又抬头看看秦长歌,微微有些戒备,萧玦却不理会,跨上玉辔金彀的御辇,道:“回宫。”
此时萧琛亦赶了来,他精神疲倦,披一袭白裘抱着手炉走近,萧玦不待他到近前,已掀帘挥手示意,道:“你还病着,仔细冒了风,回去吧回去吧,”又指指秦长歌正要说话,秦长歌已抢先一步道:“时辰不早,陛下请先登辇,容草民和王爷告别,也好相谢王爷照拂之恩。”
萧玦点头,自进了车驾,秦长歌迎上去施礼,萧琛一眨不眨的注视着她,半晌轻声道:“先生可谓得偿所愿了?榻底风景可好?”
微微一笑,秦长歌顾左右而言他,“赵王府钟灵毓秀,格局开阔,道路繁森,别有洞天,无心在此十数日,已是大开眼界,这都是托王爷之福啊。”
“好说,”萧琛微笑,“敢情先生进府求为食客是假,欲览敝府陋景是真----可喜欢?”
“王府贵邸,岂是无心这等身份可肆意评论?”秦长歌笑得婉 娈,并不接招,“您言重了。”
“重与不重,彼此心知,”萧琛微微一咳,“我这浅滩微池,难容先生蛟龙飞凤之姿,先生大才,既已得觐天颜,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将来容盛之时,莫忘回来看看小王。”
一笑应下,秦长歌道:“不敢,王爷提携相助之恩,无心没齿难忘。”
“你在我府中,倒未曾照顾到你,不过将来,总有机会相逢于朝堂的,届时自有分教。”萧琛微微偏首,浅浅一笑,月光下的容颜清雅风仪,眉目妙绝。
哂然一笑又一礼,转身走向侍卫们备好的另一辆车,秦长歌实在懒得和萧琛这般打机锋一来一去了,那只老鼠,她真的很怀疑是萧琛做的手脚。
以萧琛的聪慧,未必会相信她的空城计,榻下无人,他便佯作出门,半途上定会想着折回来堵个正着----她和萧玦对答时,一直竖着耳朵在听,近期练功的缘故,她的听觉已相当灵敏,不会武功的萧琛走近,她不会不知道,所以她才敢确认萧琛没有回来的情况下,对萧玦胡诌她是文正廷。
但那怪鼠哪里来的?那么凑巧?
此时大批侍卫已护卫着萧玦赶去上朝,只留下四名普通侍卫护送她入宫,秦长歌踢踏踢踏的向车子走去,临到车下,蹲下身去拔了拔靴沿,真起身来,讪讪笑道:“嘿嘿,穿久了的鞋子舒服,就是有点塌……”侍卫们看了她寒酸的衣着,应付着点了点头,转过脸去,相视着撇嘴一笑。
拙手笨脚爬上车子,秦长歌活脱脱是个没坐过华丽马车的穷书生,不住的看镂雕的车窗,又傻兮兮仰头去摸描了金漆的车顶,“这么漂亮的马车哇……”
侍卫们早已等得不耐烦,各自翻身上了马,又是撇嘴一笑,陛下从哪找了个这么个活宝来,这样的人,也是“名士”?只是终究不敢乱说什么,吩咐了车子前行,护卫在周遭。
行经西府大街,经过一条少有人迹的窄巷时,不知为何,车身突然一倾。
充作车夫的太监大惊,急忙勒马,半边车身已经倾斜下来,哗啦啦砸到墙边,引起套马一阵扬蹄长嘶。
侍卫们急忙上前,合力去扶车子,仔细检查了一下,发现是车后轮一处的榫头有所松动,起初没问题,车子一行快就松掉,辐条也因此散开几根,以至于车身倾倒。
侍卫们将车子扶起,忽觉得哪里不对,车子倒了,砸在墙上,怎么那个腐儒连声惊呼也没有?
一个性急的侍卫立即伸手去掀车帘,探头一看,惊叫道:“人呢?怎么不见了?”
其余几人忙就他掀起的帘子探头望去,果然空荡荡无人。
四人中的领班侍卫“嘿!”的一声一顿足。怒道:“给这小子跑了!”疾声道:“你两个去前而给统领报信,你,和我沿路四周找下,这家伙就算刚才趁乱跑掉,也走不远的!”
当下两批人分头行事,那车夫太监疑惑的爬下车,去看那木榫头,纳闷道:“我出来之前明明检查过啊……”
他埋头查看车轮,却没有看见,车顶被缓缓掀开,先露出一双眼睛,四顾无人,随即轻轻钻出一个人来,顺着车子依靠着的墙,爬上窄巷的墙头,迅速消失在朦胧的晨雾中。
那人正是秦长歌。
她还是玩的空城计,刚才并没有离开,而是缩在车顶上。
先前她蹲下身弄靴子是假,以身体遮掩用匕首撬动榫子是真,蹲下身的一刹她已经看出这车底板是块整体,无法从车底逃脱,于是她假作土包子,对车子一阵乱摸,其实只是为了摸摸着车顶有无可以逃脱的办法,这一摸,她立即发现车顶是活动的,可以拆卸,于是刚才一直在捣鼓来着。
车身倾斜时她立即贴上车顶,车顶本就微微拱起,地方勉强可以供她这清瘦身材的人遮身,她紧紧贴在车顶,正是视线盲点,所以很难第一眼发现。
侍卫们散开,她立即逸出,快速离去。
萧玦,你就慢慢在宫中等吧。
————
萧包子蹲在地上,偏着头,一眨不眨的盯着面前的男子,乌亮亮毛茸茸的大眼睛从下往看,更是大得惊人,仿佛那张白嫩小脸上,就剩了一双眼睛。
按说被这小子以这种“想要抱”的眼光盯着的人,任谁也要吃不消弃械投降,偏偏男子好定力,若无其事翻着手中的书,秀丽容颜一片平静,仿佛面前蹲着的不是四岁的漂亮孩子,不过是一条乞怜小狗狗而已。
小狗狗却吃不消了……腿蹲麻了。
拍拍衣服上的灰,萧包子决定,不管楚叔叔什么表情,不管他怎么冰山万丈,他都,一定要,征服他!
摆出一脸自认为最魅惑众生的笑容,萧包于手脚并用……爬!
吭哧吭哧爬上楚非欢膝盖,萧包子急忙双手拽住楚非欢衣襟,拽得死紧……不给你机会扔我出去,你扔,我就撕你衣服……
惴惴不安等了半晌。
没动静。
咦?
抬头,正看进楚非欢依旧清冷平静的眼神。
那眼神透彻如水晶,鲜明如秋水,映着他小狗般的眼神,冷光辉耀里,一抹淡淡的了然的笑意。
眼光下移,萧包子随着那视线低头看向自己的小肥爪,已经把衣服抓得皱成一片,蓝软缎长衣原本润如明珠流滑如水,那是一片蓝如秋日高远晴空蓝如月下静夜幽谧湖水的浑然颜色,生生被自己搞得天空分裂湖水生褶。
即使是不懂艺术只喜欢暴力美学的萧包子,也觉得自己在破坏艺术品了,讪讪的笑着,讨好的赶忙放开手,还努力的扯了扯掸了掸,试图将皱褶搞平。
楚非欢轻轻拉开他的爪子,也不说话,继续看书。
萧包子一时有些不适应,原来,爬上来也没关系?原来,这么好说话的?
那我干嘛还蹲那么久?
哼,丫鬟姐姐们胡说,谁说他冷得象冰山,谁靠近三尺距离内就被冻死,摸到一寸衣角就被摔出的?
我不是蹲在三尺距离之内了么?我不是摸到他了么?
我不是好端端的么?
得意洋洋笑着,萧包子得寸进尺,又往上蹭了蹭,拱了拱,找了个舒适地儿双臂一拢,觉得那腰围极其合适,忙笑嘻嘻的靠上去,闭上眼睡大觉了。
刚才蹲得好累阿……
楚非欢缓缓放下手中的书,低头俯视怀中的孩子,半晌,眼神微微柔和下来。
柔和初生,悲凉渐起。
那一瞬眼光变幻,如沧海微波无涯,而天际遥生明月,浮云翻卷。
过往数十岁月呵……一梦生寒。
然而却只能付之沉默。
他缓缓伸出手,极慢极慢的抚向孩子的娇嫩的,散发着乳香的喷红脸颊。
将将触到那雪玉般的肌肤,只差分毫时。
他突然飞快的缩手。
怔了半晌,他缓缓举起双手,举到自己眼前,出神的看着。
苍白洁净的手,修长的手指,瘦不露骨线条优美的手。
只有他自己知道。
这双手,如此不洁。
怎配触及孩子如花瓣般的容颜?
杀过人,折断过人的筋骨,泥地里偷刨过穷苦人种以维生的瓜果粮食,抓起过死去的动物腐烂的肉体,不能动的日子里,这双手支撑着他的身子步步前移,在臭水沟,垃圾地,肮脏的地面上一寸寸挪过,指甲裂开,指缝里满是泥垢……被按在地上打的时候,那双手紧紧抓住地面,再被踩得满身是伤痕……将将好些,又被痛殴,只因为他不肯磕头求乞,整日半饥半饱,再没有多余的食物可“进贡”给胖子老大,若不是当年武功底子锻炼得筋骨耐力,他早已被活活打死。
那些伤势发作剧痛焚身的日子,他将手狠狠咬在口中,直至咬得皮开肉绽鲜血横流,无数次昏迷,高烧,濒临死亡,再无数次挣扎着清醒过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死,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肯死,那地狱般的灼热苦痛煎熬挣扎完全无望,甚至被人视为低贱之人折辱唾弃的日子里,强悍心志如他,亦曾无数次想过放弃,可是到了最后,他还是想活,还是强迫着自已,牙关咬出鲜血的醒来。
如今他终于明白,他是为了等她,等她回来。
冥冥中天意暗示了他,令他历尽苦难不肯离去的殷殷等候,就是为了她于某个时刻御风而来,蓦然回首时能释然微笑,“哦,你还在原地等我。”
为了听见那句“我已回来”,他历经双生,天堂地狱,死生磨折。
所幸,你和我都不曾失望……
他轻轻的一笑。
如露珠俏然滚过清晨的花叶。
花影摇曳,日光澹澹。
这人事无常,世情单薄,多少爱恨,酿成缠绵的伤口,经久不愈,然而,我终于庆幸,我未曾放手。
————
秦长歌已远远看了很久。
看着包子死乞白赖的想要亲近非欢,看着非欢淡漠里的纵容,看着包子爬上他膝盖的得意,看着非欢在将要抚摸到包子的那一刻,突然缩回了手。
看着他将手举到眼前,仿佛不认识一般,细细端详。
眼中掠过一出怆然,秦长歌知道他在想什么。
非欢素来外表冷漠内心细腻,虽然坚韧聪慧,却是非常善良敏感的人,他虽然不说,但她知道他内心里,对自已如今的残疾,对过去三年的地狱般的日子,定然遗恨深重。
那些被整个世界遗弃的孤寂凄凉日子里,想必无人给过他一丝温暖,所以他会将包子赠与的玉锁片视为至宝来珍藏,那个孩子的亲近喜爱,是很长一段时间来他唯一感受过的善意。
如此宝贵。
秦长歌仰起头,抿了抿嘴。
你在哪里呢?我的仇人?我想,我正在一步步走近你。
无论你隐身云天之外,还是高踞九霄之上。
无论这样的寻找需要怎生的历经艰辛,备受磨折困难重重,迷雾种种。
我都不会放弃。
直至终有一日,我,亲手毁灭你。
为我自己,为,非欢。
作者:
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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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 19:56
卷一:涅槃卷 第八十五章 珈蓝
不知何时,祁繁已悄悄站在她身后,注目屋中那一坐一睡的两人,平日里佻达轻快的表情,此刻沉默而苍凉。
秦长歌偏头看看他,将他袖子一拉,两人无声绕道,进了后院书房。
还没坐定祁繁就道:“明姑娘,能治楚兄那药在哪里?我兄弟决定了,要立即去找。”
“你什么时候这么性急了?”秦长歌微微一笑,“祁兄,我知道你和容兄,心里都背负着莫大的心事,想要赎罪,只是有些事是急不来的。”
苦笑着,指了指皓雪轩的方向,祁繁道:“我兄弟罪孽深重,拿一辈子来熬煎也是应该的,想快速治好他,并不是为了早日免除内心磨折,明姑娘你也看得出,楚兄当初中了灭神掌后,强自将掌力下行,以致双腿经脉全部毁损,内元因此一劫,也消散干净,这等重伤,若是从此好生将养,一年四季顺应天时精心侍候,倒也未必性命有虞,可偏偏……偏偏他沦落至衣食无着,风吹霜打,又饱受欺凌,身处恶劣污秽之地,身受风雨寒暑相逼,以致身体衰颓,元气近无,若不是内心坚毅,苦自支撑,他早就……可现在也已是千疮百孔之身,我怕……”
负手默然,良久秦长歌道:“这些,我比你更清楚,只是能治他的药远在他国,而且现在也不是时机,你去寻了也没用,我会在等待的时间里,尽力想法子给他固本调元,这是急也无用的事,且待时机吧。”
想了想,祁繁还是忍不住,问:“到底是何药?我等或者可以叫人先细细寻访着。”
“不必”,秦长歌一口拒绝,“时机到了,再说不迟。”
无奈的轻喟一声,祁繁应了,却突然道:“明姑娘,你是何时到得先皇后身边的?”
“怎么?”秦长歌转脸,神色平静的微微一笑,“我不是说过么,我原是德妃宫中的,天壁二年,德妃去世,宫人被发往浣衣局各地,先皇后有次无意路过,见我被太监欺凌,便收留了我,自此一直在她身侧,蒙她青眼,得她信重——祁兄觉得哪里不对么?”
“没有……”祁繁讪讪笑道:“不过随口问一句而已,我是觉得,姑娘虽然年轻,但是举止言行,行事法度,竟依稀是先皇后当年风范,姑娘真是冰雪聪明,否则也不会短短一年多时日,便尽得皇后真传了。”
“过奖,”秦长歌道:“皇后会选中我,自然有她的原因,也许,正是因为我在某些性格行事上投她脾性,令她合意,人总是对和自己相似的人别有好感,因之待遇不同,这也是个因果,你看,是不是这个道理?”
祁繁笑应了,秦长歌目注他,知道这个鬼灵精已经有些怀疑她的身份,又绕弯子试探,只是他自己也觉得太过荒谬,不敢向那个方向想而已,秦长歌重生以来,并未对自己的言行举止做太多的掩饰,祁繁生疑是应该的,原本当初秦长歌只是抱着玩笑的心态,懒得为这些怪为乱神之事费唇舌解释,又怕风声无意泄露,才暂且瞒着祁繁二人,如今出了楚非欢这事,她倒决定继续瞒下去了,且不论祁繁,若是容啸天知道面前的便是先皇后,亲眼见着他冤枉逼迫她最信重的人,以他的激烈性子,无地自容尴尬难堪之下,只怕任什么理由,也难拦住他立刻自裁了。
决定将这个话题绕开,秦长歌道:“这些时日下来,该查的事,都应有个结果了吧?”
“正要和您说,”祁繁苦笑道:“都是些不好的消息,咱们先轻后重慢慢说--第一,孟廷元的户帖上的生辰,最初我们是请衙门里交情好的师爷给查的,出来说正是那一日,我不放心,又塞了银子,请他将户本偷出来看了,结果发现有修改,三改成了五,改得很巧妙,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唔……”秦长歌神色不动,“然后呢?”
“咱们自然要想法子去查谁改动了这户帖,可惜师爷说衙门里掌管户帖的人先后换了好几拨,这户帖的改动,又很难确定是登记时便故意改掉还是后来偷改的,这些曾经接触掌管过户帖的人,前后跨度数十年,走的走死的死,谁还记得他们的名字?谁知道这么长时间内,到底是谁做的手脚?根本查无可查。”
“墨迹新旧看不出来么?”秦长歌抬眼,“如果是后来篡改的,墨迹较新,可以大致推算个时间。”
“奇就奇在这里,墨迹颜色几乎一致,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师爷第一次才没看出改动,孟廷元那般大的年纪,户帖也已阵旧,难为做假的人造出那么色泽老旧的墨迹,不过我还是命人给师爷多塞了银子,想问问皇后出事那年前后负责掌管户帖的人是谁,谁知道根本没有人记得,也是,谁记得一个整日埋首于灰暗旧纸堆里的微末小吏?”
“如果不想被人认得,那就更没人会记得,”秦长歌无所谓的道:“不必查了,确认老孟的户帖有假就好,他户帖有假,就能确认萧琛那日的庆寿别有玄机,改日咱们去找老孟谈谈心,我需要他呢----第二件呢?”
“素帮主的身世,”祁繁再次苦笑,“遵照您的嘱咐,咱们首先就查饮雪族,可是咱们的人在冰圈之外足足盘恒了数日,也未曾发现任何一个人,向周围赤河当地人打听,却说饮雪族向来只是传说,往年还能遇见一两个怪异的人出现在冰圈左右,从四年前开始,就没人看见过她们的踪迹,有人说她们遭遇了灭族,有人说是有仇家寻仇,大开杀戒,幸存的人潜入了冰圈更深处,我们的人也试图进入冰圈,但是没能走多远,就被那彻骨寒气逼退。”
“四年前……”秦长歌敲敲桌子,有点神思不属的模样,半晌道:“我已经有点谱了,嗯,继续,你说坏消息先轻后重,那么安飞青的情况想必是最糟的消息,死了?”
钦侧佩的点点头,祁繁道:“死了----全家都死了。”
冷笑一声,秦长歌道:“好,好--”
站起身,她道:“辛苦了,我去找非欢聊聊。”转身走开。
祁繁立于原地,默默看着她离去,良久,喃喃道:“和先皇后一个德性--什么都闷在肚里,什么都盘算在心,什么杀人放火灭门绝户都别想叫她惊讶,任何人在她面前都觉得自己像个傻瓜----可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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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长歌这次来见楚非欢,包子已经从他腿上移到床上,抱着楚非欢雪白的被子,睡得更香。
看她过来,楚非欢并无太多喜色,只移动轮椅,亲自为她斟了杯茶。
秦长歌接茶时,顺手将手指搭上了他的腕脉,不待他躲闪,一触即收,随即宽慰的笑道:“非欢,素帮主对你真是尽心,你的身体已有起色,等到寻到药,再站起来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淡淡一笑,楚非欢道:“是吗?”却不再说什么,给自己斟了一杯茶,低头轻抿,无喜无悲。
掉开眼光,秦长歌面上一抹笑容毫不动摇,内心里却在暗暗叹息,非欢不是容啸天,他素来聪慧敏锐,对自己的身体境况,比任何人都清楚,骗得了谁,也骗不了他。
那日为免祁容二人自杀,秦长歌说非欢的腿还有希望,其实这话有一大半都是假的,不过是为了避免两人无谓的死亡,姑且留存一个可供追逐的虚妄的希望而已。
当初的金虺珠,只能使经脉避免进一步坏死,而真正能拔除灭神掌力的奇药,据秦长歌所知只有“踏香珈蓝”,据说这东西效能如神,有无上妙处,但是顺应天机,开谢都有定数,非改朝换代之际不现形,千年来只现世三次,每次只出现一个时辰,遇得着便罢,遇不着,那东西便自己枯死,并永不再生,千年来那三次,有一次迟了一步,眼睁睁的当着赶来的人的面枯死,第二次倒是采着了,可是采花的那个人不知道怎么回事,莫名身死,至今也无人能解此谜,第三次是前元起事之时,被天下第一大教紫冥教教主,据称百年来最为惊才绝艳的贺兰无邪得去,因此引发无限腥风血雨,无数人虎视眈眈意欲谋夺,明抢暗夺计算不休,然而都被号称天下第一人的贺兰无邪高踞紫冥神山之巅,谈笑烟云,拂袖清风的一一解决,直到那些打着堂皇君子旗号的正道门派,私下计议,使出了连黑道也不屑使用的美人计,派出了当时武林第一美人,崆峒派掌门的幺女百里微,乔换身份接近贺兰无邪,才接近了奇宝,可惜最后一刻功败垂成,美人计为贺兰无邪识破,据说当日黑云层层,迭压紫冥神山,踏香珈蓝突大放光芒,五色琉璃,璀璨妖艳,一片华光艳彩里贺兰无邪仰首长笑,衣袖一拂,便将那卧底的绝色女子,拂下了紫冥暗河。
惊呼声里贺兰无邪缓缓俯首,看着流星般飞坠消逝的一代红颜,身后彩光如练而黑发飞扬如柳,宝光流动中他衣轻人淡,微笑深深。
他道。
“其实你只要向我要,我一定会给你。”
他笑,笑容美若神灵,火红曼殊沙一般的绝艳绮丽,容光倾城,无限风情。
“你何必要偷呢?”
他始终笑着,缓缓转身,取走踏香珈蓝,飘然下山,那些守候在山下的正道“侠士”们,等待着卧底的好消息,不意却看见贺兰无邪冷笑着飞逝,那些人自知无幸,亦心中不忿,喊着为百里微报仇的口号,前赴后继向他围攻,贺兰无邪一言不发,大开杀戒,所说那日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血肉横飞的杀戮成就了百年来人人闻之惊悚的悲歌传奇,那些“侠士”的尸体堆积了紫冥神山下山的长长数里路途,血腥之气氤氲成神山之巅的血雾,笼罩了那轮凄凉的月亮,那月色多日来血红不散,凄森可怖,而山中食尸之枭,则多日欢歌尖鸣,奔走以告,往来不休,为这百年难遇的饕餮大餐而大开宴席,它们越积越多,黑压压的翅膀遮蔽了整个天空,时不时张嘴啼鸣,立时从口中掉落一块淋漓血肉,饶是如此,那些尸体仍未被吃完,断臂残肢扔得到处都是,很多年后依然有砍柴的樵子常常踩到断裂的白骨,而那座曾经堆积无数尸体的深渊,任何时候一眼望去都似乎能看见盘旋的黑洞,幽深的鬼鸣,苍凉的啼号和无垠的血色,因之被后人称为“积血渊”。
至于贺兰无邪,从此再没有人见过他,从此他成为传奇,有人说他大战群雄力竭而死,有人说他擅自使用禁绝功力,在下山后立即散功已成废人,也有人说他经此一事心灰意冷,日后潜心练武,终入天人合一之境,成就仙体,总之,无论是哪个结局,这人世间,都很难再找到踏香珈蓝的最后一位拥有者贺兰无邪了。
何况,就算他当日留得活命,至今已两百多年,到哪里再去找这个人?找他的骨灰吗?
那么,等踏香珈蓝出世?
比找到贺兰无邪还渺茫。
秦长歌注目玉白梅纹茶盏中微碧水色,目光如蜻蜓般轻轻飘过水面,微微有些苦涩的想,果然是无知的人最幸福,如果祁繁容啸天知道这段秘辛,又会是怎样的失望?
如果……非欢知道?
这般想着,心中顿时微微一动,状似无意的抬眼向楚非欢看去,却见他垂眉敛目,似在专注品茶,神情淡冷,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尽人事听天命吧……秦长歌收回目光,笑道:“非欢,你记性好,和我相交的时间也最长,可否帮我想想,当年我有无出手相助过一个少年,嗯,地点大约在赤河附近。”
“是元废帝十一年在赤河白水镇遇见的那个卖艺少年,还是十二年在靠近赤河的华州遇见的那个带着妹妹求乞的少年?十四年你路过赤河,也曾在武云山收留过一个父母死于战乱,自己又被人欺凌的孩子,你指点了他去投军。”楚非欢想都不想,一口答了出来。
怔了怔,秦长歌失笑道:“瞧瞧你脑袋什么做的,真是事无巨细,无一遗漏啊,我可不成,琐事我多半记不住,也不放在心上。”
“你心拢天下,目及沧海,你是王者,”楚非欢淡淡道:“琐事无法干扰你的心神,也不应干拢你----纠缠于细枝末节的人,如何能成就大事。”
微微一笑,秦长歌道:“不,不过人各有所长而已,非欢,素帮主称我是他的恩人,而且他应当是赤河附近人氏,你说的这几个人我还依稀记得,当年都是匆匆而过,不过我总觉得,他不是这几个人中的一个,其实我倒想到了一个人,那时是第一次赤河战役期间,你还没出现在我身边,我曾在赤河齐县黑风镇遇见过一个少年,当时他双手筋脉被废,十指俱断,我替他接续了筋脉,但十指并没顾得上照顾,照那伤势,就算治好,难免留下畸形,可我观察素玄双手,绝无伤痕,这就是我一直疑惑的地方。”
她将素玄那日说给她的饮雪传奇说了,又道:“凭我的观察,素玄对饮雪族是熟悉的,而且绝非普通关系,如果他是当年那少年,那么他应该就是所谓饮雪族‘天弃’之子,生来便对族长有妨的阳年阳月阳日阳时出生的男孩,所以双手被废被弃出族外,只是据说那样的孩子,生下来便会被废,而我见到那少年时,他已有十三四岁模样。”
“素帮主并非表面看来那般快活,”楚非欢轻轻拈开一片飞落衣襟的黄叶,“他的身世来历,是他自己也不愿触动的谜。”
他转向秦长歌,目色澄澈晶莹,“需要我帮你……看么?”
怔了怔,秦长歌皱眉,“你想到哪里去了?”
她微微俯身,将落于楚非欢肩上的碎叶一一仔细拈去,有片落叶生着细细的锯齿,纠缠着楚非欢黑发,秦长歌小心的一指拈住发尾,将叶子拨落,轻声道:“我不过有点好奇而已,如果想知道,我迟早都能知道,你那能力,极伤本元,岂能为这些小事轻用。”
楚非欢转目看着秦长歌细致的动作,凝望着她平静眉宇,和眼前虽眉目陌生,气韵却熟悉的雍容容颜,目光下移至秦长歌垂落于他肩的发上,停留一瞬,恰好风起,风拂起发丝柔软细碎,拂过他的脸,一缕微带薄荷的沁凉香气里,楚非欢笑笑,那笑意宛如冰雪,静静道:“现在我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个了。”
“你好好活着,就是你为我做的最好的事。”秦长歌摇头,“你放心,我不会把你当尊神一样供着,那也太瞧不起你了,需要你的时候,我决不会客气的。”
话音方落,一只小肥爪已经探了过来,牢牢揪住楚非欢衣襟,奶声奶气而又睡意朦胧的声音响起,“是啊,楚叔叔,我现在就很需要你----我背上好痒,你给我挠挠。”
低头,便见萧公子眯着眼,拖着一大截被子,在椅子上蹭啊蹭,在墙上蹭啊蹭,在楚非欢身上……蹭啊蹭……
秦长歌微微一笑,无声的退了出去。
让那只皮厚心黑胆大无耻的包子去和非欢插科打诨去吧,有他搅着闹着,非欢与生俱来的冷漠,不幸遭遇造成的悲凉,想必多少也可以搅散几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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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素玄上门拜访,包子陪着楚非欢,在棺材店后花园非常隆重热情的接待了他们。
之所以说“他们”,是因为素玄屁股后面还跟着个火辣辣的小子,一路叫骂着追进来。
“哗!”萧包子圆睁大眼,看着穿得一身翠绿,活像春天刚发出来的茶叶芽,死死拽着素玄袖子,叫嚣着要素玄赔他绝门武器的水灵徊,再看看一脸苦笑,像被马蜂盯了一头包般满脸晦气的素玄,漂亮的脑袋从左晃到右,再从右晃到左,半晌道:“楚叔叔,真雷人哦……”
楚非欢飘过来一个疑问的眼神。
耸耸肩,包子很诚恳,“别这样看我,我也不懂,这都是我娘的话,晚上她和我吹牛时有时会冒上一两句,说什么这是网络流行语,什么网?什么鱼?网里捞上来的鱼跟打雷有什么关系?我问她她不理我,只说假如我看见什么事感觉很震惊,好像踩到霹雳弹一样,就是被雷到了。”
楚非欢无声的转过头去,默默望天,就知道不能和包子认真。
不过,长歌说的这些怪话,可能便是她死后,去到那奇怪的一世里的经历吧,他想起那纵横的黑色道路,飞掠的奇怪的马车,天空中嗡嗡嗡的银白色大鸟,还有,衣不蔽体青春洋溢的少女……
脸突然微微热起来,楚非欢掩饰性的垂下眼睫。
所幸没有人来得及注意他,因为素玄刚想向他问好,水灵徊已经跳了起来,叫道:“我等了你一上午,你说有急事,招呼也没打一个就跑过来,你就这急事?就是为了见这个瘫子?!”
话音未落,素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
包子浓密的长睫毛,动了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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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 19:56
卷一:涅槃卷 第八十六章 圣寿
唯有楚非欢,仿佛什么都没听见,看也不看水灵徊一眼。
水灵徊话一出口,已知过分,他虽娇纵放肆,但多少是大户人家教养出来的孩子,自己也知道这话无礼伤人已极,只是素来嘴快,一时无心而已,话出口便后悔了,本已打算道歉,谁知道眼一瞥,看见素玄黑如锅底的脸色,立时委屈怒气齐齐上涌,倔强俾气发作,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怒哼一声转过头去。
却突觉有人拉扯他衣服,低头一看,却是刚才自己还没来的及注意的小娃儿,仔细一看,真是个漂亮孩子,乌亮大眼浓长睫毛,乌黑的头发上戴着小小的玉冠,皮肤却比那白玉更莹洁,粉润得令人恨不得立即掐一把,看能不能掐出水来。
他是这样想的,也立即这样做了,笑嘻嘻的双手掐住包子嫩嫩的脸颊,哇呀,这是谁家的小娃娃,好玩,好玩!”
素玄忽的转了个身,对着花圃无声的大笑,好玩?好玩?好,好,你要完蛋了,”
被掐住脸蛋的萧包子同学,看起来乖巧万分,对被掐的脸蛋一点意见都没有,如同任何一个好脾气的孩子一般,笑嘻嘻的盯着水灵徊看,“叔叔你好漂亮,叔叔你穿的衣服好好漂亮!”
是吗?”水灵徊更加高兴,眼风向素玄膘过去,却见他背对着自己不知道盯着花圃里什么东西,浑身微微颤抖,心中不快,不由嘟起嘴,转眼看小娃儿还在笑眯眯看自己,心情又好了起来,摸了摸他脸蛋,萧包子已经道:是啊,这绿衣服好看,和我的小绿一个颜色!”
‘小绿是什么?”水灵徊来了兴趟,“你养的鸟儿吗”能拿来给我看看吗。”
“小绿啊……”萧包子眨眨眼,“很可爱很漂亮哦……”他紧紧牵着水灵徊长袍下摆,小手微晃着袍襟,“很漂亮哦……”
水灵徊见这孩子不说小绿是什么,却反反复复只知道说漂亮漂亮,不由有些意兴索然,心想难道这孩子是个绣花枕头,漂亮皮囊下一脑袋草包?
突然觉得脚踝,腿上,手臂上都有点异样的感觉,毛茸茸的,刺痒痒的,一拱一蠕的“什么东西!”
他疑惑的低头去看,而萧包子已经放开手,嘻嘻一笑,躲到了楚非欢轮椅后。
水灵徊先拌抖袖管。
“啊!”
尖叫声响彻云霄。
袖管一抖,跌落几条肥硕的,浑身长满刺毛的,青绿底色上还生着黄斑的,要多恶心有多恶心的青虫。
水灵徊的脸色,已经可以用生不如死欲哭无泪来形容了。
虫虫虫虫虫虫虫虫虫虫……
又恐怖又恶心的虫子!
那么自己靴子里的,腿上的…,啊!天啊!
瞪大了眼,水灵徊无比惊恐的感觉到,那腿上一拱一蠕的东西,还在缓缓的向上爬,有的甚至似乎在向他皮肤里钻……
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水灵徊拼命的尖叫,甩掉靴子,又在地下乱蹦,想把裤管里的虫子蹦出来,不知怎的,他始终不肯脱掉裤子,只一味乱蹦,他蹦得头发散乱,满脸大汗,眼神惊恐脸色苍白,那副惊绝模样连最近被他缠得恨不得杀了他的素玄也终于有些不忍,好心劝道:你把裤子脱掉抖下来就是,这里都是男人有什么关系……
话未说完就被水灵徊恶狠狠的瞪了回去,可惜那双大眼睛里满含泪水,映着日光,晃悠悠的随时要掉下来,无论怎么瞪都失了几分威慑力,素玄摸摸鼻子,不说话了,只咕哝道“好心被狗咬……”
又道:“咦,你平时不是挺喜欢鼓捣这些奇怪恶心东西的嘛,怎么几只虫子上身就吓成这样?”
水灵徊已叫得没有力气,也蹦得没有力气,可是那几只虫子本就是萧包子最先放进去的,他拉紧水灵徊长袍和裤脚,使他无法感觉到衣服里被人寨进东西,虫子放进去的一瞬,他还一边说话一边恶毒的微晃水灵徊衣襟,一方面使虫子更快掉落,另一方面也使水灵徊注意力被分散,可怜水灵徊被他的年纪和美色所迷惑,掉以轻心,以至于现在,惨痛无伦。
眼看再也无法将虫子抖出来,水灵徊狂燥之下突然眼神一狠,一咬唇,刷的拨出一柄匕首。
此时容啸天已经听着声音赶过来,看见这一幕,怒喝,“不许伤溶溶!”
素玄却已霍然回身,楚非欢也突然抬首,两人齐齐道:“不可!”
匕首带着风声划落,精光闪耀,来势汹汹。
容啸天飞身而至,一把抱走了萧溶。
素玄却突然飞快弹指,一朵残菊鬼魅般自他指尖出现,瞬息绽放,素叶千丝淡淡开,转瞬铺天盖地的蔓延,柔软的叶身突然坚硬而又笔直,每一瓣花叶都化为一柄细小的匕首,数十柄匕首,飞射,齐齐击在水灵徊匕首之上,居然发出当当之声连响,生生将她的匕首撞飞了出去。
而此时,水灵徊的匕首,已经在自己的裤子上挑出了一道缝。
他匕首插落风声虎虎,力度竟似要将自己的腿肉连同虫子一齐剜出来挑去!
这股狠劲,连素玄也不得不动容,微喟一声,他手指一挑,也不见他作势,一茎长草便出现在他手中,宛如软鞭般游龙而行,咻咻连响之下,便将水灵徊裤子里的虫,一一挑了出来。
而他的裤子,虽有些破裂,但整齐无洞,长袍一掩,不至于不雅。
虫子落地,在地上四散爬开,水灵徊的狂躁状态终于得到缓解,然而想到刚才那些恶心的东西在他身上游走蠕动的感觉,想到那些虫子的黄黄绿绿的毛可能还留在他的肌肤上,顿时觉得刺痒难耐,恨不得立即扑通一声跳到池子里,洗它个三天三夜才痛快。
可是他又实在不能。初冬的风已经有了寒意,从那些裂缝里透进来,凉飕飕的好像没穿衣服,水灵徊含在眼睛里的两大颗眼泪,终于扑簌簌的滴落下来,此时也顾不上再去找那个小鬼算账,他掩着长袍站在原地,一步也不敢动,可怜兮兮的道:”借衣服,”
素玄和楚非欢本来以为这孩子娇纵任性胆大妄为,不想却被几只虫子吓成这样,又怕他的暴怒起来伤了萧溶,都有意无意的护着,此时不防他说出这句话来,面面相觑,楚非欢见水灵徊的眼光已经落到了自己身上一一一一
这里他最瘦,衣服尺码和娇小的水灵徊最为接近立时二话不说,急急驱动轮椅便落荒而逃,容啸天本就没来得及走近,这下直接转身,萧包子往他背上一跳,揪着他肩头衣服,一大一小逃命去也,只剩下素玄,想走,却被拉住了衣角。
“袍子。素玄很想仰天长啸,这都什么跟什么,所幸秦长歌来解围了,她见到萧包子一脸鬼祟的逃窜回来,又听见水灵徊的尖叫,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好整以暇的出来,递过一件衣服,笑嘻嘻道:水小公子,我这里没有合适你的衣服,就这件还不错,你将就了吧。”说着示意一个属下,‘带小公子去后院换衣服。水灵徊一接过衣服包,就知道是什么东西了,立即涨红了脸,悄悄觑一眼素玄,一眼,又一眼,素玄原本没在意,被他看得发毛,眼光也落在衣包上,隔着布包,隐约看见女子长裙,怔了一怔,看看水灵徊,目光在他脸上梭巡几回,再看看秦长歌,她笑意盈盈,一脸鼓励,怔了怔,他先是露出恍然的神色,指着水灵徊道:原来你是女一一”
话未说完便住口,似乎想到了什么,神色变了变,随即,又生出几分失落的意味,只是那瞬间的表情,他立即掩了,只突然一笑,退开了一步。
水灵徊脸又是一红,水汪汪的瞟他一眼,跺跺脚,撅着嘴离开。
秦长歌只作没看见素玄神情,等水灵徊走掉后,道:“安飞青全家被灭门,帮主想必知道了。”
是的”素玄微微一晒,“姑娘消息好灵通,我来找你正为这个,我已派了当地分堂主,立即赶去查看,不过据回报,安家被神秘灭门,偌大宅院烧成白地,几乎什么线索都没留下。”
他的线索,不在陇东,而在郢都。”秦长歌视线若有若无落于西天一角,那里晚霞烧得华艳,灼灼如桃,云朵镶着华丽的金边,正柔软娇媚的从苍蓝天际滑掠而过。
素玄也在看天,神情似在沉思,半晌道:“我今日还是来告辞的,我有些细务,需要离开段日子。
回过头,奏长歌目注素玄,目光平静无波,轻轻道“是吗?如此,请多保重。”
微微一笑,素玄突然一眨眼,“就这么一句。不打算送我?”
他半开玩笑半认真的看着秦长歌眼睛,眸瞳黝黑如深水,闪着奇异的波光,“你可伤了我的心了。”
秦长歌莞尔,“那么,请问大帮主何时启程?请容我备薄酒相送。”
朗声长笑,不知为何笑意里却有些惆怅,淡若烟云,素玄道“不过离开一小段日子罢了,五日之后的冬月初三,我出行,你若有闲,我在城郊挽阳亭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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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初一,江太后五十圣寿。
对于对外号称奉行“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计谋)取(治理)天下的西梁皇朝,“忠义仁孝”更为诸德之冠,所以太后旬寿,无论萧玦怎么想,那是一定要隆重操办,以示皇家敦睦和慈的。
大寿前三日,优赏六十岁以上在京官员,老民,及在宫中侍应的太监,长寿门外至皇极门外设太后仪驾,搭十里彩棚,诸王命妇着彩服跪迎,正日辰时,王、公、二品以上官,集长寿门外,三品以下集午门外跪侯,帝至长寿宫请安贺寿,随即,亲奉太后登点翠孔雀宝辇,至奉觞称庆之所“万寿殿”,升座,礼部堂官引帝于中门入,诣进表文,监侍一员跪接表文,安于宝座东旁黄案上,诸王大臣自边门入,帝率诸王大臣等行三跪九叩礼。文武百官、休致、降革官员及进士、举人、贡生等于午门外行礼,生监、耆老于正安门外行礼。礼毕,还宫。再受内宫皇后,贵妃,诸公主诸妃诸王妃参拜。是日,点景处处,自长寿宫至西华门外沿途二十多里,不但房屋、殿宇、楼台油漆彩画修饰一新,且沿途彩糊、牌楼、
戏台、乐厅、游廊、花木各式各样点景,点景中还有以吉语为题的专题点景,如瀛海仙山、瑞雨和风、福门多喜、王母庆寿、寿与天齐菩,锣鼓喧天,烟彩升腾,夸多斗靡,盛况空前。(照搬自《万寿庆典成案》,感谢慈禧大妈无私捐助)。
经过数年休养生息,西梁国力已非建国初期可比,盛世景象,已见规模,一应开支用度,皆由国库支取操办,宗室王公、京内各衙门、各省督抚将军等文武官员想着讨好皇室,纷纷意欲报效,却被萧玦一旨斥回:诸臣工治下尚有饿殍否?尚有无家可归者否?尚有恶乞否?尚有流民否?一方民痿,万世之基,若藩库丰盈至此,何不用于民生。何意以太后之寿,掠民生之资?朕所不忍,太后亦不喜也。”各地封疆大吏,生生碰了一鼻子灰。
至于皇帝此举,私底下引发了的一些猜测议论,包括那什么太后皇帝母子其实不和,那什么废后旧事,连带睿懿皇后疑案等等,那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是日,秦长歌棒着雕工精美的玉盒,盒里装着她为文昌公主准备的寿礼,坐在侍女的宫车之中,第一次驶上了飞桥。桥身洁白,桥高数丈,如长虹弯月,飞接上林和皇宫,车马粼粼而过时,秦长歌不由想起前数日和萧玦的关于飞桥的联对。
那日半途溜号,不知萧玦事后会如何愤怒?只是过两日她却接到消息:陇东才子文正廷游历郢都,不知何故为帝所知,特予召见,席间文正廷大展奇才,善经史,工诗文,精丝竹,晓政事,并呈上万言备陈,深得帝心,当即不次擢拔,以白衣之身进左谏议大夫,从四品衔。新任谏议大夫尚未将公廨的板凳坐热,便接到一纸诏令,特委左谏议大夫文正廷为陇东观风使,克日前往陇东,淮南,赤河三路,巡查各地吏治民生。
一时士子们大羡文正廷,埋没山野多少年,一朝入得京都,立时风云直上,如今更荣膺钦差,代天子巡查天下,威风八面,果真郢都是宝地,处处有机会!于是连日来奔赴郢都的文人才子又多了许多,都怀着幸进的热衷之心而来,在郢都各处繁荣之地大卖诗文,大论政事,都望自己的精彩华章,上达天听。
只有秦长歌自己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半路跑掉,萧玦定然会回头到赵王府找“文正廷“结果此文正廷非彼文正廷,萧坎自然知道上当,以他的性子,只怕难免暴怒,不过那酸儒本来就有几分才学,对答之中,自有不凡之处,因此被他看中,误打误撞的反而得了入朝的机会。
笑了笑,奏长歌对这结果早有预料,也算是她对文老兄保守秘密的回报吧。
手指轻轻抚摸上盒盖,盒子里是一尊紫玉观音,极少见的葡萄紫,祁繁花了好大功夫才找来的宝贝,至于紫玉观音里的好东西比紫玉还宝贝。
似笑非笑,秦长歌扣紧了盒盖,咔哒一声。
飞桥是直线距离,不需绕道,不多时,宫门已至,自长寿门入,在花团锦簇的长寿宫前停下,满院子等候太后自万寿殿返驾接受朝贺的宫眷贵妇们看见属于公主的九翟翡翠宫车,俱都齐齐转过头来,而长寿宫管事太监童舜,已经神色庄肃的迎了上来。
这些人都是养气尊荣的贵人,平常学的就是深沉自敛风雷不惊,饶是如此,看见深受太后信重,素常眼高于顶的大太监童舜竟亲自迎接这个不受太后宠爱的公主,目中也微微露出讶异之色。文昌下辇,虚虚扶了施礼的童舜,微笑道:免了,童公公近来康健?
“托公主的福。”童舜单独面对文昌,不怕人看见表情,一脸感激的答话。
前些日子,他那过继过来的儿子,不知怎的得了急病,众医束手,眼看着活不了,据说非得产自中川的奇药血靖沙参,才成,这东西是奇品,中川也不是年年上贡,宫中也不过几株,珍藏着留着给皇族救命,宫外那是绝对没有,他老娘急得没法,求人往宫里给他递消息,消息刚到童舜耳中,宛如晴天霹雳,他自然知道那东西的珍贵,等闲王族求取尚不可得,他再受宠,也不过是个卑贱的下人,一个卑贱的太监的儿子的病,绝对不够分量去求取沙参,他还没想到如何去求那药,儿子已经不成了,童舜的老娘无奈之下,跑到护国寺,祈佛保佑,无意中遇见前来和护国寺方丈谈讲佛经的文昌公主,公主仁善,当即施以援手,赐了她珍藏的沙参,救了童家子一条命,消息传到长寿宫时,正急得团团乱转苦思如何向太后开口的童舜当即出了一口长气,他是畸零之人,此生已无念想,这个过继来的儿子,是他的眼珠子心尖肉,公主如此慷慨,也等于救了他一条命,如何不感激?
当然,如果他知道所谓的儿子重病,公主相救种种,都是秦长歌暗中搞的鬼的话,只怕就不会笑得如此感动了。
不敢,太后圣寿,福泽遍及天下,你是太后身边人,自然是托了太后洪福。”文昌笑容诚恳,公公可不要折杀了我。
这话是暗示童舜不要显得太亲热,以免惹人疑窦,日后也不方便往来,童舜何等人,自然心领神会,当下不再多话,微微一礼便走开了。不多时,太后返驾,萧玦陪到宫门口,原本按规矩,他在万寿殿已率百官叩贺,这后宫贺寿,他不必参加,不知怎的,他搀太后下辇时,目光在跪满一地的人群中一扫,突然顿了顿,随即便留了下来。
长寿宫玉阶丹墀,红毯一层层铺入华贵殿堂深处,萧玦负手立在长寿宫前,神色平静看着一地参拜的人群,一身金面黑狐金龙袍团龙飞舞,两肩日月行龙,绣翟纹及十二章纹,袍摆江水海牙精绣华彩,贯五采玉珠十二旒衮冕,垂金镶碧讶纽带樱骆,玉拚维冠,青扩充耳,白玉佩绶,黄绦玄缨,他本就高贵俊朗,气度非凡,如今这一身极其正式的衮服华章,身姿修长,黑貂金龙大氅在风中飞舞,越发光彩逼人,英锐如神。
一地宫妃贵妇,于皇家富贵风流氛围之中,抬起眼角悄悄看着风采几可令人窒息的年轻皇帝,眼神都不自主带了几分迷醉。
长寿宫中,太后升座,凤座珠翠生辉,丹墀灯火明耀,六十四根碗口粗的盘凤红烛灼灼燃起,雍平和贵的中和韶乐奏起,诸妃公主命妇们插烛似拜下去,一片珠动佩摇,花枚招展。
礼毕,献上寿礼,先前庄严肃穆的气氛略略松泛了些,先在太监引领下在早已备好的席位上团团坐了,便见淑妃张碧芜,领着捧着宝盒的侍女,粉黛香氛扑面的,袅袅婷婷上前来。
她着宝蓝烟云锦缀珍珠绣双凤长裙,玉色拧丝纱罗上好大手笔的镶满蓝色细碎宝石,行动间宝光闪耀,一阵阵灼人眼目,镶玉飞凤簪,凿花金梳蓖珊瑚步摇,真正是金臣妆点出来的人儿,华贵艳丽,而又不失分寸。
萧玦后宫现在后位虚悬,位分最高的便是张淑妃,她的父亲也是朝中重臣,武官之首的太尉,张家是西梁淮南世家,豪富之门,是以才能成为萧玦后宫里目前位次最尊的妃子。
她当然是当仁不让的首献。
带着世家娇养出来的大小姐的矜持尊贵的微笑,淑妃纤手轻招,宫女将盒盖启开,宝光刹那升腾,五色氤氲中映得淑妃桃花人面越发色泽莹润,引起了哗的齐声低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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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 19:56
卷一:涅槃卷 第八十六章 寿礼
离得较远的妃嫔贵妇们,忍不住垫脚探头张望,众人惊异神 里淑妃面有得色,莺声燕语的道:“臣妾碧芜以此恒海明珠衣,晋献太后,此衣以南闽天蚕锦掺金丝织就,缀绝品深海鲛珠万颗,着此衣者,肌肤润泽,体轻康健,容颜不老,苍发返青,谨以此恭祝我梁万年,太后千秋。”
女人群里骚动更剧,已经有些不老成的,露出了惊羡或嫉妒的神色,深海鲛珠是离国特产,颇为名贵,以在座贵人们的财力地位,拥有数颗,或者拥有鲛珠做成的首饰,也算勉强能为,但像这样以万颗鲛珠缀衣,且颗颗不小于指头大小,实在是近乎于惊世骇俗了。
张家财力,可见一斑。
张淑妃含着矜持笑意,注视着太后神情,见江太后神色满意,一抹微笑悄绽于嘴角,她此次下了血本,一是为压压诸妃风头,宣告这后宫中她永远第一,二是为了后位,萧玦并不好拂逆太后太过,若是太后能和她张家达成默契,再在朝中联合起来加点压力,萧玦也许就顺水推舟的立后了,只是诸妃争得紧,互相监视得严密,她多次寻找机会讨好太后,都被半途破坏,如今寿宴,却是个堂堂正正的机会,此时不做得出彩惊人,更待何时?
秦长歌侍立文昌身后,神色不动的看着那珠衣,心中却想到另一个问题,深海鲛珠是恒海中一种少见的珍蚌独产,生长期长,取珠困难,因此凡达到指头大小,便是御用之珠,不可于市上流通,张家再有势力再有钱,对于离国来说,也只是他国富户而已,如何能够得到这许多御用珍珠?
除非……
抬眼向萧玦看去,却见他竟然也盯着那珠衣若有所思,似乎感应到她的目光,萧玦浓长的睫毛一掀,目光如电的射过来,两人目光相接,秦长歌微微一笑,垂下眼睫,萧玦的眼瞳,却缩了缩。
她总是这样,不在乎,不怕他。
看似不敢面对天威逼视,躲避对视,其实他觉得,她也许只是不想看他而已。
正如那微笑,看似温婉如三月春风,细细感觉,却只有浓雾一团,寒气三分。
刚才在殿前,跪地的衣香鬓影五色缤纷的人群中,他莫名其妙一眼就看见了她。
这喜日子,她难得不若平日里清素,一身绯红银绣衣裙,插一枝玛瑙攒珠宫钗,鸦鬓雪肌,笑容婉转,作为一辈子,他可谓阅遍人间春色,但很少能见到一个人能将素淡和鲜艳都穿出常人难及的嫣然风致,只是那一双妙目,却清冷冷如深秋月下碧波千顷的江水,映着月色辉光,尚未接近,便觉得一丝清寒之意,从骨髓深处,淡淡弥散出来。
这个女子,看似温暖好接近,给他的感觉,却是拒人千里的。
这反倒激起了他的注意和好奇,明明她总想将自己湮没于人群,他却总能第一眼于万花丛中发现她,那种淡定无谓,居高临下的气质,也许常人发现不了,但作为同样身处高位的她,反倒第一时间觉得熟悉。
他调查过她的资料,平平无奇,唯独出身云州这几个字,令他怔了许久。
云州……长歌虽说出身千绝门,自小在门中长大,但她说自己祖籍云州。
是不是云州的女子,都有这份常人难及的非凡气质?
他这里盯着秦长歌出神,秦长歌怎么可能不知道,心知再这样看下去,定会给自己带来麻烦,当下轻轻一碰文昌,文昌会意,立即站起,趁着淑妃已经退下,微笑带着秦长歌前来。
本已欲待起身的瑶妃怔了怔,悻悻的坐了下去。
她这才想起,文昌位居一品,地位不仅不比自己低,比淑妃也要高上些许的。
照例说了些善祷善颂的祝词,文昌尚未献礼,众人的目光都已投向秦长歌手中盒子,便见雪白镂空玉盒玲珑剔透,微透紫光,那紫色纯正温醇,基葡萄鲜艳欲滴,色彩及其分明诱人。
这本就是秦长歌故意为之,特意弃用寻常紫檀,以免盖了紫玉的独特颜色,用上好的头羊指白玉,衬出那葡萄紫的绝顶色泽。
文昌微笑将手一引,秦长歌轻启盒盖,深紫光芒乍现,又是一阵惊叹,观音本是常见,然而那尊观音雕工极其华美细腻,衣袂波纹,玲珑指甲都一一显现,且唇角微笑,神秘悲悯,微微俯首,目视众生,目光竟如活人般流波转动,神采绝异,所有注目那观音的人,都心神一阵恍惚,觉得那目光温暖慈悯,如温泉拂过己身,舒畅无伦。
那观音造型也奇特,即非莲台坐像,也非普通大妈状的千手观音渔篮观音净瓶观音,而是一腿直立一腿盘曲的立像,双掌合十,衣带当风,容颜秀丽,仙姿飘逸。
毫无疑问,太后的目光,已经完全被这尊论质料还是雕工都堪称绝品的观音像吸引,她仔细注视了一会,神情欣喜,却似突然想起什么,犹疑的看了一眼文昌。
童舜已经微笑俯身道:“恭喜太后,您上次还说东配殿小佛堂内缺尊观音像,可巧今日便有了一尊,此观音像果然在庄严华贵,堪为国母所用,也多亏公主是虔心我佛的居士,方能深体太后心意啊。”
他这么一说,太后想起文昌现今的身份,神色和缓下来,文昌已笑道:“太后圣寿,文昌岂敢以寻常俗物相献,这尊观音像别的也罢了,却是中川雕艺耄祖李南柯大师亲手所雕,而且,由圣德国寺方太释一大师亲自开光呢。”
此言一出,哗的一阵骚动,连太后也“啊”了一声,童舜惊声道:“怎么可能——啊,请恕老奴失礼——李大师已多年不曾亲自雕刻,据说他徒弟的雕工便已是千金难求,这个便也罢了,而释一大师据说已仙人入境,闭关多年不见外人,皇家宣召也不曾应诏,如何会为此像开光?”
“说来是机缘巧合,许是信女子与我佛有缘,”文昌微笑平静,目光莹润,当真有了几分淡泊高远之气,“前些日子听闻护国寺释正大师开坛讲法,我也微服去了,听到一半,有沙弥来请我,只说有缘人欲待相见,不想便是释一大师,自此蒙大师青眼,有幸晤谈几次,得益匪浅,所以为太后请了这尊观音佛像后,方能得大师开光。”
说到此处众人已是悚然动容,释一大师现已是百岁高龄,五十年前便是名扬天下的得道高僧,据说他自幼生来便有异象,妙解佛义智识天涯,为一代禅宗之祖,八十岁后他便深居简出,多少人欲求一面而不可得,不想文昌这个带发修行的居士,居然有这等机缘。
绝顶紫玉,南柯精雕,释一开光,皆是可遇不可求,意味着这尊雕像便是走遍天下也不会再有第二件,便是皇族贵胄,富有四海,也绝难抗拒此等诱惑。
太后已是喜动颜色,连声道:“好,好,难得你如此有心。”当即便命童舜小心捧了,供奉到东配殿小佛堂去。
目光在文昌身上转了一圈,本打算嘉许几句,突然停在秦长歌身上,打量半晌道:“你这孩子哀家看着眼熟,是金瓯宫带去的宫人吗?”
文昌的袖子抖了抖,秦长歌及时上前一步,擦过她袖边掩过了,缓缓给太后施礼,细声道:“奴婢……妈婢原是翠微宫人,因自幼学佛,被恩选陪侍公主修行,奴婢明霜,给太后见礼,太后福寿万年。”
她故意放低声气,微作惊惶,控制好作为一个小宫女在大场合前应有的作态和分寸,只是虽然深深俯道,依旧感觉到上方那一双黝黑灼烈的目光,牢牢锁在她背上。
“哦……哀家想起来了,曾见你随侍柔妃来请安过,不想年余不见,风姿出落得越发好了,难得这等容姿年纪,居然能甘守寂寞虔心佛学,好,好,”江太后笑容可掬,接过童舜递来的茶盏,浅浅啜了一口,眼皮微掀,漫不经心的道:“文昌,你得谢谢柔妃,难得她如此有心,知道你要修行,特地送了自己宫人给你。”
文昌未及答言,上首侧座萧玦已道:“母后误会了,这宫女是联在柔妃宫中遇见,得知她精通佛学,特意命她前去侍奉公主的。”
“哦?”江太后保养极好的丰润容颜微微一偏,目光里满是慈爱笑意,犹如面前确实是自己最心爱的儿子,“那就是皇帝有心了,原来哀家又看错了。”
萧玦肃然道:“公主弃皇家荣华,遁入枯寂之地,为天家祈福,为国运祈福,联无论于公于私,都应照拂有加,选个宫女不算什么,联只怕自己为她做得不够,令她受了委屈。”
笑容微微一僵,转瞬便又展开,江太后温和的道:“怎么会,萧氏皇族直系一脉,现在只剩不过三数人而已,文昌是我心爱的女儿,若有人要欺负她,别说是你,我先就不答应。”
萧玦欠欠身,道:“母后慈悯。”文昌也上前谢恩,江太后温和一笑,又命秦长歌退下,秦长歌俯伏施礼退下,立在文昌背后,眉梢微微跳了跳,刚才这段对话,好寒气凛冽啊……
江太后母子不合,那是全朝廷都知道的事,当年极其荣盛的江家一朝武微,太后亲子秦楚二王被诛,皇后被废,这种种般般 ,都已成为这对天家母子永生不可解开的死结,而这多年来母子相对,虽心底冷如寒冰,然而上言笑晏晏,笑意里偏偏又微露凌厉寒光的刀锋,帝王家独擅的技艺,令人退避三舍,不敢轻樱。
听着这母子对话,秦长歌却突然想到明霜,看太后对自己的态度,明明是熟悉或者说注意过明霜的,想必是这个女子的籍贯令她不安,以江太后的性子,也不可能不知道明霜被选到文昌那里,她故作不知,出语试探,却又为何?
联想到重生那一刻,青莲说的话,秦长歌目光一闪——原来如此。
明霜应该是被太后害死的。
云州籍的女子,是江太后的死穴,虽然断绝了明霜的幸进之路,但她依旧不肯罢休,在柔妃带明霜过来请安,得知明霜是柔妃的梳头宫女之后,便设计让柔妃犯了萧玦的忌讳,江太后自然了解柔妃的性子,被萧玦冷遇的她,定然会将怒气发泄在自己的梳头宫女身上,于是,明霜无辜枉死。
江太后自然不会知道明霜的身体已经换了人,但是小宫女的大难不死,令她生出警惕,出语试探,是为了知道萧玦的心思。
而萧玦的态度,想必已经令她不安了。
文昌退下,接着便是其余妃子贵妇献礼,可惜两件绝顶重礼在前,任何人都觉得自己的礼物相较之下实在寒酸,有些拿不出手,不免都有些怏怏,江太后却是一概做出喜欢的样子,每个人都抚慰几句,不偏不倚,皆大欢喜,秦长歌冷眼看着,在心中冷笑,一别经年,她还是这长袖善舞的老样子啊,真难为她演了这许久。
接着便开宴,不过是罗列八珍水陆肴醴,及诸般细巧宫点,太后桌上多一个福海寿山大攒盘,另设一案,一百个面蒸的雪白的寿桃点红配绿,粉致艳丽的供奉在太后面前。
虽说已开席,所有人却都心有灵犀的不动筷子,眼光有意无意的瞅着上首,因为按照规矩,开席之后,应由皇后和贵妃,或品级最高的两位宫眷向王妃命妇们劝酒。
而如今皇后被废,贤妃多病,四妃中只有淑妃在场,余下的一个该是谁,颇令人玩味。
要知道,被钦点执壶劝酒的妃子,很可能便是要晋位四妃,就算不能晋位,最少也说明了圣心眷顾,西梁后宫诸妃,身后多有家族势力,宫中女子升降擢黜,多少关系各家势力在众臣心目中的评估,这些命妇们都是自家老爷打出的太太牌,老爷们目光在朝堂,她们的注意力在后宫,萧玦目前依旧无子,后位虚悬,因此谁受宠,谁将来会诞下皇子,关系体大,怎能不双目灼灼的盯着?
在众人意味深长的目光中,瑶妃和柔妃都挺直了腰背,状似无意的眼观鼻鼻观心,把持着自己不失态,目光却蛛丝般的不住往萧玦面上粘粘缠缠,萧玦却根本不看她们,听了司礼太监的请示,皱皱眉,哦了一声。
这一声让两妃都绷紧了身体,不知不觉搁下了筷子。
一片寂静中,却见萧玦看向文昌的方向,道:“你……哦,烦劳姐姐各桌走走吧。”
人群里嗡的一声,却立即收敛了,目光齐齐转向微笑站起躬身应命的文昌,因此都忽略了萧玦的神情。
秦长歌却在文昌背后,悄悄松开了捏紧的手指。
刚才萧玦的目光,是看着她的。
甚至说的那句话的第一个字,居然也是对她说的。
她在惊讶之下,已经开始考虑万一这家伙真说出什么不对劲的话,自己该如何应对了,还好萧玦及时醒觉转了口。
抬起睫毛,悄悄向萧玦看去,他神情怔忪,凝视着面前一盘菜不语,双眉音隐隐阴霾,似在思索自己怎生会有此举动?
萧玦确实是在疑惑,刚才那一刻,他看向站在文昌背后,目光从太后身上一掠而过的那个叫明霜的宫女时,不知为何那一刹她的神情竟让他恍惚间回到从前,依稀记忆中曾有相似一幕,那女子于朱垩紫阙华堂中罗袖飘飏,几分散漫几分潇洒的目光,如水掠过那上座中心思深沉的国母,婉然笑容里几分冷意清绝。
景像重叠,似曾相识,心旌摇动中,仿佛昔人昔景重业,他执着银龙酒樽,那般自然而然欲脱口而出,“你去劝酒吧……”
万幸刚刚吐出第一个字,那宫女突然目光一抬,温柔中带点畏怯和兴奋的眼色,与一般女子无二却绝不属于她的神情,而那张脸,也是陌生的。
不是她1
看着捧着酒壶,随文昌去给各桌敬酒的那女子纤细身影,萧玦举起酒樽,高而直的樽身掩住了他的脸,他一气将酒饮下,酒液入喉,沉重缓滞,仿佛饮下的不是甘醇的御用美酒,而是某些燃烧的石块或是灼烈的焦炭,滚烫而生硬的堵在了胸口。
不愿面对的熟悉的疼痛……
饮得太急,他有些微微眩晕,眩晕里听得身侧太后突然搁下酒樽,微微一叹。
酒樽搁落桌案的清脆声响不算大,却立时被所有人听见了,满以工代殿珠动翠摇,正在咸与皇室荣光的妃子命妇们,立时歇了笑语,齐齐向上首看来。
刚才还笑语温存的殿中,立时静得落针可闻。
江太后等到所有人目光落在上首,方淡淡笑道:“你们难得过来,尽管自便,不要理会我,我只是见你们欢喜热闹,一时心有感慨罢了。”
众人都是人精,当然知道这不过是虚语,哪里敢“自便”?正襟危坐着都只是听着,等着下文,秦长歌已眉头一皱。
果然她还不死心么?
江太后果然继续道:“哀家只是想到我那苦命侄女了,长寿宫此刻热闹喜庆,冷泉宫却不知是何等凄凉,可怜她命运多舛,亲姑姑旬寿,竟也不能亲身来贺。”说着便拭泪。
一时众人面面相觑,目光悚然。
都知道这个话题等同炸药,那是绝对接不得的。
卷一:涅槃卷 第八十七章 危机
废后之事,关系宫闱之秘和天下政局,是太后皇帝之间永远不可调和的矛盾,如今太后选在这么一个日子里提起废后,谁知道她要做什么,难道她是想以大寿之机,要挟皇帝遵从孝道,满足她一直以来再立江家女子为后的愿望么?
当初皇帝被迫立江家女为后,立即便娶进了同样是朝中重臣,家族势大的几位小姐,立为品秩极高的四妃,以牵制江家势力,不到一年,这几家势力便矛盾升级,不断生事,斗得你死我活,最后江家被德妃父亲司马惟首告“圈地,掠民,私贮粮草哄抬市价以谋重利”,这本是无关大局的罪名,朝廷派员去查,江家也没放在心上,谁知最后却查出江家交通北魏,贩运粮食至北魏以换取武器辎重,图谋篡位之事,此案震动天下,江家被朝廷以雷霆万钧之势抄家,查出违禁用品若干,百年巨户,簮缨世族,倾亡竟也就是刹那间的事,接着,皇帝下旨,称逆之罪不可恕,诛首犯江氏三子,其余人等,念在江家昔年从龙有功,免死流放,江家子孙,永生不得入仕,这一来,江家主脉男丁被诛,旁支永难入仕,这个曾经煊赫一时,一门两女都为当朝国母的豪族,注定了永生没有翻身的机会,至于太后和皇后,诸臣本以为多少有些牵连,皇帝却道:“父兄之孽,不当罪及深宫妇人。”话虽如此,没过多久,江皇后便以重罪被废,江家,只剩下了一个非皇帝亲母的江太后。
而首告有功的司马惟,当即加封少傅,司马家得意忘形,以为从此安坐钓鱼台,德妃加封,问鼎后冠,也是早晚的事了。
谁知不多久,德妃病薨,司马家美梦落空,失去了国戚身份,又由实职转迁尊荣却无实权的虚衔,明里暗里,步步嗟跌,没多久,被人密告交通内宦而落马。
如此这般,不到两个,昔年最为势威,手伸得最长的几大豪族在不断的争斗中,纷纷元气大伤,谁也没落到好,而在他们彼此的消磨里,皇权却日益稳固,天壁二年,萧玦立已呢身孕的贵妃秦长歌为后,萧溶诞生后,立即立为太子。
至此众豪族终于恍然大悟,知道自己再一次低估了那个看似无根无基的贵妃,然而已经积重难返,回天无力,只好从此韬光养晦,小心做人。
这些不知深浅的争斗的,都是出身前元贵族的耄老家族们,城破之日他们缩在乡下别业里,远远逃离战火烽烟,新帝入城便屈膝侍主,没见过开国帝后的沙场铁血风采,更没见过那们总是微笑的贵妃当初是怎样翻覆风云,倒是那些当初跟着萧玦南征北战的新贵,深知秦长歌的厉害,不仅自己不敢插手宫务,也深深告诫自家女儿不得和贵妃龌龊,安分平和度日,便是对家族的最大支持,是以贤妃进宫就生病,淑妃瑶妃醋性大,却也只能嘴皮子上阴损几句,才最终得以保全。
在座这些命妇王妃,是西梁王朝最上层的贵妇,这些朝局政事,自然心中也都分晓,只是谁也不敢付诸于口,眼见太后提出这么个刺毛话题,俱都低下头去,佯作吃菜,连萧玦脸色都不敢看。
却没想到,竟然有人接话了。
开口的是坐在江太后左下首第一位的女子,嵌金缠枝莲花披帛,天华锦大袖衣衬双鸾长裙,满头珠翠也掩不住枯瘦形容,座中大部分人不识,却有人认得她是江太后的远房表姐,早年下嫁萧玦叔父萧轶,萧轶现封安王,封地安州,是颇为安分厚道的一位亲王,当年萧玦因好武屡次被萧锦责罚,萧轶但见了,都会为侄儿说上几句好话,是以建国后,萧玦对这位雪中送炭的叔叔也颇照顾,将民风淳厚物产富庶的安州封给了他,太后寿辰,安王妃千里来贺,自也是应该的事,说起来这位安王妃,既是萧玦的姨妈,又是他的婶婶,算是很近的关系了。
“俗语说一人向隅,举座不欢,”众人屏息中,安王妃亦有黯然之色,道:“虽说今日是太后的大好日子,我不该说这个,但我想着,照微若能亲身来给姑妈拜寿,太后当更欢喜才是,这也是我自己的私心想头,自天壁元年,我随王爷前往封地,在正安门辞别帝后,算起来,我亦有六年未曾见着我那侄女,王爷在安州也颇挂念,总说照微幼时活泼可喜,不知如今是怎生模样?所以我想着,若能有机会见一见照微,将她的近况说给王爷听听,也算了了我们这对行将就木的老夫妻的心愿。”说着便拭泪,又向太后皇帝道失礼赔罪。
她抬出安王,言语间不提废后之事,句句拿着人情伦理做文章,竟是冠冕堂皇的好理由----不过是已经老迈的姨妈姨夫思念侄女,欲求一面,又是太后寿宴,再不予通融,素被称为倡行孝道,体天格物的皇帝难免被人所讥。
一片寂静中众人埋头吃菜,却都竖着耳朵捕捉萧玦的声音,都听说皇帝早先英明仁厚,但近年来性情渐冷,威仪日重,且喜怒不定,发作起来颇为可怕,众人害怕遭殃,哪里还敢多言,装模作样夹一筷菜在嘴里,隔半天才敢咀嚼一下,还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
而萧玦只是端着酒樽,凝神看着杯中酒液,似乎那酒樽里,有什么西洋景一般。
太久的沉默是会令人难堪的,太后的神色已经有点僵,安王妃扭着手指,坐立不安。
所幸,在那僵滞沉凝的沉默到了即将爆发的极限,安王妃微微倾身,似已打算离座请罪的那一刻,萧玦突然抬起头来,狭长明锐的眸子斜斜一扫,扫过江太后和安王妃脸上,现出一抹冷峻笑意,淡淡道:“既是母后和王爷王妃心愿,岂有不成全之理,朕本也有此意,只是担心她神智不清,若是发作起来,惊吓着太后众妃和众臣工内眷便不好了,既有太后和王妃担待,自是无妨。
江太后仿佛没听见最后一句话,只笑道:“皇帝越发细致体贴了。“便命人去冷泉宫请江氏。
此时众人虽都还勉强着做出喜乐模样,其实坐在位上都已浑身不安适,不知道江太后葫芦里卖什么药,为什么要在这个场合见废后?
江太后笑容平静高踞座上,变幻的目光里,却隐隐透出一分不安。
她等这一天,已经有段日子了。
照微被废后,一直神智忽清醒忽迷糊,她念在这孩子总是她江家一脉,如今江家人丁凋零,也就她还能顾得上照微了,便时常派人偷偷予以照拂,不料前些日子,侍候照微的宫人小乐儿,在她的嬷嬷前去送食物时,将嬷嬷扯到一边,说照微夜夜惊魇,妖梦入怀,醒来时便不停的失神唠叨,说“她回来了,她回来了。”除了这个,神智却一日日清醒过来,日日闹着要见太后。
嬷嬷转告江太后时,那句没头没脑谁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的“她回来了”,却让素来冷静的江太后终于变色,思量良久,她打算见见照微,只是她心中明白,萧玦虽然对她给照微送衣送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那也是仅此而已,要想私下见她,便过了萧玦允许的底限,绝非易事。
所幸不久便是大寿之日,她和提前赶来的安王妃商量了,以侄女给姑姑拜寿的名义,逼皇帝允许照微前来,只要能来,总有机会留下她,更何况,她还有个更深的想头。
如果,照微疯迷所说的“她回来了。”真的是她所害怕并猜想的那个意思,那么那个她,一定是回来复仇了,要想对皇室复仇,定然不可能是普通身份,不在宫中,也必定在王族内眷,除了自己寿辰,还有什么机会,能够光明正大聚集所有西梁皇族王公命妇?
当年,照微在长乐宫火海前欢舞尖笑的模样,和她口中那些古怪至于无人听懂的言语,所有人都以为不过是一个疯子的胡言,只有她一直不能忘记,并深深觉得,神智疯迷的照微,那无限混乱的意识,也许真的曾在某个时机,无意触及了最深的秘密和真相。她一遍遍的展开双臂,做出翱翔之状,妖红火焰里她黑发飞舞,未系腰带的长袍飘风如翼,她扑上高处,再像只大鸟般俯扑而下,她笑得灿烂辉煌艳若桃李,却又嘲讽森凉宛若深渊,“一个,两个,三个……哈哈……”她掰手指艰难的数数,似乎数不过来般再大笑着丢开手,再数,再丢开,循环往复,仿佛那是世上最有趣最好笑的事情一般执着不休,直到怒极的萧玦,命侍卫上前将她拉开。
那日江太后立在长乐宫外玉清宫的抄手游廊前,远远看着侄女的疯态,金绣去霞的宽袖下白皙的手指狠狠绞扭在一起,宛如缠在心上那根沉重的绳。
如今,时隔三年,疯了很久的侄女,神奇般的渐渐清醒,她说:她回来了。
多么令人寒冷的一句话,多么令人寤寐不安的一句话,这句话令她如堕深水,她是如此的畏惧并憎恨那个她,憎恨到哪怕那只是个疯子的预言,她也不惜费尽一切心思去求证。
宁中杀错,不可放过。
让神智异常的照微,见见这些聚集了全西梁所有可能接触到皇宫的有身份女子吧,也许,会有什么收获呢?
大殿中人很多,秦长歌随着文昌一桌桌的斟过去,她微笑着斟满酒樽,一滴不漏,文昌执杯的手很稳定,目光却不住往殿口瞥。
远远的,清瘦的身影在宫女扶持下,缓缓行至众人复杂的目光中。
太后已经坐直了身子,抿紧唇,手指扣在雕凤鎏金宝座的扶手里,萧玦擎着酒杯,神色不动,目光中却似有火焰燃烧,那夜长乐宫近乎绚烂的大火似乎在这一刻飞腾到了他眼底,每一丝火星,都绽裂出疼痛的记忆。
那身影越来越近。
素衣披发,别无装饰,只是披了一袭太后命命人带过去的银狐氅,没有想象中的瘦骨支离,也没有传说中的狂颠疯态,只是脸色苍白得象汉白玉的雕像,似乎连走路的力气没也不般,倚着宫女的肩,缓缓上阶来。
众人看着久已不见的困于冷宫多年的前皇后,布衣荆钗,脂粉不施,寒素苍然步履蹒跚的近来,都在心里抽了口冷气,想当年,第一豪族江家的大小姐,西梁皇朝的第一任皇后,那是何等的荣华贵盛,华艳逼人?那些贵妇都记得,江皇后素来生得美,是那种宝光璀璨,灼人眼目的娇艳,金粉世家簮豪族教养出的贵女的盛气,十丈外就可以感知,如今眼见这孱弱,憔悴,满目茫然和畏怯的女子,看着她残留几分明艳却不再耀眼的眉目,看着她昔日鸦青的鬓发如今竟已星星微白,心魂一震间不由都想起,她今年,不过刚刚二十七岁。
流光凄凉催人老,来者,去者,是者,非者,或化了飞灰,或堕了尘埃,或伤了心境,或失了凭依,到得最后,竟然无人得胜,各自嗟呀。
此刻,她步声紧紧,近前来。
将到殿口,突然停下,抬头,看看自己阔别数载的长寿宫,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金碧辉煌火树银花,丝竹鼓乐皇室风流,茫然神情里,慢慢多了一丝难以言明的情绪。
她木立良久,终于徐徐吐出一口气,抬脚进殿。
无意中目光一轮。
此时文昌恰好和秦长歌行到殿口,那一桌坐着两个年轻姑娘,都生得好姿容,那个年纪小些的更加出众,如画眉目间宛然有几分熟悉,文昌自是认识的,微笑道:“襄郡主今日也来了,可得代你兄长多喝一杯。”
那女子急忙站起来施礼,盈盈笑意里微微有几分羞怯,道:“是,谢公主抬爱。”十指纤纤去接酒杯。
秦长歌上前斟酒,忽觉有目光射来。
抬目,正正迎进江照微的眼眸。
那乌黑却茫然无焦点的眼眸,突然如被某些无形之物撞了一下般,幽光一闪,接着,那黑色慢慢扩大,如被狂风撕扯一片死黑,如尖啸着的幽水如翻滚着的深渊,一层层浮出无限青紫色的惊恐来。
那不是疯子的眼神!
秦长歌心中忽生警兆,江照微疯了很久了,而疯子,是不能以常情估计的!
她为什么这样看着她?
此时两人在殿口面面相对,文昌和秦长歌身量都比废后要高,将她遮了个严严实实,除了敬酒喝酒的四个人,其余人都坐着,虽然看着殿口方向,却看不见废后神情。
而秦长歌和文昌都已发现,那一霎废后神色大变,满面惊恐,抬起手来,张嘴欲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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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 19:56
第八十八章 疯子
秦长歌心中警铃大作,不及多想,端着托盘的手指一翻,将文昌手肘衣袖一扯。
文昌正在看废后,不妨手肘被扯,手中酒杯立时倾斜,当的一声碰翻了托盘上的酒壶,秦长歌立即撒手,酒壶连同托盘顿时滚落到正在向文昌敬酒的那襄郡主衣裙上,当啷一声酒壶落地,酒液泼洒而出,襄郡主一惊之下下意识的要跳开,不防秦长歌早已上前一步,有意无意的踩住了她的裙角。
曳地长裙被绊住,襄郡主立时控制不住平衡,尖叫一声,面朝废后直直的栽落下去。
与此同时,废后的尖叫声亦起。
她大叫:“你……”话未完,已被襄郡主的冲力带得身不由己,整个人向后仰去。
而她的身后,就是长寿宫的殿门,长寿宫的门槛,因为太高曾令太厚绊倒,所以锯掉了,废后一倒,便倒在了门外。
她跌落时双手乱挥,意欲抓住什么东西稳住身体,正正抓着襄郡主当胸的衣服,将她一同拽倒,撕拉一声,便见好好的一件水红色馥彩掐金丝云纹宫装被抓裂了好大一个裂口,乳黄织锦绣鸳鸯抹胸上雪肤香肩,都白亮灼目的于众目之下。
满殿的人惊呼着站起,都蜂拥着想往前来,但因为人数众多,你踩了我的裙子我打翻了你的酒杯,莺啼燕呼夹杂着环佩叮当之声一时乱得不可开交,只有靠得最近,一直冷静等待这一刻的秦长歌一拉文昌,两人同时惊呼着上前去救,“惊乱”中文昌踢到落在地的酒壶,正正滑到欲待去拉襄郡主的秦长歌脚下,她顿止踩滑,身子一趔趄,自己也跌倒襄郡主身上。
襄郡主突遭飞来横祸,早已懵了,衣服在这堂皇场合众目睽睽下撕裂,更是羞愤欲死,此时秦长歌又撞过来,倒霉事一桩接着一桩根本来不及反应,再加上秦长歌故意加了几分冲力,立时将已经快要栽到门前丹墀边缘的两人又往下推了些许。
而往下,就是长长的汉白玉台阶。
三人齐齐翻滚着滚下台阶!
秦长歌不去管那个襄郡主……事实上她已经吓昏了,滚了两阶,裙子上的系带便绊在阶角停住了,而废后还在往下滚,秦长歌伸臂奋力一够,抓住她的手,两人一起滚了下去。
天地颠倒,光影迷乱,耳边有风声呼啸,惊呼声从遥远的高阙上传来,听起来模糊失真,仿佛响在云端,那些化成零散碎片的五色迷离里,前生后世的宿敌,以一种绝无可能的奇异的相携的姿态,一起滚落玉阶。
玉阶上铺了红毯,但是依然可以感觉到后背一阵阵硌得巨痛。秦长歌却不去管这些,只在翻滚间歇,死死盯着废后的眼睛。
而废后,居然奇异的没有晕过去,也没有再尖叫,这一路的滚落里,她也和秦长歌一般,平静的,幽深的,充满探索但又无比肯定的,望向对方的目光深处。
两人对望着,翻落。
说起来很长,其实只是一刹间。
滚到最后一阶时,秦长歌叹息一声,伸指。
督脉,“脑户穴”。
一指点落,废后轻轻一震,眼中的幽光,突然散尽。
“做疯子,就做得彻底点吧。”秦长歌紧紧贴在她耳边,看起来像是一个忠心的奴仆,在不顾一切的护住。
轻轻道:“有些天机,无意得知是会损寿的,我是在救你。”
又是微微一震,闭上眼的那一刻废后的目光如星火挣扎着闪了闪,掠过一丝清明,但转瞬便浑浊暗淡,如烛火飘摇着熄灭了。
从现在起,她是真正的疯子了。
或者以前她也是,但那样对世情的逃避的疯,也许反而造就了某处常人混沌的灵机的开启,于是,她竟然若通鬼神的知道了一些本不能知道的事。
只是,她永远注定输给秦长歌。
轻吁一口气,秦长歌放下心来,这才感觉到后背竟已汗湿,大约还撞出了一些伤口,汗水淹着了,一阵阵刺肤的疼痛。
原来江太后用意竟在于此。
废后认出她,别人也许会当疯话,但太后一定不会。
废后说一句:“是你!”江太后用尽办法也不会放过她,就算她不怕,但查明真相的道路,势必添上许多麻烦。
所幸,她天生敏锐的感应,帮她解决了这个麻烦,废后的那声尖叫,被襄郡主的尖叫盖过了。
其实,废后的尖叫在前,襄郡主在后——只是秦长歌料敌先机,出手极快无人察觉,这一切发生在刹那间,废后尖叫方起,襄郡主也尖叫着倒向她的身上,在别人听起来,两声尖叫是同时发出的,在别人看来,废后的尖叫,是因为襄郡主栽到了她的身上。
只是……秦长歌微微叹息,先前废后叫出的那两个字,江太后到底听见没?
此时长寿宫侍卫,殿上人等,长寿宫门外禁军都已被惊动,在长寿宫门外跪贺太后圣寿的官员们远远的探头探脑,而萧玦龙袍一掀,早已大步奔了下来,他赶到时废后刚刚昏迷,而秦长歌正努力的支撑着身子,想从地上爬起来。
几乎还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萧玦已经微微俯下身,目光快速的打量了秦长歌周身,伸手递向她欲待扶起,皱眉道:“伤着没有?你怎么那么莽撞?”
语气虽冷,说得虽是责怪的言语,但话里的关切还是听得出的,秦长歌诧异的抬头,便见细碎的金色残阳洒落在冕毓龙袍的天子肩头,背光的轮廓俊朗英瑞,浓黑的长眉下,狭长黑眸宝光流动,宛如流金。
他伸出手的姿态,宛如在等候一个睽违已久的携手。
目光在那只手上一掠而过,再看看随后赶来的宫眷禁军们,秦长歌垂下眼睫,缓缓的爬起身,就势拜倒,连声请罪。
伸在空中的手,有些尴尬的停在那里,顿了一顿,随即缓缓收回,在袖中握拢成拳,松开,再握,再松……如是三次以后,才霍然起身,也不理会秦长歌,之怒声道:“来人,送江氏回冷泉宫!”
此时跟在后面给襄郡主披上自己披风的文昌也已赶到,亦自责不已,称自己无意失手致祸,请太后皇上降罪。
长寿宫的宫人,抖抖索索上前,扶起废后,萧玦不堪任何人,从齿缝里冷冷道:“姐姐何须自责,不关你事……着太医给她看看,再拨一队禁卫,加守冷泉宫,江氏不祥,出必有祸,为后宫安稳计,以后不用再出来了。”
他冷冷瞟了面色焦黄的安王妃和神情僵木的江太后一眼,神情间的意味,不言而喻。
江太后直直立在阶上,盯着场中人,有心发作却又没有理由,气得身子微微颤抖,却勉强按耐住了,发髻上凤穿牡丹镶明珠双翼冠上下垂的红珊瑚流苏细细,水波般流荡,华光摇曳里遮了她郁奴阴沉的眼神。
萧玦又道:“给襄郡主和……这宫女也看看,姐姐也受了惊,金瓯宫就在附近,一起去你宫里吧,今晚且歇宿宫中,明日再回,太后这边宴席未散,各位继续,淑妃,你好生照应着。”
淑妃上前应了,太监抬过软轿,襄郡主此时已被抬下玉阶,悠悠醒来,眼睛一睁,正看着萧玦背后,眼圈一红就哭了起来,“表哥……”
秦长歌一怔,回首才看见,不知何时,玉自熙红袍华锦,已进了长寿门,在不远处,倚着殿前盘龙凤舞的巨大金缸,眼波流转,似笑非笑。
难怪这姑娘眼熟,原来竟是玉自熙的表妹,是有几分相像,只是这家伙不是说父母双亡的孤儿吗?哪里冒出来的表妹?
见表妹呼唤,玉自熙微微一笑,先是向太后和萧玦参拜了,随即道:“请恕外臣失礼,实是在长寿门外听见家妹的惊呼,兄妹关心,所以不得谕旨擅如内殿,僭越了。”
他嘴上说僭越,面上神情却毫无不在乎,萧玦向来是知道这个唯一外姓王的古怪恣意之处的,他聪明狡诈,却不爱权位也不爱结交,和朝中大多显贵不相往来,整天带着他的府兵和爱犬们满街乱逛,他作为受封的郡王,按规矩应离京就藩,偏偏要死赖在京城,为此饱受御史攻扞,但无论怎么攻击,也只能说他不守朝规,却无法说他居心不轨图谋九五……因为他拒绝了萧玦封给他的上好封地,一位没有封地和子民治属的空头郡王,也就是身份尊容,却永远不可能有机会问鼎天下,他以兵法治府,麾下守卫个个精炼彪悍,却个个都是乞丐流民出身……这点秦长歌是早已见识过了。
连萧玦和前世的秦长歌都不知道,玉自熙这个人,到底喜欢的是什么,在乎的是什么。
玉自熙一向不受约束,顶多给他这个皇帝几分面子,攻击他的人,玉自熙当他们在汪汪汪,心情好,当笑话听听,心情不好,街上遇见了,玉自熙手一指,告诉自己那群油光水滑信信低咆的狗们“宰相,那是你哥,去叼他那二两肉!”于是堂皇京都大街,车水马龙万众聚目之地,就见恶犬狂追,御史狼奔,鸡飞狗跳,乱成沸粥,而玉自熙和他的乞丐属下,以及那群以朝廷官职命名的狗们,则一脸兴味的看好戏,看得不亦乐乎。
不知道多少言官为此弹劾玉自熙有辱官缄,也不知道有多少官员捂着撕破的裤裆向萧玦哭诉,萧玦也就是下旨申斥,玉自熙更高兴,接了旨闭门思过,在府里玩驯狗游戏,“思过”完了已然故我,萧玦其实对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闹过头,不伤着西梁政局国体,闹又如何?像他这样一边不靠任性恣肆的“独夫”,总比那些表面上曲意顺从私下里蝇营狗苟通气串联的臣子们来的让人放心吧?
当然这是帝王不可对人言的心思了,只是当年秦长歌便说过,“静安王,智人也。”
他对抗所有人,也就没有了真正的仇人,他不插入纷繁潜流各方势力,却经营得自己的府兵力抵千军,他是独夫,却不是孤臣,如果做个孤臣,难免要被某些潮流卷没,不能得之便灭之的下场多的是,他不涉政局,却戮力自保,想拉他,没门,想灭他,一样没门。
萧玦对他,算是放心的,一起沙场搏命出来的交情,也不会计较一些俗礼,当下道:“你来了也好,公主也不是外人,向来视你如弟的,你若不放心令妹,一起随着去便是。”
玉自熙媚然一笑,道:“皇上仁心如海,自熙谢恩了。”欠了欠身,转过身来,却悄悄对秦长歌眨了眨眼睛。
秦长歌哪肯和他眉来眼去,萧玦面色不善的盯着呢,当下各坐了软轿去金瓯宫,连秦长歌都分了一顶,萧玦负手立在殿前,见她步履有些艰难的离开,只觉心中沉沉,如这天色晦暗,层云重叠,却终究不知,这晦暗心境,由何而起。
天色如晦,阴沉欲雪,灰色浓云泛着暗红的边缘,一层层堆积在天际,一轮将没的太阳,灰暗无光的半掩在云后,迟归的北雁,惊电墨线般从云层中穿越。
平地上起了阵风,旋起未及扫尽的花园里的残枝落叶,盘旋飞舞,为静静矗立风中的华贵的金瓯宫,点染了几分难得的凄迷。
宫人们得了消息,都已在宫门前跪侯,满满的一大群,据说文昌离宫后,宫务府曾请示过萧玦,是否将剩余金瓯宫人拨分到各处应差,被萧玦否了,他怒问宫务府主事:难道你要宫主偶尔回宫,自己端茶倒水,洒扫庭院?吓得主事一句话也不敢再说就退下了,是以原本金瓯宫人,一个不少。
秦长歌和文昌对望一眼,不约而同的想起那个动了手脚的金弩。
秦长歌轻轻道:“当初出宫,可有人见着你带那放金弩的箱子?”
文昌摇头,低声答:“是绮陌一人收拾的,那箱子本就放得隐秘,带出来时是搁在一口大箱子里一起放上车,我走后我的寝殿便锁了,应该没人知道我把金弩带到了庵里去了。”
两人对话一句,立即不再说话,进了殿,吩咐太医给襄郡主把脉,尚未来得及看看秦长歌的伤,玉自熙已经凑过来,笑道:“公主,你这个侍婢很伶俐啊,我喜欢。”
文昌自然知道他的德行,微笑道:“是吗,多谢王爷赏识我的婢子。”
挑挑眉,玉自熙笑得得意,“公主,你这里这许多丫头,也不差她一个,送我可好?”
“阿弥陀佛,”文昌宣了声佛号:“王爷怎出此言?佛家云众生平等,婢子也是人,不是物品,怎可送来送去?我是修行之人,不敢做这等亵渎教义之事的。”
“那真是太可惜了,”玉自熙一眼一眼瞟秦长歌,目光钩子一样在她全身上下肆虐,“公主潜心佛学,一意虔诚,我是不敢勉强的,只是公主,你这个婢子,我倒是觉得不是诚信修佛之人呢,你将她拘在那寒山古寺,青灯黄卷之地,不怕委屈了她那大好青春?”
“哦?不是诚信修佛?”文昌一怔,“王爷何出此言?”
“她调戏我,”玉自熙再次语出惊人,神情无比哀怨,就差没攥了手绢眼泪涟涟唱窦娥冤,“想我纯情男子,无知少年,长至如今姑娘的手都没摸过,京都上下,谁不知我玉自熙严谨守礼本分忠厚?不想却被这婢子占了便宜,污了我如玉清白,我每每思及此事,必披衣而起,绕室徘徊,中夜涕下,哀恸无伦,我之损失如此惨重,我之痛苦如此剧烈,公主,你可要还我个公道啊。”
纯情男子……无知少年……严谨守礼……本分忠厚……满殿侍女太监俱都死死咬着嘴唇,生怕泄出一声笑意惹怒这魔王,这世上竟有人厚颜无耻到这种地步,开眼界,开眼界啊……
文昌对玉自熙的颠倒黑白胡扯乱弹也有点招架不住,捧着额头蹙眉道:“静安王,我对你的遭遇实在是同情,想你……纯情男子,咳咳……无知少年,竟被我这婢子占了便宜,实在让人难以相信,明霜,这是真的吗?”
秦长歌睨一眼玉自熙,上前施礼道:“奴婢并不认识王爷,奴婢知道今日方才知晓王爷身份,奴婢便有十个胆子,也不敢调戏王爷万金之体。”
“你没有吗?”玉自熙斜斜飞过一个眼风,不像在讨伐猥琐犯,倒像是在活色生香的勾引,“那晚,树林里,你摸了我的……”
他暧昧的一笑,故意不继续说下去,满殿的宫女,却已齐齐脸红了。
眼光偷偷向秦长歌瞟过来,也不知道是在惊讶她的大胆不知廉耻呢,还是在羡慕她的无边艳福。
秦长歌瞪大眼,“这是从何说起?”,她又看了玉自熙一眼,怔了怔,退后一步,在看看,突然恍然大悟道:“哦……”想了想,又摇摇头,“不对,还是不是,怎么可能?”
她在这里自言自语,所有人都一头雾水,玉自熙也懵然了,眨眨眼睛,道:“嘎?”
秦长歌一脸无辜,“刚才倒是想起,奴婢有次下山采买东西,路过树林,是见着一个少年,穿一身布料很少的衣服,睡在一盏红灯下,奴婢那时刚从宫中出来,没见过什么世面,只记得听采买的公公说过,有种‘卖花儿’的少年,没有固定接客之处,晚间就出来游荡,以红灯为标记,招来顾客,价钱是很便宜的,我当时见着,想来便是这种少年,心里很可怜他,想要不是生计艰难,谁家儿郎会出来做这营生?他倒是有出言……挑逗我来着,我见他年纪啊、还小,长得宛似我早夭的弟弟一般,心里爱怜,摸了摸他的脸,只觉得那便是弟弟,并无半分邪念,后来也便离开了,说起来,树林里就去过那一次,所以刚才想着,难道我见到的是王爷?”
玉自熙似笑非笑:“你说呢?”
秦长歌肃然道:“但奴婢转念一想,不可能,王爷是什么人,我西梁贵胄,身份贵重堂皇煊赫,出入车马如龙如云,更是纯情少年如玉洁白,京都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严谨守礼本分忠厚,连姑娘的手都没摸过,怎可能如此不知自重,晚间孤灯,一个人睡在那腌臜的地方,还形如野娼衣衫不整出语挑逗?这两人根本不可能是一个人嘛,便是将王爷与那男子联系在一起想,也是大不敬啊,所以我越想越糊涂了。”
……
寂静的殿里,有人“咕”的一声,想必是实在忍耐不住,闷在喉咙里笑了一声。
真是以其人之身还治其人之道啊……硬生生拿玉自熙厚着脸皮夸自己的话给堵了回去。
玉自熙再纠缠下去,就等于搬石头砸自己脚,自认“野娼”了。
玉自熙一眨不眨的看着秦长歌,似笑非笑,良久道:“如此说来,是我记错了?”
秦长歌笑得温婉,“王爷日理万机,这等琐碎小事,偶有记错也是该当的。”
“唔……”玉自熙想了想,以手掩口打了个呵欠,懒洋洋道:“也许……”
他这句话拖得很长,秦长歌却突然听见极细的声线在自己耳侧道:“小丫头,我说,你那纤纤玉手,怎么就拂到江氏脑户穴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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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捉奸”
心中微微一震,秦长歌第一反应就是,玉自熙这家伙武功又进益了,这传音之术如此了得。
第二个念头就是,原来他早潜入到长寿门内,看到她出手了。
面上却微笑如常,连一丝眉毛都没动,更没有震惊疑惑之色,和其他人一般,什么别的都没听见的样子。
玉自熙一直紧盯着秦长歌,见她神情如常,不像听见刚才自己传音的样子,心中也微微有了些疑惑,这婢子是很伶俐,但自己是不是把她想得太厉害了些?
先前他听见表妹惊呼,便闪身进了长寿门,正见宫阙玉阶下滚落两人,他认得秦长歌,便多看了一眼,发现她的手,在江氏脑户穴一拂而过,是以有刚才的试探。
只是,那一拂,会不会是无意按上去的呢?毕竟她手势轻微,又刚从长阶跌落,任何人在那时候都是昏头昏脑的,怎会记得去暗算人?
她对传音无动于衷,只有两个可能,一个是她没武功,没听见,一个是她听见了,但装作没听见。
如果是后者,那就太可怕了。
任何人对突发事件,都难免有应激反应,控制能力再好,都有蛛丝马迹可寻,何况他一直紧紧盯着她,不肯放过一点细微之处。
偏偏她就是一点异状也无,如果是后天控制住的,那么这个女子的城府深沉处变不惊,已经到了无人能及的地步。
不,有一个人,可以做到。
只是……
玉自熙无声的吁一口气,他宁愿自己多想,宁愿这女子没有听见,宁愿那一拂是巧合,有些事情,有些沉潜在内心深处最为隐秘最不可掀动的事情,他一向远远绕开,不愿让自己多靠近一分。
那些聪明慧黠的女子们啊,你们瑰姿艳逸,一笑倾城,最终却成仙踪寥寥,或红颜零落,如惊鸿飞雨,穿云掠波而来,再踏雪伴月而归。
空留香泽淡淡,萦绕不去,于时光荏苒中日日积淀,化为心上朱砂艳痣,胸前凝血琥珀。
温热的握在手中的记忆,捂不热早已冷却的寻觅等待之心。
…………
近乎妖艳的笑着,玉自熙道:“啊,不是你吗?好可惜了,其实我是很乐意你来调戏我的。”
“如果陛下有旨先赦无罪,如果王爷立誓不要我负责,不会‘思及此事,必披衣而起,绕室徘徊,中夜涕下,哀恸无伦’”秦长歌温柔一笑,“奴婢也是不介意调戏一下西梁第一绝色的。”
“对我负责这么让你畏惧?”玉自熙幽怨神情令人我见犹怜,“不知道多少人想对我负责哩。”
“是啊,奴婢也知道很多,”秦长歌很惋惜的道:“所以奴婢才不敢染指,否则众雌汹汹,心有不甘,誓死护卫王爷清白,奴婢身单力薄,如何抵挡?奴婢虽不惜为王爷一死,但想着死了,王爷的美色也就虚妄了,空担着个虚名儿,终究是有些不合算。”
瞥了一眼满殿憋得脸色通红的太监宫女,轻轻一笑,玉自熙神情慵懒,上下瞄了秦长歌一眼,道:“好伶俐的口舌……好了,不和你斗嘴了,我既说喜欢你,自然也要体贴你,去看看伤吧,我也好去探探妹子。”说着自去了偏殿,接着便听见啜泣之声,隐约玉自熙低声昵语,不多时太医神色尴尬的退了出来,文昌道:“襄郡主无妨吧?”
太医咳了两声,道:“略有些擦伤……下官已给郡主留了药,只要按时敷用,不会留疤痕的。”
“如此最好,”文昌满意的点头,“她还是云英未嫁的姑娘,若是留了什么伤痕,要我如何过意的去。”
太医诺诺退去,离开前还往偏殿方向看了一眼,抹了抹额上冷汗,几乎是逃也似的退了出去,文昌好奇的望了望偏殿,秦长歌一笑,道:“非礼勿视,小心。”
话音未落,便见玉自熙扶了襄郡主出来,那小姑娘娇娇怯怯依在玉自熙肩头,脸上红晕未退泪痕犹在,宛如一朵带雨的清艳梨花,和容色艳丽的玉自熙站在一起,光耀辉照,当真是一对璧人……如果不去想起他们是兄妹关系的话。
可话说回来,这对“兄妹”,也着实怪异了些。
两人向文昌辞行,自坐了轿离开,秦长歌凝视着两人相携而去的背影,诧然道:“静安王从哪里冒出来这么个妹妹?他不是孤儿吗?”
“西梁没有人知道,”文昌一笑,“据他自己说,这姑娘是他远方表妹,小时候双亲去世寄养在他家,算是他的妹妹,后来因家变离散,机缘巧合得以重逢,两人容貌又有几分相似,所以也没有人多想,既然是他的妹妹,所以阿玦按例给了这姑娘一个封号。”
“是在那件事发生之后的事?”
文昌自然知道那件事是指睿懿之死,点头道:“是的,那年年末来的。”
点了点头,秦长歌不再多问,和文昌进了内殿,文昌亲自帮秦长歌看了看后背,有些擦伤,不过不严重,取了药膏来涂了,问道:“你今日这么了,怎会突然有此一举,吓了我一跳。”
“废后有问题,”秦长歌淡淡道:“所以我抢先下手了。”
倒抽一口冷气,文昌道:“难道是太后和废后安排好的?”
“也未必,”秦长歌懒懒道:“总之,江照微以后应该不会再有麻烦了。”
她岔开话题,道:“今日是个好时机,不可浪费,你宫里我记得有个偏僻的边门,现在还能打开么?”
“能,怎么?”
“派个可靠的下人,去寻了皇上来,从边门悄悄进来,请他掩在飘香殿纱屏后不要现身,他要问,就说请他看一幕戏。”
“你的意思是……”
“等下,咱们按计划来捉奸。”
对着文昌瞪大的眼睛,秦长歌促狭一笑。
“奸细的奸。”
——————
“今日我回来,见着你们将宫中照应得很好,各处职司各安其位,金瓯宫一切如前,不因我不在而有所懈怠,我很满意。”文昌高坐殿中,身后盘凤牡丹紫檀纱屏色泽鲜艳,衬得她越发颜色霁和,微笑雍容。
底下跪着的满宫宫人参差不齐的磕头,乱糟糟一片表白谦谢之辞。
文昌静静等着声音止歇,才安详的道:“我现在出宫修行,也算半个出家人了,作为公主受赐的那许多珠玉首饰器物,如今对我也没什么用处,难得你们如此尽心,我想着,赏些给你们,也算主仆一场的情分。”
底下众人皆露出惊喜之色,面面相觑,似乎都不敢相信有如此好运,谁不知道文昌长公主蒙帝恩深重,但凡诸州或外邦进贡后宫诸物,除了按例先送太后处外,便是她这里先挑,什么好东西都是头一份的,逢着节庆之日,赏赐也是可着最珍贵最精致的来,文昌公主拿出来的东西,随便哪件,只怕都抵上寻常百姓半辈子的用度,这可是飞来横财!
当下一连声的磕头更响表白更动听,文昌只是笑吟吟听了,命秦长歌捧出一个描金盒子来,道:“但凡金银珠玉之物,难免有价值高下,我若是随意分了,未免不公,若是因此心里存了什么想头,反而不美,所以干脆些,就抓阄吧,外头二门外洒扫粗活的,另有赏赐,不在此例,你们在内殿的,都是我的得力宫人,一共一十六人,我安置了十六个盒子在这箱子里,你们自己来取,遇着什么便是什么,得着好的,算你运气,若是不如意,也别怪我吝啬。”说着便笑。
底下连连谢恩,都说不敢当公主厚恩,金瓯宫总管太监付大全赔笑道:“公主言重了,照应好金瓯宫,本就是奴才的分内事,不敢求赐的,再说您降下赏赐,哪怕是一根草芥儿,奴才们也是不胜感恩,唯有拼死报效,怎敢计较厚薄?倒是公主今日既有兴致,咱们陪着玩玩也好,至于赏赐,那是不敢受的。”
好会说话的大太监,秦长歌看了看他,笑道:“公公先请吧。”
有谦谢了一番,终究是依次来取了盒子,有人故作雍容随意拣取,有人闭着眼睛一拿便走,有人抖抖索索摸了这个又那个,举棋不定,但哪里摸得出好坏?终挨不过后面人催促,咬着牙拿来。
不多时,分发完毕,宫人太监们又欣喜又兴奋,抱了大大小小的盒子,抿着嘴谢恩。
文昌笑道:“好了?都打开来看看吧。”
宫人们再次面面相觑,原都想着回自己房里再打开,彼此互相保密,也省得拿了珍贵的惹人觊觎嫉恨,拿了次等的看着人家发财心里不甘,但公主既有吩咐怎敢不从,俱都开了盒子。
便见金光灿烂宝气升腾,哗然惊喜赞叹之声响成一片,羊脂玉瓶、千层玛瑙串、紫檀嵌玉如意、黄金佛手、赤金茶具……喷彩吐霞瑞光霭霭,炫得人满面红光两眼昏花。
却有人轻轻咦了一声。
秦长歌和文昌就等着这一声。
目光所及之处,一个肤色微黑的清秀宫女,怔怔瞪着手里的东西,满面奇异,众人此时都已发掘,齐齐看过来,见她手里拿着一柄精光灿烂的小巧弩箭,俱都一怔。
所有人看过来那一刻,秦长歌目光如电,飞速一扫,轻轻落在殿角一位石青长裙宫女身上。
那宫女紧紧盯着那金弩,一脸掩饰不住的紧张。
秦长歌轻轻极微对文昌一点头。
文昌会意,在座上微微倾身,看了看那宫女手中金弩,讶然道:“咦,这是陛下幼时玩物,我珍藏在内殿的,怎么会把这个也放进来了?”
秦长歌啊了一声,露出惶然之色,急忙跪下,颤声道:“是奴婢见这盒子在箱子底部,形制仿佛,以为是预备赏赐的物件,误拿了的,请公主赎罪。”
“哦,”文昌淡淡瞥她一眼,道:“我想起来了,上次出宫我原打算带着的,开了箱却又忘记了,今日绮陌不在,你不熟悉我东西的放置位置,也怪不得你,曼霞,这个不能给你,等会换个物件吧。”
曼霞急忙跪下道:“是,请公主收回,也不必其他赏赐了。”
文昌一笑,目注那金弩,神情突显怅然之色,缓缓下了座,自曼霞手中接过金弩,轻轻道:“这小弩,是陛下当年爱物……大约是六岁那年吧,他第一次射箭便得了彩头,叔叔悄悄送给他的,陛下自幼好武,也很有天分,自此这小弩和他形影不离,有事射了雀儿,巴巴的跑来送我,我看着那雀儿可怜,多半都放了……他还和我生气……”
她微微笑着,因那些少年少女纯美缤纷记忆而轻扬唇角,修长手指轻轻抚过流线光亮的弩身,秀美容颜上目光晶莹变换,满蕴深沉如海的怀念与追忆。
似是完全无意的,她一边追忆,一边在宫女群中缓缓穿行,漫无目的的像殿角行去。
那宫女下意识的后退一步,瞬间想起按规矩自己不能擅自走动,咬着唇站住了,眼看文昌低头看弩越走越近,额上已微微沁出汗来,映着殿内光芒淡白的夜明珠,反射着幽幽暗光。
文昌行至殿角,随意站住,轻笑道:“这弩,当年陛下还教过我使用呢,珍藏了这许多年,今日握在手中,不知怎的,竟突然很想亲手再射一次。”
秦长歌行了过来,笑道:“这还不容易,奴婢将那箭头用布裹了,公主便在这殿中试射便是。”
两人有商有量言笑晏晏,根本不看身侧那石青衣裙宫女一脸惨白如死,双腿战战,想逃却不敢逃的模样。
文昌嗯了一声,道:“也好。”手指扣上弩机,侧头对身侧宫女笑道:“彩昙,你看我这手势可对?”
此时金弩后端,正对着文昌和彩昙两人,文昌笑意满满,手指缓缓扣下弩机。
“不!!!”
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
心怀鬼胎,被文昌和秦长歌两人步步进攻的心理攻势彻底压垮的彩昙,发出了一声催肝裂胆的恐怖尖叫。
哐当一声,黄玉佛手同时滚落在光滑坚硬的嵌金云砖地上,砸了个粉碎。
这声音吓得众人都是一跳,付大全已瞪目呵斥道:“彩昙,你失心疯了?这什么地方,由得你大呼小叫!”
文昌诧异的偏头,看向彩昙。
“你怎么了?好好的叫什么?”
“我我我……我……”彩昙砰地一声跪下,不顾黄玉碎片刺入膝盖扎破肌肤,渗出殷红血珠,只伏在地下,语不成声,“奴奴奴……婢奴婢走走走……走神了……请公公公主……恕罪……”
“哦,”文昌怜悯的蹲下身,金弩仍然端在手中,弩柄正对着她的眉心,“……昨夜没睡好么?差事太忙了?……可怜见的,怎么慌成这样?”
跪爬几步,膝下拖出长长的血痕,彩昙惊恐的瞪大眼睛,慌乱的摆着头颅,试图逃离那恐怖的弩柄笼罩的范围,“不不不……不……”
她眼神惊惧慌张,行止仓皇失措,怎么看,也绝不可能是因为什么“走神”,此时殿中气氛诡异,端着金弩的文昌,似笑非笑的秦长歌,涕泪横流瘫软如泥始终在躲避金弩的彩昙,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别说付大全,便是其余宫人也都已察觉,不自主的都变了颜色。
敛了笑容,文昌淡淡道:“你是走神了,你走掉的何止是你的神智?你丢心失魂,连你主子都不认识了。”她叹息一声,挥了挥手。
秦长歌笑吟吟看着付大全道:“付公公,今日之事……”
浑身激灵灵一颤,付大全急忙躬身道:“回公主,老奴什么都没看见,老奴也可担保她们也没看见。”
宫人们哪里还敢说话,只频频磕头。
“不,你看见了。”秦长歌微笑,斩钉截铁。
怔了怔,付大全对上秦长歌目光,明明很温柔平静,却不知为什么,那深黑瞳仁深处一些晶光闪耀的东西,令老于世故的他,瞬间心跳如鼓,腿一软,不自禁的扑通跪下,“老奴……老奴看见了,但老奴以性命发誓,无论看见什么,都烂死在肚子里,梦话也不说一句!请公主看在老奴奉差勤谨的份上……不要……”
秦长歌淡淡道:“彩昙得了失心疯,你们可没有得,今日之事,大家都看见了,至于能不能忘记,就看大家愿不愿意好好活下去,诸位在公主这呆得都有时日了,有些事,想必不用我提醒。”
笑了笑,她指了指各人手中的赏赐,“公主善心人,只要一心侍主,终究不会亏待你们,记住,公主荣则尔等荣,公主辱则尔等辱,出去吧。”
宫人们慌乱退下,步声杂杳远去,文昌立即直起身来,很无奈的对秦长歌笑了笑,对自己今日出演的阴狠角色,很有些不习惯的样子。
对着纱屏后面色沉吟欲待冲出的萧玦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秦长歌接过金弩,微笑着抵在彩昙额头,轻轻道:“彩昙姑娘,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这里面的东西,想必你比我更清楚,如果你还想活命的话,你知道该怎么做?”
彩昙瘫跪在地上,仰起一张涕泪纵横的脸,不住抽噎:“……婢子……不知道……”
“人的死法有很多种,”秦长歌缓缓道:“对付包藏祸心的人的死法花样更多,嗯……剥皮,梳洗,烹煮,抽肠……你喜欢哪一种?”
听着那些残酷刑法的名字,彩昙的脸色便已发青,浑身颤抖如风中落叶,砰砰的磕头,呜咽:“求求你……杀了我……求求你……”
“杀你是便宜你,你这个要求太奢侈了,”秦长歌微笑,顺手取过桌上烛台,取下尖利的金钎,拉过彩昙的手,端详着她的十指,啧啧赞叹:“何如玉节胜凝脂,拈花淡淡春风前,婉转飞落桃一瓣,慵睡方起卷绣帘……真美……真可惜……”
彩昙惊恐而不解的看着她。
秦长歌微笑。
手一沉,一刺,一搅,再闪电般一挑。
一块血淋淋的片状物飞出,落在光洁地面上,轻微的一声,“啪!”
那是被生生挑飞的指甲。
而彩昙的惨嘶未及出口,便被秦长歌眼疾手快的扯下她前襟绣帕,团成一团飞速一塞,生生的堵在了喉咙里。
十指连心,撕心疼痛,彩昙拼命的仰起头,张大嘴,满头汗珠滚滚而下,咽喉里发出破碎的呜咽,宛如垂死的小兽的哀鸣。
文昌不忍的掉转头去,屏风后,萧玦却缓缓后退,坐了下来。
他的目光,竟然根本没看那个意欲暗害他的女子,只紧紧盯着秦长歌。
秦长歌对眼前的颤栗呻吟毫不动容,只平静的将金钎的尖端缓缓靠向第二根手指,彩昙惊惧的瞪大了眼睛,拼命的向后缩手,无奈手指牢牢握在秦长歌手中,丝毫动弹不得。
眼看金钎的尖端已经抵及支架,想到刚才那一刹的撕心裂肺的痛苦,彩昙惊恐的嗬嗬连声,无奈之下干脆一闭眼,牙齿深深咬进嘴唇,慢慢的,沁出一线血痕。
“你看起来并不像意志坚刚的人,”秦长歌停住手,看着彩昙不能忍痛却有所顾及不敢开口的模样,若有所思,“我看那人也未必值得你效忠如此……你有什么别的要紧把柄在对方手里,是吗?”
浑身一颤,宛如被击中,彩昙别开眼,默默流着泪,未受伤的那只手,痉挛着抠进了明光铮亮的金砖缝里。
“那个人,是这宫中人,是吗?”秦长歌紧紧盯着她的眼睛,缓缓道:“……地位尊贵,掌握着你所在乎的人的生死?”
讶然抬头,彩昙连哭泣都忘记了,她嚅嗫着,现出犹豫的神情。
“是家人?”
……
“好,我可以保全你家人的性命,”秦长歌森然道:“条件是你老实说话,你若还冥顽不化,我也不动你,我只会请公主立即驱你出金瓯宫,你相信不相信,只要你今天这个样子跨出金瓯宫,不到半夜,你一定会很难看的死在宫中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而你所有家人……会和你一般的下场。”
又是激灵灵的一颤,彩昙目中露出恐惧惶然无所适从的神色,咬紧嘴唇想了箱,低声道:“……你得保证……你保证护佑好我的家人……”
“我不保证。”秦长歌在彩昙的惊愕中冷然站起,淡淡道:“你意图弑君,嫁祸公主,本就是身受凌迟株连九族的弥天大罪,你,和你的家人,本就该是死罪,你还有什么资格和我讨价还价?你现在能做的,就是诚心俯首交代幕后,换得恩旨从宽发落,陛下看在你一片孝心的份上,许会饶得你一家性命,轻重利弊,你自己权衡罢!”
“而我敢如此许诺,自然有我的倚仗,”侧头看着纱屏,秦长歌道:“陛下,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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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 19:57
第九十章 求欢
彩昙骇然回首。
“准!”屏风后快步行出萧玦,怒色已散,明锐双目直视秦长歌,话却是对彩昙说的,“朕无需开导你,更无需乞求你,以你的枭獍行为,车裂了你全家也算轻!怜你尚有诚孝之德,你家人我可以从轻发落,你自己招罢!”
哀号一声泪流满面,彩昙一路膝行扑跪至萧玦脚下,嘭嘭嘭磕头如捣蒜,血肉肌肤生生撞击在金砖地面上,发出的回响空洞而沉闷,“奴婢说……奴婢统统说了……奴婢根本不想那样……”
她捂着流血的手指,断断续续的抽噎着,语不成声:“是……是太后……”对望一眼,文昌和秦长歌都在对方眼中发现了毫不意外的神情,江太后这个名字,在两人心中早已盘桓了无数次,如今不过是得到证实罢了。
萧玦的身子微微一震,眼光一黯,随即恢复如常,冷冷道:“哦?证据?你要知道,攀污太后是个什么罪名?”
“奴婢知道!”彩昙又磕了个头,眼见萧玦并未暴怒,她心里也稍稍安定了些,悲凉的道:“奴婢算哪个牌名上的人,敢攀污太后?奴婢有证据——太后身边的何嬷嬷,就是她两个月前来找奴婢,拿了奴婢娘亲的镯子和小弟弟的记名符儿……逼奴婢接近绮陌姐姐,取了那箱子钥匙的模子,然后开了箱,盗了那个金弩去再锁好……送回来的时候也是奴婢去放回去的,何嬷嬷关照说不能乱碰,奴婢便知道里面做了手脚……奴婢怕将来东窗事发,自己白白落个死字由得人逍遥法外,便故意装作贪财,索要何嬷嬷头上的珠花钗子,何嬷嬷指望奴婢办事,便给了……后来她大约觉得不对,又拿了几个金锭子换了回去……可是奴婢已偷偷做了手脚,她那钗子的中段,被奴婢刻了一长两短三道横线……陛下一查便知,那钗子,本就是长寿宫有品级的老嬷嬷才能戴的……”
倒确实是个伶俐婢子……秦长歌看了她一眼,微有些惋惜。
萧玦听完不语,传命宫外等候的侍卫进来,嘱咐了几句,便有一批人带走彩昙,一批人往长寿宫去了。
侍卫的靴声整齐急速的远去,一阵喧嚣后的偌大的宫殿越发沉寂,因为等待,安静的气氛被无限拉长,萧玦斜坐塌上,将一本书翻得哗啦啦的响,不住眼的瞄恭谨侍立在一侧,又恢复小宫女谦卑模样的秦长歌,在一边取了花样描画的文昌,眼神在秦长歌和萧玦身上掠过,忽含笑起身,道:“这花样子实在繁复,我记得内殿存了些简单的,我去找找。”说着便去了。
她走也罢了,竟连外廊下听侯使唤的宫女也一起挥退,一时殿内殿外空旷无人,只听见两个人的呼吸,一个微有些沉重急促,另一个轻细绵长。
“嗒,嗒”,有节奏的敲击声突然响起,打破有点沉闷的空气,两个人都微微一惊,秦长歌瞟了萧玦一眼,萧玦这才发现,是自己无意识的在沉吟,指上猫眼石扳指一下下敲击着沉香木榻椅上,声音清脆。
至于沉吟的问题……萧玦苦笑了一下,刚才自己想的竟然是——纳她为妾?不纳?纳?不纳?
她是如此的……相似长歌。
长歌离去这几年,他愤怒,失落,苦痛而迷茫,然而内心深处,他无一刻不再等待,等待某个早已渺茫的希望,某一日听见他沉默的呼唤,飘然而归,成为真实。
然而时光是能消磨人的希翼和期盼的,每夜月光下带着那个模糊的希望入睡,再一日日睁开眼,对着空床孤枕,听偌大宫殿群里不住徘徊的寥落风声,他那个无法对人言说的希望,被不变的晨光不断削薄。
到得后来,他什么也不想了,不期待,也就没有失望,但也不想再去追逐另一份温暖,那些婉娈的眉眼,很美;那些细致的服侍,很体贴;那些挖空心思渴望他的关注的妃子,很多;那些都很好,可那都不是他想要的。
他想,就这样一辈子。也好。那样的她,谁能奢求能拥有一生?有过那么一段,这一生里也足够将那些浓墨重彩的岁月细细咀嚼了。
他不想接受任何一个不是她的女子。
她离开,但他不会。
直到看见她,这个叫明霜的女子,不及她的绝色风华,却不逊她的聪慧冷静。
他忍不住被她吸引,于吸引里又不断生出抗拒。
他不愿背叛自己的内心,更不愿再一次自欺欺人的麻痹自己,他不知道自己被吸引的,到底是那个女子,还是她身后若有若无的故人的影子。
爱情是怎么的一种深痛的蛊惑,让人堕落至连虚无的幻影也不由自主的去追逐。
萧玦啊萧玦,你无能至此。
苦笑着,收回手,萧玦干脆直接看向秦长歌,“你……很像一个人。”
“像先皇后?”秦长歌眨眨眼。开门见山的劲爆的抛回了这个答案。
开国皇后善于洞察他人内心,萧玦刚才的神情,秦长歌自然知道他在抉择。
萧玦惊愕的盯着秦长歌,看着她缓缓一笑,不知为何有点忧伤的意味。
“很多人这样说过……陛下,我可以问问,我哪里像她吗?”
萧玦并没有注意到她的自称已经不是奴婢,是“我”,只神色遥远的沉默,半响道:“不,不像,不要像。”
秦长歌明白了他的意思,抿了抿唇,她难得的有些感动,想了想,试探的道:“听说先皇后是被害的……”
萧玦霍然转首,目光厉烈。
秦长歌立即闭嘴。
利刃般的目光在秦长歌脸上扫射一周,渐渐敛去锋芒,萧玦神色里泛上一丝疲惫,半响,向榻上一倚,低声道:“她不算是好人……甚至我曾经责怪过她的心地……但是,对于国家,对于我,她无一分亏欠处……”
许是今日之事令他内心疲倦,他难得破例的肯开口提及 懿,那般淡冷而若有若无的言语里,有种沉重令人不敢触及。
闭上眼,神思突然飘远,回到了当年的赤河草原,那是第一次赤河战役期间,他被人算计挤兑立下军令状,时刻面临覆灭危险,而她巧计围魏救赵,辗转数大州三方势力之间,为他周旋,为他去掉了后顾之忧,那一仗终于大胜,他在草原上等她回来,那是他们第一次分离那许久,彼时风轻云淡,碧草长满天边,清晨的长草叶尖挂着淡淡的白霜,在他焦急的视线里,那少女一身淡淡的黄衣,纯洁如幼鸟细密茸毛的颜色,一骑黑马泼风而来,将至之时,她犹嫌马不够快,竟突然飞身而起,踏草而行,黄衣绿草,白霜莹莹,掠风而渡,飞逸如仙,而当她终于扑入他怀中时,草上霜露未损。
转瞬清丽的画面淡去,换之堂皇华丽的大仪宫,册封皇后的典礼上,开国皇后金簪凤翅明月珰,深紫色霓裳金丝凤盘旋飞舞,镶七宝霓虹变的羽翍如一道坠落地面的彩虹飞落玉石殿堂,攒金点翠珍珠的六龙三凤冠垂下水滴般的晶串,明珠生晕,整个人仿佛裹在一团深金淡白的光芒之中,光晕里女子的艳色连那珠宝珍玉的华光第一不能尽掩,而她笑意盈盈的眼波,令宝座前含笑伫立的他。神动魄摇,喜悦无伦。
这天下,他的和她的,这一刻九重之高,殿堂之上,君临天下,万众仰望的荣光。
然后,莫名的,被一场从天而降的妖火烧灭。
……
他微微路出一丝笑意,惨淡的。
睁开眼,正正迎上正直直注视着他的秦长歌的目光,那目光里的无限探究和隐隐迷惑令他一震。
而秦长歌已经狼狈的转开了目光,垂眼看地面……他那样的神色可真无辜啊……
又仔细的看了看她,萧玦似是终于下了决心,开口道:“你要不要……”
“启禀陛下!”
殿外传来的高声唱名打断了他欲待出口的话。
萧玦怔了怔,皱皱眉转头。
秦长歌无声的吁了口气。
是来回报的侍卫统领夏侯绝,他依命拿了何嬷嬷,此时正执了那老婆子跪在阶下,见萧玦出来,立即将一支簪子高举奉上。
拿在掌心端详,果然在彩昙指证的部位发现印记,萧玦冷哼一声,咔嚓一声狠狠捏碎了簪子,二话不说,一脚踢翻了那个在地上瑟瑟发抖软成烂泥的婆子,寒声道:“拖下去,杖毙!完了把她的外衣剥了,送到长寿宫!”
拂袖转身进殿。
此时文昌已经出来,见弟弟神色不善,微微一叹道:“陛下,不宜大动干戈,何况今日这个日子……”
冷笑一声,萧玦仰首看着殿顶藻井,神情中的暴怒之意已经渐散,倒多了几分无奈。
文昌还要劝,秦长歌对她摇摇头,萧玦却立即转头看她,道:“你摇头做什么?”
秦长歌无奈,只得到:“陛下并未打算大动干戈,奴婢劝主公不必忧虑。”
“你怎么知道我没这打算?有人要害朕,害皇姐,朕为何不能动她?”萧玦目光咄咄逼人。
再次叹气,秦长歌只好继续说废话:“陛下如果真打算和太后算账,刚才这婆子就应该留下活口,既然杀了,自然是打算掩了,奴婢没猜错的话,陛下接下来是给这个婆子随意安个罪名,然后借机换掉长寿宫的所有宫人吧?”
深深吸一口气,萧玦默然半响,风马牛不相及的道:“倦了,皇姐早些安息,朕回龙章宫。”说罢又看秦长歌一眼,竟自起身去了。
当夜有雪。
乾元三年冬的第一场雪。
阴了很久的天,终于在暮色沉降的那一刻飘落雪花,先是星星点点的碎雪,随即渐渐大如梅花,随风呼啸卷落,如舞袖翻飞,如蝴蝶穿帘,一朵朵珠蕊琼花,妆饰玉宇楼台,天地间因那纯白之色,月发空旷而寥落。
秦长歌披了一袭哆罗尼镶灰鼠皮大衣,袖子里拢了黄铜手炉,悄然出了金瓯宫门。
她听说龙章宫入夜从不许人出入,起了心思要去看看,又想起上林庵萧玦奇异的梦游,不知道他在宫中,是不是也有这毛病?
一路前行,金瓯宫离龙章宫不算远,中间需要进过德妃曾经居住过的璟福宫,和凤仪宫,这两宫如今都空置,一路而去都是黑沉沉的宫阙,阒无人声,半丝也寻不着皇室富贵煊赫之气,暗黄的宫墙下生着暗红的苔藓,行走在飞旋大雪中的人,身姿孤清而寂寞。
经过凤仪宫时,秦长歌想起这里曾有过的那一片繁华和繁华之后的废墟,微微有些感叹,忍不住多看了一眼。然而这一眼方才发觉,凤仪宫的宫门,竟然是虚掩着的。
轻轻的咦了一声,秦长歌知道凤仪宫自落成之日,便被萧玦命人锁上宫门,如今这个天气,这个时辰,却是谁开了这久封的宫门?
好奇心起,秦长歌闪身而入,院内黑沉沉无灯无火,稍等了一会,才看清这据说宫中几乎无人亲眼见过的皇后宫室。
一眼扫过,秦长歌怔在了宫门口。
没有奇花异草,没有玉阶金宫,没有任何富丽炫目的装饰。
只是拱桥流水,轩敞亭台,一色黑白两色,白石为身,黑瓦为顶,廊台扶杆雕着青色的浮雕,都是飞翔的双翅宽展的奇形大鸟,线条简练霸气,姿态傲然。
地上铺着青白黑三色的卵石,九宫图案,繁复神秘,院子里只种了一色白梅,褐色枝干道劲伸展,纸条上点缀点点梅花幽然吐芳,所有房屋都开着连幅的长窗,不雕花不错金,古朴的黑色,隐隐泛着荧光,廊下垂着八卦长明灯,灯焰居然也是青色的。
这里,古朴,素净,肃穆,带着隐隐的超脱和俯瞰之气,不似天下第一强国的皇后寝宫,倒像某个具有神秘势力的世外高人的避世之所。
事实上,也是。
很多很多年前,长空之下,烟霞之上,碧落神山,那个世人仰慕崇敬,却永不得其门而入的天机之门,那个以应天命,拯终生为己任的神秘奇门,千绝门。
就是这般布置。
很多很多年前,肩负师门使命的女弟子走出千绝门,知道按照门规,自己此生除非打上山门,否则永无回归之日,曾在跨出那个高达两尺的门槛之前,留恋的回望了最后一眼。
也曾在我戎马奔波之中,昏黄落日之下,和身边的男子,带着淡淡的眷恋,说起门里的布局装饰。
也只是说说而已。
不曾想,有心人记住了她的随意之言,不曾想再隔一世,沧海桑田之后,居然能够在这个绝不可能的地反重现师门景象。
这一刻秦长歌心潮起伏,默然伫立。
那些早以为忘记的往事,蜂拥而来,换得她长立深雪,不知天色森凉。
良久,直到雪停,雪积,即将盖过她双脚,她才缓缓抬脚,跨过高达两尺的黑色门槛。
一路前行,追缀岁月,脚步无声。
而原来桐油清漆的幽深长廊,在脚下发出空洞而又悠远的回响,八卦灯火荧荧闪烁,一切恍如少年。
第二进院落里,有个不属于记忆中师门内宛的东西,跃入她眼帘。
一方深碧如翡翠的池水,在月色与雪色交响辉映里,静 而安然的沉睡,一座青黑色的断桥,斜斜伸展于水上,却在将至对岸时,突然断裂。
那一道连绵延伸的直线,在某个伸手可及的地方戛然而止,以一种沉默恒定的姿态,诉说人生里许多不可挽回的无奈与苍凉。
断桥之侧,一株梅树之下,有一个修长的身影,黑底金龙锦袍在雪光下颇为显眼,他微微倾身,正取了一柄木铲,挖开积雪,将一个小巧的圆坛埋入。
他身前,横七竖八好几个一模一样的小圆坛。
“……喏,这种凝珠香,并不是陈得越久越好,最宜埋入深雪,当年第一场雪时埋下,来年第一场雪时取出,到那时,久蕴需雪气,开坛芬芳沁凉,回味无限。”
“那好办,正巧今日下了场新雪,咱们多埋些在那梅树下,明年溶儿周岁时,拿出来喝他个痛快。”
“……叫宫人去埋,你仔细冻着。”
“不,朕亲手埋,亲手取,这样明年你可得多喝点,给我点面子。”
“你又想灌醉我,做什么?”
“你说呢……”
椒房香暖,飞雪清酿,相对笑谈亲昵,于碧纱窗下厮缠的人儿,如今何在?
明年,彼时谁也不知,永无明年。
一怀离索,生死茫茫,换得如今一个孤身埋酒,一个默然遥望。
年年雪里埋新酒,却与何人图一醉?
秦长歌一声叹息,萧玦霍然回首。
不同于白日的凌厉端肃,雪光下他金冠微斜,神情疲惫,衣服虽算整齐,但却单薄,连大裘都没披,鹿皮九龙油靴因久立雪地,已经微微湿了。
他看着她,却又似乎没看着她。微微下垂的眼睫,光芒黝黯。
秦长歌第一反应就是:他又梦游了。
然而萧玦的开口验证了她判断错误:“你……来这里干什么?”
寒冷的雪夜,语声蒸腾出白色的雾气,雾气里一股沁凉的酒香扑面而来,熟悉的味道。
眼光瞄过地下那几个坛子,有的已经开了封,秦长歌这才知道,萧玦是醉酒了。
难怪这副半清醒半糊涂的样子。
她缓缓走近,而萧玦只是注视着她,半响又道:“你……你还记得回来?”
……
愕然瞪大眼睛,秦长歌心底一抽,直觉不妙,正要转身离开,冷不防萧玦手一伸,已经攥紧了她的手腕。
他的手指冰冷,带着雪的寒意,掌心却灼热如炭,滚烫的烙在秦长歌肌肤上。
秦长歌维持着半转身的姿势,僵着身子,听着身后萧玦低低道:
“我一直等你……从火起等到火灭,从废墟等到宫室建成,从埋下那坛酒,到起出,再埋,再起出……”
“年年我埋下新酒,等到第二年我一人独饮,你呢?你答应过陪我一起喝,为何说话不算话?”
“有一年雪迟,下第一场雪已是早春,那就有些淡薄——可是没有想要的人陪我喝酒,哪一坛,其实都是淡薄的。”
“这断桥,你说碧落神山之巅,就有一处,在两峰绝顶之处,平平伸展,将至对岸而未至,青黑枯朽,横亘于那一轮雾气中的月亮之中,你少年时修炼轻功,就是和同门比试,谁能走得那断桥更远,谁能从断桥最早掠至对岸……你说你总是第一,可是我听着总是抹一把汗,很多次做噩梦,梦见你从那月亮里的一截断桥上,栽落下去……现在这座桥在凤仪宫里,我用最坚实的龙吟木,牢固得刀也砍不断,再不怕你掉下去……”
“你不会死,你怎么可能会死?你们千绝门弟子,本就是世间最优秀的人群,可是我又不愿承认是你要离开……告诉我,是我哪里不好?那些帝王之术,驭下,制衡,权谋,庙算,我渐渐的也明白了,那些女人,那些生事的女人和她们身后的家族,现在都再也生不了事了……长歌,长歌,你为什么还不回来?为什么!”
攥着手腕的手指渐渐收紧,秦长歌颦眉,仰首看着天际幽浮的月亮,缓缓吁出一口气,转身道:“好,我回来了,我陪你喝酒。”
语音未落,冷不防肩上一重,萧玦沉沉的身躯已经压了下来,将毫无准备的她压倒在雪地上。
灼热的呼吸拂在耳侧,沁凉芬芳的酒气,隐约还有丝古怪的异香,萧玦的声音因为太近,反而显得有些失真:“喝酒……为什么要喝酒?每次你都说陪我喝酒……可是酒醒后我更寂寞……你给我更真实的证明,证明你来过……”
他的手摸索着一拉,扯开披风绸结,厚实的披风落地,现出裹着浅紫吴锦长衣纤秀不堪一击的腰肢,未经人事的少女身躯,青春而又美好的轮廓曲线,一笔一笔,造化描绘,在雪色月华的映照下明明怯弱不胜,却又奇异的喷薄出无限诱惑与风情。
低吼一声,萧玦难耐情动,一手卡住秦长歌腰下三分,一手便去撕扯她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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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 19:57
第九十一章 挟持
被死死压住的秦长歌抬头望天,哭笑不得,这人真当她是睿懿了,居然还记得她怕痒,一被碰到腰下三分之处,最易浑身发软,而前世有绝顶武功打底,从不会给人近身,偶有碰着,她可以运功抗拒,所以这个弱点只有他知道,不想今世之身体,居然也有一般毛病,最糟的是,因为武功修炼未成,她想运功抗拒也不能,只得任他轻薄。
撕吧……撕吧……除非你假戏真做……否则你一定……
哧啦一声。
静寂雪夜里听来令人浑身燥热。
……
萧玦已醉。
凝珠香后力极足,一坛足可令一壮汉醉倒酒乡,而他忧闷之下,连喝了两坛。
昏眩摇晃的视线里,所有的景物都如在烟水中摇晃,晃出缠绵的叠影。
……她眼波如饴,她鲜活如莺,她眉拢远山,她婉转灵慧,那清浅幽细的呼吸,宛如风里的蝴蝶,一个起落便是一段旖旎的情诗,字字句句都是邀请。
手起手落,亵衣带着旖旎的香风离开玉般的身体,珍珠白贡缎绣双鲤的抹胸,一瓣蔷薇般飘落雪地。
积雪双峰白,飘香榴珠红。
萧玦只觉得脑海里,轰的一声冒出了灼灼烈火。
烈火缠身,焚尽理智灵魂,都化了深埋于久远岁月里的劫灰。
腾起的火光里,人影扭曲缠绕如蔓藤,蓬勃生发,于雪夜极度的寂静中葳蕤。
萧玦低低的呻吟,欲待一力飞奔,以经历漫长压抑而此刻无限蠢动的热情与内心里灼灼烈火,奔向那一方可以给予永恒宁静与清凉的雪漫山峦。
却有一点朱砂艳痣,如樱花娇艳当胸,扑入眼帘。
无血色腥热,有血色森凉。
蓬!
如热焰遭遇极地之雪。
瞬间被冰冷的血色湮灭。
……这痣……这痣……
绝艳的色泽,大如相思红豆,于玉脂肌肤上如此鲜明,想要欺骗自己也不可能。
长歌的身体,何曾有痣?
她不是长歌……
不是……不是……
别管是不是……别管……别管……那么美……那么相似……
不……不……不能……
情欲奔涌,身体疯狂呐喊,一声声叫嚣着驰骋的欲望,理智和情感,却不允许自己放纵的去沾染,萧玦的手,就那么被定住了般,凝在了半空。
好半晌,他才颓然松开手,如被疲倦潮水席卷而去般,猛一个翻身,翻落秦长歌身体,直接翻到了雪地里,居然也不爬起来,就那样双手遮眼,枕雪而眠。
秦长歌慢条斯理的坐起来,慢条斯理的拿起抹胸,系好,整衣。
其间她一直偏头打量萧玦,尊贵的皇帝,毫无顾忌一动不动睡在雪地上,金冠坠落,白色的底色上,黑发一地散开,他俊朗的侧面完美如画,却也是笔意忧伤的画,深紫三十四金龙锦袍和明黄金丝腰带上蜜蜡石,东珠,绿松石,红珊瑚都半覆了碎雪。
微微叹息了一声,秦长歌起身,拿了一坛子酒,似笑非笑的倚了那断桥桥栏,一口口的饮了。
月夜之下梅开半朵,暗香浮动,美得有种清冷的决绝。
饮完,将坛子抛开,秦长歌对靠冷雪歇了欲火的皇帝陛下淡淡道:“陛下……您也看见了,明霜不是睿懿,明霜也不愿做任何人的替身,既然您想要的永远只是那一个,何必牵扯无辜?”
她就手一抛,将灰鼠皮裘披风抛到萧玦身上,轻轻道:“什么都可以复制,唯独感情不可以。”
不再回顾,秦长歌转身而去,幽深原木长廊下八卦灯不住在风中飘摇,映得她身影纤长,迤逦如浮云,她前行的姿势,宛如女皇自宝马香车缓缓行下,履足莽莽河山。
这一刻她不是小宫女明霜,她是秦长歌,一代红颜,传奇神后,在身后这个前世最熟悉她的男人牵萦疑惑的目光里,她已无需以一再的掩饰欲盖弥彰。
萧玦,只要你证实了你的无辜,我会给你一个机会。
但是,我连自己的替身,也不愿做。
你若足够聪明,那么,自己去寻找答案吧。
……
温暖的披风上柔细的绒毛扫着萧玦的脸,微微散发着沁凉的想起,熟悉至令人心旌摇动。
缓缓坐起,眸中有深思的表情,萧玦看了看被秦长歌抛到一边的酒坛,一把抓了过来,仰首饮下了那几滴残酒。
他缓缓转动酒坛,将坛口就着月光,仔细的,像是观察什么珍奇一般细细端详。
精巧的双耳圆肚浮雕飞鹰图案的坛子,釉面明洁,在月光下发出淡青色的光,坛口整齐清洁,只在一处,微微泛着淡淡的荧光,却没有任何颜色。
微微皱起长眉,萧玦沉思半晌,喃喃道:
“怎么一切,都似是而非……”
————
冬月初三,城郊,挽阳亭。
前日的雪已经化得差不多,天气依旧有些阴寒,衰草在风中凌乱的飞舞,一笔笔写着萧瑟的诗行。
透骨的寒风里,素玄仍然是一袭洁不染尘的单衣,衣袂飘举,姿态潇潇,他笑着看秦长歌蹲身,亲自为一同前来送行的楚非欢系好披风系带,眼底浮现一丝淡淡的落寞,随即为那无所挂碍的笑容所掩。
举起手中的青花壶,他斟了三杯酒,笑道:“天冷,喝杯热酒活血驱寒。”
秦长歌接了那杯,触手果然微温,转目看了看素玄那辆看似不起眼结构却分外精巧的马车,又打量那两匹套车的神骏白马,不由笑道:“素帮主好享受。”
“本想骑马的,但是带着一些礼物,不太方便。”素玄一笑,“见尊长,总不好空手。”
浅浅啜一口酒,楚非欢苍白的面上浮出一丝微红,颜色在酒气熏灼下,越发流转明灿如水晶,容色清华惊人,“敬奉师尊,总该尽心,素帮主一向有心。”
微有些诧异的看了楚非欢一眼,秦长歌知道楚非欢一向是那种越少开口越好的主,伤病之后越发寡言,绝不会说废话,他——在试探?
“唔……楚兄夸奖,”素玄笑意坦荡清朗,“虽说不是我师尊,但也差相仿佛,不过我觉得,那更应该算是恩主……在下每隔三年,都有幸亲聆他老人家训诲,实在是无上幸事。”
言下不胜向往慕孺,倒令秦长歌起了好奇之心,素玄重情重义,对于自己这个救人救一半的恩人,他尚自倾全帮之力要大举为她报仇,而他此时这般仰慕向往的“恩主”,又予他何等大恩?而素玄为他,又会做到何等地步?
拈着手中酒杯,秦长歌淡淡的想,素玄明知楚非欢试探,仍坦然相告,毫不以非欢不当有此一问而介怀,确实是磊落君子,而楚非欢出言试探待他挚诚的素玄,居然也毫无愧色,非欢就是这样,他不是卑鄙,他只是永远以她的利益为第一,至于别人的恩惠,他记着,永不会恩将仇报,但决不会在使某些必要的小手段时心软。
这些绝顶聪慧,随便每一个都可以搅动风云的奇特人物,如今再次聚集在她身边,是劫?是缘?
沉思未已,忽见仰首喝酒的素玄突然手一顿。
楚非欢低首喝酒,明澈的眼风自杯沿亦利刃般的飞了出去。
手腕一翻,素玄微笑叱道:“出来罢!”
杯中残酒,如银龙般怒卷而出,转瞬凝结成冰柱,带着呼啸悍厉的风声,直向前方数丈外的草丛击去。将至草丛,那冰柱突然转向右方,原来在右忽然斜飞,还有的两两互撞,击溅出更小的冰钉,滴水不漏的笼罩了整个可容下四五人的一方草丛。
秦长歌擎着酒杯赞:“好手法!”
楚非欢却道:“素帮主当精于机关暗器。”
两人互望一眼,显见有志一同。
此时冰钉已入草丛,便听哎哟连声,原先见冰柱平平无奇飞来而各自拿了武器做好准备的潜伏客,不想冰柱化身千万,诡异莫测的笼罩了他们所有的去路,俱都躲避不及,连连中招。
素玄一笑,对二人道:“我去看看。”
他漫步上前。
却有褐色身影暴起。
一共三条人影,一扑素玄,一扑楚非欢,一扑马车。
素玄扬眉,冷笑,衣袖一拂,呼的一声那当头扑来的人仿佛被无形的大力金刚从背后拖拽着一般,一个倒栽葱向后翻跌出去,一跌就跌出数丈之外,重重栽在地下,而拂袖的同时素玄流水般一退,手指一递已到了扑向楚非欢那人的天灵。
不过楚非欢却不劳他动手,早在那人扑来时,楚非欢手肘一拍,袖底忽然冷森森掣出一柄寒光四射的短剑,楚非欢手指一弹,一股巧劲使短剑滴溜溜一转,直取对方双目。
那人不防这个残疾男子竟有如此隼利的反应和毒辣的手段,眼前光华耀目,脑后风声凛冽,大惊之下也算机变绝伦,竟身躯一软,仿佛面条般叠了几叠,哧溜一声矮了下去,从楚非欢膝前滑到地上。
楚非欢冷冷看着顺着自己膝盖滑下去的男子,真恨不得此刻腿能动,一脚把这无耻的家伙踢碎成十八块。
而素玄已经忍不住大笑,手掌改探为抓,一把将那个柔若无骨的家伙搁空提了起来,看也不看一眼横臂一甩,砰的一声正撞到已经爬上马车车夫座位的最后一名褐衣男子身上,生生将他撞飞出马车!
不过眨眼之间,三人都已解决。
却有人深深吸了口气。
道:“好功夫,好美色。”
素玄霍然转身。
楚非欢目光冷了一冷。
长亭一侧,秦长歌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个金袍男子,斜飞双眉,瞳生叠影,发色较常人淡一些,笑起来既狂放又温柔,明明看起来不算年轻,但不知为何便有种奇异的魅力,黑色漩涡般引人堕落,探索。
他一身金袍光华璀璨,嚣张已极,脸上的神情却谦虚又可亲,卡住秦长歌咽喉的手指坚如钢铁,看着她的眼色却温和如长者,整个人就是个矛盾体,无法令人一眼看穿其人究竟。
秦长歌眨眨眼睛。
鹰、狐狸、蛇、公狗的混合体,狂放、狡猾、阴毒、好色的大集合。
北魏晋王。
魏天祀。
当年大仪殿前,帝后对着江山舆图,纵论天下人物,秦长歌便将魏天祀列为天下有数的危险人物之一,其人善战诡诈,狡猾无论,且面貌多变极善伪装,要不是他出身诡异,据说是魏王侍妾与南闽非人非兽的怪物苟合而生,使他为老王厌弃,为臣民所拒,只怕现在的北魏王位,便是他的了。
刚才他命三名手下分攻素玄楚非欢,自己却盯住了一看就知道武功薄弱的秦长歌,他也足够无耻的,丝毫不顾王者身份,居然是趴在草丛中无声游近,先以丝索套住秦长歌的脚踝,然后翻身而起落在她身后的,楚非欢武功已失全力对敌,素玄离开长亭一人独对三人,待到以最快速度解决,他已将手指搁在了秦长歌咽喉。
秦长歌斜眼瞄了瞄正好温柔的对着她笑,对着素玄和楚非欢彬彬有礼的颔首为礼的魏天祀,看出他衣袍虽然华贵富丽,但衣角有所破损,衣领粘着草叶灰尘甚至鲜血,一身的风尘仆仆,想起前些日子萧玦萧琛兄弟在赵王府书房密谈的那一番话,隐约知道了这位北魏王爷这么突兀的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那夜,萧家兄弟设计,趁北魏今年风灾,粮食紧缺,在西梁边境各州悄悄购买粮食马匹之际,顺水推舟,将长林粮库里的霉变粮食卖给了北魏,这其间自然萧琛另使了些手段,将主管工户二部魏天祀拉下了水,使魏天祀被本就内心暗暗忌惮他的北魏国主魏天祈所不容,这是一路流亡,居然追杀到西梁内境来了。
一转念间秦长歌已经将来龙去脉想清楚,那厢魏天祀已经和善的打招呼:“两位,在下其实没有恶意,就是看中了这位兄台的车子,想借来一用,可否?”
听着他微有些古怪的口音,素玄偏头想了想,一笑道:“北魏人?”
眉毛轻轻一耸,魏天祀也有些心惊,他被北魏专门执行暗杀任务的“夜行卫”一路追杀到此,身边三百铁卫,已死得七零八落,而魏天祈犹不放过,一心将他逼入西梁京城,好让他更惨烈的死去——当年他和萧玦是一南一北两大战神,萧玦铁骑底死去多少北魏亡魂,他的长刀下便葬了多少西梁生灵,血海深仇,永不可解,西梁皇室一旦遇上他,只怕想死也不能好好死。
这一路逃奔,仓皇狼狈,马匹接连死去,战士逐渐消亡,衰颓,伤病,无望,山穷水尽之时,他看见素玄那辆机关精绝,不张扬却对他绝对有用的马车,不由眼睛一亮,遂立即尾随,在临近村落逮了几个不会武功的百姓,扔在草丛中,挡住自己和属下的身体,在素玄冰柱出手后,立即分兵攻击。
当手指搭上秦长歌咽喉时,他以为自己成功了,一阵狂喜,不料眼前三人,不仅风姿都超群绝俗,且遇事反应都大出乎他的意料,白衣男子一副无所谓的姿态,却一口就报出了他的来历,蓝衣男子虽然残疾,但眼神如刀,而这女子,这女子……
这女子偏头看他,眼神笑吟吟如见故人。
心里微微有些不安,魏天祀手下悄悄加了力,微笑道:“我是不是北魏人不重要,你们的人的安危……好像更重要吧?”
他对自己的“阴煞功”很有信心,他等着女子痛婉的呻吟——他一向很爱听这个。
……
没有动静。
他怔了怔,诧异的向秦长歌望了一眼,秦长歌这才好整以暇,“哎哟”一声。
叫得平淡之极。
这反应迟钝的……
像作假一样。
魏天祀苦笑不得,心里的不安越发浓重,怎么所有事情的发展,都脱出常规,不在自己的意料之中?
如果他知道面前的是哪几个人,只怕堂堂的晋王殿下,也不会轻易出手了。
楚非欢的眼神却越发冰冷,他眼光明利,早已看见秦长歌额头薄汗衫,刚才那一下一定不轻,秦长歌叫得装模作样让人挫败,只是因为她一向不喜欢让别人得意高兴而已。
素玄当然也已发觉,微微皱眉,手一招,那两匹神骏的白马打了个响鼻,自己拉着马车过来。
“你,离远一点,”魏天祀微微放了心,微笑指挥素玄,“好像你那马车里有机关是吗?那你可不能靠太近,来,来,往哥哥我这里站站。”
“哦,”素玄很老实的往前站了站,站到楚非欢轮椅之侧,瞄一眼秦长歌,道:“兄台,你用不着这么这么大费周章吧?不过是辆马车,咱们相逢也是有缘,你开了口,我便送了你也无妨,何必伤我女伴?”
“你说的很有道理,”魏天祀笑得一半是秃鹫一半是狐狸,“不过我只相信,以强力索要到手的东西,才是真正属于我的东西。”
“是啊……”素玄慢悠悠的道:“有的人,是不见黄河心不死的……”
他眼光一冷,头一偏,和楚非欢转瞬互视。
魏天祀目光一闪,手指一紧,脚步微错。
空气中突生紧绷的气氛。
秦长歌突然道:“这位兄台,我看你们要打架了,小女子可不想遭受池鱼之殃,这样吧,小女子和你一起上车,陪你走上一段,你该放心了?”
怔了怔,魏天祀悄悄松了口气,刚才素玄楚非欢那一瞥之间,他突觉心间一缩,冷汗立时流了满身,而更令他惊怖的是,那一瞬间他好似突然被强大的气机锁定,有种全身陷入深渊泥浆的感觉,连手指都抬动困难,那感觉窒息而困难,那感觉窒息而黑暗,令他惊觉在真正武功绝世的人面前,耍手段未必有用,刹那之间他甚至在想,手中的这个凭借,也许根本不能在强大的人面前保护好自己,要不要一把掐死她立即逃?
然而这女子开了口。
狐疑的瞄了瞄秦长歌,她也看出来双方要动手了,明明情势对她有利,她为何要临场阻止?难道真的怕遭池鱼之殃?以对方的武功,这个可能根本不存在。
素玄也怔了怔。
他的马车,并不是如魏天祀想象的那么简单,他刚才和楚非欢一瞥间已经达成默契,只需动动手指,便可击倒魏天祀救下明霜,不想她竟然自己叫破。
这个女子,从来不做蠢事,她将自己置于险地,打算做什么?
微一沉吟,对秦长歌强大的信任,使素玄一笑退后,将马车让了出来。
楚非欢手肘撑在轮椅上,和秦长歌对望一眼,随即转头不再言语。
见他们居然真的让开,不禁得意一笑,手指下滑,在秦长歌胸部捏了一把,魏天祀淫笑道:“真是可人意儿的,本……我等下可得好生感谢你。”
“那是,”秦长歌不以为忤一笑,意有所指,“你会……很很感谢我的。”
挟持着秦长歌上了车,魏天祀一声呼喝,那三个伏击者灰头土脸的绕过素玄,先后飞到车上,倒都是一身好轻功。
看着马车扬起烟尘一路而去,素玄一掀袍角,抬步就要追踪下去,楚非欢伸手一拦。
卷一:涅槃卷 第九十二章 兽子
楚非欢淡淡的道:“她说,别追。”
默然住脚,素玄疑惑道:“她说?她什么时候说的?”
楚非欢只是做了个手势,素玄恍然,随即自失的一笑,轻声道:“……远比不得你们长久在一起的默契……”他立于原地,看马车烟尘滚滚驶去,挑了挑眉,眼中流过一丝怒色,道:“只是这人如此放肆……留他不得。”
想必刚才魏天祀那个动作已经激怒他了。
楚非欢冷若玉石,漠然道:“留,或不留,看她高兴。”
转身看着楚非欢,素玄道:“楚兄,到得今日,再说明姑娘只是一个小小宫女,素某是绝对不信的,能掌控先皇后潜邸势力,能令楚兄你如此尊敬推举,岂是寻常人能做到的?她,到底是谁?”
“说,或者不说,也是她的事。”楚非欢静静道:“你自己难道猜不着?”
“猜?”素玄苦笑,“好吧,我猜,我猜她就是先皇后本人――你怎么没被吓着?”
楚非欢默然,素玄自己倒摊手笑道:“你没吓着,我自己倒被自己的荒谬吓着了,说实在的,我们练武之人,善观骨骼,要不是因为明姑娘一看就是十余岁的姑娘,和先皇后是绝对对不上,我早就要以为她就是先皇后了。”
他默默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沉吟道:“可是我终不放心……那人刚才好像对她下了手……”
楚非欢只道:“她能解决。去了碍事。”
素玄皱眉看他,半晌摇头一笑,“好,那我等上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她不回来,我可一定要去找的。”
楚非欢神色不动,一副“随你,她会回来”的样子。
素玄喃喃道:“……她不擅武功,又是个弱女子,却要和这样的虎狼之士周旋,又不要我们干涉,她是什么打算呢?”
“谁?和谁周旋?”清亮的童音突然冒出来,同时冒出来的还有颗毛茸茸的漂亮大头,“咦,我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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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褐衣属下看来是晋王所属的好手,不仅暗袭挺擅长,赶车也技术一流,车行平稳,几乎没有摇晃的感觉。
秦长歌和魏天祀一起打量着马车,这车看起来小巧,内里却设计得精巧宽敞,座位下,床边,顶篷,处处都有活动的抽板和笼屉。
有些地方明明不露机簧,但是却有意想不到的东西弹出,魏天祀一一摸索,不住赞叹,当然,也没忘记时刻注意秦长歌的动静。
“真是巧夺天工,”魏天祀从座位下弹出的抽屉里取出一个包袱,微笑打开,“我看看什么好东西。”
他打开一个盒子,咦了一声,道:“这云子儿倒是特别。”
秦长歌瞄了一眼,见是一副围棋,式样高古,材质特别,黑色暗哑,白色明润,隐隐有五彩光芒,一望而知便非凡品,棋枰篆字以乌金金丝镶嵌,华贵而不显伧俗,虽只是一副围棋,但是价值难以估计,心知想必便是素玄要送给那位“恩主”的礼物了,又看见包袱里还有些水晶镜,鼻烟壶,千年沉香木拐杖之类的东西,样样珍稀,只是看来,却都是老人使用的物事。
秦长歌立即开始回思素玄所展示的武功,和武林中出名的耄老名宿联系在一起思索,意图找出素玄的师门,却一无所获,素玄的武功她并未在任何一家门派中见过,而武林名宿,似乎也没有能够教出素玄这样的弟子。
将东西一一看过,不住啧啧赞叹,却又毫不在意的一一放回,魏天祀很快将注意力转回秦长歌身上,他上上下下打量秦长歌,目光露骨而笑容斯文,半晌道:“我生平见过绝色多矣,今日见你,本不觉得有什么,如今看来,倒是越发觉得风姿独特,天下无双,你干脆也别回去了,跟着我,今生荣华富贵,足可无忧。”
“哦?”秦长歌懒懒往车壁一靠,“荣华富贵足可无忧呢,还是追杀逃亡此生无休?”
露齿一笑,笑意森森,魏天祀毫不变色的道:“你看我像个永远会被人追杀逃亡的人?”
“唔……”秦长歌瞟了他一眼,淡淡道:“如果你是,我根本不会在这里,刚才,我,或者我的同伴,早就将你杀了。”
怔了一怔,魏天祀突然仰首大笑,笑声宛如枭啼,引得一个褐衣人探头进来看,被魏天祀反手一掌打了出去。
“大言不惭!”笑声一收,魏天祀又恢复温文可亲的神态,轻轻抬起秦长歌下颚,姿态宛如对待珍爱的娇花,语气却刁毒得令人生寒,“你算什么东西?你能杀得了我?你现在更应该做的事,是跪在我脚下求饶,求我绕你一命吧?”
“抱歉……我没有下跪的习惯,当然,我也没有叫人家给我下跪的嗜好,只是我得先提醒你一句,谁饶谁还难说得很,”秦长歌宛然一笑,“我知道你有恃无恐的是什么――你刚才的阴煞功,其实已经下了杀手是不是?三个时辰内我必死……哦你真是无耻到了顶点,我真的好想杀你,留着你,其实是玩火呢,不过我不介意试一试,魏天祀,要不是我还用得着你,不想你现在就死的话,刚才我就该在他们面前说出来,让你被他们分成尸块送回魏国,多省心。”
手指一颤,在半空屈成一个勾形,随即松开,魏天祀抬起目光,慢慢的将秦长歌再次从上到下打量一遍,慢吞吞到:“可惜……可惜……”
“可惜一朵娇花即将因为知道不该知道的秘密而摧折?”秦长歌接口飞快,笑得满不在乎,“可以,杀了我吧,然后,你,晋王殿下,你永远背负着你尊贵的头衔,在内川大陆上漂流吧,做一个人人喊打的流亡贵族,在被你铁蹄蹂躏过的国土之上面对永无休止的复仇和追杀,相较于你前半生富贵安荣的生活,应该是个不错的新体验。”
“而那个你肖想了很久的王座,那个你想杀了很久的压在你上面的家伙,”秦长歌露齿一笑,“经过今夜你愚蠢的自我放弃,你拥有或毁去他们的最后机会,也就与你失之交臂了。”
魏天祀听得极其认真,待话音落下后却仰首大笑,笑声狂放如啸,惊得远处飞鸟嘎声尖啼,扑闪着翅膀乱飞,秦长歌只是不为所动的,无所谓的看着他。
“我见过很多擅长胡吹大气的人,”一声声冷笑着,魏天祀斜睨秦长歌,“他们一个个舌灿莲花,个个都以国士自诩,说得好像我不把他们延为上宾,就会失去王位乃至性命,我觉得他们好烦好烦……你知不知道这些‘国士’最后的下场是什么?”
仿佛没听见他语气里刻毒的讽刺,自己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秦长歌笑容优美而神秘,也不回答他的话,懒洋洋伸手,伸臂在空中比划了个姿势,右臂如起伏山峦,一个△的形状游下来,左臂垂直划一条线,直击在右臂弧线上。
平平无奇的姿势,却令魏天祀脸色大变,瞬间直起身子,目中暴出精光,“你――你怎么知道这个……”他似是觉得失言,硬生生住了口,却将阴鸷狠厉的目光,狠狠将秦长歌上下打量着。
“你的一生,你的未来,你的本可问鼎魏国王冠的野心与希望,都挫折于这个莫名的符号,”光线透过细细的车帘帘缝,射在秦长歌脸上,分割得那秀致笑容宛如女巫,声音更低沉如在幽邃山洞中回响,“魏天祀,你一定记得,四年前,北魏老王驾崩那夜,冬月有异雷炸响,阴风平地而起,全北魏,都在等待一个国度的最关键紧要的更替,等待衰颓的死亡和强力的新生,当时,跪在廊下的也在等待的你,一定没有想到,关于遗诏,居然只是一个你根本看不明白的符号,你更没有想到,只是这个莫名其妙的符号,你便失去你以为早已十拿九稳的王位。”
“想知道为什么吗?想知道吗?”秦长歌笑得可恶,“输也没关系,男人嘛,谁没输过?可是若是连自己为什么输都不知道,你说,这样的男人,他还活着干嘛呢?”
修长的手指叠扭在一起,隐约听见骨节因为用力过度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魏天祀面上却毫无怒色,只是眯着眼睛再次审视秦长歌,目光变换如蛇行蜿蜒,半晌,阴火一闪,他突然温柔的笑起来,虽有了年纪,那笑容却柔滑如春水潋滟,丝丝生出澹澹的波光,令人恨不得溺死其中,“姑娘,刚才是我在试探你呢……你果然不凡,那么,可有见教?”
“不行,”秦长歌摇头,仿佛没看见魏天祀有点铁青的脸色,好虚弱的捂住胸口,道:“你的阴煞功太阴毒了,伤了我肺腑,你先替我拔除,我才有力气说话。”
她刚才说那么一大堆话很有力气,现在却没有力气了,魏天祀碰上这样的人,再性格多变也没辙,盯着她半晌,伸手过去,在秦长歌肩井穴一拍。
热流透入,全身却突然一冷,随后便有丝丝化冻的感觉,宛如破冰,阴寒之气瞬间拔去,秦长歌面上淡然,心里却在惊讶,这骄奢口口逸的王爷,居然功力如此精纯!
笑了笑,活动了下有些酸痛的筋骨,秦长歌不理会魏天祀隐隐焦灼的眼神,摇摇晃晃站起,啧啧赞叹的摸着马车漆着明漆的内壁,叹息道:“好木质……大约是赤河极北之地雪原森林里生长的铁木……拿来坐马车,可惜了的……再被人抢去,更可惜了的。”
“我还给他就是,”魏天祀闻弦歌而知雅意,倒也爽快,他刚才的郁怒之意现在反而散了,饶有兴味的打量秦长歌,“你还有什么要求,一起说了吧,我听着呢。”
回转身,秦长歌负手看着魏天祀,一笑。
“好,你很合格,”慢慢坐到这位驰名数国的王爷面前,秦长歌笑容满意,“狠,有两种,逞强斗狠是狠,阴狠隐忍也是狠,我原本怕你只是前一种,现在看来,晋王殿下名不虚传啊,知道自己要什么,并不吝于放弃,那么,留你一命,想必不会亏本。”
“那也要你能够提供的东西,得让我觉得我没白忍,”魏天祀合掌于膝,微微倾身,轻声温存如对情人,“否则,我不高兴起来,不等你考虑留不留我的性命,先就留下你的性命了。”
“你是蛇人之子,”秦长歌弯子绕够便石破天惊,语不惊人死不休,“全北魏的高官贵爵都知道,全北魏的百姓都于口耳相传中悄悄知道,但是,只有你这个当事人,不知道。”
盯着魏天祀终于开始震惊的眼神,她道:“相传当年老王出征,府中一姬姓侍妾闲极寂寞去稽山游玩,为半蛇半人的妖怪所掳,翌日侍从在一处山洞中寻到人事不知的她,身前一方金色蛇皮,回府后,她便怀孕生子,十个月后,有了魏王长子,你,魏天祀。”
“胡说!”这样的信息实在令人难以接受,魏天祀的温柔顿时一扫而光,转为暴怒,“我看你是找死,你是在污蔑我的皇族尊贵血统,污蔑我先王千秋声名!”
他暴怒之下一挺身站起,砰的一声撞到车顶板,一个褐衣人探头进来看,这次的没上次的有运气,魏天祀衣袖一拂,一股微腥的真气忽的席卷出去,那人一声惨嚎,面色发黑的栽下车辕,显见是不活了。
魏天祀一掌打死属下,霍然回首盯视秦长歌,目光真如吐着蛇信的毒蟒。
他冷笑,“你胡扯什么东西?荒谬!如果我真是蛇人之子,父王怎么容得我长大?还晋封王位?你敢骗我!”
说到最后一句,他的语声突然出现异常,微微出现咝咝的杂音。
而袖底的掌影一晃,斑斓一现,直抓向秦长歌天灵!
连眼睫毛也没眨上一丝,秦长歌抱膝看着窗外,淡淡道:“你怒极之时,平日完好的舌尖会在前端分叉,语声变化,现咝咝之音。”
魏天祀的手指停在了秦长歌面门之前。
“你喜欢潮湿的天气,你讨厌雄黄酒,你不吃素。”
“那又怎样?”
“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的习性。”秦长歌笑得讽刺,“至于为什么你没死,还人模人样的做了这许多年的王爷――你出生之时,魏王还只是个节度使,那日魏府来了个云游道士,在你父亲要将你溺死尿桶的那一刻闯进府中,称岚气生于嵇山山巅,行云布雨,当有双瞳之子降生魏府,可助魏氏开疆拓土,称王称霸――而找遍全府,双瞳之子,就是魏节度使手中即将淹入尿桶的那个!”
“你因此留得一命,长成之后,果然善战英勇,且用兵诡诈,屡战屡胜,与后来缔就西梁帝国的萧玦并称南北两大战神,你父亲用得你,自然不会亏待你,但是王位,只有你自己以为你有希望,只有你自己以为你生就重瞳,定有帝位之份,却不想这重瞳,顶多只能保你一条性命而已,至于别的,非分之想!”
“现在不用我说你也应该知道你那便宜老爹划的那个手势是什么意思,那弯弯曲曲一条是蛇,直线是人,或武器,或一切可以钳制你的东西,打在你的七寸上――魏元献至死也不忘防备你,可笑你还等着他传王位给你!”
魏天祀的手掌,好像钉死在了秦长歌面门前,一时竟不知道收回。
秦长歌漫不经心的拨开他的手掌,也不想看他的表情,自己觉得今日话多费神还需要补养,赶紧从小桌的暗屉里倒了一杯君山玉露喝了。
魏天祀的这些身世隐秘,是她在前前世就已经掌握了的,当年西梁建国,虽然一时无力吞并各国,但她从无一日放弃过天下一统的打算,她一向相信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最先做的,就是对各国顶层人物隐秘隐私相关信息的搜集,以作备用。
西梁有自己的隐卫系统,但秦长歌的凰盟更高一筹,在魏天祀这些密事的调查当中,凰盟所提供给秦长歌的,比最出色的潜伏隐卫调查出来的还要详尽准确。
当初魏天祀的身世,她原是不信的,蛇人,这是什么东西?魏元献搞的什么把戏?不过自从她有次无意中路过南闽,才知道这世上有些东西,你不知道,但绝不代表它没有。
车外有风声呼啸,马车内却寂静如死,良久,一声咯咯轻笑打破寂静。
笑声先是轻微,随即越来越急越来越响,最后变成宛如从胸衣中喷薄而出的疯狂大笑,夹杂着独特的咝咝之声,如怒云如暴风般似欲掀翻车顶般不停歇的笑。
明明那笑声如此狂放,空气中却有种巍巍如山的压抑,沉沉的压下来。
秦长歌抿着嘴唇,毫无怜悯的看着越笑越冷静,越笑目光越灼热,越笑容颜越浮华美丽的名震天下的晋王殿下,那个一直以为自己王族之子,血脉中流淌着高贵的魏氏血液,懵懂不知的在世人讥嘲窃议的目光中生活了多年,直到在绝望之时方知道自己原来是个连人都算不上的孽种的男子。
她等着他崩溃,或者奋起。
没有别的路。
世事多苦,谁又侥幸能免?当命运之锤毫无怜惜击落时,能铿然一意念之剑愤然相架,击出霹雳火花的勇者,才配直立成人。
行走、拼杀、竞争、胜出,永远靠的不是血脉,而是灵魂里脉动的敢于向日长啸一戟裂天的激血。
笑声里,秦长歌声音清晰,漠然道,“再给你半刻钟――你再不笑完,我就不给你机会了――我的耳膜比什么都要紧。”
笑声忽收,迅速得仿佛刚才根本没有悲愤长笑过,魏天祀已经恢复了平静,甚至恢复了他带点阴冷的独特温柔。
他语声平缓的道:“我要回国,车子就不还给你了。”
“我不喜欢赖账的人,”秦长歌淡淡道,“而且和我能给你的东西相比,车子算什么。”
狐疑的皱眉,并不问秦长歌打算帮他什么,魏天祀道:“你有何理由帮我?用心何在?”
“事成之后,以风歧十二州相赠。”秦长歌答得干脆。
微微一震,魏天祀立生警惕,“你是西梁皇室中人?”
“不是,”秦长歌道:“你不是庸人,你当知道,在你们北魏,有一支神秘势力,平日以从商为幌子,暗地里从事一些隐秘事务,但是他们绝不隶属西梁皇室――你掌握着飞鹰卫,相信给过你类似的密报。”
“是的,”魏天祀目光深思,“那个组织我隐约知道,也花费了功夫追查,但对方隐蔽的功夫了得,每次在我即将摸到老底的时候失去线索,我一直怀疑北魏高层有人与之勾结,泄露我们的动向――原来那是你隶属的组织。”
“天下分六国,六国中三足鼎立,一统天下之梦想,是所有君主日夜思谋的想望,”秦长歌神情傲然而遥远,“然而存在于这内川大陆之上的,绝不仅仅是这六国势力,还有些潜伏在暗处的势力,养精蓄锐韬光养晦,不以自己不足的力量和一国机器做抗争,都在等待着天下大乱的那一时机,只有乱,才能从中取利,眼下战争在即,变乱将起,天下格局,即将重新洗牌,能不能从中分一杯羹,各有各的谋划。”
“我们的谋划就是,”秦长歌一笑,“助天命之子晋王殿下你,夺得北魏王位,不过不必担心,我们对北魏毫无兴趣,我们需要的是利益共享,你以十二州相赠,有了这一方立足的地盘,我们就拥有了立国的国土,我们的目标是西梁,而你也知道,西梁越乱,对你北魏,是有益无害的。”
“天命之子?”魏天祀讽刺一笑,“刚觉得你智慧浩瀚,一转眼你又说胡话了。”
“我不会让你白崇拜的,”秦长歌温柔一笑,“我说你天命之子,自然是胡话,可是如果是何不予说呢?”
“何不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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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
2014-1-1 19:57
卷一:涅槃卷 第九十三章 约盟
看着魏天祀难得的吃惊不已的表情,秦长歌好整以暇一笑,慢条斯理喝茶。
西梁崇尚佛教,而且皇室一直很注重不让教派势力过大干扰政局,对于何不予这个名字,西梁人估计没什么概念,但是如果换成任何一个北魏人,只怕都会立即栽倒,魏天祀这个反应,已经很镇定了。
天下道篆之首,神机之子,辟谷神仙,上清道法创始人,十二岁师事无名仙人,得修咎生死诸秘诀,游历天下,于重阳山开宗宣法,擅长阴阳术数,精通隐诀符箓,神应无方,济度死生,后重阳山称神山,魏正业三年,魏王厚礼敕见,执弟子礼求问寿命及仙道事,何不予伸三指,王凛然出,三年后崩,至此北魏尊为法王,魏人称:弘昇法王。
何不予身上笼罩了太多神秘光环。
不过,秦长歌坏笑着想,如果崇尚道教的北魏人知道仙风道骨的神人何不予其实最讨厌洗澡曾经创造捉虱一钵再以道法将之变成白米大行布施的恶劣行径,是不是要再昏一次?
何不予,是千绝弃徒。
这个天资颖慧的男子,列入千绝门墙却什么都不肯学,终日斗鸡走狗偷吃玩乐,却在碧落神山得应天机,自悟道法,时天涌彩云,翻卷如啸,当时的千觉掌门,秦长歌的师祖正在闭关,突开关而出,闭目向天不语,半晌道:“此非我门中人,另有天地,去吧。”
何不予从此成为千绝门第一个武功未成而被逐的门人,这也是世人未知的一段秘辛。
不过这家伙下山后,因为天下大乱,无人有暇理会方外之人,最初并不一帆风顺,很过了一段潦倒日子,秦长歌下山后有次无意碰见,看在同门之缘,帮助过他一阵子,后来何不予成就道业,云游天下之前,曾对秦长歌道:“急难之助,不啻深恩,此生许你两件事,无有不从。”
北魏视何不予如神,他就是指着茅坑说那里面都是金条也绝对有人顶礼膜拜认为是天机深不可测下一秒金条就会出现,只要他出面,魏天祀的离奇身世想要咸鱼大翻身,实在太容易不过。
魏天祀自然明白这个道理,目光立时灼灼如火,闪亮迫人,突道:“历来口口相传的传奇,多有谬误不实之处,比如……”
秦长歌懒懒笑道:“比如蛇人之说……蛇嘛,蛇和龙是很像的哦……你说他是蛇?你那什么眼神?那明明是龙,小龙嘛!”
一笑住口,魏天祀漫不经心的道:“何不予何等人物,怎会听你驱策?”
“这个不劳王爷操心,”秦长歌淡淡道:“你只管考虑我的提议罢了。”
看着魏天祀狐疑沉吟表情,秦长歌漫不经心道:“我知你难以尽信,但你已被逼至山穷水尽之境,既然往哪方走都有危险,那么何妨一试机遇?须知瞻前顾后者,永难成就大业。”
盯着秦长歌半晌,魏天祀终于笑道:“好!”
他偏头看着秦长歌,“只是你我今日之盟,就在这马车上,几句话决定?我相信了你,你又如河相信我会履约?”
四面望了望,秦长歌随手从身后某个地方神奇的抽出一沓玉版纸,一支紫毫玉管笔,连同墨砚之物,一一放在桌上,取了墨亲自研磨,道:“我说,你写,请记住,一字不可更动。”
魏天祀目光变幻,最终乖乖提笔。
当他听见秦长歌开口的第一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不由一怔停笔,笔端饱蘸的浓墨,立时啪的一声滴落纸上。
秦长歌皱眉,刷的抽走那张纸撕毁,换上新纸,“诏书不可有污,换掉。”
“诏书……?”
秦长歌笑口口,“对,诏书,魏王魏天祀割让十二州的诏书。”
魏天祀目光中露出深思的表情,阴光一闪,恍然道:“原来……”
他想了想,露出古怪笑容,低头依着秦长歌交代,一句句写下去,最后盖上晋王“静玄居士”的私章。
吹了吹墨迹,将纸小心折起收入怀中,秦长歌满意的道:“这是对我们双方的约束――如果你不能登基,魏天祀自然不是魏王,这张纸就是废话一堆,我也拿不到十二州;而只要你登基,这白纸黑字的魏王亲笔诏书,晋王龙潜的私章也仿造不来,这便是十二州的地契,你赖也赖不掉的。”
赞同颔首,魏天祀赞:“姑娘缜密灵慧,算无遗策,佩服佩服。”
秦长歌立即送回高帽子:“陛下审时度势,决断英明,佩服佩服。”
“来,为我们的诚意同盟,为我们的宏图大业,为顺利的复仇和占有,为将来的英明魏帝和新生的有力政权,且尽此杯!”
白玉云纹杯在半空中交击出流丽的弧线,浅碧美酒涟漪荡漾,翦水双瞳对上同样微带碧色的魅力目光。
相视一笑,一饮而尽。
看来好生痛快,好生知己,好生惺惺相惜。
只是一个喝酒时不动声色的以指甲浸入杯中,一个似若无意的弹了弹耳垂上垂落的镶银耳饰。
只是都知道自己在与虎谋皮,都知道这笑容何等虚假,都知道这笑意里慢慢算计,唯独欠缺真诚。
魏天祀微碧目光在酒液中摇曳,那潋滟的酒色仿佛一卷即将展开的磅礴画卷,映照出他已经成竹在胸的步步计划――借助何不予在北魏无可动摇的神权,联合自己多年来交接联营而成的势力,将魏天祁赶下王位,然后,杀掉何不予,绝不让这个一言可以翻覆自己出身的家伙反过来挟制自己,到那时,王权在手,倾国之力,我还怕你一个区区江湖组织?我割地给你?任一个新兴敌对势力立国?做梦!
他本就在北魏暗自经营了一批势力,只是此次事出突然,魏天祈不动声色,雷霆万钧冰雪一片,骤下杀手令他不及措置仓皇出逃,才不断竭蹶狼狈至此,魏天祀内心里可谓深恨入骨,一旦有了回国的护身符,一旦大位得继,他怎么会乖乖听话?
政治人物的协议约定,本就是狗屁不如的废纸。
他微笑着,在画卷上看见了北魏皇宫辉煌的九和大殿,看见自己黄袍冕毓,高踞王座,架起油锅,干炸了魏天祈。
秦长歌对着层层生波的酒液眨眨眼。
她怎会真的傻到把这纸当真?这张纸,本来就不过是他和魏天祀用来相互迷惑的东西,她回去不拿这纸给萧公子解手就不错了。
她要的,就是把魏天祀这条蛇放回北魏,给魏天祈找点麻烦,这点她很无奈的和萧琛不谋而合,北魏这些年蠢蠢欲动,不住叩边,两国交界之地的西梁百姓饱受骚扰,大战没有,小战不断,以至于边界百姓弃家而逃,国界周围,赤地百里,一片荒芜。
秦长歌不是善良人,但是却不喜欢吃亏,所以,在大战开始之前,得先让你们狠狠内耗,你越弱,我胜起来越容易,咱百姓死得也就越少,将来注定要受到的战争创伤也会相对较轻――就是这个打算。
见到魏天祀的那一刻,她立即决定了要和他谈判,借助这个机会,给北魏添点堵。
至于何不予,魏天祀想必有过河拆桥打算,可是何神棍如果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还配做什么“半仙”,“法王”?还俗回家抱孩子洗尿布去吧!
两人相对微笑,俱都笑得温良恭俭让,满脸的仁义礼智信,如一对美貌敦厚的国宝。
“什么什么?”萧包子听说娘被掳走,立时跳脚,“大帮主,你不是武功天下第一么?你怎么把我娘给搞丢了?你赔!你赔你赔你赔!”
素玄悲愤的望天,直欲长啸当哭,你娘偏心,你也偏心,你怎么就没有见你楚叔叔也在?你怎么就不怪你楚叔叔把你娘放走?你怎么就教我赔不叫你楚叔叔赔?
“赔赔赔赔赔培赔……”难得萧包子口齿伶俐,不过但凡撒泼成性的人,据说口齿都是超凡脱俗的。
“好,我赔!”素玄被无理取闹的家伙缠得没法,就手从怀里掏出本小册子,“喏,这个赔你,你要是不要,我就立即收回。”
普通的黑皮封面小册子,简单的四个篆字《琅嬛秘笈》。
楚非欢目光飘过,眼光难得的现出震惊的神色。
素玄对他眨了眨眼睛。
被萧包子缠不过,带他来的祈繁一眼瞥过,倒抽一口冷气。
萧包子咬着手指,瞅了瞅其貌不扬的小册子,瞅了瞅神色古怪的素玄祈繁,再瞅瞅楚非欢的眼神,后者的眼神终于令他下定决心,拿过了小册子。
楚非欢对素玄看了一眼,眼色中的意味素玄自然清楚,他笑而不语。
“这是缘分。”他的眼神传递给楚非欢这样的信号。
楚非欢似喜似忧的仰望长空,最后一只迟归的雁自高而远的天空飞过,姿态萧瑟而孤独,他若有所感的,微微叹息一声。
如果萧溶知道这秘笈是数百年来武林史上排名第二的绝顶秘笈,知道这是千年前武林绝顶奇人琅嬛圣手的武功精粹,知道曾经为这秘笈,数百年来武林中人前赴后继蹈死不已,知道这秘笈每一次出世都掀起血雨腥风死伤无数,他一定会觉得这小册子好烫手吧?
其实楚非欢多虑了,萧包子顶多思考一阵,是绝对不会将到手的东西退还的,他一定会要求将这书换封皮,改个名字叫《琅嬛菜谱》。
无知的人是有福的,现在,他就随随便便把无数人辗转反侧历经艰辛破家弃财求之不得的重宝。胡乱往怀里一塞,手指弹弹,很遗憾很将就的道:“好吧……算你赔了。”
楚非欢却道:“溶儿,拜师。”
“嗄?”
“这是你想要的武功秘笈,”楚非欢依旧在看大雁,“可是你觉得,你字认得全吗?”
“哦……”萧包子恍然大悟,“可是难道你不认识字吗?你不能教我吗?”
楚非欢直接回答:“不认得。”
萧包子无奈,悻悻转身,咬着手指和素玄商量:“我叫你师父,可不可以不磕头?还有,我叫你师父,你可不可以不要趁机占我娘便宜?”
素玄差点一口鲜血喷出来。
什么叫占你娘便宜?
你眼里我是个什么?色狼?登徒子?
你知不知道,我曾经拒绝了多少美女爬我的床?其中有陇西名妓,有陇东头牌,有富家千金,有江湖侠女……
素玄那个冤枉悲愤啊……然而看着萧包子贼兮兮偏又很无辜的大眼睛,这些话哪里说得出口。
哭笑不得的想了半晌,也只好再次付之一笑,道:“磕头本就无所谓,事实上你拜不拜师都无所谓,至于占你娘便宜,你觉得你娘是那种谁都可以迷昏她占到便宜的傻女人?”
他暗自咕哝了一句:“我其实倒好希望她真的是那种傻女人……”
包子没听见后一句,眼见素玄好说话,立刻十分爽快欢喜的叫了声“师父!”声音那个脆甜,素玄虽说不奢望他真的乖乖叫师傅,乍一听还是欢喜,尚自陶醉在“我终于找到想要的徒弟了”的喜悦中,便见萧包子忽地一个大转身,扑到楚非欢膝下,仰头,甜甜蜜蜜又一声,“干爹!”
……
素玄黑着脸,盯着楚非欢:你什么时候做了他干爹?
楚非欢开始咳嗽――冤枉,这小子吓死人不赔命……
一把拎回萧包子,素玄摆出新鲜出炉的师傅架子,问包子,“什么干爹?”
“公平,要公平……”萧包子摇晃着手指,笑嘻嘻道:“我娘教过我,要做公正的人,你们两个,对我都好,拜了你做师傅,怎么可以冷落楚叔叔?但又不好拜两个师傅,只好委屈他做我干爹了。”
这是什么歪理?
“不好厚彼薄此嘛……对吧?”
素玄忍无可忍的纠正,“是厚此薄彼!”
很满意自己的安排的萧包子,包子皮厚得几乎咬不动,哪里在乎一个成语用错,得意洋洋爬上楚非欢膝盖,“被雷到了吧?错错有营养,雷雷更健康,我娘说的。”
楚非欢咳得更厉害……曾经的开国皇后,将来的西梁大帝,你们的风范好特别,将来讨伐天下,万军战场之上,如果来一句“雷雷更健康”,是不是能不费一兵一卒,就所向披靡的雷倒所有敌国军队?
咧嘴笑的萧包子,笑了一阵突然想起自己要做的事,哇呀一声跳了下来,顺手抽了自己的小腰带往脑上胡乱一绑,刷的拔出白色小锦袍旁悬挂的前几日容啸天送的鲨鱼皮小腰刀,寒光闪闪的一抡,在日光下挥舞出一道小型号的七彩弧线,“干爹,师父,咱们兵发救人去也!”
……
一马当先腾腾腾的冲了几步,却没听见跟来的脚步声,包子困惑的站定,犹自不忘一脚踩上一块石头一手叉腰,白头带在风中飞舞,摆了个很有感觉的pose方才回头,“咋不来?救人啊!”
素玄斜睨着他,“明小侠,敢问兵发何方?先锋是谁?敌军几何?主将何人?”
白腰带被风吹着,啪啪的打在玉树临风的萧包子脸上,姿态倜傥而目光茫然。
目光里淡淡笑意,给素日散如远星的神情添了一抹暖色,楚非欢好心的给新出炉的干儿子解围,无声指了指前方。
转头,萧包子这才发现,前方地平线上,隐隐出现烟尘,接着,一辆精巧的马车,自视野里渐渐现出轮廓。
他动了动嘴唇,问:“我娘?”
楚非欢颔首,素玄看着完好无损回归的马车,目光中有一丝感慨。
她果然安然回来,还从那个阴狠狡猾如蛇如狐的家伙手中索回了马车,一个不擅武功的弱女子,她是如何做到的?
包子已经冲了上去。
刚从马车上跳下来的秦长歌,一眼便看见沙尘滚滚向自己冲来的圆滚滚灰扑扑的小子。
她立即咻的一下跳回马车上。
包子扑了个空,收势不及,哧的一声滑过马车。
立即锲而不舍一个三百六十度大翻转,再次扑回。
腿短跳不上马车,他大怒,尖叫,“臭娘!亏我千辛万苦要救你,你就这样欺负我!”
从车厢里探出头,秦长歌一脸嫌恶,“我说公子爷,你这什么造型?”
“拉风造型!”
“拉风!拉什么风?我记得我说给你听的故事里,那脑袋绑的是红带子,黄色的也可以,那才杀气腾腾临风招展,你绑个白布干嘛?戴孝啊?你娘我还没死呢。”
包子悻悻的回头,盯着抱着肚子狂笑的素玄,和低头看蚂蚁的楚非欢,还有弯眉笑眼看笑话的祈繁,忽觉众叛亲离,忍不住悲愤长啸:
“遇娘不叔(淑)啊!!!”
……
秦长歌跳下车,将缰绳一引,笑,“完璧而归。”
接过缰绳,瞬间素玄觉得自己的手指似乎触及她温热光滑的肌肤,不由心底一颤,忍不住抬眼看她,却见眼前女子行若无事,一脸淡若水仙的笑意。
暗暗苦笑,笑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自己,竟也有如初初动情的儿郎一般,为些许的体肤相触,心动不已。
那还是玉帘袖睇抚凝脂,红叶楼头伴群娇,扁舟一叶下蓬莱,谢却绿华留枕邀的散漫风流的自己?
目光流转,长风之下,容颜秀丽的男子,整神色淡淡的看过来,风拂动他淡蓝缎面大氅的系带猎猎飞舞,素玄忽然想起先前那双细致温柔结上这副衣袋的纤细手指。
自失一笑,轻轻仰首,孤雁一只,正自天际黯黑如墨点掠而过。
那是他们的故事,他们的秘密,他们的过往,他们的组织。
而他,也许永远也不能真正走近。
缓缓吐气,仿佛要吐尽这一刻内心块垒,素玄低下头的时候,已经笑容明朗如常。
她刚才和那人一番交涉,想必对凰盟定有新安排,自己无论如何都算是个外人,再留在这里实在不妥。
一笑拱手,素玄道:“多谢明姑娘助我得回马车,如此,告辞了。”
转目一顾包子,又道:“明姑娘,我送了本册子给令郎,本应是我来点拨他的,但是此行不可更动,还得劳烦明姑娘自己亲自教导了,或者寻了可靠出众的武学人士也好。”
秦长歌目光一缩,素玄说的轻描淡写,她可不会等闲视之,从素玄手中赠送出来的东西,怎会是凡品?想必是绝顶秘笈,而素玄那句话的意思,分明是让她和楚非欢都有份学习了,武林中人,门户派别之见有如不可跨越的鸿沟,素玄居然开通如此,其人潇洒旷朗光风霁月,果非常人能及。
微微一笑,秦长歌道:“溶儿不学无术,不过还算有点悟性,如果有不识得的字,我自会教他,不妨先打点基础,高深武学,还是等你回来吧。”
这是明摆着不愿意占便宜了,素玄怔了怔,半晌自嘲一笑,道:“那么,随意吧,哦,对了,我离开这段时间,已经嘱咐过帮中高层,对咱们所追索的事,依旧如常,你但有需要,尽管驱策,我如果路途顺利,也可能去陇北查查安飞青。”
“素帮主对凰盟,对我母子的厚爱,明霜不言谢了,”秦长歌微微敛衽,“总之,大家同路中人,一切心知。”
“是,一切心知。”素玄深深注目秦长歌,黑亮如珍珠的瞳仁里满满都是女子纤细娉婷的身影,“请多保重。”
言毕不再回顾,衣袖一拂已平平飞上马车,单手控缰,仰首一笑。
冬日的空气沉静而干爽,新雪之后四面流动着沁凉的气息,树梢顶传来飞鸟掠翅割裂空气的声音,同时被割裂的还有细碎的阳光,碎成薄纱层层,无遮无挡的笼罩在飒然仰首的黑发白衣男子身上,他风华灿烂,明光四射,在浅金色琴弦般的美妙阳光里,如同一场美好异常的梦寐。
而那远飏而去的一截白色衣袂,如同诗仙于娥眉山顶蹈月步虚,恣意狂歌间新得的一首好句,新裁的一缕浮云。
秦长歌怔怔看着素玄衣袖飞舞的身姿远去,心底隐隐泛起一种莫名的不安感受,仿佛,挽阳亭这一别,素玄看似平平无奇的探亲访友之行的背后,还隐藏着一双深沉遥远的目光,潜伏着一个模糊不清的黑影,这些如乌云般的影子,将渐渐遮蔽明朗的日色,为前往的本可一览无余的长路,埋下不可预知的变数个阴霾。
卷一:涅槃卷 第九十四章 问佛
怔然半晌,甩甩头,秦长歌将离奇的预感抛到一边,吩咐祈繁:“半月之内,依次更改从西梁至北魏沿路据点的联络暗号,重新打乱力量分布和暗坛,记住,但凡有人联络过的据点,立即变更。”
为了护送目前已身单力孤,还要应付北魏暗探悄悄追杀的魏天祀回国,以及安全指引他找到目前身在西梁境内的何不予,秦长歌不得已暴露了一些西梁至北魏沿路的凤凰暗坛据点,所以将暴露的据点全数更改暗号打乱建制,是当务之急。
祈繁领命而去,楚非欢看着远方已成小点的马车,淡淡开口:“魏天祀回去了?”
他和秦长歌曾经在战场上和魏天祀对阵过,只不过他从不亲身上阵,魏天祀没有注意过他,对于这个晋王殿下,楚非欢自然知道他的奸狡,但从不认为他能是秦长歌对手。
秦长歌一笑。“魏天祀把家里的蛇赶走,我帮他送回去。”
微带嘲讽的,她又道:“不想背上杀兄之名,不想魏天祀死在北魏境内引发他濒死反扑引发晋王潜在势力的动荡,将他驱赶到西梁想借刀杀人,魏天祀也足实够狠,竟想既拔了钉子又做得完人,只是忒小看了我西梁,我请他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想起刚才魏天祀临离开时,得了凰盟联络暗号和何不予的所在位置,以为后顾无忧,立即便想过河拆桥对她下手,被她淡淡一句。“我的组织每一地的暗号都不同,你去了一地,才能得到下一地的暗号,在最后一地,你才能得到何不予的联络方式”,逼的只好悻悻摆手,装作理衣袖,刷的一下将指缝里夹的东西插了回去。
然后居然还能面不改色提醒她不要忘记协议,言辞谆谆,形容和雅,又极其亲切的赠了北魏出产的外伤名药“碧翄丸”给她,秦长歌毫不客气笑纳,丝毫不担心他还敢玩花样。
因为魏天祀就是哪种人——你很危险,我一定要杀你——啊?我杀不了你?——那我就不杀——既然不杀,那就先用着——用完了——还是要杀。
无耻到这个地步,又坦然到了这个地步。
这对兄弟,也算奇葩啊……
吁了口气,秦长歌有点无奈的想,顺手帮了人家一个好大的忙却得不到奖赏的感觉,真的好亏本好不爽……
一转头,却见萧包子将一本书摊在石头上,自己在石头前倒立而起,露出开裆裤和半截吃得圆滚滚的白肚皮。
偏偏头,秦长歌好奇的问儿子:“公子爷,你这是在干嘛呢?”
包子涨得满脸通红,挣扎着吃吃答:“……练功……什么破功……累死我了……”
秦长歌漫步过去,探头一瞧,书上是有个倒立的人形,只是怎么瞧怎么怪异,秦长歌将脑袋转了一百八十度,才发现原来那不是倒立人形,而是站立原地双手上举的姿势,至于为什么看起来是倒立——萧包子把书拿反了。
望天,悲愤,秦长歌先为将来的西梁百姓默哀了三分钟,才一伸手,啪的一下子狠狠弹了弹包子的可比豆腐的嫩屁股。
“摆什么蛤蟆功造型,你以为你是欧阳锋啊?”
一行人回棺材店,秦长歌忽然想起今日怎么没看见素玄那个跟屁虫,忍不住问起,祈繁笑着摇摇头,道:“那个丫头啊。莫名其妙就不见了,大约是素帮主对她不假辞色,受挫折了吧,您也知道,这段日子,素帮主都快被她缠疯了,真没见过女孩子这样的。”
“莫名其妙不见了?”秦长歌想了想,一笑,“水灵徊不是会半途而废的人,她那性子,本就和一般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不同,对了,你下次碰见炽焰中人,提醒一下,对这位水小公子不要随意泄露身份,水家名声太大,她身份泄露了万一招惹了麻烦,又是咱们的不是,炽焰虽不惧水家威势,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素帮主近期还不在。”
祈繁点头,楚非欢突然指了指南方,秦长歌笑笑,又道:“是,我知道……也提醒他们注意防备着,他们是习惯了水小公子在总坛窜来窜去,素玄又是个心底光明的,却是忘记了南闽也算敌国,若是那大嘴巴的丫头看见了什么不妥的,传到水镜尘耳里,可不是什么好事。”
祈繁笑道:“我以为我算细数的,不想还是不能比,是啊,习惯那丫头窜来窜去,可不成。”
祈繁应了,萧包子却咬着手指翻白眼,“我也要去。”
“你去干嘛,”秦长歌拉开他的手,“警告你,下次再看见你咬爪子,咬一次扣一次零食——庙里全是光头,无趣得很,还不许乱窜乱讲话,和你的气质不符。”
“我气质多变,人见人爱,”萧包子被每日的睡前一故事早就熏陶成了半个妖孽,“光头们更应该早点见识公子爷的风采。”
他谄媚的寻求支援,“干爹,你说是不是?”
秦长歌一怔,转目看见楚非欢脸上微微泛了淡红,心知这小白又胡乱搞事,但也不愿非欢尴尬,神色如常的笑道:“好了,又多了个护身符,你倒精明,分分钟的工夫,师傅也有了,干爹也有了,公子爷现在护驾的人这么多,我可不敢轻易得罪。”
“算你识相,”萧包子咧嘴一笑,左手挽了秦长歌,右手去推楚非欢的轮椅,“走吧。”
“等下,”秦长歌左右看看,在旁边一家卖烧鸡的摊子上买了只烧鸡,笑嘻嘻的塞到萧包子口袋里,萧包子大喜,目光亮亮口水滴答的问,“给我的?”
“嗯……”秦长歌等萧包子露出又大又靓的笑容并且在她身上蹭过三遍之后才慢吞吞的道:“鸡屁股是分给你的。”
“……”
护国寺后院禅房是谢绝女客的,名扬四海的高僧闭关之所更是远远便有沙弥上来拦客,秦长歌却只是微笑着,递了张纸给小沙弥,道:“请交给释一大师。”
敛眉合十,小沙弥回答得很熟练,“师祖闭关,不见外客,施主请回。”
“你且去,”秦长歌笑容温和却不容抗拒,“大师会见我。”
犹疑半晌,小沙弥终于低头匆匆去了,半晌回转,难言目中惊色,恭敬施礼,“师祖有请。”
尔雅一笑,秦长歌一行三人态度闲适的迈入这连皇室中人都拒之门外,世传几乎无人可以进入,几被传为神地的禅房。
木门吱呀一声推开,性急的萧包子一马当先,准备领略世所仰慕的大德高僧的风采,一进门,“哇!”的一声。
够……乱。
到处都是典籍书册,地上,床上,桌上,柜上,甚至承尘上都堆着书,踏上被褥乱糟糟,一个人正坐在被褥中和一堆书拼死挣扎,他身前臭袜子与茶碗共放,破蝉衣同夜壶齐列,熟罗宣纸上画着鬼画符,青瓷花盆里姿态轻盈的兰芷旁堆着一堆骨头……等等,骨头?
萧包子目光呆滞的慢慢低头去看自己口袋里的烧鸡,终于明白了该鸡的最终归属,十分悲哀的吸溜了一下口水。
他如果看见秦长歌用来作为敲门砖的那张纸,只怕直接就会崩溃先――那张纸什么都没有,就画了只烧鸡。
三人进来时那人头抬也未抬,只自顾自嘟囔,“咦,……在哪里呢?我记得我放在书里的啊……”
楚非欢怔了怔,本来还以为高僧潜心佛学,睡卧犹自以书为伴,敢情高僧只是在找东西来着。
萧包子懒得管和尚做什么。只挪动脚步溜向门口,准备以实际行动捍卫到口的美食。
他刚一挪步,一颗油光铮亮的光头立即抬起,衣袖一挥,砰一声禅房门被关上,还神气的自动上了栓。
盯着萧包子看了半晌,老得看不出年纪偏偏眼睛比包子还精光贼亮的“高僧”咧嘴一笑,伸手一招。
萧包子眼睁睁的看着烧鸡飞了出去,落到老头的爪子里。
很想张牙舞爪的扑过去夺回来,可惜臭娘把他抓得紧紧,包子嘴一扁,大怒,道:“和尚还吃肉!”
“佛祖亦杀生。”释一头也不抬,一口咬掉一只鸡腿,唔理唔鲁的道:“将来什么都是你的,你和老衲争一只鸡作甚?”
包子哪里管他在说什么,继续愤怒,“一鸡不争,何以争天下?”
“你是有福之人,”释一继续啊啃鸡翅,“这天下对你来说,就是老衲口中鸡,抓了便吃,争什么!”
一只沉默倾听的楚非欢突道:“一国非天下,大师谬误矣。”
“否,”释一从鸡翅中抬起眼,瞟了楚非欢一眼,“国即天下,天下即国。”
他目光和楚非欢相遇,楚非欢只觉得心中一震,那目色如明珠如温泉如春风如流水,博大浩瀚,遥及天涯,于无限平静中绽放大光明,瞬间照破山河万朵,而千顷碧海之上,明月遥生。
灵台突然一片空明乳白,温润而舒适,一直以来因为伤病不适的精神,突然松快了些许,那些仿佛久捆于身的绳索般的苦痛,都缓了一缓。
抬起眼,楚非欢先前因为高僧爱吃荤,高僧很脏乱而滋生的一点点讶异怀疑情绪已经淡去,剩下的是对大德者由衷的尊敬,这才是真正的修炼者,但凡跋涉尘世中人,历风尘污浊,绝无可能拥有那般光明的眼眸。
秦长歌一直站在一边观察释一的表情,她带楚非欢来,就是想从这个修炼成精的老狐狸的眉目间揣摩出点什么,不想和尚对包子一言下定,对楚非欢却只是拔了拔他的衰退的精神,一言不发。
她认识这天下人顶礼膜拜的著名神僧的原因,说起来搞笑,还是文昌那次按照她的安排去“邂逅”童舜老娘的时候,她怕出漏子也抽空跟着,无意中逛到后院,正看见一戴帽子的老家伙爬墙准备溜出去,看那架势熟门熟路不知道爬了多少次了,秦长歌一时好奇,便也跟着爬出去,看见那老家伙转了一条街,买了只烧鸡又爬回来,回来后从后门偷偷摸摸进了禅房,秦长歌继续跟,结果发现那是个和尚。
和尚一见她,立即吓掉了手中的鸡腿。
秦长歌以为他是因为破戒被发现而惊吓,正想装没看见转身就走,却听见身后和尚道:“既来之,则安之,你本就不是白来的。”
秦长歌立即停了脚,回转身,见和尚一笑,平凡苍老眉目突然灰尽光生。
“三生之魂,沧海之月,蹈步天下,谁与长歌?”
秦长歌立即知道了这酒肉和尚便是释一,老和尚见了她并不惊讶,两人干脆坐下来分吃了那只鸡,后来秦长歌见他老天拔地的爬墙太费劲,给他偷渡过烧鸡,两人结了点烧鸡缘,秦长歌一向不浪费资源,文昌供奉给太后的紫玉观音,顺便也拿来给和尚开了光。
眼见释一缄默不言,秦长歌微微叹息,只得说正题,道:“大师,我来有一事拜托。”
释一长眉一动,道:“又要和尚帮你骗人。”
“这回不是了,”秦长歌狡黠一笑,“这回要你说实话――大师,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近期皇室定会有人前来圣德护国寺卜问,想必要请你或者你的大徒儿静闻方丈,不管请的是你们中的谁,我只想请大师们不必忌讳,如实相告便可。”
“如实相告?”释一将油手在佛经中一抹,在书页上抹得干净,笑得比她更狡黠“前生?今世?”
“前生,生死。”秦长歌知道瞒不过这个早已成神只是因为热爱人世的烧鸡坚决不肯坐化成仙的僧人,“梦寐已久,时当惊破。”
默默看了她半晌,释一微微摇头,从牙缝里嘶的一声,仿似受了凉。
“高僧,别这幅鬼样子,”秦长歌笑容温柔里别有刚意,“须知不破不立,一直死赖在错误的认知中,又怎么能重新开始?”
三天后的圣德护国寺,接待了几位特殊的客人。
这客人轻车从简,但俊朗高华风神独具,一望而知是地位高贵之人,他身边两名男子,亦是人中龙凤,左边的衣衫清素,天水之碧,清贵雅致如皎皎之月,右边的浓彩华艳,炽焰之红,妖媚绝丽似曼珠沙华。
三人风采各异,熠熠生辉,谁也压不了谁去,却都是难得一见的出众人物,直叫进香的女香客们看直了眼。
“中间那个好高贵,不怒而威,定是朝中重臣!”
“右边那个好,绝色绝色……姐姐,我怎么看完他之后,觉得你不如平日美丽了呢?”
“你们什么眼色?尽关注皮相了,看看左边那位,那气质清雅如竹,辉光似月……不行不行,我要写诗……有带纸笔吗?”
“……”
玉自熙耳力极好,听着那窃窃私语,极其开心的回转身媚然一笑,立时又引起一片倒抽气的声音。
萧玦皱眉,低声道:“你还嫌不够打眼?”
玉自熙惋惜的转头,叹息,“丑!丑!浪费了我的绝艳笑容。”
萧琛笑而不语,却道:“哥哥今日好兴致,亲自来进香。”
“别试探我了,”萧玦无奈的道:“你自然知道我不是来进香的,我本想一个人来,你们偏要跟着!”
“臣弟分管宫禁禁卫事,护驾是臣弟的职责,”萧琛笑容清雅,徇徇有礼。
“什么职责,”萧玦一笑,“领侍卫内大臣,请问你一年管上几次宫禁?今儿个倒是记得清楚。”
“在该记起的时辰记得便好。”萧琛温雅依旧,毫无惭色。
萧玦摇头,自顾自向后院禅房进发,平日里专职拦客的沙弥今日迎了上来,合十施礼,“师祖有请施主。”
萧琛毫不意外的一笑,依言退后一步,玉自熙却笑吟吟道:“没我们的份?”
沙弥板板正正的道:“师祖吩咐,来者三人,唯一人真心有求,其余两位,请自便。”
“我也真心,”玉自熙将如花容颜凑到小和尚面前,“我真心的想见见圣僧,问问我的姻缘修咎。”
这弥僧定然是释一老和尚挑选出来的奇葩,永远的干巴巴词调,对着美丽得已经超越了性别的绝顶美色也毫不动容,“师祖吩咐,若有人问姻缘。且答:请自冰下寻。”
仿佛一阵风忽然平地升起,吹散绝色容颜上妖媚笑意,化蝶翩飞而去,玉自熙的身形,似乎僵了僵。
然而那散去的笑意转瞬又聚了拢来,玉自熙依旧是那个眼波盈盈流转身姿如柳的妖孽美人,笑道:“和尚的名气大约就是故弄玄虚搞出来的,说什么呢?这禅机可忒深奥了,听不明白。”一边撒手,懒懒往院外走,“少爷呀,你去和酸僧打机锋吧,我不陪了。”
萧玦一笑颔首,看了看正若有所思望着玉自熙背影的萧琛,欲言又止,终是随着沙弥,跨进后院。
萧玦的待遇没有秦长歌来得级别高——他跨进释一禅房的时候,见到的是整洁雅致的闭关之所,竹帘细细,禅香袅袅,四壁佛经典籍古朴厚重,一盆蓝色泽清雅,磨得发白的青布蒲团上,盘坐着宝相庄严的天下第一名僧。
于立门口,萧玦看着面色平静,眼眸半开闭,宁和颜容上宝光隐隐的老僧,油然而生敬意,所谓神僧,名不虚传,那是种明明存在,却不令人感觉压迫的奇异感受,面对他,如面对一花一叶一缕清风,面对自然沧海,无限如须弥之广,而一切反诉杂念皆成芥子。
看着他,便忍不住回顾自己,富有四海,垂临万方,看似什么都拥有了,然而从四面不靠的高高御座上看过去,大仪殿遥远如天涯,是臣子,是属下,是唯唯诺诺却永无交心之日的陌生人,静夜里空旷寝殿里梦寐而醒,只觉得胸腔里吹起得是苍凉空寂的风,扫尽一切悲欢喜乐,寂寞的日子,连梦也是没有的。
他微微悲凉的想,原来拥有一切,就是失去一切——
“无中有,有中无,万物呼声,何必着相,”淡金雾气里老僧睁眼,一道目光如惊电看尽他内心深处,“老衲念施主心诚,特在此等候施主,已是误了修行,便请直入正题吧。”
缓缓上前,在面对蒲团上坐了,萧玦一时觉得内心里涌动无尽难言心绪,浮云飞电,浪翻涛卷,那些往事奔涌而来,幕幕鲜活而幕幕生痛……问,问什么?那个心中存疑已久的问题,一直未曾去查问去证实,怕的不就是最终遇见的是那个自己最不愿意面对的暗黑的结局?
不问,那么希望永远都在,他一直是这样想的。
直到那个女子出现。
于是另一个希望如同春芽般在积雪的内心里开始缓慢生发,一点一点拱破坚冰般的心防――也许,有另一个可能?
盘桓良久,踟蹰良久,他一生决断爽明,从无如此瞻前顾后之时。
所谓近乡情怯,当是如此,想知道,却又怕知道的不是自己希望的那个,于是故意刁难自己,故意微服去见释一,想着这圣僧名声如此之大,又闭关多年,也许,见不着?
见不着,便罢了吧,糊涂点过日子,总比被永恒的黑暗结局凌迟来得好。
最终一怀犹疑的来了,也见到自己想见的人了,原来圣僧架子不大,闭关再开关也如此轻易,一切都这般顺利,顺利到他开始害怕。
为什么?怎么……问?
问她……有没有死?还是问,明霜是谁?
释一一直深深注视着萧玦,多年来水波不兴的双眸中也微微有了一丝感慨,造化弄人,何其悲哀,深情如许,也许隐瞒才是仁慈,佛家狮子吼,其实不适用自愿耽溺迷途的性情中人。
可惜,老和尚今日,也要做回刽子手了。
没办法……那丫头不能得罪……人家是上仙呢……将来换个地方呆着,还得在人家手上讨生活呢……
“痴儿……”释一的声音凝成一线,生生逼入萧玦耳膜,“与你结发者,早化飞灰,骨分数处,目贮深宫,你还在执迷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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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 19:57
卷一:涅槃卷 第九十五章 龙杀
!!!
苍穹忽生惊雷,而烈电穿云而来,妖蛇狂舞,黑影幢幢里万物化为齑粉。
有什么在碎裂,有什么在消逝,有什么在挣扎,有什么在呼啸。
……灵魂一定是散碎了,碎成万千碎屑,化为那年云洲梅林上的积雪。
……那雪如此森冷,触在指尖,砰的一声,炸开烈焰。
……好大的火……噼噼啪啪的声响里宫殿倾颓……是长乐宫……他和她相携漫步过那里每一寸土地……熊熊烈焰,有人黑发蹈舞,有人漠然而观,有人冷笑潜进,有人懵然回首……众生相,众生相,众生皆入殻中……
……谁挣扎得出?长街之上,愤然回首,纤秀女子微笑前来……
……他大喜的去携她的手……长歌……我就知道老和尚胡说……你没死……你不会死……
触手灼热,他低头一看,惊吓撒手……
……一抔焦骨,散落于乌黑的废墟……
……长歌呢?我呢?我在哪里?她在哪里?……
……四顾茫茫……有甜腥的气味,汹汹的涌上来……
谁架了油锅?谁执了刀斧?谁狞笑上前来,倒背长刃,行动间凛凛寒光。
剧痛翻江倒海,却不知道是哪里在疼痛,心?不……不在了……
……是要死了么?也好……
“咄!醒来!!!”
疾电般翻转凌乱的魔障,重重压上思绪的黑暗彤云,被醇厚纯正的佛门狮子吼喝裂!
萧玦浑身一震,从接近迷乱的梦魇中醒来。
脸上出奇的泛起一线潮红,目光有些湿润,他缓缓的看了释一一眼。
欲待开口,身子一摇,一口鲜血樱雨般喷落。
溅开在光洁的青砖地上。
如同血画的写意一副,只是笔笔凌乱,笔意伤恸。
如那些欲诉不能诉,欲留不能留,欲待蒙昧自我却被生生残忍捅破,不可追及不可挽回的往事。
“痴儿……”同样的一句话,释一这次说来,也带了几分悲恸,他仔细打量着萧玦——这孩子一着迷思,牵扯不去,真真是无辜……
伸手,指尖欲待点向萧玦眉心。
且为你批破迷障,还你明月如洗吧……
轰隆!
晴空万里,突起闷雷之声。
大雄宝殿内,四处乱转的玉自熙愕然仰头,“青天白日,又是冬天,打雷?”
他眯着眼看着天际——乌云乍起,层层叠叠厚如黑色幕布,一团闪着金光的火球在云层中穿没。
一线电光,如惊天之刃劈下,黝黯的大殿里刹那亮了一亮,映得负手淡然立于殿角的清雅男子俊雅容颜,笼罩在一片迷魅的明暗之中。
轰隆!
闷雷震得禅房木窗一阵乱晃,啪一声那盆素兰莫名其妙栽落案几,在地上跌了个粉碎。
释一的手指定在了萧玦眉心之前。
半响,老和尚突然现出了一抹苦笑的神色,极慢极慢的仰首,望了望天际。
缓缓收回手指。
那火球一起一落跳跃着远去。
老和尚的眉梢极其细微的抖了抖,转首对正茫然看着地面,全然不知刚才发生了什么的萧玦合十一礼。
“施主请回吧。”他深深注目萧玦,“深水淹石,浓云遮月,夜行胡同混沌不知,其实都无须烦乱,只需静待时机,自有拨云见月之时,身在居中不得其出,是昧;身在局外无意闯入,是孽,施主好自为之。”
萧玦茫然站起,行尸走肉般的晃了出去。
他的身影刚从禅房门口消失,释一立即戟指对天大骂:
“×你娘的!威胁老衲!”
…………
萧玦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禅房,走出后院的。
惊雷过后,依旧一片晴朗的天空,日影漫漫,牛乳般的泻下来,萧玦突然觉得那么明亮的日光有些刺眼,他缓缓抬手,遮住了眼。
前行,前行。
西梁帝王的步伐从未如此刻沉重缓滞,踩在碎裂的日影上,听得那声响沙沙,砂纸般磨着伤痕淋漓的心。
原来那些不愿面对,不愿承认的事实,都是冰冷的现实么?
原来那些含冤含恨的怀念,都是一厢情愿的自欺欺人么?
原来那朵倾国名花,并未开在他国海外的白玉阶,紫金阕,而是早已化灰而去,只留他蹉跎岁月,空自等待一场永无回归的回归。
原来那些往事,早已被无声遗落,而立于一隅等候的,永远只会是一场错过。我爱的人,我等待的人,原来你早已不在。
从此后,余生都是一杯难咽的苦酒了么?举杯向月,无人对饮。
而江海浩淼,辽阔无极,比彼岸更远的彼岸,他要如何泅渡?
仰起头,萧玦不知道自己看的是那一线日光,还是某个遥远的不可触摸的记忆。
长歌,我宁愿你抛弃我。
我宁愿,背负被抛弃的耻辱,去换取那个流言的真实。
曾经碧纱窗下相约共饮的誓言,都换做了风刀霜剑后森凉的谶言,那些思念带着那年皎洁的梅花香气,跨越三秋直抵内心,凝成霜雪,然而直到今日方知,破冰之日,永远无期。
长立禅院院门之外,不知时光几何。
日影倾斜着转移,风渐渐的亮了,天边起了绚丽的霞光再渐渐消逝,一轮明月淡淡照过来,勾勒出三个同样颀长的影子。
萧玦缓缓转头,自以为很平静,其实好惨淡的一笑。
声音暗哑的道:“夜了……走吧。”
萧琛和玉自熙互望一眼,两人都是水晶心肝,如何看不出萧玦的异常,萧琛目光定定的看着萧玦,眼神复杂难言,玉自熙此时也沉默下来,遥遥望着北方,一线冰凉的月光照上他的脸,他的神情并非悲凉,却生出一种沉默的愤懑。
萧玦却不管他们,只顾自己快步前行,那两人紧紧跟着,本来怕他心绪不稳之下会失控,正在暗自筹谋对策,不想他毫不犹豫的上马,直向宫城去了,两人再次对望一眼,一言不发拍马跟上。
按例外臣入夜是不可以进入宫城的,玉自熙在寂静的宫门前下马,他的赤甲卫队早已钉子般立得笔直等候着他,玉自熙看着萧玦的背影进了宫门,偏头对萧琛笑道:“你是领侍卫内大臣,你可以住在宫中……”
“不必了!”话音未落,前方萧玦声音遥遥传来,“阿琛,你回府。”
萧琛皱眉,正要说什么,萧玦低沉声音斩钉截铁,“这是旨意。”
挑了挑眉,玉自熙摇摇头,萧琛却立在宫门前,对前来迎接的龙章宫大太监于海做了个手势,于海微微倾身表示会意,萧琛又看了看萧玦身影,微微闭目,随即转身。
宫门前偌大广场上只剩下相对的两人。
两人忽视一眼,又不约而同转开头,刚才的言谈自然仿佛已经不见了,玉自熙笑嘻嘻看着他的彪悍的赤甲卫队,萧琛面无表情的仰首望月。
嘴角一扯,玉自熙也不打招呼,径自走到自己的卫队之前,在齐刷刷的请安声中,他踩着小厮的背上马,头也不回扬尘而去。
萧琛则跨进赵王府的紫呢大轿,一声叫起。
一左一右,分道扬镳。
…………
于海今夜很紧张。
陛下回宫时神情不对,他一眼就看出来了,赵王殿下在宫门前那个暗示,立时令他将心拎起老高。
出了什么事?陛下今日出宫时,虽说不上多么愉快,但是神色间闪动着隐隐的期盼和紧张,并无不豫之色,然而只是过了几个时辰,什么都变了。
看起来,陛下还算平静,只是话少些,然而作为伺候陛下多年的大太监,他对陛下的心情细微变化所造成的种种反应早已熟悉之极,这些年,陛下并不开心,他郁郁寡欢,时时暴怒,但从未如今日这般,古怪难言的神情。
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被那双比平日幽深无数倍的黑瞳望过来,他自己也彷如被浇了一盆冷水,有什么在飞快下坠,沉入深海。
他拼命思索着,这是种什么样的感觉?这么多年来,他没有见过陛下这样。
直到他端着金盆,去伺候陛下盥洗,看见陛下长立天下舆图之前,修长的手指缓缓在舆图之上一路摸索……蕲州、幽州、平州、德州、赤何、云州、汉州……郢都。
那手指挪动,缓慢,而沉重。
他先是不解,随即恍然,那好像是当年陛下开拓疆土,一路攻城略地的前进路线!
看着那个寂寥的背影,他突然明白了那种奇怪的神情的含义。
那是绝望。
深沉的,永远难以解脱的绝望。
长夜凄凄,冷风嘶嘶,错金长窗被不请自来的风敲击得砰砰作响,空旷的大殿内帐幔飘飞烛火飘摇,映着孤独的帝王的背影,他正在沉默的抬手,以指触摸当年一一行走过的痕迹。
那些浴血奋战,艰苦却痛快的日子,那些披风带雨,枕戈待旦,那些纵横天下,杀场杀伐,那些志向高远,叱咤风云。
那些,两情相悦,携手蹈步,以江山为蓝图,共同面对腥风血雨,一笑间翻覆红尘的,日子。
那个明明拥有一切,却孤寂得仿佛被一切抛弃的人。
他在想起谁,怀念谁?
老于海突觉鼻头一酸。
他瘪瘪嘴,举起袖子抹去了一点泪花。
老了……老了……看不得了……
这老天……怎么这么残忍呢?陛下这么重情的人……
正要上前请陛下休息,上心太过损伤龙体啊。
却见萧玦突然收回手,怔立半响,缓缓转身。
于海小心的凑了上去,萧玦却看也不看他,直进了内殿。
犹疑半响,于海也跟了进去,萧玦正旁若无人的自己进了专设的衣间,将各式衣服翻得遍地都是,于海看了看,发现都是出外的便服,于海脑子一炸,冷汗已经冒了出来。
好半天,萧玦才取了一套纯黑的便衣,于海这才发现,地上被扔出去的衣服虽都是黑衣,但多少都有点装饰,唯独这件,一点花哨都没有。
还是仿佛看不见他一般,萧玦自己换了衣服,黑衣沉肃,面色微微苍白,唇线紧抿,又自博古架上选了一柄腰刀,再次旁若无人的向外走。
老于海再不敢发呆了,双手一张,不顾一切的扑跪到萧玦脚下,“陛下……陛下……”
目光冷冷下移,萧玦这回连眼睛里也没有表情了,这种全然的漠然令于海的冷汗瀑布般冒出来,听到萧玦只用鼻音“嗯?”了一声,立即砰砰砰磕头,“陛下,请留步请留步……您万金之体,千万不可……”
“于海,”萧玦定定看着他,在于海以为自己要被他一脚踢飞那一刻开了口,“你想死吗?”
“呃……”
“你想害别人死吗?”
“呃…………”
“今晚,你,或者你安排的任何一个人跟着我,那么就是一个字,死。”萧玦并无杀气,然而这漠然更令于海知道他说的绝对是真话,“不仅你,还有你的家人,你在宫中找的那个对食,以及跟着我的任何一个人的家人……都得死。”
盯着冷汗滚滚的于海,萧玦淡淡道:“今天这个日子,我很想用滔天的血海来祭奠一个人,你别逼我,用鲜血来换得我要的宁静。”
于海什么话也说不出了,只知道在地下砰砰磕头,额头和快就青肿一片,他涕泪交流仰起老脸,“老奴……老奴……老奴不敢……老奴只求陛下……珍重自己……”
漠然绕过他,萧玦看也不看的,转身离开。
风声将打开的殿门,砰的一声关上,冷寂的脚步声,一声声远去。
于海在地下软瘫了好久,直到被殿门撞击的声响惊醒,他连滚带爬的爬起,跌跌撞撞的奔到偏殿小佛堂,抖抖索索的取了香,在佛像前燃起。
香烟中佛像微笑慈悯,永恒的平静雍容,于海泪流满面,将香柱高举过头,虔诚的磕下头去。
“佛祖,请佑我主平安……”
…………
郢都,当年和她一起打下的京城。
当年的“不动之城”,号称天堑难渡,无军可毁的三重城廓的内川大陆第一名城。
毁于风雨神弩的流星长矢之下。
那巍巍高城,猎猎旌旗,兵锋如林,万军待发。
那红马如火,白衣似雪,立于马背上的女子,唇边一抹微笑神秘,纤手一挽,朱红长弓流弦声响。
一声脆响,毁灭了一个王朝。
从此缔就新的传奇。
立于城墙下,翘首听着自青玛神山山脚奔驰而来的风声,那风声隐隐似可以听见女子微笑言语。
“儿郎们,你们谁能把那面旗,今日晚间拿来送给元帅擦靴子?”
长歌,何止是元王朝的黄龙旗,这江山,最终都拿来擦了我的靴子,你的襟口。
那么又是谁轻轻抛掷,将所有记载着扶助与爱的历程,都化作飘飞的带血的丝绢,遗落在当年长乐宫不灭的妖火里?
萧玦独行黑暗,沉默如树。
一株历冬的,萧瑟的树。
宫门、天地祭坛、司农台、弘文馆、玉宇台、栈渡桥、嘉福门、东安大街,西府大街、正仪大街,天衢大街……
这些记载过他们足迹的土地。
三年之后,深夜,他自当年秦长歌教给他的密道出宫,孤身一人,抱着对已逝之人的怀念,一步步将故地再次履足。
月色孤清,将影子拉得细长,长如永恒的疼痛与思念。
这一刻的安静很好,适于将逝去的人凭吊。
过了今日,过了今日……那些凭吊的时间,他要拿来复仇。
这些年,沉睡于火焚后的废墟的自己,不愿睁开眼正视事实,由着一己私心与执念,固执的任流言湮没她也湮没自己,白白蹉跎了三年的岁月,错过了找出真凶的最佳时机。
如今,他怎能允许,长歌如此不明不白的死去?
如此不明不白,背负耻辱的死去?
仰首,一声长啸,啸尽悲欢穿透黑暗,远远激射上云霄!
帝王之悲,草木低伏,帝王之怒,风雷惊动。
天边沉云如许,隐隐翻卷,而一线初虹,现于遥远西南。
天地惊震,凛然不敢言语,却有不知死活的懵然之人,贸然挑衅。
“啪!”街道旁一处酒楼二楼的窗被人大力推开,有人呸的啐了一口浓痰,大声喝骂:
“娘的!哪里来的疯子!大半夜的嚎什么丧!”
浓痰坠落,湿答答粘腻腻的正落在站在楼下的萧玦面上。
长眉一挑,黑暗中墨色幽光一闪,随即沉寂,萧玦默然半响,伸袖缓缓拭了,仰首看着二楼背光看不清面目的男子,冷冷道:“好准头。”
“当然!”那人语气轻挑,“穷酸!你姜公子赐的黄金液,你好生接着了,保不准你以后风水大转,还得谢谢公子爷我!”
他身后灯光明亮人影幢幢,隐约听见有人大笑着道:“那是,小子,你以后行走京城,也不用再去投谁的门子,只需说一句‘尚书门下受唾人’,保你受用无穷!”
一阵哄笑,有人怪声怪气吟:“昨日柴门锥刺股,今朝天衢唾捧人,穷酸,姜尚书门下,你今日算是好运气攀附上了,虽说说起来不雅些,但多少也算你的福分呀!”
又是一阵放浪的大笑,夹杂着调戏优口口的浮声浪语,女子的娇笑,娈童的嗲声,“小乖乖心肝宝贝”……一阵声吵个不住,好几个人东倒西歪醉醺醺的扑到窗前,伸头张脑朝着要看“受唾门下”。
萧玦极冷极冷的,笑了一下。
长歌……是你在惩罚我吗?惩罚我的负心忘情吗?我居然在自己的国家,自己的脚下,被宵小所辱。
如果辱一辱,便能换得你回来,倒也罢了。
可惜……
哄笑声还在继续,萧玦抬头,目光如惊电。
一人对上他目光,突地打了个寒战,脸色一白,噤声不语,想了想,将头缩了回去。
他的灵敏感觉,救了自己一命。
“啪!”
萧玦刷的一掀袍角,一脚将路边一块脑袋大的石块飞踢上了二楼!
石块呼啸如奔雷,挟着无可发泄积郁在心的悲愤和杀气,以雷霆万钧的力量,啪的砸上了一个伸长如龟的头颅!
雪花灿烂的开在夜空中!
开在一堆人惊恐愕然无限放大的瞳孔中,开在纸醉金迷富贵荣华的风流背景里。
只一踢,一颗大好头颅彻底碎裂。
鲜红的血和洁白的脑浆喷泉般激射出来,在空中交融成粉色的血雨,再唰啦啦的坠落。
萧玦早已闪身离开原地,一掀袍袂,飞身上了二楼。
他出现在楼梯口的那一霎,戏子妓女娈童纷纷尖声惊叫,没头脑一窝蜂的乱成一团,尖叫着“杀人啦!”四处乱窜夺路而逃。
吏部尚书姜华的儿子,京中著名的恶人姜川允脸色惨白的盯着杀气凛然黑衣飘拂宛如死神降世的萧玦,两腿战战,裤裆微湿。
刚才他就站在窗前,这个恶人一脚飞石踢死的是他平日最为倚重的清客万声暮,那平日里最善言辞灵活无比的大好头颅就那么血淋淋硬生生在自己面前炸开,血液和脑浆溅了他一脸,他惊恐的看见那张会唱曲会吟词会口技会编口口曲常常逗得他兴奋不已的嘴突然就不见了,雪白的牙齿飞了一天,石子般梆梆打在他额头上,打得他额头立即起了一个包。
可是他已经忘记疼痛了。
那个杀神,居然上楼来了!
胡乱扯着人往自己身前挡,姜川允慌乱得语不成声,乱七八糟发布着命令:“来人,来人,救命!救命!……杀了他……杀了他!”
可是其余人也一团慌乱,拼命挣扎着不要做他的挡箭牌,哪里管他还在说什么?
萧玦只是冷笑着立于楼梯口,看着这群刚才还无比嚣张的人没头苍蝇般四处乱转,干脆一掀衣袂,大摇大摆坐到了楼梯扶手上。
倒是有个师爷还算冷静,看萧玦就一个人,自己人倒乱成一团,觉得完全不必这样,大声道:“诸位!莫惊!且唤上各位的护卫来,他就一个人!”
这一声提醒了众家纨绔,连忙大声呼唤,各家护卫本来被他们嫌不方便赶到一边,此时也成了救命稻草,那些在楼外不远处车马里等候的护卫也已听见了动静,都快步冲了上来。
“对对!”姜公子大喜,连声呼喝,“杀了他!谁杀了他,我赏他黄金百两,再给一个官做!”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众人精神大振,齐喝:
“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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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 19:58
卷一:涅槃卷 第九十六章 走光
萧玦忽的一个转身,哧的一声从楼梯上滑下,双腿连连飞踢,那些冲到楼梯上的人,顿时被他的冲力和体力接连撞飞出去。
一个漂亮的翻身,萧玦直接把自己翻入人堆,刷的拔出腰刀,也不出鞘,只横执在手,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出手快捷狠厉,连绵的黑影因为移动速度太快,远远看起来就像一股黑色的旋风,只看见他人影穿梭如翻花,只听见啪啪啪啪连响,那些平日欺负人惯了的护卫打手,俱都被打飞牙齿面如猪头的倒栽了出去,遍地雪白微黄发黑,各色牙齿滴溜溜滚了一地。
不多时,楼梯上下,一直到店门口,横七竖八躺满一地捂脸抱腿呻吟的人。
而萧玦冷笑抱刀立于死狗群中,一脸嫌恶的看着地下的人。
罪不当死,嘴却够脏,聚众淫乐乐饱食民脂民膏,为虎作伥卑鄙下流,留着何用?打飞你们牙床,叫你们唱!叫你们吃!叫你们开心!叫你们乱吠!
至于姜川允……他缓缓回身看着那恶少,那恶少被他目光一鄙视,吓得激灵灵一个寒战,再次尿湿了裤子。
萧玦没有表情的一笑,不急不忙踱到他面前,突然一劈手扯过楼梯后躲的一个人来,扯到姜川允面前,冷冷对那人道:“你,吐痰。”
愕然瞪大双眼,那个一看也知道是京中阔少的男子呆呆的看着萧玦的脸,姜川允看着萧玦神情,畏惧的咽了口唾沫,再次向后缩,却发现身后就是楼板,已经退无可退了。
“吐痰,吐你的黄金液,”萧玦神色讥讽,“也给这位姜公子尝尝,尝尝‘受唾门下’的滋味。”
姜川允面如死灰,这个杀神,够狠够绝!
手指紧紧扣着楼板,他色厉内荏的意图吓倒萧玦:“你知道我是谁?你敢这般侮辱我?我爹是吏部尚书!”
缓缓俯首看着姜川允,萧玦淡淡道:“你知道我是谁?”
姜川允挣扎大叫:“管你是谁!你大不过我爹去!”
“哦?”萧玦神色讶异中带着深深嘲讽,“区区一个吏部尚书,在这天子脚下,遍地簪缨,冠盖满京华之地,居然就敢称第一?而你,区区吏部尚书的区区孽子,吐痰至人身,居然就敢骄狂放肆乱称‘赐’这个字!”
“……我何止敢侮辱你,”萧玦冷笑,将那两腿战战的富家子头一拍,“快吐!不然我就不是侮辱,是杀人了!”
“你不想活了!你敢!……”姜川允犹自跳脚,萧玦闪电般手一伸,啪的卸了他下巴。
姜川允瞪大眼睛张大嘴,呆立当地,萧玦皱眉避开他口中的酒肉浊气,大喝:“你,给我吐!”
一个口令一个反应,那富家子早吓得三魂七魄不全,被萧玦这一喝更是震得耳朵嗡嗡作响头晕目眩骨节疼痛,惊慌之下想也不想,呸的一口唾沫就吐进了姜川允大张的口中!
……
萧玦却并不看,只目注窗外,冷冷道:“不够黄金!继续!使出吃奶的厉气!”
那纨绔无奈,伸脖子拍胸口的吭吭了半天,“呸!”又是一口!
看着姜川允恨不得死了的表情,萧玦一松手,扔开那富家纨绔,冷然道:“辱人者人恒辱之,你最好今日给我记住了,否则将来,你就不仅仅是吞痰的下场了!”
软瘫在楼板上翻江倒海的呕吐,姜川允吐得气息奄奄,在一地秽物中勉强抬起头,目光怨毒的看着萧玦,断断续续道:“……本公子……记……住了……”
漠然看了他半响,萧玦冷笑,转身便走:“天作孽犹可逭,自作孽不可活,你好自为之。”
说到最后一句,他突然一怔,想起那日禅房里,圣僧最后那一句话,当时他心魂俱碎,昏眩迷茫,虽然字字都听见了,但是连在一起,居然一点也没在意那是什么意思,如今被这恶少一番搅扰,伤痛迷乱的思绪略略沉淀了些,随之想起圣僧最后那句“身在局中不得其出,是昧;身在局外无意闯入,是孽,施主好自为之。”不由失神。
这句话,什么意思?
他今夜所思所想,全是长歌之死和当年旧事,本就恍惚不知所以,如今想起释一暗示之言,立时将身周诸事忘却,仰首向天,沉默思索,浑忘记身在何地。
“呼!”重物砸下的风声。
却是有人悄悄靠近,用木板从他背后当头砸下。
萧玦沉思中头也不回横臂一挥,木板被碰的砸开,练武之人反应敏捷,不需注意也会有应急的自动反击,区区暗袭,何尝在他眼下?
木板被砸开,却有淡淡烟雾弥散。
甜、香、带一点淡淡的腥味,那腥味却不难闻,反倒有种野性的旖旎的劲道,仿佛能挑起内心深处最为原始的欲望。
萧玦心中一紧,立即闭气。
却已迟了。
眼前景物浮荡,幻影重叠,飞檐倒挂,星河本来,全身的厉气恍如被突然抽空,连手指都软如饴糖,触着什么都是软的……飘的……灼热的……
萧玦从喉间发出一声低低的怒吼,猛一转身,一拳击在先前打碎在地的瓷碗碎片上,鲜血喷出,疼痛之激,立时逼得昏乱的神智霍然一醒!
时机稍纵即逝,萧玦怎会白白流血?
只那么一刹那的工夫,他已扑至暗袭之人面前,手指刷的扣住他咽喉!
这人正是先前冷静指挥大家呼唤护卫的师爷,刚才他趁萧玦出神,以木板暗袭,此人奸狡,知道木板不可能袭击到萧玦,便在木板锋间夹了迷香的袋子,萧玦击碎木板,迷香被击开弥漫,立时中计。
其实他若不是今日恍惚过甚,心神全在长歌之死之上,便是这等伎俩,也难伤他分毫。
这师爷见计策得逞,正自暗喜,不想对方如此神勇焊厉,中了平日里可以迷倒十个大汉的迷香,竟没有立即倒下,反以血肉之痛激发煞性,反扑而至立时便要置他于死地,他何曾见过这般勇悍之人来着?早吓倒在地,荷荷连声拼命躲让。
有人猛扑过来,拽着萧玦便向后拖,萧玦此时已是强弩之末,手指扣上咽喉却无力下按,再被这一拖,只觉脑中嗡的一声,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然而手指犹自紧紧扣住师爷咽喉。
扑过来的是姜川允,他满面苍白的意图拖开杀神,不想萧玦手指扣得死紧,师爷双眼上插口吐白沫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他这一拽,更是杀猪般的从喉咙里溢出呜咽,姜川允赶紧放手,又去扳萧玦手指,费了一番力气才将他手指扳开,而师爷咽喉上,已经留下两个青黑的指印!
两人坐倒在地面面相觑,虽说终于搞倒了这杀神,松了口气,可是萧玦的杀气狠焊实在惊人,两人俱都在对方目中发现惊恐震撼之色,两股战战,一时竟至站立不起。
他两人今日灾星照命,哪里知道眼前面对的是何人,当年萧玦纵横沙场,正是以勇悍无畏精通兵法著称,战神之名惊动天下,敌军闻风辟易,若非今日情形异常,他心神崩摧易为人所趁,否则就算不论身份,也那轮得到这两个恶心东西来欺负?
半响,那师爷勉强爬起来,搀起姜川允,低低道:“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说什么呢,胡师爷,”姜川允抹一把虚汗,恨恨道:“是你救了本公子——这小子,够狠!娘的,逼我吃痰!我今日不整死他,我不姓姜!”
他盯着萧玦看了半响,想起刚才恶心的吞痰,恶从心底起,恶狠狠踢了萧玦一脚,想了想,忽地拉开裤子,狞笑道:“逼我吃痰——我逼你喝尿!”
“慢着,”胡师爷突然一伸手,虚虚一拦。
“嗯?”姜川允斜斜的瞟过去,“你以为救了本公子,就可以对我发号施令?”
“学生怎敢?”胡师爷急忙躬身,老鼠胡子动了动,沉吟道:“学生是想着,此人此时人事不知,便是折辱他他也不知道,有何意思?这人伤我们这么多人,又侮辱公子,区区折腾,怎能消心头之恨?今日公子蒙耻如此,不逼得他灭门绝户,又怎么能重振公子威名?”
“你说得是,”姜川允想了想,系回裤子,“现在一泡尿倒是便宜他了,对,他今日杀了人,将他送官,刑部大牢里大刑伺候了,抄斩前我再去请他喝尿!”
他手一挥,招呼那些缩在一边的公子们,“郢都府尹也该派衙差到了吧,你们都好好作证,日后好好招待这位‘英雄’!”
“杜府尹和姜尚书交情可是很一般啊,”胡师爷阴测测打量着萧玦,“还有,公子你不觉得。这小子虽然衣着简单,但是气度非凡,并不像是草莽出身吗?”
“气度?”姜川允上下打量一番萧玦,从鼻子里不情不愿的哼了一声,算是勉强默认,想了想,皱眉道:“你的意思?”
胡师爷阴笑,“杜府尹和姜尚书向来不对,公子你首告的要犯,杜府尹未必上心,再假如这小子有点家世,咱们的仇未必能报得痛快,学生倒有个主意……”
他贼兮兮的凑到姜川允身边,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耳语了一通。
“妙!”蓦地爆发出一阵狂笑,姜川允连连拍胡师爷肩膀,“好!咱郢都谁不知道杜府尹爱女如命,那是他的眼珠子心肝尖宝贝疙瘩儿,别说碰一碰,谁触着一根发丝也恨不得拼命……好!够阴,够毒!”
胡师爷讪讪笑着,对着那最后两句评语不知是该谢还是该当没听见好。
“只是便宜了这小子……”笑声一收,姜川允餟着牙花子打量萧玦,“还得给他享受一回那美人儿……”
“一晌贪欢,满门抄斩,”胡师爷笑得狠毒,“杜府尹虽说是清官,但是遇上女儿的事,还能再满嘴仁义道德秉持公正?这小子完蛋了!”
“说得是,你这是一箭双雕,既报了咱们的仇,又帮我爹治了政敌,我爹一定会大大夸我来着,”姜川允越想越满意,眉飞色舞的道:“那家伙仗着新朝新贵,瞧不起咱们前元重臣出身的家族,在朝堂上总和我爹作对,现在正好借机给他个教训,你不是宝贝你家女儿么?现在我叫她及笄之年便破瓜,终身难嫁,正好,你就一辈子留女儿在家里,宝贝着吧!哈哈!”
他得意洋洋的招呼四周,“来!一起来!先把这家伙搬到下面车上去,然后我叫咱家轻功最好的护卫头子送人入洞房!哈哈,小娇娘,花檀床,碧纱帐里浪地个浪,跑出个便宜好新郎!”
“公子好词!”胡师爷命人抬起萧玦,谀笑着跟了出去。
“对了,”唱得正起劲的姜川允突然回身,漫不经心的问,“你怎么有那个迷倒人的玩意?还挺厉害的。
犹豫了一下,胡师爷小声的道:“回公子,学生蒙公子收留就馆前,曾在黑查山泼风寨干过一阵子无本生意来着……”
怔了怔,姜川允一仰头,哈哈的笑了起来,越想越开心,吃吃道:“原来是剪径毛贼出身,居然也人模人样做了师爷!“
脸上掠过一抹羞红,抬眼盯了一眼姜川允,胡师爷仍旧恭敬的低头赔笑。
“无妨,”姜公子大力的拍胡师爷肩膀,“你今日立了功,又出得好计策,公子爷我高看你一眼,平日里你不显山不露水,如今看来倒是个好苗子!放心,我爹管着吏部,赶明儿叫他想个办法,安排个缺给你做!“
“学生谢公子大恩!”胡师爷惊喜得连胡子都翘飞了,一个安重重的请下去。
“哈哈……”笑得越发得意,姜川允手一挥,“快走,赶在郢都府的衙差来之前快走!咱们去看好戏!”
………………
今夜月光尚可,星子稀疏。
“多么怀念上辈子的浴霸啊……”秦长歌立于院中,悲愤的仰头望天,眯着眼,怀念前世的热水器空调彩电笔记本洗衣机……
她身边,一个小小的影子,摆着一模一样的姿势和一模一样的表情,仰头望天,眯着眼,叹息,“多么怀念前几天的蜜炙云腿啊……”
对着老天白了一眼,秦长歌难得的忧思被无耻打断,也不睬那个馋神转世的儿子,踢踢踏踏的向屋子里走,“水差不多了吧,洗澡去喽。”
穿越就是这个不好,抛家别亲,来到文明退后的朝代,虽说这里是自己的前世,接受度高了些,可是习惯了前世高度的科技文明带来的种种便利,对于现在的生活,还是有点哀怨的说。
前辈子看穿越小说,主角穿过去超级万能,上到原子弹下到人造蛋,弹弹手指都搞定,秦长歌嗤之以鼻,真是人力胜于生产力的文革论调,再说,那还是人吗?正常人能会那许多东西?那人的大脑开发到了何等水准?百分之九十九?百分之一百零一?超支?
秦长歌哀怨的跨进木桶……洗个澡,要烧一天的水……我怎么没在前世学会怎么造热水器?
噗通!
因为分心,因为牢骚太多,因为没有预估到棺材店不怕浪费木料将浴桶造得又大又深……英明神武的皇后一脚踏空,栽到了浴桶里!
……
楚非欢在院中赏月,说实在的这大冬天月亮也没什么好赏的,只是他入夜寒火上行,常常烦躁,出来吹吹风还觉得好些。
冬夜花木凋零,落叶飘摇,冷风吹得檐下铜铃丁玲作响,却并未为这萧瑟之夜添上几分活气,反增了几分寂静苍凉。
注目一片枯叶在脚下打着旋儿徘徊不去,楚非欢淡淡想,草木尚知留恋人世,只是终不能抗拒自然之命……而自己呢?自己的命还有多久?
缓缓伸手,按在了心口的位置,那里,微弱而顽强的跳动着,可是也许有一天……倦了……便再也跳不动了……
……坚持吧……等到……
“我娘在洗澡哦……”一颗大头突然冒出来,非常不合时宜却又非常及时的打断了他的伤春悲秋。
……
半响。
“我娘在洗澡哦……”看起来白白嫩嫩实际上那小心肝绝不是那么回事的萧包子以手抚心,再次哀怨的重复。
…………!!!
“我娘真的在洗澡哦!!!”包子大眼睛眨啊眨,以宛如抽筋的频率,第三次拼命强调自己的话。
缓缓转首,恼怒的盯了包子一样,楚非欢低低道:“那又如何?”
“我娘在洗澡哦!”包子贼兮兮一笑,“干爹,你确定你真的一点也不想去看吗?”
!!!
……
楚非欢给这无耻小子气得红晕上脸,月色下看来较之平日的苍白更多了几分惊艳的秀丽韵致,半响才收拾心神,冷冷盯了包子一眼,再次一言不发掉转头去。
“唉……”包子玩着手指,无奈的往回走,“娘啊娘……你人缘真不好……都没人想要救你,我可都问过了哦,你出事怪不到我了哦……”
“什么?”楚非欢霍然回首,“什么救?”
“我娘掉浴桶里去了……”包子无辜的眨眼,“可是为什么你们一个都不肯去救?”
…………!!!
深呼吸,楚非欢告诉自己决不能被这无耻娃娃逼疯,那太丢人了……“什么叫掉浴桶里去了?”
“不知道,”包子耸肩,“也不知道是不是掉浴桶,我猜的,因为我听见她尖叫来着。”
不再犹豫,楚非欢立即驱动座下那个功能强大而良好的轮椅,以不属于寻常人的速度直奔后院,包子满面红光撒腿跟着,露出一脸得逞的奸笑。
所谓当局者迷关心则乱,如果此时心急如焚的楚非欢回头,定能发现包子的猫腻,可惜他现在哪里顾得上这个?
是不是长歌身份暴露引人追杀了?是不是她失足跌伤了?是不是……
“砰!”楚非欢一把推开浴间的门。
哗啦!水波溅起,生成水晶墙。
水波溅起,烛火立熄,而黑暗之中,水晶墙后,雪光一闪,一道优美动人的弧线隐约闪现,带着润泽光洁的亮度,宛如明月初升。
却是一闪即逝。
……
黑发飘散在浴桶里,水面上郁金香的花瓣间露出美人头,和某人一模一样的无辜表情,和正常女人绝不一样的彪悍反应——秦长歌笑吟吟偏着头,问:“嫌我水用得太多,找我算账来了?”
刚才楚非欢一掌拍开门,她大惊之下立即击拍水面,溅起的水花浇灭了烛火也模糊了对方视线,免得自己走光,水波降下时她已掩身水中,看清是非欢,再看见后面鬼头鬼脑的包子,立即知道非欢一定无辜的被这小子骗了,赶紧开玩笑轻松气氛,免得脸皮薄的非欢羞愤之下伤了身体。
抽空瞪了包子一眼,秦长歌唇语:“有你好看!”
楚非欢怔在门口,脑中一片空白,只隐约有一片明月般的辉光不断闪现,半响才红了脸,一言不发的关门离开。
包子吐吐舌头,蹑手蹑脚的跟着,好可惜的做了个鬼脸,刚才他听见笨娘惊呼,立即奔了过去,半响听见娘从桶里爬起喃喃咒骂的声音,被臭娘欺负惯了的包子,抱着肚子十分解气的暗笑的时候突然冒出了个鬼主意——那啥,好像祈叔叔的故事里有说女人洗澡被看了就得嫁人,臭娘那么坏,找个人把她给嫁了吧?嫁了就没空欺负我了,对吧?
一向很有行动力的包子想得目光闪亮,当即板着指头考虑偷窥人选,娘虽然不是好人,但也不能随便给人看嘛,总得找个好的,也算做儿子的孝心……是了,干爹嘛,干爹配亲娘,绝配!
于是楚非欢很可怜的被骗,秦长歌很无辜的被害走光……
刚才,是算看了,还是没看呢?包子绞尽脑汁的思考。
一路走着,突然发觉不对,干爹怎么出门了?上街了?
包子慌了。
啥米啥米?干爹被我气昏了?气什么?吃亏的不是他啊?我娘得担心被看,我得担心我明天的屁股和零食,算来算去,还就你赚了啊。
包子撒腿跟着,生怕跟丢了越行越快的干爹,那样他倒霉的就不止是屁股了,娘一定会把他大卸八块的……他跟得太急,不防前面楚非欢突然停下轮椅,包子收势不及,砰的一声撞上去。
现世报啊……摸着脑袋上的包,包子欲哭无泪。
然而干爹却并没有看他,只是远远注目黑暗中的一群人,目光里有一些奇怪的东西,包子疑惑的看过去,却见前方一辆马车,几个瘸腿捂脸的人正七手八脚的将一个黑衣人拖上去,一边拖一边还有人重重的踢那人一脚,离得远,包子看不清那黑衣人是谁,疑惑的道:“咦?这谁这么倒霉?”一边去拖楚非欢,“干爹,回去吧,我娘也该洗过澡了,很香的哦……”
楚非欢这回不理他,只仔细的盯着那个黑衣人,半响道:“溶儿,赶紧回去通知你娘,救人。”
“救人?”包子瞪大眼,看看那个黑衣人,“他是谁?我们认识?为什么要救他?”
缓缓转首,楚非欢目光复杂,“别人你可以不理会,这个人你一定要救。”
“嘎?”
“快去!”楚非欢难得对包子这般严厉,秀丽眉目凛凛生寒,“告诉你娘,白龙鱼服,为宵小所趁,此事因她而起,不可不管。”
“哦,”包子虽然不懂,但也为楚非欢神色所惊,撒腿就跑,跑了几下觉得不对,咬着手指怯怯转头,“干爹你呢?”
“我跟着看他们去哪里,”楚非欢冷静的道:“只是我这轮椅有声响,又跑不快,所以你快点。”
“别跟,”包子大眼珠一转,“你跟着太危险,你出事娘一样会整我。”他从口袋里摸啊摸,摸出一把小弹弓,又摸出一颗黑色的小丸子,塞到楚非欢手里,“你会打弹弓吧?这个丸子里面包着祈叔叔搞的糖丸,失败了,有臭味,而且那个臭味一路都能闻见,你想办法把它打到车子上,到时候叫他们顺味道追!”
赞赏的摸摸包子的头,楚非欢道:“好,去吧。”
包子撒腿就跑,而前方车子已经开始移动,楚非欢驱动轮椅,跟了上去,他估算着,这批人人数多,看起来也没什么武功,大约可以保证自己在一箭之地不被发现,再远点,就不成了。
趁着车子刚刚前行,还没跑起来,楚非欢挽起弹弓,装上弹丸,便待射出。
胸口突然一痛。
如怒涛狂啸而来,带着冰寒和烈焰的双重折磨,血肉瞬间凌迟也不抵这一刻经脉仿佛被寸寸碾碎的剧痛,楚非欢冷汗狂涌,眼前一黑,手指一软,弹弓立时掉落,骨碌碌滚了出去。
“该死!”
怎么会在现在发作!
低低的骂了一声,楚非欢以肘抵胸,拼命抵挡难以忍受的巨大痛苦,满额冷汗的抬头,模糊的视线里,看见马车越离越远,而弹弓,在不远处的地下幽幽闪光。
来不及了……
心一狠,猛一咬牙,楚非欢横身一侧,硬生生从轮椅上滚了下去,离开了那个秦长歌亲自为他改装过,设置了很多机关足可防身的轮椅。
他咬牙一路前滚,伤痛发作之下的肌肤极其敏感,平日里便是碰着平滑的东西也觉难忍,何况此刻在沙石地面上滚过?彷如滚钉板的酷刑重现,每前进一寸都是莫大伤害,下唇咬出了血,血珠滴落地面牵连出一道隐约的暗红长线……楚非欢却以绝大的耐心坚持一声不吭,直到滚到弹弓旁。
低低喘息着,挣扎着摸索到了弹弓和弹丸,楚非欢吁出一口气,汗水淋漓的抬头看时,却绝望的发现那车子去得更加远了,弹弓已经够不着了。
咬咬牙。
又是一轮酷刑般的滚着前行……鲜血斑斑,无声坠落。
头发散乱衣衫狼狈的楚非欢在滚出一截后霍然抬首,咬紧下唇手指一勾,弹丸飞射,半空中划出暗色流光,轻微的啪一声,准确的粘在车后厢上。
霍然松一口气,楚非欢几乎软瘫在地上,寸寸骨节欲裂,血气上涌寒火下行,他此时连抬动一根手指也困难。
前方却突然出现几条人影。
转瞬便到了附近,身形极快,宛如飞电,一看便知道是轻功好手,便是内家功夫,也绝对不弱。
一人奔上马车。
一人却突然向后方楚非欢隐身的黑暗处回首。
………………
萧玦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身处软玉温香之中。
玉黄承尘垂落晶莹珠帘,直落到地下凿花浅绿地砖上,四壁满满是书,红木案几上摆放着名琴绿绮,旁边的京瓷美人斛里插着最新鲜最娇嫩的花朵,粉紫嫣红,暗香宜人。
鼻端触到的是柔滑爽凉的丝绸,被褥和暖,隐隐有处子香,精绣牡丹的玫瑰紫软枕上垂着同色的流苏,软软细细的拂到脸上,宛如女子温柔的眼波。
萧玦晃了晃沉重如铁的头,只觉得浑身骨节酸痛宛如被人狠揍过,他突然觉得有点燥热,微微疑惑的想,按照那批恶少的行事风格,自己现在应该在郢都府大牢里,怎会有如此优越待遇?
稍稍偏头,想将四周看得更清楚些。
突然僵住。
一弯玉臂,腻脂肌肤,光华如水玉,洁白如明月,在玫瑰紫的绸缎被褥上鲜明夺眼,顺着手臂,一缕黑缎般的长发流水般的泻下,带着莲花般的香气,黑发间隐隐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和瘦不露骨精致流畅如一曲好词的香肩。
再往下……
微微隆起的小而可爱的胸……
仿佛灼热的干柴上突然扔进了熊熊燃烧的火把,燃着了萧玦的全部精神和理智,下腹突然紧绷而灼热,体内似是爬进了许多小虫,细细碎碎的在全身血脉中爬动,每径行一处,便是一场难耐的煎熬,巨大的干渴感生起,烈火焚身,令萧玦直想扑向那一片雪色的清凉。
强力迷幻春药在体内猛力作祟,看出去的视野一片旖旎的粉红,雪色清光在眼前摇曳,那些秀发玉臂红唇香肩都流荡如水波,幻出层层叠影,再依着内心的强烈意愿重新排列组合……依稀是那年龙章宫帝后大婚,洞房之夜,金簪凤冠碧玉珰,明珠垂帘被他欣喜的以金称挑开,那女子缓缓仰首,唇如娇花目似明月,现出倾国倾城的高贵容颜……
长歌……
萧玦欣喜的,伸出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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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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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 19:58
帝凰—卷一:涅槃卷 第九十七章 情错
黑暗中风声凛冽,穿越到这个小巷墙角,撞击到森冷的墙壁,发出更为森冷的呜咽。
楚非欢一身的冷汗已经干了,黏黏的贴在身上好不难受,他却无暇顾及,只警惕的伏在地下,屏住呼吸,黑暗中明澈的双目光芒暗隐。
前方,灰衣人身形如大鸟,以一种古怪的姿态翩飞而来,直直掠向他所在的方向。
目光镇静,神情更是平稳无波,楚非欢抓紧一切时间,努力的调匀紊乱的呼吸,并试图缓缓调集体内一向不听话的残余真气——虽然每次调集失控的真气都会令他元气大伤,如同上林山脚遇见玉自熙那次,事后他在炽焰帮休养了一个多月才好——但是他不能令自已落入敌手,不能给长歌带来麻烦。
失去健康肌体和武功,不能再如以前般帮她,已令他耿耿在心,如何还能令她焦烦?
手指在地上缓缓摸索,抓住一块尖石。
灰衣人如一点尘埃,消无声息的落于巷口。
青惨惨的月光照过来,一半黑暗一半苍白,他的脸就藏在那半边黑暗里,隐约可见瘦削的轮廓。
冷笑一声,他道:“朋友,藏头露尾非好汉,出来吧。”
回答他的是寥廓天地里的寂寞风声。
并无怒色,那灰衣人只阴测测道:“你自已出来,我会对你客气点,若是劳动我亲自翻你出来,你小心后悔也来不及。”
依旧是沉默,远处隔了一条街的不夜花楼的喝酒调笑开门关门之声远远传来,越发显得这凄清一角如此安静,仿若无人。
皱了皱眉,灰衣人也有些疑惑,刚才他按照公子爷的吩咐前来护卫的时候,隐约听见有异声,队首离微老大让他来看看,可是他刚才听了半天,也没听见有人的呼吸,难道对方已经走了,或者对方是个高手?
他却不知道,楚非欢因为伤痛,本就呼吸极为微细,且此时他俯首于地,屏住呼吸,隔了这么远,哪里听得见。
灰衣人因此不敢轻举妄动,楚非欢也好耐心的一动不动,比耐力,这天下只怕还没人是他的对手,他无需逞强斗狠,只要熬过这一刻,待长歌他们赶来就平安了。
灰衣人尚自在犹豫,半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尖利而古怪的哨声。
神色一变,灰衣人突然飞身而起,不同于先前的谨慎小心,只一闪,已扑进了小巷!
巷子很短,一览无余,视线放在与自已等高角度的灰衣人,一开始并未发现四周有人。
他皱眉,轻轻咦了一声。
“嚓!!!”
极短及迅速的摩擦之声,人体与地面狠狠摩擦前进的声音,细微而迅捷,听来令人悚然心惊,迷雾般的黑暗里蓝影平平贴着地面,一窜,一抖,一掼!
以脚在巷墙上的猛力后蹬,借助推力平行贴地费蹿得楚非欢,双手闪电般递出,抓住灰衣人脚踝,巧里一抖,立即将根本没想到脚下会窜出人来的灰衣人狠狠掼倒!
单手按地,毫不犹豫的腾身一纵,楚非欢在掼倒对方的同时扑上对方身体,衣袖一抖,早已准备好的尖石滑入掌心,想也不想抓紧石头,将尖端狠狠插入对方眉心!
同时横肘一压,压上对方咽喉!
本将出口的闷声惨嚎顿时被生生压抑在喉咙里,至死不能相信自已如此被杀的面容上,瞪大的眼睛满是惊骇之光,惊没了那一天青惨的月,忙不迭躲入云层。
月光照着楚非欢冷漠的脸,他毫不在意污秽的,用自已衣袖一抹溅出来的血迹,喘息半响,艰难的反而躺倒于地。
终于……杀了他。
拼尽全力的一搏,如果不能一击而尽全功,他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事实上尖石插入对方眉心时候,后力已竭,他立即以肘压对方咽喉,以自已全身的重量,勒死对方!
四肌百骸都欲裂开,冷汗滚滚里,楚非欢疲倦的想……幸亏这人武功还不算高……
累,彷佛要飘散灵魂的累……楚非欢闭上眼,直想就此睡去。
心里突然滑过一丝警兆。
彷佛有人用铜锣在他心里猛敲了一声,震得他心脏一阵乱跳。
楚非欢霍然睁眼,暗夜里目光雪亮。
不对!
有什么地方不对!
刚才……
那灰衣人是因为什么贸然扑进小巷的?
哨声……
附近有人!
楚非欢的冷汗,再次慢慢浸润而出,湿了他雪白额角的乌发。
他缓缓抬起目光。
背后,上方,一张看不清容貌的脸,正诡异的俯首冲着他微笑,露出一嘴森森白牙。
……
目光相交。
冷静清澈的目光和漠然残忍的目光,相交。
新来的灰衣人,和先前的那位截然不同,他的目光,彷佛是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千年僵尸的眼神,死寂,似乎每一眨眼,都散发着腐臭的气味。
微澜不起的死水,极度的漠然,毫无人类的情感。
对视一瞬,楚非欢突然笑了笑。
一朵花在翠绿枝头而沉默而骄傲开放般的微笑。一道光在黑暗中突然如流星惊艳掠过的微笑。
然后,闭上眼。
楚非欢懒得理会了。
先前最后利用灰衣人犹豫的时机,聚起的一点功力已经用完,他现在就是一只蚂蚁掉到他身,那效果也和锤子砸下来差不多。
既然无力挣扎,何必作出那姿态惹人耻笑,被人加倍折辱?
楚非欢坦然等待。
再次俯低身子,灰衣人眼睛里依旧没有表情,那森森的微笑也像是画上去的,他缓缓伸手,也不说话,手指一错,按上楚非欢琵琶骨。
分筋错骨,毁人功力。
极其狠辣的出手和用心。
乌黑的发黏在额角,晶莹的汗珠缓慢却似乎永不停息般从额角不断渗出,楚非欢紧紧咬着下唇,以一线发白渐渐渗出嫣红血珠的唇色,昭告他沉默的固执。
“硬汉子,”对方开了口,声音嘶嘎,“而且……没武功,居然能杀了竟蚩?了不起。”
虽然是赞语,可是依旧语声平板,毫无起伏。
微微倾身,他盯着楚非欢的眼睛,“你这样的人,光是毁了你的武功是没用的,肉体打击也是没用的……要毁你,必须得用些别的办法……”
微微冷笑,楚非欢面无表情的转眼去看月亮,灰衣人饶有兴趣的上下打量他,桀桀笑道:“不要以为我是为竟蚩报仇,我没兴趣,谁叫他没用,连个残废都打不过?但是我很讨厌你这种人……一看就恶心——骄傲、自以为高贵、俯视众生……凭什么?你们凭什么俯视我们?就因为你们的出身?”
他冷笑着,带着享受的表情聆听着手指下骨节慢慢裂开的声音,彷佛那是世间最为美妙的音乐。
“送你去城里值个钱一夜的象姑馆,在一个月换一次的连狗也不愿睡的肮脏床上,让一夜一百个最脏最臭的男人轮流伺候你……他们一定很喜欢看见你这样的……好容貌,又跑不掉……高贵?藐视?不屑?过了明日……叫你再高贵?再蔑视?再不屑?凭什么?你们凭什么?!”
他说到后来,平静枯哑的语声里已微微带了丝疯狂,幽深的灰色瞳仁里燃起青色的火焰,宛如地域深处寂灭之火,妖蛇般游走,落到哪里,哪里偏篷的一声生出诡异的火球。
他怪笑,“等到明日,你就知道,真的,没有什么,所谓高贵和低贱,真的是一样的。”
楚非欢一直闭目,面无表情,彷佛那些恶毒的话不是对他说的,彷佛那被以极缓极折磨的手法和速度渐渐裂开的骨骼不是他的,听到最后一句,却突然睁眼,极其讥诮的一笑。
“凭什么?”他语声淡而轻,苍白的神色不掩虚弱疲倦,字字却重如千钧,“——凭的是心地——凭此刻你做的事,你说的话,便注定了你一辈子都只配在泥地里仰望我!”
“污垢不是他人泼给你的,”他目光清冷冷宛如冷月遥遥辉照,映出人世间一切污秽却毫不沾染,“是你自已心里生出的,你,”他淡漠至不屑去看的随意一瞥灰衣人,“很可怜。”
宛如被重锤狠狠一击,又似正受着酷刑的是自已,灰衣人身子一晃,一张瘦削的长脸突然扭曲得不似人脸,而灰色的眸子,突然蒙上了一阵五彩的颜色,尤其血色惊人,仿若立即便要滴落。
半响。
他奇异的笑起来。
“污垢……污垢……”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像很多年前……我也这样嘲笑过别人……”
他突然住口,月光下缓缓伸出双手,那是一双比常人更长的手,骨节分明,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手指上的指甲,突然奇异的开始生长。
黑色的柔软的指甲,闪着隐隐的彩光,在青色的月光下,越伸越长。
“好吧,令人仰望的公子爷,可怜我的公子爷,”他平静而森然的道:“就让我这个仰望你的,被你可怜的,送你到最合适你,最高贵的地方去吧!”
……
风声嘶鸣,青黑的屋脊飞逝如电,屋檐逐渐低矮破旧,隐隐传来劣质香粉和酒肉混杂在一起的油腻气味,三教九流呼卢喝雉的粗口在深夜里也不曾停息——到了城北,充斥小偷流氓暗娼,号称:“美人窝”的贫民窟了。
楚非欢安静的闭上双眼,不去看棺材店那个方向。
长歌,如果……噩梦成真,那么,不要去找我。
我选择在你记忆里,永远洁净的死去。
往事的银瓶无声沉入爱恋的金井,我愿我不曾给你前行的路激起一丝悲伤的波澜。
保重。
……
“砰!”
远处传来大力踢门的声音,夹杂着吵闹哀号声大骂声,有人大笑着,窜上屋檐。
叉着腰,望着屋檐下,得意洋洋的笑。
“什么美人窟第一美人?要是那家伙穿上女装,绝对比你美一万倍!”
秦长歌洗完澡,舒服的叹了一口气,湿漉漉的头发也没挽,一身轻松的迈出门来。
一眼便看见一只球颠颠的,以平常绝无可能出现的超速滚过来。
皱皱眉,秦长歌一伸手拦住圆球,端详他难得跑得满脸汗水的小脸,诧异的道:“有狗追你?你又拿鞭炮烧狗屁股了?”
抹一把汗水,包子气喘吁吁,懒得喝老娘斗嘴,直接道:“干爹说……白龙那个什么鱼豆腐……为元宵所剩……因你而起……你不能不管……”
他倒是记住后两句,但前面两句因为不懂,直接便用字音相近的食物代替了。
……
这是啥米和啥米?
亏得秦长歌智商指数比较高,从包子对食物的狂热爱好开始想开去,渐渐拼出了这话的原意,笑容一收,四处一望,直接道:“你干爹呢?”
“他去追马车了,”包子这回流利许多,“他看见有个黑衣服叔叔被搬上一辆马车,就叫我来通知你,他自已追着那马车。”
“他怎么能去追!”秦长歌霍然转身,大呼:“祈兄,容兄!”
咻咻两声,祈繁容啸天各自从自已房里窜出来,“怎么了怎么了?”
这两天从未见过秦长歌有焦灼之态,此时见她神情严峻,也有些慌乱,秦长歌简单吧事情说了一下,两人也慌了,急忙以暗号命令附件凤盟属下齐集。
“不要紧的”包子拉着老娘衣襟,得意洋洋道:“我给了干爹我的弹弓……”
“你以为弹弓是原子弹?”秦长歌微怒的给了箫小白尊臀一巴掌,“你干爹失去武功,又不良于行,万一遇上敌人,你要他如何自保?”
包子倒抽一口凉气,眼睛瞪得圆如卫生丸,伸手就去拉秦长歌,“那还等什么,走哇!”
此时祈繁正在指挥属下四处搜寻,包子急忙道:“楚叔叔应该就在前面大街附近,我的弹弓装了臭糖,味道很特别的,应该能闻得到。”
祈繁怔了怔,悻悻的道:“我熟悉那个味道。”当先带人奔出去了,秦长歌将包子向随后赶来的祈衡一推,道:“看好他。”一扭身也跟了出去。
到了包子先前说明的地方,便见轮椅孤零零停在黑暗中,楚非欢却不见踪影。
风从空旷的四面街巷中奔来,寂静而阅人无人声,容啸天黑着脸,飞快的在四处巷子中进进出出,半响出来时,沉着脸摇摇头。
秦长歌眼尖,看见月色下,地面有一条暗色的线,闪着微光。
蹲下身,以指尖微沾,凑到鼻端一嗅,秦长歌的眼色,微微冷了下来。
血,新鲜的。
顺着那条血线前行,一路细细的观察痕迹,直到在前方某处停下,秦长歌闭目,半响道:“……他本来坐在椅子上,大约什么东西掉落……他滚下去拣……滚了一截。”她指指地面一条连续的血线和摩擦痕迹,“然后在这里,停了停,所以这里痕迹较重,血迹因为停了一下,多流了一点……然后继续前滚……大约有个动作……唔……应当是溶儿说的使用弹弓……然后……他的路线突然变了,他没有回头找轮椅,却滚到这处墙角——”
她的语气突然顿住,眉头纠结起来,半响不语,祈繁佩服的看着她,看着她神情却有些心惊。“然后怎么了?”
“然后,大约有一场搏斗……”秦长歌慢慢道,蹲下身,细细抚摸那处的街角墙体,又仔细的看地面。
祈繁也蹲了下来,看了看,点头道:“是,有摩擦痕迹,非欢在这里躲过,应该还有动作——他遇敌了!”
“那还等什么!”容啸天跺脚,“赶紧追啊!”
“追,怎么追?”秦长歌抬头,苦笑:“痕迹到了这里中断,好像大活人平地消失,你说,怎么追?”
容啸天呆在当地,秦长歌却抬头问祈繁,“看样子非欢把溶儿给的臭弹打出去了……过了这么会功夫,又在空旷的大街上,那味道还闻得见么?”
“天衢大街何等宽阔,哪里还闻得见……,”祈繁摇头,捡起弹弓,突然咦了一声,嗅了嗅弹弓,突目光一亮道:“溶儿阴差阳错,拿错了东西,我刚才闻见弹弓上的气味,根本不是他说的臭糖,是我前端时间研制的辟犀香,这东西平时是臭的,遇上蓟树叶子,就会生出奇异浓香,这一路都有这个树……真是歪打正着。”
他突然想起什么,诧异的问:“刚才你只说楚兄是去救一辆马车中的人,那人是谁?”
秦长歌淡淡道:“箫玦。”
“嗯?”忍不住开口的是容啸天,他最近因为楚非欢之事,暴性已经收敛了许多,忍了忍没冲口而出不逊之言,但神色间鲜明不满。
秦长歌瞄他一眼,是,她是没将自已渐渐打消对箫玦的怀疑的事告诉这两人,实在是因为事涉隐私以及自已真正身份,当下也只是淡淡道:“箫玦当不是杀妻元凶,如果你们信我,就不必再追查他了,还有,我知道你们好像谋算明年二月春祭之时刺杀他,现在我看也没必要。”
容啸天还想说什么,祈繁一伸手拦下,仔细看了看秦长歌神情,半响点头道:“明姑娘,我信你,我信你不会让先皇后失望。”
“自然不会。”秦长歌一笑,我自已怎会对自已失望?负手立于黑暗街道之中,秦长歌这一霎心中转过许多念头,非欢和箫玦同时遇险,自已该去救谁。
前世之夫,前世之友,皆深情如许,皆为她之死饱受折磨,一个寂寂深宫深雪埋酒,数年来从无展眉之欢;一个漠漠尘世饱经苦难,因她失去了武功和健康的肌体,这些遗落在岁月里的无声怀念与牺牲,被隔世重来的她一捡起,诸般情状,切切在目,她不是铁石心肠木头人儿,面上七情不动,内心里又怎会不暗潮翻涌?
箫玦遇险,孤身出宫,想必和自已要和尚揭露睿懿之死真相有关,非欢遇险,却是为了救一个可以算是情敌的人,以残缺之躯体对虎狼之敌,只因为不愿她因箫玦有所伤损而内疚,只因为那是箫溶的亲生父亲。
尔有情,他有义,如何抉择?
秦长歌第二次开始恨自已当年没选学玄门道法,不然分身术,多好?
怅然半响,终究下定决心……如果情分上一时难以选择,那么就从道义上来决定吧。
“祁兄,请按你的方法,速去寻那辆马车,”秦长歌仰首看天,不看任何人,淡淡道:“见机行事,保证他安全即可。”
怔了怔,祈繁颔首,留下几个武功最高的凰猛属下给秦长歌,和容啸天带着其他人去了。
再次蹲身,细细摸索痕迹,秦长歌绝不相信一个人会突然从平地消失,不放弃的跃上墙,四面张望,秦长歌突然眼睛一亮。
三丈远近之处,有一处足印,形状纤小,一足前一足后,后跟有微微后撤压迫地面的痕迹。
秦长歌目光凝注,一毫痕迹也不敢放过,不久,又在不远处发现这对足迹,这次足印比先前重了许多。
她的目光落在旁边一株树上,那里有一道轻微擦痕。
目中慢慢漾起灼人的光芒,秦长歌喃喃道:“女子……躲在远处的树上……长武器……轻功不弱……用武器在树上飞卷前行?”
她跃下墙,手一挥,“顺这对足迹,追!”
。。。。。。。。。。。。。。。。。。。。。。。。
今夜注定是热闹而跌宕的一夜。
不仅是城北美人窟,天衢酒楼,甚至就连正仪大街许多人家的美梦,也被踩在屋瓦上不分轻重的脚步声踩碎。
踩碎无数家人屋瓦的是水家小公子,女扮男装爱好者水灵徊。
嗖嗖冷风,阴魂般的追踪者,水灵徊头也不回背着楚非欢,呼哧呼哧的奔逃。
一边跑一边在肚子里大骂,“姑奶奶我这辈子居然有狼狈逃窜的一天!素玄,总有一天你得赔我!”
回头看了一眼半昏迷的楚非欢,那男子长发披落,微卷浓密的睫毛下,肤色现出不正常的苍白。
微微叹息一声,一向浑浑噩噩谁都不理的水灵徊也不得不佩服,“真是个硬朗人哪……”
她这几天原本心情不好,哥哥来了,把她约束了好几天,等到好容易有空跑去炽焰帮,却说帮主出远门了,她一肚子气,跑到天衢大街醉红楼偷了好酒,在树上大喝特喝,远远的却看见楚非欢被人追杀。
这小子虽然她不待见,甚至有点迁怒,因为素玄给他的关注比给她的还多,但看在他是素玄看重的朋友份上,自已袖手旁观好像说不过去。
先前的那个灰衣人被杀的时候,她翻下树,蓄势待发,不想楚非欢自已解决了,后面那个灰衣人她其实比楚非欢先发现,但这丫头虽然莽撞,却不是笨蛋,一眼看出这男人武功在自已之上,楚非欢又有伤残疾,想要救出他,还不能硬来。
于是她一直看着,一路跟着,用自已的锁链,在树上窜来窜去,直到确定灰衣人愤怒激动之下没有发现她,才故意大闹象姑小馆,又趁着大家都追着她的时候跳上屋檐,人声哄闹起来,看见她也看见那灰衣人,那人果然不愿在众目睽睽下暴漏自已,一怔之下,已被她用锁链一把将人抢过来。
抢过来还要栽赃,大骂道:“哥子,我知道你恨我和他私奔,可你也不能把人掳了往火坑里送啊,你叫妹妹下半辈子怎么活?”
一语出而众人惊,市井粗人,其实较上流人士更多几分热血,仗义每多屠狗辈,立即便有人冲出来为她抱打不平,她趁机哭诉一番,为灰衣人成功塑造了专横霸道欺负妹妹妹夫的恶兄长形象,趁着众人揪着灰衣人不放,那人恼怒万分却又一时撕脱不开,闹得热锅滚油沸腾不堪的时辰,溜之大吉了。
至于她溜掉后,那些无辜利用的百姓是否会被那个狠辣的灰衣人给杀了,她可不管。
害怕灰衣人会继续追来,水灵徊一路不敢停步,她在郢都混了有一段日子,对道路甚是熟悉,想了想,直奔位于正议大街上的郢都府而来。
我往官府跑……看你还追?
她大小姐哧溜哧溜的奔到郢都府后门,锁链一展,轻轻巧巧上了树,趁着悠闲地几个护卫换班之际,又哧溜哧溜下了树,四处一望,撇了撇嘴。
这府尹好穷酸,院子这么小?
抬头望望,终于选定了一座看起来唯一像样的小绣楼,一翻身,带着楚非欢爬了上去。
绣楼二楼分明暗两间,水灵徊将楚非欢放在外间软榻上,自已也觉得累,倚着榻靠呼哧呼哧喘气。
喘了半天觉得不对劲……怎么我喘气声这么粗这么重来着?
水灵徊瞪大了眼睛,捂住了自已的嘴。
“呼哧呼哧……”
缓缓转头,水灵徊瞪着半掩帘门的暗间。
有人?
在干吗?
半夜三更的做什么重体力活?
好奇宝宝水灵徊是绝对不会放过任何可以看热闹的机会的,一翻身站了起来,蹑手蹑脚走了过去。
秦长歌今晚追人那叫一个辛苦。
从天衢到城北,眼看着一路居然是往美人窟的方向,秦长歌脸色越来越不轻松,刚到城北美人窟,就听见有人大叫杀人了,拎着一颗紧张的心飞驰过去,死的是一个壮汉,秦长歌一眼瞄过,发现他死于一种狠毒奇异的内家功力,下手的人及其毒辣,皱皱眉,拉过几个人问询了,终于确定非欢好像被人给救了。
然后又根据旁观者指引的方向,往城内奔来,本来不知道水灵徊往哪条路去了,却在半路上遇上一个灰衣人,直往正仪大街方向来,秦长歌觉得他的轻功眼熟并怪异,想起那个被奇异功力杀死的壮汉和众人的描述,立即毫不犹豫的跟了过去。
一直追到郢都府尹门外,秦长歌见他打算进去,想了想,立即命跟随几个高手拦下他,几人一番交手,那人虽然不敌围攻,居然也没落下风,还被他抽了个空子,从合围里冲了出去。
秦长歌也不再追,只是皱着眉,看向郢都府后院。
听众人描述,那个自称和人私奔的大妹子好像有点像水小公子啊……以她的性子,会选在什么地方落足呢?
目光梭巡半响,落于那座沉默的小小绣楼,秦长歌示意几位高手留下,自已一翻身,飘进院墙,飘上了郢都府尹家的小姐绣楼。
。。。。。。。。。。。。。。。。。。。。
绣帘掀开,一阵非兰非麝,却令人十分陶醉的香气立时弥漫。
水灵徊深深的吸一口气,有点哀怨的想起自已在臭男人堆里打滚的得好像太久了,久得都不知道女子闰房该是什么模样了。
什么模样?
安静、雅致、精巧、旖旎、香艳……
呃……香艳……
水灵徊目瞪口呆的看着一个半祼的男子,正狠狠的拍着自已的脸,狼狈无比的挣扎着翻身下榻,而榻上,肌肤胜雪身无寸缕的小小姑娘,瞪大眼睛,目光里惊惶欲绝,然而动一动也不动。
她肌肤如明月般润泽,而眉目清丽胜过午夜优昙,虽然惊怖失色年纪幼小,也不掩丽姿。
水灵徊皱皱眉,她看出这女子被点了穴了。
这男子以下做手段意图逼奸!
登徒子!采花贼!色狼!
怒从心底起,水灵徊虽说平日不当自已是个女子,可毕竟还是个女子,但凡遇上这类事,是可忍孰不可忍。
“喂!你!”水灵徊重重跺脚,大步走了过去。
“你这个色狼!:她伸手过去,恶狠狠一推。
却不防触手灼热,宛如火烫,她惊吓着收回手,那男子却突然抬起脸,漆黑长眉似是被冷水浇过,越发黑得惊人,眉下更黑的眸子明亮璀璨,却慢慢全是炽烈不可自控的情欲,有如无数妖莲在一池翻涌的碧水中灼灼绽放……
……
水灵徊的尖叫,湮没在沉重压迫过来的男体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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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 20:00
帝凰—卷一:涅槃卷 第九十八章 揭秘
听到人声的两人豁然转首,水灵徊睁大眼,疑惑的道:“咦,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立即忘记要打击色狼,立刻蹦了过去,“对了,你看见素玄没?素玄呢素玄呢素玄呢?”
秦长歌推开这个不住聒噪的丫头,淡淡看着萧玦,这是哪出戏码?恶俗的中春药了?
祈繁怎么回事?先追的人,反而落到她后面,她这个去追非欢的人,反倒凑在了一起。
“你好像不高兴?”水灵徊仔细端详秦长歌,难得这么注意他人脸上细微表情,“为什么?”
“唔……”秦长歌很认真的思索,答:“是这样一种感觉——我发觉原来我也不过是个很小肚鸡肠的女人,于是很鄙视自己,就是这样。”
“嗄?”
不理会水灵徊,秦长歌仔细看着萧玦,萧玦正以手支案,扶住沉重的头,抬脸看她,他的漆黑长眉似是被水浇过,越发黑得惊人,眉下更黑的眸子明亮璀璨,却满满全是强自压抑的情欲,有如无数妖莲在一池翻涌的碧水中灼灼绽放……
……
一刻之前,萧玦的手,曾触及那小小的可爱的胸。
眼前的女子却突然瞪大了眼睛。
惊恐的,无限绝望的目光——
颤了颤,有如被浇了盆冷水,萧玦突有短暂的清醒——这目光,不,不是她的……她不是长歌!
自己怎么会来到这里?自己在做什么?
猛咬下唇,尖锐的刺痛令神智稍稍冷静了些,萧玦狠狠的拍着自己的脸,又一把抓过桌上茶盏,对自己当头浇下!
冷水浇头,换来短暂的神志冷静,为怕自己不能抵抗那焚身的灼热,真的控制不住毁了这小姑娘的清白,他不停息的拍着自己的脸,一边挣扎着下榻。
只是非常悲惨的,水灵徊突然冲了进来。
她的骂声他听见了,残存的理智在苦笑,龙游浅滩,自己大意如此,有什么好说的?
不妨却又听见那个永远波澜不惊的声音,一抬眼,看见明霜神色古怪似笑非笑的看过来。
他怔了怔,一时竟觉得有些狼狈。
帝王之尊,富有天下,掌控朝局如臂使指,却似乎从未曾在这个神秘的小小宫女面前占过一丝上风。
这好像是当年长歌在的时候,才会出现的状况。
为什么?
她到底是谁?
眼见着明霜踱了过来,纤手一抬,已把上了他的腕脉。
纤细的手指带着独特的沁凉香气触上肌肤,手指微凉,本该因为肌肤相触而立即腾身的炽火,竟奇异的被这带着连香气都有些拒人千里之外意味的手指的温度,浇灭。
秦长歌手指一搭,立知端倪,撇撇嘴,无声冷笑。
是很厉害的春药,不过也就是普通山寨升级版的,难怪萧玦能够抗得住,练武之人这点定力都没有,那就奇怪了。
四下一打量,看见那不能动弹满目惊慌的小姑娘,不过及笄年纪的样子,又望见远处墙角里被打昏的小丫鬟,心里已隐约知道大约萧玦惹了谁,被坑害了。
皱皱眉,看着萧玦难熬的神情,他的手指灼热而发抖,两颊浮上不正常的赤红,她把完脉他却不肯放手,一翻手抓紧了她——他坚决不肯碰那孩子,对水灵徊也一眼不看,唯独对上她,目光灼灼,满是渴望。
对我比较有性趣么?
可我还是个处呢!
因为还没决定要不要再来次颠生倒死的爱情,所以不想轻易献身的秦长歌,恶劣的微笑着,凑到萧玦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又指了指隔壁一间空房。
轰!
皇帝大人的脸,被某人毫不脸红擎起的黑色妖火烧成了焦炭。
秦长歌却一把抓住摸不着头脑的水灵徊,继续似笑非笑的向外走,一边道:“外面还有人等着抓奸,把事情闹大了好整治您,该怎么做,您素来英明,想必不用我多事了。”
她走了几步,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一般,又加了一句,“好像姜华在升任刑部尚书前,是赵王门下呢。”
萧玦深吸口气,闭了闭目,半晌,睁开眼,目光尖锐如剑:“再问你一遍,你是谁?”
回眸一笑,秦长歌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您心里觉得是谁,就是谁。”
虽说先一步令属下将非欢送回去救治了,秦长歌终究有些不放心,打算尽快赶回去,瞄了一眼街对面的马车,有点惋惜看不到好戏,叹了口气,身后水灵徊却亦步亦趋的跟了过来,诧然道:“你不管他了?”
她不是笨人,已经看出萧玦大约是中了迷药,只是,不是说中迷药的不那啥那啥,会焚身而死的吗?
秦长歌愕然回身看她,咦,你也是穿越的?武侠小说看多了?谁告诉你中了迷药就必须和女人嘿咻嘿咻否则就不能活?那纯粹是无良作者们为了撮合男女主或者是为了给男女主制造误会故意编出来的虐心桥段嘛,其实迷药不就是让男人想发泄?可是,发泄有很多种渠道啊,谁规定一定要经过女人的?
何况这种落后时代的低级版本的山寨出产的迷药,坚持坚持说不定也能等到药力自动退散,无论如何都死不了人的。
算了,还是不带坏小孩子了,想了想,秦长歌笑眯眯的道:“人家与众不同,意志强大,咱们要懂得成全。”
她漫不经心带开话题,“倒是好久没见你啊,还好吧?”
“好什么?”水灵徊立即被这个话题引发无限强大的怨恨,忘记自己打算追问的问题,烦躁的抓着头发,“我哥哥来了,硬抓住我不给走,我好不容易溜出来,结果……”
微微一怔,秦长歌颜色变换,敛了笑容,缓缓道:“你哪个哥哥?”
“三哥嘛!”水灵徊大摇其头,“真是奇怪,他难得出谷的,居然来了西梁,哎呀呀我真倒霉,就算来大哥也好,偏就是三哥,我最头疼他了!”
“你逃家太久了,他也是担心你,”秦长歌漫不经心,不看她,“你毕竟是个女子,孤身在他国,不放心也正常。”
“担心我?”水灵徊嗤之以鼻,“他那个人,担心过谁?当年他最好的朋友白渊因推行新政在国内遭受反对势力围攻,东燕因此引发‘西京政变’,血流成河人心惶惶,谣传白渊被杀,被围,被赶下台的流言飞得到处都是,咱们都以为他一定要收拾行装奔去东燕了,至不济也该查查人家死活吧?他好!他居然不急不忙,整日在谷中观花弹琴养鱼写字,稳坐钓鱼台,还说无妨无妨——你看,就这么个人,你相信他会为我出门几天而担心?”
水镜尘和东燕国师白渊是好友?秦长歌这回真的有点吃惊了,为什么无论是西梁隐卫还是自己的凰盟,都一直不知道?
秦长歌心里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但一时实在也无法思索出哪里不对,凰盟又不是万能,不知道水镜尘和谁是好友并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失误,何况他和谁是好友,实在也与她无关啊。
想了半晌想不出端倪,只好丢开,听得水灵徊又一叠连声的缠问素玄下落,一摊手道:“我真的不知道,知道干嘛不告诉你?说起来你今天也帮了我的大忙呢。”
“你知道就好,”水灵徊大眼睛一转,上下打量着她,突然笑嘻嘻道:“所以如果将来我看上谁,你不许和我抢,我看上的那谁如果看上你,你还是不许和我抢。”
“你说的是素帮主吧?”秦长歌突然停步,看着天边稀薄的曙色,和挣扎于云层中欲带跳跃而出的那轮日头,一笑道:“他是他自己的,轮不到谁来决定,另外,你真的觉得,素帮主看上的,记着的,是我本人?”
萧包子眼泪汪汪在棺材店后院挠墙。
他已经挠了半个时辰了,当他看见楚非欢回来时的模样,他就和那墙苦大仇深的卯上了。
连外面哄传吏部尚书突然跑到素来和他不对盘的郢都府尹衙门前长跪请罪,并当众将他那个著名的恶少儿子镣铐如身一步一个巴掌的扇到衙门前跪着的最大新闻,一向最爱看热闹的包子都没理会。
街上人群蜂拥,脚步声踏踏不断,全城吃过恶少亏的人比例庞大,这下全部涌去找痛快了。
秦长歌就负手看着儿子挠墙,不劝不管,半晌道:“知道错了?”
包子答:“没想明白。”
“嗯?”
“我觉得我好像哪里错了,但又没想明白哪里错,”包子含着一泡眼泪可怜兮兮的看他娘,“你给解释一下?”
秦长歌唔了一声,八风不动的道:“你错在,一,不该没有限度的玩恶作剧,导致你干爹羞赧之下出了门,才有后来的事,二、你看见他出门,就应该立即阻止,最起码也要立即唤你祈叔叔他们出来,但是你没有,三、你没有准确认识到你和你干爹的实力,轻易任他孤身蹈险,而且你缺乏应急反应,你身上应该有凰盟为了以防万一,随时给你带着的小火箭,为什么不放一个预警?”
包子一拍脑袋,大恨:“怎么忘记这个?就记得弹弓了!”
他沮丧的苦着脸,转回身继续和墙拼死奋斗,“我罪大恶极……”
笑了笑,秦长歌弯下身,拍了拍儿子的大脑袋道:“好了,挠什么挠,你不怕爪子疼我还心疼我的墙呢,你也不用这么自责,你才几岁?恶作剧也好,思量不周也好,换成别的孩子,都难免,我指出你在这件事上面的失误,不是要你觉得自己是个罪人,从此羞惭畏缩失却玩闹无畏之心,我只是告诉你,任何一个人,在行事之前,都必须有周密的思考,推己及人,前因后果,就算不能计算得一切无虞,也应该在最为冷静的状态下尽量思虑周详,须知江湖险恶,朝堂诡谲,为上位者一言可定天下可覆天下,诸般种种,都是刀尖上行走的活计,所以,你得学着,别把你聪明的脑袋尽搁那里生锈,没事多动动。”
“江湖朝堂天下关我什么事?”包子纵横捭阖的一挥爪,啪的打在墙上,痛得嘶了口气,歪歪嘴道:“我只关心几个人,”他划了个圈,自己觉得很大,很囊括,很有气势,“我喜欢的人们。”
秦长歌默然,半晌喃喃道:“帝王应无爱,这父子俩却一个德行……”
包子不管娘在叽咕什么,忽地一拍脑袋,道:“你说要动脑,现在我一动,就想出个好主意来了,我觉得吧,其实你刚才说了那么多都是白说,关键在干爹失去武功而我又不会武功,只要我武功好,能保护我在乎的人,那么什么都不会发生……我现在就去看干爹,然后我去学师父给的武功。”
说到做到是萧包子的良好品质,他立刻撒着小短腿奔进去了,秦长歌看着他小小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微微仰首吁了口气。
对不住,儿子,时局纷繁,敌手深潜……我想你更强大的活着,更强大的保护自己……所以,你不能有别的孩子吃喝拉撒睡胡乱搞来傻颠颠混世魔王般的幸福童年了……
院门吱呀一响,却是祈繁容啸天回来了,秦长歌掀起眼皮,不咸不淡的瞅了瞅。
那两人一脸惭色,给秦长歌赔罪,说辟犀香刚刚研制出来,气味若有若无不稳定,马车又绕来绕去,两人多走了许多冤枉路,结果还是在秦长歌之后才找到那辆马车,他们到的时候,正见到那批公子爷在马车里睡了一觉,算算时间好事差不多了,捋袖子挥拳头,分兵出马,一批人砸开后门冲去捉奸,一批人去敲衙门惊闻鼓,说看见江洋大盗闯入官衙,意图逼奸小姐。
杜府尹一听就炸了脑袋,急冲冲便赶到后院,看见宝贝女儿绣楼的门大开,地下桌凳零乱,一堆乱七八糟的男人围着楼门,急气之下差点没晕去。
正要喝令衙役过来,先将闲杂人等全部驱赶开,却见闺房门突然款款打开,杜小姐的丫头在一众惊讶的目光中,面色苍白却神情镇定的出来,对所谓“小姐被逼奸”之事矢口否认。
公子爷们怎么肯依,跳脚大嚷丫鬟撒谎,有些性急的连奸夫淫妇这词都冒出来了,杜府尹越听脸色越沉,这群人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用心如何杜长生怎会心里无数?一眼看见姜尚书家的恶少也在,更是隐约已经有了谱。
然而不见女儿出来,依旧不放心,正欲入内,却听女儿在内间发话,说夜来有贼人入内,幸遇壮士解救,未曾受惊,壮士光明磊落,不欲呆在闺房瓜田李下污人清誉,现在在隔壁房内歇息,请爹爹务必重谢云云。
杜府尹放下一半心,依言去了隔壁,一堆人立即跟了过去。
房门一开,杜长生大惊失色。
好整以暇坐在椅上饮茶的男子,虽说衣着平常,神色也有些倦然,然而风神高贵,眉目俊朗,一抬眉冷冷看过来的神情,出鞘名剑般的光华四射,冷肃厉烈。
“陛下!”
一声惊呼震翻了尚自得意洋洋的恶少们,他们目瞪口呆的看着杜长生噗通一声跪了下去,而萧玦冷冷瞟过来,目光里满是嫌恶不屑,当即就有人软瘫了下去爬不起来,而脸色发青的姜川允,无声无息中湿了裤子,一股臊味,熏得周身人恶心欲吐,却连皱眉都不敢,只砰砰砰语不成声的磕头。
隐身对面树上的祈容二人,知道尘埃已定,“护萧玦周全”的任务已经不需要他们来使力了,两人对萧玦也没什么好感,没兴趣观赏他大发龙威,自带了人悻悻回来。
秦长歌自也不会多说什么,只道:“水家三公子到郢都来了,你们派人好生盯紧着,看看他到底是来逮妹妹的还是有别的打算,这人十分不简单,千万记得派最精干最不起眼的人去,有一点不对劲的,赶紧撤回来。”
祈繁应了,笑道:“明姑娘对这个水镜尘好似很防备?”
挑挑眉,秦长歌无奈道:“我是对他的名声很防备——但凡被人称为圣人的,我都防备,要知道是人便有七情六欲,一个人修炼成圣,需要多大的定力?而这样的定力,到底基于什么样的理由?到底是真的圣洁不受诱惑,还是只是因为他想要的东西太大太恐怖,寻常东西根本诱惑不了他?”
“明姑娘真是深入人心,”祈繁盯了她一眼,“只是这样剖析人心,未免也很恐怖。”
“是,”秦长歌笑容里难得的多了丝辛酸的意味,“你以为我想啊……”她一语未毕迅速岔开话题,问,“孟老夫子谈过心了?那晚赵王府邀宴的士子,能找的都找齐了?”
“嗯,”祈繁笑的狡黠,“您进宫的时候,这事咱们已办得七七八八了,就是您说的,是人都有弱点,抓住弱点,不怕他不说实话。”
嗯了一声,秦长歌仰首看向小雪初晴后的冬日长空,那一片湛蓝纯净如绸,不见微云,而日光澹澹,普降人间,看来一切都很明朗,一切都很爽净,其实一切都在云层之后,一切景物都只是折射后的景象。
真相呢,是否也是如此?
谁又是那双真正拨开云雾的手,还三年前的皇后之死谜案,一个朗朗晴天?
将目光缓缓放下来,秦长歌笑得淡然而神秘。
“敲醒了某人,就是为了让他出力……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接下来,我要进宫。”
夜深了,巨大的宫殿群沉默在冬夜的沉肃里,远处隐隐有更鼓声声,以悠长而苍凉的敲击,催促无眠的人早日回归床榻。
御书房一点星火,犹自不灭。
萧玦今日在御林军和侍卫拱卫下,上了明黄龙舆起驾而去,扔下满面惶然拖着儿子请罪的姜华毫不理会,留下他在府衙门前嗖嗖的寒风中欲哭无泪,官儿们的消息都是闪电般迅速灵通的,风起于青萍之末,却绝不仅止于青萍之末,随即,朝会之上,立即便有御史上章弹劾,列指姜华贪赃,卖官,纵子行凶,交结内宦等十大罪状,萧玦只是面无表情的看了,将奏章留中不发,英锐长眉下幽黑双目波澜不兴,令那些偷偷抬眼窥视他表情,一心从他细微的表情上揣摩出“上意”的官儿们毫无所得,然而不动声色的,他的指甲却轻轻在“交结内宦”的御史。
年轻御史受宠若惊,面对帝王看似不经意的垂询,一五一十将自己“风闻”的姜华诸事,倒了个干净。
“微臣听说姜华早先寒门出身,后来得赵王赏识,步步升迁,这人油滑奸狡,长袖善舞,曾经向诸臣卖弄,称他深知陛下心意,并连陛下喜好亦十分清楚,微臣以为,臣下不可窥探天子起居,否则易起阴微之心……”
萧玦以难得的耐心听完他滔滔不绝的卖弄学识,方漫不经心的道:“你说的是,平日看你有几分轻狂浮躁,不想如今颇见风骨,且心思细密,值堪大用!”
被赞得骨头轻了几两,御史在地下磕头有声,“微臣岂敢不拼死报效!”
“你说……”萧玦淡淡看着雕龙绘凤的穹顶,“他一个外臣,如何知道朕的喜好起居的呢?”
微一犹豫,御史还是不敢乱说,只伏地道:“陛下查问身边内侍,当即可知。”
“嗯……”萧玦目光落在殿外那一群弓腰控背等候传唤的太监身上,点了点头,道:“跪安罢。”
御史揣着一杯幸进的美妙梦想,小心翼翼的退了出去,他身形消失,调取名单纪录的小太监进来,小心奉上以火漆封上的卷宗。
箫玦接过,挥退所有人,殿内只剩下他一个人。
烛火飘摇,映着他鲜明轮廓,此时却有些神色模糊,有些黯沉的表情,掩在幻动的光影里。
手指在火漆上停留半响,似在犹豫,箫玦终于缓缓揭开密封。
他先是一目十行的看过,随即,顿了顿,又从头看起,像是不认识那些字一般,一个字,一个字,看下去。
他将卷宗凑得很近,一眼眼盯得很紧,似乎想从里面找出自已想看见的字眼,或者把某些字眼给抠出去。
然而最终他好像失望了。
足足半个时辰后,他才放下寥寥几字的卷宗,有点茫然有点沉重有点不敢置信的看着烛火。
风冷淡的从穹顶上空掠过,彷如在吹奏一曲忧伤的歌。
……
依稀是那年好大的雪,半夜里就积了好深,他在舞剑,偷偷的练,回风舞柳亭剑光亦如风舞云飞,恍惚听见轻微的赞声,暮然回首,小小的清秀少年一眨不眨站在不远处的亭角,见了他,微微一笑。
“哥哥,你舞的真好。”
那年的楼台晶莹,飞雪漫漫,因练武不为父兄所容的孩子,在寒冷雪夜孤独的起舞,却于无意回首间,获得那个孩子真心的膜拜的赞誉。
姐姐爱护他,但觉得练武好粗鲁,叔叔支持他,但他也没觉得练武有什么必要,然而弟弟,那个从小就优雅温文,他以为他一定讨厌自已武夫气质,因而总是不愿接触的异母弟弟,给了他人生第一份肯定。
比长歌……还早……
长歌……
雪突然缓了,不再急如飞絮,而是旋转着游丝般自天穹降落,落于一处清净雅致的树林中,遍地梅花……哦,这里是云州梅林……雪落无声,花开无声,隐约听到足音落于雪上的细微的吱嘎之声……长歌呢?不是约好在这里,说有东西给我的么?
步声越来越近,却依旧不见人影,他开始着急,突然有人轻衣薄裳,分花拂叶而来,姿态轻盈如随风飘举,他大喜的迎上,是长歌!
却发现自已怎么也挪动不了脚步。
他惶然回顾,却是弟弟突然出现,还是那个小小少年,牵着他的衣角,欢喜而急切的对他说:“哥哥,你舞得真好。”
心里隐约有些奇怪,云州这年,阿琛不是已经十七了吗?怎么看起来还是这么小?又想,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长歌却突然向后退去。
他大惊着想追,长歌只越飘越远,她倚着梅树,冷冷看着他,轻启朱唇。
“陛下是舍不得了是吗?”
“陛下是舍不得了是吗?”
……
第九十九章 阴火
声音轻细,清凉宛转,却如黄钟大吕,隆隆响在耳边!
他阗然睁眼!
一入目便觉金光刺眼,令人昏眩,他急忙闭眼再睁开,好一会,朦胧成一团的视野才渐渐清晰……十八金龙在头顶张牙舞爪盘旋飞腾,追逐一轮熠熠红日,嵌了金粉的龙身光辉闪耀,气势凌云,“他怔了好久,才想起来这是龙章宫雕饰十八金龙的穹顶,而刚才竟是离奇一梦。
梦里似真非真,似幻非幻,然而每一幕,都直刺他如今矛盾痛苦难以言说的心事。
萧玦从椅上坐起,注目案上纸卷,风刮动单薄纸张簌簌有声,那些不愿入眼的字眼迅速翻动着,连绵成一道模糊的光影,他盯着那些字眼,发觉不知何时已冷汗涔涔。
……当年,她说,天子无私。
……当年,他说,帝王家事,亦关于国。
……当年,她说,爱臣太亲,必危主身,后宫亦陛下之臣,请陛下无需专宠长乐宫。
……当年,他说,人臣太贵,必易主位,臣弟虽为陛下之弟,但首先应为陛下之臣,九锡之封,王爵之重,请勿轻与。作威作利,有乱朝纲,请勿轻纵,涉罚臧否,请自臣弟始。
……当年,她说,法不阿贵,绳不挠曲,以天下为秤,民心为衡,轻重自知。
……当年,他说,陛下无需自责,两兄枭獍,其罪当诛。刑罚之重,不辟亲族;赏善之微,不遗匹夫,则天下大治矣。
……这样两个政见几乎完全合契的聪慧人物,这样两个全心全意为他的江山臣民思谋的人物,这样两个他同样爱重,视同己身的人物。
他的左膀右臂,他的,亲人。
当真……当真……以生死搏杀,骨化飞灰做了最后的结局?
为什么?
他无法想象当年点燃长乐宫粉垩金殿的妖火之柄,执于那双病弱细白手掌之中。
他不愿相信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曾经冷酷注视着自己的亲嫂亲侄葬身火海,冷酷的看着宫殿倾颓,看着自己的亲哥哥,失去妻子爱儿,成为永恒沉溺于苦痛之海的孤独之人。
阿琛,牵着我衣角夸我舞剑真好的小小少年,多年来追随我从无相负的亲密兄弟,你当真,忍心如此?
不……不……
那天,当长歌之死,经由圣僧之口,惊雷般劈进他神智的那一刻,他便对自己发了誓。
便是穷尽帝王之血,穷尽此生寿命,也必为长歌,为早天的孩子讨回一个公道。
他发誓无论是谁,哪帕他富有一国,哪怕他威凌天下,哪怕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然而当那神秘女子明霜一句状似无意的点拨,当他抱着几乎不信的心态调阅密封的案卷,那纸卷上看似没有关联的字眼,在有指向的寻找串联之下,立刻便将一个他最不愿意看见的阴冷事实摇在了他面前。
三年前,在秦楚二王被诛后不久,朝议纷纷,诸王自危,为免此事了发诸臣对帝王心地的猜疑,阿琛不避嫌疑,自请为领侍卫大臣,担负宫禁护卫之职。
当时他颇为欣喜,因为萧琛此举,不啻向臣下世人曹告,陛下并非刻薄不能容人之主,更无兄弟相疑之心,否则也不会在二王事变后,依日将关乎自身安危的宫禁重任,交给异母兄弟。
只是他休弱多病,也不过领个虚衔,并不真正入宫值夜,但一切宫禁防卫调动事务,需报请他批准。
当时的宫禁总管,御林军统领,是天璧二年的武状元董承佳。
此人于乾元元年失足落马而死,萧玦记得清楚,据说是一批交好的官儿邀他去狩猎,不慎落入当地猎户陷阱如今看来,那批官儿们是些什么人,当中会有谁,实在是件值得调查的事。
比如,姜华,在不在其中。
而姜华,天璧三年时是刑部一个不起眼的书办。事发当夜,他当值。
三年前那夜,姜华做了什么尚待追查,但是董承佳做了什么,却是清楚得很。
他将换防时间做了调整,西梁皇宫规矩,各班侍卫分管各宫区域,依位次高低轮班换防,比如龙章宫戌时换防,长寿宫亥时换防,长乐宫子时换防。
因为前元时,秦长歌经常造访元皇宫,对元皇宫的防卫布置嗤之以鼻,所以她主掌内宫之后,对宫禁防备做了详细规定,换防时,为防侍卫交接班时的混乱,以及圆定地点换防易使人乘虚而入,长歌曾现定,每目换防地点不定,由领侍卫内大臣临时决定。
那晚龙章宫换防一切如常,长乐宫和长寿宫却调换了一下,长乐宫亥时,长寿宫子时。
换防地点定在长乐宫西宫门外,下半夜轮班侍卫列队而行,在西宫门与同时反向集结而来的换班队伍交接。
正常情况下,换防时的规矩是,分散在宫中各处巡游不断、正向集结准备下班的侍卫队伍,以西宫门为轴心收缩的同时,前来接班的侍卫同时反向散开,首尾相接,力保在换防这个短暂的时间内,宫中各处,没有缺漏和死角。
然而从那晚换防签到记录的情形来看,好像董统领发布错了命令,以至于下班侍卫收缩完毕,接班侍卫还没来得及就班,萧玦细细的推算了下时辰,大约有一刻钟的工夫,长乐宫某处会出现无人守卫的死角。
皱眉提笔,萧玦在纸上凭记忆画了当年长乐宫的布局图,根据记录上的时间差,对照当时的集合点和路线走向,推算了半个时辰,终于得出结果。
搁下笔,他神色愕然。
那空出来的死角,居然是长乐宫的正殿宫门!
这是什么意思?就算费尽心机空出这个死角,可有什么凶手会选择大摇大摆的从正门进入?
何况长歌武功绝世,干绝高弟,天下谁人不知?
萧功陷入沉思,手指无意在红木桌面上嗒嗒敲击…长歌之死的真相,彷如回旋无尽的迷宫,连绵辗转无有始终,有时候觉得自己已经走出死胡同,伸手便可触到迷宫之外的靖朗天空,可是转瞬迷雾重来,令人疑惑。疑点重重,每一点线索的指向,都似是而非。
时近深夜,他却醒得双目炯炯,毫无困意,正要再传几个太监进来,旁敲侧击一下到底是谁交通外臣,忽听殿外隐隐有喧哗之声。
皱皱眉,萧玦直起身,便见于海一溜小跑的过来,身后跟着长寿宫大太监童舜。
萧坝目光一缩,冷然道:“大呼小叫什么?”
两人远远的跪了,童舜道:“启禀陛下,太后凤体欠安,夜来突发檐语,神智不清,已经传了太医院邵医正,奴才想着事关重大,特来向陛下禀告。
突发澹语……神智不清……什么意思?萧玦长眉一拢,目光一闪,正与悄悄抬头的童舜相交,他霍地低下头去,然而那瞬间这大太监眼色里的意味,让萧玦突然心有所悟。
起身,他肃然道:“太后欠安,朕自当亲往看顾请安,于海,备驾。”
冬夜里起了雾,飘摇迤逦的白色雾气,如天地之笔缠绵不尽的柔媚笔意,正恬淡闲适的细细勾勒长寿宫的庄严轮廓。
然而长寿宫内,却乱如沸粥。
江太后刚才进了小佛堂礼佛,不出一刻工夫,却半昏迷的被抬了出来,还满嘴谵言,神色昏乱,这批宫人都是上次金弩事件后被临时调派来侍候太后的,她当初使老了的姆姆丫鬟们现在都在各宫做着最低贱的活儿,一时也没个趁手的人,这些人越发扎煞着手不知道如何是好,胡撤乱抬的,跪地下扒砖缝儿发呆的,躲一边不敢接活儿的都有,还是大太监童舜赶了来,才一一指挥妥当,该侍候太后得去侍候,该请太医则请太医,童舜则奔了龙章宫来。
江太后礼佛一向是不许他人干扰的,谁也不知道佛堂里发生了什么,而她嘴里喃喃说的话谁也听不懂,更不敢听,知道皇帝要来,众人面面相觑心里不安,害怕太后说的是皇家秘辛,被皇帝疑心自己听见了可如何是好?都不敢在太后面前服侍,一个个找借口溜了出去,而太医还没赶来,一时江太后面前,竟然没了人。
长寿宫内殿,两暗一明,中间是小佛堂,江太后日常寝居之地是左侧暗间,右侧暗间,据说原先是个殿中殿,还有个小花园,透明琉璃穹顶,一方小小荷池,荷池无水,以青玉为地,玉上天生波纹,远望去便如一池碧水,池中荷花也不是真花,而是以碧玉为茎,玛瑙为蕊,白玉为瓣,水晶为藕的亚石莲,其精致华贵令人咋舌,只是虽然贵重,却隐隐透出妖媚旖旎气韵,并不符合江太后身份,按说太后宫室是不该有如此布置的,事实上,这荷池,确实也不是江太后的手笔。
长寿宫在前元,是前元妙妃所居的“柔波宫”这位据说是前元最美的妃子,天生异香,体态风流,极擅内媚之术,容貌更是墨笔难描,极尽鲜妍,极得废帝宠爱,为她大辟宫室极尽奢靡,这妃子因此被诸臣所不容,被称为妖妃,元亡后,妖妃失踪,按说这宫室也该废去,不想江太后在入宫之前,暗自请了风水堪舆大师广元手看过,称宫中此处,为“凤目”之地,三星汇聚,常住此地者,主昌盛荣贵不衰,便坚持指了此地,改为长寿宫,这处荷池,因为贵重精美,任谁也不忍毁去,便留了下来。
慌乱过后,渐渐沉寂,江太后僵卧床榻,睁大眼睛,不住喃喃自语。
帘幕重重,一丝风也透不进,微弱的烛光,笔直的矗立于台几之上,一片光晕微黄,其余部分,都笼罩在沉滞的暗影里。
隔壁,暗间,云层里月色一闪,照在透明琉璃穹顶之上,五色斑斓。
华光照地,碧玉生晕,永恒碧水盈盈,永恒娇花艳艳的精巧荷池,突然诡异的分开一线。
一人宛如洛神仙子,丝绢飘飘,分水而出。
黑发,紫衣,一双雪白纤长的手,姿态优雅合握于腹,裙角飘散如盛开的花。
轻衣缓带,姿态轻闲,悠然而行。
那神情不似夜半于太后神秘宫室不可思议之地潜伏而出,而似漫步于自家后花园,偶见蔷薇上歇了只娇俏的小黄莺,因此闲散微笑而观。
她手指轻抚,一一抚过白玉雕琢,却宛如鲜活的莲叶,珍重如对真正娇嫩的花瓣。
唇角,却隐隐浮现一抹讥诮。
目光如水波流转,环顾这睽违数年的宫室,想起当年于栈渡桥上,和楚非欢提起这处荷池,并因此引发了建密道的念头由此救了楚非欢一命的往事,秦长歌笑得越发奇异。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凤目………江晚仪,你想得真美……你可知道,广元子那个二流术士,只看出了这一地的地形佳妙,却没能看出这一方荷池,别有玄机。
这全以冷寒之玉造就的荷池,生生造在凤目中心,如镇石如利器,插入目中。
毁的,何止是常住此地的主人的昌盛之福?甚至还有广袤天下,江山社稷。
妖妃阴妙嫦,你因何而来?因何而去?你是元王朝的媚主妖妃,还是一个心怀仇恨的悲情女子?
你来,成就末代帝王的爱情,然后毁去他的江山。
可笑世人愚钝,一叶障目,任史笔如刀般一宇字凌迟,凌迟一个弱女子含悲忍辱,抛弃一切以身伺敌,不惜以己身名誉为干秋诟病的血泪秘史。
不过没关系,你达成了你的目的,来也去也,再无挂碍,生死荣辱,对于你这样的女子,早已置之度外。
秦长歌微笑着,抚过玉石莲花。
当年她发现这里的玄机,更发现这方荷池下有地道直通宫外,遂趁修建宫室之机,做了改造,在那方琉璃透明穹顶上做了些手脚,现在这方荷池伤的,已不会是西梁的龙脉江山,只会是宫室的主人本身。
今夜,她自密道而来,便是推算好时机,想要亲自参与一幕好戏。
她笑吟吟的漫步而过荷池,长长裙裾拖曳如梦,悄无声息的步入江太后内殿,姿态优雅的,稳稳端坐在纱幔掩映的琴几后。
江太后的神智,在现实与过往的交界处游荡。
依稀是那夜,火光里人影幢幢……照微还在疯狂舞蹈,神色奇异的掰着手指数人数,她站在远远的回廊里,遥遥看着侄女的疯态,金丝凤绣宽袖下手指绞扭成一团。
那手指……冰凉。
因为在风地里站了太久。
有多久?
在长乐宫火起之前。
那晚,她因为下午积了食,不敢早睡,又记着御花园温房里精心培育的名品昙花不知道开了没,便出了宫。
出宫时,何嬷嬷还说了一句,主子今夜好兴致,这么晚了还出门,且把大氅披土吧。
当时她一看时辰,还皱皱眉,道,正是侍卫换防时辰呢,可真不凑巧。
不过实在挂记那昙花,还是去了。
谁知道一出门,便贝长寿宫四周安静有序,不远处长乐宫却正在换防。
她咦了一声,却也没多想,自往御花园去。
她去看了花,花开得极为清美,那清丽颜色仿佛随时都会在月下溅出,忍不住便折了一朵,笼在袖中往回走,却在长乐宫和御花园相交的甬道的一处隐蔽处,看见两个黑影。
何嬷嬷当时吓得便要喊叫,被她一把捂住嘴,她冷静的打量了一番,发现那两人是琛儿和侍卫统领董承佳。
隐约看见董承佳指了指长乐宫,而琛儿点了点头。
董承佳似是又说了什么,琛儿想了想,却摇了摇头。
他们一起斜对墙角,背对她,看不见身后,而不远处,江太后却发现也有个瘦瘦的身影一晃,她目力不佳,看不出是谁,只觉得是个男子。
那黑影太远,董承佳似是有些紧张,而琛儿没有武功,他们都没发现。
江太后屏住呼吸,看着董承佳给琛儿请了个安后离去,琛儿独自立在黑暗里,仰首向天,似在默默思量,半晌道:“出来吧。”她吓了一跳,却立即将何嬷嬷推了出去。
何嬷嬷跪倒在琛儿面前请罪,琛儿什么都没说,只道:“你知道该怎么做,去吧。”
何嬷嬷不敢看暗影里的她,连滚带爬的跑走,她松了口气,以为没事了,没想到琛儿转身,直接看向暗影里,轻声道:“母后,请现身吧。”她惊讶无奈之下,只得走出,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暴露了自己,琛儿只是淡淡笑着,指了指她的袖子。她这才恍然,原来是自己袖中香气浓烈的昙花出卖了自己,何嫉嫉现身时,身上可没有昙花香,而且这夜半时刻,何嬷嬷作为她的亲信宫人,如何敢离开她一人在外游荡?
琛儿向来是细心聪慧的孩子,要想瞒过他,很难。她力持镇定的笑看着琛儿,又看了看长乐宫,赞许的道:“好孩子,不枉我的心,我和你说了那么多次,你总是不接话,不想如今不声不响,便做了。”
“ 做了什么?”出人意外的,琛儿却突然反问了一句,他清雅的容颜被月色镀得越发苍白,如一副失了神韵的水墨画,那眼神幽幽远远,似乎盯着长乐宫,又似乎什么都没看。
他是要撇清吧?她理解的一笑,点头,“是,你什么都没有做。”她缓缓靠近他身侧,浓烈昙花香气里她轻轻道:“琛儿,你两个兄长已经去了,母后身边,能疼怜的只有你了,皇帝和母后不贴心,你也是知道的,可惜你身体病弱,不然……其实病弱也无妨,前元静帝号称英主,不也自幼有痼疾?”
后面的话,她暧昧的一笑,没有继续,琛儿冰雪聪明,哪里需要把话说完呢?
却不防那清雅少年霍然回首,那一瞬目光如利剑飞掠而来,刀似的害在她脸上,恍惚间她竟然以为是萧玦当面,吓得后退一步,这才想起眼前的少年也不是自己的亲生子,而他和萧玦素来亲厚……暗恨自己是不是今夜见萧琛出手,欢喜得昏了,竟说了不该说的话。
然而萧琛转瞬就敛了那目光,又恢复日常的孱弱模样,仿佛刚才那寒气凛凛的少年根本不是他自己,只是如常微笑,笑若清风,道:“母后说笑了,夜深露重,还是早此安歇吧。”
他说这话时,神情怪异,目光里似喜似悲似责似怨,苍凉无奈犹疑坚决,种种复杂情绪如乱麻般纠缠在一起,看得她心腔一阵阵冷缩,绳般扭得紧紧,被那种沉凝压抑的气氛逼得直觉的想要逃开。
她勉强笑道:“是的,母后倦了,将来的事,是你的了……
那晚她走出好久,回首看时,依旧见萧琛怔怔面壁而立,背影孤清如一轮永远难圆的月。
那晚她没有睡。
她在等待,并且做了一些准备。
那些此准备,其实她很久以前就已做好,她想做的事,和那晚发生的事几乎一样,只不过别人很合心意的先替她做了而已。
她果然等到长乐火起。
火起的那刻,一直清醒着等待的她,立刻召集了宫人和宫外的侍卫说要去救火,并让他们在长寿宫的水井里挑水去救,那井里,以及早几个月她在长寿宫附近添造的小工具房,水桶水龙里全部抹了油。
那晚火势好大啊,谁也别想冲进去,硬生生把建制恢弘的长乐宫烧得全毁。
烧吧,烧吧,都烧个干净,想进去的,想出来的,留下痕迹的,都烧掉吧……
江太后咯咯的笑起来。
烧得……真痛快。
这个杀了江家全家,杀了自己两个儿子的女人,以这样的方式化为飞灰,还真是便宜她了……
她睡着也在笑,缓缓睁开浑浊的双眼……
鲛纱帐顶垂落明珠,晶莹如丽质女子明亮双目。
象她的眼睛。
哦……刚才,她来了。
刚才,佛堂里,她虔诚上香,中川进贡的迦南香价值贵重,寸香寸金,淡金色香烟里她举香过首,深深俯拜。
神如果听见她的祷告,当知道她的心。
愿我江家复盛,愿照微复原,愿……那个女人永堕阿鼻地狱,历刀斧之刑,生生世世不得超度。
那个女人,永远都在笑,永远都漫不经心,媚妩如远山,飘摇如水晶帘,没有人能够看穿她的内心,她温柔清凉的目光却如镜般照出所有人的细微想法,并于宛转转侧间淡淡讥嘲,她迷离的笑容背后,是狠辣的出手和阴毒的内心——这个可怕的女人!
她怕她,一直都怕……好在,她死了,终于死了。
只是可惜了照微,她为什么会疯呢?
想到照微,她突然顿了顿。
那天……万寿之日,照微的尖叫…,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她皱起眉,开始思索……照微尖叫,罗襄那丫头也在尖叫,她们是怎么叫的?记忆中,好像照微有抬起手来,她指的是谁?
她霍然抬首,目光一闪。
却一眼看见紫王观音精美无伦,在袅袅香烟里似笑非笑。
似笑非笑?
她愕然瞪大眼,跪在蒲团之上不能动弹。
原本眉目慈和端庄的观音,今夜却换了容颜,飞凤之眉,碧水之目,冰雪之肌,鲜明之唇,还有,慵懒闲适,雍容淡漠的神色。
睿愁!!!
她捂住嘴,试图捂住一声冲口而出的惊呼,她想自己一定是眼花了,如何会将那容貌和睿懿绝不相同的观音像看成睿懿?
她颤抖着双腿站起身,只觉得全身柔软如绵,所有的力气都被无形的力量抽走,她干脆爬着靠近,仰首仔细的看高高供奉在佛龛上的佛像。
没错,是睿鼓!
啊!!!她仰首,绽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你别找我……你别找我……我只是添了一点力气……你找琛儿……找琛儿……冤有头债有主……你一定知道……”
江太后茫然瞪着帐顶,一遍遍重复:
“别找我……找琛儿……是他……是他……”
残灯映着朱幌,淡月照上深帘,一重重宫门被依次打开,有个颀长的影子,步伐快速的进来,一路都有人为他跪地掀开帘幕,她看不见。
她只是深深畏惧的,无意识的,重复着辩解逃避的言语。
修长的手指即将掀开帘幕,突然顿住,他已经听见了她的话。
月光将影子斜斜拉长,飘摇的帘幕连带着影子亦在飘摇,又似那颀长身子也在微微踉跄,他手指扣紧了那一方绛色茜纱金丝牡丹帘,攥得那原本娇艳盛放的牡丹朵朵零落摧折。
阿琛……
那是你的亲嫂,你的未满一岁尚在襁褓之中的侄儿,你哥哥此生最爱最在乎的人!
你为什么要恨她们?
你可以去恨我,去杀我……我宁愿你想杀的是我,我宁愿三年前死于长乐大火的人是我。
胜如此刻被冰冷的真相之刃,片片凌迟。
……当年他偷偷去从军,姐姐在后院花墙下相送,悄悄揣了自己做的松花糕塞他怀里,他含着泪捂着一怀滚热的牵挂,在长歌相伴下策马而去,那时晨雾初起,经过那一处石桥,便再也看不见淮南王府的模样,他硬硬心,不再回首,任蹄声踏碎那石板桥上的早霜。
却有少年,斜斜倚着桥栏,轻轻的对他笑,道:“哥哥,我等了好久。
他发上眉上,都微微挂了霜白,显见真的等了很久,他心中一热,知道这个弟弟自幼有不足之症,向来不能早起,畏惧霜寒,如今却在冬日晨雾潮湿冷寒的地方,等着他。
他立即将还热着的糕递过去,爱怜的去搓他的手,说,“瞧你冻的,吃口热食暖暖身子。”
少年只是低头,出神看着自己苍白细瘦的手裹在他因练武而生出薄茧,肤色浅麦色的骨节劲健有力的手中,喃喃道:‘我真……我是你弟弟……”
他没听清,笑问,“嗯?”
他抬头,一缕微笑亮如石桥后初初生出的阳光,明丽不可方物。
我说,我真庆幸我是你弟弟。
那糕似乎此刻还在怀中,热度滚烫的灼着他的心……当年那少年执意不肯接那糕,说,你离开后,就很难吃到家乡的食物,你比我更需要。
那日策马而去,好远好远之后,依旧看见少年身影凝立不动,阳光下如一尊美丽玉雕。
那么休贴的孩子,如何会在多年后,操起利刃,杀嫂杀侄,割去他一半的鲜活的心?
阿琛……
铮!
珠帘声动,琴音突起,如银瓶乍破,风雷刺天,转折飞掠,惊破迷茫混沌,溅起激越之声!
风起,帘幕突分,帘后,清丽女子紫衣黑发,端然安坐,雪白手指轻按焦尾名琴。
指尖一勾,起“仙”“翁”之音。
笑吟吟,然而不掩微嘲的看着他。
“陛下,舍不得了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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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 20:00
卷一:涅槃卷 第一百章 叩阍
萧玦的回答,尚未出口,已经淹没在秦长歌乍起的琴音里。
起音轻、缓、如情人私语,明艳旖旎,细雨千缕而和风万里。
萧玦一缕微笑泛上唇角,恰才的悲愤郁怒渐渐淡去,暂时忘却那诸般疑问,而往事如江流清晰奔来眼前,那些美丽的,如落英般缤纷、如水晶般永恒璀璨、因为曾经共历鲜血和硝烟反而更加鲜明难忘的记忆,那些长街回首、板桥微霜、云州梅林、赤河共战、郢都飞弩……他目光柔软,遥遥看见岁月之涯,那轻衣女子正拨云逐月,浅笑珊珊而来。
……琴音渐至空灵流动,飘飞如絮,如端坐远山之巅,闻万壑松声,观暮色如许,而目光所及,白云逶迤;天涯之远,霜钟遥鸣,其时月上中天而心神空静,怡然不知人世沧桑几许。
那断桥下一缕月光,深雪下半盏酒香,都于这一刻,涌入空虚已久的肺腑,来也去也,是耶非耶,名剑蒙尘,碧血化蝶,红尘里来往一遭,原来不过惘然一梦而已……
他心中一酸,仰首,怅然一叹。
……尾指一抹,琴音渐入凄咽悲沉之境,寂寥兰台明月无声,飞雪长空零落娇红,那些浅帘深笔描画的黛眉红颜,都随流光化为无痕,长风如许,不见人间凄凉离别,不许英雄美人白头,到头来,只换得樽前一醉,惆怅白发生。
天下何用?四海孤独,晚来风歇,醉卧谁膝?寒夜未尽,泪湿长衣。
……忽裂音而起,弦震惊声,八方风雷滚滚欲动,铁骑突出刀戟齐鸣,而长天之上彩凤翱翔,展翅间掠电飞云……光起、云收、火生、星陨、一切生于风云之上隐于沧海之间,一霎璀璨终成流星……沧海激荡,无尽悲愤……
萧玦心旌摇动,耳鸣目眩,站立不住,竟失手扯下整幅帐幔。
帐幔悠悠落地,纤指一划,弦如裂帛,齐齐断裂,戛然而止。
秦长歌缓缓抬头,一拂之间,那价值万金的名琴被她弃如敝屣的推到一边,她微笑淡艳如彼岸花,“如此佳物,置于此污浊黑暗之地,实为不幸,不如,毁了罢!”
“反倒是一种成全,是吗,陛下?”她仰首宛然笑语,目光冷彻。
萧玦默然伫立,烛火下他长身玉立,面容亦如玉琢成,线条俊逸而深刻,目光深深凝住长歌,在心中暗暗思量——适才一曲琴音,风云皆惊,曲中境界阔大,曲意不尽辗转,诉尽绝代红颜离奇跌宕一生,绝非能出自寻常女子指下,她是谁?某个答案似乎呼之欲出,然而这数日寒悚的经历却令他不敢对世事再抱任何荒诞的希望,那些最亲切的,最信重的,都可于一朝颠覆,他又如何敢奢望,上苍厚待他如此?
迎着他的目光,秦长歌旁若无人的起身,先是对目光惶然的江太后温柔一笑,笑得她激灵灵一个寒战,缩到床角,秦长歌才对萧玦道:“陛下,今日所闻所见,可有所悟?”
“你是谁?”萧玦渐渐镇定下来,冷锐双目紧紧盯着这个突然出现在长寿宫内殿的神秘女子,“你不是宫女……你是为长歌报仇而来?”
“我是谁?我想您应该知道,我是先皇后的人,我要做的事是为先皇后报仇,而这本该是陛下您的事,”秦长歌语气平静,“可惜您宁愿蒙昧双目,也不愿正视现实,如今,真相已行至眼前,您待如何?”
一指江太后,她道:“事发那夜,赵王殿下扮演了什么角色,有些您已经知道了,有些您还不知道,我如今只想当面问您一句,您,愿意知道么?”
你,愿意知道么?
秦长歌觉得自己很仁慈的,给了萧玦一个机会。
你愿意知道,那么我将处置权交给你,妻仇夫报,天经地义,死去的睿懿看着你,活着的老鬼我本人看着你,想知道我是谁?行,可你不尽你的义务,我怕你没面目去见重回的秦长歌。
你不愿意知道,那么,抱歉,从此我与你陌路,秦长歌不与满嘴叫嚣爱情事到临头却以各种乱七八糟理由放弃爱人的伪君子纠缠。
洞彻人心的开国皇后,从不玩那些矫情把戏。
浅笑盈盈,秦长歌好整以暇的等待,将一把宫扇的丝穗,慢条斯理的打散再理顺。
萧玦盯着她的动作,半晌道:“朕相信阿琛。”
秦长歌小心翼翼的将本来已经很顺的丝穗理得更顺,抬眼,微笑,“嗯?”
萧玦的目光在黑暗中依旧是明亮迫人的,“天子无私,你我何必在暗室窃议赵王无辜与否?你若有如山铁证,便拿出来罢!朕予你叩阍首告无罪之赦,容你金殿之上,剖陈冤情,将一切坦示于众目之下,先皇后被害一案,朕要天下人亲眼看着朕如何为皇后正名,朕也要如刀史笔,永无鱼肉朕之机会!”
“只是,”他森然道,“如果这些都只是你的计策安排,都只是一个为陷我皇弟入彀的局,如果你不能证实他有罪却被他证出他有冤……你该知道以民诬告皇族的后果。”
秦长歌深深看了萧玦一眼。
他何尝不是在逼自己?
他何尝给了自己退路?
萧玦啊萧玦,你也害怕自己最后会心软,会在爱弟与爱妻之间难以抉择,会以所谓逝者不可追,生者当珍惜的理由劝说自己,放过萧琛?
看着不过短短数日已经瘦了一圈,眼下也微微生出青黑的萧玦,想起当年石板桥寒霜之上的清雅少年,想起那对含泪微笑推让热糕的兄弟,难得的有些心软。
嗯……不逼你了……你,且看着吧。
“那么,陛下,准备好看我的状纸吧,”秦长歌微笑漫步而过萧玦身侧,香气和语声一般沁凉,“还有,准备好红巾翠袖吧。”
乾元三年,冬,腊月初一
癸未年、癸亥月、戊申日。
宜:祭祀、沐浴、捕捉、畋猎、结网、扫舍。
忌:嫁娶、纳采、订盟、安床、动土、安葬。
天高云淡,澄江似练,风从远处高岗上经过,带着一缕未凋的落叶的芬芳,掠起女子黑发素袖,她微微仰首,似在聆听来自遥远更远之处的神秘之音,良久,轻轻吟:
“请共星辰起,看长风,穿帘入户,不绝如缕,拂我红尘三千梦,不谢流光如许。舞长剑,旧识谁记?且谱红颜香墨里,弄银筝弦乱得新句,裁沁雪,化飞雨。”
“心寄清澹芳华语,笑传奇,豪情不已,天当付与。云海苍茫风将起,且共椽笔赋取,正落笔,倾心华曲。最忆当年龙荒雪,向来此岚气下烟雨,论兴亡,铁蹄底。”
她语声清淡,神情高远,祈繁立于她身侧,听着这境界豪迈之词,凝注她神情,半晌微微一叹。
本因面临重大事件而有些兴奋有些惴惴不安的心,也因眼前女子凝定雍容恒静如一的风华气度而渐渐平静。
只有萧包子不管即将要发生什么,牵着娘的衣角,叽咕,“你最近很不义气,到哪里都瞒着我。”
“我去整人,”秦长歌弯身对儿子微笑,“少儿不宜。”
“整人没有我怎么行?”包子抗议,“我小毒天天有,大毒不绝手,你没我熟练。”
“这个我比你熟练,”秦长歌笑得很诚恳,轻轻在儿子耳边道:“没有我的胎教,哪有你的奸诈?我练了几辈子,你还早着呢。”
她起身,看了看那些面色灰暗跟在身后的人们,一笑。
“诸位,你们的夫人儿女小妾姘头以及心爱的银子珠宝房产以及名声地位隐私苟且……在你们做完你们该做的事之后,都会完好无损的归还你们——不要担心我的信用问题,因为即使我信用不好,你们现在也必须听我的。”
手一伸,祈繁递上一沓纸卷。
拍拍纸卷,秦长歌微笑,“做皇商还是做得很成功啊……”她向伤病未愈却坚持要送她的楚非欢眨眨眼,轻笑道:“放心,罪恶应当受到惩罚,而真相终究要大白天下,到那时,你失去的,也该能拿回来了。”
“我不需要拿回来,”楚非欢静静看着她,“我只希望你每次都能好好的回来。”
“当然,”秦长歌蹲下,看着他眼睛,“我从未辜负过你的希望,不是吗?”
微微一笑,楚非欢理了理她的发,手势轻若拨弦,“嗯。”
站起身,秦长歌看向容啸天,后者对她点了点头,做了个手势。
秦长歌颔首,转身,潇洒一挥手。
“告御状去也!”
冬日的阳光有些空阔的意味,白亮亮的照在郢都府衙门前清净的街道上。
“咚!咚!咚!”沉厚的鼓声,在郢都府尹门前巨鼓前响起,声若闷雷,远远的传开去,惊动了四邻百姓,很快府尹门前就聚集了一批看热闹的人。
人们带着愕然的神情,看着那个漫不经心握着鼓槌的风致秀美的女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鼓,那姿态好像生怕一不小心将鼓敲破了,他们见惯了悲愤得恨不得将鼓敲破的苦主,还真没见过敲得这么怕费力气的。
接下来他们更是瞪大了眼睛——因为他们看见素来严肃沉稳的郢都府尹杜长生,连帽子都跑歪了,几乎在鼓声响起的那一刻,就立刻冲了出来。
按照西梁规矩,叩阍者,先于郢都府先击鼓鸣冤,由府尹接下状纸,再根据案情决定是否递交御前,然而今日一切都是破例,内廷早早传下旨意,郢都府尹杜长生一大早就冠带齐整坐立不安的在后堂等候,此时听到鼓声,砰的一下跳起来,也来不及等长随,急急的奔了出去。
门开处,阳光下,击鼓的女子立即停手,巧笑倩兮的看过来,素衣飘拂在淡金的光线下,宛如谪尘的仙子。
呃……这就是陛下关照的,告御状的苦主?
杜长生毕竟是宦海沉浮多年的官员,早已习惯将情绪收敛在心,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当下也只是神色如常的按例,升堂问话接状纸。
上好弹墨暗花镶金线的状纸递上来时,他眉稍跳了跳……这纸,可非寻常人能用,这女子,什么来头?
陛下密旨只说要他将告御状之人带往大仪殿,可没说居然是这么个娇怯怯,行事奇异的女子。
他皱着眉头看了看秦长歌,缓缓打开状纸。
“啪”一声,状纸跌落在地,号称“铁面府尹”的杜长生,这回真的连脸色都变成铁色的了。
平金状纸抬头,墨迹淋漓几个大字。
“民妇明霜,首告赵王萧琛谋害前睿懿皇后事。”
!!!
头昏眼花了好半天,杜长生才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手,一眼也不敢再看的将状纸小心封起,肃然下座,伸手一引。
“姑娘,请随我金殿面圣。”
大仪殿,宝顶琉璃龙凤华瓦,在朗朗晴日照耀下,彩光辉艳。
宫门重重,重重,在她身前一一缓缓开启,再一一缓缓闭合。
长阶上笔直立着内侍尖细的嗓音如锋利的线般,慢悠悠割开沉肃的寂静,最后一个尾音,如刀锋般的挑刺向天空。
“宣,明霜觐见……”
她淡淡微笑,衣裙逶迤,迈步而上高峙十丈嵯峨入云的大殿玉阶,从宝盖羽扇如云侍从中走过,从鹄立雁行,衣朱腰紫的百官丛中怡然而过,从众多充满惊讶窥探的目光中淡然而过,雪色裙裾在深红镶金边华毯上如云逶迤,层层叠叠宛如梦境。
一个森凉而又旖旎,令人不敢惊破而见其深隐血色的梦境。
丹陛之上,金阶之巅,三十四行龙狰狞肃杀,镶金嵌玉的御座上,一身帝王王朝会正式冠冕的萧玦,目光深深,看着这女子,悠然无畏,行近前来。
如见当年,即将封后的女子,凤冠云裳,俯瞰天阙。
杜长生早已俯身跪了,默不言声递上状纸。
秦长歌盈盈跪下,向立于王公贵族左第一,神色平静看着她的赵王萧琛,一笑。
萧琛居然也回她一笑,神色淡然,毫不在意。
而御座上,萧玦屏住呼吸,缓缓展开这注定震惊天下,震动四海,关系一代传奇神后生死真相之谜的状纸。
“民妇明霜,首告赵王琛谋害前睿懿皇后事。”
“……赵王琛,怀阴诡窥测之心,施雷霆杀戮之行,诈庆寿,谋脱身,撤宫卫,隐长乐,与先御林统领董承佳,定计于暗室,行凶于皇宫,二月乙巳,擅调长乐长寿二宫守卫,以谋国母……深冤待雪,幽魂长吟,元凶逍遥,是非倒持,圣贤不得载于青史,奸侫尚得荣立朝堂,天日昭昭,不见国母泣血,长空朗朗,何有覆盆之怨?……今顿首丹陛,上叩九阍,诉奸回於陛下之扆座,希以圣明之志,追索诸凶,还我先皇后清白耳!则九泉之下,深渊之底,方可含笑矣!”
卷一:涅槃卷 第一百零一章 反攻
语气铿锵如刀击石,句句都似要溅出悲愤的火花,字迹更是龙飞凤舞,仿若即将破纸而出,萧玦却轻拢双眉,将心中那个原本就觉得荒诞的希望,再次扼灭了些许。
这不是她的字……
沉思半晌,轻轻吁一口气,他不看任何人,将状纸递给一旁的内侍,道:“读。”
内侍双手上举,躬身接过状纸,目光一扫,手一颤,险些也步杜长生后尘,将状纸掉落地下。
吸一口气,紧紧捏着状纸边角,内侍庆幸自己还算镇定,没有真的御前失仪,一字字的读下去,仔细听来,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几乎在第一句话出口,肃静凛然的朝堂之上,便轰的一声炸了。
比大石砸破大仪殿顶砸上他们脑袋还令人惊恐。
上百双目光,刷的一下齐齐投向被告人赵王萧琛,再面无人色的投向一抹微笑始终不曾淡去的告状者秦长歌。 地位低的官儿已经开始掐自己大腿,想着今日西梁变天了吗?怎么什么都颠倒了?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惊悚的事儿?地位高的官儿则将目光在皇帝王爷之间不断梭巡——这是不是一个信号?预示着信宠隆重的赵王殿下终于开始失势?陛下终于要对自己病弱的幼弟下手了?
唔……咱前段日子送给赵王殿下的那篓绝品福橘,不知道门房转给殿下没?能不能拿回来?
唔……上次叫三姨太去拜赵王殿下那位侍妾做干娘,成功了没有?下朝了赶紧叫她别再去串门了。
唔……自家小舅子的干哥哥的姨表侄子听说是赵王门人某某某提拨的……嗯,以后得关照门房,不给进门算了。
……
待得听到后来,越听越惊……这这这这是真的吗?传说中诈死和人私奔的睿懿皇后,皇室中最不能提起的绝大忌讳,本就是人人皆知的不算秘密的秘密,他们一直也认为,先皇后那样的人,貌若天仙心似罗刹,已近妖孽谁能伤及?只怕这不能提的传闻,还就真的是真相。
难道真的如眼前这个小女子状纸中所言,先皇后真的早已死去,而凶手居然是皇帝爱弟,小叔子亲手制造天伦惨剧,杀了嫂嫂和侄儿?
为何?这两人据说连政见都是合契的,以往也未曾听说过有何冤仇,殿下体弱,一年中有半年不上朝,和深居后宫的嫂嫂,能有什么非杀不可的龃龉?
文官们开始伤春悲秋的感叹……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想不到那个号称西梁第一智人第一美人的女子,竟然早已香殒,而今日若不能善了,那么赵王萧琛……这个同样西梁美名第一的清雅男子,才貌人品俱为无双之选的皇家玉树,是否也即将面临陨落的结局?……当真美丽绝世的人物,都为天妒,注定如流星一现又隐,终将被雨打风吹去。
武官们开始联想到当年的奏楚二王事变,面色发白的想起在地面上被冷凡吹起的楚王面皮……更多人却开始更深一层的思索,这一切,是不是只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否则一个什么也不是的普通民女,如何会翻出这西梁最高层的惊天大案?会以白衣之身获准上金殿,在天下众目中为先皇后雪冤?……更重要的是,陛下好像是认识这个女子的,难道……朝局的风向标,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情悄转了风向?或者……这一切只是个局?
暗潮翻涌,目光变幻,这一刻人心鬼域,影影幢幢,整个金碧辉煌的大殿,笼罩在一片惊诡的气氛中。
所有的目光,都笼罩在萧琛身上。
紫金冠碧玺珠,深紫织金丝九云蛟纹衮服九章,明紫镶五采五革带,羊脂龙纹玉巩,难得如此正装的萧琛,发若乌木颜若皎月,神情清淡依旧,面对众人兴味各异的目光,神色自若,仿佛那厢女子首告之人,所告之足可杀身之重罪,和他完全无关。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惊讶?愤怒?寒心?对自己如此信重的陛下连声招呼都不打,雷霆万钧的便抛出这个几可置他于死地的杀手锏的举动而悲摧。
然而他宁静容颜,如月光永恒投射于无人惊扰的碧湖波心,一湾幽谧。
内侍宣读完毕,抿着嘴,将边角已经被捏得汗湿的状纸举过头顶,于海接过,躬身轻轻放上鎏金御案,立即退到一边。
轻轻抚着状纸封面,萧玦缓缓抬眼,看着萧琛。
目光相接,都毫无退缩,萧玦乌瞳深沉如海,而萧琛幽眸翻卷如云。
相视一瞬,各自移开,萧琛平静的出列,长袍一掀,在殿中直直跪了,轻轻取下紫金冠,端端正正在身侧放下了。
再次轰的一声。
官儿们惊疑不定的面面相觑——这是什么意思?赵王殿下一声不发便认罪了?
秦长歌却目光一缩。
萧玦抿着唇,直直盯着金砖地上紫金冠,半晌开口,声音低沉,“此是何意?”
坦然叩首,萧琛宁静的道:“臣弟既已为人所控告,现下已是待罪之身,无论真情如何,在嫌疑未去之前,自不当再享亲王之礼,以全国家法制。”
众臣皆有赞叹之色,赵王无愧智者贤王之名,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真真雍容风范,立时便有人想起当年赵王受命主持修订国家法典,数月废寝忘食呕心沥血,一套囊括刑、民、礼的《梁训》法典因此面世,因其周全完备,立法公允,一出世便立即被周边诸国奉为上法,东燕《燕刑》,北魏《法经》,中川《法礼》,皆脱模于西梁法典——这样一个制订法律者,这样一个在修法过程中首次提出“哲人惟刑“主张,认为只有贤良哲明之士才宜管理狱政,以“敬遵天命、效忠君王、执法严正,操守清廉”为“良、哲”之准衡的英明贤王,这样一个曾于朝堂之上力排众议,一力阻止前元“赎罪”之弊政,称“刑过不辟王族大夫”的国家栋梁,如何会首先推翻自己的论调坚持,如何会将自己置于自己深恶痛绝的罪责之中,如何会知法犯法?
萧玦自然也想到了这些,目中微有欣慰之色,看了秦长歌一眼,忽道:“前元有立法,叩阍者,以民告官者,以奴告主者,以妻告夫者,胜者亦流放三干里,然我西梁立国后更改法典,胜者无罪,无须再被流放瘴烟苦寒之地一你可知此仁政乃何人首提?”
官儿们眼珠开始飞快的转,不对呀……谁都知道这是赵王修改的,陛下不先问案,先用这个问题来挤兑这女子,接下来就可以顺理成章引出“赵王非乱法作恶之人”这个题目,难道内心里还是倾向王爷的?
一堆乌溜溜的眼珠子,齐齐瞅向那气度雍容的告状者,这些人很多地方县府出身,问老了案子的,都知道告状的气势也很重要,一开始就被打压挟制,很有可能便会节节后退,一溃干里。
秦长歌长跪于地,脊背挺直,仰起的脸庞娇艳如花,神色亦明丽如花,坦然直视萧玦,微笑道:“不是人。”
一阵侧抽气的声音,众官再次面无人色,只有萧琛,反而饶有兴味的侧首,盯了她一眼。
双眉一轩,萧玦神色似有微怒,“这是你的御前应答?”
“民女不敢,”秦长歌好谦恭的俯首,“民女的意思是:为法宜公,宜直、宜正、宜理,但凡英明治下,法治严明公允当为首务,叩阉首告者无罪亦流放三千里,本就是不公之法,陛下身同英才罗列,珠玉生辉,摒弃先朝弊政本就是题中应有之义,迟早都应有人革除弊端,非你即他,功劳不在个人,因,除弊理者,只当是公心,是法理,是清明政治朗朗乾坤,是体天格物上应天理的天子之道,而非个人薄力能为,所以,无论去除先朝法典弊政的是谁。民女觉得都不必感谢那人,民女只应庆幸生于此承平盛世,能得沐浴陛下德辉,所以,民女说,不是人。”
好一张利口!官儿们呼的一下掉头,再次瞅向萧玦……陛下啊陛下,这女子好像很妖孽,是不是您从哪里找了来,耳提面命过了?
杜长生的目光,悄悄投向素以老奸巨猾琉璃蛋儿著称的丞相毛逢恩,老家伙眯着眼,状似入定,竟是一个也不看,接到杜长生目光,看在两家有点点很远的姻亲的份上,老家伙尾指微动,横指于唇。
闭嘴……看着……杜长生默然。
“那么,陈上你的证据来吧,”萧玦听完,不置可否,只挥了挥手。
秦长歌将纸卷放入内侍送上的金盘内,清晰的声音,声声铿锵,在六国目光汇聚的中心,内川大陆第一强国的政治头脑集中地,云蒸霞蔚五彩辉煌的大仪殿上不断回响!
“……现有证据一十三卷,为,一、郢都大儒孟廷元关于赵王于天璧三年二月乙末,先皇后被害之日,授意其诈称庆寿,于王府设宴之证词卷。”
“二、孟廷元之篡改户贴原卷。”
“三、当日同席士子证词卷。”
“四、列席一十三人,所缺一人黄墨古身份卷。”
“五、所缺之被杀士子黄墨古骨殖验骨书。”
“六、赵王府家人证词卷。”
“七、赵王府密道布局国卷。”
“八、前宫禁统领,御前侍卫总统领董承佳遗孀证词及物证卷。”
“九、当夜赵王府轿夫证词卷(轿夫只余一人侥幸生还)。”
“十、吏部尚书姜华,证词卷。”
最后一句秦长歌一字字有力慢慢说出,几乎如钉子般狠狠钉进了本就因她周详齐备的一一罗列而诸人心中生寒,以致寂静无伦的大殿空气中,字字隐有风雷之声,字字都似乎能溅出电闪火花——有的人为那杀气凛然的语气所惊,竟然头晕目眩的晃了晃,联想起刚才口气刚硬,意指鲜明的状纸内容,一时失却人色。
这女子竟然取得如此详细的证据,这环环相扣的诸多证据,如十面埋伏掩杀而来,处处困因不留死角,大家听着,都觉得,她是一定要将赵王证入死地了!
但饶是如此,也没能想到,这女子还有这样的杀手锏!
居然能令姜华为她作证!
秦长歌仰首看着四十八行龙穹顶,微微冷笑,这就是做皇商的好处了,别看地位不咋,但势力渗透,几乎遍及郢都所有高官贵爵府邸,消息灵通,人事掌握,在凰盟本就别有用心的多般经营下,想要什么,都不算很难。
萧琛是将能灭口的,都灭口了,但是当初自己在赵王府书房壁上发现那一行字之后,便下了命令,调动了凰盟全部的力量去搜罗证据,只要有心,这世上没有什么做不成的事,比如,那四个车夫中的一个,本来早该死在“碧络芳”剧毒之下,偏偏他有心疾,出事前不久托了人好不容易用多年攒的银子买了点苏合香——那东西和碧络芳正好相克,所以他没死——而他请托的那位熟人,正是经常给赵王府提供上好香粉的凰盟分号的一个属下——天网恢恢,冥冥中自有神意。
孟廷元是郢都大儒,影响力极其巨大,且老孟刁滑,大约也事先和萧琛达成了什么协议,所以萧琛没有动他,而那此聚宴的士子,并不知内情,杀了反而显眼,都留得命在,秦长歌如今也只是要他们证实,当晚确有聚宴,且赵王确实中途曾经离开罢了。
而姜华……这是一个意外。
这家伙自那天宝贝儿子给皇帝吃了迷药后,听闻弹劾自己的奏章雪片似的递到御前,算算罪名全家死十次都够了,他大约是慌了,惫夜跑到赵王府求见赵王,赵王在书房接待了他,两人谈了一个时辰,然后,不欢而散——这是凰盟花了很大力气打听的结果。
姜华怏怏而归,半路上被祈繁拦下——后面的事也不用详述了,总之,不外是威逼利诱晓以利害之类的种种诱人叛变之经典策略。
这诸般举措布置,一直在暗中进行,秦长歌隐而不发,只为等待一个最好的时机,等待一个最有力的,只说给一个人听的证言,等待一个人在长久压抑的沉默之后爆发的开口——江太后。
这是她从很久以前就花费心思布置的局,为了使江太后入彀,她不惜绕着弯子拖人下水,不惜从秋等到了冬。
一尊紫玉观音,作为寿礼供奉上江太后的小佛堂,除了经手此事的寥寥几人,连亲手送出寿礼的文昌也不知道,这是观音,也不是,这是中川雕刻大师李南柯秘而不赏的绝技,“像中像”。
李南柯天生异像,目有怪疾,以至于看任何东西都带了双影,这人心志坚毅,是个不信命的强悍人物,明明是一个最不能学雕刻的人,硬是将自己修炼成了一代杰出的雕刻圣手,他成名后,有感于雕刻技艺再难更上层楼,又深恨自己的痛疾,遂灵机一动,开始钻研“双像”技艺,也就是因光线,角度,质地的不同,像中藏像,令雕像显现出不同的面貌。
到七十岁时,李南柯此艺小有所成,七十八岁,他能一像显三影,此技因为关系到他不与为人所知的残疾,他秘而不宣,只将之传给了自已的大弟子,并从未在外人面前显示过这般绝技。
李南柯的大弟子,本就是凰盟分支中人。
一像双面,其实雕刻的是两张脸,这个手脚,做在紫玉观音里,而庆寿后秦长歌一直授意文昌时刻笼络童舜,估算到萧玦开始彻查三年前长乐火起事件,便由童舜于太后礼佛之时,将雕像的摆放角度,稍稍动了动。
迦南香寸香寸金,本就有舒神迷醉功用。
香烟袅袅里,换了角度的紫正观音,慈眉善目,皆化作逝去女子深刻于他人内心的容颜。
心中有鬼的人,是很容易被可诱出内心的鬼的。
童舜报信的时间,又拿捏得那般准。
帘幕外,亲耳听闻太后谵语的萧玦,想装耳聋都不能,本就因调阅案卷而心生疑窦,秦长歌恰到好处又添了一把火。
如此因萧琛素来表现良好,而历久以来形成的对萧琛的强大坚硬的信任心墙,霎时又被狠狠击碎一块。
十分了解萧玦的秦长歌,逼得他朝堂审案,昭昭众目之下,给萧琛一个措手不及。
一抹淡笑若清露晨流,秦长歌在百官私语中看了萧琛一眼,他偏头听着,神态自若,依旧是那副淡云疏月的神情,见她看来,斜首一瞟。
姿态……轻蔑。
秦长歌抿唇,挑眉,转回目光,看着上方神色沉黯的萧玦。
这里这许多人,乱哄哄心慌慌,为今日一个接着一个炸弹炸得晕头转脑,只有当事的三人,始终保持平静清醒,萧玦首先就冷笑一声,单手一抹,将一大叠证词刷的摊开,道:“你称证词十三卷,如何只报了十卷?还有三卷呢?”
等的就是这句。
姿态……轻蔑?
“陛下,”秦长歌伸手一指,漫不经心又语气肯定,“还有三卷,在您手中。”
!!!
眼角瞥见萧琛身形,似乎微微一晃。
秦长歌慢慢绽开的笑容,冷如冰雪,缓缓叩首,一字一顿的道:“还有三卷,封存于皇家金匮室,除陛下您之外,任何人无权调取,为大内宫侍卫布防交接调动记录,当日值宿内侍卫首领名单,及,赵王殿下和前统领亲笔签字的应到记录。”
“第十一卷,天璧三年二月乙末,内宫侍卫布防交接调动记录。”
“第十二卷,天璧二年二月乙末,当日值宿内侍卫首领名单。”
“第十三卷,赵王琛、董承佳亲笔签字交接记录。”?
“而,”秦长歌斜瞟萧琛,意有所指,“这三卷,在,陛下手中。”
有意的,沉重的重复和强调,是能给人巨大的压力的。
被震得一片冷凝肃杀的气氛里,秦长歌仰首,逼视萧玦。
这是无声的战场,不见血的搏杀,你,或者我,谁都不可以温情脉脉,你做不到?我帮你。
“请陛下主持公义,助我将证词补全。”
……
萧玦僵坐于御座之上,瞪着秦长歌……你是谁……你是谁……
你的行事风格……
你这身姿弱如飘萍的女子,为何行事杀气暗隐,言语利刃深藏,锐如名剑之锋?
为何选择这般当庭掀开,赤裸裸血淋淋将他的不信任展示于众?展示在阿琛面前?
阿琛……受伤必重。
这一刻心绪复杂难言……阿琛若有罪,他会报仇,可是他却不愿意在判词下达之前,如此直接而当面的,将隔离怀疑的刀锋,抢先割伤孱弱的幼弟。
证实罪名之后的秉持公正的判决,和在首告之前就开始早早的怀疑,那意味,和造成的伤害,是不同的。
敏感细腻的阿琛,会怎么想?
秦长歌垂下眼睫……我要的是什么,你一定在疑惑,你,现在还不会知道。
事情……哪会有这般简单呢?
何况打倒敌手,本就无需心怀悲悯,我若对敌人暖若春风,我的下场只怕早就冷若严霜了。
我可还记得你那句“以民诬告皇族,可知后果?”呢。
不逼到一定境地,如何能够得到我想得到的结果?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百官们反而没有任何声音了。
任谁也看得出这一刻诡异的氛围——笑容别有意味的苦主,一直沉稳平静却突然如被重击面色苍白的被告,以及,高踞御座,脸色铁青,目光如涛翻涌,似恨似怨似惊似疑的,皇帝陛下。
这不是寻常的杀人案,这也不是寻常的苦主和被告,想活命,闭嘴吧。
……
半晌之后,萧玦涩涩的道:“好,但望你能以证实赵王之罪。”
他手一招,于海会意的进入偏殿,去取那三份证据。
见到这场景,百官们真是恨不得买把锁,锁紧嘴算了。
连惊呼声这回也不敢有了。
十三卷证据齐齐摊在龙案之上,萧玦不看萧琛,只盯着秦长歌,道:“宣人证。”
我主圣明。秦长歌微笑回身示意。
早已等候在偏殿,被内侍一一引入的,孟廷元、聚宴的士子、赵府诸般证人、董承佳遗孀。最后出现的是姜华。
原本告假的他,今日以证人的身份,满面难堪的挨挨蹭蹭的进殿来,在殿角跪了。
其余人等,大多不过贩夫走卒之流,最多去过王府偏堂门外,哪里经历过这国家核心之地,煌煌威严的政治中心,上临无上尊贵的天子,身周俱是远远遇见便要远避的贵人的场合?更别提还要在这样层檐历历,金龙飞舞,看一眼都要昏倒的地方临帝王垂询,举证亲王之罪……一个个连呼吸死命憋了,跪在汉玉云母砖上,扒着砖缝,瞅着前面跪着的人的脚跟不敢抬头。
秦长歌无声吁了口气——忒没胆色了,亏得临行前还叫祈繁给他们各吃一颗她以前研制的可提升胆气的“壮志丸”,那是以前做了玩的,不曾想今日便派了用场。
依次三跪九叩,一个个轮流说了,虽然有的人结结巴巴,有的人词不达意,有的人断句错误,有的人语无伦次,但总算是,说完了。
“……草民贱辰,本应三月,赵王于二月初,曾对草民言:‘拟为先生寿,但三月恐无暇,可否提前’?草民虚荣,贪恋亲王爱重,遂应了……二月乙末,实在非草民贱辰。”
“……当晚黄墨古酒醉,曾污赵王衣袍,赵王进内室整理,大约去了两刻工夫……我等都是亲见。”
“……黄墨古饮酒有过敏之疾,平日少饮,那日却行迹异常……”
“……奴才当晚进书房打扫秽物,刘管家吩咐,内室不许去,也不许别人进去,要奴才守着那内外间相连之门。”
“……当晚赵王从后门乘轿出门,奴才们得了吩咐事先便在后门等着,当晚二更许,王爷出来,是奴才和另几位兄弟抬的,一直抬进宫内值宿房,是董统领出来接着的……奴才回来后,当晚睡得很死,醒来后便见自己在乱葬岗……几位兄弟都死了,就活了奴才一个,但也从此残了,一直讨吃度日……”
“罪妇姚琼,恭祝陛下万年,并代先夫申冤于丹陛之下……先夫受人蛊感指使犯下滔天罪行在前,被人过河拆桥设计杀害在后,先夫留有血书在此,罪妇深知仇家势大,数年来不敢声言,怀揣先夫血证躲藏漂泊,今日终得金銮殿上,向陛下剖陈分明……先夫有罪,但赵王更有灭口杀人之罪,若非忠心于此人,先夫何至背弃陛下,遭此杀身之祸……罪妇愿身代先夫之罪,身受凌迟之刑,只求陛下明正法治,令有罪之人皆不得免!”
“犯官……姜华……有罪……赵王与董统领当日长乐宫前密谋调换侍卫,是犯官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犯官当日当值,子时前后,犯官出外将当日奏简交递御书房时看见他们……金匮室有犯官出外的记录……”
……
众口一词,铁证如山。
众人心中都道:赵王休矣。
目光或怜悯或不忍或幸灾乐祸的投向始终不言不动的萧琛,这人素来以沉稳睿智,聪慧出众著称,据称有‘一言抵万金’的美谈,很少说话,但每句话都不是废话,每句话都极有分量——今日一见也是如此,只是,在现今这个厉害女子织就的密不透风的天罗地网之中,你要以如何的千钧之力的言语,才能破网而出,甚至反戈一击?
众目睽睽中,萧琛不看窃窃私语的任何人,不看散淡却凌厉的秦长歌,只是跪于当地,沉静甚至微带哀伤的看着萧玦,眼色幽凉,如雪里梅花,云中远月,这一刻的清绝的苍凉,怅惘如一首未完的悼词。
他似是对那样的滔天大罪厉绝言辞毫无感受,似是对反证自己清白毫不在意,似是只是想从萧玦目光中挖出他心中真正所想,想知道,那个楼阁深处飞雪轻盈之中舞剑的少年,是否真是眼前这个威严高贵的男子。
他只是那般紧紧盯着萧玦。
萧玦的手指,却只是攥着那十三份证词。
目光缓缓下移到萧玦攥紧的手指,萧琛突然,极其怆然的一笑。
犹似几多深恨,不解昔日调怅。
那年石板桥上的寒霜,怎么到了今日,还森凉的挂在眉稍,好冷啊……
连心都冻着了……
他的眼色,一分分的冷了下去。
似一方冷玉,沉入永恒不见天日的深渊之冰泉中。
这一刻的沉默宛如万年。
万年之后,沧海桑田,浮云变迁,遥远变得更远。
一声低弱的言语,却如巨钟之声乍起,击破层层捆缚,震荡在每个人的心头。
“你始终在指证,我当晚行迹诡异,于长乐宫有阴私之行,但是你不能举证出,我杀了先皇后。”萧琛淡淡道,“而且你的所有证据,都建立在,秦皇后和明宣太子之死的前提之上。”
“假如——”
他讥诮的侧首,看秦长歌。
这一刻目光冷若冰剑,刺入肌骨发肤。
“睿懿皇后和明宣太子,根本没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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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 20:00
卷一:涅槃卷 第一百零二章 下狱
一语出而风雷起,一语出而万人惊。
这已经不是“一言抵万金”,而是“一言抵万敌”了。
“砰”一声,一个素有心疾的官员,经不得今日金殿之上,一波一波此起彼伏的震撼,直直的摔倒在地,做了这场无声攻杀的第一个受害者。
内侍立即手脚快速的将人拖了出去。
萧玦已经无暇理会昏倒的人,更无暇理会官儿们的神情,这一刹新潮激荡几乎把持不住,他手指紧紧扣着御案,无法自控的真力冲指而出,几乎将坚硬的檀香木抠出一个洞——可能吗?这可能吗?
这些日子,翻覆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难道临到头来,一切转回原点?
近期在心中的那个怀疑,一直在试图寻找蛛丝马迹的那个怀疑,只是自己的幻想?
而长久以来的执念,才是真正的现实?
这原是一个太美好的奢望,美好到有如水月镜花,美好到这些年他不敢面对,连她的名字也不愿听取——他不愿给自己深想的机会,他害怕那些深入的探索,会将梦想生生击碎,直到明霜出现,使他鼓起勇气去探寻真实,却终被血淋淋的现实狠狠一击。
若非伤重如此,他又怎会试图复仇?又怎会忍着割心的苦痛,去选择去怀疑自己孱弱的幼弟,将他置于朝堂之上,面对他人利剑狂刀般的控告攻讦?
可是,阿琛言语淡淡,神情却如此漠然而蔑视,他是真的没有畏惧。
一线星火,死灰复燃。
他紧紧盯着萧琛,自己都没发觉连声音都有些变化,“赵王,为何有此一说?”
萧琛眼底弥漫着淡淡的雪意,语声也清凉如雪珠,衬着他苍白的颊,似是一轮冬夜里凄清的月色,他居然不答萧玦的问话,而是侧首,眼色复杂的看着秦长歌。
“你好心计,好缜密,好周全……可是你终究不能证实我暗杀之罪,你步步为营,自以为天罗地网?可惜我看你,好无稽!”
他一叩首,也不看萧玦,只低声道:“先前这女子将该说的都已说完,也该轮到臣弟辩诬了——臣弟亦请求陛下主持公义,予臣弟自辩之机。”
目光一缩,微有怅然难过之色,萧玦半晌方涩声道:“准。”
心重重的沉了下去。
阿琛……经此一事,我们兄弟,是不是再难回归当日和睦无间真心相待的时光?
朕……终究成了完全的孤家寡人……
萧琛缓缓起身,盯视着秦长歌,嘴角浮现一丝笑意,不是得意,不是喜悦,而是一种破釜沉舟,此去决然的笑,明光四射,寒气凛人。
他看着秦长歌,一字字道:“今日本王教你一个道理,你仔细听着,这辈子估摸你是没机会用了,投胎后大约还用得着——言语,永远看的是分量而不是多寡,不是你摆出的证物够多,你言语便给利若刀锋你便可以得意到底——我无需长篇证词,无需这一群系在一根绳上的蚂炸般的证人,甚至无需多言,我只要两个人,就足够证明,你,你这个低贱的女子,得了失心疯吃了豹子胆,居然在朝堂之上,御驾之前,妄图以大逆之罪,诬告一国亲王!”
他冷笑,拂袖,转首,道:“请皇后,太子!”
皇后!太子!哪个皇后和太子?
百官们的手指掐进了掌心,掌心里湿嗒嗒粘腻腻全是汗水——西梁皇朝,能够同时存在的皇后和太子,只有睿懿皇后和明宣太子!
今天这是一出什么大戏?一百年也见不着一次!
眉毛一挑,寒光一闪又隐,秦长歌刚才因为萧琛言语而微锁的眉峰,这下真的皱在了一起。
容啸天怎么搞的!
居然真的没能看住人?
萧琛……果然是个厉害人物啊…
她哪有心情理会萧玦和众臣的反应,只顾低头紧张思量对策,忽觉四周静了一静,有种屏息的奇异寂静,随即,骚动又起。
宽阔宫门,深深几许。
有女怡然,踏云而来。
一抹朝阳斜镀,光色烂漫,不及那人艳光四射,娥眉云鬓,回风舞雪,香培玉琢,凤翥龙翔。
其艳若霞映澄塘,其神若月射寒江。她行步而来的姿态,带着优美而奇异的韵律,月白裙裾若梨花一朵,携了满襟高贵清艳的春色,每一步都拥红堆玉、芬芳暗隐的香满殿堂。
她浅浅微笑,神态和静,肤光莹润,如玉雕成,带着温玉般乳白柔软的质感,温柔娴美之态,宛如娟娟淑女,只是那上挑的黛眉,气韵凌云,明明近在咫尺,却令人感觉远在云端。
她不看任何人,只微笑俯身看着手中牵着的幼童。
那孩子三四岁光景,着一身紫绀色小锦袍,系着樱红发带,乌发胜墨,玉雪可爱,清俊的小脸浓眉英锐,瞧来甚是眼熟。
朝堂上倒抽气的声音,汇聚成一片,响亮而庞大,听来有若雷鸣。
能立于金銮殿上,必得四品以上官员,在场的大多都见过睿懿皇后,而先皇后容色惊人,但凡惊鸿一瞥者,无人能忘,此时一见这女子,容貌相差无二,已纷纷认了出来。
而她那份温柔却疏离,和雅却睥睨的独特神韵,向来也是睿懿的专属标标志。
这不是睿懿皇后,还能是谁?
她手中牵着的孩子……众人看着他的小脸,细细端详了眉目,不由自主的将目光转到陛下脸上。
……神似得紧。
众人哗然,立时又将惋惜的目光转到秦长歌身上。
这女子……完了。
又是碰的一声,姜华无声无息的晕了过去,脑袋撞在殿角,撞出一声沉闷的回响。
其余下跪证人等,除了那个愿意身受凌迟而始终以恨恶凛然目光看着赵王的董氏遗孀,皆抖簌如同筛糠。
奏长歌抿唇,暗恨。
哪里出了问题?
赵王侍妾……你好大的胆子。
山寨版也敢登堂入室!
赵王殿下……你天生适合当水货制造商。
你连假包子都搞山来了,包子知道了一定宰了你,他最讨厌别人学他了。
……那日赵王府惊弓之战,败于秦长歌暗算手段下的蕴华,面具掀开的一刻,曾令秦长歌大骂。
那活生生的是睿懿第二。
是天生如此?还是后天造就?除了蕴华本人,谁也难以查考,联想到蕴华南闽彩蛊教圣女的身份,再想起南闽当年以美色妖姬对付中川的手段,奏长歌想到一个可能,立时恶心得想要呕吐。
若不是不想惊扰大局,奏长歌一定会好好和蕴华交流一番。
今目叩阍之前,一向滴水不漏的秦长歌,早早安排容啸天率领属下拦截蕴华一一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个女子出赵王府。
不想,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这女子还是在最关键的时候出现了。
奏长歌决定,今日若能脱身,日后一定要把这女子给解决掉。
踹倒你,再在你脸上擦我的绣鞋……
萧玦早已怔在了御座上,浑噩僵木不知动弹。
她还活着?她们还活着?
我的妻子,我的孩子,真的没死?
只是,为何这许些年她都不曾出现,却在今日这么凑巧的时机到来?
心潮翻涌,不知悲欢,往昔的女子影像与此刻阶下仰首而笑的颜容交替闪回,不住重合,恍恍惚惚中似真似幻而又非真非幻,她就在眼前,依旧无双国色,依旧风致高华……此番似喜似疑似惊似怔,云涛雾卷若明若暗,几近失声。
“陛下……”他说不出话,阶下怡然而立的雍容女子,却已微笑开口,“别来无恙否?”
她以当年睿懿母仪天下的神后之姿,仪态万方的轻轻施礼,眼波流动,风采妙绝,“与君一别久矣……臣妾不胜思念陛下。”
那思念二字,含在齿间,轻柔旖旎,绣面芙蓉,一笑而开。
她微笑着轻推那幼童,“溶儿,来拜见你父皇。”
那孩子极其乖巧的上前,俯首阶下,声音清朗,小小年纪便隐隐气度非凡,“溶儿见过父皇!”
“……起来吧……”半晌萧玦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此时心中虽难掩激动,但长久以来久居高位者,定力多半是要有几分的,加之犹存的几分疑惑,令他深知此刻并不可朝堂认子,否则万一事情有诡,西梁国体也将因此蒙羞。
他双手按在龙案上,借助冰凉光滑的红木触感,宁定自己的心神,半晌,缓缓道:“你……因何而去,因何而来?” “臣妾因人陷害之局而去,为解恩人被人陷害之局而来,”假睿懿答得从容流畅,“事关宫闱隐秘,不宜宣诸朝堂,但臣妾本人在此,便已是最好的证明,请陛下还赵王清白,并追究设局陷人者欺君之罪!”
萧玦细细的将假睿懿打量半响,那神情,风姿,眉目,举止,言谈,无一不似,时光时于美丽的女子似乎别有一份偏爱,三年光阴,并未对昔年的她有任何戕害,反倒将最为动人的韵致,丝毫不改完完整整的保留了下来,她对峙当面,鲜活如初,便要硬指她不是长歌,都觉得荒谬无稽。
只是,最初那份震惊激动过后,为何此刻心中并无喜悦?并无当年每一见她便由衷生出的如浪潮拍岸,令人澎湃而激越的莫名喜悦?
再将目光转向虽然局势彻底翻转,却仍无惊骇之色,只是皱眉若有所思的明霜,……她,要如何自辩?在这极其不利于她的情势下?
他尚自沉思,假睿懿怎肯放过秦长歌,步步紧逼,“陛下,臣妾知道今日出现得太过突兀,难以取信于您,但溶儿当面,却是实实在在的西梁太子,您的骨中骨血中血,臣妾斗胆,请求滴血认亲。”
奏长歌心中一跳。
她经过现代这一世,自然知道滴血认亲的非科学性,但是在落后的时代,这是强大的不可摧毁的认亲手段。
而以蕴华擅长毒蛊的南闽邪教的出身,想要在滴血过程中搞出点猫腻,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就算从现代医学上来看,a型血和b型血本身就极易相溶,萧玦那个性鲜明朗锐,像是a型血的特征,就是凑巧,也有可能认出一堆儿子来。
这丫真狠毒,认了儿子,还能不认娘?何况这个娘还克隆得比原版还象正版。
奏长歌无声叹气——当她看见情势不可挽回的逆转,萧玦首肯,内侍端出金盘玉碗清水的时候。
再看见群臣伸脖子瞪眼晴,看着金殿之上,那孩子和萧玦各自挤了一滴血,滴就玉碗清水之中,众人屏息等倔,隐约似可闻心跳如鼓。
时间这一刻,漫长至难捱。
那两滴血滴在清水中游戈,似是有所感应亦有所召唤,无拘无束的奔向对方而去。
最终缓缓,而又众望所归的融合在了一起。
奏长歌看着萧玦此刻终于难掩的激动惊喜神情。
哀怨的叹息,几乎就要冲出口了。
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啊……
眼下,局势突然逆转,不容她反应的,走到难以翻转的地步。
眼下,她能做什么?
是拆穿假睿懿的身份,毫无证据的用那个西梁几乎无人知晓,极其神秘的彩蛊教来为自己辩白?
就算自己走了狗屎运,皇帝陛下相信了,那么,如何推翻那张脸?……蕴华那张脸,杀伤力实在巨大,就算现在秦长歌和萧玦说:娘的,这丫是个南阗盗版,我才是西梁版睿懿,只怕也不抵她把这张脸一摆来得有说服力。
……办法不是没有,毕竟真正和萧玦做过夫妻,两人耳鬓厮磨那些旖旎旧事,真的就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随便提出一件,也足够萧玦激动的飞扑来认妻了。
或者,使计让蕴华自现马脚,这对阴谋诡计信手拈来的秦长歌根本不是问题,只是那个假太子呢?萧玦大约心里已经认了他,毕竟在这个时代,滴血能溶,便几乎可以等同于铁板钉钉的真实亲生,不可颠覆,而萧溶,这个失踪时仅仅一岁的孩子,在萧玦和天下视野里未曾有机会表露过任何自己的个人特征,要想在滴血认亲认定血脉后再推翻假太子,最起码砚在还真没有好办法。
当然,萧玦认了自己这个妻,对方的儿子自然是假的。
只是……认妻?
在这里?
秦长歌一直不愿意将自己的身份太早揭露,更不愿意揭露于这朝堂之上天下之前,今天只要萧玦认了她,明日整个内川大陆都会知道,那个阴毒杀神秦长歌又杀回来了——太早暴露自己,可不是好事,尤其当真相,看似已露其实还未全露的时候。
她始终隐隐觉得,即使今日能扳倒萧琛,也未必就是真正打掉了当日暗杀自己的那个隐于幕后的势力,对萧琛出手,为的也就是逼出更多的一此真相,如今看来,打草了,惊蛇了,蛇在意料之中反咬了,放蛇的,或者捉蛇的玩蛇的看蛇的,也在蠢蠢欲动了,但是那蠢动反击的力量,比她想象的还要大。
秦长歌重生以来,因为今日突然脱出掌握的事态,第一次对敌手生出凛惕之心。
大巧当若拙,大刃应无锋,明霜已经置于敌人视野之下,秦长歌……还是再隐一隐比较好,须知不同身份必然有不同反应,对方再强大,在没有确定她是谁之前,设置的障碍阻拦,想必也会不同些。
思前想后,一瞬间想出一百个可以证明自己打倒蕴华的办法,但每一种都多少和自己身份有关,秦长歌颓然一叹,终于放弃了。
好吧……儿子,儿子他干爹,我老人家累了,不打算玩了,接下来想要再见到我,看你们的了。
她无奈的叹气,看着萧琛一言不发向她看来,目光平静却隐隐怨毒。
更无奈而悲摧的,看着萧玦神色复杂的凝注她半晌,一挥手,道:“来人,将这干人等,统统打入天牢!”
萧琛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睿懿皇后既已当面,此女丧心病狂,当殿欺君,构陷亲王之罪已昭昭于目,此为建国以来第一惊天大案,必得以严刑峻法匡正法纪以震效尤,否则不足以交代于天下——以我律法第三百四十二条,此罪当凌迟,连坐三族,请陛下下旨。”
三族你个头啊,三族?小叔子你要不要自杀?
萧玦目光一闪——阿琛素来不是如此操切,今日却有咄咄逼人之势,他是恨上明霜了?还是怕朕有回护之情,赦免明霜?
再次深深看了明霜一眼……事已至此,怎能赦免?
形势逆转,众臣们自然赶紧要扯顺风旗,此时纷纷落井下石,忙着向赵王殿下卖好。
“此案势必惊动天下,诸国之下,必将关注我主应对,此女行为无耻,穷凶极恶,居然妄以白衣之身于朝堂之上,构陷亲王,行径令人发指,此獠不除,何以对天下,何以对臣民,何以对我有功藩属,何以对我西梁栋梁!”
“赵王乃国之长城,怎可于金殿之上,为宵小所辱!请诛此等不知纲常天理之逆贼!”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此刻群情奋勇,万众一心,空前的热烈和团结。
也都十分聪明的,一字不提:此女行为周密,背后必有相关势力,尚需彻查。
笑话,这些宦海浮沉的老手,谁看不出此刻赵王已将这个女子恨透了,只恨不得她立刻血溅朝堂,哪肯再慢慢查证,给予对方时间反应导致节外生枝?自然也乐于成全,心照不宣,一片喊杀之声。
微微冷笑,秦长歌闭目不语——实在说不得,也只好鱼死网破了。
深吸一口气,萧玦何尝是笨人,心若明镜台,照得见诸般飞扬尘埃,他既然早知群臣心思,哪里肯被牵着鼻子走,目光一扫,群臣立时噤口。
一片凛然的沉寂之中,萧玦声音回荡在站了近百人依日空旷畅朗的大殿里,显得分外清晰森然:“此等大案,令人惊震瞠目,朕自然要有交代——不仅要有交代,还不能草率交代,此女一孤弱女子,何能独立搜集这许多证词并寻来这许多证人?背后定有人主使,此人枭獍之心,竟妄图害我皇弟!朕虽怜惜生灵,也不当为此穷凶极恶之徒有所宽悯,朕,不惜再兴大狱!但凡欺君饰罪者,无有可恕!三尺之冰,正为汝设!来人——”
他俯首对着跪地听宣的侍卫,目色幽深,冷冷道:“交刑部主审,务必彻查此女身份来历,及身后有无相关主使诸事,及时报朕!”
也不容人再反应,长身而起,携了“儿子”的手,对假睿懿温言道:“一别久矣,朕有满腹的话儿想和你说,也不知你近年过得好不好,长乐宫已毁,朕带你去看看凤仪宫。”
目光一闪,秦长歌微微舒了口气。
萧玦……已经不是当年的萧玦了。
这是要套问蕴华了——他没有完全相信,最起码对蕴华,没有。
奏长歌无声冷笑——假皇后啊假皇后,你要如何和萧皇帝畅谈当年呢?
那厢,蕴华神色如常的盈盈施礼,浅笑道:“臣妾亦思与陛下彻夜清谈,长夜剪烛,月移花影之下,诉久别重逢之思,不知今夕何夕。”
她明明语气坦朗,一字无涉于私情,然而不知为何,听来却觉余情宛转荡气回肠,那两个‘夜’字,那句不知今夕何夕,每个字都微微的起了尾音,似是鸠红娇软的花瓣飘荡入心,搔得人心痒难熬,一颦一笑,风情无限。
萧玦的手势,缓了一缓,原本不打算碰她的手,突伸来,款款牵了她的手。
奏长歌心中一震……媚术……她用了媚术……
这女人好本事……隐而不发,似若无形,竟能于对谈言语中不着痕迹的探入媚功!
奏长歌吸气……嘶……当初就不应该想着留下她来追索南闽彩蛊教和萧琛的关系……应该直接杀了她的……
那两人手指相交,相视一笑,萧玦满面喜悦,正要举步,蕴华忽然嘤咛一声,脸色苍白,莲折梅落风卷娇絮般,软软倒了下去!
那孩子立即飞扑而至,娇嫩童音里满满焦急和哭音:“母后……母后……你又犯病了……”
哗然声中,萧恢满面焦灼,先掐人中再偷真气,无奈怀中佳人动也不动,萧玦霍然抬头,怒道:“这是怎么回事?她怎么了?”
“娘有伤……一直没妤……”假太子抽抽噎噎,哭得煞是可怜“……王爷叔叔知道……”
“陛下”,萧琛适时上前一步,肃然道:“其实若非皇后为人所害,臣弟无奈之下不敢声言,她早已和陛下团聚,今日大约是听闻臣弟身处危境,她才不顾凤体急急赶来……此事说来话长,救人要紧,请容臣弟稍后再禀,只是臣弟要提醒陛下一句,臣弟觉得,臣弟今日陷此重罪,完全和皇后被害有关,这些人步步紧逼,竟是再不容陛下夫妻团聚,兄弟和睦了。”
“来人!”萧玦霍然抬头,满面杀气,怫然道:“将这干人速速打入太陛天牢,三日之内,刑部必须追索此案余逆,连同今日上殿诬告佐证者,三日之后,全数处斩!”
!!!
好,好,好狠的一招!
奏长歌难得的佩服了人家一回。
这叫鉴底抽薪啊,晕了,伤了,还谈个啥的情?
假皇后病重不醒,假儿子整日哭啼,真皇帝焦头烂额心慌伤痛,还记得清醒的去思考有没有其他内情?
三日?不用三日,谁都知道夜长梦多,萧琛用“皇后重伤无能对话”这个好不容易扯出来的时机,暂时不用面对萧玦的疑问追索,就是为了空出对自己下手的时间。
今日夜间,赵王殿下要是不对我这个被篡位了的可怜人下毒手,咱就跟他姓!
秦长歌好无奈的笑着,听着镣铐丁零当啷声声清脆,看着侍卫神色如铁,向自己走来。
金銮殿你来我往翻生倒死杀机云涌,棺材店父子相对侃天说地和乐融融。
冬日小风吹得那叫一个和煦,包子说话那叫一个天雷。
“我跟你说,”包子坐在楚非欢膝上,在身后一色黑色云木大棺材的彪悍背景里,神态肃然如同师长在教导学生,“我娘那个人,你任何时候都不要太相信她,她真的好恶劣,一天不整人她就好像一旬没洗澡般难受……干爹你是不是喜欢她?哦我好同情你,哦你好倒霉。”
淡淡看了看那个拼命说自己亲娘坏话的“孝顺”儿子,楚非欢道:“我会把你对我的同情如实转告你娘的。”
和包子相处这么久,他也算是知道了,在这个皮厚心黑的小子面前,你千万不能脸皮太薄,因为他绝对不会因为你脸皮薄就良心发现维护你的薄脸皮,他一定哪壶不开提哪壶,直到逼得你的脸皮熊熊燃烧成灰烬为止。
对他,就该用一直以来秦长歌的方式:以牙还牙,以毒攻毒,绝不防守,坚决反攻。
“不要吧……”包子果然立刻颓然,“爱告状的孩子不是好孩子……”
没讨到便宜的包子决定换个话题,眼珠一转,唧唧歪歪揪住楚非欢继续口沫横飞——他就是存心的,他就是不想让他睡觉,谁叫除了娘,只有干爹一个肯仔细听自己说话?搜索枯肠找不到什么新话题,干脆开始回忆当年——当然,对芳龄四岁的萧太子来说,所谓当年,也就是和秦长歌初遇那时辰,半年前罢了。
“……第一次遇见你那次,咱还不认识你,娘娘腔王爷在杀人,我问我娘为什么不救,我娘和我说,因为咱们没有能力救,她还说,假如有一天她遇险,而我救不了,也不许我救……”
楚非欢挑起眉,静静看他。
这是秦长歌的风格,但是,萧太子你,真的这么听话?
你若真的这么听话,我倒要重新审视你了……
“后来我仔细想过这话,”萧包子手一摊,“女人就是没见识,你瞧她说的什么话?”
???
“我要是看见自己娘倒霉了还不救,我还是个男人吗?”包手越说越愤怒,“她这是在侮辱我作为男人的尊严!”
一直在旁边倾听的祈繁对天翻了个白眼,太子爷,好像,大概,也许,你现在真的还不能算男人吧?
“祈繁!”
一声大喝突然惊破祈繁的腹诽。
抬眼望去,楚非欢没承由心口一紧。
门被砰的一声撞开,容啸天满面愤怒的冲进来,形容苍白酷厉,左臂血迹殷然,嘶声道:“有人使计……我的人死了大半……人没拦住……”
院内数人,嗵的站了起来。
祈繁站起得太急,砰的一声带翻了凳子,他自然知道“人没拦住”代表什么意思,想着假皇后出现有可能引发的严重后果,冷汗自额头密密渗了出来。
“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
“来不及说了!”容啸天顿足,“先去救人!
“救人!怎么救?”祈繁怒道:“你当金銮殿是棺材店,说去就去!”
将翻落的凳子扶好,他颓然坐下,以掌支额,喃喃道:”一着错,满盘皆落索……已经错了一步,不能再错,必须拿个周全的章程出来才能救人,因为我们已经没有机会了!”
楚非欢一直以手抚胸,淡淡遥望着宫城的方向,对他们的对话恍若未闻,稍倾,将目光缓缓放下,轻轻落于满面茫然的萧溶身上,道:
“现在,是你兑现你刚才诺言的时候了……溶儿,你娘遇险了。”
“什么?”萧包子一惊,转目看看众人凝重神色,突然大怒,一脚踹翻了自己的小凳子。
“我的娘,我欺负,别人,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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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 20:01
卷一:涅槃卷 第一百零三章 音杀
太陛天牢,巍巍高墙,深深铁壁,高墙四周有深达数丈的壕沟,沟中俱是足令一个大活人转瞬化为白骨的“重水”,四角有瞭望高塔,高塔之上东西南北四个方位,长年累月搭架着西梁皇朝最彪悍也最为先进,由当年开国皇后师门“风羽神弩”改造而成的“追风弩”,并在整个墙体及内牢,设置机关无数,设铁甲重兵三千,昼夜拱卫,灯火步声,永远不灭。
更奇异的是,这座牢,是没有门的。
说没有门也不尽然,门户是流动的,暗藏于四壁高墙之内,每日机关排列不同,门户位置也不一样,必须掌管太陛天牢的三位最高首领同时到达,各自对上自己掌握的那部分的机关,才能开启——这也是英明神武算无遗策心思狡诈神鬼莫测的开国皇后本人,在前元旧牢的基础上设置改造的。
这是天牢中最高一级的牢中之牢,关押的都是涉及军国和皇室的要案重犯,基本上,据史书所载,数百年来进入这座号称“铁狱”的重牢的人,虽然寥寥无几,平均五十年接客一次,但是从没有活口出来过,而曾经在这座铁狱呆过的要犯,最低标准也是郡王,其中前元以宗族之疑掀起滔天血案,弑君未成而杀人数万,以成山白骨建造王府最后被亲人刺死,死后赐号“枭”的雍王元蔚,即使此牢大名鼎鼎的住客之一。
能在这些历史上臭名昭著的凶人一同列席于此,成为太陛天牢重犯名册上以朱砂书写的成员名册中的一员,秦长歌觉得,作为小宫女明霜,实在非常光荣,作为真身睿懿——算了吧,那真的很糗。
一线月光,从牢顶那扇小得不及包子臀部尺寸的窗子泄下,在同样是铁质的地面上涂抹上一层黯淡的浅灰,秦长歌瞅瞅那以赤河明铁造建的窗子,再瞅瞅以纯铁制造,连挖个洞都不可能的牢房,大骂设计者厚黑无耻——她又忘记这牢房的改造是她老人家的手笔了
好吧……全是铁的也有个好处,就是绝对没有老鼠。
不仅没有老鼠,连声音,也绝对不会有。
秦长歌非常阴毒——当然这是强调了很久的事,已经无需赘述了,她早在前前世就知道,绝对的寂静对人的精神意志的摧残力是无比强大的,除了早已习惯无声的聋子,正常人在完全黑暗无声的环境中超过一定时间,会产生很多奇异幻觉,最终导致神智很有可能出现问题,所以她规定,牢房四周不许人靠近,不许发出任何声音,保持绝对的寂静,直到逼疯犯人为止——这真叫自作孽不可活。
其实萧琛如果不急的话,只要把头顶窗子命人给关上,最多等上一周,就算秦长歌心志比较强大,在此刻没有丰沛内力护住心脉的情况下,只怕也难免如他所愿的出点精神问题。
唔……也许等下就有人来关上窗户了。
四周很安静,如同深水、冷渊、墓地般的安静,是那种很容易使人联想到白骨,鲜血,幽魂,无声飘荡的鬼火、记忆中以为早已忘却的不欲面对的往事的安静。
……绝对的静默里,远处突然隐隐传来敲击的声音。
单调,枯燥,而又奇异。先是有一定的节奏,随即便凌乱无序,凌乱一阵子后,又开始了又节奏的敲击,那频率十分古怪,在这极度的寂静里,飘逸迤逦,游丝浮云般捉摸不定,明明只是普通的敲击声,在压抑黑暗烦乱之中的双耳听来,却宛如心中执念之人的呐喊,宛如慈母游子般求归的呼唤,又或者是女子的娇啼和男子的叹息,响在空旷冷寂的飘摇夜风中,如真如幻似是而非……引得人忍不住竖起耳朵,要去细细聆听。
一丝幽光里秦长歌熠熠双目,宛如夜明珠般光华迫人。
她冷笑一声。
爬起来,歪歪扭扭的摸到墙边,试了试,果然,这种生铁表面不平,一划一条白印子。
秦长歌把指甲在墙角磨了磨,磨成尖锐状,和认真的刻:
“傻帽明霜,到此一游。”
想了想,又继续刻:
“老婆当面也不识的傻帽加一级萧胤成,我诅咒你迟早到此一游。”
胤成,是萧玦的字。
偏着脑袋想了想,秦长歌皱起眉头,喃喃道:“傻帽加一级,我怎么觉得有点不对呢?你在玩什么把戏?”
摇摇头,算了,懒得理他。
再想想,又刻:
“小叔子,以下这段话写给你,我想你迟早都会看见,你不想看见,我也一定要让你看见,对了,白话文你看懂不?你那么聪明,小事一桩,我就不翻译成古体了,我还得留点力气对付你等下的暗杀呢——小叔子,当年石板桥上的霜,很冷吧?当年你哥舞剑,很美吧?你在心里记了这么多年,你何必呢你?你是觉得,你哥也一定记得是吧?咱不撒谎,你哥是记得,但他的记得和你的记得根本不是一回事,你何苦来呢你?难道没人告诉过你,哥子尽管骗,嫂子不可欺?
“你招惹我了,”秦长歌写得兴起,继续写,“我不想招惹你,你却招惹我了——当年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其实你我心里都有数,真正动手的不是你,你顶多算个外围人员,我老人家告御状,要的也仅仅就是逼你老实给点线索,要知道我老人家做事从来不喜欢按常规来,报仇非得告御状解决?我这仇御状能解决?切!——可是你不知道是不肯吃亏的性子作祟呢还是你有啥难言之隐呢,你宁可滥杀无辜你也不肯开口——你在隐瞒什么?叔子,你可知欲盖弥彰?你可知匣剑帷灯?你可知论起阴谋诡计你嫂子谦虚第二便没人敢称第一?你会后悔的,真的,你嫂子不说大话,别看咱现在在太陛天牢你在富贵王府(其实我看你现在也不在王府,你没空,你得安排怎么杀人如草不闻声的解决我呢,你比我忙,辛苦辛苦——不过我敢打一块钱的赌赌你一定白忙)但是迟早我会让你换个地方呆着——虽然你不心疼我但是我心疼你,这里太冷,你冻死了你哥这辈子又要做恶梦,我决定了,你去安平宫吧,专门幽禁亲王的冷宫,欢迎你成为安平宫第一个西梁皇朝王族的光荣住客。”
心疼的收回手指,秦长歌哀怨的看着自己纤纤十指给磨成了光秃秃的平面,大恨,再添一句:“我好容易养成的指甲都为你磨没了, 你拿你的王府资产陪你嫂子,还有你侄子,快要过生日了,你给送幢别墅吧?谢谢。”
算算时间,秦长歌换个手,继续写,这回默写诗词,同时很有素质的注明转载:
“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不许放屁!”(毛太祖)
“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犯睿懿者,虽猛必推!”(汉武、睿懿)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群太监上青楼”(李煜,未落牛人)
“天若有情天亦老,我只怕你等不到”(李贺,网络牛人)
“自古美女多夫君,长使英雄泪满襟。”(杜甫,网络牛人)
“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为狗爬出的洞也锁着,一个声音高喊着:他妈的,都锁着?”(叶挺,网络牛人)
“莫愁前路无仇家,只怕身后有情敌。”(高适,睿懿)
“爱国爱家爱包子,防火防盗防小叔。”(睿懿原创)
……
一边写一边大笑,秦长歌得意洋洋正写得兴起,头顶突然哗啦一声,微光一黯,宛如星火跳跃一霎随即归于沉寂,整座小小铁牢,顿时沉入极度的黑暗寂静之中。
秦长歌笑容一敛,刚才的得意癫狂之态已经不见。
刚才极度寂静里突有声响,立时引起了她的警觉,那声音细微去古怪,引人沉溺,秦长歌初初听了几声,便发觉这是控人心神的“音杀”之技!
“音杀”是流传于武林史上的奇异武技之一,据传最早由“音魔”完颜沁霖所创,完颜沁霖死后,此技渐渐不为人所知,但秦长歌知道,当今天下还是有几个门派会这门绝技的,这几个门派,大多是那位风流绝世的完颜音魔的情妇小妾后代,当然,千绝门不是。
音杀杀人,方式有好几种,有引人躁狂的,诱人内心黑暗的,有使人自断心脉的,这都是对付武功高强之士最有效果的手段,而最不为人所知的,连秦长歌也从未见识过的,却是利用外力所辅,大面积杀人的“群杀”。
以极度黑暗寂静为辅,诱使不会武功之人出现幻境,自寻死路。
比如,今夜明明应该超级寂静的太陛天牢外,突然传来的异音。
今夜太陛天牢关押的,都是不会武功的人。
对方,真是好生强悍啊,强悍得连秦长歌都不得不第二次佩服——短暂时间内,居然能找准杀人的最佳方式,居然能找到会这门几乎失传的杀技的人,毫无痕迹不动声色的,便可以解决掉这批犯人。
看起来,也就是凡人不堪压力自裁罢了。
连怀疑都不会有,因为睿懿同学的天牢设置,本就是让人有进无出的,功能就是要你或压抑或疯狂而死。
对方只是巧妙利用了这个功能,把时间提前了一点点,因势利导而已。
天衣无缝不落痕迹的杀人方式,得手真的是分分钟的事情。
可惜对方不知道主犯是秦长歌,那个阴险毒辣,见识广博,遇强更强,遇弱扮弱的腹黑狡猾人物。
几乎在辨认音杀之技的那一刻,秦长歌就知道自己绝对不能在黑暗中养精蓄锐了,这个时候安静聆听,就会被黑暗和异声交织成的杀人之网笼罩,一步步被引导入死亡陷阱。
必须找点事情给自己做,必须思考,分神,以自身思维的发散,将外来干扰拒之门外。
她在墙上揭露萧琛,是思考,理清心中的疑惑和思路;胡言乱语,是为了引发自己对前世的回忆,信息量丰富的前世经历,又许多事情可以慢慢咀嚼。
音杀?滚一边去。
唯一可惜的事,睿懿同学太狠毒了,把牢房设置成一进一出的齿形形状,每间牢房都隔音并有距离,声音无法传出去,否则秦长歌敲击铁壁发出声响干扰,还能救救其他无辜的证人。
他们……都死了吧……
秦长歌微微叹息,唔……出去后,要拨点银子照顾好人家的夫人儿子小妾情妇银子庄园了……
刚才自己在墙上写搞笑诗词,大笑之状,想必已经落入了有心人眼里。
他们定然摸不清自己到底是真的癫狂了还是仍处于清醒状态,最起码现在自己还没死,对方就决不罢休。
关窗,是下一步的暗杀计划吧?
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呢?
黑暗中秦长歌一双平日里春水般的眼,闪着黑狐般狡诈幽魅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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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而幽深的密道,设计精妙的留着不为人发现的通风口,以至于明明不常启用,却不显憋闷。
黑色的甬道铺着结实的青石板,落足与其上的声响,被放大了无数倍,在密道中回荡。
足音响起之处,一团漆黑中,渐渐浮现出数条人影,当先的,小而圆。
自然是效法目莲救母的萧太子驾临了。
包子杀气腾腾一马当先,雄赳赳气昂昂行走在杀往皇宫的密道上。
他这回很从善如流的在脑袋上绑了根红带子,是偷的祈衡最近新换上的胭脂红汗巾——大约又是他那个相好送的,包子觉得那色泽不错,很能体现他现在悲愤的心情,顺手摸过来了。
他真的很生气,非常生气,因为干爹告诉他,有人冒充他去骗人,娘去拆穿被关起来了,这还了得!这世道咋这么颠倒呢?盗版的也这么嚣张?他萧公子这般玉树临风神采飞扬满城春色关不住一树梨花压海棠,虽说难免被倾慕最近的人模仿,但模仿到欺负他老娘——有没有搞错?不知道要尊重原版!?
他悲愤的恶狠狠走着,恨不得一步踩一个洞——踩在盗版身上。
祁繁推着楚非欢的轮椅,带着凰盟手下跟着,刚才他在栈渡桥下看见密道时,顿时恍然当年楚非欢是如何逃得生天了,不由心里微微有些隔阂——这么重要的密道,先皇后怎么从来没和我们说过?
一转眼看见楚非欢正怔怔看着桥侧桃林,神情别有幽凉,眉目间深深楚云,淡淡星光,却是人远天涯近,宛如明月遥照空床。
……那年栈渡桥上,迟桃花下,你我共享的秘密,终将被更多人杂沓的步声惊破。
我总在不断失去……但望因此你能得到。
轻轻吁一口气,楚非欢进入密道后,神情已经安静下来了,依祁繁的意思,留下一部分人护送他们去见萧玦,另一部分人去救秦长歌,因为萧琛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她的。
默然半响,楚非欢淡淡道:“救不了的。”
祁繁一怔,诧异的看他,“你的意思,不必去救?”
楚非欢默然……她现在不敢再拿她的性命安危,去赌自己那份无可解释的感应的准确性。
他已经错过一次,却是不敢再拿她的性命安危,去赌自己那份无可解释的感应的准确性。
只是……太陛天牢的设置,她只是当年极其简练的和他说过一次,他虽然记得,但是现在已经没有实行的可能。
当年她曾和他说过那门户在没有钥匙情况下的解决办法——必须有两个武功绝顶之人,内功一阴一阳,心意相通,使用手、肘、膝盖、足尖同时开启暗锁,全身可以使力之处都必须元转如意,当时她和自己一番磨折,一个在牢内,也没了武功,一个肢体已残重伤无用,还能做什么!
长歌……再坚持一会……等我。
他吸一口气,仰首,似乎想从根本看不出天日的密道穹顶,看见太陛天牢内的情景,看见心心念念挂记的人。
然而最终只是决然道:“是,不救。”
抿了抿嘴,祁繁目中掠过一丝微怒和迷茫之色,然而想了想,他终究无奈叹了口气。
“好——咱们全力助力,潜入龙章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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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章宫正笼罩在一片紧张焦灼的气氛中。
今天下朝之后,陛下亲自抱着个女子进了寝殿,后面还跟着个哭哭啼啼的幼童,一迭声的唤着传太医,太监宫女们赶上去安置,陛下根本不给他们接受,亲自将那女子安置在龙床上,有宫女上前侍候茶水,一转眼瞥见那女子的脸,吓得一激灵将茶盏打翻在地上,立时被陛下一脚踢了出去。
太医院的太医,只要在班的统统被于海跌跌撞撞的拽进来,当先的医正也来不及磕头便被萧玦一块扯到了御塌前,跪在塌下的太医正待为女子把脉,无意中看见那女子的脸,手一颤险些从她手腕上滑下来,幸亏这是个精明的,赶紧装作沉思掩过了。
然而被萧玦目光灼灼盯着的太医,最终渐渐冒出冷汗来。
这叫什么症候?
脉象正常……气机却低弱,怎么会出现这种状况?
一个个轮次把过了,皆面面相觑,僵木着脸不敢言语。
萧玦目光四处扫射一圈,从他们神情中早已看出端倪,怒道:“你们尽发什么呆?开方子!”
“是是是……”一堆人挤头碰腿挨到外间,咬着笔苦思冥想,半响方子递了上来,萧玦匆匆一阅,脸色立时铁青——有的发散有的收敛,有的温补有的驱寒,有的提升有的鞑伐……竟是自相矛盾,没一个相同的狗屁胡开药方!
那孩子看他脸色,哭得越发伤心,萧玦听得焦躁,伸掌一拍,一叠厚厚药方立成齑粉。
“滚!都给我滚!”
一群人连滚带爬立时做鸟兽散,连侍候的宫人也被那龙卷风般的怒气裹挟得站立不住,低头控背匆匆离开了寝殿。
大殿内,只剩下了一昏一哭一怒的“一家三口”。
萧玦怒气未消,重重在榻前坐了,就着飘摇烛光细细端详床上的苍白女子,明黄丝幔下那女子素约腰身,宛若清云,玉瘦香浓之姿,便是处此荏弱昏迷之态也不掩风韵……只是这般看着,渐觉心跳加快,心中模模糊糊的想,长歌一别几年,当初的清傲少了几分,风姿却是越发的好了……
夜长帘幕低垂,彤阑深处明烛幽幽,帘外风定了落花,大约又是一番拥红堆雪,小偏殿不知谁在生火煮茶,那淡香而幽深,似有若无,勾魂牵肠之处,有如此刻面对思念多年的伊人……
不知何时,那孩子的哭声已经消失了,龙章宫,笼罩在一片寂静之中。
烛影摇红,将一切映得如同幻梦,萧玦也觉得这似乎都不是真的,大约真是一场梦吧……那么无声的离去,再那么突然的,在我绝望的时辰出现……除了梦,除了上天感应到我日夜的思念和呼唤给了我一场分外绚丽的梦之外,还能有什么更好的解释呢?
我和你,别离了太久,太久……
烛光下斯人在目,如此真实,那般沉静的神态,仿佛在昭告一场不可错过。
黑发垂落,目光里思绪万千,萧玦的手,缓缓而温情的,欲待抚上她的脸……
“报!”
急切的男声打破这一刻无可言说的心事。
萧玦回身,长眉皱拢一起,“何事?”
“回禀陛下,翠微宫先前潜入刺客,御林军和内廷侍卫已经赶去,微臣特率队来守护陛下。”
“朕不用你们保护,”萧玦不耐的一挥手,“哪里有刺客就该去哪里,龙章宫禁卫森严,何须担心!你再带一批侍卫,亲自查探!”
“陛下,宫中潜入刺客,龙章宫不宜再抽调侍卫——”
“这是旨意!”
听着他语气坚决,帘外的侍卫统领不敢对眼,叩首退去。
被这么一打扰,萧玦心中先前的模糊朦胧迷思反倒淡了些,一眼看去那孩子怯怯的站在殿角看着他,不由心中微微一动,微笑招手唤他过来。
那孩子现在倒没了先前的朗然大方,目光羞怯的蹭过来,萧玦执了他的手,目光温和的细细打量,半响叹道:“是象我……”忍不住便要去抚他娇嫩的小脸。
“摸什么摸!”
平地乍起霹雳。
一声彪悍的大喝。
接着便见帘子稀里哗啦一阵乱晃,离海名贵珍珠帘被拽得珠子满地乱滚,有人毫不顾惜的踩着一地珠子气壮山河的冲进来。
横眉竖目,红巾飘扬。
不待萧玦反应过来,萧太子一指西贝货,问随后进来的楚非欢,“是他?”
身后侍卫团团涌出来,愕然的看着这不知从哪冒出的两人,惊讶之后想起自己的职责,急忙冲上来要将两人拿下,却被突然无声无息出现的一批黑衣人齐齐拦截下来。
刀光剑往寒光闪耀喊杀嚷叫的背景里,楚非欢神情淡漠的颔首,“对,就这人。”
包子一捋袖子,上前,一把揪住那孩子。
“去逑吧你。”恶狠狠将他一推,“就你这歪鼻子斜眼儿,学我?你忒丢我人了,去你的狐狸洞里再修炼个三百年再来!”
将那孩子推到在地,犹自不罢休,用靴子在他脸上擦啊擦,得意的仰天大笑。
“踹倒你,再在你脸上擦靴子……臭娘说爽的事果然爽!”
擦了半响,擦到那孩子大哭起来,包子才鄙视的收回脚,看着一直一言不发若有所思盯着他瞧的萧玦,在自己的小袖囊里掏了半天,掏出一张皱巴巴的银票,手一摊。
“皇帝大人,我还你甜枣糕钱,你还我娘来!”
……
盯着那银票,萧玦突然笑了笑。
也不接,却看向楚非欢,半响感叹道:“你来了,……三年前,她去,你失踪,三年后,你在另一个人身边出现,朕知道你的存在的时候,便已经开始怀疑……现在,朕是不是可以证实心中所想了?”
缓缓抬起睫毛,目光射向萧玦,一坐一立的两个男子,目光相击的那一刻,隐约中似有火花溅起,楚非欢目光中愤懑一闪而过,最终淡淡答:“如您所愿。”
无奈啊……如果自己武功还在,何至如此?何必如此?
何至于明知结果多半如此,还是不敢冒险,将溶儿送进宫,促成他一家团圆?
往事旧怀抱,他人嫁衣裳啊……
……也罢,现在自己这个样子,能给她什么?倒是他,威权日重,心术也有所成熟,勉强能配得上她了。
自己的守护,还能多久呢?
楚非欢一抹寂寥如远山,萧玦却很痛快的笑起来。
笑完之后却又深深露出一抹寂寥悲伤之色,怔然半响,喃喃道:“朕是快要流泪了……可是除了你的红巾翠袖,谁的朕也不想要。”
他似喜似悲的一叹,往后一退,坐到榻上,对包子伸臂一张。
“儿子,来,叫父皇!”
卷一:涅槃卷 第一百零四章 半面
天窗关上,万籁俱寂,黑暗浓厚如酽墨,凝结成一团宛如实质。
困在黑暗中的人,渐渐被粘腻沉滞的包围,犹如困于泥浆沼泽中的躯体,越挣扎,下陷得越快。
太陛天牢,相较于龙章宫那一番小小的尔虞我诈和带泪的欣喜与温情,此刻正如夜色一般肃杀而森冷。
秦长歌懒懒的四仰八叉的躺在铺了稻草的铁床上。
手压在身下,慢慢的坐着动作。
第二波暗杀,应该马上回来,其实自己如果装癫狂,按照最正常的程序把脑袋往墙上撞撞撞死,想必效果很好,可是秦长歌超级疼爱自己,舍不得自己的精贵脑袋擦破哪怕一点点油皮。
那就只好费点功夫了。
舒舒服服躺着,身下的稻草很厚,很软,很韧性,很合自己心意,待遇不错啊……秦长歌疑惑地想,这草气味清香,柔软温暖,触感舒服得很,好像是赤河出产的龙絮草,这东西产量少,这么一大捧,绝对比被子要昂贵多了,太陛天牢囚犯待遇这么高级?记忆中好像自己没有这个规定啊?
又想了想,做小动作的手突然僵了一僵。
萧玦!
你诈我?
秦长歌小火蹭蹭蹭的就冒了出来了……你诈我没关系,你大脑开发有所进益咱也替你安慰,可是你既然开发了为什么不开发得完全点?你真的以为太陛天牢这样的地方绝对能保护我?
秦长歌将朝堂上的细微末节仔细的想了想,沮丧的发现,儿子这回大概真的要姓萧了……
无奈的叹气,秦长歌扰墙,一失足成千古恨,赔了儿子又折名啊……
……唔……怎么还不来?
这人是个慢性子?还是喜欢做好充分完足的准备好对付她?
爬起身,秦长歌一不做二不休,开始在墙上画图。
南闽典图……歪歪扭扭如一个倒穿的靴子……一片郁郁森林……遍地三目蛇妖……大片大片的波浪席卷而来淹没群蛇……有人在波浪中挣扎呼号……张开的嘴里涌出蝎子蜈蚣和奇奇怪怪的虫子……
秦长歌画得线条简单而妖异,图案不复杂,却隐隐有杀伐鼓动之感,灭绝妖世的力量仿佛在这些简练的线条里孽生,明灭跳动撕咬破壁而出。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这个南闽彩蛊余孽中的超级老大,看见这幅关系彩蛊教四年前覆灭之谜,关系你彩蛊那许多人的生死的图画还能无动于衷,你就不是人,你是范跑跑!
画完,秦长歌手一甩,偏头呵呵傻笑了笑,声音撞到墙壁上,溅开了四处乱窜,满室都是呵呵呵呵的又尖又诡的笑声,听来颇为瘆人。
然后,秦长歌爬上床,用稻草结成一个圈,一头套上自己的脖子,一头套在铁床头的铁柱上。
黑暗中,她的身影慢慢坐起,坐成直角,草绳翻转,隐约有什么在绞禁,随即,黑发掩散的雪白头颅,缓缓垂下。
夜静无声,皇宫深鼓,传不入这一方暗昧天地。
……
头顶天窗,没有被拉开的声响。
却突然极其诡异的,慢慢显现出一只手的轮廓。
形状优美,看起来也不大,以一种温和的,仿佛只是自缓缓浸入水中般的闲逸姿态,先是轮廓,然后,穿破,伸了进来。
然而这不是水,这是明铁。
明铁能发射光线,却极其坚硬,寻常刀刃都无法留痕,现在却如稀泥般,被人轻若无物的穿透。
那手穿透明铁天窗,轻轻卷起,以一个流畅自然仿佛在抹墙刷粉般的姿势,随意一转。
那坚逾精铁的天窗,突然就不见了。
随即,一个身影,宛如一朵落花般,飘飘悠悠荡了下来。
那身影飘落时,周身锭开无数上扬的细丝,轻柔飘逸,宛如一朵妖异巨大的曼珠沙,在窄小牢房中无声坠落。
仔细看来,原来那是她的长发,长可及地,黑瀑般洒落全身,她明明穿的是嚣张的红衣,看起来浑身却都裹在黑色里。
她很瘦,腰细得似乎风吹得紧一些也能吹断,姿态因此十分轻盈,凌波微步罗袜生尘,长发垂落,掩映了她半边容颜,露出的那边边,眼好像太细长了些,嘴好像大了些,肤色似乎也不十分雪白,只是一种流动的晶莹的琉璃蜜般的颜色,然而结合在一起,却组成魅力惊人的五官效果,那种风情仿佛是会游弋的,无声无息,无处不在,随风潜入动魄无声,看见她的人,也许真的不觉得这女子第一眼很美,但是会忍不住看第二眼,看第二眼的时候才恍然发觉,原来第一眼已经拜倒在她无限蛊惑的绝媚之下了。
蕴华也美,那种风情也有些相似,然而和这女子比起来,就像及笄丫头初学风情对上风月场中滚爬多年绽放得恰到好处的花魁,根本没法比,这女子的媚,已经不在容貌,而在骨,在神,在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节,那种惊心动魄的艳,是能灭了一国,倾了天下的。
她眯起眼,仔细瞧着吊死的秦长歌,又四顾一周墙壁上的胡言乱语,目光着重在图画上落了落,半响收回目光,极其慢吞吞的,向前迈了一步。
这一步,她全身的长发突然全部扬气,那被黑发遮掩着的另外半边脸,也露了出来。
……无盐,嫫母,夜枭……焦黑的横裂的绽开的失去表皮的肌肤……乱成一团辨不清的五官……只剩一个扭曲的肉洞的嘴……拿什么恐怖恶心的词来形容好像也不够展示这半张脸的奇丑。
半是天仙半是罗莎,极度的美与丑,交织成惊心的效果,月光从毁去的天窗倾斜下拉,照在她脸上,突然黯了黯,好像也被吓得刷的回避开去。
她却只是缓慢的,怡然的,行来。
停在秦长歌面前,也不急着去看她,突然微笑着,轻轻唱起歌来。
声音轻细,也并不如何优美,甚至比正常人的频率都慢上半拍。但是每个语调都带着与众不同的韵味,每次起伏转折,都令人不由自主集中精神要去追随。
“……雍上露,何易浠,露浠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莴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可少踌躇……”
《雍露歌》,《莴里曲》。
专用于葬礼的音调凄凉诡秘的丧歌,从她口中飘飘摇摇的唱出来,居然带着几分调笑的意味。
她又是行前一步。
这一步,好像是向左向秦长歌身前跨的,不知怎的,却突然从她身后绕了过去,到了铁床上方。
斜眼一瞟秦长歌,她笑赞:“好耐力……”
衣袖一挥,身形婉转如九霄飞天,铁床上的草,突然全部腾飞而起,干草清淡的香气散开来,香气四溢里,一张简易的,却纵横阡陌别有玄机的草网,被哗啦啦卷起!
网的顶端,连着秦长歌用来上吊的草绳。
“九宫杀阵……在这方寸小铁床上,你居然能以草绳结就九宫阵,只要我靠近你,你将脖子上草绳一扯,我便入了你的殻中……真好,真有趣……”
女子静静看着秦长歌,一足悬空踏在铁壁上,衣袂飘然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后者知道这回遇上劲敌了,再继续装死就是白痴,缓缓抬头,向她咧嘴一笑。
手指搁在草绳端,秦长歌温柔的、不怀好意的笑着。
“休夸此地无美女,只得佳人半面妆……啧啧……您长的真有个性啊……唔,人是人他妈生的,妖是妖他妈生的,您呢?恕我眼拙,请问您是哪个物种的后代?”
“我是我娘生的,”女子居然并不动气,只是缓缓道:“喜欢这妆容么?想试试么?我不介意亲自替你梳妆的。”
“我本凡人,怎能妄想向天仙或罗莎靠拢?”秦长歌肃然,“您原先定是九霄仙子,然后一不小心失足了,栽下来了,左脸先着地了,是吧?”
“恩,”女子巧笑嫣然,“你猜得真准。”
……
秦长歌被堵得一个倒仰,差点就溃不成军了。
强悍啊……终于遇上一个强悍变态可比自己的人了……可是在这个时候遇见?太倒霉了……
说句实话,揭人疮疤胡言乱语这种没素质的行为,秦长歌是很不喜欢的,可是现在没有办法,不以言语刺激得她靠近贸然出手,她就根本无法自保。
可惜对方早看穿了她的打算,抬抬手就把她给封杀了。
秦长歌重重向床脚一靠,深深俯首,叹气。
“你还想说什么?”女子有趣的看着她,“引我入阵也好,拖延时间也好,我都不打算成全你。”
她双臂一振,半面绝色半面鬼魅的脸上,七色彩光一闪,满头乌黑如缎长发突然全数直立而起,那头发一缕一缕,宛如无数条黑色妖蛇般扭结一起,在半空中昂首,吐丝,偃伏。;灵活如有生命般,咻咻连声,穿入那九宫草网中去,一阵啪啪微响,黑暗中七色火花连闪,草网腾起氤氲的刹那,经脉立刻被一点点挑断,发丝与草同时化为烟尘弥散在黑暗中,烟灰雾气里,清淡的草香和发上幽幽的玉簪花香越发浓烈。
与此同时,那女子一声轻啸。剩余长发呼的一声如一把巨大的黑伞在她身后张开,几抹黑光如流星奔来,其中一根最粗的发蛇闪电般穿越烟尘,啪啪啪的绕着秦长歌脖子,快捷迅速的一连缠上几圈,另外几根,牢牢将秦长歌手足绑个周全。
叹了口气,秦长歌终于知道这女子是怎么进来的了,人家练得不知道是什么奇异功夫,一缕头发就是一只手,比千手观音还强大,比蜘蛛侠还彪悍,一出手等同十个人出手,还有什么搞不定的?
“美人……”那女子好怜悯的看着秦长歌,我送你去做九霄仙女,记得,上去后要谢谢我,顺便帮我问一下,我娘是人还是妖,还有,到时可千万不要失足,脸先着地就不好了。”
她好同情的,微微一甩头, 将发绳绞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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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父皇?”包子挺胸腆肚的站在龙章宫的满地珍珠上,偏着脑袋看了萧玦半响,先将掏出的那张银票收回去,又慎重思考许久,问:“有红包么?”
……
萧玦瞪着他,良久喃喃道:“瞧给教成了什么德行……”随即展颜一笑,道:“有”。
他一指身后西梁典图,道:“这张图上所有囊括的江山臣民物产疆域,都是父皇送你的红包,大不大?”
“切!”不料包子根本看不少,大摇其头,“这图太小……我娘都是拿整个内川大陆的典图给我擦屁屁的,今天擦东燕,明天擦北魏……她说天下尽在我一股间,那才叫豪气。”
……
哑然失笑,萧玦无奈的对楚非欢道:“虽然朕不明白她是怎生换了身体,大约是夺舍?不过这语气德行,普天之下,你看,哪还能有第二人?”
“陛下,我不知道你在高兴什么,”楚非欢目色沉暗,不看他,只是静静道:“你是在高兴因为你的挤兑之策,逼得长歌下狱,逼得我将太子送你与你相认,而你一家从此团圆,皆大欢喜了吗?”
怔了一怔,长眉皱起,细细审视楚非欢,萧玦道:“楚先生,你是长歌身边唯一认识的人,当年你也熟悉朕,朕是什么样的人,你多少也该知道点,你不该说这样的话。”
“人是会变的,”楚非欢淡然道:“谁都难免。”
目中涌现一丝怒色,眼光却随即落到楚非欢腿上,萧玦目光一闪,强自抑制着将怒气慢慢平复,道:“朕知道你有不满,但是你放心,朕也就是将计就计而已,既然冒出了个假冒的,连儿子都做了假,长歌那性子怎肯坐视?朕也没想到她还是不肯开口,反倒骑虎难下……太陛天牢说起来可怕吗,其实现在对长歌最好,你知道的,那地方,谁都进不去,她能有什么危险?马上朕就去亲自接她出来。”
“长歌有难言之隐——”话说到一半楚非欢突然顿住,愕然转首,烛光下他神色突转苍白,紧盯着萧玦,艰难的道:“你刚才说——你将计就计?”
“恩?”萧玦为神色所惊,“哪里不对吗?”
冷汗从楚非欢额头密密冒出来,他疾声道:“那么说,这个贾皇后能够来到金殿,不是陛下您的安排?”
“朕为什么要安排这个?”萧玦愕然,“朕是看见她,心中有所疑,才灵机一动装作相信了她——你什么意思?她来殿上,有人助她来?难道不是阿琛?”
楚非欢听到一半已经霍然拔转轮椅,急急向殿外而去,头也不回的道:“这个女子是赵王安排的,但是长歌在叩阍前已经对她有了防范,按说她不应会在关键时刻出现,但是她来了,我们的人回报说是有一批武功高强而诡异的人插手,手段高超——刚才我以为是陛下你的安排,是为了诈出长歌身份,所以我没太担心,但是你说你不知道——这就糟了。”
怔了怔,萧玦立刻明白了楚非欢话里的意思,有第三方势力或者未可知的敌对势力介入,并且对手手段高超,换句话说:
长歌危险!
刷的站起,萧玦比楚非欢更快的向外便奔,一边大呼侍卫统领,“夏侯绝!”
呼声未起,身后突然传来笑声。
玲珑清脆,声声悦耳,宛如玉珠撞击银铃,每一声韵律都极其优美。
是御榻上一直昏迷不醒的蕴华。
雪色双袖一展,于萧玦楚非欢同时转身的一颗,如轻云出岫飞身而起,蕴华尖声大笑,“晚了……晚了……教姑亲临……她死定了……”
衣袖一挥,挥起一阵五彩腥风,五色氤氲里突探出一双雪白的十指尖长的手,直直抓向跑在最后的萧融!
萧包子瞪大眼,大骂,“丫的偷袭可耻!”一把抓起身侧的冒牌太子便挡!”
与此同时萧玦大喝。“落!”
惊风落雨,华光如练。
一道炫目的金光突然自御塌之上腾飞而起,速度流电追光,迅捷至目光难以辨识,后发而先至,转瞬便到蕴华后心!
大惊之下霍然回首,蕴华拼了命的想要扭转身子,可惜身处半空之中,招式已经使出,如何躲避得及?“啊!!!”
一声惨呼,彩光忽收,大蓬鲜血如冷梅般妖艳的绽开来,刷的一声在云母石地面涂开一道笔触凄厉的写意画。
惨呼声里蕴华直直的载落下去,跌在自己的血泊里,跌在萧包子脚下。
包子立刻蹦上她身子,在她胸前恶狠狠的踩:“偷袭我?我挤出你的那个什么……什么硅胶?”
萧玦连看都懒得看她一眼,冷笑,“当朕是白痴么?自作孽不可活!”
他一拂袖,大喝:“夏侯!带一班侍卫保护好太子!其余人随驾去太陛天牢!”
——————————
发绳在绞紧……肺部空气被渐渐积压,窒息……胸部炸痛……晕眩……眼前发黑……秦长歌努力挣扎着,也不能阻止自己的思维渐渐模糊,一片混沌中她开始胡思乱想……自己是第一个被头发绞死的人是把?还有谁有比较特别的绞死经历没有?唔……前世里永历皇帝是在吴三桂的弓弦下被绞死的,弓弦吱吱吱的绞紧,皇帝哀哀哀的呻吟……瞧人家韦爵爷形容得那叫一个形象,假如韦爵爷现在在这里,他会怎么形容自己的死法?头发咝咝咝的绞紧,睿懿磨磨磨的呻吟?
磨磨磨……
这刀咋这么钝呢……这发咋这么坚硬好比野猪鬓呢?……人倒霉,真是喝凉水也塞牙啊……
快死了……快死了……
唰!
乌光一闪,在空中划出笔直的一道弧线,秦长歌的右手煞那间挣脱束缚飞抬而起,几乎想也来不及想的,她用力将刀往铁床上一擦!
摩擦生热,火花飞溅!
立刻燃着干燥的稻草!
一把抓起燃着的稻草秦长歌就去烧头发!
这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快若闪电!
先前那女子因为不愿靠近秦长歌做了手脚的铁床,怕她还有什么手段,一直远远的以一足立在铁壁之上,只以灵活如臂的长发对秦长歌施展杀手,她自负功力绝世,束住秦长歌颈项的长发中也贯注了真力,秦长歌这个没内功的,就算拿刀子去割也割不动的,所以见秦长歌刀光扬起,她只是含一抹讥讽的微笑,不动如山。
不想秦长歌这个没天理的,居然不走割发的老路,转去烧头发,她发上哪有防火装置?偏偏为了头发滑顺便于使用,她一向都抹发油。
秦长歌却在一开始闻见她发上玉簪花香的时刻便知道该怎么做了。
她来叩阍,身上怎可能没备武器?太陛天牢进牢时萧玦有心放水,根本不许人对她搜身,而她在墙上刻字时故意用指甲,就是为了麻痹对方,不让人知道她有武器。
先前那女子一出现,她就知道对方能施展群杀必非等闲,何况那女子精明厉害不在她之下,是以她重重往铁床一靠,触动背后事先装好的机关,机簧一动,一柄小刀立时顺着她宽袍大袖的肩部滑落掌心。
她反掌背后,掌心握住刀,刀刃对外,对方发丝捆上她的手的时候,正捆在刀刃上
脖子被绞紧的时候,她紧紧贴着铁床,利用刀刃和铁床的相互摩擦,慢慢割断那束捆手的发。
慢发丝扯动惊动那女人,她故意装作垂死挣扎,全身都在晃。
发断!刀起!击铁!火溅!
油碰着火,那烧起来是很快的。
几乎瞬间,束脖发丝就被烧断,呼吸一得自由的秦长歌顾不得自己颈部也被烧伤,腿还被捆着,横身一滚,先就火烧断束住右手的发,而此时烈风一窒,那女子已扑近。
铁室不过丈许方圆,秦长歌滚无可滚,干脆也不再避让,躺在地上,手一伸,刀光直指对方那半张丑脸,大叫:“不是烧伤!”
风声忽止。
那女子的手悬在秦长歌眉心前,不过寸许距离,目光变幻的看着她,缓缓道:“你怎么知道不是烧伤?”
好温柔的一笑,忍住欲裂的头痛,秦长歌伸手在她歪七扭八的半边鬼脸上一捏,忽地双手支地向后一窜。大叫:
“非欢!萧玦!我吃不消了!你们无论哪个,再不出现,这辈子你们就出局!”
————————
“夺舍”:夺就是抢,舍就是肉色,夺舍的意思是魂魄抢了别人(也可能是其他生物)的躯体控制权活着是被心魔控制了思维。(剽窃周德东吧关于夺舍的解释)
作者:
admin
时间:
2014-1-1 20:01
卷一:涅槃卷 第一百零五章 深局(第一卷完)
那女子一怔,随即一笑,慢慢道:“缓兵之计?”
又道:“自己解决不了就喊男人?我原本觉得你够厉害,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她话声虽然慢,动作却不慢,伸手抓向秦长歌天灵,七色彩光,富贵画屏般舒张开来,炫目如虹。
于此同时有人大喝:“将这个女子好生盘问了!务必将她底细摸清楚!”接着便是嗵的一声,人体被摁倒地上的声音。
手指再次一顿,女子缓缓笑了笑,突然喃喃道:“……有点寂寞啊……算了。”
她一拂袖,身姿极其轻逸的一转,伸足一踏,人已在天窗外。
秦长歌仰首,也不见她作势,只看见半空中长发一展红衣一飏?,她已如流星般电射出去,随即惨呼声不断响起。
那呼声速度极快,几乎一声接着一声。换句话说,就是这女子杀人的速度也极快,无人是她一招之敌。
一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好惊人的武功。
隐约间听见调兵之声,呼喝之声,弓弩劲射之声,机关启动之声,萧玦厉声布防而楚非欢低声指挥关卡的声音。
秦长歌仔细听着,遗憾的摇了摇头。
如果自己还是睿懿,如果非欢还是非欢,今日便可留下这女子,可惜……
一切沸腾纷繁的声音里,那女子的语声突然清晰缓慢的响起,一字字道:“人,我没杀,这个,我要带走,谁拦,谁死。”
似是为她的话做注解,又是一阵惨呼。
那女子是在踏血前行,语调却平静依旧,其余人的声音里却不可避免的带上了紧张肃杀之气,唯有萧玦和楚非欢两人,一个毫无畏惧继续命兵拦截,一个声音恒定,低声而快捷的一道道安排启动机关,机簧吱吱嘎嘎声响里,无数形状各异的武器修携着听来各异的风声,悍厉而杀气凛然直袭目标。
流光星雨,耀亮夜空,人声涌动,飞矢如瀑,火把照红了半壁天空,太陛天牢三千铁甲倾巢而出。
那女子移动的速度听起来仿佛那是鬼魅——瞻之在前忽焉在右,所经之处要么是惨呼声起要么是暗箭回射击穿铁甲的当当声响,激锐的风声里她慢慢道:“好——不错——可惜没武功——”
声音空旷而幽远,最后一句已远在数里之外。
她冲出去了。
带着重伤的蕴华,在三千铁甲卫士围攻和机关攻杀之下,漫不经心的冲出去了。
说“冲”出去只怕都不准确,听她那语声,始终平缓如常,大约连气也没喘一口。
虽说御林军和铁甲卫士因为皇帝在场,主要精力放在了保护皇帝上,虽说机关多年未曾使用,开启时不够熟练延误时辰,但是这个女子以一人对千军,抬手漫步,顷刻杀人,那种人命在她手底直如草芥的漠视态度,那种强大到一定程度万物都不在眼底的无谓,真真令人生寒。
大约她今天全部的损失,就是被秦长歌烧断的头发。
秦长歌听得她远去,舒一口气,直直向后一倒,用手指虚空按了按,做了个打手机的姿势。
笑吟吟对着虚拟的话筒道:“半面强人,现在我来回答你刚才的话,要知道胡乱逞强的女人才是最蠢的,何况男人这种生物,你不偶尔依赖一下,他会没有成就感缺乏自信心,不利于他们茁壮生长啊……
——————————
咔哒数声,三重巨锁的牢门缓缓开启,火炬的光芒被衣袂带起的风吹得飘摇不定,萧玦怒龙一般的卷了进来,秦长歌靠着铁床,懒洋洋的看着他,半响哑声道:“太陛天牢需要再次改造了。”
萧玦冲进来的时候什么都来不及想,只想快些确定她此刻的安全,如今被她那双永远微笑平静,寒意深藏的眸子一瞧,满心的焦灼和热切立时如遇冰雪般,熨帖的平静下来。
平静之后,那种细微却又澎湃不休得激越情绪,再次从血脉里激起,宛如怒涛拍岸般拍打心房,这种极其熟悉却又睽违已久的感觉,自他初见小宫女明霜后,一次比一次明显浓烈,反倒昨日大仪殿上,对着比明霜更像睿懿的假皇后,那种深埋于记忆中的欣喜,根本就未曾降临。
这也是他心生疑窦的原因。
他对念念不忘的爱人的心灵感应,深入骨髓,历世事,磨折风霜雨雪而不可抹杀。
然而,她呢?
明霜,长歌,不同身而同魂,她笑意晏晏却清冷流光的眼眸,在历经死劫,隔世重来之后,会以何等的目光,来迎接她前世的爱人?
长歌,长歌,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她从来都是不凡的女子,不凡到他常常觉得,世上任何荒诞的奇迹发生在她身上都是有可能的,他觉得她永远不会死去,正如日月星辰,亘古如一。
正是因为这样深切的了解和长久相处形成的强大的信念,使他在长乐大火之后始终不肯相信长歌死去的事实,犯下了他难以原谅自己的错误。
如今她终于回归,龙章宫无数个凄清夜里失眠时的喃喃祈祷终成现实,他欣喜至不能言语,然而了解她如同了解自己掌纹的他,在即将靠近她的那一刻,突然开始心慌。
一切……不会那么想当然吧?
没能保护好她,令她喋血深宫,令她冤情难雪,令她深怨长埋,令她在转世重生后,只得以羸弱之身辛苦万端的寻找真相的自己,是在也无言要求那份“想当然”。
今日又因为思虑不周,令她再次遇险,险些丧身。
那个红衣女子出现在牢顶之上,咋一出手展示强大无伦的武功的那一刻,他连心跳都几乎消失。
如果……如果再错一次,他便是下九泉堕深渊,也难偿滔天之恨……
……
萧玦停在了秦长歌三步距离之外。
眼前女子浅笑盈盈,眼波流转,是一抹烟一缕风一声清音一丝馨香,是浩淼沧海是广褒烟霞,谁都感觉得到,谁都不能妄想抓握得住。
她心明如镜,照得见浊世纤毫尘埃。
这些年,前生后世,他犯下的错,她心知肚明,如今,她会怎么想?
她会……恨他吧?
想到这个可能,便如心上突然被人重重抽了一鞭,刹那间皮开肉绽伤筋动骨,又或者谁突然倾翻了灼热的沸油,无遮无拦肆意泼下来,一大片热辣辣撕心裂肺的疼痛。
有生以来从无畏惧,却在这一刻近乡情怯。
萧玦只觉得那一步突然深如幽壑远如天涯,灌了铅的脚步难以飞度。
……试一次吧……无论怎样的结果,他都接受,虽然内疚自责,无言以对,但是如果不试一次,此生永难心安。
她似乎也曾说过,连尝试也不敢的人,是懦夫。
手紧握成拳,贴在袍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萧玦面上却强自平静的一笑,目光深深凝注,问:“你愿意再次亲自改造一次么?”
秦长歌抬眼,目光掠过他崩起青筋的手背,再掠过牢门口没有跟进来,半侧首看着远处出神的楚非欢,他秀丽的容颜半隐在黑暗里,一个沉郁静逸的轮廓。
情愁几许,空自伤人,那些前生里欠人的,被人欠的,都勾销干净了罢,
至于以后……且待时光和心灵解答吧。
“深仇未了,哪有闲工夫搞建设?”秦长歌微笑起身,“明霜还是明霜,一个因为旧时记忆戕害,目前为止都还只敢清心寡欲的小女子,但未来会发生什么,谁也无法预计,如果有一日明霜决定了什么,自然会坦诚以对,现在,我要做的,是以重新开始的自由的前行路途,寻求一个隐于云天之外的答案。”
她边说边向外走,在将近牢门前停住,一笑。
“但望诸君成全我。”
————————
缓慢的脚步声行在幽深的牢房甬道之中,听来犹如很多人在行走。
自甲号牢房里出来的秦长歌,坚持不要萧玦的搀扶,却首先提出要去看看关押了其他人的牢房。
当丙号牢房打开时,萧玦退后了一步。
楚非欢脸色白了一白。
秦长歌只是负手立于牢门口,身后火炬的光亮飞扬如舞,映得她脸色倒有几分红润,只是那目光幽深,宛如深渊。
火色跳动,鲜艳活跃。
不及那牢房一片烈红刺眼。
人间地狱啊……
遍地碎肉,脑浆,鲜血,残肢,一簇簇的头发在浓厚得淌出地面的血泊中飘摇,尸体们以各种诡异姿势横死于地,有的撞墙,有的自扼,更多的是互相残害而死,你的手指捅进了他的眼眶,他的牙齿咬断了你的舌头,被拽出的内脏扔得满地都是,血腥气息几乎在门刚开启一线的同时,便猛烈如海啸般冲了出来。
“啪嗒”一声,火光突然黯了一黯,一个举着火把照亮的侍卫耐不得这恶心惊怖的场景,失手将火把惊落在地。
更深一层的黑暗里,人人面无人色。
萧玦踉跄一步,失声道:“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秦长歌平静的道:“音杀。”
怔了怔,萧玦嘎声道:“刚才,刚才那个女子?”
“恩。”秦长歌淡淡道:“很好,很强大,我很久没遇见这么强大的女子了。”
萧玦的思绪根本不在她说的话上,只是怔然道:“刚才……这音杀……你……”
秦长歌转目看他,一笑道:“我听见了。”
退后一步,后背撞到铁门,门在铁壁上撞击出巨大的声响,隆隆如啸,萧玦仿佛没听见,只怔然而立,突然沉默下去。
他素来挺直如剑的背影,这一刻剑锋暗藏。
半响他低低道:“朕错了……”
秦长歌当没听见。
萧玦抬首,看着她眼睛,再次道:“我错了……对不住。”
轻轻一叹,秦长歌道:“此事阴错阳差,并有他人作祟,原也怪不得你。”
萧玦默然,秦长歌已道:“把隔壁牢房也打开吧。”
隔壁囚的是董承佳的遗孀,因是女犯另囚一室,萧玦嘴唇蠕动欲待说话,终究没有开口。
门开处,这回连秦长歌也震了震。
迎门铁壁上,血写的一排大字杀气淋漓,每一笔画都还在不住滴落浓厚鲜血,狰狞怨气似可冲破这铜墙铁壁,直达九霄!
“萧琛,我夫妻定来寻汝!”
墙下,董氏尸身立而不倒。
久久凝注那尸体,秦长歌缓缓道:“此女不凡,她是诸多证人中唯一一个不需要任何挟制威胁许诺便自愿出证的,数年来她身负丈夫骨骸中的一截和临终血书,日夜思谋复仇,未曾有一夜安睡,那截骨骸我们看过,是黑色的。”
“这是烈女,长啸如岚意气如虹。”秦长歌仰首,“对于其他人,我虽有愧疚,但他们多半各有私欲,事已至此,我自然会对他们所遗家小善加抚恤,只是此女,此生所求,唯报仇而已,我却牵连她下场如此——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面色惨然的退后一步,萧玦立于两个牢房之间,目光再次在那些惨不忍睹的尸山血海中扫过,黑暗中隐约听见骨节攥紧发出的细微的咯咯吱吱声音,半响,萧玦吁一口气,冷冷道:“传旨。”
赶来的夏侯绝立即上前俯身听命。
“赵王萧琛,欺君罔上,滥杀无辜,处事妄诞放纵不羁,构陷罗织陷人于罪,着革去王爵,由夏侯绝前往王府查看家产,暂囚天牢,待有司审狱献定,另行发落。”
夏侯绝震了震,头俯得更低,依言复述无误后,匆匆而去。
晒然一笑,秦长歌道:“为何不提睿懿被暗杀之罪。”
“朕不回护他,”萧玦神色痛苦,“但是你自己也没列证据指证他杀你——长歌,你的目标不是他,是吗?”
“他是亲王,依朝廷律例,有议贵议免死之权,”秦长歌淡淡道:“我没什么说的,总之,天意森寒,切莫等闲,冥冥中自由安排,对于某些人来说,有些惩罚比死更难受——不过我有一个要求,请在太陛天牢暂押之时,为他安排我呆过的那间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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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迈进龙章宫,便看见龙床上呼呼大睡的包子,秦长歌俯首看了看那张睡得喷红的脸蛋,似笑非笑道:“瞧他睡的这个香,被卖了都不知道,担心我?这个没心没肺的小子。”
“谁被卖了?”包子霍然睁眼,“需要我帮你数钱吗?”
“你被卖了,”秦长歌没好气,“不仅没收入,我还亏本。”
包子瞅瞅萧玦,咧嘴一笑,抱住秦长歌脖子,在她耳边悄悄道:“亏什么?赶明儿我踹他下台,皇帝轮流做,今年到我家,我封你做太后,一三五我垂帘,二四六你听政,咱哥俩一天吃三百八十道菜,不吃穷他不算完!”
“得了吧你!”秦长歌同情的望了一眼因为耳力很好所以现在脸色很古怪的萧玦,一拍儿子屁股,“都是睡前故事说多了,你现在越发贫嘴,谁跟你哥俩?还有什么你垂帘我听政?你这什么智商?”
包子摊手,“我没办法啊……我落差啊……我空虚啊……我刚刚知道我是太子啊,有点不习惯来着,对了,太子都应该干什么来着?你好像说过一个什么……九龙夺嫡?”
“哦,”秦长歌斜瞟了一眼萧玦,“如果你觉得你很闲,你是可以建议你父皇再给你添八个弟弟,搞一出西梁版九龙夺嫡,记得要把老二生得庸碌无得,老三生得爱好文学,老四生得刻薄冷酷,老八生得贤良深沉,老九生得阴险狡猾,老十生得鲁莽粗暴,老十三生得狭义英烈,老十四生得英武善战……哎呀,问题大条了,你是老大?最蠢的那个?”
包子立即抗议,“搞什么?生那么多做什么?种马啊?”
秦长歌别有意味的一笑,瞄了瞄萧玦,包子疑惑的打量了一下萧玦,突然想起老爹的职业,恍然大悟,也上下瞄了瞄他,极其奸诈的嘿嘿一笑。
……萧玦被这对母子的天马行空的对话和横空出世的神情早搞糊涂了,只听懂大约是在说自己纳妃的事情,面上不由微微一红,心道长歌连这个都和儿子说,难怪这小子才几岁,就荤素不忌了。
转念又想到长歌去后,各宫妃子都还在,心中怕她误会,有心解释一下,但是当着儿子的面实在开不了口,却听秦长歌突然道:“非欢你去哪里。”
萧玦愕然回首,这才看见楚非欢已经行至殿口,而长歌正目光复杂的望着他背影。
停在殿门前,楚非欢并没回首,只淡淡道:“恭喜陛下一家团圆,如今长歌即已脱险,也没有我的事了,请容我告退。”
他语声平静,背对着众人,无人见那清澈双目中深意苍凉,曾几时心花零落,罗衣消尽旧时香,几多深恨,几多深恨也只能长此深埋,那些一家团圆的,言笑晏晏的,两情相许的,如今已不敢奢求拥有,但希望可以不必让我看见。
……离开吧,让那些团圆的,更美满吧,何必做个畸零的碍事之人呢?
楚非欢抬首,月光如水,浸透他秀丽容颜,他亦是一轮浅淡的月色,照得寂寥楼头那些无声而隐忍的梦境,更多凄凉。
“不行,”
接口的是秦长歌,语声干脆,“要走一起走。”
萧玦一惊,未及说话,秦长歌已回身,深深看着他,一字字道:“先前我已说过,明霜还是明霜,请相信我这么做有我的理由,我希望,一切都重新开始。”
手指紧紧扣住身侧的销金宝鼎的飞龙把手,不顾那鳞片棱角刺痛掌心,萧玦亢声道:“可你也应给我一个公平的机会——长歌,我对不起你,我没能做到当年我对你许诺的那些,我知道你心里怪着我,所以我不能勉强你,也不当要求你回来,但是长歌,看在那许多年倾心相伴,看在你我曾两心相许,看在溶儿面上,你最起码,该给我个机会!”
“我没有怪你,”秦长歌一笑,“天为棋盘,星矢为子,你我属于的这一番棋局,纵横六国,非单薄人力可挽,怪你又有何用?至于机会……好吧,我虽然不入宫,但会以另一种合理并公开的方式留在你的视线之内,也方便将来行事,溶儿也可以常来陪你,你可以公开他的身份。”
“你指的是……”萧玦目光闪动,“溶儿恢复身份,你呢?太子活了,皇后的去向如何解释?”
“有很多理由可以解释,”秦长歌一笑,“悉听尊便,我只有一个建议,你去和萧琛谈谈吧。”
“恩?”
秦长歌将目光缓缓调向太陛天牢的方向,目光似憎恶似疑惑,“也许你去,会另有些什么收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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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如此短促,却又如此漫长。
短促如昔年最美好的记忆,漫长得,仿佛便是一生了。
萧琛坐在秦长歌坐过的位置,仰首看着月光一格格移过天窗,不可追及的远去,突然很平静的笑了下。
天窗已经修补过,太陛铁甲卫士的速度果然很快。
萧琛盘坐半响,默然起身,执了一盏油灯——这是守牢人因他的特殊身份送来的,再一次细细看墙上的那些字。
他看得很认真,仿佛想将那些字都一字字看进心里,再带着血,带着恨,刻进心里。
然后,他慢慢的,抹去了那些字。
“睿懿……秦长歌……”他近乎呻吟的低语,烛火明灭,映上他清雅的容颜,那隐在半边黑暗中的目光,一片萧瑟的森然。
“你想逼我说……”他慢慢绽开一丝微笑,“我为什么要让你高兴?我,不,说。”
“将来……”他笑容里满是恶意,恶意里渐渐多了一丝兴奋的喜色,“你就等着哭吧……”
那喜色又渐渐散去,他似是想到什么,突然轻轻的颤抖起来,“不……不……”
睁大眼,仿佛看见未来某个惊悚的画面突然逼近眼前,眼底浮起一层青色的惊恐。
良久,萧琛缓缓弯下身,抱住了双膝,黑发散落,落于瘦弱的背脊,那么一个牢牢保护的姿势,他将自己欲待出口去死也不愿出口的那句话,连同自己的所有难言的沉默,都死死的藏住了。
……萧玦已经在牢门前看了很久。
先前夏侯绝来报,宣旨是,赵王素衣散发,于府中清波亭中独自抚琴,听了旨意,只淡淡哦了一声对着手下琴看了半响,衣袖一挥,将琴推入湖中。
一声水花也未溅起,绝世名琴永久沉落。
“长弦已断,名音失声,即已无人倾听,何须再留?”
赵王俯首看着平静毫无波澜的湖面,最终只说了这句话。
夏侯绝将当时赵王的言语,神情,姿态,巨细靡遗的一一回报给萧玦,禀告完他半响不敢抬头,殿上的天子侧身而立,遥遥望着远方,身姿依旧如常笔直,然而他却隐隐觉得,陛下这一刻内心里,有什么已经崩断了。
随后萧玦再次要他带领着来到太陛天牢,身后于海捧着金樽玉盏,一壶碧青的酒液,在玉壶中荡漾。
夏侯绝连一眼都不敢看那酒,开了门,便躬身退下。
在牢门前怔立半响,萧玦缓缓抬步,走了进去。
萧琛闻声抬头,看见是他,也不奇怪,一笑道:“你来的好快。”
他一眼看到于海手上的酒,面色一变,随即极其古怪的一笑,道:“很好,有酒。”
于海的手指微微颤抖,细细观察着萧琛的神色,想起刚才秦长歌离开龙章宫时嘱咐他的话,只觉得额上的冷汗,一滴滴的冒出来。
他缩在阴影里,一动不动的站着。
一掀长袍,在萧琛对面坐了,萧玦半响不言语,只深深凝注着他,半响道:“阿琛,你何苦来。”
“我听不懂您的意思,”萧琛已经恢复平静,微笑如常,“陛下,我现在不想提我的‘罪行’,总之,都由得你,如果你还念着几分兄弟旧情,你就最后陪我一次谈谈家常吧。”
怔了怔,目光在酒壶上一瞟而过,萧玦知道萧琛误会了,只是此时也没有心情解释,总之等会他便会知道自己不是那个意思,他轻轻颔首,道:“你说。”
“说什么呢?”萧琛任于海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轻轻端起酒杯,沉吟半响,突然一笑,“有很多话,放在心里好久好久,每日每夜都要咀嚼一遍,想着终有一日能和你细细的说,那该多好,可是真的轮到最后这个机会来说的时候,却突然发觉,原来已经不能说了,原来说也是没用的了……”
是的,说什么呢?
说那年半夜无眠,想起曾听丫鬟姐姐说撷梅园梅花开得好,只是里面住的四少爷整天武枪弄棒,好生粗鲁,一时兴起爬起来,去了撷梅园,那梅花开得真好,嫩黄淡红洁白盈绿,映得楚天清澈,香雪千枝枝干横斜,一枝枝都是诗意……朔风里夜香暗飘,同时飘起的还有剑光。
剑光如电,亮白之电,羿射九日之疾,海宁青光之敛,那少年身子颀长劲健,步履轻捷灵动,翻覆长剑轻若无物,滚滚光华围绕着他飞旋,似凤舞似龙翔,步履轻捷灵动,似墨笔名家淋漓尽致的写意,笔笔都是吞吐风云的豪情,漫天的各色梅花为剑气惊起飞舞,再被剑光绞碎成芬芳嫣然的碎雪,落了他一身。
那一肩的梅花雪啊,从此幽香不散,时时不请自来,叩问他的梦端。
或者,说之后的书房相伴?
他不爱读书,夫子的功课他总嫌浪费练剑时辰,自己便替他做,先写了他的,再写自己的,从此学得和他相似的字体,夫子的功课真多,他总在写啊写,手都酸了,偶一回头,见他风一般的卷进来,塞过来一颗果子——给!那树上最高的地方摘得!最大最红!
……他摸摸手腕,好像还在酸?那果子也好酸……他一口口吃了,瞅着他笑,他也笑,咽着口水。
那树上,就一个果子。
这一生,再也吃不到那样的果子了啊……
或者,说那年石板桥上的霜?
从璟姐姐那里知道他要走的时候已经迟了,他怕赶不及,半夜匆匆起身,连大氅也来不及披,穿着便鞋便奔了出去,等了好久,便见他和她过来,一男一女,黑衣雪裳,在早秋的挂了霜色的枫树林中驰骋,那枫叶红得华丽喧嚣,却不及他们男的俊美女的绝色,好一对鲜明美丽的璧人,他那是第一次见她,倚着桥栏,对上那双清冷冷的目光和那明显与目光不符的微笑时,他便知道,她注定是他一生的敌人。
他赢过,最终还是输了。
因为,他爱她。
那年,回家之后,他大病一场,后来风湿不去,深入肺腑,久病难医,其实就算没有这一遭,他也活不久了……
萧琛淡淡的笑起来。
值得吗?值得的。
他神情凄凉而欣喜,怅然而满足,带着复杂的惘然疼痛赭色,透过萧玦的眼睛,看向遥远的,他也许再也看不见的将来。
萧玦一直注视着他的神情,耐心分享着他的沉默,见他如此苍凉的微笑,忍不住道:“阿琛,你为什么要——”
“我说了我今天不想说这个。”萧琛打断他的话,将酒杯晃了晃,笑道:“哥哥,你来杀我,还想我老实说话,你弟弟没这么好欺负的。”
傲然一笑,神情间光风霁月,萧玦道:“你以为这是毒酒?朕是这样的人?你不信?朕陪你喝。”
他正要斟酒,却为萧琛拦住。
抬眉静静看着萧玦,萧琛道:“是我误会了哥哥,我给哥哥斟酒赔罪。”
一笑松手,萧玦道:“也罢。”
细细的斟了酒,萧琛又拿起自己的杯子,对着萧玦举杯一照,“咱们兄弟很久没在一起喝酒了,干。”
“干!”
“陛下!”
于海突然出声,手一伸拦住了萧玦欲待饮下的酒。
烛光下他满面汗水,神情紧张的盯着杯中荡漾的酒液,仿佛那不是酒,而是蚀骨穿肠的毒水。
萧玦怔了怔,正要发怒,一抬眼看见他神情,不由一惊,对面萧琛一惊冷笑起来,道:“怕我下毒么?”
萧玦长眉一皱,怒道:“于海,你昏了!你吃了雄心豹子胆!敢这般僭越!”
“陛下!”老于海噗通一声,“是……是明姑娘的嘱咐……陛下万乘之体,不可轻忽……请容老奴……容老奴一试……”
听到明霜这个名字,萧玦顿时皱了眉,萧琛的冷笑却更加森然。
于海只当没听见,见萧玦默许,抖抖索索自怀中掏出秦长歌给他的银针,往萧玦酒杯里一试。
一线黑柱,淡淡浮现于明光灿烂的银针之上。
有毒!
萧玦霍然抬首,逼视萧琛!
萧琛却怔在了当地。
冷冷凝视萧琛半响,萧玦默不作声的站起,一脚踢翻酒壶酒杯,头也不回的离去。
他走时步子太急,卷起的风,吹灭了本就微弱的灯芯。
黑暗如幕布唰啦啦的笼罩下来,遮住了所有惊愕至不敢置信的神情。
萧琛僵硬在了黑暗中,半响,缓缓伸出手,去触摸已经碎了的酒杯。
他的骨节仿佛在这一瞬间突然僵死,每一动作都艰难的发出细微的声响。
半响,他仰首,一声长笑。
悲愤如斯。
“好!你好,你好——”
————————
乾元三年年末,一个不平静的年末,一个暗潮翻涌,卷起无数浪底沉渣,其影响深远注定要蔓延至今后漫长的岁月,蔓延到六国天下,蔓延出战火、苍生、争夺、杀戮、种种不可抗拒的风潮的年末。
这一年帝国一直被遥远的阴影笼罩着的天空,因为一个布衣女子的一出惊天状纸,隐隐翻卷起猎猎彤云。
她昂起的下颔,以一个坚定的姿态,便撬起了帝国最为信宠隆重的亲王的全部根基。
还有些一时无法看见的牵扯变动与连根拔起,将如裂缝般,在将来的岁月里,无声洇染拓展开去。
风雷将起,九州激荡。
乾元三年十二月初四,旨意明发天下:“赵王信重,欺君罔上,擅杀无辜,处事妄诞放纵不羁,构陷罗织陷人于罪,革去王爵,圈禁安平宫。”
旨意同时载明,当年长乐大火,系奸人设计所为,然国母洪福齐天,睿懿皇后未死,明宣太子无恙,皇后忠心部署,多年后历经艰辛将太子送归西梁,现太子重居冠华宫,元月初一举行册封礼,皇后因三年前重伤未愈,现于海外仙居之地待复原后凤驾再返。
西梁百姓闻讯沸腾,连续三日自发上街鼓舞欢庆,当今在位多年,但一直无嗣,全西梁都在担忧他的承嗣问题,如今太子回归,国祚有继。何能不乐?
更有很多百姓如潮般涌向圣德护国寺,争先为国母祈福,无数人捐香油点长明灯,佛前拜求开国皇后早日回归。
……
新年新气象,新年的阳光,早早染上棺材店后院的花墙。
花墙上,早早的开了一朵新桃。
桃花娇艳,粉色嫣然,桃枝遒劲,姿态清美,花下清衣散飞风韵秀致的女子,深深凝注着那朵桃花,目光邈远,如湛蓝天际云卷云舒。
听得身后轮椅声响,她回声,一笑亦如桃花开放。
“一切看似结束,一切刚刚开始。”
(第一卷完,下卷,六国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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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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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 20:02
帝凰 卷二 第一章 六国
日光灿烂,万里朗阔,一线飞檐,斜挑长空。
飞檐顶盖黄琉璃瓦镶绿边,望柱下吐水檐首,下接圆形殿柱,两柱以飞龙雕接,龙头出檐龙尾入殿,飞扬腾跃。帝王之姿。
大殿高峙十丈,汉玉云砖白云般延伸,殿顶深黄翠绿宝光灿烂的明瓦,正中拱火焰宝珠顶,殿前两明柱有金龙盘柱,殿中梵文天花降龙藻井熠熠生辉。
殿中窗牗壁带,宝座屏架,熏炉香亭,多半呈深黑之色,和满目灿烂浑金恰到好处的调和,倍添皇家雍穆隆重,气度雄浑。
北方壬癸水,主黑。
北魏皇宫。
以北魏国体建制,皇宫应称王宫才是,然而除了尚未称帝,北魏诸般建筑规制,仪礼法度,皆是帝朝规格。
北魏雄心,可见一斑。
时将近午,熏风轻送,广殿深深深几许。
一方出自中川刺绣第一名家尤惠之手的绝版名绣“飞龙俯典”屏风后,檀烟袅袅,,一男一女,对弈无声。
良久。
黑曜石扳指光芒流转,深黑如眸,敲击在百年沉香木的棋枰上,笃笃有声。
一角琥珀色绣明黄螭纹秋香缎袖尾轻轻拂过棋枰,修长手指拈起一枚黑子,轻笑,啪的一按,“着!”
对面女子微微偏了臻首,黛眉轻扬,眼波如水从棋盘上流过,半响皱起俏鼻,微嗔道:“陛下这棋忒深沉了,竟是诱臣妾入彀哪,可怜臣妾数条大龙左冲右突,还是逃不开陛下的网去。”
“你逃不过朕的棋网,朕又何尝逃得你的情网?”对面男子抬首,一缕微笑,在檀香淡白的烟气中不住游弋,容貌不算俊秀,然一双眼睛光华暗敛,深沉若海。
“臣妾亦为陛下所网。”女子含情脉脉,神情间兼具少女的天真与妇人的风韵,粲然一笑间明朗甜蜜,满满是倾心的欣喜。
男子一笑无言,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丁香色平金绣宝莲衣袖中露出的雪白柔荑,那女子笑容亦如衣色般娇柔淡雅,神情婉娈,低首再次细细端详棋局,忽笑道:“陛下棋力非凡,只是素行厚重沉稳之风,今日却有所异常,攻杀凌厉,落子如飞,倒令臣妾一时措手不及了。”
“你棋路敏捷,多有妙着,只是有时失之于略急,”男子沉声道:“朕一换棋风,你便措手不及,输也该当。”
女子娇笑道:“是,臣妾受教。”
她眨眨眼,神情间可爱而微微狡黠,“臣妾虽输了,但是能换得陛下一番教导,可比赢了还值。”
“纯妃,你就是这点最好,不小家子气,”男子笑道:“宫中诸妃,虽说多有出身比你高贵的,但论起大度风范,非你莫属。”
“臣妾谢陛下爱重,”纯妃浅笑一礼,“诸位姐姐出身高贵,教养端方,各有纯箴不及处。皇后高贵雍容,荣妃姐姐良善温和,瑜妃姐姐巧心灵慧……”
“得了得了,朕说一句你说一堆,生怕漏了谁,”男子又气又好笑的打断她,“你我静室对弈,朕说几句赞语,你还怕传到后宫打翻醋坛子?”
他突然敛了笑容,注视纯妃半响,喟然道:“朕知道……你在宫中因为出身缘故,大约日子不好过,等忙过这阵子,给你提一提,你升了位,那干子小人也不敢再嚼你舌头了……”
“陛下,”纯妃急急跪下,仰起首时眼眶已经红了,雪白颜容宛如一朵玉莲花,娇怯不胜,“臣妾没有受委屈,陛下千万不可如此想,后宫姐姐们待臣妾都好,就算偶有小小不快,也是出于心系陛下,但望雨露均沾的缘故……”
“嗯,朕知道了,朕也乏了……”男子含笑听完,将棋盘一推,道:“朕总是知道你的……你跪安吧。”
顺从起身,女子谦恭一礼,盈盈拜退,行至殿门,突关切回首,道:“陛下今日似有郁郁之色,臣妾可以为您分忧吗?”
男子似乎正在神游,手指摩挲着榻前一封刚拆封的书简,心不在焉的道:“唔……她回来了……”
“谁?”
蓬然一惊,男子这才发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挥挥手,道:“没什么,你去吧。”
温柔一笑,女子迈出殿门,转过回廊,丁香色洒淡墨折枝银花的长裙裙裾拂过九曲长廊,姿态优雅而平静。
只是身子方转,神色突然森冷下来,眉目间如覆上一层淡霜,刚才的巧笑承欢,温柔嫣然,顿如被风卷去了无踪。
“娘娘,”身后宫女轻轻问,“刚才您有三次机会可以赢的,为何……”
“蕊深”女子回身看她,“你的棋艺也算长进了,居然连几次机会都看得出来。”
“娘娘是我北魏第一棋手,婢子伺候您,也多少算学会几手,”宫女笑道:“只可惜娘娘您韬光养晦,这第一棋手之名,总是让给陛下。”
“我跟他争什么?”女子一抹冷笑讥诮深深,“在帝王面前逞强,不啻于我死,我还没那么笨。”
她沉吟着,踱过花廊,纤手轻轻挽起娇花一朵,将那嫩红颜色,在指尖,慢慢的碾碎了。
抬起手,对着日光反复的照,十指纤纤,根根如玉,十指指甲饱满如贝,光泽晶莹,再被刚才的碎花染上轻红色泽,越发娇嫩如花瓣……娇嫩的年华,娇艳的风采,如此值得呵护珍惜的美丽……只是,谁来呵护?
她冷笑,一声比一声冷。
“他今日心不在焉,棋力极乱,我试探一句,他哪里肯说?不过,当我不知道么?西梁皇后没有死,他不舒服呢。”
宫女乖巧的俯首,一言不发。
抬首,仰望国图之西的天际烟霞,女子明丽的容颜满是奇异的向往和不甘的傲意。
“多年来韬光养晦,和那些庸脂俗粉周旋于这深黑压抑的北魏皇宫,整日里谈些胭脂水粉谁家二郎,整日里应付那些宠利求子升位……真是白白辜负了我的心胸智慧……西梁睿懿,秦氏长歌,你真幸福,你生于乱世,生来即担负救世大业,你师门惊动天下威名卓著,行走何处都有人因为你的名门出身而心生敬仰自愿追随,你选上的皇帝就是你的丈夫,他以帝王之尊,明明可以坐拥天下美色,却为你漠视六宫专宠一人生死不改……我听着你的传奇成长,案头堆满了市井文人靠撰写你的人生讨生活的各式野史,我熟透了你——一区区女子之身,生成神后,死为传说,如今又卷土重来,再掀六国风云,你,还要创造多少个奇迹?”
一声冷笑,她突然轻声道:“真好……我一直恨自己未能赶上那个时代,恨我进宫时你已死去,如今你还活着,真好……大乱将起,风云鼓动,正是英明杰出世之机,秦长歌,你等着,我一定会让你看见,内川大陆上不是只有你配成为天下人畏惧景仰的凤凰旗帜,我一定会让你知道,我,完颜纯箴,没有你的生来优越,却会做得比你更好,我一定要让你明白,我,才是整个内川大陆超越一切的最有手段的女人,我一定要让你跪在我脚下,双手奉上你西梁玉玺,称我,陛下!”
广殿深深,光线黝黯,九龙榻上棋枰依旧,黑白子以归入棋篓,男子犹自端坐,于缭绕的烟气中沉思。
半响,他道:“如何?”
对面明明没有人,却有一个苍老的男声,突然响起。
回答:“此女藏拙。”
“朕不是说这个,”北魏之主双眉一挑,直视屏风另一侧,“她藏拙也藏了很久了,朕当真不知?她要玩什么,由着她,终究翻不出浪去,我是说另两件事。”
“另两件事其实是一件,”苍老男声忽远忽近,飘邈难定,“你烦躁了?你怕她?”
魏天祈默然,良久道:“父皇等于死于她手下,而当年何不予曾有预言她是我北魏皇族的……”他突然住口,仰首轻吁一口气,“何不予……也来了,天祀那事,终究是朕思虑不周。”
“你思虑再周也没用,”老人的声音一抹讥诮,“晋王的事,她的事,几乎同时爆发,你真的以为是巧合?”
“不是?”魏天祈一惊,“她不是在海外养伤吗?如何此事也有她手笔?”
老人默然良久,任空气里的沉凝气氛一寸寸凝结,良久,才如破冰一般,淡淡而厉烈的道:“她回来了。”
“她回来了。”
深金厚绒地毯华贵富丽,上面开着更为热烈的红色花朵,毯上少年,白玉肌肤,媚眼如丝。
黑发散披的男子,懒洋洋说完这句话,便好似累到了般,斜斜倚在娇媚婉转,唇红齿白的少年怀里,就着他殷勤捧上的金杯,浅浅饮了一口玉莉露。
他抬首,一双轻易飞扬的眉,黑如凌晨天色。
他的容颜,似乎不能用俊美儒雅英挺秀朗之类寻常形容男子的词语来描述,他给人的感觉似是流动的,流动的云流动的风流动的眼波与衣袂……乍一看似乎十分平常,再一眼却又觉得绝色至无可比拟,静态和动态各有不同的情致,容貌相比反倒成为次要,神采风华,无可比拟。
高山顶猛烈的长风吹散了他的发,有几缕飘入酒杯,几缕拂上少年面颊,少年轻轻合了,小心用自己衣袖拂拭干净。
男子一笑,将手搁在身侧亭栏,伸手,做了个捞取浮云的姿势,奖赏般的戴上少年的发。
那孩子娇羞不胜的嘤咛……
此处九城山,人在虚无缥缈间……
九城山高山巍巍,万仞之深,却于绝巅之上,有精致玲珑八角白玉亭,如一只白玉簪横空出世,斜斜簪于山巅。
眼前云海翻滚,脚下松涛阵阵,万山拱卫之中,一亭翼然,居于庭中,不言声也可闻轰鸣之声,如潮来潮往,迭起迭休,居于此处,便觉尘心洗尽,万物尔尔,四海之广,天下之阔,不过也就一芥子耳。
如此意境高朗襟怀广阔之地,本应隐士高吟,群贤共饮,或枕石漱流,或举觞酹月,方不相负。
却有人丝竹歌舞,娇童锦绣,极尽声色,不谢旖旎之欢。
实在是……有些不调和。
不过还有更不调和的。
在那些或媚笑,或轻舞,或浅唱,或调弦的馆娃娈童之间,那些华毯美人金杯玉爵之间,却有一男子,坐得笔直,神情庄重,一眼也不看那些娇笑着贴上身来的美丽娈童,直直盯着神情散漫的男子,皱眉道:“渊,我知道她回来了,我是来找你商量正事的,但是在我们谈正事之前,你能不能把这些人妖先赶走?”
“来,喝酒,”轻衣男子仿佛没看见他的不满,懒懒抬手,姿态宛如撷取一朵飘摇枝头的花,“这玉梨露是南闽名酿,采梨花清露制成,九蒸九晒,极其珍贵,而且最宜揭坛三日后再饮,我命三十骑自南闽出发,三日三夜换马不换人,赶到东燕时机正好,如今这酒香醇厚郁芬芳回味,为天下至香,你要是不喝,你会后悔死的。”
“我不喝不会死,这事不先商量却要死!”男子忍无可忍,咆哮,“白渊,尊贵的国师大人,请你正经点!”
一声轻笑。
淡金衣袍的男子突然推开娈童,执了碧玉酒杯轻轻站起,缓步踱到前方栏杆前。
他黑发散飞在风中,没系腰带的衣袍亦飞舞如企,对着脚下云海,身侧群山,以一种淡然俯瞰的姿态微笑着,一口口饮尽佳酿。
一指脚下无限朗阔的碧山苍天,翻滚云海,白渊曼声道:“这里,是拥有丰富矿产和连绵山脉的内川之东,以民风彪悍著称的女主之国,东燕;这山,是东燕第一名山九城山主峰之巅,万丈高崖,一国疆土,尽在我脚下;这座亭,是我白渊独有之地,全东燕,无论谁,非我同意不得踏足此地,如今你高踞我亭中,享我美食,观我美姬,品我名酿,却不知珍惜,伊倾城……”他惋惜的回首看他,神色间不尽叹息,“你好生愚蠢!”
“别叫我名字!”伊倾城羞怒低吼,“我叫伊城!”
“哦……抱歉我忘记你改名了,”白渊的神情却没有一点抱歉的样子,挑眉看他,“不过倾城,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抓不住重点,我的意思是,我能到今天这个地步,还有什么事能令我——不先商量会死?”
“可是她是——”
她是人,”白渊截口飞快,“同样是人,我为什么要紧张?”
瞪了他半晌,颓然向栏杆上一靠,伊城无奈道:“好吧,我是个蠢人,从小到大,我从来不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你会做什么,就像现在,你明明最讨厌娈童,偏偏要做出爱得要死的样子,任全天下人攻讦东燕国师有龙阳之好……好吧,我知道,你是因为辅佐的是女主……总之,你既然不放在心上,我说什么也没用,反正我一向都是听你的,但有驱策,唯死而已。”
“没那么严重,”白渊自斟自饮又一杯,笑道:“谁死我也不能让你死,全东燕,我就一个可以说真话的朋友,你死了,我会寂寞死的。”
“说实话?”伊城冷笑,“那你在我面前还要搞娈童的把戏!”
“没办法,习惯了,”白渊一耸肩,“假作真来真亦假,无为有时有还无嘛。”
脸上愤懑之色突去,伊城默然凝住白渊半晌,低声道:“渊,你何必————”
“好了,喝酒,”白渊打断他的话,亲自斟酒,笑道:“良辰美景,佳酿美人,皆不可辜负,唔···那位美人,也是不可辜负的。”
抬眼瞅了瞅他,伊城终于忍不住试探的问,“对她,你真的没有任何看法?”
“有。”
“嗯?”
“她很美。”
“你!!!”
“好吧,你不要用你杀人的眼光看我,我告诉你,”白渊终于放过可怜的伊城,懒懒往亭栏上一倚,笑容里满满笃定。
“她不仅回来了,而且,根本不是在什么劳什么海外仙山,这不是她的风格。”
他手腕一振,半杯残酒穿亭而出,泼入身侧绝崖。
无声无息。
“听不到任何声音是吧?”白渊笑容里无尽深意,“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这点酒,落入无尽深渊,那是一点回响也不会有的,而有些人就是深渊,你看见的,永远只能是云遮雾罩的表象,你对她擅自使出的动作,就会如这酒一般,无声无息,便消融了。”
再斟一杯酒,他往身侧燃起的温酒的炭火上一浇。
哧啦一声大响,炭火灭了大半,燃起腾腾雾气,遮蔽了半座亭子。
白色雾气里,白渊的容颜忽隐忽现宛如神祇。
“对于这类人,就应该这样——等她燃起,然后,浇酒。”
白渊微笑。
“听,那么响亮。”
他最后饮了一口酒,抬首,给了伊城最后一句惊爆的定言。
“她,就在西梁。”
“她现在在哪里?”
这是一个女声,明亮,干脆,一字字清晰如钉乌木的白钉子,杀伐决断,隐在齿间。
微风佛栏,带着海水的微腥清新气息,吹起玲珑水晶帘琳琅作响,帘前女子珠冠华服,凭栏而立,水蓝色缎质月华裙上以珍缀饰双鸾逐日图案,珠子颗颗拇指大小,浑圆璀璨,每一颗都价值非凡。
她身后是高大远超寻常建制的白石殿柱,和同样高阔的深殿,殿顶赤龙狰狞盘绕,远远延伸出阔朗的空间,殿周碧玉廊青玉地,一色水色云砖,环一弯碧水千顷——这不是普通的池水,这是直通离海的海水。
“回禀公主,”男子小心翼翼,大气也不敢出的回答:“据说在海外养伤····”
“海外?”女子一声冷笑,回转身来。
“我们这里就是海外,她在离国?笑话!”
殿堂高阔,使得她原本高挑的身材也显得有些单薄娇小,然而男子却如见巨人般,将本已低得很低的腰背,再往下呵了呵。
离国实际掌权者之一,建熹公主楚风曜,仪态肃立的俯视着比她高上许多的男子。
“去找找我那七哥……本宫有预感,他没死,而且变乱将起……离国虽然僻处海外,这次只怕
也难独善其身,我给你三个月时间,三个月后,大司马的职位等着你,或者,天水广场上的双鱼百斩台的大刀等
着你——你自己选罢!”
“太子回归?睿懿未死?”南闽,赤红妖火形状祭坛之上,大祭司阴离干涩僵木的脸庞上,浮现一丝阴笑。
他站起,极其温柔的招招手,指端蓬起一簇黑红色的妖艳火焰,形如三足之蛇。
手指划了一划,蛇身变化,现出诡异图案。
他桀桀一笑,笑声宛如女子。
“这个女人……我永远算不准她……对了,我的溜出家门的,彩蛊美人们呢?你们在哪里?”
“睿懿未死?”北堂啸双手撑在典图之上,愁眉苦脸的看着图上被四国紧紧围困的中川,不住喃喃:“左冲右突,已是支持艰难,现在又冒出这么个消息……西梁这些年休养生息,国力强威,已具掠夺天下之能,本来孤还寄希望于看在盟友称臣的份上,西梁给与咱们喘息之机,如今这个杀神居然活着……这个女人可不像寻常女人,那怜悯之心比男人
还少……她永远是怎么省力怎么来,情分绝不考虑,我中川一定首当其中……完了,完了……”
“王上,”底下同样一群愁眉苦脸的臣子,面面相觑半响,一个老臣试探道:“不如……和亲?明微公主现在已是我国第一绝色……如果王上舍得……”
“呸!”北堂啸恶狠狠啐了下来,“我舍得!真要能保住中川我舍得!可是你出的什么馊主意?和亲?肖块那个人死恋秦长歌,秦长歌是个超级大醋坛子,你不知道?和亲?你今天说要和亲,她明天就会灭了你,原本可以拖三个月,咱们一天就可以因为你这个和亲建议被灭国!”
他怒气勃发,黑乌乌的胡子都竖了起来,半晌,颓然往椅上一坐,道:“先看着罢……咱们的‘潜狐’,
训练了这么些年,也该拿来用用了……”
一句睿懿未死,如风雷起于极天之际,惊动整个内川大陆,惊翻六国,惊起六国最高层的掌权者为之辗转不安,惊得这些散居内川大陆各处的绝顶人物,于同一个时辰,以不同的态度却是同样的慎重,谈起并开始考虑在未来几年内,因为西梁皇后未死而必须因之变动的计划和应对。
然而那位注定是内川大陆顶尖人物,注定要以自己的生死影响多国国策的内川大陆目光汇聚点,基督山伯爵西梁版事件的主人公,此时正毫无中心人物的自觉,坐在小棺材上,和儿子以大棺材当桌子,用自制的扑克牌争上游。
“跟你说了这个不是炸弹,三张牌也想搞出个炸弹?”
“小王大王明明去掉了,你手中哪里冒出来的?”
“是黑桃三先出,不是红桃三!”
太子爷悻悻,摸摸小鼻子,臭娘老教训他,到现在都是输,害的怪没信心的……忽然眼睛一亮,雄赳赳气昂昂啪的甩出几张牌,
“同花顺!”
秦长歌好温柔的微笑:“真是好牌啊……不过太子爷,你的手指为什么一直盖着第二张牌呢?莫非那张牌长得比较抽象?羞于见人?来,给为娘我欣赏先——啧啧,一色红桃里掺个黑桃,好个同花顺啊……”
“对四也想压我对a?太子爷,你以为a就是一,一比四小是吧?”
“太子爷,我出完了。来,鼻子!”
包子悲愤的杀身成仁的递过脸。
递过被纸条贴得横七竖八掺不忍睹的漂亮脸蛋。
秦长歌毫无怜悯的将一张纸条牢牢粘在儿子挺直的鼻子上,笑嘻嘻左右端详,“好,好,格局严谨,方位合适,随风飘扬,我见犹怜……”
“怜……我可怜”包子目光茫然欲哭无泪的站起,爬上一直微笑观战的楚非欢膝盖,“干爹,你还笑……”
有人目光阴沉杀气腾腾的看过来,满面郁卒,“萧溶?”
“唔?”包子大眼睛好无辜的眨了眨。
深吸一口气,西梁大帝实在觉得有点愤怒,自己象个毛头小伙子天天下朝就微服奔棺材店追女人,女人好客气好温柔但是仔细想来她这态度和对店门口卖鸡蛋的好像一样温柔客气也罢了,为什么连自己已经认祖归宗的儿子,在受到挫折后也是爬人家的膝盖,而不是自己的?
跟郁卒的是,客气了,温柔了,爬了人家膝盖了,自己还不能将醋意摆在脸上,堂堂西梁皇帝,为了人家的客气和儿子爬错了膝盖就生气想想实在说不出口。
思考了半天,只好换个冠冕堂皇的说法,“萧溶,你现在是太子了,将来是我西梁之主,你这个赖皮的性子,可得改改……”
“陛下是 在质疑我的教训方式吗?”秀美的脸巧笑倩兮的凑过来,满面好奇。
“呃……哪有?朕是说,溶儿的性子,随性灵活,挺好,我西梁不同他国,当今第一强国,溶儿作为帝国太子,该有这份豪气……”
那是自然,因为,made in 睿懿嘛。“秦长歌眼波流转,毫不谦虚的抛出个雷翻众人的答案。
满室愕然里,秦长歌丢下扑克牌,很优雅的伸了个懒腰,看着乌云沉沉欲雨的天际,喃喃道:”暴雨之前的压抑啊……最近实在安静得有点奇怪,嗯,我知道你们快耐不住了……哦对了陛下,你很快便不用天天跑棺材店了,因为我准备去干公务员……”
帝凰 卷二 第二章 干架
“……”
对着萧玦不适应的表情,秦长歌很歉然的道:“抱歉,我中途溜号去了别的地盘,学了点当地方言,大约你是不懂得,而且我忘记你的接受程度比不上溶儿了,嗯,下次我不说了。”
萧玦默然,突然生气一种被排除在外的孤寂感觉,初春的风明明十分和煦,这一刻拂上肌肤,突然觉得微微生寒。
为什么她们说的话,别人好像都懂,唯独他不懂?那明明是他妻子的灵魂,是他的儿子啊!
一遭生死,转世重来,他的妻子不再属于他,好吧,他认了,谁叫自已有错?他比谁都清楚,以长歌的性子,硬来是不成的,他也一直坚定的认为,无论长歌这一世身边有谁,无论长歌因为前世的经历心中有如何的抗拒和阴影,凭着两人前世的感情基础,凭着长歌并不容易忘却的两人胼手胝足同生共死一路去闯荡过来的艰辛历程,凭着两人爱情最坚实的证明:溶儿,想要扫清阴霾,辟开重云看,再获芳心,应该没有谁能比他更有把握。
然而如今明明在她身侧,却依稀彷佛,隔了层雾气或者帷幕般,不见全貌,他努力伸出抓握的手指,触不着她的心灵,她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
萧玦睫毛微垂,面上微微有些挫折的黯然,但随即便振作起精神,微笑道:“无妨,时间久了,我自然会知道,你不用顾忌……对了,什么叫公务员?”
笑了笑,看着正若有所思盯着萧玦不语的楚非欢,秦长歌和声道:“说到这个,关系到我的下一步计划,正好先把最近我探查来的消息和你们谈谈,阿玦你其实一直也有命他们查赵王的势力吧?嗯……你有什么收获呢?
”西凉隐踪卫,说到底还是你一手建立的,只可惜时间未久,就出了那事,”萧玦肃然道:“论起本事,你清楚得很——据大头领回报,赵王府在你叩阍当日,便已遣散清客,赵王食客号称三千,那许多人在一日内出府,你可想而知那个混论情状,指天骂地的吟诗弄文的哭哭啼啼哀叹贤王被馋的再加上看热闹的百姓,乱成一锅粥,隐踪卫力量再强大,毕竟不得见天日,这样光天化日一窝蜂的出来,反倒没法跟踪探查,再说也查不了,几千人哪,你知道谁有问题?”
他郁郁叹一口气,道:“根本没人从密道出来,全是从正门走的——阿琛厉害!”
“这样一来,想要理清赵王死豢势力到底有哪些人,也几乎没有了可能。”接话的是楚非欢,他出神的看着城西北平宫方向,淡淡道:“只是陛下,你难道平日里。从未对赵王府有过任何私下掌控么?”
萧玦抬起头,凝视着面前的“情敌”,深吸一口气道:“没有,朕承认,制衡朝居与掌控臣下,是诸国君主不宣之于口但人人力行的为君之道,朕也有此手段,但是对阿琛,朕没有,这个长歌知道,原先赵王府也是由朝廷暗探的,但是后来朕撤了,朕一直以为,阿琛待朕之心,精诚可昭日月,朕再疑他防他,朕就是禽兽之心……就算到现在,朕还是认为,阿琛有错,错在不该调动御林军,错在不该设陷滥杀无辜,错在长乐宫起火事件他似有推波助澜行为,但是朕不以为是他亲手杀了长歌。”
他转向秦长歌,涩涩的道:“长歌,我知道你会生气,可是我真的不相信阿琛会这样伤害我……这许多年来,朝廷之上,我除了相信你,剩下的唯一一个,便是他……他是我的弟弟,他聪慧,有城府,行事也未必完全正道,但是……”
“好了,”秦长歌微笑道:“我生气什么,我为什么一定要你相信你弟弟杀了你老婆?这难道是很愉快的事么?你能保持对亲人的一份眷念之心和强大信任,不因人一言而废,不做疑神疑鬼弄得人人风声鹤唳的帝君,我很开心啊,最起码将来溶儿也不用担心真有什么九龙夺嫡事件了,溶儿,来,为了你爹的坚决捍卫,为了你固若金汤的太子宝位,为了当太子可以天天三百八十道大菜,……奖赏你父皇一个!”
“好唻!”
包子一个口令一个动作,立即纸条飞极其乖巧的扑过来,抱住老爹龙颈,凑上撅起如喇叭花上面还粘着糖汁的小嘴,恶狠狠的在老爹龙颜上一个吧唧!
好响亮的一个啵……
萧玦再次呆滞。
软而小的身体、柔滑的肌肤、带着幼儿乳香的如蜜般的气息、沁心的甜……春风里花粉的芬芳……是丝绸拂过心底……是比泉流经全身……萧玦手一伸,不管不顾的抱住儿子……命运无情拨弄,使得这一刻真实的幸福感受,他已整整迟了三年,如今,如何肯再放过?
这是我的孩子,我,和你的,我们的血脉牵系,抱他在怀里这一刻的满足,胜于坐拥江山在手。
楚非欢缓缓转眼,目光复杂的看了看被儿子随便一亲便呆若木鸡的萧玦,又看了看他脸上那个因为儿子吃了糖葫芦而沾上红色透明糖汁的唇印,再看看他那实在有辱英明神武形象的呆滞傻乐表情,决定移开目光——还是让他先不受打扰的沉浸在天伦之乐里吧……
“赵玉私豢势力散落,隐踪卫碍于身份无法追查,但是彩蛊教呢?”楚非欢继续刚才的话题,“彩蛊是怎么联系上赵玉的?现在她们在哪里?而且。长歌,我觉得,那晚追杀我的灰衣人,好像也是这个教派的。”
“是吗?”秦长歌听清楚非欢细细的描述了灰衣人的特征,点了点头,“是像……照这样说来,难道彩蛊教已经深入西梁整个宫僚阶级,在有一定势力的官宦家中,都有所潜伏?”
抱着儿子正乐淘淘的萧玦隐约听见了这句话,立时将儿子往膝盖上一墩,偏脸问:“何至如此?你的意思是阿琛引狼入室?”
“就是你说的这个话,何至如此?”秦长歌一笑,“萧琛又不是猪,他再不满我,也就是针对我,何至于拿西梁江山开玩笑?嗯……以他的能力,即使用彩蛊,也定然有所防范……阿玦,如果你对他的强大信任是真的话,如果他真的从没打算害你的话,那么我想,他迟早会提醒你的。”
“为什么你对彩蛊教很注意?”楚非欢静静凝视秦长歌,“你好像很厌恶,是因为你觉得那也是嫌疑人吗?”
“未必……”秦长歌苦笑,她要怎么解释自己的厌恶?事实上从赵王府揭开蕴华面具的那一刻她便开始憎恶,想起当年中川之主北堂敬为彩蛊美色所惑的传说,看着蕴华内媚有术的步态和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想到蕴华很有可能便是那个惑国妖姬——顶着自己容貌去媚笑承欢,去终日淫乐,去以各种奇异的花招和姿势和北堂敬那个混蛋颠鸾倒凤——秦长歌真的恶心恨不得大吐三天——彩蛊妖人,你们不知道姑娘我有精神洁癖吗?
这个严重的侮辱,可是孰不可忍,秦长歌决定,不管你彩蛊教是不是我的仇人,在玩什么把戏,我不把你璀璨剥皮抽筋政治得五内俱焚七窍生烟我就对不起睿懿!
“总之……彩蛊是一定要解决的,南闽是一定要防范的,”秦长歌在心里将某教派摧毁了一万遍,面上却好温柔的道:“只是不急于一时,沉渣潜伏,终将泛起。咋们做好笊篱,等着捞便是了——现下先不说我要做公务员,哦不我要当官的原因,前些日子叩阕,震动天下,明霜一夜成名。成为整个内川大陆的风云人物,这当然不是好事,所以我的下步打算立即要推行——明霜同学要暴毙。”
怔了一怔,萧玦道:“你的打算?”
我狡黠一笑,秦长歌道:“凰盟早已开始进行消息散布,相信很快就可见成效,这是百姓们最爱的报恩传奇故事儿——小宫女幼时入宫,无根无墓备受欺凌,幸得皇后路遇,慨然伸出援手,遂蒙恩深重感激在心,长乐事变,小宫女拼命逃出,不知皇后获救的小宫女昼夜辗转思谋为皇后申冤复仇,因此被人追杀,幸得侠肝义胆的江湖义士相救,一番哭诉引发本就对皇后爱戴景仰的义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终于历经千辛万苦搜集得奸佞罪行证据,忍辱负重步步为营,冒死叩阕求见天颜,金殿之上慨然不惧当堂指证炙手可热的皇弟亲王,风标独具视死如归,赤胆忠心直冲九霄,终以白衣之身,将潜伏极深的王爷殿下扳倒——我主英明!西梁万岁!”
“万岁!”在一旁一直仔细听着的包子,立即很合作的鼓掌欢呼,随即无限感叹的摇头,道:“我娘昨晚曲子都编好了,我唱给你们听——”刷的跳下皇帝老爹膝盖,袅袅婷婷在地上走了几个猫步,翘起兰花指,唱:
“哎呀呀——浪地格朗地格朗!!!”
“她凄惶惶,过花墙;”
“过花墙,月昏黄,”
“月昏黄,上朝堂;”
“上朝堂,斥亲王。”
“斥亲王,恶心肠,”
“恶心肠,终有偿!”
他唱完,勒马,收科,念白:
“——好一出情仇爱恨狗血天雷忠贞烈女好比金枝欲孽的超级励志大戏,荡气回肠!”
童音尖细,姿态扭捏,该高的时候弱,改弱的时候高,高音惊险的抖上去,再颤颤抖抖的冲下来,偶尔还听见几个破音,再衬着“名旦”一脸乱七八糟的糖汁纸条的妆容,无限“娇媚”的苦情唱词,和自以为风情的媚眼连抛……着实惊悚。
“扑哧”一声,楚非欢忍俊不禁,带着一脸难耐的笑意,抿唇掉转了脸去看天色,萧玦很无奈的一把扯住儿子腮帮,低声道:“别唱了你别唱了,你一唱,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你爹我吃不消。”
目光闪闪亮的转过头,萧包子惊喜的问,“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好像我娘教过我,是说我唱歌好听是吗?想不到我除了对对子,还有唱戏的天赋?”
瞪着包子,萧玦再一次想这孩子如此无耻到底像谁呢?狐疑的瞄瞄秦长歌……难道她还有很多恶劣品性一直潜伏很深,如今在童言无忌的儿子身上露出马脚来了?
“你爹说的三日不绝,是三日不觉……听你唱曲子,魂飞魄散天魔乱舞,金星乱冒五内俱焚,整个人僵硬麻木恨不得以头抢地而死,啥知觉都没了,所以叫三日不觉。”秦长歌瞄一眼萧玦,看出他的潜台词,心中暗恨包子不争气,你咋就不能英勇神武让你爹看看你娘我生出的孩子天生就是龙章凤姿给你娘我挣点面子呢?
无奈的叹气,秦长歌道:“好了说正事,再以明霜这个身份行事,只怕我难活上三个月,最起码也永无宁日,所以她只好死了,反正她也死了,如今不过推迟半年而已。”
“死法?”言简意赅的总是楚非欢。
“推给笑琛。”秦长歌淡淡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毕竟多年亲王,就算被幽禁,留下的势力想杀一个小小宫女也不是难事吧?这个大众都能接受,于其他别有用心的势力也会觉得合理的理由。”
“复仇,查证,最好的办法是敌明我暗,敌暗的话我便要更暗,”秦长歌道:“我让明霜这个身份主动抛头露面,指证赵王,当庭叩阍闹得沸腾扬扬天下皆知,目的就是为了麻痹那些真正杀我的人,以为凶手落网,从此他们高枕无忧,然后,以明霜之死掐死线索,拔掉他们已经在明霜身上投放的注意和追踪,同时放出“皇后未死”的风声,试探出所有沉不住气有异常东向的势力——现在,明霜这个身份的历任务已完成,连同这个棺材店,很快就要消失,趁他们还未及发觉,我要换个身份和角度,重新开始。”
“大隐隐于朝,”秦长歌笑容里别有深意,“何况将来的这个朝堂,一定有很多料想不到的收获,尊敬的陛下——”她微笑着凑近萧玦,“很荣幸即将与您共事朝堂。”
“这就是你说的,‘以另一种合理并公开的方式留在我的视线之内’?”萧玦愣然道:“做官?你要如何做?朕直接封你为女官好不好?”
“女官?”秦长歌挑眉,似笑非笑盯着萧玦,“阿玦,你动的什么心思?”
萧玦立时微红了脸,掩饰的轻咳了声,讪讪道:“动朕该动的心思……”
好气又好笑的看了萧玦一眼,秦长歌这人还是和以前一样坦白啊,大约因为她回来,儿子也无恙,他最近跑跑棺材店,长乐事变导致的阴郁爆裂的阴影渐渐散去,昔年明朗少年的影子,最起码在她面前,重来了。
有些感概,有些怅然,有些无法言说的郁郁,秦长歌负手看天际云卷云舒,目光变幻,意蘊深藏。
良久道:“山雨欲来啊……那天拦截容啸天,让蘊华可以脱身上朝的人,咱们查过,居然不仅仅是彩蛊中人,还有另一批势力介入,对方声东击西,古布疑阵,实是此中高手……啊……我怎么觉得,这日子会越过越惊悚呢?”
乾元四年二月初六,春闹之期。
十年寒窗图朱楣,且负书笈上京来。
满城士子,注满京城大小客栈,整日里占据酒楼茶座,扎成一堆堆,高谈阔论,评说主考,大谈八股,纵横文章,花出的银子比占用的时间少,溅出的口水比喝进的茶水多。
文庙里更挤满了烧香拜神乞求鱼跃龙门金榜题名的士子书生,磕头无数,梆梆有声。
在春闹的前几天,二月初二,龙抬头。
郢都最热闹的天衢大街上,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
静安王玉自熙和赶考德州士子赵莫言在人来车往的大街上,干架了。
主角静安王,赵莫言,配角萧溶,龙套祈衡。
其中萧包子是出宫散心的,他和他的授课师父梁子结得很深,今天又在东宫以目光互杀了一万次,萧包子对那个满口之乎者也的倔老头忍无可忍,干脆一拍屁股出来了。
说起两人的梁子,结得那叫一个惊悚。
萧太子元月初一登及冠华宫,祭拜天地,太庙告祖,司农坛拜社稷,大仪殿拜皇帝,再于冠华宫主殿接太子宝册冠冕金印,一套程序做下来,包子本来就少得一咪咪的耐心早被磨得干净,要不是被老娘威胁说如果不好好坚持下来就扣一年零食的话,早爆发小宇宙了,饶是如此,在最后接金印的时刻,因为对接金印前主持议礼的老头子长篇大论摇头晃脑一字三顿的读诏书非常不满,包子终于还是爆发了。
臭娘的教诲:人品,我所欲也;痛快,我亦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舍人品而取痛快也。
又有: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又有:坏人可忍好人不可忍。
牢记警世恒言的包子直接从地上爬起来,大喝:“拜天地拜祖宗拜爹要跪也就罢了,为什么你这个太子太保也要我跪?去逑!早知道这个太子这么费事,我不如当个糕点店老板!”
一脚踹开面前的小案几,冲上去直接抓了金印就走,一边往口袋里揣一边头也不回道:“我放你假!你不用读了!印我拿了,你敢拦我,我拔你胡子!”
他前脚跨出殿门,后面咣当一声,从上千硕儒名宦中精心挑出来的白发苍苍德高望重才学浩瀚人品端方的可怜的新任太子太保贾老翰林,昏倒了。
郢都官场传消息的速度很霹雳的,不过一日,全郢都百姓都知道了冠华宫太子抢金印的彪悍一幕,一个个两眼放光口沫横飞的大谈此奇闻,并对横空出世的新任太子的霸气嚣张十分推崇膜拜,一致认为萧溶太子不愧为我将来西梁之主,英华不同常人,我西梁一统天下,有望矣!
好在那个年代没狗仔没照相机,百姓们不知道,自已满口大赞的英华太子殿下本人,现在正在天衢大街上,干架。
不过有照相机也没用,萧太子现在出门,直接用上他娘给的安排的面具,一共七张轮流戴,玩换脸游戏玩得乐此不疲。
事情的起因,是静安王家的宰相看上了萧太子的屁股。
宰相是静安王最宠爱的群犬之首,其彪悍俊美也觉不辜负这么威风的头衔,宰相血统高贵气质超群,从不屑与寻常狗类为伍,所吃食物每日话费高达五两银子,抵寻常百姓家三个月的生活费,正常情况下是绝不可能对非熟食产生任何食欲的,哪怕那是贵为西梁帝国太子的粉粉嫩嫩的高贵尊臀也没用。
可惜萧包子犯了个很严重的错误,他怕新买的瑞芳斋的水晶火腿污了自已衣服,很有创意的要了根纸绳子把装火腿的纸包系在了屁股后面。
系好后,他满意的拍拍,确认不会掉,正准备去找老娘,忽听人声沸腾,一堆人突然如潮般涌过来,再哄的一散,立时将包子和他的便装护卫挤散。
包子倒没有在意,只是好奇的停住脚,看见人人面上有惊惶之色,不住频频扭头,顺着他们视线看去,见一个官儿朝服不整,狼狈万分的抱着被撕得七零八落的衣服火烧眉毛般的窜进了路边一处店面。
接着便见火影跃动,长笑不绝,长街上明媚的阳光一亮,似是突然燃起一簇美丽的妖火,万众目光及处,摇曳生姿的妖艳郡王高踞马上,缠金丝长鞭优美的在半空中划出极漂亮的孤度,曼妙,一挥!
有如黑云卷地而来看,刹那间几条油光水滑足有半人高的恶狗风卷般咆哮而至,人群立即刷的一下分开,空出的场地上,立时孤零零站了萧包子一个人。
还没反应过来什么事,宰相已经一个飞跃,嗷的一声扑向萧太子的屁股——后面的火腿。
一声尖叫,直冲云霄!
当时秦长歌——赶考士子赵莫言正在对面酒楼上听考生们讨论今科可能出的试题,包子一直在她视线范围内,只是一低头斟酒的功夫,包子便被扑倒了。
酒杯一扔,秦长歌立即卷下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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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 20:02
第三章 强吻
她还未赶到,那厢玉自熙已经在马上扬声一唤:“宰相!回来!你没见过火腿?太丢本王面子了。”
宰相头一扬,一扯,捆火腿的纸绳被它极其精准的一扯,整块火腿包落入它口中。
很不幸的,粘纸包的浆糊有一点粘在了包子的裤子上,宰相加大力气,狠狠一拽。
哧啦一声,包子的裤子被开了天窗,露出等同火腿大小的一个洞。
那块布含在宰相口中,被它嫌弃的一吐。
被宰相扑倒的包子,忽觉凉风袭体,不胜清凉,顿时明白发生了惨绝人寰的破裤事件,无限悲愤满面灰尘的抬起头来,恶狠狠盯着玉自熙——刚才恶犬袭身吓得尖叫已觉丢人,再被扯破裤子更觉羞愤绝伦,想他萧太子有生之年纵横郢都名动西梁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几曾丢过这么大的人来?他的玉树临风风流倜傥满城春色关不住一树梨花压海棠的绝世风采啊啊啊,就被这只狗给毁了啊啊啊啊……
包子在寻找报仇的目标。
这只狗……是仇狗?和它干架?算了……牙齿好锋利的说…
这个人……是仇人!每次遇见他都设好事!……好像臭娘说过,这娘娘腔不杀女人和小孩?
包子锁定目标,雷厉风行,一把推开前来搀扶的侍卫,自己拍拍膝盖上的灰爬起来,先是扯下一个侍卫的宽腰带往自己腰上胡乱一捆,勉强遮住羞,随即一指玉自熙,大喝:“给我扒了这女人的衣服!”
!!!
满街绝倒。
随即人群便哄的一声兴奋起来了。
乾元四年初最为惊爆的事件居然在自己眼前发生了!
玉王爷驱狗追人不稀奇,被追的四处逃窜也不稀奇,反正每个月总要演上三两次,但是被追的人居然把魔星降世的玉王爷看成是女人,还要当街扒他的衣服,那就实在很稀奇了,而如此胆大包天悍不畏死的被害者居然还是个四五岁的孩子,那就稀奇得足可说上一年了。
日子富足啊……生话无忧啊……太平安慰久了好寂寞啊……终于有戏可以看了!
人潮哗啦啦的向前挤,搬凳子的找位置的买瓜子的热火朝天,有三个人为挤了脚,四个人为撞了头,在当事双方还未开战之前先演了全武行……
侍卫们面面相觑。
玉王爷不认得他们,他们可认得他,对这个号称西梁第一美人也是第一煞星的郡王动手,正面对上他名动天下彪悍无伦的赤甲卫队,他们很怕自己不能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但是太子的命令不可违抗,太子的身份也不能泄露,这可如何是好?
侍卫们咽着唾沫迟迟疑疑,一堆等了好久依然不见好戏开场的好事之徒开始起哄。
见侍卫迟疑,包子大怒,一把揪住领头的东宫侍卫首领刘云舟,低声道:“你不去?你去不去?你不去,明日我就叫你这名字名副其实!”
“奴才愚钝……不懂太子爷意思……”
“流放云州!”
“……”
刘云舟原本是龙章宫侍卫队副头领,和头领一直不合,太子册封后,他被拨了来做了东宫首领,专司太子殿下安全事,他原本一直奇怪这么好的事怎么轮得上一直不受待见的自己?给自己挪上了正位,太子爷在民间长成想必也没皇族的骄矜气儿,一定好伺候,真是美差啊……乐颠颠的就了任,以为摊上了好事儿,太子册封那天的时候他还没来报到,隐约听说了这爷的丰功伟绩,但也没放在心上,跟着这爷一个月,这小爷除了贪吃点,懒惰点,狡猾点……别的也还好嘛……
抹一把头上的汗,刘云舟这回终于明白为啥自己调任时那个混蛋头领一脸幸灾乐祸的笑的含义了。
“奴才不敢,奴才们为殿下粉身碎骨浑不怕,打个人何足道哉……只是殿下,这位是静安王爷,您为了些许小事殴打朝廷重臣,陛下知道了只怕不喜……”
“笨蛋!”包子恕其不争的翻了个白眼,“没见我说‘女人’吗?我连他是男是女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他是朝廷重臣静安王?你刚才说的什么,我没听见!”
“……”
遇主不良,悲愤无言!
刘云舟泣下数行,最终无奈的开始捋袖子——咱是主子的奴才,忠于主子是职司本分,何况一个是陛下爱将,一个是陛下独子,远近亲疏,也是一眼便看得懂,万一倒霉得壮烈了,陛下多少会给点抚恤金吧?再退一步讲,万一没事,太子爷龙心大悦,咱日子以后也好过啊……
横臂一辉,刘云舟吆喝:“兄弟们!扒了这女人衣服!给小少爷捆回去,当陪床丫头!”
哄的一声人群再次一涌,把好不容易挤得快要接近目标的秦长歌又给冲了回去。
瞧瞧,大稀罕事儿!这一家子眼力都咋长的?小少爷认错男女,家丁也认错?陪床?开
脸?大丫环?小妾?姨娘?静安王?
这都什么搭配?
好事之徒开始瞄玉自熙如雪肌肤妖媚红唇,在脑海里意淫王爷被逼换上女装婉转承欢的模样……
兴奋啊兴奋啊……
刘云舟已经带着属下呼啸着冲了上去。
“啪!”
永远拱卫在玉自熙身侧的十八赤甲护卫齐齐策马踏前一步。
马蹄声同起同落,落地宛如一声,精绝的骑术控制下蹄声铿锵响亮,腾起一阵嚣张烟尘。
“嚓!”
十八柄雪亮长剑同时出鞘,在半空中划出十八道扇形光幕,带着风雷之声,悍然前指!
十八张脸神色如铁,半幅精钢面具之后目光冷锐不似活人,百炼精钢的赤甲卫士,每一个都是从血海里尸山上爬出来的,每一个都曾杀人过百,满身的疤痕似无数的勋章累累皆是,那种永远洗不去的血气和杀气,逸于体外,几丈外就可以感知,相较之下,深居大内条件优越的侍卫们,就显得太富贵雍容细皮嫩肉了点。
气氛顿时肃杀凝重,隐隐似有血气透出!
百姓们笑不出来了,侍卫们更是心下掂啜,他们武功虽然不弱,却很少动手,如今和这些名动天下,据说彪悍冷酷杀人不眨眼的铁人直接对上,在对方威名杀意镇压之下,也不禁腿软。
十八护卫再次齐齐跨上一步,剑声掣响!
杀气凛然,近我者死!
和在十八护卫身后仿佛不相干的人一般粲然微笑托腮看好戏的玉自熙,形成鲜明对比。
不过玉自熙很快笑不起来了。
“卿卿!你让小生找的好苦!”
一声凄然高呼!
满街被十八铁骑的如铁杀气正逼得气都喘不过来,面面相觑脸色惨白的侍卫百姓,立时将目光刷的一下投过去。
一个青布衣裳的寒酸士子,衣服上还有补得很小心但是看得出痕迹的补丁,背着沉重的书囊,绕过正和侍卫们对峙的十八护卫背后,满身灰土的向已经下马,斜斜倚在街边墙上的玉自熙扑过去!
……
德州士子赵莫言,这个日后将在西梁全国引起诸大反响,搅动整个西梁朝局乃至内川大陆,成为人人口中推崇敬仰无限膜拜,成为后世史书不断研究他的奇异崛起和神秘消失的永世之谜的、注定传奇的人物,在西梁都城百姓眼中的第一幕出场,就这般,隆重的、惊悚的、无限风情与众不同印象深刻的,拉开了帷幕。
很多很多年后,当日街上有幸参与此事的百姓,在自家的院子的古榕树下,蠕着没牙的嘴儿,眯着眼睛,第一千次无限神往的和自己的曾曾孙说:
“……当年,他啊……直接扑倒了全郢都最美最魔的男人……”
大街上,万目中,贫穷士子赵莫言,激动的、悲伤的、无限缅怀满眼桃花的、扑向玉自熙。
“卿卿!当年竹窗陋户相对语,耳鬓厮磨明月前,你曾亲口对小生道,‘愿丝萝得托乔木,不负此生生世世,’如夺言犹在耳,你却狠心另嫁他人!小生为你大病三年,误了去年秋闱,在你家门前跪了三夜,你爹才告诉我你嫁到郢都,小生泣血难言,闭门苦读,变卖了家产应今年春闱,只为了一点痴心想头,能再见你一面,天可怜见……终叫我见到了你……”
赵莫言,哦不,本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女主角得主秦长歌,一把捞起玉自熙寸帛寸金的火红淮南烟华重锦衣袖,狠狠的擦奔放流出的鼻涕眼泪,一边凑到神色古怪眼光变幻的玉自熙耳边,以极其亲昵的姿势,悄悄道:“王爷……陛下有令,春闱期间,士子安全由国家保护,杀伤无辜士子者以欺君罪论处……唔……您要杀了我吗?要杀吗要杀吗要杀吗?”
“碧瑶!”本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男配角得主,改装了的祈衡先生挤了过来,“这个男人是谁?你的奸夫?你这个淫娃!”
满街的百姓已经不会思考了。
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今天西梁要地震了吗?
为什么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所有人都把静安王认成女子?
贫穷士子和富家小姐,私定终身和琵琶别抱,被嫌贫爱富的无情女子抛弃的士子发愤苦读赶考春闱,凑巧路遇心心念念的爱人,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衣着华贵的正牌丈夫前来捉奸……
多么符合人类想象力和推理能力的故事啊……
难道,静安王,深藏不露,真的是女人?
也对哦,哪有男人长这么美的?
刷的一下,眼光一起调过来,瞄向玉自熙胸部。
有没有起伏?
……
一声怒喝,被秦长歌神来之笔震得忘记思考和打架的十八护卫终于醒觉现在是什么状况,齐齐大喝着扑了过来。
灵活的刘云舟立即手一挥,率领侍卫缠上去。
不正面变锋,却死缠烂打,硬是把重甲护卫绊在了原地。
被秦长歌压倒的玉自熙,大约是觉得好玩的到这里也尽可以止住了,不想再玩了,目光里满是笑意的很有趣的上下打量了一下秦长歌,突然开始深深吸气。
秦长歌暗叫不好,立刻不管不顾,大叫一声!
“卿卿,小生平白担了个相思的虚名,什么好处也没捞着,不如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探头,俯首,狠狠吻上身下如花红唇!
!!!
西梁百姓被活生生一个惊雷齐齐劈得头发上竖。
“嗷!!!”有人实在激动的按捺不住,狼嚎声上冲云霄。
“啪!”有人接受不住如此强大的香艳的不可理喻的刺激,昏倒了。
秦长歌死死压住玉自熙,悄悄将手挡在玉自熙唇上,隔开了他和自己的唇,同时严严实实堵住了他的气息——她从萧玦那里听说过玉自熙的秘密:玉自熙武功特异,一身神功练到最后全身没有罩门和弱点,流转无尽,但他这个的“容华神功”,靠的就是最初一口真气圆融流通,一旦在提升的时候被堵住,他的武功会失去八成。他们身后是墙,身前“正牌丈夫”祈衡的身子挡了大半,从其他人的角度看去,就是这个酸儒强吻了静安王。
笑话……咱不仅是个处,还是个吻处,这个初吻也是很宝贵的,怎么能在大街上,大庭广众下和这坏家伙打啵?
秦长歌在无人看见的角度笑眯眯地看着玉自熙,用手指温柔而挑逗的轻轻蹂躏他的唇,那本就妖媚的色泽如樱蕊如桃瓣,越发艳丽惊人……在他越发荡漾却隐生杀机的笑意里,秦长歌轻轻道:“欺君罪哦……我知道你不怕欺君罪,可是你还有事要做,下了狱是很麻烦的……啊……要杀吗要杀吗要杀吗?”
呵呵一笑,祈衡不动声色的过来,在秦长歌遮掩下,伸指点了玉自熙几处穴道,然后一把揪住秦长歌,恶狠狠大骂:“你这个狂徒!敢当街轻薄我家夫人!我宰了你!!!”砰砰碰碰的将秦长歌拽过墙角,闷头苦打去了。
两人一过墙角,立即用脚蹭起腾腾灰尘,大叫几声,然后闪身躲入旁边小巷,街那边百姓见命的伸长脖子要看,只看见灰尘滚滚,隐约有惨叫之声,皆面露兴奋之色,一转眼看见静安王依旧软瘫在墙角,不言不动,仿佛还在“回味”刚才的香吻,不由诧异——今天这魔王怎么这么好说话?难道这事是真的?难道王爷真的一直是女扮男装?有人想起前元著名的“姹风元帅”,那不就是个女扮男装很多年,直到嫁人大家才知道的?
啊啊啊惊天秘密啊,给自己碰着了!
第四章 试探
“胡闹!”萧玦将棋子啪的一搁,“你是勋爵武职,怎好去做文试主考?何况现在主考已定,怎好半途更改?”
“洪嘉石那个酸儒,他能出什么好题目?”玉自熙风情万种的嗤之以鼻,懒洋洋翘起兰花指,戳戳点点那个虚空中的酸儒,“他最爱堂皇华贵文字,最喜援引,引得那些士子们挖空心思花团锦簇做文章,尽可着他心意玩文字,一篇五百字的经义,有三百字是典故,一百五十字是对仗,咬文嚼字诘屈聱牙——这是好的?”
“好了,朕说一句你说一堆,”萧玦皱眉,“朕还不知道你?主考若是汤焕望,你一定会说此人喜平实厚重,浮扬不起,士子们会把文章写得寒伧,个个都像饿殍,体现不出我泱泱大国富盛风范,若是项之痕,你会说这个三元进士取了巧,是天璧元年的第一榜进士,那时国家初建,百废待兴,取士制度宽松,他真才实学捋起来不够一菜篮一一反正你总有得说的。”
“陛下知道就好了啊,”玉自熙巧笑倩兮毫无惭色,“所以微尘厚颜自荐,文武之道,本就不必一定分出个经纬来,何况微臣若做主考,还比别人更多些好处,有益国家擢拔人才啊……”
“什么好处?”
“微臣的美色。”玉自熙面不改色的将一张如花容颜凑到萧玦面前,“您瞧,真正的,如假包换,无人可比的美色一一微臣连试题都想好了,叫‘吾未见好德如好色也’,微臣这张脸,就是色之极品,士子们一见微臣的脸,对于‘色’自然会有极深极贴切的感触,于是文思泉涌,笔下生辉,做得华彩璀璨好文章——这真真是我西梁之福啊……”
……
萧玦瞪着玉自熙,这世间怎会有这等不知羞的自负美貌自我标榜之人?
还有,他今天突然跑来要做主考做什么?
前几天听说他在天衢大街上被一士子误认为女子给调戏了,这人一向是我行我素不肯吃亏的性子,今天他吵着要当主考,是不是和这个有关?
而且,据隐踪卫回报这还是溶儿搞出来的事,那么,那个胆大包天的士子,是不是长歌?
这么一想,萧玦的心里便似打翻了调味罐,满满的奇怪滋味冒上来,酸的辣的苦的咸的,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长歌当街调戏玉自熙?虽说是为了替溶儿解围,但是那样的方式……好吧她做得出,只是……
瞄瞄玉自熙宜嗔宜喜的绝顶美色,萧玦的脸微微阴了阴,现在不比当年了,经了这一番死生历劫,长歌的心思越发深沉如海,芳心终将谁属,自己还真的不敢太有把握,虽说当年她就认识玉自熙,没见有过为他美色所动的模样,但是人是会变的,隔世重来,她会不会看上这张明明看过很多次但是每次再见还是会惊艳的脸?
这些年,宫深风冷,孤灯映壁,过惯了寂寞的日子,本也习惯了,不过就是将自己更深一点的冰封起来,在偶尔胸中刮起疼痛的大风的时刻,学会漠视或走开罢了,可是,一旦知道自己可以拥有,可以重新得回当年那些念念不忘的甜美与温暖的时候,突然开始患得患失,对任何微小的变化与表现,都开始忍不住细细咀嚼掂量,当年那些不管不顾无所拘束的豪气奋勇,竟在多年后一场自以为是的错误里,被心虚的磨灭了……
人心亦如水,等闲起波澜,那些惊起的涟漪,散开的波晕层层叠叠,永无止休啊……
对面,玉自熙紧紧盯着萧玦的神情。
他在……想什么?
他在……不愉快什么?
总觉得他最近很怪异,虽明烈依旧但阴郁渐少,只是总有些心不在焉,坐立不宁,神情也于镇静平稳中隐约可以找到些许兴奋和期待,但那兴奋期待中,又好似有些不安和不确定,仿佛,仿佛有什么正欲祈求的事物是他心心念念渴望得到,但是又不太有把握的为此愁烦一样。
今天观察了他一天,越发确定他有问题,玉自熙在心中飞快转着心思——太子回归,睿懿未死,阴郁渐少,嗯,合理;睿懿既然还活着,总有回来的一日,兴奋期待,嗯,合理;但是,不安和不确定,哪里来的?
媚色流动的眼眸波光闪烁,玉自熙一抹笑意似有若无,当主考?笑话,用手指头想也知道萧玦不可能同意,他只不过是为了在这里死缠硬磨一天,想见见至今还未见过的太子而己。
太子册封那日,他不在,他被萧玦派出去视察幽平二州军备,近期北魏不太安分,他在军中素有人望,又是北魏的老对手,陛下要他亲临边境,看看叩边的诸般手段是北魏哪位将领的手笔,回来后发现风云变幻,那个他看中的小宫女明霜扳倒了萧琛,而太子回归——他问过太子形貌性格,确定果然就是明霜身边那个心黑皮厚的小家伙,但是,明霜呢?
这个女子传奇而神秘的出现,以公主随同出嫁的宫女身份和他一次次交锋,谦和有礼而又寸步不让,风轻云淡而又机锋暗藏,他因此对她越发兴趣盎然,那感觉不啻于当年初遇秦长歌,先打架再吵架,打完了吵完了就互相阴对方,最后……
算了不想那女人……明霜能行此惊天一举将萧琛整倒,他是相信的,但是后来的故事,他就不信了,什么?传奇烈女以死报恩?被赵王事后报复暗杀?市井间将这个故事传得沸沸扬扬,一番感伤惋惜赞叹之后,渐渐也就丢开了,那些为生俗所扰的人们,每日困溺于枯燥单调的烦恼和生活,永远只会追逐最新鲜的故事儿,那个曾经占据了他们大部分口舌力气的孤身叩阍的小女子,很快便如泡沫般的消失于他们的舌尖和记忆中了。
可他不相信,不忘记。
笑话,那女子事前安然无恙,却在事后,赵王失势后被杀?好吧,有这个可能,毕竟事先她暗敌明,事情掀出来后,以萧琛的残余势力和收买人心的本事,想杀她也有可能,但是,就他与她寥寥几次交锋的感觉,这女人,哪这么容易死?
那么她去了哪里?下一步她要干什么?
还有,陛下也曾为她心动,现在他这么奇异的表现,是不是和她有关?
玉自熙一直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见见太子,找找小破孩的破绽。
可惜不知道怎的,每次有意无意的想碰见他,答案不是太子去练武了就是太子去读书了,跑到读书的藻文馆,他居然又不在,说是解手去了,他坐下来等,老贾端胡子直飞的告诉他不用等,太子解手向来一解就是一天的。
他立刻很关心的送去有润下通便功效的黑芝麻、胡桃仁、大麻仁、柏子仁、松子仁、郁李仁、杏仁、土瓜根汁、阿胶、蜂蜜、牛酥、羊酥诸物,以示对太子便秘痼疾的深切同情和慰问,原以为那个坏小子一定气得七窍生烟,跑来找他算账,没想到不过一日,东宫来人,执礼谦恭,说是奉命感谢静安王关心,附上太子的亲笔谢笺和回礼。
谢笺的纸软而长,全无冠华宫太子富贵风范,上面墨汁淋漓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多谢王爷,改日请你吃苦瓜全席。
那纸经仔细辨认,确认是宫中专用于大解的手纸。
礼物倒是中规中矩,一般的是中药,玉自熙却不肯相信这坏小子会乖乖的送东西,将包都拆封了一一仔细看去:
第一包,红枣、桂圆、当归、淮山、人身及枸杞。
第二包,旋覆花、香附、当归、川芎、丹参、甘草。
第二包,丹皮、地骨皮、生地、柴胡、当归。
第四包,当归、白芍、桂枝、川芎、党参、甘草。
第五包,青木瓜,酪梨。
第六包,花生,红枣,黄芪。
玉自熙粗通药理,看这些药都是寻常药物,功能去滞解燥温补生津行气活血等等皆有,但是青木瓜用来做什么就实在不明白了,请了府中医官来看,医官本也不解,将六个药包都看过了,思索一会,悄悄问玉自熙,“王爷,可是襄郡主有经血亏虚,滞下不调之症?”
嗄???!!!
玉自熙面上笑颜晏晏,点头,“是啊。这些药对症么?”
医官肃然,“襄郡主看来体质寒弱,近期可是吃了生冷食物?以前不至于如此啊,这第一包,滋阴补血,第二包治月事胸涨气滞,第三包治月事血热,第四包调理月事血瘀,第五包和第六包,却是……咳咳……咳咳……”
医官一副碍难出口的模样,被玉自熙盯了半晌才道:“女子丰润肌肤所用……”
然而他那目光,却极其暧昧的在玉自熙胸部扫了一下,暗示:丰润此部位也。
月事?丰胸?骂我是女人?
玉自熙笑嘻嘻的挥退医官,托腮看着那药包半晌,轻轻一吹,丰胸调理月事的药包立时化为粉末。
挫折了几次,玉自熙也不去冠华宫了,那小子明显就是在避开他,可是避得了一时避不了一世,总有揪住你的机会。
然后,便发生那日大街强吻事件……玉自熙将乌发缓缓绕于指上,拈着棋子不动声色的沉吟……那家伙是谁呢?明摆着阴了他一道,这行事风格,倒有几分那丫头影子呢,事情起因肇事者也是个和太子年纪相仿的小孩,虽说相貌不像,但是相貌这东西,是最靠不住的东西……
只是当时他紧紧压在自己身上,胸部骨头硬得咯人,气息也不是那丫头的沁凉薄荷香气,怎么看都是一个男子,有女人将男人扮这么像?
玉自熙皱眉,啪的捏碎一个棋子。
唔……今天把冠华宫里的玩具全部玩散掉了,点心都吃完了,也没能把黑心太子逼出来,倒是陛下,看出来很奇怪啊……他,萧溶,那个士子之间,会有什么关系呢?
玉自熙再皱眉,啪,又碎了一个棋子。
对面,沉浸在自我怀疑情绪中,正在严肃思考静安王容貌有没可能对自己的未来幸福造成威胁,并对长歌始终不肯告诉他自己的新身份十分郁闷的皇帝陛下,顺手也抓过一个棋子,在指尖慢慢的碾……长歌当真要去应考吗?万一落榜怎么办?她现在行事,怎么越发令人摸不着头脑?
啪!
……下棋的两个人,一个咬牙沉思要找夺吻凶手,另一个神思不属的想去泡女人,一盘棋被两个人在无意识的沉吟中,碎成了黑一摊白一摊两摊粉末。
二月初六,荆闱待入,杏榜之上,将署谁名?
会试当日,遍住全城的士子举人们,提着考篮背着油布,面带兴奋之色,从四面八方往贡院汇聚而来。
秦长歌自然也在其中。
按照西梁制度,春闱会试的举人考生,可以是乡试中榜者,也可以由各地举荐秀才进京参加,秦长歌没有参加过乡试,自然选择了后一种捷径——以凰盟遍及天下的巨商势力,买一个秀才的身份,请托当地官府举荐,实在是件极其轻巧的事儿。
于是,会试当日,德州士子赵莫言,优哉游哉考试来。
贡院门口人山人海,士子们正在轮次搜身,不知道为什么,队伍前进得极慢,秦长歌还没挤进去,就一眼瞄见远远钉子般高踞马上,阴冷注视着贡院门口的十八赤甲护卫。
暗叫不妙,秦长歌踮起脚尖,想看清玉自熙这个家伙是不是真的跑来了,无奈个子太矮,她发出一个暗号,不多时,她身边暗自护卫的凰盟护卫,悄悄挤了进来,对她做了个手势。
嗯,果然是他,这人真小气,一点亏也吃不得。
秦长歌对身侧护卫悄悄嘱咐了几句,后者领命而去。
贡院大门口,主礼部侍郎洪嘉石,副主考翰林项之痕和十八房考官,正满头大汗一脸苦色的围着那位“心血来潮”要来“帮忙”搜身的静安王,纷纷劝说。
“王爷,卑职们不敢劳动贵驾,还是请回吧。”
“王爷,搜身由礼部安排的杂役来做就好了,怎敢劳动您亲自一个个搜?再说这样搜,着实耽误时辰……”
“王爷……搜身只是查有无夹带,您叫人家脱衣服,这个这个……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
玉自熙高踞在一张一看就是从自己家里搬来的酸枝宝花云钿,铺了华贵锦毯的太师椅上,太师椅大喇喇横在贡院入口,一帮静安王府黑衣侍卫直直立在两侧。
他艳面容颜满是懒散,以肘支颊,黑发流水般披在烟霞赤红重锦长衣上,风情艳色如那枝头灼灼其华的五色花朵,轻轻一动便媚光氤氲,妖娆得令人窒息。
靠在椅子上,玉自熙对四周聒噪听而不闻,只是爱理不理的看着手下搜身,身材粗壮个子高大的,看都不看一眼,个子娇小容貌清秀的,那目光便灼灼射过来。
地上,堆了一堆顺手搜出来的书、肩负夹带重任被最终脱下来的臭鞋子烂袜子、还有些具有特别嗜好的揣怀里的小绣鞋肚兜儿,都被尽忠职守的静安王府侍卫扔了一地,散发着令人掩鼻的古怪气味,玉自熙皱眉挥手,一帮人立即拿去烧了,也不管那些光脚的士子站在二月寒风中哀号。
赶考士子大多是第一次上京,所谓寒窗苦读近十载,隔邻母猪是天仙,这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酸书生,几曾见过这般的美貌至光华璀璨的艳色来?一个个痴痴呆呆的眼球都不会转了,叫脱上衣就脱上衣,叫脱裤子就脱裤子,走过去了还要掉转头来,咝的吸一口口水。
洪嘉石满脸的汗,却滚滚的落下来,眼看还有一个时辰就要闭院封门,士子们还有三分之一没有搜完,这个魔王从今早贡院开门就赶了过来,带着自己彪悍的护卫横空插一脚,万事不管杀气腾腾,大有不把每个人都看过绝对誓不罢休的架势,看来是因为那著名的天衢强吻事件了,他想找出那个士子?
可是再像这样搜下去,一定是来不及的,耽误会试时辰,这是重罪,他如何担负得起?
玉自熙素来和他们不对付,他不喜欢文人是出了名的,十八房考官苦口婆心,对他大约也就等同蚊子叫罢!
叹了口气,使个眼色,他命项之痕亲自去向陛下回报,自己凑了上去。
“王爷,”洪嘉石前元贵族出身,标准的世代公子哥,家学渊源,风流趣致,丝竹弹唱无所不精,自己也是个七窍玲珑水晶心肝的人儿,见玉自熙神情已经揣摩出几分,悄声道:“王爷可是寻找一个身高约六尺,肤白体瘦,容貌清秀的士子?”
“你认识?”玉自熙直即睡醒,忽的一下转头,“老洪,是谁?”
洪嘉石苦笑,我怎么知道是谁?瞅瞅天色,不能再纠缠下去了,一定得把这魔王先打发掉,心一横,道:“知道,是平州士子班岳……”
“喂!你!”玉自熙突然蹦了起来,红云一朵,刹那间就冉冉落于人群之中,衣袖一挥,四面人等纷纷倒跌出去,只留下人群中一个瘦小的布衣男子,正满面愕然的转过头来。
“你,”玉自熙笑得非常满意的看着秦长歌,“搜身搜身,允许你插队。”
“哦……”秦长歌慢吞吞答应一声,问:“请问官爷,先脱哪里?”
“脱上衣——等等,”玉自熙一偏头,“你不认识我?”
愕然瞪大眼,秦长歌满面茫然,“小生今日方到郢都,此前从未有幸得见帝都风采,怎么会认识官爷?”
“唔……你不认识我?可我认识你就行了。”玉自熙曼声道:“脱吧,脱吧,早点脱完早超生。”
“哦,”傻书生十分听话,立即去解扣子。
玉自熙目光灼灼,似笑非笑,看着秦长歌慢吞吞的手势,摇头道:“慢,太慢,你这样子,后面还有这么多人,来不及开考怎么办?耽误时辰可是重罪!”
洪嘉石在一边暗骂,你这混蛋,现在你倒记得耽误时辰了!
“本王亲自给你搜,”玉自熙伸手便去解她腰带,“两个人动手比一个人快。”
“不好吧……”秦长歌忸怩,“小生有狐臭也。”
“没关系,”玉自熙抽出腰带往地上一扔,双手一扯,所有布结都被崩断,围观众人齐齐倒抽一口长气。
这……叫搜身?
“狐臭有什么不好?”玉自熙笑得开心,“风情独具,别树一格,本王就爱闻这个。”
围观士子立即齐齐抬臂,去嗅自己腋下。
……
“皇上驾到!”
太监的嗓子极其具有穿透力,即使在这乱如一锅粥人声鼎沸之地,依旧清晰的传入每一个人耳中。
洪嘉石立时松一口气,最先跪下去,高声叩首,“我主万岁!”
被帝驾御临惊呆了的士子们这才清醒过来,乱七八糟的跪了一地,这些人不懂陛见请安规矩,万岁陛下皇上胡喊一气,前方九龙拱日御辇上,萧玦龙袍金冠,一身刚下朝的朝服,早已大步行下辇来。
目光一掠,立时停驻在人群正中正被玉自熙扯着袖子的秦长歌身上,有些不确定的上下看了一圈。
是长歌吗?
一个球从御辇上滚了下来,扯着他衣袖,做了个ok手势。
萧玦自然是不明白太子爷的天雷手势的,不过看他的样子也知道,这是长歌,看样子玉自熙不忿天衢大街被强吻,硬是冲来贡院找人了。
他眼光瞄到秦长歌已经解开的衣襟,再看看玉自熙还停在秦长歌前襟前的魔爪,怔了怔,眼光已经黯沉下来。
你这家伙放肆得也过火了吧?当我这个前世之夫是个摆设吗?
身侧,有人悄悄拉了拉他衣襟,自然是萧家太子提醒,别在这地儿失态,别给这狐狸看出什么来,否则坏了咱娘的事你一定会被三振出局。
抿抿唇,紧了紧腮帮,萧玦回复雍容平静的帝王风范,淡淡道:“都平身罢——朕去天坛祭香,顺便路过此地,想着今日春闱开考,过来看看,怎么这许多人还在门外?还有,静安王,你怎么会在这里?”
“陛下,微臣也是路过的,”玉自熙面不改色的答,“看见老洪这里人手不够,怕开考时士子还没进门,耽误时辰老洪是要杀头的,同在一殿为臣,微臣怎么忍心老洪落此下场,所以来帮一把手儿,唔……老洪你就不要感激我了。”
洪嘉石一口郁闷的鲜血差点喷出来,玉自熙,从此我和你不共戴天!
“哦,”萧玦不置可否,先皱眉对洪嘉石道:“时辰快到了,朕许你五门齐开,增派人手,先让所有士子进房开考,你是主考,别的事你不须理会。”
洪嘉石立即感激涕零的叩个头,重新安排士子搜检,人群散去,萧玦方冷冷看向玉自熙,“临时路过?临时路过你也搬着个椅子?”
他看似无意的迈步前行,经过玉自熙身边,伸手一拉,一把将玉自熙拽了过去。
“你闹什么闹?你再这样,朕也不能再维护你!”
“陛下,您在紧张?您在愤怒?您为什么愤怒?”玉狐狸仿佛根本没听见他的威胁,只是目光流转,极有深意的上下打量他,“他又不是您的女人,您紧张什么?”
他微笑着,一旋身闪到秦长歌身边,一把抓住她,笑吟吟对萧玦道:“陛下,既然您来了,正好省了微臣的事,微臣自从上次被这少年当街轻薄,突然起了龙阳之思,想试试男子滋味……这书生当街欺辱郡王,本有杖责之罪,微臣看陛下对他似也颇有顾念之心,便卖陛下一个好儿,也不用揍了,以人代杖,请您把他赏给微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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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 20:02
第五章 野餐
“你要误了人家应试,”萧玦将怒火捺了又捺,盯着玉自熙缓缓道:“读书人不容易,十年寒窗悬梁刺股,就这样给你搅了你于心何忍?你看上谁是你的事,龙阳之好这种不登大雅之堂的事体,你居然拿来和朕有商有量,要朕赐你娈童?你将我西梁堂皇国体置于何地?将朕这九州之主置于何地?胡闹!回府思过去!”
秦长歌睁大眼看着萧玦,差点鼓掌赞叹,这家伙历练出来了啊,滴水不漏冠晃堂皇,应对沉着分寸有度,更难得的是印象中那个有点暴烈的性子,也开始收放自如拿捏得当,竟是一点破绽和空于都没给玉狐狸占着,皇帝这个最锻炼人心智城府的职业,果然不是白当的。
她不好鼓掌,太子爷却是可以尽情表达自己的由衷赞赏的。
“妙哉斯言!”萧包子大力拍掌,最近听贾端老头子的课,听得最多的就是这句,现搬来应景,又满面严肃的对秦长歌一摆手,“这位……先生,你快去考试吧。”
“小生谢陛下、太子隆恩!”秦长歌立刻应声,极其利落的玉自熙手中扯回自己的衣服,背着自己的篮子一溜熘跑了,玉自熙挑了挑眉,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眼,又看看面色沉肃盯着他的萧玦,笑了笑,媚声道:“微臣也……谢主隆恩。”说罢一礼,摇曳生姿的扬长而去。
一场风波由此化为无形,秦长歌在跑向贡院大门时同时做了个手势,暗示凰盟护卫中止计划——萧玦来得这么快,超出她意料之外,本来还想指使手下装模作样去烧玉自熙随时带着的那盏灯以便调开他——谁都知道那灯是玉自熙的命根子,除了上朝时放在签押房,其余任何时间都随身不离。
算了……惹急了这狐狸,炸了毛也是不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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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场考试,六日,九日,十二日各开一场,每场三天,小小号房九天足不出户,秦长歌用一大半的时间睡觉数手指,其余时间应付那些经义策论诗赋,最后一天考完,背着小提篮出来,阳光灿烂得近于炽烈,对面街边白玉兰树上花朵开得奇香四溢,大如玉盘,入眼有一种清艳逼人的美,秦长歌迎着日光闭了闭眼睛,目光下移,这才发行斜倚树边的黑衣男子。
眨了眨眼睛,秦长歌站定,又仔细的看了看。
对面,颀长的男子一身普通黑衣,有点讪讪的迎上她的目光,英锐的长眉下目光坚定,脸却微微发红。
抿了抿唇,秦长歌看看自己的男装,眼光向城西飘了飘,她最近搬了家,现在住在城西,那里是中等民户集居地,小小的院子,里外三进,住着家乡发大水现在来郢都投奔亲戚讨生话的远房兄弟三人,最里面一进住了有病的兄弟,第二进住了大哥夫妇,第一进和偏房住着两个没成家的兄弟——有病的,自然是楚非欢;大哥夫妇,是祈繁和凰盟女弟子的假冒夫妻;另两个是容啸天和秦长歌,大家都改了装,有滋有味的过起平常生活来。
秦长歌的意思是:咱身份现在都不方便,去家里。
不料对面的萧玦却没动步,眼光向城门方向飘了飘。
呃……出城?
做什么?
眼光再向旁移了移,一匹看出来脚力上好却不打眼的黑马在一旁打着响鼻,踢踢踏踏意态悠闲的转着。
对面,萧玦对着她疑惑的目光,做了个口型。
“犒劳你,出城转转。”
皱皱眉,看了看皇帝陛下沉默却执拗的神情,随即无奈一笑,秦长歌很轻的摇摇头,做了个“你先”的手势。
萧玦的眸子如启明星一般灼灼的亮起来,立刻转身牵马而行。
街上人潮流动,匆匆来去,无人注意到一前一后两个“男子”,以着同样的步调和目的地,怀着不同的心绪和回忆,缓步前行。
午后的风清爽干净,风拂起前方男子乌亮的发,秦长歌的目光,这一刻微微有些遥远和柔软。
恍惚间时光倒转,十六岁少年愤然回首,眉目清亮。
萧玦,我们似乎曾经,这般向着同一个方向,漫漫行路。
却又不知在何时,错失了彼此的路途?
萧玦牵着马,在前方慢慢的走,他的步子稳定而坚实,修长的身形永不会被人流湮没,他行得并不十分急切,虽然企盼和长歌单独相处的美好,但是这条路,这般一前一后的漫步而行,似乎也可以走得再长些,这一刻时光静好,全心去爱的人就在身后,一转身便可触摸到她的容颜,那是种多大的幸福?
而那种身后有牵绊,有目光缓缓烫上后背的滋味,自己又睽违了多久?
萧玦的目光,也渐渐遥远……很多很多年前,似乎也曾有过类似的一幕。
长空下,碧草间,秦长歌哀怨的走近来。
……这人一看就是思春了,忘记她武功大大不如以前了,虽说最近努力练功,也抵得上三流高手,可是九天试考完了,她真的是很累啊,为什么那马不能借她骑骑呢?
“阿玦,”她站住,气喘吁吁的扶住膝盖,“有什么要紧话要说吗?”
正在寻找背风处的萧玦,突然顿了顿,半晌道:“长歌,难道没有话要说,你就不肯见我吗?”
怔了怔,听出他语气的黯沉,秦长歌一时倒不知道如何回答了。
她智慧天纵,但是于情爱一道,却并不是此中老手,前前世,十四岁之前苦练武功,同门师兄弟虽有,但要么年纪不对要么哥哥都是武痴,能入绝世名门,是几辈子修来的机缘,谁愿意将时间浪费在虚无缥缈的感情上?而十四岁下山,第一个见到并留下深刻印象的男人便是萧玦,其后随他从军,不断辗转南北,铁火硝烟,征战无休,两人的爱情,是在马背上谈出来的,两人的感情,是靠那些流出的汗与鲜血一滴滴缔就的,那种同生共死牢不可破的坚实情感,使得她从未想过这世上还有别的男人存在,建国后嫁作他的妃子,也成了顺理成章,全天下人都认为,秦长歌该是萧玦的,她自己,也一直是这么以为的。
直到长乐大火,再历一世,经过前世现代社会丰富信息和观念的熏陶,秦长歌恍然惊觉,原来自己在前世,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般爱他的。
爱,如何能忍受他为了政局平衡,再娶那许多妃子?
爱,如何肯将后位让于他人,自己只做了妾?
爱,如何在居于阴暗深宫后,任开国皇后不尽的雄心,无限广阔的翅膀被束缚被埋没,而不生怨怼?
不,也不能说不爱,她的牺牲与容忍,同样建立在对萧玦的感情基础上。
也许……他是她的选择,却不是她的唯一。
是不是她始终牢记着千绝门弟子的身份和使命,为此压抑并扭曲了自己真正的情感走向?
秦长歌问过自己无数次,也无数次没能给出自己答案。
干脆也不必自寻烦恼了,既然答案无解,前尘也不可重回,那便从头再来一遍,看着新的大千世界,无数选择之前,自己由心奔向的,是否还是他深情的眼眸?
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他一个机会,如果没记错的话,萧玦何尝不是在十六岁那年第一次注意到姐妹以外的女孩,并在以后风雨相伴的岁月里爱上她的呢?
是不是,他也是一个“顺理成章”?以为自己最爱,到了最后变成“应该爱。”别的选择都成了错误,这是不是命运的一种心理暗示,给他的和她的。
秦长歌微微仰首,对着舒爽的春风笑了笑。
昨夜长风好袖手,看我整衣上高楼,红尘悲欢多少事,且付眼底大江流。
一转眼见萧玦依旧凝注着她,沉声道:“长歌,是不是现在无论我说什么,都再抵不得当年了?”
秦长歌皱皱眉,正要回答,却突然怔住。
山坡背风处,不知何时被萧玦神奇的铺了块布,布上金杯银筷,还有一方雕龙绘凤的银质食盒,另有一个小小的烘炉形状的东西。
挑起眉,秦长歌缓缓走近,低头看看,叹道:“淮南烟华锦,寸锦寸金,尤以紫色最为珍贵,十中无一,被你拿来随随便便住地上一铺,可惜了的……不过你这是要干什么?”
“哦,”萧玦亲自将食盒里的金盘玉碟一样样取出来,头也不抬的道:“听溶儿说……你告诉过他以前你春天会去踏青,还会……野餐,我问他野餐什么意思,他说他也没见识过,左不过男女一起吃饭,铺块布,带点吃的,我想着既然你喜欢,就……”
他说话时始终头未抬起,秦长歌眯起眼睛,很不怀好意的盯着他耳朵看,这家伙脸红先红耳朵,果然——萝卜再世。
笑了笑,秦长歌也有些感动,走过去,在烟华锦上一躺,叼了根草叶,慢慢嚼着道:“阿玦,说实在的你不像个皇帝,我以前读那些小说,皇帝要么暴虐冷酷,要么城府阴沉,要么花心无情,要么森寒迫人,很少看到专情的,明亮的,霸气而善良可爱的皇帝,如你。”
忍俊不禁,萧玦也在她身边坐下来,舒服的一躺,双肘支头,仰望蓝天浮云,一笑道:“不知道你看的什么书,尽将皇帝住奇奇怪怪的路子上写,好像不这样说不足以表现皇帝的特别一样,可是皇帝也是人,为什么会一模一样?而且长歌你知道我的,我出身也就是一个小郡王府的庶出儿子,还不受宠,兄弟们月银伙食都比我高贵,后来你陪着我打天下,也是火里来血里去,没过过娇惯日子没时间去享受,建国后忙于适应朝局政务,适应如何将眼光放及天下——我的全数经历时辰,都用在不断的前进和学习之中,皇帝应该怎么做,我要学;皇帝应该是什么样姿态性格,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什么体态尊荣?什么天子城府?天下在我脚下,我不尊荣也尊荣。天下抓握于我手,我不城府也城府。”
“你最后一句话说得好,”秦长歌笑,“我就爱听这个——顺便回答你刚才的话,不是这样的,不是说你说什么都不抵当年,阿玦,我视你一如当年。”
目中突然燃起雄雄烈火,萧玦忘情的一翻身,一把抓住了秦长歌的手,“一如当年!那么长歌你——”
他突然顿住,眼前,已经脱去面具的女子秀眉拢烟肌肤晶莹,翦水双眸清亮如碧海神珠,容华淡伫,韶华绰约,被风吹散的一缕黑发停在唇边,那唇色呈透明的粉色,宛如一朵初初开放,在春风中姿态邀请的蔷薇。
心中轰然一声,这容颜似陌生似熟悉,然而那眼神,不正是自己苦苦思念了三年的她。
脑海这一瞬间神思邈远,突然想起那日听隐踪卫回报,天衢大街之上,那谁强吻了谁……
那谁是谁,突然忘记了,满脑子里,现在只剩下了“强吻”两字。
睽违三年已久的唇,是否芳泽依旧?
那朵娇艳的蔷薇……开在风里……谁撷取幽香深深,用一生来陶醉?
他深深俯下头去……
“停!”
伸指点住萧玦嘴唇,清亮亮的目光似笑非笑的看着两颊微红的他,秦长歌轻轻道:“我现在可是男装,你不怕人当你断袖?”
一翻身,翻出个安全距离,秦长歌重新带上面具,抱膝坐起,一笑道:“阿玦,这时光真好,你我都是诸事繁多之人,难得有此闲暇共享这一番春色,不可辜负,而且春色虽好,看看也就是珍惜了,再要在你我身上来这么一遭,就有点煞风景了。”
无奈的一笑,萧玦也只好坐起,想了半晌道:“我明白你的意思,长歌,你说话永远这么曲里拐弯,有时我想我大约是真配不上你。”
“爱情与相配与否无关,”秦长歌去翻食盒里的好东西,“前提是那必须是真爱。”
“我对你自然此心可表……”萧玦极低极低的咕哝一声,将碗筷给秦长歌布了,指着菜色一一给她介绍:“我带了鹿唇、飞龙、鲥鱼、羊羔肉,点心是冰糖燕窝、芸豆卷、蜜炙云耳,丝窝虎眼糖。你可喜欢?”
“怎么除了点心其余都是生的?”秦长歌愕然,“你要烤了吃?”
“溶儿说你们都是烤肉吃,宫中倒是有烤妒,但是太大,我叫他们赶制了一款小巧的,你看合用否?”
萧玦一边试着用火折子给炉子生火,一边看似漫不经心的问:“唔……长歌,你们那个野餐……人多吗?男人多还是女人多?”
含笑瞟了他一眼,秦长歌拈了个芸豆卷慢慢吃,一本正经的答:“都多。”
“……那你什么时候……野餐的?你不是刚刚还魂回来的吗?你和谁?楚先生他们吗?”萧玦继续漫不经心,将火折子啪的一下迎风抖着,去凑那烘炉下的火油和炭火。
“唔……在以前啊……好多男人哦,不过不是非欢他们。”秦长歌眼波流转,浅笑盈盈。
萧玦手一抖。
“阿玦你干什么?”
“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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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与弗取,反受其咎”——天意给你的东西你不要,反会受到天意怪罪,这里是秦长歌劝说萧玦要顺应天命,因为他为命定之主。
第六章 灭门
“救火啊!救火啊!”
城郊施家村一个在外面草场上玩泥巴的半大小子,突然瞅见前方腾起一阵黑烟,隐约听见轰的一声,有人在叫救火,接着便见黑红的火苗窜出来,这村子前方都是干燥的草场,火势蔓延得极快,一条火线如红龙般滚滚而来,转眼就将到了村子附近。
“起火啦!”
小子将泥巴一抛,尖声大叫,撒腿就往村子里奔,四邻右舍的汉子们闻声立即纷纷提着水桶冲出来。
火头挺远的,但是这村子四面空旷,如果不救,极有可能连带到房子遭殃,再说草都烧完了,咱家放养的鸡鸭之类到哪去吃草籽和虫子?
“救火!各家壮丁都去救火!”村长当当的敲铜锣,撒丫子就往火场奔。
一群人在小溪里取水灭火,一边不住奇怪的讨论。
“好好的怎么会起火?”
“先前看见有两个人影在这附近,人呢?哪去了?”
“不会是这两个放的火?”
“放火干啥?咱们全村加起来也没十两银子,他们隔这忒远放火,烧自己啊?”
“咦,这里有个怪怪的炉子!”
火势渐灭,地面烧焦了一大片,露出面目全非的烘炉和已经烧扭曲的金杯之类的东西来。
“这个是什么东西?”有人拨拨炉子,嗅了嗅,“有点火油味道,怕不是这玩意烧起来的?”
“那两个人不小心弄起了火,也不救就自己跑掉了?真够无耻的!”
一堆人愤愤的骂,却有些精明眼力好的,蹲下身去看那滚烫的变形的黄金器具,犹犹疑疑的问,“施家阿公,你看这东西像不像黄金?咱村里,就你见过这东西了。”
那被称作阿公的老者眯下眼去看了看,又用枯干的手指去轻轻的摸,被烫得一缩,看仔细手底的东西后,白眉下浑浊的老眼骤然一亮,随即便掩饰了,咳咳的吐着痰,气喘吁吁的道:“老喽,老喽,眼力不好喽,不过看着不太像,你想啊,谁家会随身带着黄金用的东西啊,用得起黄金器具的贵人,又怎么会来我们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鬼地方?”
村人频频点头。
“阿公就是有见识!”
“火也灭了,咱们走咯,婆娘还等着俺去上炕哪!”
“二狗子你这不知羞的,迟早得色痨!”
“你丫才叫不知羞,咱家天天半夜里那只扒墙的老鼠,怕不就是你吧?”
村人笑骂着拎着水桶三三两两离去,施家阿公由孙子扶着慢悠悠走在最后,突然凑过头,悄悄嘱咐了孙子几句。
随即若有所思的回首,老脸上,掠过一抹含义不明的笑意。
……
“喂!这样不好吧?”
“嗯?”
“咱们惹了祸,就这样撒手一走?”
“你走了吗?我走了吗?”
远处草丛里,一对隔岸观火的焦炭在窃窃私语。
“唔……火势不小啊,你确定咱们不需要去帮忙吗?”
“需要,你去吧。”
“哦。”
……
“……那你为什么不动?”
“我不想被人揍死。”
“……”
萧玦牌优质炭严肃的对秦长歌牌空心炭说,“长歌……我还是觉得这样不好。”
空心炭答:“我很乐意看见堂堂西梁皇帝被一群村妇狠揍。”
优质炭答:“她们那点力气,无妨的。”
“唔,”空心炭十分赞同的点头,漫不经心的加了一句,“据说村妇们最爱攻击男子的下三路,一击必中,百挤百阉。”
“……”
“我跟你说,”秦长歌叹气,“光凭咱两个,又没工具,救火是救不了的,现成的劳动力,不用白不用,既然他们来救了,少咱两个也不算少,何必冲出去不打自招的找麻烦?你要过意不去,回去后叫郢都府尹责成当地保甲查一下这个村子的损失,拨银子补偿就是了,我看到最后他们只有得赚的。”
“嗯……”萧玦盯着侃侃而谈的秦长歌,早已神游物外,目光深情的看着头发飞散满脸乌黑的秦长歌牌焦炭道:“长歌……你真美……”
笑吟吟抹了一把脸上的灰烟,秦长歌温柔的答:“萧玦,你好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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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丛里的对话还在继续。
“为什么我们还要伏在草丛里?”
“因为我们要看戏。”
“看戏?”萧玦皱皱眉,想了想,他自然不是笨人,只不过没秦长歌狡猾罢了,当下恍然道:“那个老头子有点古怪呢。”
“何止是他,”秦长歌似笑非笑,“何止是这个老头别有心思?刚才那些人里,相信了他的我看只有一大半,还有半信半疑的,还有根本不信的,这些人到最后,都会悄悄返回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黄金之物,看来要引发一场风波了。”
“村野之民,多半民风纯朴,此地百姓,怎么如此狡诈?”
“陛下,你又相信野史话本子上的胡言乱话了,谁告诉你村人就一定应该老实纯朴被人一骗就乖乖卖了自己?”秦长歌冷笑,“人心本贪孰能免?何况,你忘记这里的历史了。”
萧玦恍然,立即皱眉道:“郢都周边村落的村民,都是前元末年从各地逃荒而来的人的后代,还有一部分直接就是元末郢都周边杀人打劫的山大王,新朝建立乱世消亡,他们混不下去了,改做了农民,这些人的后代,还真的难说是个什么性子。”
“所以咱们不能走,”秦长歌叹气,“真要出了人命,是咱们野餐野出来的罪过,怎么能撒手?”
“长歌你还是面冷心热啊,”萧玦目光在渐渐沉黯的暮色中闪亮如初升的星光,“朕就知道你不会走。”
对天翻了个白眼,秦长歌懒得解释了,其实这些人既起贪念,互相欺诈,死也活该,只是晓得这家伙超级具有做皇帝的责任心,成全他罢了。
“反正走不掉了,”秦长歌从草丛里直起身,仔细看了看天色,“不如找个农家借宿,就怕我今天不回去,溶儿他们要担心。”
“无妨,”萧玦一笑,“我去接你之前,溶儿知道,他会通知楚先生他们的。”
瞟了萧玦一眼,秦长歌也不想戳破他想搞舆论战术和形成即成事实的那点小心思,但对他眼睛里闪闪亮的那句“孤男寡女在孤村过夜也许可以有xxoo机会啊”的兴奋,有点点不顺眼,也刺他一句,“你不回宫,宫中找不见你,不怕九门大乱?”
“我从密道溜的,不过在龙章宫嘱咐了于海,就说我身体欠安,一概不见人。”萧玦笑道:“这还多亏了你的密道极其隐秘,到现在我每次溜出去,隐踪卫都发现不了。”
“我的看家功夫,如何能被不相干的人发现。”秦长歌傲然一笑,“对了,那个僵尸样的护卫呢?我好久没看见他出现在你身边了。”
“你是说青杀?”萧玦无奈道:“你这人就是记仇,那回那老人一剑,穿透了他琵琶骨,他的武功失了大半,我要他去调养,他却说自己是个废人不配再留在我身边,若是有一日能重新练回武功,也许会再回来,说完便走了。”
“嗯……”秦长歌慢慢思索,“他是什么出身?我好像以前从没见过他。”
“乾元初年我巡幸边境,在幽州遇刺,他救了我。”萧玦神色有点古怪,简单的道:“这人原先是个侠士,拜在幽州大豪方羿门下,却因为个性孤僻冷漠不善交际,不为方羿所喜,又不肯做一些屈节却赚钱的事,以至于日子过得很潦倒,老婆孩子都没吃没穿,饿得半夜哭叫,他那夜是实在听不得家人啼饥号寒,悄悄起来去酒楼后的菜桶里找食物的——英雄末路,狼狈至此,当真令人心酸。”
“如今他失了武功,”秦长歌说话很慢,似在想着什么,“岂不是日子更难过?”
“我令幽州当地官吏注意他有无回籍,随时回报,并要他们照顿方家老小,”萧玦道:“想来是无妨的。”
“难说——”秦长歌突然讥诮一笑,却立即转了话题,“你遇刺?怎么会遇刺?谁刺你?”
“啊……这个啊……也没什么啊……”萧玦眼神立刻开始躲闪,左顾右盼,“大约是北魏探子吧,总之,过去了……”
笑嘻嘻盯了萧玦一眼,秦长歌也不问了,想掩饰?你就掩吧,小心我最后把你遮羞布都扯下来。
“那我们就去投宿吧,去那老头家,”秦长歌看了看村舍,指了指房屋最好的数间青砖大瓦房的院子,道:“就是那家,对了,你带银子没有?”
皇帝陛下很无辜的把袖囊翻给她看,表示,“歉甚,朕没有带钱的习惯。”
哀怨的叹口气,秦长歌慢吞吞的从袖子里掏出几个银角子,挑挑拣拣选了个最小的,喃喃道:“下次不能和这人一起出来,就是个吃软饭的……”
已经前头开步走的萧玦立即回头,问:“什么叫吃软饭?”
“哦,就是那种不事生产,整天坐在那里,偶尔奉献下“精力”,然后便等着别人送上食物和金银,靠别人掏钱过日子的男人,简单的说,你们皇帝就是干的这个职业。”
“听起来倒也像,”萧玦若有所思,“可为什么我总你觉得你这话哪里不对劲呢……”
掏出银子,向那正在吃晚饭的一家人表示自己兄弟出来踏青无意走迷了路,误了回城,是以求宿一晚的秦长歌,受到了老者一家热烈纯朴的款待。
这是一家看来还算殷实的农家,人口也多,七八口人,施家阿公和三个儿子,大儿子已经娶妻生子,不过一直没有分家另过。
对着积满泥灰的木桌上满满的各色山野素菜,再看看殷勤劝菜的施家阿公的儿子儿媳,萧玦有点狐疑的悄悄问秦长歌:“我们是不是把人家想得太坏了?”
“我们也许把人家想得太好了,”秦长歌夹了一筷菜堆到他碗上,“不过这是没加蒙汗药作料的绿色食品,你在宫中是吃不着的,来,多吃点。”
施家阿公一直笑眯眯看着他们进食,又磕着烟斗大声吩咐孙子,“阿六,记得给你五叔留饭!”
那面貌憨厚的孩子答应一声,去厨房装饭,秦长歌看着他背影,嘴里含一块饭,嘟嘟囔囔的问:“阿公啊,这晚了还有客啊。”
“是啊,”施家阿公带着几分得意骄傲之色答:“我那五小子,在城里做工,托人捎话来说,今晚要回家,还要带个官家人回来。”
“官家人?”
“是啊,”老头胡子一翘,十分得意,“听说是在衙门里做事,好大的气派,不知怎的看上了我的五小子,说他伶俐,给他介绍了在街门里杂役的活儿,事不多,钱不少,真真是好人!”
阿六端了饭甑过来,憨厚的笑,“客人们多用些饭……其实最近村子里大家都发了点小财,也说不得谁赚得多。”
“你懂什么!”老头眼一瞪,“他们那里是住的短客,不过几天就走,虽然银子不少,也就一时罢了,哪抵得你五叔在衙门做事,细水长流,又体面又风光!”
阿六笑笑,不和老头子辩驳,秦长歌却笑道:“村子里住了外客?我们兄弟刚才却没看见呢。”
“别说你们,我老头子也没见过几次,神神秘秘的,”老头狠狠的抽一口烟,怄意的眯了眼道:“男男女女,都掩着脸,走路飘飘忽忽的,也不说话,看人的眼光,直发毛!”
“阿公你别吓坏了客人,”阿六突然接话,“也不是个个这样的,我上次汲水,见到村西刘二婶子家住的那对女客,其中一个好像有病,那天风吹开了她的面纱……”
他突然住了口,黝黑的脸上泛起一阵微红,搓着手低下头去。
秦长歌和萧玦对望一眼,目光中同时闪过一个名字。
“蕴华!”
神秘行踪,步态特异,有病(受伤?)而美貌的女子……怎么听怎么都像彩蛊教中人。
扒了一口饭,秦长歌继续漫不经心的问:“村里这么多人,除了阿公家里,家家都住了很多客,看来是笔不小的收入呢。’
那句故意的“除了阿公家里”,立时刺激了老头虚荣好胜的神经,他一拍大腿,嘿声道:“哪里有呢!左不过村西村东各住了十家,每家一两人罢了,哪有那许多!”
二十家,每家一两人,大约三四十人。
两人再次对望一眼,目光中微有忧色。
搁下筷子,秦长歌笑道:“阿公啊,您是智人,那些人住几天就走,哪有在衙门里做事来得长长久久呢……夜了,咱们兄弟赶了一天路,劳烦您安排个草堆有得歇下就好。”
“哪能这么怠慢客人呢,不被人笑我老头子不懂礼数?”施家阿公笑得眼睛都眯起来,“阿六,给两位客人安排一下。”
又去看萧玦,捋胡子笑道:“小哥,你这兄长,倒是话少得紧。”
“他啊,”秦长歌悄悄对老头俯首,指了指自己脑袋,“他小时候撞坏了脑子,没见过世面,您见笑了。”
“哦——”
萧玦又好气又好笑的捏了捏秦长歌掌心,本想警告她一下,不想触手温软滑腻,自己心中先一荡,想说什么,倒忘记了。
跟着阿六出来,那少年本想带他们去睡自己的小房,秦长歌拦了,指了指院中柴房,笑道:“这里便好,不劳小哥了。”
她语气坚持,那少年看了眼,想想自己的小床也不够两个男人挤的,便默默的在柴房里堆了好大的一蓬草,铺得整整齐齐,在小而安静的空间里,散发着阳光和草木本身的清香。
阿六出门去了,秦长歌往草铺上一坐,仰头笑道:“暌违已久啊,你要不要也体验下?”
萧玦一笑,在她身边坐下,草温暖润滑,一坐下便深深陷入进去,两人身子紧紧挤靠在一起,极其亲昵的姿势。
但是此时已经不是亲昵的时辰了。
月光从板壁上一扇小窗上射进来,小小的孤单村落寂然无声,远处荒山上孤狼在啸月,啸声苍凉悠远,不惊浮尘,风声在这一刻的寂静里分外猛烈,一声紧似一声,宛如即将开战前的战鼓。
板壁下月色勾勒出的一方雪白的地面上,倒映着头靠头的两个身影,靠近……渐渐靠近……一阵之后……再缓缓分开。
其实只是两个人压低声线,在紧张交谈而己。
“三四十人,咱们绝对不能动手。”
“那么现在赶紧离开?”
“不能——村里来了陌生人,他们一定有所注意,咱们应该已经被盯上,如果这时候走,咱两人对四十个彩蛊教精华人物,其中可能还有半面强人,那是死路一条。”
“……长歌,万一出事,你记得自己跑。”
“我会记得给你收尸。”
“……算了,我知道我说了也是白说,你选这间柴房,可是因为这个位置正好在三间主屋之间,且靠近院墙,便于观察也便于逃脱?”
“是的,而且萧玦,我觉得这家五小子那个做工也是很奇怪的事,介绍他做工的人为什么会看上一个穷乡僻壤的小子,还有,这半夜三更的,跟他回家又是怎么回事?”
“我也觉得没这么简单,会不会和彩蛊一伙的。”
“难说,我倒宁愿是,若是再有别的势力介入,咱们就完蛋了——总之,今夜一定不平静,我们先静观其变,无论如何,保命为上。”
“你的意思是,村人们假如在抢金子的时候出了事,我们也不能管。”
“萧玦,今晚要死人,一定的,我现在只希望我们能管好自己的命。”
乡村的上半夜和下半夜是没什么区别的,一般的静,早早的各家各户都熄了灯火,唯有风声的脚步,单调的在村子上空徘徊回响。
白日里那一场火烧的隐隐焦烟气味,时不时传了来,还夹杂了点类似腐尸的混浊气味,令人闻了心上发紧。
一弯森冷的月,惨白的照着静谧的村庄,和那条通往村外的土路,月光明亮,随约可见黑影飞闪。
那速度极快,寻常人见了,要么以为是鬼魅,要么就以为是自己眼睛花了。
不如怎的,平日里爱吠的狗们,今夜都缩了头,在各个角落里噤声不语。
今夜注定不寻常。
下半夜,村子里有些隐约的声响,一些动作缓慢的黑影一个个出现在那条土路上——好些人舍弃热被窝,披了衣,悄悄出了门。
“吱嘎”门声一响,施家阿公家也有人出动了,出来的是阿六,有点不情愿的样子,他身后突然伸出来一根拐杖,恶狠狠的将他捣了出去。
少年无奈的袖着手,在院子里找了块布揣怀里,顶着夜风出了门。
他出去没多久,院门被敲响,等了很久的施家阿公颤颤巍巍的出来,开了门,点头哈腰的将两个人接了进来。
一盏烛火飘飘摇摇的擎在他手中,映着来客的身影,是个颇为修长的中年男子,烛光照着他的侧面,隐约有胡子,却看不清眉目,他身侧壮壮实实的汉子,和施家阿公有点像,应该就是五小子了。
中年男子向前走了几步,突然停住脚步,偏了偏头,缓缓道:“阿公家今晚有客啊?”
风突然烈了些,烛火一边倾斜险些将阿公胡子烧了,老人吓了一跳,一边护住烛火一边答: 是有两个借宿的,也不算客人了,一对兄弟迷了路,老汉想谁背了房子走路?给个方便也是应该的,安排他们在柴房歇了,正房留给老爷您呢。”
“嗯,”那人微微一笑,笑意淡若梨花,空灵遥远,平凡的容貌突然多了点出尘高华之气,但随即便散去,又是一个普通的中年人,他举步向柴房走,道:“相逢便是有缘,我来打个招呼。”
老头子忙命儿子给贵客照亮,施家老五小心的推开门。
“咦?”
柴房内空寂无人,草堆平平展展,都不像有人住过的样子,施家阿公诧然道:“人呢?哪去了?怎么不打声招呼便走了?”
“许是解手去了?”老五猜测。
“哪有一起去解手的事?,”老头子白他一眼,,喃喃道:“莫不是那对兄弟也看见了,贪那东西,跟去了?……”
他自以为声音极低,不想后方男子轻轻接口道:“什么东西?”
“啊!”老头子吓了一跳,这贵客耳力怎么这么好?急忙答道:“不是,老汉是想这对客人莫不是小偷,想偷家里的东西?”
淡淡瞥他一眼,客人笑道:“您老这么精明,断断不会给人占了便宜去的。”
“您夸奖了……”阿公对着这似夸奖似挪揄的话不知怎么回答,只是谄笑着关上柴房的门,道:“走了也罢,省的打扰您清净,还请上房休息罢。”
“唔,“客人颔首,跟着父子两人迈上台阶。
施家阿公有年纪了,上台阶时脚下不稳,踉跄了一下,老五和客人同时伸手去扶。
冷光一闪,疾如惊电。
“刷!”
正想逊谢的老头子蓦然长大了嘴,面容骇人的扭曲起来,他从喉咙里发出嘶嘶的破碎的声音,听来如一只坏了却还想拼命使用的风箱。
有什么东西缓慢的扭动着,扭下衣襟,再扭到地面,然后变成蠕动,分成无数条细小的蛇般,鲜红的,森然的,在月色里不断爬行。
静夜里,液体滴落的声音如此清晰。
施家老五骇然扭首。
隔着老头子身子的对面,中年人对他轻声一笑,笑容竟然圣洁如雪。
反手一插。
一道惊艳的弧光!
极其短促的啊了一声,短促如施家老五的生命,他瞪大眼,带着绝然不信的神情,带着对“恩人”雷霆般骤下杀手行为的不解,砰的倒了下去。
倒在施家阿公的血泊里,他的心口,匕首雪亮而血色乌黑,父子的血交流在一起,静静流下三级台阶,在月色下蔓延。
台阶上,中年人缓缓松手,一个极其优雅的姿势,一直被他扶住的施家阿公,也如朽木般倒了下去。
黑影一闪,衣袂翩飞,一条条黑影连闪而入小院。
中年人步履轻不染尘的迈上台阶,负手而立的背影挺直如皎洁玉树,头也不回的对黑衣人们做了个手势。
无声的施礼,黑衣人们身形彪悍而矫捷,衣襟下隐隐露出兵器的寒光,再次飞身而起,一闪便越过院墙,分扑向村西村北那些目标住户。
中年人在月色下,姿态轻缓的推开门,不急不忙的走了进去。
他的身影投射在厅堂的地面上,被拉得诡异而深长,宛如死神般扭曲而浮游而进。
沉睡在夜色里的施家人丁们,于这个和以前那许多夜同样酣甜的梦境里,不知道杀身之祸已经悄然逼近。
中年人走了进去。
黑暗中漂浮起了一种深浓而又奇异的气息,似铁锈般生涩暗冷,冲鼻窒息。
那是血腥气息,大片大片鲜血流出的凝结不散的气息。
无声的杀戮,沉默的死去。
半晌,再次“吱呀”一声。
中年人依旧微尘不染的走出门来,他走到台阶前,停下,向身后望了一眼。
随后,缓缓转过身来。
柴房里,背部紧紧贴着房顶掩蔽身形的两人,一直透过天窗盯视着院中的动静。
秦长歌紧紧抓住萧玦的手,感觉到他的手掌,灼热而微微汗湿。
但她知道,这不是紧张的汗水,是愤怒,是一国天子,亲眼见着在自己的国土之上,自己的子民遭受灭门杀戮,却无能为力无法阻止的愤怒。
是无上的尊荣被挑战被蔑视的愤怒。
施家阿公父子被杀时,两人看得清清楚楚,秦长歌早已看出那男子即将的动作,几乎在那中年人刚去扶施家阿公,还没出手之前就立即伸手,死死拉住了萧玦。
她的手指深深掐入萧玦掌心,感觉到手下腕脉跳动得十分激烈,那种从心底迸发出来的怒气和杀气,宛如即将冲入九霄般激越不已,自己的力量根本压制不住。
天子之怒,上应天象。
远处,隆隆传来雷声。
狂风突作,沉云欲雨。
秦长歌无奈之下,突然伸指,做了个刺喉的动作。
萧玦一震。
黑暗中他目中闪着幽邃的光,看来陌生而森寒。
秦长歌伸指在满是浮灰的小天窗上迅速写:“想想我怎么死的?我的仇还没报,你就想轻弃此身?匹夫之怒血溅三尺,你是天子不是匹夫,可如果你要给别人让你溅血的机会,你死起来,会和匹夫一样快!”
手掌底,那不住颤动的手指,渐渐趋缓,飞速跳动的腕脉也渐渐平复,萧玦几乎是立即冷静下来,秦长歌偏头看去,他俊朗的容颜隐在灰暗的光线里,沉郁而坚硬,如钢如铁。
狂怒之后的他,锋芒渐敛,而杀气化为凛然目光,暂且深藏。
隐约间又是转生后小宫女明霜初见的那个冷郁暴烈的乾元帝。
秦长歌无声叹息,转目看见那中年人在台阶下默默站立了一会,头也不回的离开,出了院门。
松了口气,秦长歌松开萧玦的手,又等了一会没有动静,正待和萧玦说什么,一起从屋顶下来。
心中警兆突生——
中年人不疾不徐跨出院子。
月光将院墙涂成黑白两色,他顺着白色的那条带子,缓慢的走了一圈。 抬头,看了看柴房突出院墙的部分。
突然一抬腿,轻轻一跨,倒飞而起!
那姿态宛如一只姿态闲逸而优雅的大鸟,速度却迅捷无伦割裂空气追光摄电,刷的倒翻一个跟斗,翻飘过院墙。
不过瞬息之间,他已无声翻上柴房屋顶,几于想也不想,冷光一闪,一柄如月光般的长剑自背后胁下鬼魅般倒插而出!
长河倒挂,银光如练!
深深插入柴房屋顶,直没至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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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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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 20:03
第七章 追杀
“嚓!”
极轻微的利刃透连之声!
快得超越光,超越思想,超越一个人所能拥有的最迅捷的反应速度!
正对着柴房下秦长歌的背脊!
“嗵!”
“嚓!”
后一声略微沉闷,带着穿透血肉和骨骼的细微窒碍声响。
似是穿过什么肉体,再钉住。
浓稠的鲜血顺着剑尖滴落,蔓延成小溪,无声滴入地下草堆,顺着那些光滑的经络消失不见。
秦长歌在黑暗中咬了咬唇角。
萧玦却是极其宽慰的一笑。
面不改色的将手掌一抽,生生从穿透他掌心的长剑上退了下去,肌肉在长剑上发出钢锋和血肉摩擦的瘆人声响,血如泉涌,他目光却亮得骇人。
刷的拔出被钉住的手掌,萧玦立即想也不想回肘一击,啪的一声精钢长剑断为两截,一截明光四射的剑锋被击飞,在半空中划出流丽的白色弧线,嗡的一声钉在房梁上,犹自微微颤动。
一声长笑振臂一展,隐藏在腰带内的软剑如游龙般夭矫而起,黑衣一闪,屋顶蓬的一声炸开,木块碎屑激射中,抬腿踹炸屋顶的萧玦身姿如龙飞身而出,大喝:“偷袭的,站稳了!这辈子我要你再也不敢偷袭!”
他抽掌断剑拔剑三个姿势一气呵成,都在瞬间同时发生,秦长歌未及反应,这个素来勇武好斗的家伙已经跃上层顶。
无可奈何的叹一口气,秦长歌暗恨那中年人狡黠,去而复返,轻功卓绝,无声无息一剑便已捅下,杀手狠辣已极,要不是萧玦机警,千钧一发间突然撞开她,以自己的手掌相代,现在自己后心被搠个窟窿那是肯定的了。
踪迹是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了了,长剑入肉带上鲜血,证明房下有人且武功不低,对方如何肯放过?更糟糕的是,今夜似乎是两方势力对敌,中年人的一帮对上彩蛊那一帮,自己两人无意间趟入浑水,更更糟糕的是,这两方,好像都是自己的敌人,更更更糟糕的是,蕴华和那半面仙女半面鬼魅的女子,都见过萧玦的容貌,一旦照面,后果不堪设想。
秦长歌暗恨自己是去考试的,许多用得着的东西,比如面具火箭都没带,不过,好像还是有一两样?
她跳下屋顶,抱了捆稻草,稻草上滴落鲜血,落于她衣襟,点点染染如新梅,她看着那梅花,出了一秒钟的神。
随即便很清醒的把从怀里掏出来的瓶子里的粉末胡乱撒了撒,然后抬腿,忽的一下从屋顶的洞中冒出。
屋脊上,中年人大袖飘飘,正无声和萧玦相斗,身姿优美,他的武功看来极为博杂,浩瀚如海,更特别的是动作极其精准,好像一步也不会多跨,一寸也不会多移,每一出手都计算到妙到毫巅般精确,以至于他的动作,给人的感觉就好像在读饱学大儒所做的中规中矩一首律诗。
只是虽然神态轻松,控制精确,中年人内心也是不得不惊叹对手的悍勇的,受伤对他来说好像不是削弱,而是更进一层的激发,血气,精神,在伤后调动至巅峰,而且这种激发也不像一些悍勇的人,没有章法和分寸,乱来一气很快就会衰竭,对方是那种越打越有灵感,发挥得越好的人,实在难得。
当然,无论如何受伤终究要损伤体力,他用不着和他多费力气,只是刚才明明屋檐下是两个人的呼吸声,另外一个呢?跑了?这么没义气?
“这草无毒,你信还是不信?”突有人脆声一喝,月光下一个青衣瘦小的影子突地一下从洞中窜了出来,正面对上撒手便是一蓬稻草,哗啦啦黄光闪耀的铺天盖地洒下来,隐约还夹杂着淡青的粉末。
几于毫不考虑的,流水一泻千里般乍退数丈,中年人目光缓缓落于稻草上。
秦长歌拉着萧玦便跑。
目光一掠屋瓦上的粉末,中年人一笑。
“还真的是无毒啊……可惜谁也不敢信……你若说这是毒草,我倒未必理会,这样说……够狡猾……”
他抬起眼,看着已成小点的两个人,又是轻轻一笑,随即,抬起手,夜空中隐约见冷光一闪,立时,远处便有十几道黑影,追蹑两人而去。
“唔……嘶……你刚才为什么抠我的伤口?痛死了……”
“我不抠痛你抠软你,你能被我拽走?”万分了解萧玦的秦长歌没好气。
这个家伙,是出了名的“不脱逃元帅”,你想要将他从对战中拉走,你还不如直接揍昏他先。
所以秦长歌毫不怜香惜玉的在撒草之时立即恶狠狠抠上他伤口,趁萧玦痛得一软之际拖走他,省得还要费口舌。
抬头看看阴沉的天色,正要担忧的表示下对天气的看法。
轰隆!雷声炸响!
秦长歌的担忧的言话湮没在说来就来的雷雨中。
几乎没给人反应的时间,豆大的雨点便劈头盖脸毫不容情的砸下来,先是点,然后是线,最后就变成了一幕幕从苍穹直插而下的雨墙,狠狠的横在前方的道路上。
居然真的下雨了!
白天明明天气很好!秦长歌叹气,同时也庆幸了一下刚才撒草的时候没下雨,否则哪里逃得出对方视线。
不过大雨有大雨的好处,最起码可以冲洗去逃跑的踪迹。
哧的撕破一截衣襟,三下两下将萧玦掌心的伤口裹好,通透伤极易感染,出了问题不是玩的。
萧玦淋一把雨水,环顾空寂的村庄,苦笑道:“人都杀完了吧?这村子四面不靠,最适合灭门了。”
“村西,村东……村西刘二婶子家住的两女人……”秦长歌一面奔逃,一面看着那些分身来追的黑影,一拉萧玦道:“躲到刘二婶家去!”
“好!”一向无所畏惧的皇帝陛下也立刻赞问,“打得最凶的地方,应该也就是最无法顾及的地方,就该去那里!”
“等下,”秦长歌一拉他,“刚才那中年人没来追我们,大约就是去找半面强人了,钻空子钻得不好,也等于自寻死路,先得把眼下这些人解决掉……现在追来的那些人,你看你能对付几个?”
“里面有几个好手,如果我没受伤,大约能解决一半然后逃走,现在很难说。”
“嗯……前方有河,我有个办法,但是要下河去……不行,你伤口不能泡水。”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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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人去了哪里?”
暴雨里一个黑衣人狠狠抹一把雨水,水球飞溅里他厉声道:“刚才还看见这附近好像有影子,现在人呢?”
“怕不是过河了!”,如倾雨声里所有人说话都好像扯着嗓子在骂人,“这河不宽,谁都跨得过!”
天色暗成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雨势依旧那般急密,连天扯地的盖下来,打得人几乎睁不了眼,风卷着密雨一件一阵往人身上掉,恨不得一撞一个跟斗。
雨珠打得河水不断溅起水泡,看上去好像很多人在里面游泳一般。
“这鬼天气!”有人骂,“都说我们那里雨水多气候不好,我看比这里还好得多!”
“闭嘴!”黑衣人霍熬回首,怒瞪开口的家伙,“你想死吗?”
一片安静,只余隆隆不绝的雨声,似天公之鼓,擂个不休。
“一半人过河去搜,一半人绕河寻找!各人负责一块地域,有发现不要动手,先发暗号!”黑衣人终于下了命令,手一挥,“主子不许留下活口,大家都别儿戏!”
十几人如飞鸟般四散而开,继续冒雨搜寻。
“这地上怎么有截衣袖?”
黑衣人甲负责河东一块地域的搜索,大雨天里干找人的活计是很费眼力的,他几乎将每根草皮每块石头部检查过了,连巴掌大的石头也翻一翻,那架势不像是找活人倒像是找老鼠。
搜了许久,终于有收获,河边一截斜逸的枝条上,挂着一小截破布,像是人仓皇逃窜中被挂到衣服扯下来的。
黑衣人甲兴奋的扑过去。
“哧!”
脚下突然一滑,这树枝下的河岸不知怎的是个斜坡,被雨水浇得黄泥又粘又滑,他一时控制不住的向河中滑去。
感觉到靴子已经浸入冰冷的河水,大惊之下他伸手抓住树枝,就待翻身而起。
脚踝突然一紧。
那感觉仿佛是被钢铁做的镣铐突然铐紧,冰冷,坚硬,绝无突破的可能。
那力量无可抗拒的将他往下拖,转眼间他的下半身已经在水里。
黑衣人甲算个反应灵敏的,立即伸手入怀去掏火箭旗花。
“哧!”
水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抡了一圈,迅速而猛烈,不过一个雨点砸下的时间,那个动作已经结束。
水面静了静,随即泛起大片的红,那红浓烈而妖艳,即使在这暴雨之中,河水之上,依旧不能洗去。
黑衣人的上半身,倒在河岸边,睁大的死不瞑目的眼睛,苍白茫然的望向沉沉夜空。
下半身,永远的留在了水里。
“你为什么不先提醒我这剑这么快!”对绝世利刃的效果预料不及而杀人下手又太狠的秦长歌,被人体横刀两段突然涌出来的内脏给生生恶心到了,湿淋淋站在岸边不住干呕。
“我用的东西怎么会差?”萧玦声音很低,黑夜深浓,唯他眼睛灼亮出星光。
“你累了?说话声音这么低?”秦长歌抬手去触他的额头,“不要紧吧?”
一偏头躲过她融摸,萧玦道:“你好像越来越笨了,我们是在被追杀啊,喊着对话请人来捉?”
挑挑眉,秦长歌毫不生气,“是啊,跟你在一起久了是会被传染的啊……”
两人在暴雨下,湿冷的参杂了血水的河水里,分成两段的尸身旁,被追杀的紧急状态中,看起来很不合时宜的,斗嘴。
固然是因为两人都心志强大,更多是因为,刀山血海百炼战场上走过来的两人,有着共同的战斗经验和配合默契,他们都最为清楚的明白,越是紧张的情势,越对自己不利,越要学会放松自己。
过于绷紧的弦,会首先勒伤了自己的手指。
恶劣的自然环境本身就具有令人心慌意乱的可能,否则那个黑衣人如何会乱了方寸,将人手散开搜寻,从而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啪的打了个微弱的响指,秦长歌笑吟吟,“继续!”
一雌乱石后,露出一只惨白的手。
雨点啪啪的打在那手上,手一动不动,毫无活气。
黑衣人乙搜寻了好久一无所获正自焦躁,一眼看见那手,目光一亮。
这也是个谨慎的,立即想到了“陷阱”二字,阴笑一声,刷的射出一枚铁镖。
镖入肉,手一动不动,半晌,流出一点点浅淡的鲜血来。
一看就知道除了尸体没有什么活人会这样流血。
黑衣人皱眉,咦,真的是个死人?
先前那两个人中有一个是受伤的,莫非死了?
黑衣人飞身过去,半空中飞雁般的身姿一低,也不落足那尸体附近,而是俯身一抄,悬堂将邓尸身抄起,便待飞起。
突觉不对。
怎么这么轻?
半空中愕然回身,却见手中拉着的只是半截人体,刚才还活蹦乱跳的同伴,现在正瞪着死鱼般的眼睛冷玲注视着他。
豁喇一个惊雷!
那眼睛似乎突然转了过来,在一线惨白的蛇般飞窜的电光中,讥嘲的觑向他!
就是那么一怔神的瞬间。
电光又一闪。
这一次的电光.不从天上起,却从地下生,贴地盘旋而起,其迅捷闪亮,丝毫不逊来自自然的无伦闪电。
光华如带,噬魂之带!
一剑自尾椎刺入,就手一挑,滑行向上,哧的一声,生生剖开了他的背脊!
“蓬!’黑衣人如死狗般重重栽下,激起泥浆四溅。
电光一闪即逝、石堆后,萧玦面色有点苍白的,冷冷将他尸体踢开。
河东岸、河西岸、石堆后,草丛旁。
诱杀、埋伏、剑起,剑落。
暴雨里,鲜血静默的流进河中,连个浪花都不起,便被无声融入,雨夜潜伏好作案,杀人如草不闻声。
两个以空心革管在河中潜伏的人,配合得极其精妙,很快的,将散开在河岸搜寻的黑衣人解决了个干净,除了那个一直站在原处等候消息的头领模样的黑衣人。
从死尸中选了身形相近的两人扒下衣服换穿,萧玦低低笑道:“当真好久没打架打得这么爽快了,当皇帝当得都生锈了。”
“也没见过几个皇帝像你这样倒霉的,杀人还要亲自杀,”秦长歌低头观察死尸,“深目勾鼻,像是南闽人呢。”
俯首看了看,萧玦也皱眉,“怎么回事?南闽人对上南闽人?还真是复杂。”
说话间两人换好衣服,萧玦和秦长歌各拖了一具换上他们衣服的尸首,向黑衣人头领走去。
黑衣人负手立于暴雨中,微微仰首,似乎在思量什么,一眼看见两人走来,面罩下双眸喜色一闪,迎上去道:“找到了?杀了?”
一句话还未说完,便见走在前方的人突然横抡起手中的尸首,不管不顾的砸过来!
以尸为棒,横砸而至!
带着血水,风声,因动作狂猛而有力激起的大片大片镜墙一般的雨水,一起狠狠的砸过来!
黑衣人迎上前去时本是有几分防备的,他是身经百战的杀手出身,诸般杀戮潜伏暗杀改装手段都不算陌生,只是两人走来时都双手拖着死尸,明显的没有武器,而先前萧玦和秦长歌逃跑时,看得出来一个受伤一个武功不高,怎么想也不可能动得了他久经训练的属下。
他是没看见萧玦对战中年人的彪悍武勇,不知道他战神出身的烈性杀气,这许多年萧玦虽然御临万方,但武功从无一日搁下,而且百战沙场锻炼出来的对敌经验和绝杀手段,再加上这场暴雨对对方的削弱,使得每个杀着都是必死之着。
像是现在——杀着。
尸棍横扫,黑衣人却应变奇疾,立即飞身后退!
秦长歌却在尸棍横扫的那一刻便立即将手中尸体横推于地,狠狠一脚蹬出去!
尸身在雨水泥泞中滑得飞快,一滑就是数丈。
停下来的时候,正是黑衣人倒飞力竭,落于地面的那刻!
萧玦和秦长歌的配合,妙到毫巅!秦长歌对黑衣人武功的计算,精准亦妙到毫巅!
抡尸棍——逼飞黑衣人——蹬尸首——正落于他后退落下的距离范围内!
黑衣人一脚落下,“噗嗤”一声。
踩破了什么的声音。
他低头,一眼便看见同伴的尸首腹部被自己踩破一个大洞,红红白白的好不瘆人!
一般来说,再强悍的人,踩破了自己同伴的尸首肚子,那感觉都不太好
黑衣人却比强悍还要强悍点,他一声冷笑,立即抬脚一踢,毫不顾念的打算把尸体踢飞。
然而却没有能踢掉。
那肚子里好像还有什么东西,突然勾住了自己的脚。
他一惊。
立即就想再退。
应变不为不快,然而还是来不及了。
冷光横闪,横甩出尸首的萧玦怒龙般暴起,只是寒芒一抹,乍现又隐,漫天却突然起了星芒无数,如雪花如飞絮,委婉、深沉、奇妙、凛然,轻盈无力而又杀气铿锵的,如流星横越天际,如月光追及脚步般,没入了他的胸口。
喉口咯咯几响,手指抓挠着胸口,黑衣人似是想说什么想做什么,都没能来得及,只得颓然不甘的,缓缓后倒在横流的雨水血水里。
他落地,萧玦亦一个踉跄。
秦长歌立刻伸手挽住他,皱眉道:“你怎么用了星芒剑法,这个极其耗费真力,你现在哪里经得起?”
“这家伙武功高,要不能一击必杀咱们就……死定了……”萧玦最后三字说得低微得几乎听不见,秦长歌却早已觉得不对劲,在暴雨中淋了这许久,他身子怎么还这么热?伸手一摸他额头,面色一变,怒道:“你发烧了!”
话音未落,萧玦轻喘一声,重重栽倒在她身上。
“逞能……逞能……叫你逞能……”秦长歌拼命扶着萧玦,咕哝着去那被踩破肚皮的尸首中取出自己的钢丝——刚才她布在尸首腹部,绊住了黑衣首领的脚,才阻碍了对方一刹那使偷袭成功。
她身上就两件东西,先前撒的那粉末和现在的钢丝,秦长歌一向狡猾,狡猾到她每次带的防身用品几乎都不同,这是她前前世的习惯——因为树敌太多,为了防备,她的杀敌办法永远层出不穷,时时更新,永远不给对方摸熟她的应对杀人防身技巧。
而且她亦善于利用地利环境形势天气等重重因素杀人,曾经前前世有人分析过睿懿皇后寥寥可数的几次出手,认为她如果去做杀手,一样会发财。
秦长歌现在可没空想怎么杀人了,她努力的负起萧玦,用钢丝绑好他,拼尽全身力气往村子里走。
这四面旷野是没法躲出去了,只有回到村里,本想奔到刘二婶子家,趁混战时溜进去,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现在背着个伤病之人,如何能冒险呢。
先随便找个房子歇着吧,再呆下去,过河搜索的那批人回来,自己两个人这回可就真吃不了兜着走了。
萧玦会倒,也在意料之中……受伤流血,深水潜藏,一路暗杀,再加上最后不留余力的奋力一击,伤后的体力透支,不倒才奇怪。
说实在他能坚持到现在已经很了不起了,多亏多年练武不辍打熬的好筋骨。
顶风冒雨,全身湿透的秦长歌深一脚浅一脚努力在暴雨中跋涉,不时偏头感应一下萧玦的呼吸,他呼吸依旧是灼热滚烫,触及颈部的肌肤热辣辣的,那种热度,秦长歌真的很担心会把他那在她看来本就不算绝顶智慧的大脑再烧得更笨一点。
艰难的伸手试了试萧玦的温度,秦长歌无声的叹了口气,说不担心是假的,这个年代没有消炎药,伤口感染得了败血症的后果——连她也不敢想。
眼光落在萧玦受伤的手上,先前匆匆包扎的布条早已不知什么时候掉落,伤口长期泡在水中,皮肉全部翻卷着,惨白瘆人。
想来,是很痛的吧?
可是他刚才,连哼都没有过。
虽然从来没把皇帝这个身份当回事,但秦长歌也知道,人一旦登上那个君临天下的位置,是很容易被不同的视野而感觉逐渐改变的,同患难时,一口水也恨不得与你一分两半,富贵后,他会恨你怎么当时不把水全给他喝?害他这个万乘之尊要喝你口水——恶啦——这么侮辱朕躬——找了理由——宰了!
地位的变化,利益的重新分配,形势的转向等等导致心态变化,明朗转向阴鸷,善良转向暴戾,谦恭转向骄横,平易转向矜贵,例子比比皆是,秦长歌很理解,也不以为奇。
然而现在这个皇帝,天下最大帝国的主人,同样的坐不垂堂的千金之子,一声命令可令千万人头落地的主宰者,至今亦能为了心爱的女子奋起杀人,不顾己身,没把自己贵重无伦的命看得比她更重,只是单纯的想做个保护好身边女子的男人。
秦长歌仰首,暴雨如倾冲洗着她清面颜容,她目光深远闪烁,如被云翳遮没的星光。
咬牙背着沉重的萧玦,秦长歌不敢多在外面走路,直接躲进了村东的一座空房子内,
说空,也不过是因为主人被杀光了而已。
这个村子,连同去村外抢金子的,大约都已经被杀光了吧?
雨水冲去了浓厚的血腥气,秦长歌用肩膀撞开门扉,一眼确定没人,松了口气,蹒跚的进了屋子内,找了张床,小心的将萧玦放下。
正要去找干净的布重新替萧玦包扎伤口,耳中突然听见一丝隐约的动静。
秦长歌霍然抬首。
“谁?!”
第八章 破阵
一片沉寂。
四面寂静如死,雨声被门板隔得遥远,呼吸声与灰尘同样在狭小的空间漂浮。
仿佛刚才只是错听。
秦长歌听了听,自失的一笑,喃喃道:“大约听错了。”
她若无其事的继续俯身为萧玦包扎。
四周的空气里,有种安心的沉淀。
包扎到一半,秦长歌突然松手,直腰而起飞身倒掠,刷的一下掠到板壁后,探手一抓,笑道:“躲啥,出来谈谈心!”
一个黑影被她应声抓出。
目光一掠已经看清楚是谁,秦长歌立即将本已夹在指间的欲待用来杀人的钢丝弹飞,皱眉上下打量了一番,道:“是你?”
惨淡的光线,照出瑟瑟发抖亦是浑身湿透的少年,施家阿六。
他神情悲愤,双眼红肿,脸上湿漉漉的不知是泪还是水,在秦长歌手底不住颤抖,却不像是害怕,倒像是因为某些不能接受的噩梦般的现实而不胜心寒。
只是一瞥便知道他遭遇了什么,秦长歌淡淡道:“哦,你回过家了?”
这个去抢金子的少年,命大的既躲过了家中的灭门,又躲过了村外的灾劫,不知怎的却躲在了这里。
“他们……他们都死了……”少年呜咽,“我不想去抢金子……我回来了……”
上下看了他一眼,秦长歌算是明白了他的运气,果然老天偶尔还是长眼睛的,这个不贪财的善良孩子,半路折回,躲过了两次死劫,一念之间救了自己的命。
“那好,来帮我给他收拾一下,去找点大蒜来,院墙下有马齿苋,挖点来,再想办法悄悄烧点热水。”秦长歌毫不客气的吩咐。
恨恨抹一把泪水,少年嘶声道:“我为什么要帮你?是你!是你带来灾祸的!”
回身负手看他,秦长歌毫无表情的道:“我没时间和你解释罗嗦,我也从来不浪费时间和蠢人打交道,我只告诉你,你选择帮我,你还有活命的机会,或者报仇也是有可能的,否则,你今晚要想保命,比登天还难,你就等着去地下陪你爷爷他们吧。”
她说完不再看他,只是专心探萧玦腕脉。
阿六怔怔看着眼前清瘦男子冷静的侧脸,他很瘦弱,而且看起来比他更狼狈,一身泥水,站在那里水滴很快积成一滩,头发都全部粘在后背上,也沾着泥,他的同伴,受伤昏迷不醒,脸上浮现不正常的晕红,已经不能自保——他的境遇,好像比他更糟糕,为什么他就这么霸气冷静,每句话都让人不能违抗呢?
这就是村子里老人们说的强人吧?
如果我象他这样,是不是可以为爷爷娘报仇?
全家八口人尸横就地遍地鲜血的惨景立时浮现眼前,咬了咬牙,阿六一抹眼泪,默默去烧水了。
秦长歌声色不动,连看也没回头看一眼。
天色越发的黑浓了,大约到了黎明前那段最黑暗的时辰,秦长歌看着窗外,计算着时间……中年人和萧玦对战时并未出全力,不知道他对上半面女子会加大搜索的力度,但是无论如何,一到天亮,他们一定会撤走,如今就看能不能熬过这最黑暗的一个时辰了。
叹着气,秦长歌在房子中四处选了些物件,到门口和院子里去摆布了——先弄几个简易阵法吧,挡得一时是一时。
萧玦又回到了好久未曾重来的噩梦中。
鲜红粘腻沉滞的海,每一步都似在泥沼中前行,步步嗟跌,而且较往日多了层灼热,火炉般烧烤着他全身,他满身大汗的挣扎着,心口跳动似要崩裂而开,每一步都使尽全身力气,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般拼命前行,这般厌恶而又急欲摆脱的,前行。
前方黑天红海,飞旋着细小的物体,闪烁着划着诡异的轨迹,撞得他视野发昏,他恼怒的想要伸手掸去,那东西立即尖泣着飞远。
红海……无边无涯……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尽头?
海那头,突然冉冉冒出一块礁石,上有红光万朵,隐约有人影微笑俯视,他愕然睁大眼,想要看清这以前从未出现的一幕,对方却如支遮雾罩,怎么也瞧不清楚。
那细小的东西又撞过来,他烦躁的一挥!
好像碰着了什么清凉滑润的东西,触感如玉如绸,熨帖舒爽瞬间直透心底,将他的灼热焦躁莫名难受浇灭大半。
他极其欣喜的一把抓住,往炽热难耐的心口凑去……
……
秦长歌愕然看着自己的手被萧玦用力的抓在手里,贴在他心口上。
更糟糕的是他整个人现在也趴在他身上。
刚才她去探他温度,他一个病人也不知道哪来的巨大的力气,突然抓住她,还狠狠一拽,她整个人立刻被带了过来,嗵的撞上了他胸口。
那声响颇惊悚,这人居然还没醒。
他烧得糊涂了,整个人热如火炭,似乎还深陷在噩梦中,只是下意识的紧紧将她抓住,还用手臂抡圆了一抱,死死将秦长歌抱住。
好似她是好大的一块降温的冰块。
两个人都湿透了,此时肌肤相贴,隔着衣衫都能感觉到彼此的细腻肌理,而呼吸近在耳畔,灼热和清浅的,暧昧交缠在一起。
暗室静夜,风雨不休,这一刻的清凉与温暖,彼此都睽违已久。
安静的空间里,漾起三叶花和薄荷混合的清甜沁凉香气,飘摇不休。
萧玦渐渐安静下来,神情间露出一抹宁和的神气。
秦长歌目色变幻,趴在萧玦身上,初初有些恼怒,随即黯然,随即无奈,最后浅浅的笑起来。
算了,看在你今夜很辛苦,看在你什么都不知道的份上,给你占次便宜,免费做你的物理降温毛巾吧……
“吱呀”。开门的声音,打断了这一刻的静谥与安宁。
阿六怔怔的捧着一盆热水呆在门口,愕然张大了嘴。
兄弟……两个男子……相抱……暧昧的肌肤相贴……这是怎么回事?
秦长歌若无其事的从萧玦身上挣开,刷的一下扔了一套刚才找到的布衣在床上,淡淡道:“去给他擦身,换下湿衣,再用冷水沾湿了布巾给他压在额头——你刚才水怎么烧的?可有烟冒出烟囱?”
“……没……没……”阿六已经不会说话了——世上竟然有这么彪悍的人——做任何事他都这么有理这么无所谓的?
吃吃道:“我找了干柴,支了锅烧的,没有灶,门也关着,现在还下着雨,看不见烟气的。”
赞赏的看了他一眼,这少年算粗中有细了,秦长歌点头,漫步出门,道:“动作快点。”
唔……动作不快,万一敌人来了你还没给他换好衣服,堂堂西梁皇帝怕就要雨中裸奔了……
裸奔……很值得遐想啊……
风雨如晦,黑影出没。
中年人负手立于院中,遍身湿透而神情不改,看样子也是戴了面具。
刘二婶子家小院子里,遍地尸首,鲜血连同雨水横流了整个院子,一大半都是身着黑衣的中年人手下,尸首们死状都很狼籍,看来是半面强人亲自创造。
“主子……那个女子……”
一个黑衣小心翼翼的躬身请示,眼光向泥水里孤零零的女子觑了觑。
“你想杀了她?”中年人语声和煦宛若春风,面具虽然死板板没什么表情,但那眼色居然是慈悯柔和,深阔如海的,“是吗?”
黑衣人接触到这样的目光,反倒微微一颤,立时掩了,深深俯首:“一切全凭公子吩咐……”
“嗯……”中年人点了点头,神情很赞赏的拍了拍他的肩。
黑衣人正要抬头表忠心,忽觉一道柔劲不动声色的逼向自己心脉,脸上蓦然变色,尚未来得及说话,眼前一黑。
一声嘶吼,他七窍喷血,倒在雨地里。
中年人微笑跨过他的尸体,轻轻道:“说过不要那样称呼我,怎么又忘记了呢?”
……
神情连一丝变化也无,仿佛刚才死在他手底的不是人命而是稻草,他披一身流泻的雨水,以一种博大而慈和的神态感觉,俯首看着一地泥泞里仰首看着他的女子,蕴华。
“你要杀了我吗?”被自己的半面主子丢下的蕴华并无畏惧,昂首看他,和前世秦长歌一模一样的绝世容颜,即使在这大雨浇头极其狼狈的时刻,仍然绝艳得像朵不分时刻都璀璨绽放的奇葩。
而美好得出奇的曲线,因湿身而分外诱人,这女子的身姿曲线,不是那种仿佛能够喷薄而出的妖娆,而是微微带点处子般青涩停顿,却停顿得恰到好处,越发引人遐思。
天知道这个历经无数男人的女子,是怎么保持住那种媚而清,妖而纯的感觉的。
“你可知道杀了我会有什么后果?”蕴华有意无意挺了挺胸,有恃无恐的冷笑,“你会死,你周围的人都会死,而且死得奇形古怪,惨不堪言,恨不得自己从没出生过。”
“彩蛊教三大圣,教仙教神教姑的手段,我清楚得很,”中年人语声宁静如常,气质雍容如圣,对着眼前女子原始而韵味深藏的诱惑无动于衷。“但还是多谢你提醒我。”
“你知道——”蕴华瞪大了眼睛,想到他刚才的逼令手下使计围杀教姑的手段,想到那些黑衣人看来似乎隐隐有些熟悉的身法和出手,脑中突然灵光一闪,倒抽一口冷气,疾声道:“那天赵王府外,有人拦截了我上殿,是你出手助我脱困的!”
“你很聪明,”中年人并不否认,微微笑,“是的,咱们这是第二次见面了。”
“那你现在怎会——”蕴华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一会是敌一会是友的人的古怪行为给搞糊涂了,这个男子……戴了面具……熟悉彩蛊……手段高超……会是谁呢?
听他的语声,明明白白的西梁人,可刚才说话的黑衣人,那口音……
她蓦然想到一个可能,顿时打了个寒颤,那感觉好比夹了雪和冰雹的雨水当头浇下,从心底升起的寒意几乎让她瞬间冻僵,那个猜想太可怕,她几乎立刻便明白了彩蛊根本在对方眼里不算什么,明白了教姑为什么不欲缠战直接放弃了自己,明白了教姑从血海里杀出时最后回眸里的古怪含义,明白了自己的命,当真危在顷刻。
“别杀我!”蕴华绝望的一声呼喊,扑倒在中年人脚下。
“别杀我——”她抱着一线微弱的希望,支着肘努力的抬起头来,清艳面庞上泪水横流,“我有个秘密——我告诉你,你留我的命!”
“他们来了!”
给萧玦换好衣服,又喂了热水的阿六,一直紧张的扒在窗户上看着窗外,突然惊慌的转身扑向秦长歌。
黑暗中打坐的秦长歌睁开眼,目光疲惫,却如星子明亮。
“嗯,”她神色不动,向窗外看了一眼,隐约间可见那道道黑影掠过,听风声,似乎已经将这小院子包围。
抓了块布,揉了揉鼻子,秦长歌眼泪汪汪的又打了个喷嚏——感冒了。
这时辰,来不及换衣擦身,也不方便换,秦长歌在火堆旁简单的烤了烤衣服,取了些还带着火星的焦炭放好,赶紧就将火灭了,不感冒才怪呢。
好在这个世界没有猪流感,真幸运。
刚才和阿六绕院子一周,也布了一圈阵法,有个壮劳力使用,活力多了,那些石块木头,她奔波一夜,还真搬不动。
只可惜……如果没猜错的话,是拦不住那中年人的。
他是谁?秦长歌静静思量,南闽对南闽,某个答案呼之欲出。
露出一丝冷笑,秦长歌一副“人性本恶,果不其然。”的表情。
“你去门口守着,”秦长歌指挥阿六,“按我刚才教你的步法,见第一个人进来,断了什么东西,你就撤掉左手第三步那块柴禾,他要是还能前进,你退六步,撤掉右手第一步那里的石头。”
阿六很听话,哦了一声便往外走,一边还喃喃背着秦长歌现教的步法,走了几步觉得不对劲,愕然回身问:“那你呢?”
“我是压轴戏,”秦长歌毫不脸红的笑吟吟的答:“你见过压轴戏提前上场的吗?”
阵法多少还是有点用的。
暴雨中黑影腾起,不留死角的包围了整个小院,当先的黑衣人手一挥,立即便有数条人影扑过院墙。
进去以后却毫无动静,连呼喝对敌之声也无,好像几个人就这样消失在院墙下,黑衣人首领皱了皱眉——刚才死在河岸上的那八具尸首他看过了,对方十分狡诈凶残,杀人手法层出不穷,绝非易与,自己过来时已经揣了十二分的小心——老邱栽在对方手下丢了性命,现在双首领只剩下一个,如果能在公子赶来之前解决掉这两人,将来自己再升一步不是没可能的。
想到这里他目中精芒一闪,衣袖一拂飞身而起,苍鹰一掠,掠上院墙。
尚未落足便觉得眼前一花,滔天洪水冲面而来,激流汹涌冷光瘆人,令人晕眩至站立不住,他定了定神,闭上眼,就刚才那一眼看到的景象,伸指弹出一抹寒光。
卡擦一声,院子中一棵树断裂,倒下的时候不知道压到了什么东西,洪水忽的一退,刚才进院的五个人显出身形,正在院墙下方寸之地打转,见阵法忽去,都在面面相觑。
“蠢材!”黑衣人暗骂一句,抬步便起,眼角突然觑到不远处黑影一闪,随即一声轻响,地面突然开始拉动,随即,熊熊烈火扑面而来,妖焰狂卷,热浪灼人!
“木生火,五行连环阵!”黑衣人心中一惊,对方好厉害的手法,竟然料敌机先,算准了他破第一阵的最佳方法就是隔空断树,正好利用倒下的树,再加上点小挪移,以木生火,连绵不尽,而且这火因阵而生,要以为它是虚幻的毫不防备,那一定会吃大亏!
他将目光投向黑越越的小院——此人天智神行,几乎不让公子,他是谁?
风急打疏窗,夜深雨千行。
秦长歌负手窗前,冷冷看着树在自己意料之中缓缓倒下,看着黑衣男子傻兮兮的奔上院墙。
一抹冷笑绽在唇边,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低低的伸吟,秦长歌霍然回身,见萧玦正以手支额,努力爬起身来。
秦长歌上前,试了试他温度,还是有热度,怕是有炎症了,看来那里找来敷在他伤口上的大蒜和马齿苋捣的汁,并没能起到完全杀菌的作用,不禁暗恨自己,怎么就没有带金疮药的习惯呢?
再怒瞪他一眼,你怎么就没随身带药箱的习惯呢?
萧玦烧得迷迷糊糊,只觉得干渴,潜意识里又挂念长歌安危,硬是逼着自己醒来,结果一醒来就遇见一对大白眼,一时倒是转不过弯来,愕然道:“你——”
话刚出口便觉得嗓子痛得好像被砂纸在磨,每说一个字都象要冒血,声音也沙哑得无法辨别,立即住了口,却又怕秦长歌看出来,若无其事的朝她笑了笑。
秦长歌哪里看不出他的感受,却也只平静的冲他笑了笑,端过床边的水,道:“来,喝水,一喝,什么病都没了。”
萧玦失笑,很想说你这什么口气,把我当成溶儿了?溶儿也没这么好骗吧?然而心底却缓缓腾起暖流,那水还未进口温暖便似已传递,如覆上锦被一方,初触手是微冷的,久了,自然晤出细腻而体贴的暖意来。
本来入口苦涩难咽的水,这一刻在他口中也清甜如蜜芬芳四散了。
秦长歌目光微微下垂,一点感动一点疑虑一点怅惘一点深思都深深埋藏于这一刻的眼光里,她只是,沉静而有耐心的,喂他喝水。
“嘶!”
一点声响,温柔却尖锐,如铜线如利剑般,分开雨幕和黑暗遥遥而来,初起时很远,转瞬就到了近前。
好快的速度!
萧玦目光一缩,便要起身,却被秦长歌一匙水不由分说递到唇边。
笑道:“喝水,瞧你嘴唇都烧起皮了,要想亲溶儿,他一定嫌弃你。”
萧玦苦笑,心道我现在不想亲溶儿,我想亲——
却哪里说得出来,只好喝水,一口水还未咽下。
“扑!”
仿佛一朵火苗被吹灭的声响。
雨声隆隆巨响里,有人不疾不徐,声音明明不高却听来很清晰道:“去吧。”
接着便是“砰”的一声,有人大力撞开门户的声音。
目光中亦有幽火一闪,秦长歌露出一抹笑意,火阵被破——果然不出所料,果然厉害,居然选择走正门阵眼。
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对方可谓深知其中诀窍之人。
一匙水照样稳稳送过去,秦长歌笑道:“这水甜不甜,加了糖的,溶儿就爱甜的,迟早蛀牙。”
萧玦目光一闪,却也突然笑了笑。
一直爱她不动如山内涵博深,愈是险绝境地愈见风范,仿佛居于九万云霄之巅,俯视人间风云变幻,历风波磨折不改笑颜,回眸间万物灭而万物生。
那种不显山露水却深入骨髓的霸气,令天地袖手四海噤言,那些渡海而来的过客啸傲烟霞的散仙,在她面前,终将沦为旁观者。
男儿何当逊于女子乎?
他微笑,亦十分平静的喝水。
“嘎!”
又一声,断金烈玉,近在咫尺。
金阵被破。
秦长歌仿佛没听见,滴水不漏的继续递下一匙,萧玦安静的继续喝。
这机会也不是随时能有,眼前女子在隔及双世后第一次伸向他的手,如何能够拒绝?管他何等刀光剑影森寒相逼?天知道我等这刻已有多久?
萧玦一声长笑无声响在胸臆间——来罢!很好!
床前,塌下,垂睫专注的女子,苍白却英气不改的男子,不涉于私却温暖的相对,这一刻氛围安静和祥,氤氲如水流动,人生里不可多得的清宁瞬间。
仓皇只会让自己狼狈至底,如何不能为自己保持一份永恒的雍容?
“哗啦!”
如大浪打下,再被飓风突然横卷了出去,撞上巨墙,瞬间粉碎成千晶万玉。
水阵破。
那两人眼珠转也不转,萧玦微笑着接过水碗,示意,我自己来,比较痛快。
秦长歌一笑放手。
“砰!”
大地突然裂开一线,现出幽深十九地狱,无数苍白利爪从地底争相伸出,欲待择人而噬。
却被袖风卷起的滔天雨水淹没,哀号着打往地底最深处,永远不得冒头。
土阵破。
“哐当”一声,却是阿六撞开门冲了进来,满面仓皇,结结巴巴道:“我……我……想动那块石头……我……我来不及——”
他的最后一句话咽在了喉咙里,因为他身后,突然有人静静道:“借过,谢谢。”
阿六直直的僵在了门口,再直直的被对方搬开。
中年人目光慈悯深远,静立于门口,声音里微微笑意,轻轻道:“呵,两位好定力。”
一气将水喝干,萧玦觉得自己的声音应该好些了,一笑抬眉,道:“你好本事。”
中年人笑道:“过奖,实在汗颜,不过想来送两位上天,大约是可以的。”
他并不走近,隔着门到床的距离,突然单手一递。
惊鸿一现,漫天飞雪,千里明月一霎间降临人间。
让人无法反应的。
刹那到了秦长歌,喉间!
……
远处却突然响起一声长啸。
惊破月色,风雪、沧海,惊起鹫鹰、层云、飞雪,自九天而起凌万物而生,如衮衮擎天之柱,如浩浩神琴之间,如滔滔碧海之吟,如烈烈长风之吼。
翻转星河之舞,令人心惊神摇的绝世长啸。
啸声里,有人远远笑道:
“杀人么?先问我同意不同意。”
啸声里,有人于近处静静道:
“长歌,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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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 20:03
第九章 解救
声音在后,动作在先!
隐约听得急速有力的脚步声响起,有条不紊四处散开。
一连串低沉却清朗有力的指令声随即发出:乾西北、坎北、艮东北,各黑衣十三!震东、巽东南,各青衣十一!离南、坤西南,各朱衣九;兑西方,各白衣十!
脚步声齐整如一人,风行去卷,依言布阵,隐约见红灯闪烁,飘摇不休,阵势初起,立时隐起风雷之声,隐约可以听见惨呼,秦长歌微微笑起来——唔……这么快已经练成这样,当真难得……
雨声稍稍弱了些,风却猛了起来,一阵阵敲扑窗户的风声里,有人隔窗静静道:“阁下生于隐逸世家,却遥遥隐控该国政局,一言决人生死,万户共沐德辉,玉堂金马,簪缨豪族,不及尔得民心所向;勒金神诏,祭坛对笔,难抵君亲书一纸——以阁下这等人物,自非甘于蛰伏南闽蛮荒未化之地,欲待搅动世间风云也是该当——只是在下奉劝你一句,今日之人,你杀不得。”
戴着闪着奇异银光的手套的手,停在秦长歌咽喉前,以尾指一个轻轻横掠,便气机锁定刚才已经扑过来的萧玦,中年男子淡淡道:“哦?”
“杀之,必于君命有损。”对方语气淡漠而意味坚定,令人只觉这话再无虚假,无需违背。
中年人却只微笑如常,轻问:“敢问阁下何人?”
“你自然知道我是谁,”对方声音比他更静更淡,淡若深冬月色,“所以我说出来的话,你自然知道,该不该听。”
“以你家族的潜能,我是当信你,”中年男子温和一笑,俯仰之间气质清贵如圣,“可是你的性子,我也知道,你岂是这般好心之人?你岂是多管闲事之人?你风雨之夜,奔赴出城救人,你要救的人,是谁?”
“无论是谁,我说你杀不得就杀不得,”对方漠然道:“一月之内,你家族必起风云,你若现在动身大约还赶得及,否则你生死难保,终无葬身之地,你今日行此杀戮,本就有干天和,想再多杀一人,必将牵连自身。”
他话音未落,远处有人已经朗笑道:“和他罗唣什么?他又不是美女。”
话音里,便见白光一闪,如流星曳过天际,滚滚光柱,惊天而掠,如碧落神山之下万河之河发源地怒刹江般一泻千里奔腾而来,又似飞凤夭矫于天,灿亮着华丽而炫目的尾羽,一路无可辟易的飒然前冲,无数拦截的黑影冲上,再势不可挡的被那罡风纷纷卷起,左右倒跌开去,刹那间便披风激雨,奔至眼前。
来者似是有意展示威势,飞光掠电,来势惊人,人未到手一抬,一线银光如月色光耀,刹那间便到了中年人胸前,长笑道:“我知道你真要动手谁也来不及,你手指不妨用力吧,但是只要你一旦分心于手底,我的气剑立刻便可以杀了你,你要不要试一试?”
暴雨里,白衣人一个旋转,单足立于屋檐之上,身姿优雅潇洒,他身周起了淡淡光晕,生生将瓢泼大雨隔在光华之外,俯首睨笑的姿势,宛如一抹遥及千里照过来的溶溶月色。
素玄。
啪一声,有人推开后窗,黑色油纸伞下,蓝衣男子静静安坐,目光安详而清冷,身后水晶墙般的雨幕里,他看来秀丽清美,一抔云般的轻,一捧雪般的寒,清如仙渠之水,冷若冰晶之花。
两个褐衣凰盟属下,一个神情冷漠的打着伞,另一个手指扣着飞弩的弩机,箭尖如森冷的黑暗之眼,直向中年人的咽喉。
楚非欢。
中年人面具底看不出什么神情,起伏平静如常的胸口也不见异常,突然轻声一笑,道:“运气实在有点不太好啊……全凑到一起了。”
秦长歌理了理袖子,弹了弹手上的灰,笑吟吟看着他,轻轻道:“你外面人已经死了许多喽,再死,你就回不了南闽了,杀人重要?自己的命重要?”
“我真的很想杀你,”中年人一边叹息一边收回手,“不过,还会有机会的……”
“彼此彼此,”秦长歌目光里亦冷锋暗藏,“看谁迟早杀了谁罢。”
慈和一笑,中年人戴着手套的手缓缓抬起,竟生生将那一线虚幻的银光抬起,对面,屋檐上素玄目光一缩,已经如飞絮般飘落。
与此同时,几人几乎同时开口。
“别拿我(她)做人质!”
怔了怔,秦长歌失笑,含笑看了几个男人一眼,道:“还是我来说吧,”转首淡淡看着中年人,道:“以你现在的实力,你已不够在他们围攻下冲出去,你自然要拿我做人质,可惜我懒,我不想再淋雨我怕发烧,我和你做个交易。”
“你说。”中年人一颔首。
“你放开我,承诺一年之内,不再踏入我西梁国土,还要留下所有今晚你抓获的俘虏,我就放你走,”秦长歌笑道:“我很怕你挟持我时会下阴手,我不敢跟你走,所以我放你,今晚你对我的所有行为,我不和你计较,他们也暂时放过你,如何?要知道今晚一战,我虽然知道了你的秘密,可你也多少对我有点数,咱们谁都吃了亏但谁也没真吃亏,再僵持下去,更是谁也讨不了太大的便宜,真要见真章,以后终究有机会,何必急在一时?你自己算算,是不是这个帐?”
“你好算计,”中年人始终听不出语音里的怒气,答应得极其爽快,“好吧,我相信你,你也别玩花招,否则我杀不了天下第一,杀几个失去武功的,正在生病的,大约还没问题。”
“你不妨试试,”萧玦立即冷笑。
楚非欢只是漠然的挥挥手,黑暗中突然冒出无数弓弩,刷的一下对准了中年人,每张弓弩都立即被拉到极限,吱吱嘎嘎的声响,静寂里听来清晰而冷静。
中年人却更加清晰的笑起来,衣袖一挥,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忽然便成了一缕风一抹雨或是一截绸缎般,柔韧得超乎人体所能达到的极限,刷的一下将自己皱起,随即展开,这么一皱一弹间,他已将自己如飞丸般,反方向从后窗里弹了出去。
他离开的那一霎,楚非欢立即发出一个“开!”的指令,却对素玄看了一眼。
接令的凰盟布阵属下,变幻身形开了生门,放中年人过去。
却将其余的黑衣人仍旧死死围住。
中年人头也不回,身形如箭,左手衣袖往旁边一间院子一拂,脚步连踏两踏,莲台虚渡的绝顶轻功他施展来更如行云流水,转眼间已经虚空拔起丈高,人已在数丈外。
屋檐上忽然一声长笑,声若凤鸣,素玄在暴雨中朗声道:“刚才说好的是不为她被欺负的事计较,可没说,我不能为这村子被杀的人丁计较吧?”
长笑声里,他已经白影一闪,如惊鸿入云般掠追了出去。
秦长歌不由失笑,喃喃道:“这些家伙果然够鬼。”
“不过他也很鬼啊……”秦长歌对正关注看着她的萧玦疲惫的笑了笑,“他下蛊了……想不到他也会用蛊?”
萧玦大惊,立时便要冲过来,正进门的楚非欢目光一寒,正要说话,秦长歌已经摆摆手,道:“无妨,我自有办法去除,休养一阵就好,要知道这世间没有可以杀得了我的蛊,这是千绝的秘密,只有我师门知道。”
她手指轻轻磕了桌面,笑道:“保不准我还因祸得福,他那‘碧玉瘴’,对促进功力很有好处啊……”
微笑着从袖囊里掏出先前藏进去的焦炭,秦长歌的目色在黎明淡白的天色里闪着狡黠的光。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桥梯,你鬼?你可知秦长歌阴毒第一?还记得我先前夹在稻草里撒的粉末么?那是没毒啊,但那遇上炭粉就有毒啊,兄弟,刚才我理袖弹炭的时候,你多少吸进了一点吧?啊……祝你好运。”
经过一夜暴雨的冲洗,所有流出的鲜血都已被无声刷净,流入沟渠,大地,所有不再为人目光所及的角落。
然而那许多失去生命的躯体尚自静静横陈,无声控拆着命运的狠残不公。
被杀的村人和黑衣人的尸体,还有彩蛊的丧身的教徒的尸体都横七竖八堆积在一起,昨夜,三方立场,各自为敌,你死在我手底,我扼穿你咽喉,如今杀人的,被杀的,最终都将化为白骨。
这个暴雨杀人夜,共有二百一十二条人命瞬间消逝。
一百三十一村人,五十五黑衣人,二十六彩蛊中人。
算下来,三方势力逃生的,都只寥寥一两人而已。
这是一块血腥的,甚至被害者很多都不知为什么会发生的悍然杀戮。
预谋已久与懵然不知,势力悬殊与单方屠杀。因为阴谋与变局,无辜的施家村,注定要从西梁典国上永久消失。
楚非欢冷静的命令将彩蛊教中人和黑衣人尸首立即就地焚化,其余村人尸体,待回京后通知官府点验掩埋。
在被焚化的彩蛊教尸首中,他果然发现了那夜以吏部尚书府护卫头领身份出现,并追杀他的灰衣人。
那人一剑穿喉,死得倒干净利落,大睁着望向天空的双眼,却生生显示出无尽的悲愤与不甘,楚非欢想着他那夜略带疯狂的话和奇怪的心理,屏退众人,亲自掀开他的衣襟,仔细的看了看。
半晌,他掩上衣襟,脸上露出一丝似悲似憎似叹似恨的神情。神色却更浓郁了几分。
闭了闭目,他挥挥手,凰盟属下立即将那尸首扔入火中。
熊熊烈火,焚此残躯,死了也好……
彩蛊妖教……甚至整个南闽高层,都是这般阴毒丑恶呢?
楚非欢神色肃杀的转首,身后烈焰熊熊而雨后蓝天如洗,前方草地嫩绿欲滴,草丛里生出鲜艳的花,自然的美丽永远对人世的丑恶无动于衷,不若红尘动荡变幻光怪陆离,无论怎么残忍大量的死亡,都不会妨碍这一刻花开的惊艳。
正如美人,无论如何狼狈,都不会妨碍那倾城的容姿。
泥泞里,狼狈万分辗转几手,靠出卖秘密逃得性命却又立即被新主子抛弃的蕴华,正试图用湿淋淋脏兮兮的手抹去脸上的灰尘血汗,对楚非欢展开楚楚的笑颜。
楚非欢的目光掠过……视若不见的超过她,看着尚自戴着面具,一身泥水俯视蕴华的秦长歌。
真正的倾城之姿,永远不是仅仅依仗那张搭配精美的皮相,而是那种深入灵魂的璀璨光华的散发,才能真正令夭矫绝世的男子回首驻足。
温暖的阳光升起,阳光里秦长歌淡淡看着前世里熟悉的属于自己的容颜,挂在一个污浊的躯体之上。
她身侧萧玦的嫌恶更是昭显眉目之间——这个女人,用着长歌的脸对人媚笑承欢,顶着长歌的脸招摇撞骗到他头上,不啻于最大的侮辱,是不忍孰不可忍,无论如何一定要杀!
蕴华绝望的看着萧玦,他是皇帝……他杀气凛然……他们都以看一个死人的眼光看着她……他们讨厌她这张脸……不会放过她的!
可是她不能死……不能死……
讨厌这张脸是么?可我自己也讨厌啊……谁愿意永远做别人?更何况还永远做不成?所有人都在第一瞬间对这张脸迷惑,再在下一个瞬间对拥有这张脸的她鄙视唾弃……她受够了……
蕴华双手捂面,再也忍不住无望的哭泣,不是说会爱屋及乌么?不是说美人天生就该引人爱恋的么?祭司大人亲手为她打造这张脸的时候,不是说凭着这张脸她将无往不利,甚至有可能踏上权欲的顶峰么?
那夜烛光飘摇……祭司大人对着自己最满意的作品不住微笑……他递过飘满那阗花的鲜红酒杯,说:祝贺你……你会成功的。
不想,却先遇上了萧琛……
蕴华伏倒于未干的水泊里,似乎已经没有爬起的力气。
她瘦削的肩膊不住颤抖,看来似乎在哭,秦长歌却突然将目光扫了过来。
“咯咯咯咯……”
哭声变成了笑声。
楚非欢眉头一皱,正要叫长歌退后,却见蕴华突然抬起脸,满面泪痕,却绽出一个凄厉疯狂的笑容。
“我不该用这张脸……我不该听他的……我不该……我还你,还你,还你!!!”
如泣的尖笑声里,她伸手,十个尖锐如匕首的指甲,狠狠的向自己脸上抓下去!
一抓到底,立时肌肤破裂肌肉向两侧翻开,鲜血狂涌里她丝毫不顾会更大撕裂伤口的继续大笑。
“还给你!我不要做你!因为被安排要象你,我吃了多少苦?那些换脸的日子……那个满身肥肉的老头子……那许多年被送来送去……还有他……还有他……”
她笑声凄厉高亢,悲愤绝伦,惊得远处树上飞鸟扑啦啦四散,风声驰骋里她黑发披散鲜血横流,张开双臂,似要扑向那些冷酷无情安排她命运,却一次次将她抛下的人。
同样是人,为什么别人的命谁也要不去,自己想要活命,却要一次次拼死挣扎,要付出比别人更多的牺牲?
那瘆人惊怖,那从胸腔中发出的似笑实哭的悲愤哀号,那裂成十块的脸,令四周训练有素的凰盟手下,都齐齐后退数步。
眼见美丽事物被暴烈手段生生摧毁,那种震撼,着实难以言述。
而亲自摧毁这惊绝美丽的人,又是怀着怎样的一腔难言的过往和愤懑?
疯狂笑声里秦长歌神色不动,瞄了瞄皱眉不语的萧玦一眼——看着秦长歌的皮相被毁,还真是好怪异的感觉啊……
“你始终没有懂,”秦长歌淡淡道:“害了你的永远不是什么皮相,而只会是你自己,同样,如果有什么能救你,那也绝不会是因为谁的脸,还是你自己。”
蕴华笑声突止,缓缓回首,目光如蛇的盯着她。
“不用这样看着我,”秦长歌缓缓俯首,看进她的眼睛,“恨吗?恨自己的命么?恨这张脸的制造者么?恨那些将你推入那些恶心的怀抱,让你永远想爱不能爱,想做自己不能做的人么?”
蕴华呆呆的看着她,虽然没有回答,但惨不忍睹的脸上,闪着幽幽青色光芒的眸子,已经完全表露了她的想法。
满意一笑,秦长歌懒懒吩咐。
“带她走,先安置在秘密分舵,我有用处。”
“我的娘啊!”小院子内,翘首盼娘的萧包子看见一进门的秦长歌,惊得连声音都高了八度,在尾音处还抖了抖,听来宛如人妖。
秦长歌对他恹恹一笑。
包子连忙蹿上来东摸西摸,“你这是咋了?考试作弊了?交白卷了?是被你后面没抄成你答案的难兄难弟,还是被主考揍了?”
“去去!”秦长歌一把拎开这满嘴胡柴的太子殿下,“男女授受不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包子毫不退缩,“你男我女,有什么不对的?”
“对,我男你女,你这脑子咋长的?”秦长歌没好气的瞪一眼儿子,“你爹生病了,还不回宫做孝顺儿子?”
“生病?”包子愕然,“你们两个一夜不回来,回来后一个看起来好像被扒了三层皮,另一个生病,这叫什么事儿?……啊,不会吧?”
秦长歌十分害怕儿子那个构造不同他人大脑的脑袋,会冒出什么奇怪猜想,正想简单解释下,包子已经瞄一眼随后跟来的楚非欢,神秘兮兮的凑到老娘耳边,悄悄道:“难道他去逛窑子,你去抓奸,然后你两个打起来了?干爹赶去劝架?或者你去逛窑子,他去抓奸,干爹去抓你们的奸?我看后面这个比较可能?”
他一脸严肃的瞅着秦长歌,摇头道:“我说娘,作为西梁国未来的皇帝,逛窑子这类事体据说有助于国力发展百姓民心安定,我不必管,但作为你儿子,我有责任提醒你一句,那个,逛窑子,不卫生。”
……
笑嘻嘻俯身,在儿子耳边悄悄道:“明天我去和你爹说,给你再添两个东宫师傅,一个管在你吃饭时授课,一个管在你解手时教学,以形成对你的全方位更完善有目标高效率的教育体系,太子爷,如何呀?”
“不如何,”太子爷那肃然,伸手来扶他娘,“儿子的区区学业,怎敢让日理万机的娘您亲自操心?娘,来,你去睡,我给你端燕窝羹。”
“乖,真孝顺,”秦长歌去洗漱了,舒舒服服任儿子服侍了爬上床,慢悠悠的喝爱心燕窝羹,抬眼问楚非欢,“你又用你的能力了?非欢,你气色不好,我说你不要轻易动用的。”
“没事,”窗棂下一线微光里楚非欢素白容颜意蕴疏淡,那水墨般清淡里几许深浓不愿为人所知,时间久了却亦如印痕深入化石般折枝横斜,历久不改,又或是习惯了某种存在,在的时候只觉得淡若清风,然而假如有一日失去,却空落震惊有如旷野里突逢闪电,迅猛间恍惚经年。
“昨夜只觉心神不宁,非同往常,听溶儿说你们出城了便寻了来,素帮主倒是巧遇,他好像是刚回京,想在施家村借宿,却遇上了灭村惨案,”楚非欢神情间有些不赞同,“你和他身份都非同寻常,实在不该贸然单身出行。”
苦笑了一下,秦长歌道:“知道了。总之,昨夜之事实在凑巧,但是也因祸得福确定了一些消息,我心中一直的怀疑也解开了些许,也算是收获吧——非欢,你有心事?”
“嗯……”正对着虚空处出神的楚非欢怔了怔,方道:“昨夜一见素帮主,觉得他神情有些奇怪,所以想着……”
“别,”秦长歌一挑眉,“你不能再费神了,非欢,不要小瞧我的本事嘛,如果真有什么不对,我会知道的,何况素玄,一直是我们同道中人。”
“嗯,”楚非欢也没坚持,突道:“长歌。”
“嗯?”
“做好准备,”楚非欢语气淡漠,字字间却隐有筋骨。
“飞鲨卫潜入西梁了。”
他摊开手掌。
如玉掌心,淡淡一个拓印,形如飞鲨,腾水而起,利齿森森,惊波掠浪。
“连僻居离海之国的势力都已来到,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怀疑,”楚非欢看向东方和北方,目色深深幻化刀光,“……杀机正在,步步逼近?”
第十章 生辰
黄金簟,玉局床,春风十里送庭燎,耀亮龙章宫凤阙龙楼。
深殿高阔,四十八行龙于殿顶心飞舞盘旋,瞠目下望,与龙章宫中人一同俯视他掌中墨迹淋漓的长卷。
“龙飞凤舞运巨笔,亿万骄子我最狂,展笺便题河山卷,羞杀李杜与苏黄!”
字迹恣意,足可破纸而出,确实够“龙飞凤舞”。
黑金丝镶绣麒麟衣袖缓缓拂过墨卷,修长手指一字字抚过,带着一份难以察觉的珍重和怅然,萧玦斜倚榻上,深黑眸子缓缓抬起,看向榻下长跪的乾元四年会试主考洪嘉石。
“嘉石,会试不是殿试,这是你们礼部的事,你单单的将这一份糊了名的墨卷挑出来送进宫给朕,是何用意?”
虽有年纪但因保养不错,仍然面如冠玉的洪嘉石,不急不忙磕了一个头,“启禀陛下,微臣怎敢将些许杂务拿来烦扰陛下,会试墨卷已经全部受卷并勾选磨勘完毕,唯独这一份,微臣将之在中选与落选的两堆卷子中换来换去,实在无法决定,只好求助陛下圣聪。”
“哦?”萧玦一笑,“嘉石,你是老主考了,一份墨卷,中或不中,如何能没个把握?于文章一道,朕可及不得你。”
“臣不敢,”洪嘉石那肃然道:“此卷非关文章,考生经义策论诗赋都是极好的,只是卷中这一句,却奇峰突出,明明于韵律不合,且行文狂放非人臣气象,此等墨卷,微臣实是不敢取的,但其余文字却字字珠玑,中肯切实,非胸中有大丘壑者不能为也,会试是国家重典,旨在选拔人才,微臣亦不敢为一己猜度而失国家栋梁——遂来求陛下特典。”
再次看了看那诗,萧玦将卷子一搁,突然一笑,朗声道:“你这老狐狸,装什么装?明明这是中卷,你怕担了干系,提前来通知朕——去罢!朕知道了!”
洪嘉石一笑,收起墨卷,行礼如仪的退了出去。
龙章宫烛影明亮,映着最近养病所以养得精神不错的萧玦容颜,他凝视着那烛火,突然一笑。
“你也怕落榜丢面子?知道老洪公正谨慎,故意用这办法提醒我来着?说起来你还是自己考的?你这奸诈的女人。”
他手指无意识在龙案上轻轻划刚才那四句诗,喃喃道:“可是朕就爱你这份奸诈……那些中规中矩只知献媚取宠的女人,那些只知梳妆打扮衣服头油的女人,哪及得你奸诈得有意思?……多么怀念当年一起征战沙场,杀人无数的痛快日子啊……”
“咦?”他突然挑眉,“羞杀李杜与苏黄?李杜是谁?苏黄是哪个?你这臭女人,这又是你哪个蓝颜知己?”
乾元四年四月初一,会试发榜之日。
一大早便见满街士子蜂拥而向贡院,揣着满怀的希望与兴奋,去大红榜上从上到下的搜索自己的名字。
家境富足的,还有派小厮彻夜守着,以便第一时间得到好消息的。
秦长歌才不会满身臭汗的和士子们挤着看发榜,她很忙——她正在小院子里,隆重举行具有西梁国太子殿下以及城西赵家小杂院门童双重身份的萧溶萧包子的生日宴会。
重生后为包子做的第一个生日,当然要丰富点、嚣张点、与众不同点、以满足萧包子特立独行的人生风格。
寿星公对自己的生日记得那是相当清楚,往年没娘,凰盟上下给他庆生,他没劲,所以一定要拖个娘来庆祝,所以他以前大街认娘的壮举,虽说是随机性的,但是四月初一那是一定要认个娘的。
今年娘是现成的了,包子省事了,提前一个月就开始在娘耳边叨念,要求迟到的娘将他这许多年期盼守候(有守候吗?秦长歌疑问?)导致的心灵受损和精神损失予以赔偿,秦长歌曾经因为心情大好,也就答应下来——怕什么,多年?多少个年?满打满算,一个巴掌都数不过来,四年,四个愿望,没问题!
结果包子提第一个愿望,她笑着点头,第二个愿望,皱皱眉,也点头了,第三个愿望,她阴森森的看着包子,第四个愿望刚开口,秦长歌的阴笑就变成了杀气隐隐的笑。
你还真敢提!
而当时在旁边的楚非欢,正在喝茶,一口水便呛到喉咙里了。
包子穿一身小锦袍,含着手指站在当地,眨着大眼睛左瞅瞅他娘,右瞅瞅他干爹,对他们脸上的表情很有点无辜,半晌摊开小胖手,一脸鄙视,“食言而肥,小心发胖。”
“我不食言,”秦长歌杀气腾腾的笑完了,很爱心的抚摸包子乌光黑亮的发,“你且等着罢!”
于是生日当日,秦长歌亲自下厨,磨刀霍霍,连发榜这个万众期盼的日子都没理会。
据说她为了某人的第一个愿望,准备了很多东西,都是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甚至动用了凰盟属下中川高级技师,做了什么“模具”。
做菜……大概是做菜吧?需要盘子碗碟锅,没听过还要“模具”的啊。
天知道会搞出什么东西来?以她的人品……实在很不值得期待啊……
一桌子人都面色端肃的等着。
楚非欢、祈繁、容啸天、祈衡、素玄、寿星公,还有本想在冠彤宫大摆筵席邀集百官给太子爷庆寿却被某人不知好歹的严辞拒绝,无奈之下只得挤到小院子里体验民间祝寿感觉的寿星公他爹。
一桌子人怀着不安揣测带着古怪表情揣测着等下的“生日套餐”的时辰,只有楚非欢神情不变的低声问素玄:“后来找到了没?”
“没有,”素玄摇头,“我一路追上他,打了三场,一直到觞山飘香峰峰巅,他不知怎的突然出了破绽,我没收得住便将他打下崖去了,后来我下去没见着尸体,最近帮里也一直在找,没这个人踪迹,现在想来,他当时有恃无恐的样子,改换路线到觞山山巅,大约是那里有人接应……哦对了,明霜中蛊了?没事吧?”
楚非欢和萧玦都看了素玄一眼——目前除了他们,祈繁和素玄等人依旧还是只知道秦长歌的“明霜”和“赵莫言”身份,祈繁曾经在萧琛被幽禁后要求去海外“迎回皇后”,被秦长歌托辞时机未到拒绝了,楚非欢对于秦长歌继续隐瞒不置可否,萧玦则觉得,秘密这东西,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不光安全,而且,心里也舒服啊——瞧,她的最隐秘的事只有我知道……哦,还有楚非欢,唉……他要也不知道,多好?
“没事,她算因祸得福”,楚非欢难得的浅浅一笑,“据说原本因为先天体质限制,无法修炼得更上一层楼的内功,因了这个东西反而有所冲破,功力大成了,所以她心情好,你没看出来吗?”
“嗯,”素玄颔首,“她能自保最好不过,对了,不知道溶儿的武功练得怎样了?我给他的琅嬛秘笈里有一些强身健体的古方良法,你一定看……看……看……”
他最后几个字硬是卡在喉咙里出不来了,瞪着秦长歌笑吟吟端出来的东西,哪还记得要说什么?
当当当当几响,卡擦清脆有声。
同一时间碎了三个调羹,掉了两双筷子。
只有楚非欢神色不变的喝养生茶——他昨天在厨房已经见识过那模具,有心理准备。
……那那那那是个什么东西?
白白圆圆厚厚足有锅那么大一块糕饼状的东西,上面乱七八糟粘着些蜜饯梅子水果块什么的,拼成个歪歪斜斜的螃蟹样的文字:“happy birthday”。
当然,他们自然是不认得的。
那字丑如龟爬也罢了,大饼子上,居然还站着个裸男——真的是裸男啊,缩小版的萧溶萧太子q版奶油像,头戴冲天冠,身穿“皇帝的外衣”,一手指天一脚跨地,正在“请老天喝尿”。
……
萧太子一脸得意洋洋站在西梁太子版大蛋糕旁边,以真人对比的严肃态度,仔细欣赏着自己的英姿——当初他提第二个要求时,老娘古怪的瞅了他半晌,最后画了五张明明看起来很象他但是怎么看都觉得有点夸张变形的图给他自己选:
第一张:他抱住一丑女(原型为芙蓉姐姐,当然包子不认识)拼命磨蹭。
第二张:他趴在地上,裤子被一猛犬撕破迎风招展。
第三张:他抓了一把扑克牌,脸上一脸的纸条摇曳生姿。
第四张:他和一没牙的老和尚在抢烧鸡。
第五张:他脚跨山石,一指擎天,嘘嘘。
……
包子当时对着图从左看到右再从右看到左,愣是没找到一张满意的,大恨秦长歌,你这臭娘,咋这么记仇呢?认错娘你记到现在?还有,你咋就只记得我倒霉狼狈时候呢?我那些英明神武玉树临风满墙春色关不住一树梨花压海棠的英姿,你咋一张也不画呢?
有心耍赖,却见臭娘笑眯眯问:“不喜欢?不要?那就算了哦,你自己不要的哦……”
牙一咬脚一跺心一横,包子悲愤的批了那张裸照——无论如何,就那张姿势潇洒点,状态勇猛点,至于衣服……算了,大家都是男人,无所谓啦。
……
“扑哧!”
最后笑出来的是素玄,他向来是个不拘的性子,本就最喜恣意率性而为,最初的震惊过后,立时大笑,重新抓了把调羹凑过去,眯着眼看蛋糕,笑道:“什么玩意?上面写着什么?”
“这叫生日蛋糕,上面是海外文字,叫生日快乐,”秦长歌将蛋糕放在桌子上,无奈的看了看除了模具做出来的裸男其余都卖相超差的蛋糕,用一秒钟的时间哀叹了下自己的厨艺,慢吞吞的掏出五根小红蜡烛,围绕着裸男认认真真的插了,招呼萧溶,“来,太子爷,吹蜡烛许愿。”
早已从娘口中熟悉了现代过生日的流程,包子立即踮脚吹熄了厅堂里的其余灯火,只剩五根营养不良的细蜡烛在黑暗中飘摇,映得诸位美男的俊秀颜容都影影绰绰。
美男们的目光,齐齐盯着飘摇红光里正十分虔诚的双手合十作诵经状,庄严肃穆得令人发指的萧包子。
这小子在念什么经?
包子念完经,鼓腮,运气,扑的一阵狠吹。
起了阵小风,下了声小雨。
对面,倒霉的容啸天大怒,“萧溶,你吹蜡烛就吹蜡烛,你吐口水干嘛?”
祈衡笑嘻嘻瞅着那蜡烛,“啧啧,哪里是吹熄的,是给口水浇灭的!”
萧玦瞪着儿子,天天说练武,说幼儿期扎武功根基要紧,书可以放到以后再读——怎么到现在一口真气都没能学会如何控制?
秦长歌笑吟吟的早有准备的避到一边,问儿子,“许了什么愿?”
“不告诉你,”包子顺溜的背着听来的肥皂剧台词,“告诉你就不灵了,我要将这美好的心愿珍藏在心里,等着流星为我实现。”
“等流星帮人实现还不如期待陨石砸上你脑袋,算了……”秦长歌叹气,“下次坚决不和你讲琼瑶电视剧……”
话音未落,便见容啸天抓过早已备好的叉子,掂了掂道:“这个是吃那个娃娃的吧?我看着觉得好,我先尝尝。”
一叉子过去。
包子头发全部竖起来了。
这感觉忒不好啦……
还没来得及惨叫,五六根叉子过去,裸男不见了。
容啸天皱眉品着奶油耳朵,“甜甜酸酸的,世上还有这种味儿?”
素玄一边吃一边摇头,“比例不对,你比这个胖多了。”
萧玦盯着叉子上的蛋糕愕然,“怎么是这个部位?”
楚非欢浅笑着看着素玄递过来的一块蛋糕,又看了看快哭出来的萧包子,摇了摇头,包子大喜,正要说干爹你最好,不想他淡淡道:“总得留一块给他尝尝自己。”
……
包子悲痛欲绝的使劲扭过头去,眼不见不净!
干脆摊手问他娘:我要的另两个愿望呢?
秦长歌狠狠瞪一眼包子,心道你小子等着,你以为你天天生日?明天你生日过了,咱们慢慢算帐。
拍拍手,大厨捂着鼻子端出个坛子。
双手远远的端着,偏着头,憋着呼吸,好像多闻一口立刻就会窒息而死一般,大厨僵着腰放下坛子,立刻撤退就跑。
秦长歌坏心的不待正在吃蛋糕的众人反应过来,立即将坛子往蛋糕旁一放,刷的一掀盖子。
同时眼疾手快的塞给楚非欢一块手帕。
浓郁的难以辨明是什么味儿却绝对不好闻的臭味儿,冲天而起。
“啊!”高贵的,食必珍馐的皇帝陛下,第一个经受不住臭弹炮轰,刷的一下弹开丈许。
素玄腾的一下窜到院子里的树上,手中还端着一碟子蛋糕——他喜欢甜食。
祈繁看看稳稳端坐,好整以暇用帕子捂住鼻子,因此显得十分淡定气质完美的楚非欢,再看看蹲在树上和窜到院墙上风度全失的两大高贵美男,最后看看严重不公平的秦长歌,悲叹:“色不如人,能奈他何?”
被秦长歌啪的一蛋糕贴在了脸上。
只有包子得意洋洋趴在坛口,命人装了碗鸡丝银米粥来,用小调羹从坛子里挖出一块小小方方看似豆腐又不似的东西,有滋有味的开吃。
这当然是包子的第三个要求,豆腐乳,他一向爱吃粥,西梁著名的卖粥的地方如数家珍,秦长歌去了几次,却没什么兴趣,因为西梁酱菜业不发达,佐粥的小菜居然都是些腌制的鱼肉之类,实在大倒胃口,有次和包子提起,这家伙立时来了兴趣,吵着闹着要吃,秦长歌要打官司要泡美男要保命要杀人忙的不亦乐乎,哪有时间做酱菜,再说前世里她不精厨艺,也不记得那许多。
如今包子在生日愿望里慎重提出要吃“你上辈子的小菜”,秦长歌一向是那种“我不愉快,你更别想爽”的类型,立刻坏心的选择做了豆腐乳。
果然成功熏倒一堆养尊处优出身高贵的美男们,不想寿星公却强悍得超乎想象,对那冲天的臭气恍若未闻,直接冲着食物的本质去了。
“鲜!鲜得来!”包子吃一口,大赞,“娘,你这次真卖力,我决定原谅你对我的负心抛弃了!”
“谢谢太子爷宽宏大量,”秦长歌皮笑肉不笑,“太子爷,第四个愿望,还要否?”
“要!”大眼睛闪闪亮的转过来,“听了那么多故事儿,我可想了很久了,你们说我还小不能逛,我这人好说话,也就叫几个来看看就成了,记得啊,要露瑶阁、醉花居、萼绿楼,玉蝶春的四大花魁啊……”
“砰!”刚刚坐回位置端起茶盏想喝杯茶的皇帝大人一不小心捏碎了茶盏。
这回不冲着包子去了,直接找罪魁祸首:“你你你你怎么连这个都纵着他?这成何体统?”
秦长歌瞟他一眼,一笑道:“放心,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我担保太子爷经过今夜‘别开生面滋味独特’的花魁初会,这辈子都不会再有逛窑子的欲望的……
再次拍手。
香风袅袅,环佩叮当,莲步随风起,透迤开谢花。
美人雁列,各执红灯一盏,朦胧旖旎红光里,云雾鬓,远山眉,飘摇迤逦而来。
闻香氛,观步姿,包子眉花眼笑的冲上前去。
个矮腿短,最先看见的是曳地长裙,浅绿樱红,美!
眼光上移——霞影纱仿宫中样式的红灯,精致玲珑,美!
再上移——这腰……这腰?咝——
再向上——呃!!!
灯影里,如花们品若血盆,眼若铜铃,腰围三尺,肤黑如墨,正对着萧嫖客——“巧笑嫣然”。
包子撒腿就跑,可惜来不及了,如花们一拥而上,将今晚的金主团团围住。
“小公子好俊!”
“皮肤粉嫩!比闭月姐姐还好呢!”
闭月抚着长满疙瘩的方圆足有脸盆大小的“娇靥”,嗔笑:“羞花姐姐,你又取笑我,人家不依啦!”
羞花发出“银铃”般的嘎嘎笑声,伸手去摸包子的脸:“姐姐我摸摸……”
沉鱼、落雁,挥着洗脚布般的“香帕”拥上来。
“哎呀羞花你好坏,和人家抢,小公子,看我美不美?”
涂满劣质香粉的“绝世娇容”,凑近包子的脸,一笑间金光闪闪,隐约可见昨夜的韭菜叶。
“啊!!!!”
包子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惨叫。
闹腾到天将黑,终于把那“四大花魁”给请了出去,包子软瘫在院子当中,一脸哀怨的瞪着他的坏心的娘,和那几个毫无同情心看戏的男人。
“你从哪里找来这几个奇葩的?”萧玦悄悄咬秦长歌耳朵,“丑到这种惊天地泣鬼神的地步,真难为你。”
秦长歌笑嘻嘻道:“女人中找不着,找男人嘛……”
萧玦噎了一口,还未及说话,包子已经腾的跳了起来,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大力朝秦长歌挥舞,“臭娘你说话不算话,你押了字据说要由四大花魁陪酒的!”
“哦?还有字据?看来你对你娘很有防备之心嘛……”祈衡和素玄第一个凑过去,一望,喷的笑了出来,摇头踱开。
容啸天和祈繁随后接过,容啸天瞪了包子一眼,喃喃道:“叫你不读书,活该……”,祈繁捂着肚子狂笑着将纸条递给楚非欢。
楚非欢一眼瞥过,叹息一声,对包子招招手。
满脸雾水的包子立即跑过去,“咋了?哪里不对?”
无奈的看着包子,楚非欢轻轻道:“你娘写的是,四大花鬼。”
……
仰天长啸,包子含泪,握拳。
都是文盲惹的祸!
“哐哐哐!!!”
突有锣鼓喧嚣,听来正往小院而来,隐约还有喧哗人声,包子是惊弓之鸟,生怕再遇四大花鬼,急忙一溜烟窜回屋子内。
秦长歌和萧玦对视一眼,都知道是啥好事了。
楚非欢和萧玦几人都立即进了屋,等下人多眼杂,还是少和人照面的好。
“恭喜老爷高中会试第二名!”
院门开处,高声报喜的人们如水般的涌进来,有人高高擎着大红喜报,有人七手八脚的在一边挂上喜炮,立时噼里啪啦的炸起,引得四周的百姓都蜂拥了来看。
人潮顿时挤满了小院子,带着满脸的艳羡,议论出这家有人鱼跃龙门,飞黄腾达有望。
秦长歌和祈繁笑吟吟的上前应酬,接喜报打赏银子,祈繁甚至搬出褡裢,满脸喜气洋洋的给四周看热闹的百姓都一一发喜钱。
众人都笑接了,说些恭喜官运亨通光耀门楣之类的吉祥话儿。
不多时,人潮渐渐散去。
秦长歌负手立于一地红鞭炮炸出的纸屑中,在那极似战火硝烟般的气味中,于一轮水晶帘般的月色和阑珊灯影里,淡淡回首,问:
“那喜钱都接了?”
“是。”
“看出来了吗?”
“大约有数,可以分头去找。”
“那么……”秦长歌转身,对从廊下静静转出,淡烟软月中清冷如斯的楚非欢一笑,转视祈繁。
“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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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时间:
2014-1-1 20:04
第十一章 问情
“躲在这里?”
祈繁愕然抬首看着前方远处门楼招牌上“绮花居”的冶艳招牌,和那两张标志性的画着粉红琵琶的灯笼,哭笑不得的对身侧凰盟下属追踪高手道:“真的是这里?”
对方肃然点头,以示绝无虚假。
“继续盯着,”祈繁下指令,“摸清这些人住在哪个婊子那里,有哪些人,咱们不能打草惊蛇。”
“是!”
祈繁一路回小院,忽在路边看见有卖茯苓饼的,想着包子爱吃,便去买了一斤,掂着包饼子的纸袋正往回走,冷不防和人撞个满怀。
头也不抬祈繁非常熟练而飞快的道:“对不住,接过。”抬腿便想走。
对方却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激动得连声音都变了调。
“少主!”
小院偏屋的后窗,对着巷陌外的桃林,这个时节桃花都已落尽,那种满眼嫣红清丽窒人呼吸的妖艳都已淡去,只余少许开的迟的零星的残花,在月色里做一抹装点的笑涡。
楚非欢独坐在窗下,在一窗被碧罗纱筛过的清淡月光里,细细端详一瓣飞落掌心的残桃,想着那一年,月下桥边,疏星云影,风动桃林花落无数,丰姿绝世的女子。纤手递过的那只迟来的桃花,那一刻她的眼神延接星汉,浩淼无际,而他却是已不知自己是醉于这朵开得特别惆怅的桃花,还是斯人流眄的眼波。
这一醉,便是一生了。
如今却已是残生。
从来好梦难留,诗残难续,那满树的花朵,落了还会再开,盛景一年年周而复始,过去的却终究只成为纪念,夹于记忆的书笺中,一日日翻起暗香如故,却不堪捡拾,逝去的时光秾丽愉悦,对照着如今心意却越发凄凉。
有一种沉湎,无声而销魂。
正如花落无痕。
……黑暗里无灯无火,却有颀长挺拔的身影显现,斜斜倚着门框,出神凝视着他的背影。
“你想离开,是吗?”
出声的男子,声音清朗,语速却不快,闻声便可知是那种本性英风豪烈却因久居高位,养成了雍容沉稳风范的人。
上挑的眉梢微微泄露了一丝诧异——本以为来的是素玄的,不想却是他。
楚非欢回首,看着萧玦,黑暗里萧玦的眸子闪亮如猫眼石,光华璀璨,这世上就有一种人,永不蒙尘,永远意气风发,连哀伤也是明亮激烈的,一层层的逼到人的眼前来。
天生的君临天下,霸气无双,金色烈火里的不败战神,上挑的眉如苍鹰的飞羽,如时刻欲带冲鞘而出的刀锋。
这样的人,这般的鲜明亮烈,任谁也不能忽视吧?连她也是,不是吗?
楚非欢神容闲淡,对萧玦刚才的问话只回以淡淡一句,“嗯?”
语气不可置否,然而心里不是不惊异的,萧玦他也算了解,像他这样暴烈而明朗的男子,最容易出现的缺点就是不够细致,对于他人的心思难以体会,不想他这些年皇帝做下来,真真改变了不少,最起码现在,除了长歌,大约只有他看出自己心思了。
他能看出,是不是因为,在内心里,他只将自己当做“情敌”,所以才分外防备来着?
忍不住浅浅笑起来,随即又掩了笑容,楚非欢有些怅惘的想——果然是身体不成了啊,这还没老,思绪便不能集中了,总喜欢回忆过去,总喜欢想些有的没的,真是可笑。
他在这里出神,萧玦却不如他沉静,始终目光灼灼盯着他,半响道:“你失了武功,又残了肢体,你知道自己不成了,你想离开长歌。”
他说的极其肯定,楚非欢终于转目看他,回答:“如果换成你,你会如何?”
萧玦默然,良久,沉沉的暗影里,他窒涩的道:“我不能想象……我真的不知道如果这样我会怎样,对于自己最重视的一些东西,我觉得我有时没那么有勇气,就像当初我觉得长歌如果离开我,那真的是不可想象的一件极其可怕的事,结果她真的离开了我,到现在我也没能真正的把她给找回来——然后那几年的日子我也这样过来了,可是现在我却想不起来,我是怎么过来的。”
他话说得十分简单,是指因为情绪激荡有些语无伦次,楚非欢却微微有些动容,半响道:“我明白,有些事,不身临其境永远不知其中滋味,他人所谓的劝慰,其实只是隔靴搔痒。”
盯着楚非欢沉静的容颜,萧玦忽然意识到,眼前的这个男子,亦是长歌的爱慕者,在那场长乐的大火里,他失去爱妻,他同样失去心爱的女子,同时还失去了武功和健全的肢体,世事残忍,原来真的没有个界限和尽头。
春寒料峭,风声凛冽里楚非欢静静道:“我妹妹在找我,飞鲨卫出现在郢都,我想你是一定知道的了。”
“是的,你——打算和他们回去吗?”萧玦望了望大海之东的那个方向,“建熹公主女中英杰,志向远大,她找你,想必不是想对你不利,毕竟你是离国诸王子中,真正将你们祖先深海龙族血脉继承的最多的一个,只是你不凑巧多了个读心的异能,因此招忌而已。”
“他们都怕这个异能,你为什么认为凤曜不怕?”楚非欢目光透彻如深海水晶,折射着迷离的光,“何况我是男子,她是女子,她夺权谋朝,何尝不担心一朝被人掀翻?”
“你自己的妹妹,你了解,”萧玦笑容笃定,“换成一般女人,怕,换成楚凤曜,她会怕?”
默然半晌,楚非欢算是认可了他的判断,却道:“不,我不回去。”
“那么你——”萧玦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你会走,但是不回离国?”
楚非欢却已转过头去,任一阵紧一阵松的风声代替自己的回答。
干脆绕过去,往楚非欢面前一坐,盯着他的眼睛,萧玦道:“你需要什么药?我命人从宫中送来,没有的,都去给你找,我听长歌说过有几种足可起死回生的药,我发文天下,去找了来给你。”
这回换楚非欢愕然了,诧异的盯着萧玦,道:“你这是做什么?”
颓然向后一坐,萧玦道:“希望你好起来啊,你好了,长歌也不会背负良心重债了……”
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楚非欢摇头,“你错了,长歌不是将同情当做爱情,将两者混为一谈的人,更不会拿自己来抵情债,她要选,永远都只会是自己心中的那个人,与恩惠或付出,都无关。”
“长歌不会,可是我不成,”萧玦无奈的道:“我没办法毫无顾忌的去争取她了……”
目光一闪,淡淡的笑意如水波漾开,楚非欢带点善意的讥嘲注视着萧玦,“陛下,当了这许多年皇帝,你怎么居然还有几分善良?——你怎么就不怕我好了,去和你争长歌,甚至,和你争天下呢?”
“那最好!”萧玦眉毛一挑,眉目刹那间傲气霸气凌云而生,“你好了,回离国也好,在这里也好,我都可以和你公平的争长歌的心,再不用顾忌什么,我可不喜欢恃强凌弱的感觉。”
恨恨的叹一声,他道:“按说长歌是我的妻子,我为什么要和你抢?她本来就是我的啊,可是命运颠倒轮回,她现在居然不算我的了,而且这么一翻转,我倒觉得我和你比起来,居于劣势,长歌是不会拿自己抵恩情,但是谁也难保她心里,不因你的牺牲良多,对你多看顾些,时间久了,眷顾的心意会不会变成情意?谁也难保,我想来想去,你能站起来,咱们公平较量是最好的,长歌去了心上的桎梏,也能更清楚的决定自己的心,你说是不是?”
“陛下英风郎烈,于情之一道却颇为细腻,”楚非欢轻轻一咳,抬起衣袖,接起一瓣飘落窗内的桃花,将那瓣桃花于指尖轻柔,染上嫣红一点如血,“若能如此,何尝不好?只是殿下知道何药能治好我么?”
“世间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萧玦极有信心的一笑,抬腿边走,“夜了,我得回宫,改日叫长歌把方子抄给我,我就不信,以我西梁之富,穷尽全国之力,治不好你?”
……
治得好么?
行走卷起的风声将细顺的发丝微微扬起,黑暗中一朵桃花以凄怆的姿态落地,而那比桃花秀丽的容颜,却不曾因这摧折而减损一分深静清绝,那花幽淡的香气残留指尖,勾起久驻的记忆……记忆里的景色美如四月盛开的蔷薇,而他这一刻只觉得寂寞如水,将他淹没。
桃花瓣上,素衣袖间,有些什么,隐约比花更鲜红……
时光不待留,长风催人老啊……
黑暗里门扉半掩之处,小院里的星光无遮无掩的洒在默然伫立的身影上,那个身影在刚才的对谈里,一直保持着相同的姿势和神情,默默聆听,那神情宛如烟水茫茫里,隔了尘世的云雾看一帧人生写意,别一番的花色非凡气韵高古,却是笔笔纠结,辨不明来始由终。
良久,她仰首,漫天的星辉洒入眼眸,再化为一天迷雾弥漫,眉端里几许惆怅,长风如许,终难吹散。
情之一字,不过是简简单单的数画,由不同的人写来,却各各笔力深入,镌刻心底,那一点一捺,皆自意云深长。
彼之狂草,,我之秀楷,凤舞龙飞,却画谁心?
今日莫问情,问情心成结呵……
祈繁比料想的时辰稍晚了些回到小院,刚进门就发现在院子中发呆的秦长歌,他倒是难得看见秦长歌这般神态,绕着她转了几圈上下打量,被秦长歌没好气的瞪了一眼。
夜色朦胧里祈繁神情不堪清晰,语音却是轻快的,“怎么了?如此星辰如此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为你啊……”秦长歌已恢复正常,淡淡的看过来,“你怎么去了这么久,有收获么?”
“听你前一句我还以为我要倒霉,”祈繁笑,“还好还好,你思春的对象不是我——嗯,我在那里等了会儿,得了确切落脚处就回来了,对了,你怎么知道飞鲨卫会装作看热闹的百姓混进来,特意在喜钱上抹了好东西,他们一接钱就变色?”
“这是非欢的计策,”秦长歌看着黑沉沉的屋子,目光里有些很奇怪的东西,慢慢道:“前几天就有人在附近探头探脑,非欢当时就疑心了,飞鲨卫也是好本事,居然找到这里来,非欢说,能进飞鲨卫的人,都是水中好手,进卫后训练很苦很特别,要在离海深海礁石之间练习武功,为了避免长期泡在海水里损伤皮肤,他们长年在身上抹一种深海怪鱼内膜炼制的油,时间久了,深入肌肤永不消除,非欢在很小的时候,就发觉这种油遇上某些特定物事会导致该物变色,比如三齿草的汁……既然确实是他们,便好办了,离国潜入西梁,找寻非欢的同时大约还想找出皇后的下落,楚凤曜是个手长的人,却也是个清醒的人,我得给她个警告——乖乖呆在你海国里,别管那些多。”
祈繁点头,环顾一周,愕然道:“素帮主呢?”
“先前就走了,”秦长歌道:“他有心事。”
“哦?”
秦长歌却已换了话题,问:“他们落足哪里?”
“青楼。”祈繁皱眉,“也真是会想,大隐隐于楼?那种地方,人多眼杂,保不准老鸨龟公都是他们的人,明攻或暗取,想擒下一两个都不难,要想一网打尽,不容易。”
“有什么难的,”秦长歌问了问那妓院的布置和地势,不以为然,“来,我教你个招,顺便免费送你群众演员。”
“绮花居”这种地方,到了夜里那都是精神抖擞的,虽说是个三流妓院,但虾有虾路蟹有蟹路,低等妓女自有自己价廉物美的恩客,多半是不务正业的三教九流人士,或是些卖力气的苦哈哈儿,也有老实巴交的街坊,钱不多胆子不小,揣了几钱银子想来开荤,妓女们来者都是客,一律向钱看,只不过逢着最后一种,多半要笑几声,说几句家中母老虎这么凶悍,怎么管不住丈夫之类的风凉话。
今天也有几个鼻子上冒汗的汉子,鬼鬼祟祟进院子来,妓女们取笑的话还没来得及在舌尖上打滚,便听见前门处一片婆娘哭娃娃叫,乌烟瘴气鬼哭狼嚎。
隐约间似乎有人挨了耳光,啪啪有声中有人在哭骂,还有童音尖声大叫:“我爹被狐狸精迷住,不要我了,我娘带我来自尽,你们谁拦?谁拦咱就拉着你一起去死,我跳楼你给我垫背,我割脖子你给我挡刀,拦啊你拦啊——你丫怎么不拦了?”
沸沸攘攘中,声音越来越近了。
院子二楼一排小房,房门上以花朵代表着妓女们的名号,一扇画着蔷薇的门突然打开,妓女蔷儿探出头来,问隔壁房间正对院门的杏花,“喂,怎么了?闹得要死,薛大爷好梦都给吵醒了,正不高兴呢。”杏花上下嘴皮一碰,灵巧的磕出一片瓜子壳,懒洋洋道:“还不是谁家的后院没打井,起火了,啧啧,这家的娘子好凶悍,这家的小子更不得了,不过就是爹逛窑子,他口口声声谁挡宰谁,来一个宰一个,来两个宰一双,死也要拉垫背——这是抓奸还是弑父啊?”
话音未落,已见榴红裙子的大脚女人,将裙子束在腰上,葱绿撒花裤上大红牡丹花实在是有够俗气,身后跟了个皮肤黑黑的五六岁小童,穿的比她还嚣张打眼,深紫配橘黄,衣衫上还绣了个闻蔷薇的母大虫,那颜色看的人只想晕倒,俩人撒丫子冲上来,身后跟着一群街坊打扮的人,一群人又拉又哄又劝。
“刘家嫂子,莫闹莫闹,你这样闹,刘家老四以后还见得人吗?”
“哎呀呀,咱们帮你把老四拖回去,回去你给他跪马桶顶算盘!你先消气,回去等着好不?”
“刘老四吃了雄心豹子胆,敢来这种腌臜的地方,大嫂子我一定替你教训他!”
……
女人哪里肯听,披头散发直嚷嚷要找杀千刀的,那孩子更是逢人就抓见房就窜:“你抢我爹?不是?那你?你?你——哦你是男的,看错,让开别挡我路——那你?你们谁有我娘美貌?我爹真是瞎了眼了!”
妓院里一院子的人都笑嘻嘻站在一旁嗑着瓜子看热闹,看那孩子口中“美貌娘亲”哭天抢地,这种事见得多了,左不过闹一场,还能有什么?难道还能和泼妇孩子一般见识?闲来无事当着乐子看看也好——连那些隐在黑暗里的挺胸凹肚的彪悍打手,以及一些目光飘忽的神秘人物,都漫不经心的让到了一边。
刘家嫂子哭闹着,一间间的撞开门去找丈夫,劝架拉扯的街坊,立即也一阵风的跟着卷进去,没抓到丈夫的刘家嫂子卷出来,街坊们一窝蜂的也一阵风卷出来,走在最后的还不忘记对立面的人道歉,小心的带上门。
那几岁娃娃每冲一间,还必得大骂:“咋不找个美点的啊,这么丑怎么看得下去啊?这叫花魁?这叫花鬼!”
楼下卷过了……再上楼上。
看热闹的人终于渐渐觉得不对。
被她们冲进去的那些房间,为何始终没人发出任何声音?为何连姑娘们都不曾再冒头?关上的房门静寂如死,里面的人呢?
还有,这些人步子好快!连那娃娃,都脚步生风。
哪里像是市井之徒?
正在犹疑间,却见最后一间里,一群人涌了出来,中间还揪着个肥胖男人,那泼妇单手拎着那男子耳朵,大哭:“杀千刀的你原来真的躲在这里!咱们回去算账!”
那娃娃哭得更高:“那女人丑死了,爹你不要生个丑弟弟侮辱我啊……”
四周街坊继续七嘴八舌,众人见确有其人,立刻松了口气,对望一眼,散漫的笑了笑。
眼见他们一阵风似的再次卷了出去,留下一地被踢翻的凳子椅子,众人懒懒的去搬凳子,忽有人道:“咦,罗爷薛爷他们呢?闹事的已经走了,怎么还不出来?”
老鸨自然不是真的老鸨,到这时终于觉得不对,使个眼色,立即便有人飞奔着踹开一间房门。
妓女瘫软在地上,屋内空荡荡无人。
骇然变色,老鸨大呼:“糟了!”
急忙一间间去看,除了被点了穴的妓女,哪还有人在?后窗都开着,这院子后面是个池塘,没有人来,对方想必连船只都准备好,冲进去立即点了妓女穴道,将屋里男子扔到后窗之外,船上自然有人接应。
老鸨脸色铁青,颤抖着一间间的看了,越看越心惊,最后嘶声道:“罗爷薛爷那么高的武功,怎么也没挣扎的被带走了?”
却有人惊呼起来,大叫道:“刚才最后被拉出来的那个男子,是不是就是罗爷?他们一起制服了他,给他改了装,把他装作嫖客给拉走了!”
“今天这出戏演得好爽!”包子抱着肚子,化身为狼,得意洋洋的在月下仰天长啸。
“啪!”狼屁股被某个从来不把狼性太子爷当回事的无良的娘毫不客气的拍上一记。
“我说你演就演,你从哪里找来这一身恶心衣服?”秦长歌皱眉看着他的打扮,“这颜色搭配,惊悚得是个人看见都得退避三舍,连猪看见都想干脆被杀。”
“这是油条儿送我的生日礼物,”包子抖抖衣襟,“色彩大胆,造型别致以夺人眼球的跳跃设计,极度彰显时代爆炸感,显示了在这个各国来朝信息丰富风起云涌的辉煌时代,英雄辈出的史诗即将唱响,距元建国两百年后的赤河战场,东燕北魏中川南闽的军团注定要在西梁的铁蹄下覆灭,一个家族的百年悲歌传奇,即将由我——萧溶亲笔撰写……”
“写你个头咧!”秦长歌忍无可忍,“背《紫川》你背得好顺溜!你侵犯了老猪的知识产权你小心被猪迷穿来暴扁!”
“还有你那个油条儿,”秦长歌眯着眼睛,“是谁?”
“伺候我的那个小太监嘛,我就看中他了,”包子笑眯眯,“尤涛,多普通多没劲的名字啊,油条儿,多可爱多有食欲啊。”
秦长歌对着饿神转世的儿子叹气,半晌道:“别吃吃吃了,儿子,来,娘交个你一个紧要任务。”
“嗯?”
第十二章 黄书
乾元四年,春,五月初三。
癸未年、甲戌月、壬子日。
宜:祈福、祭祀、结亲、开市、交易。
忌:服药、求医、栽种、动土、迁移。
正值,殿试之期。
步云踏金殿,登科应帝询,杏花红一色,不谢满庭芳。
金殿之上,帝驾之前,凤阙龙楼辉煌之地,会试中榜的士子凛凛然于玉阶陛之下,饱蘸浓墨,轻得紫毫,于长达两米,卷首铃有皇帝御宝的洒金素纸之上,一笔笔谨慎小心的构筑通往荣光殿堂的文章桥梁。
只有德州士子赵莫言,一副精神困倦之状,顶着个超大黑眼圈,坐在自己位子上目光呆滞,乍一看像在构思精彩华章,再一看八成是在魂游太虚。
主持考试的礼部尚书及各考官都目光抖抖看着这个德州士子,再瞅瞅御座上的萧玦--陛下是不是要龙颜震怒了?怎么死活盯着这个士子不放?那眼光好生奇怪……该怎么形容来着?
满腹文章的大儒们绞尽脑汁想了很久,也没想出该如何形容陛下笼罩在这个穷酸士子身上的充满仇恨却又无奈的古怪眼光。
礼冲尚书恨恨的看着好似抽去了几根筋的赵莫言,直恨不得上前对他肚子踹一脚,再拎着他衣领晃几晃,把这个连至高无上的殿试都敢不放在眼里的狂生晃醒。
有几个考官交换一个意味深长的眼光--这家伙定然与一甲缘了,二甲也别想……唔,等下直接把他的墨卷定到五甲,再由陛下御选罢。
萧玦目光是很古怪……因为他正在,浮想联翩。
昨晚他又跑出宫,带了一大堆补药送给楚非欢,送了药后不想走,便说太子爷最近功课不好,要找秦长歌这个娘亲算账,秦长歌哪里理他,只管看自己的书,看得眉开眼笑目光荡漾,他好奇,凑过去看,冷不防秦长歌施施然起身,换了个位置,背对他坐了。
怔了怔,萧玦锲而不舍的再坐到她面前。
秦长哥再掉头。
再坐。
再掉头。
自始自终,萧玦连书名都没能看见,这下好奇心起来了,无论如何也要知道,便佯装离开,冷不防刷的伸手,夺了书去。
秦长歌看样子怕把书扯坏,没和他争便放了手,她这么爱惜的,萧玦反倒奇怪了,原以为不过是明日殿试要温的书,大不了溶儿在里面鬼画符了什么引人发笑,看秦长歌神情,倒不像?
先看名字《金瓶梅西梁手写典藏版》。
没听过,什么传奇志怪小说?
萧玦得意的笑着,一跃上梁翻了翻,差点从梁上栽下来。
“……于是不由分说,抱到王婆床炕上,脱衣解带,共枕同欢。却说这妇人自从与张大户勾搭,这老儿是软如鼻涕脓如酱的一件东西,几时得个爽利!就是嫁了武大,看官试想,三寸丁的物事,能有多少力量?今番遇了西门庆,风月久惯,本事高强的,如何不喜?
“交颈鸳鸯戏水,并头鸾凤穿花。喜孜孜连理枝生,美甘甘同心带结。一个将朱唇紧贴,一个将粉脸斜偎。罗祙高挑,肩膀上露两弯新月;金钗斜坠,枕头边堆一朵乌云。誓海盟山,搏弄得千般旑旎;羞云怯雨,揉搓的万种妖娆。恰恰莺声,不离耳畔。津津甜唾,笑吐舌尖。杨柳腰脉脉春浓,樱桃口微微气喘。星眼朦胧,细细汗流香玉颗;酥胸荡漾,涓涓露滴牡丹心。直饶匹配眷姻谐,真个愉情滋味美。”
淫词浪语!!!
好生大胆!!!
萧玦眼睛发直--这这这从哪里搞来这么直白香艳的小说本子?还是完全手抄本的?本朝虽也有些传奇本子,笔者用笔稍稍绮艳,便已被当朝大儒们批得一钱不值,自己有次路过礼部,看见一个侍郎怀里掉出这种本子,正在被尚书责骂,拿来翻了翻,当时是觉得忒大胆了些,看得人怪不好意思的,不想天外有天山外有山,和今天这个《金瓶梅西梁手写典藏版》比起来,人家写得简直清淡如水了。
本子拿在手里,有点烫手,直觉的要扔开,却又舍不得,有一眼没一眼的往那字眼上瞟……羞云怯雨,揉搓得万种妖娆……酥胸荡漾,涓涓露滴……真是情致旖旎……心里不知怎的有点燥热……转目标见秦长歌负手梁下,正仰首淡淡看来。
当时晚饭已毕,刚刚洗了澡,发也未束,青丝乌泉黑瀑般倾泻在身后,顺着起伏有致的玲珑曲线,在五月和煦的夜风中轻轻飘扬,沾了湿意的眉目面庞,黑得深艳,白得晶莹,目光里秋水盈盈,扬眉间韵致清灵,从他的角度,可以看见她线条流畅如弦的优美颈项,瘦而不露的精致锁骨,以及锁骨下,隐隐约约一抹粉腻的起伏……
萧玦发觉自己好像在不知不觉的咽口水,而且咽口水的声音好像大了些,因为梁下秦长歌突然红了脸,错开了身子。
萧玦也有些脸红……是很久没沾女人身子,不过也从没这么控制不住啊,后宫女子何其会邀宠争媚?自己就是偶尔路过她们的寝殿门口,也会装昏倒昏在自己怀里,昏倒的时辰,抹胸必然是很低的,外裳必然是开领的,领子必然敞开很大的,那胸也是粉腻的,好像比她的还大的……好像那时,也没这般急色啊。
还是,只对她有感觉?
明月下灯火旁,月光和灯光交织,织成一片一片的雪白,一片一片都是旖旎,一片一片都是精致的浮着暗的暖昧的花影的香笺,都写着“羞云怯雨”、“妖娆”、“酥胸”、“揉搓”之类的肌骨暗香隐隐的字眼,在萧玦眼前缭乱的浮荡。
萧玦往黑暗里缩了缩,有点尴尬的发现了自己的变化。
糟糕的是,一向敏锐得不像人的秦长歌好像也发现了,她微咳一声,转身去收拾笔墨。
萧玦尴尬中突然觉得有些好笑,这叫什么?明明三年前,她还是自己名正言顺的皇后,长乐宫凤榻之上,燕好敦伦之举不知有多少,早过了会脸红会尴尬的情态,不想三年一过,不仅身体改变了,连心态都在变,如今对着她,竟生出几分当年初见,欲近不敢近,小儿女般的微妙来。
想来她也是如此,否则一向心黑皮厚的她,哪来这等回避之举?
盯着她难得微红的脸颊,那一抹艳色镀上雪色肌肤,宛如月色镀过花墙,或是雪上飘落梅花一点,清艳无双,明明是最为平常的神情,不知怎的那抹红,就像一个微笑而无声的邀请。
萧玦头昏了。
萧玦头一昏,就从梁上飞下来了。
……朕现在就记得你是朕的皇后……
一搂……就搂上那肌骨均匀的香肩……杜若和薄荷的清丽清凉香气,水一般在空气里缓慢荡漾……萧玦缓缓俯身,欲待以唇体味那薄瓷明玉般的细润肌肤的触感,不知道是不是如淮南水乡一般柔软而芳香,鲜明而甜美?
“啪!”
萧玦一个俯身的姿势,僵在秦长歌身后。
自突然弯腰的姿势缓缓站直,绽开一个若无其事的笑颜,秦长歌很抱歉的道:“抱歉,看见腿上有个蚊子。”
她顺手自呆怔着的萧玦手里抽走书,巧笑嫣然的道:“夜了,不留陛下了,陛下早些回宫,明日殿试,得养养精神。”
朕哪里还养得成精神!
这种天气,又哪里来的蚊子?
你这……越发令人咬牙切齿的坏女人!
……
翻了一夜烙饼的皇帝陛下,最终在天将明时,在记忆中那些娇软荡漾字眼的陪伴下,以某种对他这个皇帝来说完全没有必要的方式解决掉了自己的躁动,然后累极睡去,差点误了殿试。
此姝实在忒恶劣,教我如何不恨之?
……
秦长歌其实也好不到哪去。
昨夜非欢突然发病,他好生有耐力,居然一直一声不吭,若不是自己去取水碰翻了杯子,被因为萧玦骚扰一时也没睡着的秦长歌听见,熬到晨间不知道会成什么样子。
静夜里把着非欢的脉,感受那细微杂乱的脉搏在自己指下浮乱而不祥的跳动,每一几乎难以察觉的震动,在沉默的空气和黯然的心里都如在敲着别离的钟声,一声声撼出如潮的悲伤,那钟声每敲一响,离某个令人不敢去想的结局便近一分。
黑暗沉潜如重水,谁在其中挣扎?
秦长歌的手指按住脉,心中却突然茫然纷乱如潮,有什么从心底湿润的泛起,一寸寸将自己淹没。
这一刻的黑暗,这一刻相伴自己多年无论生死都不离不弃的人,他细微的呼吸散在空气里,而沉静苍白的颜容沉在月光背后,那一生里的月光早已碎成千万把刀,都插在他余生的路上。
累极后睡去的他面容平静如水,仿若长眠。
秦长歌伸出手,慢慢的虚空中一抓,她抓得如此用力,仿佛如此便能够抓住一些虚无缥缈的希望和未来。
……非欢,如果属于我的东西,可以拿来换回你的健康和生命,我想我是愿意的。
我是个自私的女人,一辈子爱自己胜过爱任何人,也从不以为这是错,一个人如果连自己都不懂得爱,还奢论什么爱人?
前世里惨烈的死亡,今生里到现在我都不敢去爱,我害怕重蹈覆辙,害怕旧事重来,我的敌人如此众多,如此强大而黑暗,如果再错一次,我知道我永远不会再有这一次的好运气。
不敢爱,却不是不知道爱,然而无论你,或者他,于现今这个时刻,竟是无论谁,都不能让我敢于坦然无畏的去爱。
因为他的爱隔着我至今不敢定论的真相,而你--你其实已不打算和我在一起。
因为你知道,你现在的身体,已经不能给我所有女人应该得到的东西。
甚至连时间,都不能。
所以你想离开我,在某个人迹罕至的深山里默默死去,死亡如烟花飞散,最后一刻你想于浮尘中看见我重登后位,两次做回皇后睿懿。
我的爱情,隔着真相,隔着时间。你的爱情,隔着生死,隔着命运。
如今我惟愿什么都不想,只想打破这噩梦的真相,争过这飞速流逝的时间。
你们,请,相信我。
……
一夜无眠。
黎明即起的秦长歌,一大早便吩咐祈繁小心关照非欢,然后昏昏然进保文殿,心中大骂殿试规矩不人道,时辰定那般早,睡眠不足怎么做得出好文章?
再一看题目,更是愤怒,萧玦你这个不好读书的,今天居然出这么个冷僻的题目?!
《卮言日出赋》。
卮言:没有主见没有立场,支离破碎未能形成个人的思想体系,人云亦云的言论,卮言日出,即此番言论每日都有。
秦长歌眨了眨眼--看来萧玦余恨未消,对那日金殿叩阍事件中连成一片的“臣附议”耿耿于怀,虽然碍于人心稳定,不好因此对百官重责,然而在题目中出出气也是好的。
秦长歌一向也是记仇的人,眼看时间将到,大笔一挥,一篇赋洋洋洒洒,末了毫不客气,抄袭辛弃疾《千年调·卮酒向人时》。
卮酒向人时,和气先倾倒。最要然然可可,万事称好。滑稽坐上,更对鸱夷笑。寒与热,总随人,甘国老。
少年使酒,出口人嫌拗。此个和合道理,近日方晓。学人言语,未会十分巧。看他们,得人怜,秦吉了。
卷子交上,秦长歌对着上座正凝视着,目光含义不明的萧玦有意无意一笑,随众退出。
她离开保文殿时,正值日暮,一群归巢的鸽子,如铺天盖地的云一般从金碧辉煌的皇宫上空飞过,长空下,如云飞鸽前,女子微笑着抬起头来,她身前是保和殿前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玉阶,身后幽深大殿中,九龙御座上,高踞九重的天子,于极近极远的距离,遥遥望着个美好的背影,看着她的前生和自己的今生一起养起的鸽子,正轻俏而温存的,从天幕飞过。
三日后,殿试发榜,状元刘弥,榜眼宋文淮,探花赵莫言。
据西梁官场私下传说,当日阅卷时,读卷官之人,有四人是礼部尚书门下,有两人无门无派,还有两人是本朝新贵后代擢行的官员,这些人在定其他人时大多没有异议,唯独在探花郎那里出了问题,按照西梁殿试律例,优劣的分五等,圆圈最优,三角次之,横线再次,竖线再次,最差是一个狰狞的叉叉,然而探花郎的卷子上,符号画得极其出奇,竟是四个圆圈,加四个叉叉。
最优加最劣,居然如此平衡的落于一份墨卷,着实是西梁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奇事。
而引发这般大的分歧的,便是探花郎在赋文最后一首词,不按规矩老实实写赋还是其次,关键是这词讽刺辛辣,讥嘲鲜明,鞭鞑官场痛快淋漓,心中有鬼的自然看了如眼中添刺,讥讽“此无德小人唧唧之言也!”少壮派和一些公允有才之士则拍案大赞:“发百年来未有之鲜明之声!”
最后一直闹到御前,据说当时卷子递上,陛下眉头便立即跳了跳,将那短短的赋上下看了很久,眼光尤其在最后的词上徘徊良久,末了,突然将卷子往力持此卷当黜落或降为五等的礼部尚书脑袋上一砸!
“华美流畅,论理鲜明,诸卷中无有能及也!”
礼部尚书不敢摸头,先抖着手去捡卷子,刚想说那该生定为状元,却听皇帝又道:
“字迹散漫,不成规矩,当略黜。”
哦,榜眼。
收好卷子正想告退,却听陛下又一句:
“此词极佳,入木三分,但非赋体,考生失堂皇气象。”
呃……
礼部尚书硬生生多等了一刻钟,没等到再来惊人之言,抹着汗抖着腿下去。
最后,探花,三甲之末。
三甲夸街的时候,探花郎又出了问题。
其实这回问题没出在探花郎身上,出一个意料之外也意料之中的人物身上。
夸街那日万人空巷,争睹三甲风采,今年尤其特别的是,大家都想看看那个还未点榜便有如传奇的狂生探花赵莫言,对状元的兴趣反而淡了些,结果探花郎一出来,清秀,有点恰到好处的瘦,风姿清逸,半点狂生模样都没有,和五大三粗脱离状元想象的那两人比起来,越发出众,当时便引得满街的姑娘媳妇一阵春心萌动,砰砰乓乓砸过来好多绣囊荷包祙带,甚至还有鸳鸯戏水的肚兜。
众目睽睽,都等着看探花郎脸红,谁知道探花郎毫不羞赧,慢条斯理的从怀里掏出一条汗巾,将那些香气扑鼻的东西都包裹好了,绑在马上,引得女子们又一阵尖呼。
尖呼未毕,便听长街那头,蹄声连响,十八彪悍骑士飞马而来,一字排开,挡住夸街队伍的前行道路。
随即队伍一分,让出一人一骑前行的缝隙,一骑嗒嗒而来。
万众目光汇聚中,某个最喜欢出风头最妖娆最风情最不懂得脸红的但也最美的人出现了。
掠掠发冠,整整衣袖,曼妙长风里玉自熙神姿更为曼妙,眼波流荡如早春华艳的烟光。
抬首,脉脉含情,破颜一笑。
“莫言,我来接你回府成亲。”
第十三章 酒楼
长街之上,一片死寂的沉静。
雷劈下,一片焦土,大抵也就是这样了。
半晌。
呼啸忽起,席卷长街,随即便见如波逐浪的人群,蜂拥着向前挤去,争抢着看“静安王和探花郎的断袖私情。”以及“男人当街娶男人的惊世奇闻。”
艳艳郢都的的美貌郡王,芝兰玉树的风流探花,两个原本毫无交集也不可能交集的人物,居然摩擦出如此惊天私情,怎叫人不激动?不颤抖?不奔放?不疯狂?
人潮很快冲散了夸街的队伍。
眼看着将要逼近探花郎的高头大马。
状元和榜眼露出骇然之色--被惊了马可不是玩的!
对面,行事从来不管后果的玉自熙笑吟吟操手马上,偏着头,无辜的看着新任的探花。
……小子,他们不敢冲我这里来的,他们一定会冲你那边去,小子,我的便宜那么好占?今日一语娶你过门,明日你就名满天下,兔子探花的头衔儿,不折不扣的背了--谢我,快谢我吧!
想起那天被这穷酸压在身下,听他嚣张的一遍遍问:要杀吗要杀吧要杀吗,玉自熙就觉得,这世道实在是奇怪了,向来只有他欺负人的份,居然会阴沟里翻船,给个臭小子欺负了,此仇不报,真是枉为郢都第一妖孽。
早就知道他是来自德州的应考士子,专等这一刻万众目睹的时辰堵人来着,来吧,兔子探花,从今后,你且背负着你光彩熠熠的名声,在郢都官场上混日子吧!
风姿摇曳,静安王笑意如夜空明彩辉煌的烟花。
人潮涌动,冲往少年探花的步声听来杂沓如千军万马。
堪堪冲至探花马前。
却见少年突然竖起一指--中指。
万众愕然,西梁百姓自然不可能明白这个彪悍的现代骂人手势所代表的含义,然而这般激烈蜂拥的情势下,探花郎突然竖起手指,什么意思?
人都是有好奇心的,最前面的已经停下脚步,满面这诧然的也跟着竖起手,喃喃道:“……什么意思?”
其余人有样学样,茫然的竖起粗或细的手指,把眼珠凑成了斗鸡状,互问:“什么意思?”
“象姑馆的新暗号?”
“静安王和探花郎的调情手势?”
众人眼盯着探花郎,却见笑吟吟将竖着的中指对玉自熙一指。
众人毫无意识的被操纵,也茫然的跟着一起对玉自熙一指。
上千手指刷的指向玉自熙。
颇为壮观。
秦长歌再笑吟吟将中指再次对着玉自熙一竖。
上千手指再刷的对玉自熙一竖。
鄙、视、你。
我们一起鄙、视、你。
……
对着茫然的人群和本来笑得开心,却因为手指大军也开始愕然的玉自熙温和一笑,秦长歌道:“诸位,想听静安王因何会看赵某不顺眼,有心败坏赵某名声的故事由来么?”
言简意赅,一句话已经足够阐明玉自熙用心,众人恍然中生出兴奋,齐喝:“要得!”
“十日后,正安大街风满楼,佳肴美酒,传奇佐餐,期待诸位光临。”
“好嘞!”又是一阵呼喝,也有反应快的,愕然道:“正安大街没有风满楼啊……”
然而探花郎已经在马上微笑拱手,拨马前行,众人还纠结在“正安大街什么时候开了家风满楼”这个问题里,不由自主的纷纷让开道路,一行人继续向前,到得玉自熙队伍前,秦长歌一笑道:“王爷,想娶我?一没聘礼二没媒人,上未告天地下未告父母,好歹我也是个当朝探花,太寒碜我了吧?”
“你待如何?”尚自在思索那个上千手指齐竖的含义,忘记命人拦截的玉自熙,眨眨眼看着秦长歌,“我三媒六聘披红挂绿的来娶你?可是我只想娶你做我的男妾啊。”
众人绝倒之中,秦长歌微笑如常,“是吗?可是我对王爷没兴趣啊。”
再次竖起手指,秦长歌轻轻道:“我最讨厌有性无爱了……王爷,求求你,让我爱上你吧--你不会对自己的美貌没有信心,觉得自己不能可能讨人喜欢,所以一定要强抢吧?”
“我喜欢的激将,”玉自熙眉笑着看她,姿态优美的倾身让她过去,也轻轻道:“今天让你一次,你得告诉我,那个手势是什么意思?”
拨马前行,姿态闲逸,乌衣子弟五陵年少般风姿的俊秀男子在春下淡淡仰首,举止间自有一段风流香。
“哦,表示,满城春色关不住,一棵玉树出墙来。”
正安大街当日人潮如海。
都在寻找那个“风满楼”。
结果将千米长街从东逛到西再从西逛到东,愣是没能找见和风字有关的招牌。
人潮在日落时怏怏散去,大骂新科探花好生奸诈,敢情搞了一出空城计。
不想,当夜,附近的住房隐约听见有建房造楼的声响,睡梦里朦胧翻了个身,想着谁家半夜三更造房扰人清梦?第二日早晨起身,临街的住房推开后院的窗,目瞪口呆的看见正安大街一块空地上,突然神奇的冒出了一座楼。
当然还是雏形,不过这速度也够神异了,有当日观看夸街闹剧的好事之徒立时猜测,这是不是就是探花郎说的“风满楼”?难道到现在才开始造?
自此该楼夜夜施工,日日新颜,果然不过短短十日,便成就一座精巧别致酒楼,最后一日,众人眼见菜蔬酒肉水流般的送入酒楼,数目之多得令人咋舌。大厨跑堂都已就位,爽利干净得个个都像公子哥儿,唯独掌柜的不见踪影,众人扒在门前目光灼灼的盯着,等着挂匾,顺便看看这座酒楼的主人是谁,新科探花?不是说是德州普通人家出身的么?
太阳高高升起,晒得人身上冒油,焦躁不安,远远看见静安王那标志性的十八骑风般的卷来,在正对着楼的荫凉处撑起火红重锦垂流苏的遮阳棚伞,还是一身火红的玉自熙懒懒在上坐了,斜掌着腮,上挑的桃花眼似笑非笑盯着那楼。
当王爷就是好啊……养狗养奴,遮风挡阳,男女都要,旱涝保收,啧啧……
日上中天,人群正等得骚动不安,才见大街那头,缓缓几骑而来。
有眼尖的欢喜大呼:“来了来了,我认得,新科探花!”
众人踮脚去瞅,可不是,左侧青衣少年,风姿神秀,顾盼神飞,正是探花郎。
中间的谁?好大的马儿,看不见坐在上面的主儿。
空马?
半晌走近,才见马上确实是有人的,一个五六岁的娃娃。
一身火红的小锦袍,颜色娇艳得比一向以红衣为标志,把红衣穿成了个特色的那位还出格几分,红衣上居然还绣着红色的美人图,仔细看,美人雪肌乌发,媚眼如丝,回首一笑间姿态神情怎么看怎么熟悉--脑袋灵光的已经去瞅玉自熙--咦,这不是女装的静安王吗?原来他扮起女装这么人模样啊……
穿得这么嚣张可恨,行事这般拉风招眼,不用想,改装版西梁太子殿下到了。
风满楼这个东西,其实原来就是萧包子的创意,他自从吃了老娘的豆腐乳,有感于西梁的酱菜业不发达,有心将此美味发扬光大,秦长歌哪里肯理他,你做你的太子就好了,做生意招蜂引蝶的,你还嫌我不够忙啊?
结果没几天,她见包子和油条儿凑在一起两人鬼鬼崇崇的的袖子里揣满了宫内的珍奇,准备贩出来到城西专卖赃物的杂市上去卖,换了钱好去买个临倒闭的酒楼。
她甚至听到包子恶狠狠说准备选个看中的酒楼,不倒闭也让他倒闭,今天汤里放蚂蚱后天饭里添蛤蟆,一定要让你贱价转给小爷我。
面临着儿子的超前叛逆期的老娘,默然良久后,没收了儿子袖子里的宝贝,把盲目跟从主子的油条儿关三天禁闭以示警告,然后决定给儿子做生意算了。
不过秦长歌向来不白让步,她的要求是,三年内你把生意给我做大,分店开满全西梁,能每月给我提供十条有用的特情信息,否则,你这被证明做不了商人只配做太子的家伙,就等着乖乖回宫,三年足不出户的读书学太子之道吧。
包子嗤之以鼻:我每月给你高质量的一百条信息!我分店要开到离国!
为什么是离国,他嘻嘻一笑,看着楚非欢,腻上他膝盖,抱着他脖了悄悄道:“那国家本来该是你的吧?我帮你拿回来,那些欺负过你的人,全揍死他!”
楚非欢沉默许久,一线日光下秀丽男子的容颜隐在暗影中看不出表情,半晌,伸出手,将孩子温柔的抱了抱。
秦长歌当时掉转身去,抿抿唇,去看五月开得正盛,鲜艳得涨眼的石榴花。
由此,夸街那日,被玉自熙当街挤兑的秦长歌灵机一动,便诞生了“风满楼。”
至于这个因非欢而且生的灵感,脱胎于前世里《陆小凤》中悲悯而温柔的残疾男子花满楼,由于秦长歌随口起的楼名,日后会风靡于整个内川大陆,成为独树一帜富甲天下,并因之引发一国动荡的连锁名楼,就远非当时的秦长歌楚非欢可以预料到的了。
风满楼的诞生,秦长歌想过,自己选择了大隐于朝,却因为无意中卯上玉自熙而注定不得隐形,那索性就出格点算了,一个风标独具的狂生赵莫言,和一个温柔和善的小宫女明霜,不是更搭不上界?
既然打算干出点事儿,将来官总是要做大的,编造个不引人怀疑的公开关系,将儿子的产业早早置于自己的保护伞下,将来对他的这个除了太子以外的第二职业想必也有好处。
于是今日他很招展的陪风满楼大老板巡视总店来了。
一眼看见人山人海,秦长歌笑嘻嘻对儿子道:“完了,老板,你要亏本了。”
“怕什么?今日吃了,早晚会叫他们十倍的吐出来!”包子满不在乎咧嘴一笑,红红火火的从马上爬下来,蹬蹬的迈上台阶,很的气势的手一挥,“挂匾!”
黑底鎏金的“风满楼”三个大字,立时在众目睽睽下被徐徐挂起。
上千人“咝”的一声,立时起了一阵寒嗖嗖的气流。
小小身子极有气势的站在三层台阶的最上一层,包子气吞山河的大喝:“风满楼今日开业,特价酬宾,自现在至今夜子时前,所有前来用饭的顾客,一律免费!”
“咝--”这回的气流声更响。
“楼内好酒好饭,免费说书!”包子爪子再一挥。
百姓们眼中冒出惊喜的光,吃饭不要钱,听书也不要钱,可是从未听过的稀奇事儿,只是……这掌柜的几岁?会不会是瞒着家人出来搞的仙人跳?可别吃完了再被人狠揍……还是先看看?
对此早有预料,也早就吩咐过娘不必插手的包子笑嘻嘻使个眼色,早就布置在人群中的改装了的凰盟属下,都高呼着挤上前去。
“小掌柜好大方!”
“咱们谢啦!”
“小掌柜好手笔!日后定然生意茂盛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
包子有模有样的作揖:“大家发财,大家发财,还望日后多多捧场,多捧场!”
十几人进去,大厨跑堂立即开动,所有的窗子都大敞着,店堂内一览无遗,眼见着这些人好酒好菜的点,吃完嘴一抹走路,众人眼睛立即蓝了,一声“走喽!”立时潮水般的涌进去。
有人一边挤一边扭头对秦长歌招呼:“探花郎不去吃?探花郎也是这风满楼的掌柜?”
“区区今日要去刑部点卯,”秦长歌一笑,“区区穷酸出身,哪里配做这里的掌柜?这是德州大族薛家的小公子,是我的恩主之子,前来郢都见见世面,区区陪着而已。”
众人哦的一声,消息灵通的已经想起来,这位探花郎独树一帜,不肯做清贵的翰林,去做了刑部的主事--那里事多人杂得罪人,有什么好的?真是个怪人。
管他去哪里,自己白吃比较要紧。
人潮如水般涌向风满楼,看上去好像全城的人都开始往店里涌,包子不急不忙的命人抬出一张溜桌子,挡住店的一周,派专人发筹子排队,前面进后门出,吃过的,在筹子划一勾,不可再用,以便尽量杜绝一吃再吃吃撑死的那类人的出现。
吃到一半,包子开始挨桌赠送清清粥小菜,粥是淮南精品香珠米加鸡丝和离海干贝,熬得香浓粘腻,小菜便是开风满楼重头戏--请大厨改良过的豆腐乳,没那么臭了,只是卖相依旧不佳,诸人今天见识的全是新鲜招数,都揣着一怀不安,看着这很像霉变食物的东西,都犹犹豫豫,不敢动筷,于是依旧是安排好的凰盟下属做托儿,大肆开吃赞不绝口,是人都有个从众心理,果然,一尝,立时拍案大赞,目放异光。
包子极檀把握时机,立时把最近缠着娘一一回想做法,制作出来的小菜各一小份送上来,吃惯了咸鱼腊肉就粥面的西梁人,哪里见识过这类清淡却或甜或酸或辣或咸,别有百般特别滋味的东西?当时就嚷着要添粥添菜,早已得了吩咐的小二执礼甚恭却口气坚决,称粥菜即是奉送,一人只得这一份,否则后来的客人便不够了,众人怏怏,想着白吃再要添确实也说不过去,便都商议着明日再来。
包子掌柜坐在柜台上,笑得那个得意啊,仿佛已经看见今天飞出去的白花花的银子,明天再更为气势惊人的白花花的滚回来。
拍拍手,重金聘请,并且经包子亲自训练了十天的新派说书人惊堂木一拍,在气派宽阔的专门的说书台开始说书,题目是《爱情修炼宝典--教天下所有的笨男人,搞定智商180的美丽富婆》。
原作:金庸,原名:《射雕英雄传》。
说完这个,新书是《失去贞洁之后,我该拿什么来爱你?--神雕侠侣》。
下一部《一个女人和一百零七个男人不得不说的故事--水浒传》。
下一部《欲练神功,必先自宫--笑傲江湖》。
……
众人此时早已吃得忘记了今日来风满楼的初衷,此时一听说书才想起探花郎曾经说过会在风满楼说起自己和静安王的过节,都凝神在故事中揣摩托,于是玉自熙一忽儿成了郭靖,一忽儿成了黄蓉,还有猜黄药师,丘处机的。
还有个听了半晌,一拍大腿,恍然道:“我知道了,梅超风!”
……
包子得意洋洋听了半晌从老娘口中挖来,经他自己胡编乱改已经不成模样但绝对够雷的故事,一转身看见老娘要离开,人妖王爷又在拦她,眉毛一挑,对小二招招手,忽的窜出门去。
门外,妖孽正牵着秦长歌的袖子,作猴急状:“莫言,香汤已备,玉榻待伏,我们去睡觉吧。”
“砰!”跟在包子身后端着香粥小菜的小二,一头撞到了墙上,险些撞翻了手中的托盘。
“小心些,不然我扣你工资。”包子回头很老板的嘱咐一句,面色不改的对玉自熙,“这位是玉王爷吧?怎么不进店去坐坐?楼上有雅座,景致极好,要做什么也方便,还能助兴哪。”
“小掌柜好知情识趣,那么楼上有房间么?”玉自熙只顾对着秦长歌含情脉脉,“你要喜欢这里,在这里也可以。”
包子非常有主人翁精神的插进来,“有,有,但是那个谁说过,饱暖思淫欲,先吃东西才有力气对不对?来,来。”
手一挥,小二送上托盘,清淡而又诱人的香气立即在空气中淡为弥散,玉自熙眉头一挑,纵然吃惯天下美食,此时也不由赞:“好!”
取了碗,随意一尝,又是目光一亮,却漫不经心的搁了,一甩手扔过来一颗明珠,道:“你年纪小,却是不凡,将来这种明珠你会有很多,我先给你讨个彩罢。”
包子笑嘻嘻接了,大声谢赏,装作没听见四周围观人等倒抽气的声音。
那可是极品离海深海明珠,千金难求,也只有玉自熙这样放纵散漫的,才会随随便便拿来赏人吧?
结果还有个更随便的人,随手就将那珍贵明珠往袖筒里一塞。继续笑嘻嘻道:“王爷?楼上请?”
玉自熙美目流盼的看秦长歌,秦长歌对他一笑,居然道:“有美同游,何不乐焉。”
眉开眼笑,玉自熙漫步上阶,进入店内时,整个店堂都静了静。
秦长歌对儿子看了一眼,包子对说书人看了一眼。
接到目光的说书会意,惊堂木一拍,忽道:“前段故事小老儿且搁在一边,给诸位讲段近朝的传奇故事,名字叫:冰川天女传……”
行在玉自熙身后的秦长歌,很明显的看见玉自熙的身子突然一僵。
秦长歌目光一闪。
随即便见他缓缓转过身来,面上笑容灿亮如日色辉光,烂漫得近乎失真,柔声道:“你们这个说书人口齿好生清晰,故事也有趣儿,我且听听。”
说着便坐下来,招手让自己的侍卫送上自带的翠芽名茶,浓浓的沏上一碗,竟是打算长听了。
秦长歌腹中思绪千回百转,面上却故作为难,讶然道:“哎呀,王爷,区区原本以为只是上楼春风一度,想着王爷这个身板,约摸也不会超过一刻钟,不想王爷还要听书--这个这个……区区还要去刑部点卯呢……”
“来日方长嘛……”玉自熙对秦长歌故意提起的对男人最大的侮辱毫不动气,只笑颜如花的盯着说书人,“会有机会让你知道本王的雄风的……”
和儿子相视一笑,只是包子笑的得逞,秦长歌笑得,意味深长。
作者:
admin
时间:
2014-1-1 20:04
第十四章 刀锋
刑部新任郢都府主事秦长歌,刚到任就迎接了个下马威。
刑部尚书龙琦,在自己的官廨里接待了前来报到的探花郎,浓眉下一双寒光四射的三棱眼,将秦长歌上下打量了一番,不阴不阳的道:“郢都近年来托赖府尹清明,治理有方,积案甚少,你算捡了件清闲活儿,不过说起来,前任主事手头还是有一件无头疑案未清,正思量着寻积年老吏一起想想法子--你可敢接?”
很谦虚的笑着,秦长歌道:“莫言一定尽力而为。”
再次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龙琦挥挥手,杂役立即抱上好高的一叠案卷,秦长歌接过时硬是压得一沉。
“少年人,好生努力吧,”龙琦神情闪烁,笑容意味深长,“这案子办好了,有的飞黄腾达之期哪……”
当晚秦长歌把那叠案卷抱回了院,秉烛夜读。
五月的风已经有了夏意,墙角里,青苔背后的夜虫唧唧的鸣,一声声起伏顿挫如吟诗,花墙下石榴的骨朵饱满得似乎随时都会“啪”一声绽开,喷出艳红飞绿的奇香,月光如淮南上好的烟华锦般,在那些一页页翻过的纸页间流动,掀开纸页时,便如击起流泉般被远远的溅开去。
全神贯注案卷,秦长歌不时做个记号,隐约听得背后有响动,转身,身后蓝衣男子比月色更霜白的,静静凝望着她。
他越发清瘦,衣袖间生薄薄的凉,象青瓦上的一层霜,丝幔间的一缕流动的月光,或是午夜玉鼎炉中燃尽的沉香,似有若无一抹,说不清那是否只是余韵的回味,说不清那是否真实存在过。
秦长歌注视着他,宛如注视韶华里一段流年,那坚刚如玉般的少年,不知被谁偷换了一段迷迭香,摊开手掌,连指缝里都是苍凉。
施家村雨夜来救,和中年人一段预言般的对话看似轻易,其实启用异能对非欢的伤害,是难以言喻的,尤其在他本已在透支生命的情形下。
秦长歌有时恨自己不能很完善的保护好自己,以至于非欢一而再再而三的动用本该永不再用的异能。
他为她不惜此身,她又如何能坦然承受?
爱情是鲜甜的血,一口口咽在喉间,无人得见肺腑间催裂的生痛。
缓缓绽开笑容,秦长歌的神情是若无其事的,“还不睡?”
“睡不着,”楚非欢亦只是静静凝视她,如凝视碧落之外,沧海之后的天涯,斯处风景独好,却与谁看?是自己吗?
然而他却不愿做盛世里,一缕不甚完美的悲音。
手指扣着袖囊里薄薄一张纸,如此轻软而又如此沉重,风矅被警告了一次,算是知道了他的意愿,她好像没打算勉强,却令人送来了一个消息。
南闵圣谷内,听说悄悄珍藏着一株踏香珈蓝。
踏香珈蓝,最起码,可以令自己重新站起来罢?
站成数年前,和她平视的高度,可以走在她前方,不用再看着那个纤细的背影,想着她双肩的重担,想着尸首不全的睿懿而心生悲凉。
楚非欢一抹笑意洇染得屋内似乎都亮了一亮,侧首看着秦长歌桌上的案卷,目光尤其在秦长歌所作的记号上掠了掠,半晌道:“这些失踪案,瞧来甚离奇啊……”
秦长歌一笑,倚着书案慢悠悠道:“你大约也是知道了,这不是简单的失踪案,龙琦是想送个烫手山芋给我啊……”
秦长歌抚摸着因久已尘封有些纸张都有点发脆的案卷,挑了挑眉,其实这个火种,从殿试墨卷上的圈圈叉叉各占一半开始,就已经埋下了吧?
最近几年间,京城常有女子失踪,都是普通寒门小户的女子,都有姿色,都是偶然外出时失踪,家人遍寻无着,便去报官,官府人手也就那么多,随意找找,胡乱填个“失踪”也就结了案,这些女子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从此消失,徒留家人日日悲号,却求告无门。
直到杜长生接任郢都府尹,无意中发现了这些失踪案数目多得离奇,遂将案卷誊清一份送至刑部,希望能共同派员缉拿查案,刑部接了,却是整日找些理由开脱,一日日的拖下来,郢都府要管整个京城吃喝拉撒,但凡民生军政狱案之类无一不管,也没有时间去太多过问,积案便越积越多。
乍一听,这案件一再发生却多年未破,想来一定是疑难重案,秦长歌原以为龙琦也就是看他不顺眼,想刁难一下,如今仔细一分析案卷,却发现对方用心险恶。
案子看似扑朔迷离,其实隐隐有指向,应该就是最简单的恶少掳人事件,大约手段狠残,直接把人处理了,然而明明一个线索明确案件,却在两处当地最高刑案处理部门尘封了那许久,实在是件令人不得不深思的现象。
无数破案老吏的刑部,破不了简单的案件。
号称清官的郢都府尹杜长生,没有选择独力查处,却发文刑部请求协助。
刑部虚以委蛇,石沉大海。
这其中种种,都暗示着凶手的身份不同寻常。
简单的案件,会造成这般僵持状态,就暗示了背景定然不简单--牵扯着西梁国内一直潜伏着的最大矛盾,也是所有推翻旧制国家建立新朝的帝王所必须面对的矛盾:前朝公卿贵族势力,与平民出身从龙有功的新朝新贵之间的不可调和的势力碰撞。
当初秦长歌和萧玦,为此也多方做了努力,最终将这两方势力控制在一个平衡的位置上,这个平衡的维系,建立在双方在朝堂的势均力敌,利益均沾并互不触动的基础上。
制衡,本就是所有帝王必须要掌控的帝王之术。
换句话说,一旦有某方势力被对方触动,引发的连锁反应和对抗,那是难以估计的。
对视一眼,秦长歌和楚非欢目光里都暗潮一涌,楚非欢淡淡道:“京城恶少,左不过那几个。”
“是的,”秦长歌慢慢思索,“姜华已经去职待勘,他家的恶少姜川允,也成了拔了毛的公鸡,萧玦虽没有处罚他,但那番永生难安的惊吓也够了,既然姜家败落,此案却没有被立即提起说要查侦,说明不是姜川允,剩下的……”
两人再次目光一闪,都想起那个身份足够引起两方甚至三方势力敏感动荡的人物。
武威公李翰的独子李力,京城一霸,武威公本人是前朝将领出身,但是从龙极早,曾经于战场上救过萧玦的性命,他自己的妻子是前元郡主,昌城郡王的娇女,昌城郡王新朝改封安国公,李家即是流有前元皇族血脉的高贵门阀又是拥立有功的新朝显贵,真正的一门显赫。
李家的小公爷的身份,牵扯到的将不仅仅是两方势力,甚至还有帝王本人--如果凶手是他,英明仁厚之名传遍天下的西梁皇帝,该如何处置自己的救命恩人的三千里地一根独苗的娇子?
何况此案一出,定会引起门阀元老,贵族阶层的警惕和注意,为了保护阶层利益,维护阶级权威,不被政敌借此机会进行打压,贵族门阀们定要求情,合纵连横,上窜下跳,于宫中朝堂,拉起广阔无垠的关系网,而那些激进清醒的朝中新贵,出身寒门的官员,以及受害的百姓阶层,则会组成另一同盟,坚持要严惩凶手,一个普通的杀人案,最后会演变成公卿势力与平民出身的官员两个阶级间的拉锯战,新旧两股势力各有所长,扭绞糖似的扭在一起,哪一方处置不好,都有可能引发朝局动荡百官离心。
楚非欢一国王子,秦长歌开国皇后,对于政治,其敏锐必性皆非常人可比,几乎在案卷刚刚翻完,就于其中嗅到了阴谋的气味,嗅到了即将拉开的朝局的硝烟。
而如今龙琦将这个系列失踪案交到新来的菜鸟主事秦长歌手上,已经不仅仅是简单的刁难了,那是要借他的这个微末小吏的手,掀开根本不能动的事实真相,等到搅乱朝局整倒政敌后,区区一个刑部主事,在各方权贵势力挤压下,只怕连尸骨都不存了。
幸亏赵莫言的真身是秦长歌,否则,会是什么结果?
“好歹毒的心思”,秦长歌冷笑,“简直都不知道算一石几鸟了。”
默然不语,楚非欢翻着案卷若有所思,半响道:“夜了,早些安歇吧。”
不待秦长歌回答,他已转身,缓缓进入屋檐下的暗影里,午夜的风稍稍有些紧,他衣衫被风吹起,看来甚是宽大。
遥远夜色里不知谁家的不眠人,吹起缠绵的箫声,箫音清落,吹碎了苍穹薄云,吹彻了琉璃月色,徘徊迤逦,惊醒宿于树梢的夜鸟,扑啦啦飞起,洁白的羽翼一瞬间割裂夜空。
一曲《但相忘》。
秦长歌遥望着那个沉没于暗色中的背影,一声叹息飞落如碎雪。
三日后,京郊鸣凤山武威公别业,巨大华丽,占地绵延百里的洛园,接待了一对陌生的借宿客人。
老仆人背着自己的年轻少爷,说是上山游玩伤了脚,他自己年老体衰动作慢,背少爷下山怕是赶不及进城,半路上遇上野兽便不得了,请求洛园看守的管家,行行好给住一夜。
洛园向来是严令不得接待外客的,守门的管家却耐不得老人左塞银子右哀求,再看这两人一个行动不便一个年纪老大,想来是无妨,他担心那男子装假,特意装作搀扶,去试了试他,见他双腿绵软不能落地,确实是难以行路,这才安排了园子最偏一角一间下房给两人住了。
饶是如此还不放心,安排了护卫去观察,老头子咳咳的咳了一夜,少爷悄无声息,好像有点失眠,偶尔在床榻上辗转,吱吱嘎嘎的竹床声音断断续续到天明。
众人放下心,继续每日百无聊赖中打发时间的赌牌九去。
第二日清晨,那一老一少很自觉的告辞,管家忙不迭的将他们送出去。
没有人知道,当那一老一少转出山坳时,路边树林后,有人悄无声息的闪出,推出精致的轮椅,服侍年轻男子坐了,年轻人于椅上淡淡回首,对着逶迤道路尽头恢弘巍峨的洛园,一声冷笑。
随即,震动京华的李力奸杀数十民女案爆发。
武威公李翰之子,李力,私蓄武士,专为自己寻芳所用,平日里这些人流连街市,看着衣平常,没有丫鬟侍女跟随但是容态出众的女子,便掳了去,囚困于他的郊外别业“洛园”密室内,由李力日夜宣淫,玩腻了便扔给家奴,被摧残而死的女子,尸首统统扔入园后枯井,以大石埋填,洛园偏远,门禁严格,这些女子凄惨死去无人得知,家人犹自殷殷寻找,却不知娇女弱质,早已化为深井底一抹枯骨幽魂。
洛园被迅速封锁,郢都府的仵作花了整整一天时间,在枯井底,起出了三十六具尸首。
有的尸首已成枯骨,有的尚自半腐,有的容颜如生--新尸又叠旧尸,层层叠叠难以辨明,最新的一具,年方十六,刚死数日,娇容如花,却已是被摧折的花。
枯井底挖出方圆十丈的大坑,进而累累尸骨,浊臭冲天。
负责挖尸体的杂役从井底出来时,爬到一半已经腿软,伏在井口大呕特呕,其余人等,皆面色惨白,不似人色。
消息传出,前来认尸的家人挤满了洛园门口,哭声震天。
数日间,从半山上的洛园门口到鸣凤山山脚,足足数里山路,蜿蜒一地香灰和纸钱,为冤死女儿招魂做道场的人家,唢呐声吹得凄然,吹得那月色阴惨山风寒凉,叫人数里外远远听了,都不禁泪下潸然。
很长时间内,郢都笼罩在凄凉肃杀的气氛中,那些为女儿出殡的人家,无论路远路近,一定要将出殡队伍经过武威公府,无论门前守卫怎么驱赶呼喝,一定要将纸钱魂幡,扔过他家高墙。
那些沉默无声却仇恨的眼光,似乎仅是那般力道深刻的盯视,便可将这百年堂皇府邸摧毁。
李家人连买菜的下人都不敢轻易出门,因为哪怕随便开门探个头,都有可能被不知从哪里飞来的砖头砸破脑袋。
而郢都大街小巷,茶馆酒肆,人人低声紧张议论着的,也都是这皇帝会如何处置令人发指的李力,以及势力雄厚的李家会以何种方式保住自家那根独苗。
也有人提起这起案件的破案人,不过,提起他时,众人都十分一致的惋惜,摇头。
一副对方很了不起,对方很倒霉,对方死定了的模样。
掀开这起惊动西梁大案的人,是新晋探花,刚做了刑部主事没几日的德州赵莫言。
一举将气焰熏天势力豪强的李小公爷拿下的,依旧是出身寒薄,无根无基的赵莫言。
至于他是如何连捕快都没带,孤身将李力连同武士党羽拿下,随即迅速投入刑部大牢的,全京城无人得知,是以武威公认定,一定是朝中平民出身的新兴官员,功名之心极热,想整倒以他为首的贵族势力,明里暗里做了推手,在其中帮了忙。
李翰悍将出身,鲜血和军功实打实挣就的如今地位,至今军中还遍布他当年军伍部属,性子又勇悍刚烈,可谓最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一个人,如何能容得有人将主意打到他唯一爱子头上,大怒之下,当即便持了九坏大刀,要去刑部先砍了那个混账王八蛋的主事。
他那九环大刀,当年闻名沙场,刀底幽魂无数,如今封刀多年,那杀人饮血生灵的刀有时还会半夜跃鞘,不拔自鸣,是以当武威公操刀怒马,狂风怒飚过郢都大街时,四周百姓纷纷被惊动,刑部官衙门外很快聚集了一堆百姓,还有些很佩服秦长歌的勇气,对她将遭受的噩运心生怜惜的人,已经开始悄悄到附近棺材店,打算免费给杀身成仁的义士送一副上好的棺材。
“砰!”李翰一脚踢开刑部官衙又厚又重的镶铜大门!
“啪!”他一路打烂刑部官衙里所有摆设桌椅,踢飞意图拦阻的官员!
气冲冲直闯而进,面色紫涨须发暴涨的李翰,杀气腾腾无人敢拦,龙琦这几日早已装病告假,摆出了隔岸观火的态度,几个侍郎有的扎着手不知怎么办好,有的暗暗冷笑,等着再看一场热闹。
“哗啦”一声一脚踹开秦长歌的公事房,李翰大喝:“兀那小子,你诬蔑我儿,意欲置我独子于万劫不复之境,我先杀了你给我儿抵命!”
门开处,空荡荡早已躲得无人的公事房内,秦长歌手执案卷,稳稳高踞座上,喝茶。
对李翰手中寒光闪闪杀人无数,曾经饱饮他人头颅热血的九环大刀视若不见。
李翰反倒为她旁若无人的态度惊得一怔,不由自主后退一步。
一怔间,秦长歌手一挥,似是拉了根线,刷拉拉一阵响,房梁上突然落下两副长卷。
是一副对联。
黑底红字,每个字大如圆盆,笔致淋漓,竟如鲜血滴滴垂落。
风从大开的窗户中卷进,吹动对联飘飞而起,盆大的字扑面而来,隐隐竟似有血腥气息,李翰大惊之下,再退一步。
抬首一望,那字迹大得涨眼,那联句,更触目惊心!
“噫吁戏!恨苍天无目,容此刍狗,摧折我娇魂三十有六,黄泉有路我未走!”
“呜呼哉!看四海生怒,灭那凶獠,凌迟他臭肉一万零八,炼狱无门你自来!”
所谓文字可能生风雷,墨笔亦成刀锋!
李翰心口一紧,蹬蹬蹬再退。
秦长歌一声冷笑,手一翻,对联翻转,露出落款。
落款字迹较小,一连串的闺阁名字:许樱、苗深云、刘翠翠、李碧柔……
李翰茫然的读下去,心中突然一紧,仔细的数了数,一、二、三、四……三十五……那越来越接近三十六的数字,竟数出了几分寒意来。
风声啸厉,忽远忽近,绕庭盘旋,徘徊不绝。
宛如女子细声啼哭。
李翰再退!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杀人无数的九环大刀颓然落地,自炼成以来首次未曾饮血而空回。
沉重的刀身,将平整青砖地击得粉碎,碎裂声令旁观诸人齐齐一颤,碎裂声里,唯有秦长歌声音清晰明锐,一字字如钢钉钉入李翰脑海:“皇天不容性灵之恶,厚土不存杀身之罪,善恶到头,终究有报,所谓恶贯满盈,当如是也!三尺铡刀,五丈披红,正为汝子所设,冤魂号哭,徘徊不散,正待以血偿此深冤,你--难道听不见?”
李翰只觉得风声里号哭之声更响,三十六个姓名化为三十六张鲜血淋漓的女子面庞,旋转着,哀哭着,向他逼来。
李翰骇然抬首,冷汗涔涔。
对面,面容如霜,玉立如竹的少年,拂袖,厉喝:
“即已听见,你还有何颜面立于此地?!”
他冷叱:
“去!!!”
风声渐歇。
没有阳光的公事房中阴气逼人。
失魂落魄的李翰,连刀都忘记捡,踉跄退了出去,再无先前咄咄逼人的杀气煞气。
守在门外的百姓们,已经从一直在公事房外旁观的衙役口中听说了里面的精彩一幕,本还有些不信--李国公何许人也?他又不是三岁娃娃,百战沙场的杀人魔王出身,杀的人比他一个十八岁少年吃得盐还多,谁光凭气势,能压倒他?
结果当真看见李翰怏怏而出,头发也散了,刀也没了,精神气全跑光了,顿时都直了眼。
李翰走到哪里,哪里便刷的让出道来,避得远远,那感觉却再也不是当初底层人士对于贵族的凛然畏惧尊敬之意,而是以无尽的厌恶,仿佛见着了蟑螂臭虫等不洁之物,再也不愿接近。
仰头向天,李翰只觉乌云遮顶,黑暗压城,眼前的云层迅速翻腾变化,生出无数迷离黯沉,难以辨明,却似可摧毁一切的阴云来,他轻轻的打了个颤,原本因为强大的门阀势力和贵族连横,而有恃无恐的心,突然因今日这本想对人家下马威给教训,结果却被人教训了的一场见面,生出不祥的预感来。
那少年……非凡啊……
他黯然着,身影远去。
背后。
突然爆发出震天动地喝彩。
“好!!!”
“好!!!”
沉寂下来的刑部公事房,一群看热闹的人已经散去,靠近公事房的墙头,却突然传来鼓掌喝彩声。
秦长歌头也不抬,手中案卷轻轻敲着书案,淡淡道:“这世上有爬墙高僧,就有爬墙君王啊……”
“爬墙高僧是谁?”墙头探出丰神俊郎的脑袋,目光闪亮的看着秦长歌,“不会释一大师吧?他害的我好苦。”
“那是我的意思”秦长歌缓缓一笑,“不让你认清事实,将来你岂不是会认为我是骗子?”
“我又不是白痴,”萧玦骑马一般英姿勃勃骑在墙头,“顶着张脸就是你了?那咱们在一起那么多年都白呆了。”
笑而不答,秦长歌懒懒仰首道:“还不下来,爬上瘾了?被人看见,你好意思的?”
朗声一笑,轻捷一跃,身姿在半空中划出流畅弧线,下一秒萧玦已经站在秦长歌面前,微笑道:“李翰真可怜。”
“他可怜的时辰还在后面呢,”秦长歌不以为意。
敛了笑容,萧玦微微一叹,道:“我看过案卷证词了,是李力干的毫无置疑,只是他死活不认,你知道的,他背后有人授意。”
“你知道么?”他苦笑,“这几日朝堂之上,廷辩得不可开交,李力的案子,引起了那些门阀元老,贵族阶层的警惕和注意,阶层利益和阶级权威不可侵犯,他们也害怕因李力案子被政敌牵出更多的事来,导致集团覆灭,所以他们这几日非常繁忙,合纵连横,上窜下跳,内至宫中,外至朝堂,都拉起广阔无垠的关系网,誓要保得李力性命,其余那些呢,那些激进清醒的朝中新贵,出身寒门的官员,以及百姓,则组成另一同盟,坚持要严惩凶手,一个普通的杀人案,最后竟演变成公卿势力与平民出身官员两个阶级间的拉锯战了。”
“何止如此,你看着吧,”秦长歌冷笑,“李翰今天没讨到好,大约是要采取哀兵政策了,他要不对你围追堵截,不哭泣哀求,我就不姓秦。”
“你可以姓萧啊,”萧玦接得飞快,容光焕发。
白他一眼,秦长歌顾左右而言他,“不管别人怎么闹,关键是你,陛下,你怎么想?”
伸出手,极其自然的抚了抚秦长歌滑顺如缎的长发,萧玦没有立即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缓缓:“这几日,你辛苦了。”
顿了顿了,他又道:“长歌,你掀起这桩案子,李翰那批人恨你入骨,定不肯放过你,近期郢都里还有一些来路不明的势力和人物,我总觉得那些人是在找你,你虽然有本事,但敌人在暗你在明,防不胜防,这让我很有些不安,长歌,请,让我保护你。”
第十五章 厉杀
微微一笑,垂下眼睫,再抬起来时依旧一脸平静,秦长歌道:“好啊,有人保护我有什么不好?无论是你派来的人,还是我自己的人,我都接受,没什么比命更重要,没了命什么事都做不成,我不会逞能的,放心。不过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李力的处理,你打算怎么办?”
凝视她半晌,萧玦目光里的挫败与希冀交织,好生翻卷了一阵子,最终平静的道:“龙琦昨夜偷偷请见,谏言说可以在牢中给李力背上土袋,闷杀了他,也算给百姓苦主一个交代,”萧玦目光讥诮,“他说李力在牢中死不认罪,他身份高贵,又有无数人照应,好吃好喝好侍候,日子过得舒舒服服,反激起了百姓的愤怒,甚至有冲扰刑部监牢的举动。而且李力有荫封在身,也无法刑讯,没有口供、证据湮没的情况下,如何处置李力?莫如‘自杀’,李翰他们那批人也无话可说。”
“哦?”秦长歌扬眉看他,“好主意。”
“我叫他滚!”萧玦傲然一笑,“我是西梁帝王,众生皆置我脚下,帝王明德无私,德被天下,区区一个李力,又是罪有应得,我竟不敢明正公道的杀他?我需要用这种阴私手段杀一个恶贯满盈的人?他以为他提的贴心的好谏言?他在侮辱我!”
浅笑盈盈,目光却隐隐生寒,秦长歌道:“铁证如山,冤魂不灭,如此恶行令人发指,理当昭明法制当众弃市,如何反要暗室杀人偷偷摸摸?如此置国家律法于何地?”
她悠然笑着,伸指在桌上,慢慢写了一个杀字。
淡淡道:“要杀,还要开公堂审理,当堂认罪,再明公正道——杀。”
萧玦皱眉,“只要他肯认罪,我立刻就可以杀他。关键问题就在这里,李力有荫封,不可动刑,又得了武威公一帮谋士的嘱咐,抵赖的滴水不漏。李翰又和朝中一批人交情颇好,难免四下关照。这些人从中作梗,如今在牵涉到新旧势力之争——要他当堂认罪,实在很难。”
“不就是口供认罪么?”秦长歌漫不经心一笑,眨眨眼睛,“你不擅长人心奸狡之术,我来。”
极其信任的点点头,萧玦道:“也好,只是希望多少顾全李翰些,老来失子,他也忒可怜了……说起来前两天李翰已经向我哭诉过了,哭得那是老泪纵横。我直接和他说王子犯法与民同罪,这人老而弥辣,怒极之下昏了头,居然问如果太子犯罪,该当如何?我看他急糊涂了,也没和他计较。”
忍不住一笑,他道:“溶儿?他忙着做生意还忙不过来呢,李力配和他比?”
两人想起萧溶有模有样蹲在帐房里数银子的德行,忍不住相视一笑,适才论案的肃杀气氛略略淡了些许。萧玦想起一事,忽然道:“北魏那边的探子有报,北魏发生政变,晋王魏天祀得北魏法主何不予一语神机,称其‘真龙之子,天命所授’,短短数日之间聚集了大部分朝中势力,并获九门提督和京师善卫营长林军倒戈相助,以‘清君侧’为名,与宫眷纯妃里应外合,后者以慢性毒药毒病魏天祈,杀了宫门守卫太监数十,打开宫门,将魏天祀引入皇宫,估计再过数日,魏天祀便要改年号了。”
“是吗?”秦长歌毫不意外的一笑,赞道:“蛇人之子亦如蛇啊,阴毒蛰伏,择人而噬,懂得选择最有利的时机,不错,不错。”
萧玦若有所思的看着她,道:“你好像一点也不惊讶?长歌,这事是不是有你的手笔?我记得你说过你认识何不予。”
“唔……”秦长歌眼波流动,嫣然道:“大约是有那么一点点的……”
昏暗的公事房内,刚才还杀气凛然,硬是以无尽的威压将一员老将逼出门去的清瘦少年,眼风里渐渐露出一丝难得的调皮神色,那神色中有轻微的媚,有浅淡却灵慧的笑意,有春风细雨般的轻灵,于灰色沉暗尘絮飞舞的空间里,依旧干净如流泉,宛似一朵从未出世的名花,于深谷中正光华万丈的绽放。
她笑起来的样子,令萧玦仿佛听见远山上的琴音,在风中铮铮作响,一瞬间便跨越了红尘传到耳边,长风里是谁在抬指拨动流弦?一弦,一华年。
有那么一刻,他想将她揽入怀中,用自己的全部力量,狠狠的,将她的强大与娇小,完完全全揉入怀中。
他想深深埋头,以真实的感觉,体味久违的女子清丽微凉的体香。
他想要品尝她的唇,冰凉柔软,如雪峰之巅开出的莲花,如玉之洁,如麝之芳。
然而最终他退后一步。
对于她这样的女子,不知分寸的接近,等同懵懂无知的推开。
她不是寻常会软化于男人气息中的普通女子,将娇痴呢喃都化为绕指柔,那些愿意做男子的靴子、腰带、亵衣的女子,也如靴子腰带亵衣一般遍地可拾,男人喜欢取用,但不会珍惜。
而有些女子,她们钟天地之灵气,得造化之妙韵,可近不可亵,只适宜用心与诚挚,来博取她们垂青的笑颜。
如果不是爱并尊重这份灵魂中的高贵,他又怎么会愿意放低自己去重新开始,再次等候?
他爱的是她的与众不同,他便没有权利自己妄想去改变这份与众不同。
他微笑,将欲待伸出的怀抱化为一个灿亮的笑意。
“我总是相信你的,”他道,语气意味深长,“正如我总是愿意等待你的。”
秦长歌看着他神色变幻,经历沉思、犹豫、领悟,然后,退后。
一抹难得的绽放在眼底的微笑,淡淡洇开。
聪明的不去点破,她继续刚才的话题,“纯妃是谁?”
“不知道,”萧玦答得快速干脆,“在北魏后宫里,家世煊赫的我多少知道几个,都不是。她大约出身平凡,是个后宫不显山露水的普通妃子,但是做起事来可是不凡得很。魏天祈何等的谨慎小心,她居然能给他下慢性毒药而不被察觉。当晚魏天祀兵变时,她令自己的亲信宫女看守好太后和皇后,自己出现在宫门前,居然连尝试都没有,二话不说便杀人,一口气连杀欲待阻拦的守门太监七人,全是一刀毙命,手段狠辣得当时就有人吓昏了,宫门开的极其快速,硬是在内宫侍卫赶来前,便控制了整个皇宫——好决断,好杀气!”
眉毛一挑,秦长歌问:“她叫什么名字?”
“完颜纯箴。”
“完颜氏?”秦长歌一怔,随即慢慢笑开,轻轻道:“呵……不想还有这个变数,真是天助我西梁,我本来还担心蛇人坐稳了以后也会有麻烦,如今看来,他这个王位难安,魏天祈也好,这个女子也好,谁也不是省油灯。闹吧,继续闹吧,你们闹得越凶,我越开心哪……”
“探子的回报,是说纯妃和晋王达成协议,一个主控内宫一个掌握政权,魏天祀登基后,将封纯妃为皇后。”
……
“好,好,”半晌秦长歌笑起来,“原来她打的是这个主意。这两个人也是绝配了,改嫁的理直气壮,娶嫂的不遮不掩,无视物议强权至上,连个傀儡也不打算搞,什么虚伪粉饰的政治面纱都不用,直接赤裸裸攫取自己想要的,果然不愧为蛇人之子和完颜氏后代啊……”
“我怎么觉得纯妃这个当皇后的条件,听起来有那么点点别有意味?”萧玦皱眉,“不会是冲你来的吧?”
“她的目标不是皇后,”秦长歌笑盈盈一挥手,“且看着罢,有的戏唱了哪,咱们先管好自己这一摊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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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之后,李力公审之期。
连日来一直艳阳高照,春光媚好,唯独那日,天公突然变脸,一早便阴阴沉沉,不多时飘起细雨,在贴地的风里飘摇动荡,整个郢都,都笼罩在一片灰色的雨雾之中。
上了年纪的老人,倚着门扉仰望天空,半晌叹一声:“深冤不解,上应天象,不祥,不祥啊……”
年轻人却兴冲冲撑开油纸伞,“什么不祥!我看是那三十六个可怜的女孩儿在哭!老天长眼,终究要给那恶霸报应!走,看公审去!”
谁也没想到,李力这个身份,居然会进行公审,据说是陛下亲自下旨着令公审的,百姓连呼圣明的同时,也冒出疑问,不是说至今不肯招认么?又不可动刑,能审出个结果来?
怀疑归怀疑,百姓还是从各处街巷潮水般的涌出来,呼朋引伴的去了,不管怎样,看看那个横行郢都、令无数人吃过亏的恶霸老老实实在堂下受审,本身也是件痛快的事嘛。
至于今日会审出个什么结果,会如何如何将凶手绳之以法——老实说大家虽说态度激烈的要求惩办凶手,但内心深处,绝不认为这是会这般容易解决。
李力什么身份?李力的爹是什么身份?刑法这东西,向来是设给老百姓用的,大夫贵人,自有其脱罪的一万种办法,以命抵命?怎么可能?谁敢冒着杀身破家的危险杀李家子?可怜那三十六娇魂,注定是白死了罢!
阴雨如飞絮,密密给天地镀了一层油,地面上闪着青光,湿湿滑滑,刑部尚书龙琦自后堂赶往公堂时,不知怎的脚下一滑跌了一跤,跟从伺候的长随吓了一跳,他却已快手快脚爬起来,有点不安的看着公堂外。
长随探头去看,也吓了一跳,喃喃道:“这么多人……”
刑部大堂外,秘密麻麻全是人头,人山人海,胜过任何一次郢都大型集市出现的人数。
龙琦的脸色白了。
怎么下雨也没能让人少来几个?
这万一要是这些人不满意,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淹了刑部大堂!
无奈的咽了口唾液,龙琦铁青着脸看着黑沉沉的刑部大堂,不知怎的,今日总是心神不宁,似乎有什么不受控制的事,即将要发生了。
有人从对面过来,翎顶辉煌,却是今日公审的另两位,丞相毛鄂和杜长生。
今日是龙琦主审,毛鄂和杜长生陪审,那两人也看见外面的势态,都绷着脸不言语,三人相对一揖,听得外面鼓响,齐齐咳嗽一声,迈出方步出堂。
结果第一个出去的龙琦,差点又是一跤。
公堂一角,黄杨木椅上,看起来早就坐在那里的武威公大马金刀坐着,竖着眉毛谁也不理,大有谁杀他儿子他就杀谁的架势。
公堂之外,三十六家苦主家属抬骨与刑部大堂外跪候,吊着眼睛盯着李翰,亦是一副不见李力斩立决誓不罢休之态。
还没升堂,两边气氛便已紧张得一触即发。
龙琦勉强镇定着坐了,不热的天气里不住抹汗,毛鄂瞅了瞅人群,神色反而凝定下来,眯着眼睛打瞌睡,杜长生则对李翰嗜血的目光视而不见,神色平静,微带冷笑。
李力提上堂来时,万众鼓噪,声浪如潮般一浪浪扑过来,令得这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嚣张贵公子,两股战战不敢回头。
龙琦问话前,有意无意看了李翰一眼,武威公坐在公堂偏角的暗影里一动不动,看不清脸上的神情,龙琦有些诧异,却也迅速收了目光,啪的一拍惊堂木。
问讯,报名,例行公事,“呔,你可知罪!”龙琦大喝一声。
声音提得太高,龙琦清清嗓子,悄悄放松了下一这绷紧的背,他以为还会像以前很多次那样,李力大呼冤枉,抵死不认,然后草草了结,无功而返。再次收押。
堂下,白胖富态的李力眨眨眼睛,开口便道:“知罪!”
一语出万众皆惊,憋着浑身劲准备今日再审不出是非就大闹公堂的苦主家人,一口气吊在那里险些没噎过去。
龙琦僵在座上,毛鄂的细眼突然睁大,杜长生浓眉一跳,目中精光一闪。
公堂外鼓噪如啸!
奇怪的是,李翰依旧沉在暗影里毫无动静。
却见李力根本无需讯问,竹筒倒豆子般噼里啪啦将如何掳人,如何逼奸,如何淫乐致死,如何抛尸深井,一五一十说了个爽脆欢快,那神情,几乎就是不吐不快得意万分的。
龙琦呆在那里,几乎以为李力得了失心疯。然而见他神色无异,言辞清楚,述说罪行一切合若符节,实在没办法睁眼说瞎话说他神智昏聩,毛丞相素来是个老奸巨猾的墙头草,只眯着眼睛若有所思,自然也不会多说一句话,又去看武威公,见他直挺挺坐在椅子上瞪着眼睛一言不发,而杜长生已经微笑着令书吏将写好的供状拿去给李力画押捺印。
便见李力看也不看,兴冲冲几乎是迫不及待的画了押,他手指落下,堂外数万百姓,齐声欢跃。
龙琦只觉如在梦中,浑浑噩噩间正要例行公事说请旨处决,杜长生慢条斯理从袖中掏出圣旨,一句“万岁有旨,若李犯当堂认供,无需报有司献定,斩立决!”
简短旨意,字字风雷,惊骇震翻了堂上堂下数万人,杜长生却似早有准备,神色悍厉的手一挥,立即扑出两个分外高壮的衙役,抬手就扳倒李力,膝弯里一踹,桃核往嘴里一塞,勒了口上了镣,哗啦啦拖到刑部大堂外,红巾包头的侩子手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雪亮的大刀一扬,小雨初晴后的阳光反射出一道流丽灿亮的光辉,耀人眼目,万余百姓条件反射的齐齐伸手去挡那光。
手未抬起便听见刽子手一声霹雳大喝,刀起刀落,血如飞泉红练般喷起丈二,那一刹阳光都似被那血色浸染,光芒血暗如晦,而骨碌碌一颗人头,瞬间滚落在地,滚到数丈之外,那身躯才缓缓软倒。
这一番动作利落无比快如闪电,宣旨上镣拖出行刑几乎发生在刹那之间,爽脆迅捷得令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人们犹自沉浸在突如其来的圣旨之中的震讶还未过去,人头便已滑溜溜的带着浓稠的鲜血滚落脚下,堂上的人早已成了泥塑木雕,堂下的万余百姓心旌摇动目瞪口呆之下也忘记欢呼。
直到很久以后,广场上才想起如梦初醒的巨浪般的爆声喝彩,“好!!!”
群情激动之下,大部分百姓如癫如狂,乱糟糟的一声嚷叫,呼声地动山摇。谁也不知道自己想喊什么,谁也不想探究自己想喊什么,只觉得今日这梦境般的一幕,犹如一个沉痛已久的血瘤突然在心肺间爆裂,鲜血狂流间别有一种冲裂的愉悦。压抑了很久的情绪如山洪勃然爆发,直泻而下痛快无比酣畅淋漓。这番激越情绪,如鲠在喉不吐不快,直欲抓裂胸口决然长啸!不知道是谁最先冲了出去,人群顿时如波逐浪的向前涌去,叫喊,推挤,挥手踢足,人人满面红光双目灼亮,黑压压潮水般涌入刑部大堂!
早已得了关照的杜长生对此早有准备,手一挥,三千精锐的禁军甲胄鲜明的出现,无声而沉默的一线排开,挡在人潮之前。钢铁般的漠然神情,善良的长刀,深黑发亮的甲胄迅速令狂人的人群清醒下来。急欲发泄兴奋的百姓不再试图向前,转而去抢李力的头颅,有人撕到了半片耳朵,有人挖到了一颗眼珠,有人扯下了半片头发……更多人是抓到了些混着泥泞的肉屑,大笑着将鲜血淋淋送到那些尸骨面前,道:“姑娘们,你们也吃一口!”
直到杜长生见龙琦早已惊失了神智,当机立断越俎代庖宣布退堂,并令士兵驱散人群,百姓盘桓良久方才散去。堂上,所有人噤若寒蝉,龙琦犹自呆坐,满面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毛丞相眯着的眼睛终于睁大,一言不发快速离去,只有李翰,始终坐着不动,眼角,却缓缓流出鲜血来。
他硬生生把眼角瞪裂了。
他脸上的神色,连杜长生也不敢多看一眼,他收拾东西,离开,走到一半,忍不住回首,便见一道淡淡黑影,自李翰身后掠过,转瞬消逝,随即,空寂黑暗的刑部大堂之上,突然爆发出一声厉嗥。
如孤狼啸月,猛兽被围,冰天雪地里为世所遗弃,无尽愤怒悲哀惨痛绝望的滴血长嗥。
梁柱桌几都似在颤抖,地面上浮尘飞卷倒退。
杜长生呆站在黑暗中,一步也不能移动,等到觉醒时,后背已湿透重衣。
他缓缓转身,遥望宫城,素来平静无畏的脸上,现出一抹惊恐的神色。
李力奸杀数十民女案,终于在发案半月之后,以最不可思议、最为难以想象的方式,最令众人始料不及的结局,尘埃落定。
所谓利落爽脆,所谓快刀斩乱麻,所谓震撼人心,都似乎不足以形容此案带给西梁朝廷,乃至全天下百姓心中的震动。
长达数月的时间里,茶馆酒肆里的话题,都无一例外是那日刑部大堂前,被万众手撕口咬凌迟的李家公爷之死。
李力,也成为西梁开国以来,下场最为惨厉的贵族后裔。
他运气着实不够好。
此案轰动京华,影响力也是极其深远的,百姓从李力被诛一事看见帝王的英明果敢,认为从此看见了盛世的曙光,权贵从此事上看见了年轻帝王的计谋和深沉,收了几分往日的自恃和骄狂,那些出身寒门的新贵们,则欢欣鼓舞的认定皇帝必将成为千载以来第一大帝,意气风发的为跟随新帝开创天璧盛世而殚精竭虑。除了整日在府中失魂落魄苦思冥想爱子为何会当庭认罪的李翰,所有人不管内心如何波动,表面上都积极起来。
并没有亲眼看到刑部广场上那惊人一幕的萧玦,事后知道了李翰的遭遇,却呆了半晌,在朝会上也微微失神。
她是如何做到的?
李力怎么可能认罪?
还有,为什么,要让无辜的李翰,亲眼看到爱子如此惨烈的死亡?
最后一个问题,令他突然黯然。
长歌,长歌,隔世重来,你的心,是否比当年更冷上几分?
血泊里的睿懿,让你从此难以回复温暖,永远深恨?
我要如何,才能真正温暖你?
……
乾元四年六月,桐花馥郁满城香的时节,深门大院花墙下的凌霄也开得火艳,高达数丈似可攀云。
新晋刑部郢都主事赵莫言的仕途,亦如这姿态超拔的凌霄,步步凌云。
到任刑部不足一月,以破李力奸杀民女案有功,升员外郎。
成为西梁有史以来,最为年轻,升迁最速的五品官员。
作者:
admin
时间:
2014-1-1 20:04
第十六章 轻吻(已修改部分情节)
风满楼最近生意可真叫好。
日日爆满,人流如潮。
用小掌柜的话说,便是:“咱家来势凶猛,挖尽你家敲米桶。”
不过一个月,便在百姓的热烈要求下,在城南又开了一家分店。
说起来生意好,也有老板与众不同的原因一一谁见过五岁掌柜?谁见过那么精明的五岁掌柜?谁见过那么精明又无耻的五岁掌柜?
开店第二日,他便把最受欢迎的香粥小菜搞了个限量销售,每日只卖三百份,绝不多卖,小菜每日只卖一种——您想吃酸缸豆?对不住您哪,今天只有酱腐乳,要么您明日再来?不过小店今日的酱腐乳,刚刚郢都第一美食大师带了一份走……今天的粥也是新品……您确定真的不需要尝尝?……真的不需要?……啊,请,楼上雅座一位……
秦长歌现代那世的广式早茶也被包子掌拒有样学样的搬了来,习惯早上喝茶啃面饼吃粥的郢都人,刚刚找到酱菜的感觉,一转眼便见衣服干净得像是随时都刚洗过澡的小二,推着个亮闪闪的镶银小推车漫步而来,车上放着几十个精巧的小笼子,好奇的人便掀开来看——翠绿晶莹的翡翠饺,粉红透明的虾饺。红酥喷香的凤爪,金黄甜脆的香芊卷,夺人眼球的色相和扑鼻的热腾腾食物香对清晨饥肠辗糖的肚腹的诱惑力是难以想象的,于是,早茶继续大卖。
包子最近的床垫里都塞满银票,银票床垫的美好感觉让他睡眠质量飞速提高,包子每晚听着银票在自己身下簌簌作响所产生的兴奋感,好比色狼听见美人在身下娇吟。
“每日想个嫌钱计,明日枕着银票睡,真爽啊……”每晚包子都笑眯昧的进行睡前告解,时刻模拟着富翁的感觉,油条儿给他洗脚时,都能看见他陶醉的张开怀抱,做拥抱财源状。
包子再也不睡懒觉了,每日卯初即起,巡视两家分店,下午回宫读书练武,晚上陪着干爹看完由凰盟专训属下担任小二的两家店内收集的三教九流消息后,早早睡觉。
他每天从店里回来时都精神愉悦,今天看来更是高兴得要飞了。
还没迈进房内,老远就听见他的声音:“干爹!”
书桌边正仔细翻阅凰盟原属商辅和风满楼送来的各类情报的楚非欢轻轻抬头,微笑看着小小人儿,披着一身明媚的阳光,风一般的窜了进来。
“又讨了什么便宜?笑得这么开心?”楚非欢随手从桌上取了一方面巾,仔细的替包子擦脸上不知何时粘上的米粒,包子早已习惯性的占据自己的老位子——干爹的膝盖,得意洋洋的抱着他的腰,晃着漂亮的大头“我今天恶狠狠地宰了一个冤大头一回。”一边还做了个掌刀下劈的手势。
“谁运气这么好被你宰?”楚非欢和这天雷阵阵的娘俩在一起久了,多少也懂了点她们的口头语,偶尔对着包子,还会陪着说上一两句,“想必是熟人吧?”
“干爹你快赶上我聪明了”包子很有个人风格的夸赞一句,笑嘻嘻道:“你猜?”
“你那倒霉的爹。”接口的却不是楚非欢,门帘一掀,秦长歌漫步而入,先将端着的药递给楚非欢,笑道:“秦长歌新制风满楼独家美食,功能延年益寿怯病除灾,客官请用。”
她看起来有些疲倦,目光却依旧明亮,如珠如玉,如宛转流过山间碧树的清泉,缓慢而无所不在的落于楚非欢颜容,只是那目光里淡淡笑意,却有此责备的意味。
浅浅一笑,接过药碗,楚非欢对着那浓黑药汁似乎有一刻的犹豫,然而最终还一滴不剩的喝下去。
他喝药时,秦长歌瞅着包子,笑道:“你怎么宰他的,说来听听?”
“你也有不知道的事啊,”包子得意,“他今天带了几个人来楼里用午膳,我还是让小二去接待,他说要见我,小二说老板亲自接待要加钱,收了一锭黄金,然后他要吃店里最有特色酱菜,我说店里不可以点菜,要点菜,必须要加点菜费,又是一锭金子,然后我说为了配上他的高贵身份,可以安排专人给他进行布菜解说,唔……这个光荣任务由高贵的老板我亲自担任……这回他掏出了一张龙头银票……”
包子啃着手指,乌黑大眼贼亮贼亮,美滋滋的等老娘表扬他无耻厚黑。
“你错了”,秦长歌却一脸肃然,拍拍愕然的包子,“你这个赚钱法子又累又蠢,我教你一招省力的,对付你爹一定管用,他不是带了人来吗?你别小气,你上菜,拼命上,哪值钱上哪个,上完了你就不要钱。”
“啊?”包子愕然。
秦长歌正色道:“他一定会问为什么,你就说为他省钱一一不容易啊,瞧您几个手下,营养不良的样子,忒可怜的,饿的吧?跟着您跑没吃的是吧?当我施舍了”
……
“明白了!”包子一拍头,“堂堂皇帝啊,请大臣吃饭结果还被施舍,他面子往哪搁?他不赶紧撂张超级大面额银票来证明他不需要同情,我就不姓萧!”
“孺子可教!”秦长歌赞,“话说回来,你改姓的代价,我还没和那家伙要呢……”
轻轻一笑,楚非欢喝完药接口道:“你两个更适合做商人,做太子实在可惜了的。”
他将碗放下,包子已经乖巧爬下他膝盖,递上面巾,又将碗端了出去,楚非欢用面巾按了按唇角,抬眼看似笑非笑倚桌看他的秦长歌,淡淡道:“长歌,我答应我会老实喝药,你就不用亲自熬药看我喝下了,你已经够忙了”
一斜身在楚非欢对面坐了,秦长歌一笑朗然,“非欢,你如此聪慧,有些事想必不用我说得那么透底,如今我只望你不要放弃,相信你自己也相信我。”
垂下眼睫,笑意如清灵露珠转瞬即逝,楚非欢道:“我只知道不相信你的人都是蠢人。”
他微微有点神思不属的模样,转目看着窗外桐花,那些花儿淡紫粉白,色泽沉厚润泽,馥郁香气一阵阵透窗而来,这盛世之中,人人欢欣鼓舞,连花也香得这么奔放热烈。
记得母妃就最喜欢桐花,偏不爱那些富贵雍容的牡丹芍药,她的宫中种了一株桐树,六月间花开得极盛,过不了多久就会落了一地的花朵,宛如浅紫地毯,母妃便懒懒往上一躺,吹起玉笙,鸣泉溅玉般的笙音吹彻琉璃长天,吹亮一轮月色,吹起漫天星光。
他当时就趴在殿阶之上,静静聆听,直至睡熟。
可以放心的睡去,因为第二日,会在母妃怀中醒来,她用雪白的手指笑嘻嘻捏他的鼻子,问:“小懒猪,你为什么又赖上我的床?”
他永远记得她的笑容,是一树开得最璀璨的花,芬芳甜蜜,永无悲伤。
纵使她寂寞、思乡、不为他人所接受,亦不曾摧折那笑意醇美。
母妃……是离国后宫最美的妃子,也是最特别的。
那个没有机心,不懂世故,年近三十久居深宫依旧奇迹般保持天真烂漫赤子之心的女子,于鬼蜮深宫中出奇的干净如雪绢纯洁如幼童,十年宫廷,她竟然连争宠都始终没能学会。
和那些一进宫便被严酷事实逼出机心与诡诈的女人相比,她坚持着年少的纯真,不为现实和时光而改。
然而,便是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的淡泊女子,却于父王五十大寿那日,被喝醉酒的二哥闯入寝宫,将当时正在洗澡的她一番猥亵。
这个清淡却刚烈的女子,不能容忍洁白被污,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
那夜星光好生烂漫,烂漫星光之下,纯净女子在他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
临别前她对他说:“人生不过一场是非之欢……”
从此他改名楚非欢,原来的名字,楚昭晟,被他嫌恶抛却。
昭晟昭晟,双日辉映,光芒万爻,可是这世间如此黑暗丑恶,哪来的光?
当夜他闯进二哥寝宫,杀宫人数十,倒提的长剑一路滴落鲜血,蜿蜒如狰狞赤龙。
二哥缩在床角涕泪横流的求饶,他只是冷冷看着他,冷冷的,将剑锋捅入兄长的下体。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里,他道:“你何必做男人?我实在不喜欢你和我一样是个男人。”
阉了那禽兽之后他淡淡坐下来等,他以为自己会下天牢,会被狠狠惩治,毕竟他的母妃只是离国南疆乡下的一个孤女,二哥的母妃却是大司马的长女。
结果那夜,御林军围困之下,父王将他驱逐出宫。
火把照映下数千人鸦雀无声,他在万众目送中负剑而去,踏出宫门前终于忍不住最后一回首,看见父王突然一夜之间佝偻的腰。
那一刻他终于知道,原来他是爱着母妃的。
他不宠爱她,只是害怕这个单纯的妃子,蒙宠后却不能保护自己,会被其余妃子害死。
然而再有万千放在心底的爱又如何?斯人已逝,终究再不能知。
那夜宫门前黑暗的漫漫长路,他一步步踏出,他对自己说:我以后,要爱一个人,全心全意的爱她,保护她,我要让她知道我爱她,但是绝不强求她去接受,去感激。
爱是成全,不是封锁和掠夺。
然后,便遇见了长歌。
他对她一眼动心,却从未想过要将她从萧玦身边夺走。
由她,自己选择罢……
楚非欢眼眸中清光如碧水摇曳。
今日桐花开得好生灿烂……许是为母妃庆生吧。
……
“非欢,”秦长歌突然蹲身,仰首凑近,细细看他眼睛,“你在想什么?”
冷不防被插进来的话打断思绪,楚非欢不由一怔,下意识的一低首。
一低首。
一个无意识的吻飘落恰恰迎上的洁白额头。
如蝶翼落于花瓣,或是清风拂过平静水面,抑或是一朵云,投射于晶莹的波心。
平静表象下隐藏唯有自知的翻卷悸动。
……
楚非欢闭上眼。
也许是今日桐花开得太好,也计是想起母妃太过怅惘,也许是害怕这一霎时光不待人,也许是突然觉得疲倦。
他突然想,放纵自己一刻。
就那么一刻。
这些年风雨磨折,那些年朝夕相伴,至今为止最为接近的距离,便是此刻。
可不可以允许他,多多贪恋一分?
……
他将自己的唇,几不可察觉的,微微多停留了那么一霎。
没有立即移开口
午后日光静好,照得屋内宽阔光明,一线明光如画卷缓缓展开,画卷里,坐着的俯首的秀丽男子,俯向半跪仰首的清灵女子,他的唇温柔落于她额,他的发如水流泻于她肩,他闭目,这一刹的沉醉里隐隐一抹深静幽蓝,蓝如命运底色上不可消弭的沧桑。
长风从遥远的天际奔来,在此处脚步放缓,天地万物都因某个微带酸楚的期望,屏息停滞,花缓缓绽开,姿态含蓄而矜持,如此静好。
稍倾,他轻轻移开。
所谓时间拉长的放纵,不过是内心里难以言说的延迟。
他一向是隐忍而自省的男子。
那电光火石,一擦而过。
已是自觉奢侈。
只是,从此,谁的心上抹上一道无痕的印痕?
风卷轻帘,帘前蓝衣男子轻轻低首,对着怔怔看着他的秦长歌一笑,顺手取过桌上的情报,淡淡道:“最近京中有异动,我怀疑各国势力都已派遣人手来到郢都,其中离国的飞鲨卫被你整治了一回,套走了想要的东西,再扔到了平州近海港口逼他们回国,南闵那两拨人,有一拨暂时无暇搅事,另一拨最近也销声匿迹,北魏国内政变,暂时也不会有动作,现在我只担心白渊,我始终没能看出,他如果布置暗探,会是什么样的情况。”
“白渊这个人,我没见过,”秦长歌慢慢道:“但是这个人,绝非易与,我搜集过他的所有资料,发现他是真正的来历不明,而且在成为东燕国师之前,非常能忍——所以他的势力,郢都绝对有,而且一定是长期潜伏的。”
“我怀疑一个人,”楚非欢扬起脸,秀丽眉目在日光下轮廓清晰美好,“再等上几天,就有结果了。”
“好,”秦长歌也不多问,道:“我还要去衙门办点事,你别太劳心,多休息。”
刚要转身,门口探进一个大头,贼兮兮道:“我有一个消息,贱价销售,谁要?”
“我要,”秦长歌懒懒道:“一枚铜扳,你不卖,我就没收风满楼。”
撅撅嘴,包子无奈的道:“城西石板桥下面最穷的王老三家里突然阔了,搬到城北买了一座小院子。”
他没头没脑这一句,原以为娘和干爹一定觉得无味不要听,那么将来也怪不着他不说实情了,不想那两人竟然齐齐转头,同:“哪来的银子?谁给的。”
翻翻白眼,包子突然觉得和太聪明的人生活在一起实在不好玩,“不知道,王老三最近失踪了,今天又个来吃饭的人说起,怀疑那银子来路不正,他说就王老三那个刀疤脸三角眼的,哪配发财呢。”
若有所思的听了,秦长歌拍拍儿子大头以示奖赏,对楚非欢点点头,直接出门了。
她是去见萧玦。
西梁律例,四品以上官员才可以为帝王召见,秦长歌还不够资格,所以萧玦只好约她宫外相见。
距离李力案已有数日,萧玦一直没有和她联系,秦长歌心知肚明,这人是有心结了,她也懒得解释,让他自已静静想想也好。
萧玦这次约在觞山,六月的觞山,清凉荫翠,繁花香茂,时有飞鸟啁啾而过,掠响松涛,于这幽幽山林之中,反衬出别样的寂静。
沿着一弯清泉反向上行,水声叮咚,如珠落玉盘,水流尽头,半山之腰,有亭名:扶风。
扶摇乘风,鹏翼干里,如此阔大的名字,正合亭下惊涛拍岸的滔滔遐水,意境非凡,令秦长歌想起去年夜访觞山,绝巅之上,将万世春缓缓倾入遐水以示祭莫的素玄,那日他衣襟如雪,神色怆然,飘逸潇洒之姿,仿佛亦将乘风而去。
想起素玄,秦长歌不禁又再次叹息。
这人自从回到郢都,就神龙见首不见尾,着实奇怪……
叹息未完,已有人在亭中道:你步子好快,武功果然进益了。”
秦长歌抬头,看见背光的皇帝陛下,一身轻锦黑衣,袖角绣银龙飞舞,和掌中银质雕龙的酒杯非常协调,正举杯对她做出邀清的姿势。
阳光在他身上细细的勾勒了一层辉煌的金边轮廓,他看来灿然如神。
秦长歌眼角一扫四周,笑了笑,看来萧玦吸取上次两人单独出门险些丢掉性命的教训,老老实带了不少贴身护卫。
在萧玦对面坐了,萧玦默不作声的亲自替她斟酒,秦长歌也就默不作声的喝了。
风里传来松针的清香和四周的花香,都不抵这酒香浓郁,两人好似也爱上了这酒,硬是和酒拼上了,一杯接一杯的喝,转眼间一壶酒去了一半。
萧玦酒量一向好,秦长歌也是越喝越清醒的人,两人目光灼灼,都只喝不说话。
最后还是萧玦耐不住,无奈的道:“长歌,李翰这几日没有上朝。”
秦长歌淡淡的唔了一声。
“他老了许多,”萧玦盯着秦长歌,“长歌,不要误会我是为李力的事怪你,他是非杀不可的,只是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如何让李力认罪的?”
如何让他认罪的?秦长歌盯着掌中酒杯,露出淡淡笑意。不外乎就是那些阴谋诡计,你这光明心性,何必要知道那些黑暗阴私的东西?
好吧……你一定要知道,由得你。
“我买通了李家的一个很得信任的家将”秦长歌慢慢道:“他带了我安排的一个精擅内媚的女子去了刑部大牢,那女子一番媚术,迷得李力死去活来,欢好情迷之时,那女子便告诉李力,国公不忿帝王凉薄,欲待起兵自立,国公现在已经派人潜入幽州,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唯一碍难的就是公子现在羁押在牢,对方又咬得死紧,无法以无罪开释,若是一直不认罪关着不放,万一国公起事,李公子你一定会被皇帝砍了头,国公的意思,是要你赶紧认罪,他已经打通各方关节,到最后会判你流放燕州,到燕州必须经过幽州,到时命人假扮山贼,杀了押解官兵,救出你去,就地在幽州起事,等到国公从萧玦小儿手中夺了这江山,李公子你就是我朝的皇太子……”
她讥诮的笑了笑,模仿那女子的口气道:“奴婢在此先恭贺太子了,太子将来御临大宝,可莫忘记奴婢……”
侧首看着萧玦,秦长歌微笑,“你说,这么美好的一番话,李力怎么会不动心?他当时眉飞色舞,恨不得放声大笑,本就被媚术和控心之术迷失了的心,很容易便被太子美梦冲昏头,怎么舍得不相信她的话?所以,他上堂时认供才会急不可耐,我想,他画押时一定想象成这是自己在用玺,黄绢裹着长枷也成了金丝龙袍,听说他认罪时,快乐得几乎笑出声来。”
微微感叹,秦长歌道:“无论如何,他死之前,还是愉快的,也许你觉得他大笔一挥,墨迹落纸的那一刹,落地了自己的人头很凄惨很可笑,可是在当时,他是很开心的。”
怔了半晌,萧玦忽的将掌中酒一仰头喝干,喃喃道:“好,好,杀人害人还能让被害人愉快的去死,朕……佩服你。”
仿佛没听见他改了自称,秦长歌也一扬手,喝完了杯中酒。
“那么李翰,又是怎么回事?”萧玦默然半晌,问了一直盘桓心头的疑惑
李力上堂的那一刻,他已被我派出的高手封住了穴道,动弹不得。
惊心的惨剧缘由被主使者淡淡说出,立即被鼓荡的山风吹散。
但是有些砸入心底的震撼与黯然,却一时难以消除。
萧玦怔怔看着山巅挂着的漂移的浮云,半天都没说出话来,他知道自己该感激长歌,感激她干净利落的解决了难题,雷霆万钧冰雪一片,强大有力的震慑了各方势力,亦博取了民心,又杀了该杀的人,维护了律法的正义,可谓难得的漂亮活计,可不知为什么,他突然觉得心很凉,彻入骨髓的凉。
他听说过当时发生的一切,李力被诈招供,李力被杀时的震撼和群情涌动,死后尸首被万人糟践得只剩白骨……这一切落在一个老父眼里,却眼睁睁只能看着,连闭上眼睛逃避亲子被万人撕咬的那一幕都不能——何等的残忍。
李翰,是他的救命恩人,当年他被人设计,错立军令状,最后一战时辰将到之际,他无奈之下带着死士闯营,身中暗箭,是李翰冒着箭雨拼死救护,又将他背出战场,等到回营时,精疲力竭身中三箭的李翰,一头栽侧在地,栽侧时犹自不忘将他先推到一边,生怕触动他箭伤。
这些都是他醒来后听部下说的,自那日起,他便对自己发誓,芶富贵,莫相负,绝不做凉薄无德之主!
如今,他却杀了他的独子,并让他眼睁睁不能逃避的看着爱子惨厉绝伦的死去。
纵使李力有错,他也从未打算放过李力,可是,千错万错,死亡便已是最大的惩罚。
杀掉李翰的独苗,他虽无悔,但已觉不安。
他从没有想过,结果会是这样,没想过她会这般残忍的对待他的救命恩人,他的开国功臣。
他默默的坐着。
遐水之水,不知疲倦向东奔流。
载人间几多悲欢?
良久,萧玦抓过酒壶,一气喝个干净。
随即站起,一言不发而去。
理智上,知道她是对的,感情上却一时不能接受她如此的阴毒之举。他匆匆行过觞山山道,在四周侍卫的迅速集结中快速离去,他步伐如此快速,掠动山道侧草地细密的绒草,那草俯伏于他黑底镏金边飞银龙的锦袍下,如同这江山这天下万民百官俯伏于他脚下,然而这一刻他却只想到过往那些杀人如草芥千里不留行的征战岁月,想到那个背他出尸山血海的粗豪汉子,曾经他以为建国之后,可以做个堂皇光明的好皇帝,摒弃一切残忍的、血腥的、冷酷的阴谋与算计,然而他终于明白,原来建了新朝,做了皇帝之后,因为局势逼迫,那些身不由己,鬼蜮杀招,只会更多。
他微微悲凉的想,你为什么不能拦住他,不让他来刑部大堂?
他走后的扶风亭,步伐风声带起的亭角铜铃微微晃动,声声脆响,山腰一缕浮云飘摇动荡如烟光,光影后秦长歌神色不动的取过酒壶,轻轻摇了摇,无奈的道:“还真小气,一点都不肯剩给我啊……”
清丽容颜噙一抹淡淡笑意,无波眼神满是通透的了然——早知道,早知道如此啊……
早知道仁厚重情的萧玦,会在听到直相后对她心生寒怖,会对世事心生苍凉,他毕竟不是皇宫中长大的孩子,从小学习的就是帝王之术,面对的就是阴诡杀机,早已锻造出冷硬悍厉的深沉心志,他只是一个普通王府长大的个性仁厚的孩子,劣境排斥只造就了他的坚韧勇悍,沙场征战只锻炼了他的铁血敢为,而那些阴谋算计,一直都是秦长歌一手操办,他只是战神,是属于光明和胜利的年轻皇帝,他的赤子心性,会使他在直面残忍时,也许会有些难以接受,甚至会……迁怒她。
她明明知道。
只是终究不忍见他那郁郁神色。
只是,你离去得太早,你为什么不把想问的话问出来?
我……其实有派人去拦阻李翰。
但那晚,李翰根本不在府中,连我的手下也没找到他在哪里。
……
良久,秦长歌站起,斜倚孤亭,遥望云霞深处漫漫长天,忽然一笑,一撒手,将酒壶扔入云海。
酒壶银光一闪,如流星没入云雾层层深不见底的深渊。转瞬不见。
却隐约听得铿然一声。
白云忽然一分,而烟霞忽起,层云深处,乍起鹤唳清音。
其音清越,若凤翔舞,自蓬莱而生,自九天而降,星光穿越,仙气浩然。
啸声未尽。
长衣飞舞,仙姿逸然,宛如神祗开辟鸿蒙裂世而出,带着无尽的烈烈光华,一人自云裹雾绕的山崖深渊之上,冉冉而起。
他脚下只有虚空浮云,却若有物托举一般,缓缓上升,最后停在半空不动,正对着秦长歌。
手一抬。
日光初生,月色乍起。
那光芒转眼便到了秦长歌眼眸,
上官清浔!
这世间,除了剑仙,谁还能如此武功惊人,啸声如鹤?
秦长歌的第一反应是庆幸。
庆幸萧玦已经走了,护卫也随之而去,否则又要有人白死了。
第二反应是立即做了个手势,暗示自己的护卫也无需动作。
铿!
剑光停在她眉睫前,寒气逼人。
对面保养极佳的中年男子,明明很远,却象近在身侧,明明平视,却象傲然俯视般,看着她。
只是……并无杀意。
上官,是不会轻易杀人的。
秦长歌只是在拼命的满面惊惶,双腿抖如筛糠。抖着嘴唇,吃吃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远远的,上官清浔横剑而指,皱眉看她,良久咦了一声。
秦长歌继续做足胆小鬼模样,连滚带爬的躲到亭子角。
上官清浔目光闪烁不定。
这个人……奇怪……
要不要……
却有人突然大笑一声,骂:“哪家混账,乱扔东西砸到我头,害我比武输给师叔?”
话声里,一道灿亮白线如火炮中的硝烟般,笔直飞速的自深渊下突然升起,浓厚的云雾立即宛如被利刃戈开,齐刷刷分成两半,裂成整齐的天地之帛,再被那衣袂猎猎黑发飞扬的男子一拂袖间,大笑着卷入袖底。
不同于上官清浔姿态蹈舞的缓步飞升,他来得飞快,闪电般惊动风雷,却姿态潇洒,光华逼人。
秦长歌目光闪了闪。
那人手中抓着刚才春长歌扔下去的酒壶,看也不看秦长歌一眼,就手将酒壶做了个舀白云的姿势,大笑递到上官清清面前,朗声道:“师叔,既已无酒,何如以山崖为几,以遐水为席,饮白云,就清风,吞吐烟霞,鲸吸沧海,然后你我再战三百回,方不负此一番豪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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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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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 20:04
第十七章 剖心
傲然转首,上官清浔衣袖一拂,一足踏上崖边一块摇摇欲坠的山石,半晌道:“你不错。”
眯了眯眼,秦长歌想,上次这老家伙夸人“不错”,是多少年前来着?好像夸的是三十年前武林盟主谢如意?当时谢如意还不是武林盟主,只是一个被逐出门墙的毛头小子,得此一语,名动天下,垂三十年盛名不衰。
能让高傲绝俗惜字如金的上官说声“不错”。素玄好有面子。
秦长歌不知道,上官夸人不错的频率不是三十年是十五年,十五年前,上官曾经在碧落神山某个连千绝弟子也不知道其存在的地方,对着断桥上云雾间梳双髻的灵秀少女注目良久,最终对身侧之人一笑,说:不错。
只是当年那句赞语最终没有传出去,没能造就到那轰动的名声——因为那不是说给当事人听的评价。
那个被上官赞誉“不错”的少女,几经红尘起落生死,如今改头换面重新站在他面前,换来的是他不屑一顾却又微微疑惑的眼光。
世事有时真的很奇妙。
还有更奇妙的。
被名动天下的刻仙夸赞的那个人,居然毫无受宠若惊之色,衣袂飘飘也一足踏上崖顶,他踏的地方看起来有些怪异,仔细看去才发觉,他立足的根本不是实地,而是一株挣扎着从石键里露出一点茸茸绿色的细草的叶尖。
长叶细弱,颤颤飘摇,看起来似乎连一颗露珠也难以承载,然而素玄修长身形稳稳其上,除了飞动的发丝和衣角,他看来稳如秦山。
踏万里层云,拂四海清风,俯首笑瞰云涛如怒,弹指间追逐流光,令人仰视的绝顶风华人物,一笑间山河浩荡。
山风横卷如铁板,以足可将人卷下山崖的力度不肯停休的打在那两人身上,那两人只是若无其事,素玄将手中酒壶抛起,忽然衣袖一卷,酒壶如一道银龙尖啸着飞了出去,转眼间没入云雾之中不见。
“师叔!”素玄的声音响在空寂群山之中,听来越发清朗有力,四面八方都在不由自主重复着他的言语,隆隆震人心神,“今日你我只比了剑术内力,尚有轻功未曾比试,如何就可罢手?您即已多年未动手,何妨今日和侄儿动个痛快?刚才那酒壶,侄子将之掷向觞山之西,那里侄儿曾经藏过一坛好酒,请容侄儿先去一步,将之盛满,以待师叔,如何?”
“何须你等我。”上官清浔傲然一笑,“我寻了来,我就先喝,你若迟上一步,别怪我不留给你!”
话音未落,素玄身形一闪,一道雪箭般已经射了出去,转眼已在层云之外,遥遥听得他笑道:“师叔,侄儿是晚辈,可得容我先走一步,那个,您要是赶不及,侄儿要不要等您?”
“坏小子!”上官清浔忍不住一笑,却自尊身份的矜持的不急着去追,稍稍一停,才拔身而起,半空中飞鹤般的身影一纵,已在山外。
秦长歌看着他远去,青衣高冠的身影转眼淡如薄云,终于松了口气。
不是不感激素玄的。
硬是用激将法,将这个修炼得快要超凡入圣的老家伙激起了好胜心,引开了他。
秦长歌知道自己那许多护卫瞒不过老家伙,知道自己有武功也瞒不过他,这个时辰,一个看起来象个书生却身有武功的人,带了这许多护卫跑到这个冷僻地儿,确实是件令人奇怪的事情。
所幸,高手是寂寞的,多年来立于武学巅峰没有对手的高手更寂寞,上官那样高傲淡漠的一个人,遇见惊才绝艳的素玄,也在多年难逢对手后,被激起傲性,起了争竞之心。
放弃了继续探索她的兴趣。
秦长歌在胸口画了个十宇。
祈祷。
素玄,保佑你不会被老家伙揍死,阿门.
天色将暗,暮色里飞鸟归巢。
秦长歌却不急于回城,却是于扶风亭下,茫茫云海之前,负手立定,无声一笑。
晚风越发剧烈,拂起她黑发缭绕飞舞,她看似无意的,突然摸了摸自己垂落的长发。
寒光一闪。
宛如自空气中神奇的突然出现,一裁同样如黑色的发丝般的东西,闪现于她纤白的手掌,几乎是刚刚出现的那一刻,便立即呼啸着飞了出去。
悬空跃起,精准一抓,半空中身姿流光一转,借那飞旋之力不留余地的挥臂一抡,剧烈的罡风气流中青衣少年长发和衣袖一同飞起,黑光闪耀成一片水晶幕墙,秦长歌一抡间仿佛要打碎了这铁桶江山般,横扫方圆数丈!
尘雾飞腾,地面细草被大片卷起,瞬间被强大气流绞成绿色的细末,纷纷扬扬如下了一场翠绿的雨。
“啪啪”连响!
宛如被飓风连根拔起般,山石巨树,草间崖缝,近处所有可以藏人的地方,统统被巨力掀开,滚出狼狈的黑影来。
被后烈的气流逼得睁不开眼无法呼吸,这些人捂着脸到处乱滚,试图找出可以躲避这满面杀气的地方,然而却觉得天地之大,突然缩成了铁桶般大小,毫无缝隙的牢牢地捆绑住自己,往哪处都是碰壁,往哪处都撞得头破血流。
他们今天运气不甚好,遇上了因为刚才发生的事有点点郁闷的秦长歌,一出手就施了自己功力大进后新创的杀招“怒神卷”。
如神之怒,惊动风雷,一着即出,天地束手。
噙一抹淡淡笑意,秦长歌单手向后一拖,那些人立即身不由己的被拖至她脚下,毫无抵抗之力的啪啪啪啪的叠在一起。
手指一戎,风消云散,黑光再次掩于黑发之内,谁也无法自满头乌发中分辨出哪根才是足可杀人的利器,秦长歌漠然一瞥,一脚踩上最近的一人胸膛。
以臂撑膝,笑吟吟俯首下望,眼睛里却没有笑意,秦长歌轻轻道:“李公爷可好?”
愕然瞪大眼,刺客再没想到对方居然第一句话不是那句例行的“谁派你来的?”而是直接问候了主使者。
他的神情,令秦长歌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冷冷一扯嘴角,秦长歌道:“无趣。”
直起腰。啪啪啪啪几脚。
连惊呼声都没有,连想好的求饶之词都来不及说,四个刺客,被秦长歌干脆利落眼也不眨的踢下了深渊!
连看都不看一眼,仿佛刚才自已踢下深渊的不是生命,秦长歌漠然回首。
一回首便看见黑色锦袍的颀长俊朗男子,正立于山路一隅,看她。
他长袍在风中飞散,衣上银龙栩栩如生,似欲破衣而出作九天之舞。
他眼神幽邃,凝望眼前女子,默然不语。
怔了怔,随即满不在乎一笑,秦长歌道:“陛下怎么去而复返?真不巧,又给你看见我无故杀人了。”
萧玦默然,半晌,上前一步,涩涩道:“长歌……对不住。”
本已迈步前行,准备和他擦肩而过的秦长歌,无声的站住,想了想,笑了笑,道:“你何曾对不住我?”
“你从不无故杀人,”萧玦腰背笔直,并不回首看着长歌,只是注目刚刚湮灭四条生命的山崖,轻声道:“比如刚才这四人,是李翰安排的刺客吧?你不能让李翰知道你有武功,也不能让李翰知道你有护卫,你只能灭口,而且,这四个人既然是刺客,完不成任务的下场多半也是死,你不过是保护你该保护的,你没有错。”
“陛下很通情达理,真是我西梁万民之福。”秦长歌的语气听来一点也没有讽刺,淡淡一笑,“既然陛下不要求我杀人者死,那我就告退了。”
她微笑着,拍拍手,和萧玦擦肩而过。
冷不防萧玦突然一伸手,抓住了她的肩。
皱皱眉,秦长歌缓缓看向自己的肩,再看向他的手,语气平缓却清晰地道:“陛下,这里有很多人,在看着你我。”
“别叫我陛下,别管那些人”萧玦语气铿锵,双眉长挑如刮,“长歌,我知道你生气了,你当生我的气,是我糊涂了。”
秦长歌目光平静的看着他。
萧玦在这样宁静博大其实却有点森寒的目光中毫无气馁,只是坚持说自己欲待出口的话,“我刚才下山到一半我就后悔了,这其中定有隐情,你不是那样的人——长歌,其实这许多年,我高踞九重,诸般阴私鬼蜮伎俩也多少见了些,换成别人,我也许会怜悯李翰,但我不会有这般心寒,刚才我在想,为什么我会这样?我反常的心寒,烦躁,失去耐性,隐隐担忧,我并不是无知孩童,我不当如此!快到山脚时我终于想通了,那是因为,做这件事的人是你,我根本不是为李翰心寒,我是在为你,在我内心最深处,我更害怕我爱的女人,真的沉溺于仇恨之中,真的冰冻了整颗心,真的不知人间悲欢何物只一味被仇恨所折磨困扰——长歌,我觉得那是很可怕的事,被仇恨桎梏了心灵的人,这一生不会再有任何幸福可言,我害怕你会这样。”
他用力钳住秦长歌的肩,将她转向自己,盯着她眼睛,目光灼灼,“长歌,你的仇,我会报,无论现今你还愿不愿意回我身边,至少当初睿懿死去时,还是我的妻子,我的皇后,我枉为一国之主,生不能相护,死不能复仇,我有何颜面苟存于天地之间?有何颜面称孤道寡,坐享你我共同打下的江山?”
“如果,”秦长歌抬起眼睫,终于直视萧玦,“你觉得我不会那样对付李翰,你觉得你误会了我,所以你回转来,但是,如果,我真的就是那样对待李翰的,你根本没误会我,如果我确实沉溺于仇恨中,扭曲心性,真正成为了一个坏女人,你是不是有朝一日,又要嘲笑自己看错人,再次后悔?”
“不!”萧玦吐字如断金,决然干脆毫无犹疑,“我不会看错你,你不是那样的人,长歌,当初,我是曾对你不够信任,但是那些犯过的错,一场长乐大火已经给了我足够的教训,这些年孤身一人,寂寞深宫里,我想了很多,明白了许多,也因此发誓很多次,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绝不再重蹈覆撤,长歌,我现在知道了,没有信任,何言深爱?相信我,我真的只是害怕你沉溺阴毒手段伤损心性,但我不会再,不信任你。”
“如果有一日,那仇恨走到尽头,发现面对的是无比强大的敌人,是一国,甚至天下”,萧玦的眸瞳深邃,目光中燃起烈火,奔腾似一刹便可燎原,“那么,我去杀人,我去挑战那个国家,我去踏平天下,如果你想亲自报仇,那么,你杀人,我帮你处理尸体;你灭国,我帮你运兵遣将;你踏平天下,我帮你开拔大军,陪你一同驰骋沙场,一起列挑世间英豪一一长歌,好不好?”
长歌,好不好?
记忆里,很多年前,那个眉目英朗的少年,像一朵新开的蔷薇,绕着伏案疾书不理不睬的少女,一遍遍问:“你都不戴花的,戴一朵我看看,好不好?好不好?”
他从来都是如此,坦诚朗然,光风霁月,那样不管不顾的去,坚持。
苍穹之下,山崖之上,对面的男子,以一种沉默而执着的姿态,无声倾诉。
他的指力深深钳入她的肩,似乎想靠那般的用力,将自己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深深楔入她心底。
他的惊涛骇浪,和她的平静深潜,绝不调和却又莫名契合。
晚风起了。
吹破扶风亭畔,一村繁花。
繁花飞散里秦长歌轻轻拈起一朵残花,指尖轻弹,花瓣宛如线牵一般,缓慢的在空中前行,直至缓缓落入深渊。
萧玦看着那花前行的轨迹,向着永久的消亡,目光闪动,良久道:“你——拒绝了我么。”
“万物生灭,自有定数,恩怨爱恨,亦如潮汐。”
秦长歌淡淡道:“命运何其无常?在我们没有到达彼岸之前,说什么,都太早。”
她微微一笑。
“且待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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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皇帝就是比做五品部吏小官来得幸福——最起码皇帝回宫后就可以睡大觉,可怜的赵员外郎还得回刑部,今天轮到她值夜班。
将积压的公事办完,秦长歌提了盏灯笼,去刑部大牢里巡视。
守门的几个狱卒见秦长歌过来,都赶紧巴结了去开门,秦长歌揭起李力一案,如今也算名动天下,摆明着迟早飞黄腾达的主儿,自然无人怠慢。
提着灯笼,缓缓绕着黑暗的牢房行过一圈,秦长歌目光无意间扫过最后一间牢房,一个汉子背对着她正在呻吟,看样子象是有了病痛,秦长歌皱皱眉,站住脚,问陪同着的狱卒,“这是哪个案子的犯人?病了怎么不去治”,
“哦,是杀人案,这人叫曹谦全,是个富家子,一个月前当街口角杀了人,因为手段残忍,已经勾决了,很快就要处斩,反正是要死的人,治不治也没什么。”狱卒谄笑着,给秦长歌照路:“大人辛苦,小的们外间有酒菜,赏光用一杯?”
“唔……”秦长歌淡淡应了,心中却在思索,看这人背影,瘦骨支离,根本不像富家子,何况既然出身富家,如何没人照应,连病了也不见家人探监照看?
她缓缓绕到牢房一侧,将灯笼举得高了此,道:“你,且抬起头来。”
那人仿佛没听见,狱卒又骂了一声,他才浑身一颤,抬起头来。
很奇特的脸型,如被刀削的瘦削的双颊,脸上有一道明显的横贯额头的刀疤,一双三角眼黯淡无光。
秦长歌持灯的手颤了颤。
“……城西石板桥下面最穷的王老三家里突然阔了,搬到城北买了一座小院子。”
“……王老三最近失踪了,今天又个来吃饭的人说起,怀疑那银子来路不正,他说就王老三那个刀疤脸三角眼的,哪配发财呢。”
刀疤脸,三角眼。
原来——是到了刑部大牢里。
秦长歌在暗影里不动声色的笑笑,先对狱卒道:“我喜欢吃花生米,给我备办点来。”
“好唻!”狱卒不过大着胆子邀请,哪曾想到这位气质高贵出众的大人竟然真的应了,受宠若惊下赶紧颠颠的出去了,秦长歌将灯笼搁在一边,俯下身,就着牢门,轻轻道:“王老三,你怎么在这里?”
病着的男子霍然回首,瞪大眼睛看着秦长歌,半晌道:“你怎么会……”似是突然想到什么,急忙改口道:“谁是王老三?你认错人了吧?”
“嗯,”秦长歌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点点头,“许是我认错人了,那么,王老三一家子被人从新买的院子里赶出来的事,自然也不用和你说了,你好生等着砍头吧,我走了。”
她说走就走,毫不犹豫的转身,身后丁林当啷一阵响,那男子已经带着锁链镣铐扑过来,抓住牢房铁栅哐啷啷一阵摇晃,悲愤大呼:“怎么会被赶出来?怎么会!”
转身,秦长歌一声冷笑,“不是和你无关么?”
“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发着高热的男子,脸颊泛着两团不正常的酡红,疯狂的晃着牢门,“我不能送了性命,再被人骗了!”
“嗯,我也觉得,你这样真的很亏”,秦长歌微笑蹲下身,轻轻道:“那么,你也告诉我,我该怎么救你呢?”
乾元四年六月十一,刑部尚书龙琦收受贿赂,以无辜百姓替代死囚案爆发。
刑部立即被查封冻结所有案卷,所有人停职待勘,郢都府受命清点大狱,查办刑部替换死囚案。
这一清点,才发现历年来类似案件足有近十起,多是富家子杀伤人命,为逃避刑罚,以威逼利诱方式寻找穷困无计之人或自家佃户充入牢中,再以金银买通龙琦以及相关刑部官员,逍遥法外。
这是建国以来官场最大丑闻,新一起的惊天大案。
被今年以来接二连三的惊悚事件连番震倒的郢都百姓,这回很默契的不再怀疑,保持了强大的信心……等待奇迹就好了。
此案一出,帝王震怒,当即明旨:但有所涉者,定斩不饶!
此案牵连甚广,足有十数官员牵涉其中,事发后齐齐锒铛入狱,关人者变成被关者,请旨处置折子一上,皇帝连犹豫也没有,全部勾决。
天衢大街正中百螭广场,是隐然的贵族受刑台,多年来未曾有新鲜血液洗涤广场上洁白的石砖,如今可谓饱饮贪官之血。
观刑之日再次人山人海,十数颗人头落地时,众人齐齐倒抽一口凉气。
已有心理准备的百姓兴奋依旧却不再疯狂,目光都十分敬佩但有些悚然的,盯着不远处庄严珲煌的刑部大门口。
那里,已经换了新主人,雷厉风行,每一出手,必有尊贵人头落地,所至之处,必将血流成河。
刑部员外郎赵莫言,因首告龙琦贪赃害命事有功,升侍郎,因龙琦犯事,新任的十八岁刑部侍郎,代尚书职,主持刑部一切事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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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 20:05
第十八章 围攻
郢都风云乍起又歇,在众人都等着新任侍郎再有什么惊天动作时,侍郎大人却开始优哉游哉的上他朝九晚五的公务员班。
或者对着宝贝儿子发发牢骚。
“公务员还有强制公休假,为什么我没有?”秦长歌捏着包子的脸,很有成就感的左摇右晃。
因为赚钱腰包鼓鼓脾气很好的包子掌拒,笑嘻嘻的任老娘蹂躏,财大气粗的一拍老娘的肩,“你请假!我出钱送你到离国旅游!”
“请不了,”秦长歌哀怨,“你老娘我现在好歹也是个副部级了,出国是要特批的,问题是你老爹肯批么?”
包子同情的看着老娘,摇摇头,“我都开了七家分店了,你却才当个副部级,还要被人管,你混得忒差了。”
被儿子鄙视的秦长歌,毫不生气的手一摊:“连锁食品企业CEO萧溶萧先生,请发放精神损失费和抚养费一万两,给你混得忒差的老娘一点安慰吧。”
“我给你两万两,你以后不要再扣我零食好不好?”包子立即从袖子。袋里掏出一堆乱糟糟的银票,“没见过当了饭店老板的人,吃零食还要被所有人监视,我活得太悲催了。”
“五万两。”
“你宰人。”
“六万。”
……
母子俩正在讨价还价,冷不防灰影一闪,容啸天风般的卷了出来,又风般的卷了出去。
“你怎么了。”两人齐齐愕然。
“大战!”容啸天言简意赅。
“什么?”
已经奔到门口的容啸天匆匆回首,抛下一句,“武林十大门派今天齐齐挑上炽焰帮,指名要见素玄,说素玄偷了嵩山镇派之宝《琅嬛秘笈》,要素玄交还,否则就踏平炽焰!”
“搞什么!”包子刷的一下跳起,“那是我的!”
他抬腿就往外冲,砰的一下撞到某人,鼻子被某人坚实肌肤撞得生痛的包子大怒,骂:“我的高鼻子要是被你撞塌了你赔我六十万……”
“你的高鼻子就是我给你的,赔什么赔!”大步进来的是包子原型制作者萧玦,他下了朝直接赶过来,隐约还可以看见镶绣金龙的深衣,将衣襟往外袍里掩了掩,萧玦一把抓住还在不住踢腾的儿子,皱眉道:“长歌,隐踪卫给我的回报是,不知道是谁把消息传了出去,重宝自然人人觊觎,现在全西梁武林人士都在往郢都奔来,而素玄是绝不会说出秘笈现在何处的,他已经成为众矢之的了。”
秦长歌将儿子抓回来,冷笑一声道:“这叫什么?浑水摸鱼?”
“我已经下令京城九门,以清查敌国奸细为名,自今日起所有江湖人士装扮的人物,一律不许入城,”萧玦转身看向城门方向,“善督营已经调派往九门,管他来的是谁,全部挡在城门之外!”
秦长歌嗯了一声,道:“好,我也是这个意思,先断了那些人的后援再说。”
“长歌,”萧玦于窗前回身,沉吟道:“此事似有人于背后有心作为,十大门派从各地赶来,居然无人知道,相随而来的武林人士极多,如果不是九门提督警觉性高,及时回报,这些人混进京城,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话未说完不由一怔,身后,几句话的功夫,秦长歌已经快手快脚换了一身利落衣服,换了张面具,又顺手扔给萧玦一张,道:“去不去?”
目光一亮,萧玦喜道:“去!如何不去!素玄收了溶儿做徒弟,竟惹来这般祸事,我如何能不出面?要不是因为知道用朝廷武力解决江湖纠纷,会令素玄此生都为人不齿,我恨不得调善督营来,直接将十大门派灭了算了。”
“江湖人自有江湖人的平衡和法则,”秦长歌已经举步向外走,“这件事背后有什么内幕暂且管不着,无论如何,这见鬼的十大门派,得让他来得去不得。”
出了院子,几匹产自东燕的号称“九花虬”的名马,正神姿英发立于当中,秦长歌目光一亮,笑道:“好!”
一侧身看向楚非欢屋子,正想用什么托词骗得他不要去,却发现屋子空空荡荡,桌上一支墨笔未干,笔尖指着城东郊炽焰总坛方向。
无奈的一笑,随即皱皱眉,秦长歌叹息一声没有说话,回屋装了点楚非欢一向用的药,正待上马,身后屋子里滚出一团球,爪子一捞就抓住了马尾巴,大叫:“哥们一起去!”
秦长歌一笑,萧玦已经一手将儿子捞起,稳稳放在自己马上,道:“那是你师博,又是为你惹的事,你是该出点力,我西梁的太子,本就不当畏首畏尾遇事退缩,走!”
绝世名马,追风蹑月。
四周的景物飞速倒退,头发在极速的奔驰中也被扯直。
三人两骑,奔向京郊“沐风山庄”,也就是现今的炽焰总坛。
素玄自从放弃了做皇商,便只在京中留了一处大院作为联络点,举帮掇迁到了京郊风景旷朗之处,自建了庄院,占地广阔,屋舍轩朗——他终究是习惯了北地高风朗日的壮丽景致,不喜欢挤在人头济济的京城。
两人还未驰近,便见整个庄院气氛肃杀凝重,正门大开,红色和白色相间的长长甬道两周,每隔两步,都笔直立着神色肃然的红衣黑带的炽焰弟子,这些人沉默平静,但眉宇间悲愤愤怒之气,隔老远都能感受得到。
在甬道的尽头,以红石彻成的飞腾火焰形状的平台之上,已经站了不少服色各异的人,拥着当中十个人,男女老少都有,正以各式武器愤愤捣着地面,不住叫骂。
“素玄好大架子!到现在还不出来?”
“是怕了吗?以为做缩头乌龟,咱们就饶你一命了吗?”
“跪下来磕几个响头,再把偷的秘笈交出,爷爷们就放过炽焰!”
有人揪住负责接待的玄木堂主宋北辰,“喂,素玄呢?”
冷冷拨开他的手,宋北辰抿紧的嘴唇锁住所有不屑与恨恶,半晌淡淡道:“帮主在午睡。”
哄一声又炸开了锅。
“竖子竞敢如此小瞧天下豪杰!”
“叫他出来受死”
“就冲你这句话,今日定然血洗炽焰!”
……
骂声里,那十个中心人物一言不发,其中有个老者虚虚伸手拦了拦,众人立时住口,显见这人是此间首领人物。
他神色铁青,却并无怒色,只是沉声道:“我等远道而来,求见素帮主,帮主便是这般待客的么?”
他的声音一字字传开去,每个字都引起庄院中悬吊在古树上的巨型铜钟的共鸣震动,嗡嗡声不绝的震得人耳朵发麻,远处的群山似乎也起了呼应,一时四面八方,俱是他的沉雅声音。
秦长歌眉毛一挑,笑道:“好雄浑的内力,唔,下盘功夫也好。”
萧玦远远看着,手一招,立时上来一个普通人打扮的侍卫,递上纸条。
看完,就手在掌心将纸条摧毁,萧玦道:“嵩山掌门,木怀瑜。其余九人分别为天机、终南、秦山、九华、万杀、天龙和蓬莱、重玄、紫霄三大剑派,据说木怀瑜放出风声,只要相助嵩山夺回重宝,必以秘笈中某项绝世武功相赠。”
“怀瑜握瑾,他配用这样的名字。相赠?笑话!”秦长歌讥嘲一笑,旁边包子已经恶狠狠道:“我叫他怀孕落井,丫的想抢我东西!”
秦长歌一拍儿子大头,道:“等下少胡说,今天不是玩的。”眼见萧玦示意两人的护卫都隐身以待,便拖着儿子进了门口。
今日炽焰帮大开正门,所有人不阻不拦,也符合素玄一向的性子,爱来便来,何须避让?
一进门便发现除了那些来挑事的,郢都周边武林人物也来了不少,大多是受十大门派之邀,冲着武林至宝来的,还有些人,知道自己没戏,但是来看看绝世高手大战,对自身武功进益也有好处,素玄对七大门派掌门,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秦长歌目光一转,看见院子山石后的祈繁容啸天,一丛树荫的青石下,坐着改装的楚非欢。
他清澈的眼神随意一转,流泉般从秦长歌身上拂过,又看看萧玦,眼神中并无波动,却有意无意的对包子做了个手势。
包手立即不动声色但速度很快的向那个方向移动。
萧玦郁闷的抬头望天,装作没看见,秦长歌忍不住一笑,目光转动,突然轻轻咦了一声。
庄院两侧都是大树,一株最大的翠盖榕树上,懒懒躺着红衣男子,姿态如狐,散漫魅惑,火红衣襟在翠绿浓荫间若隐若现,宛如一道红色的溪涧,大约是有些热,他衣襟半敞,精玫的锁骨远看去是一抹笔致惊艳的“一”,一线优美的如玉颈项自艳丽衣领间曼妙延伸,延伸出世间最为风雅的妙笔丹青者,也难以描画的美好曲线。
他弯膝曲腿,指尖在膝上轻敲,眼波纵然只对着那一盏他随身不离的红灯,也是放纵缠绵的。
今天很热闹啊……秦长歌笑了笑,说实在的,玉狐狸不出现,那才叫奇怪呢。
萧玦在她注目玉自熙时也没闲着,目光自人群中扫过,忽然轻轻一拉秦长歌,两人避到离楚非欢很近的暗影里,萧玦道:“长歌你看西北角那两个人。”
目光落在西北角两个形容普通的人身上,看了几眼,秦长歌道:“你觉得哪里可疑?
“左边那个黑皮肤男子,”萧玦盯着他的手,“他不像武林中人,他行路的步法,以及在身后斜背挂刀的方式,则像是久经沙场的将领,而且他应该不是本国的将领,他审慎而小心,时刻与身周的人保持距离,这般防范,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所有人都是敌人。”
赞许的笑了笑,秦长歌低声道:“陛下已较当年更具察人之能,真是可喜可贺。”
赧然一笑,萧玦道:“还不是当年你教的。”
浅浅一笑,秦长歌道:“那他身边那个人呢”
仔细的看了看,萧玦沉吟道:“此人几乎一点特色都无,举止细节更是无懈可击,只是……看着他,有种奇怪的感觉,却说不清是为什么。”
“那感觉就是,天生的敌意,”秦长歌语气干脆,“久居高位者,对于地位相当的敌对者,天生的本能。”
瞿然一惊,萧玦道:“地位相当?和我?”
他当然知道这句话代表什么意思,换句话说,秦长歌的意思是,这两人不仅是敌国人物,甚至是帝国帝王之类的身份!
这是何等惊人的消息,一个敌国帝王,怎会跑到西梁武林人物的地盘,去看这个什么争夺重宝的热闹?
“不可能是魏天祈和魏天祀,这两人现在都忙着内乱,这两人绝不是女子,也不会是柳晚岚和楚凤曜,你的意思是,北堂啸,或阴离?”
“你忘记了一个人,说起来我虽没见过,但你和他还有一面之缘,秦长歌眼波流转,“会不会是他呢?很有可能啊……”
“你是说……他?”
萧玦在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立刻退后一步,向着改装跟进来的隐踪卫首领做了个手势。
秦长歌只是操着手,隐进了暗影里。
西北方向,那个斜斜倚在村边,姿态平静的男子,突然微一侧首。
眼光看似散漫的在场中流过一圈,随即收回。
他那轮过一圈的目光,看起来好像就和任何人无意间扫上一眼一般,没有任何着重和出奇之处,但目光如剑的秦长歌,于短暂刹那,已经捕捉到了他目光的几次难以察觉的停顿。
他在玉自熙和萧玦身上,各停留了一次。
而楚非欢,在刚才那一刹那,忽然低头弯腰去捡掉落的汗巾。
秦长歌一抹微笑淡淡——今日何止是素玄的战场?只怕来的人,都有活儿要做呢。
此时午时已过,素玄仍旧没有出来,众人怒骂如潮,那老者也微微动了怒气,再次沉声道:“素帮主,我等依足江湖礼节前来拜山,你为何这般托大,迟迟不出,你当真藐视天下英雅如此?”
最后“当真藐视天下英雄如此”十个字,他一字一顿说出,每个字都有如黄钟大吕,震人心魄,便听嗡嗡之声不绝,隐约有细微裂开之声,有人转目一看,惊呼出声。
困绕石台悬桂的十座足可容纳小儿在内坐卧的巨钟,忽然全部裂开,悬壮巨钟的儿臂粗的锁链,齐齐断裂。
他每说一个字,铜钟便一震,最后一字结束,十座铜钟,坠落尘埃,生生将地面砸破十个大洞,腾起呛人的灰尘!
有座铜钟就在一炽焰弟子身侧,铜钟落下,砸断了他的脚趾,那人痛得脸都扭曲了,却硬是一动不动,咬牙瞪着对方连一声呻吟也不闻。
惊呼声里,炽焰帮人咬牙扭腮,皆露愤怒之色。
这是明摆着砸场了,原先这些人一直想依照江湖礼节逼素玄交出琅嬛秘笈,将来说起来也好听些,如今终于耐不住动了手。
炽焰帮近期正逢半年巡视之期,帮中总护法和赤火、黑水、金土三堂堂主都已分赴各地视察,帮中高层只剩下左右护法韩凭,梁份,和宋北辰。
三人此时都在,大约是得了素玄嘱咐,铁青着脸一言不发,性子比较冲动的宋北辰几次欲待冲上,都被韩凭拦住了。
然而木怀瑜这一手内功也着实了得,收放自如,已至炉火纯青之境,宋北辰也不会是对手。
秦长歌露出疑感之色,喃喃道:“素玄怎么回事?他不是这个性子,给人欺到这个份上,还不露头?”
一转眼,看见楚非欢也在轻轻皱眉,微有些担忧的看着正厅方向。
却忽然起了一阵风。
柔和而凛冽,宽广而凌厉,缭乱浮云踏破星朗,转瞬已是万重山。
风声里有人大笑道:“你们算劳什子英雄人物?”
一样是十个字。
他却不是一个字一个字运足力道才出口,而是随意道来,流畅无碍,然而每说一个字,都令人仿佛整颗心都被人攥紧,大力往上拨了一拨,他十个字说完,石台上七派人物间,功力浅的弟子齐齐喷出血雾,软倒在地。
十字说完,跌落地下的铜钟突然不敲自鸣,拨地而起,竟逆冲而上,哗啦啦一阵铁链响,那链子如有隐形人摇弄般,昂首怒龙般自行攀援上古衬之梢,再次稳稳挂起!
一片哗然里,七派人物不由自主齐齐后退一步。
以内力击落铜钟固然不易,但也只需取巧的将锁链击断而已,声势惊人,还是因为铜钟自身的重量坠落罢了。
但将深深砸入地面的铜钟再次拔起,铜钟自身重量已逾千斤,便是抬起便已不易,何况人未出现,以声传功?
天下第一人,名不虚传。
十派掌门神色已经凝重许多,互相交换了个眼色。
秦长歌却皱了眉。
素玄……其性潇洒散漫,并不争强好胜,他如果故意先声夺人,多半是由于情形急迫。
比如当日施家村,比如前几日筋山绝崖。
难道……
念头未及转完,白影一闪,快到谁都看不清是怎么出现的,木怀瑜身后突然多了一个人,轻轻拍了拍木怀瑜的肩,微笑道:“木掌门,别来无恙啊?”
练武之人,突然给人逼近后背空门,不啻送死,木怀瑜大惊之下霍然转身,却已扑了个空,素玄一错步,已在丈外,背对着七大掌门,负手施施然,迈向石台连接的正厅帮主正座。
他颀长挺拨的身姿,于午后清风里飘起的雪白的衣角,都笼罩在一抹淡金色的阳光里,举步如登云,轻盈如振羽,飒沓似流星。
就那般,背对数百高手,无数敌视目光,不急不忙,负手走向他自己的帮主紫檀大椅。
众人屏息,怔怔注视他的背影,竟然没有一个人敢于兴起偷袭的念头,就这么白白放弃了最好的机会。
树稍上,玉自熙上挑的眼角突然飞了飞,盯着素玄的背影,极其特别的笑了笑。
素玄坐定,舒舒服服向椅中一靠,一笑伸手,姿态优雅,“诸位,请,请坐。”
众人面面相觑,着实有些尴尬,坐?坐哪里?椅子都砸碎了……
因为刚才的失态而万分羞怒的木怀瑜首先就挂不住面子,上前一步,寒声道:“素帮主,也不必惺惺作态了,你偷窃我嵩山重宝《琅嬛秘笈》,也该原物奉还了吧?”
黑眉一挑,素玄目光转落木怀瑜面上。
目光相接,只是被这双漂亮的鸟黑眸瞳一盯,不知怎的木怀瑜便觉心中一跳,听得素玄慢慢道:“我偷?你的?重宝?”
三个问号,说不出的讽刺,木怀瑜脸色变了变,厉声道:“《琅嬛秘笈》是我嵩山创派祖师风吟子得琅嬛圣手亲手所赠,历年来一直珍藏于我篙山后山密洞之内,却于半年前被你打伤我守洞弟子,夺走秘笈,怎么,你还不承认?”
“喂,老木头!”
接话的却不是素玄。
声音从村稍顶端传来。
众人齐齐抬首。
树梢一分,探出一张笑吟吟的美艳面孔,光华璀璨,连这午后的阳光都失了色,“我说你脑袋怎么长的?你的嘴皮子是怎么好意思说出这番话的?琅嬛圣手三百年前就死翘翘了,你嵩山创派不过二百年,你家祖师爷是怎么得琅嬛圣手‘亲手所赠’?梦会?还魂?还是你家祖师是个盗墓的,去扒了琅嬛圣手的坟?”
语气慵懒,语锋却着实毒辣。
扑哧一声,人群里有人忍俊不禁的低笑。
老脸上泛起赤红,木怀瑜暴怒转身,盯着玉自熙,“阁下何人,为何出言无状,辱及我派创派神圣祖师?嵩山上下,从此与阁下不共戴天!”
“很好,我也不想和你戴同一片天”玉自熙还是媚笑如常,“我觉得好侮辱。”
“你!!!”
衣袖一飘,宛如一朵红云怡然落地,玉自熙姿态妖娆的靠在村上,勾勾手指,“老木头,我今日看你好生不顺眼,你快来,让我打发了。”
他如此狂妄托大,木怀瑜反而不敢轻举妄动,偏首问问身边一个精干男子,两人低语几句,木怀瑜目光突然一闪,再不理会玉自熙,反转身冷笑盯着素玄,高声道:“堂堂炽焰帮主,所谓天下第一人,不想也和官府勾结,依仗朝廷势力对付我江湖汉子,你也配做武林中人!!!”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江湖中人最忌讳对上官府势力,如今听得这般说法,立时群情愤怒,性子急的已经开始大声斥骂。
素玄稳稳坐于座上,带着一分难得的森冷的神情,注视着木怀瑜,他的目光沉冷若绝世名刃,自寒潭中初初捞起,带着凛冽的光华四射,逼视着木怀瑜。
被他目光一逼,木怀瑜也不禁窒了一窒。
却有清亮童音突然大叫道:“琅嬛秘笈?不就在小爷我这里?你个老头找素帮主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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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 20:05
第十九章 设陷
一语如投石入水,激起干层浪。
哗然一声,众人齐齐回首。
便见小小影子,穿一身花里胡哨的袍子,披着日光,飞窜到院子当中一座青石假山上,用力挥舞着手里的册子,笑嘻嘻大叫:“傻帽们,你们都被这老乌龟骗了!你们看看这是什么?”
武林中人目力都极好,早已看清那黑底皮封面,四个古扑的金色篆宇,《琅嬛秘笈》,依稀正是传说中秘笈的模样。
那孩子挥舞着册子恨不得跳上一曲伦巴般,在假山上蹦来窜去,他动作夸张宛如卖菜般哗啦啦掀开书页,隐约可见书中画着的练功的人形。
咝的抽了一口气,见猎心喜的人们,已有人来不及思考为什么秘笈会在这孩子手里,眼放异光就待猛扑。
黑影一闪,木怀瑜闪身而出,伸手一拦道:“各位稍安勿躁,切莫上了这孩子当,《琅嬛秘笈》是何等重宝,怎么会落入一个幼童手中?”
众人也觉有理,已经冲出半个身形的人也讪讪停下脚步,那孩子也不急燥,拉开潇洒迎风的八字步,横刀立马站在假山最高处,得意洋洋道:“老乌龟,有志不在年高,夺宝不看年少,你家祖师能扒死人坟,我为什么不能扒?你家祖师扒迟了,拿的是假的,我扒出来的,却是真的。”
“胡说!!”木怀瑜大怒呵斥,“琅嬛圣手坟墓世间无人得知应在何处,据传在深水之下,无人能进,你一个小小无知孩童,如何能取出秘笈?”
“咦?”假山上自然是太子掌柜萧溶同学,瞪着大而亮的黑眼睛,摆着忠字舞的经典姿势,愕然道:“老乌龟,你说话好奇怪,既说坟墓无人知道在何处,又说在深水之下不能进——不知道在何处怎么知道在深水之下?你家祖师真去过?不能进?”
轰然一声,众人早已听出这句话有些怪异,如今被包子一点拨,立时恍然,顿时目光异样的瞅着木怀瑜——江湖中人,尊重光明磊落的好汉英杰,盗墓之类的事情,那是相当不齿的。
被众人这么一盯的木怀瑜,老脸顿时涨得通红,暗恨今日怎么总是心神不宁,三十老娘倒绷孩儿,竟然被一个孩子抓了言语把柄,如今可谓颜面扫地,再拿不到琅嬛秘笈,此行便亏到家了。
暗暗咬牙,发誓无论如何,《琅嬛秘笈》一定要拿到手,大不了以后武功大成,将这些人都杀了便是。
何况那人说过,秘笈确实是在素玄手中的……
“你家祖师不能进,我鱼龙世家能进啊,”包子继续感觉良好的在众人目光笼罩下胡吹法螺,“鱼龙世家听过没?听过?没听过?没听过你丫还活着干嘛?”
“这孩子说话就是罗嗦”,奏长歌皱眉盯着儿子,“浪费口水。”
她先前看见包子和楚非欢做了几个手势,估计两人达成了某种意见,也不想拦着爱表现的小鬼头,做她的儿子,不出奇点倒不正常了。
萧玦也不担心,微笑看着儿子耍宝,善督营兵马就掩在庄外不远,怕什么,捅破了天,爹给你补!
此时场中亦起哗然之声,鱼龙世家,场中达到一定级别的高手都听说过,据说是离国皇族的分支后裔,因为政变被放逐,在内川大陆各地游荡,这个世家的人都精擅水性,据说可在海底睡觉,在水中如蛟龙般敏捷勇猛,家族中上至八十老翁,下至三岁娃娃,都履海若行平地,只是这个家族向来神秘,从无人见过。
正因为也是传说中的家族,众人反而又相信了几分这孩子不过五六岁,看起来也平平无奇,若不是家族中人,如何知道这个神秘世家?
包子打铁趁热,将册子一挥,得意的道:“咱看不惯你们栽赃陷害人,什么素帮主偷秘笈?他看得上你这烂秘笈?明明就是我下海去玩无意中拣到的,你们不信?我背段书你们听听,站稳了,可别栽倒啊……子午卯酉四正时,归气丹田掌前椎。面北背南朝天盘,意随两掌行当中。意注丹田一阳动,左右回收对两穴。拜佛合什当胸作,真气旋转贯其中口气行任督小周天,温养丹田一柱香”
呼!
砰!
啊,
三声忽响,响于别那间!
半空中几条人影乍起又分。
随即,数条人影砰然落地,重重砸在石台上人群中,人群哄的一声惶然后退,隐约听得有人嘶声道:“你……好狠……”
稍倾,自人腿缝里,慢慢流过一条条艳红鲜血,自地面缓缓扭曲成怪开的图案,如枝枉横斜的老树,渐渐聚成血泊,猩红的倒映着蓝天古树,白云假山,还有玉自熙和素玄诸人,冷笑讥诮的目光。
台下一片混乱。
有人扑上去,悲呼:“师父!”
有人愤声大骂:“木怀瑜你这个奸恶老贼!”
更多人目光惊恐,退下石台。
奏长歌望向楚非欢,后者对她展开淡淡笑意。
而萧包子,抱着肚子在假山之上,无声仰天大笑。
适才,那一段《琅嬛秘笈》内的绝世功法内容,终于刺激得欲望升腾的诸高手出手相抢。
十大门派本就利益各异,其中七大门派向来同气连技,还有几大门派名自为政,此次木怀瑜为了一壮声势,以利相诱,达成了十大门派共同进退,但是其间心思各异,便予人可乘之机。
如此促成了楚非欢以毒攻毒之计。
你以利诱达成联盟,我以利诱拆你同盟。
于是包子一番做戏,诸人立时争相出手。
其中和木怀瑜向来不和,只是因为贪图可分得绝世武功的紫霄、九华、万杀三派掌门,重宝在前,有独吞的机会怎可放过。包子话音未落,长空里如鹰飞起数条人影,直直扑向假山。
然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早已心生防范的木怀瑜,连同素来和他一鼻引出气的天机掌门静玄子,立即贴身而起,掌力无声无息,重重击在同伴后心。
三掌门不防同伴骤下杀手,后背整个空门大露,一声惨呼里齐齐栽落。
木怀瑜和静玄子偷袭成功再不犹豫,双双如鹰攫食般扑向包子。
却被早已等在假山后的祈繁和容啸天拦截下来,祈繁笑道:“两位成名武林垂三十年,今日当着天下英雄面,对一垂髫孩童出手,羞也不羞?”
笑声里一伸手,金锏上蓝光闪闪,摆明了淬毒。
容啸天则闷声不吭,单手一掣风声虎虎,用的居然是重型武器韦陀杵,杵上还更为恶毒的改装了一个三菱刺,刺上遍布小刺侧钩,他横臂一甩便是沉重的银光之墙,夹杂尖利啸声,牢牢挡住了包子,让人无从下手。
那两人为了偷袭都没来得及拔出武器,半空之中的仰扑姿势又是空门全露,哪敢和这样的杀神武器对招?恨恨一扭身,霍的翻回,铩羽而归。
这一番起落攻袭暗杀对阵,只发生于刹那之间,武功稍低一点的人根本就没看清始末,只知道三大掌门扑起又落地,他们落地的同时,木怀瑜和青玄子也悻悻回归。
而三大掌门已经重伤。
紫霄、九华、万杀三派的门人,眼见掌门被暗袭重伤,悲愤之下纷纷扑上,要向木怀瑜和静玄子讨个公道,嵩山和天机门下自然也不是吃闲饭的,拨剑掣刀,悍然迎上,一时竟然砰砰乓乓,自己先混战起来。
惨呼声不断响起,不断有人被利器刺入胸膛,拨出,带出喷涌血泉,不断有人残肢断臂的倒地,在冰冷的石地上惨叫着滚来滚去,不断有人,在制造着他人的死亡,或被他人制造着死亡。
鲜血浸透了白石台面,地面上尸体越来越多,有七大门派的,更多的是那三派的。
木怀瑜铁青脸色,死死盯着包子,眼光如蛇,包子浑然不惧,不动声色欣赏着自己挑起的这一场无数人伤亡的混战,眼看那三派势弱,被杀得节节后退,不能和其余几派形成势均力敌的平衡之势,有些惋惜的摇摇头,高声叫道:“咱背首诗给诸位听啊,很好听的——老天给我一双脚,教我如何屹立不倒,可我只学会了——逃跑;老天给我挺拔的腰,教我如何百折不挠,可我只学会了——招摇!老天给我灵巧的手,教我如何耕作勤劳,可我只学会了——管他妈的是敌是友,杀掉!”
他笑眯眯的看着脸色如锅底的木怀瑜,继续火上浇油,“还有一首,专门写给掌门你的——大海啊,你全是水;马儿啊,你四条腿;掌门啊,大爷我气歪你嘴!”
童音清亮的大笑里,包子慢条斯理将收进怀里的秘笈再次取出,打开黄面,将内容,遥遥对着木怀瑜。
“琅嬛第一式:炒菜十八招。”
“琅嬛第二式:锅台水上飘”
“琅嬛第三式:切菜大神通。”
……
喝骂声打斗声刀剑声哭泣声戛然而止。
众人都呆呆瞪着包子手中,册子上画的练功图形背后,原先被他手指挡住的锅台菜刀蒸笼等物。
就就就就是这个孩子胡编乱造的东西,引得三位掌门重伤待死,引得十大门派尚未对敌便自相残杀,引得三大门派子弟凋零,并将注定在武林史上永远抹去?
啊!!!
紫霄剑派向来以女子为主,掌门小师妹秋紫岑,那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女童,遍身鲜血中突然持剑向天,发出一声凄绝的厉吼。
厉吼声上冲云霄,诸人默然聆听,只觉无限寒意自心而生,恍惚间心生黯然。
利欲之心,杀人无形。
出师未捷,便已折损。
这又算什么?
厉吼之后的秋紫岑,恢复了平静,恨恨一抹唇间血,下死眼盯了木怀瑜一眼,一扭头,道:“走!”
还有人心有不甘,哭道:“掌门她……”
“现在我是掌门!”秋紫岑决然一喝,转身冷冷看向木怀瑜,“姓木的,今日你有种就当着天下英雄面,灭了我紫霄满门,否则紫霄剑派但留得一口气在,必取你木怀瑜性命,不死不休!”
她语气铿锵,杀气凛然,虽鲜血满身但毫无狼狈,只挺立于一片狼藉的尸首鲜血之间,风声猛烈,吹起少女长发,粘住额间鲜血,她理也不理,拨剑出鞘,横剑一砍,一截血肉模糊的小指落地!
连一声冷哼都无,她厉声道:“以此为誓!”
木怀瑜目光闪烁,一言不发,此女年纪虽然幼小,但烈性非凡,留着确实祸害,可是如何能当天下英雄之面,在虎视眈眈的炽焰帮众之前,灭她满门?
今日……处处不谐啊……
见他无话,秋紫岑看也不看自己的残指,转身就走,三派弟子,抬起自己的掌门,默默跟在她身后,众人无声的,让开道路任他们离开。
走到包子面前,秋紫岑突然停住,容啸天目光一闪便要上前,被祈繁拉住。
目光复杂的注视包子半晌,秋紫岑出奇的一言不发,包子自假山上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意外的,却对她挑了挑大拇指,道:“你很好,将来你若要找我报仇,记得来郢都正阳门内一号找我。”
难得正经的笑了笑,包子又道:“我会饶你三次性命。”
轻轻一震,秋紫岑目光有些困感看了看包子,终于默然而去。
秦长歌仰头望天,咕哝:“正阳门一号?你为什么不说大仪殿一号?还有你这叫什么?泡妞?你丫才五岁啊……更莫名其妙的是我,我才十八岁,还没谈恋爱,为什么就要见到儿子对姑娘多看一眼,就下意识的考察未来媳妇?”
旁边萧玦,满脸黑线,默然至无语。
那厢楚非欢,则目不转睛的看着秋紫岑远去的背影,半晌轻轻摇头,秦长歌一眼看见觉得好笑,忍不住对他微微一笑。
怔了怔,楚非欢自己想想也觉可笑,眼光里流露笑意。
这一刻这一隅的温暖与默契,无声流动。
……
现在石台之上,只余下了七大门派。
其余原本来助拳的武林人士,经此一番变故,已经看出了木怀瑜虎狼之心,这种人怎么可能在秘笈到手后将武技分享?只怕给了你再杀你满门拿回来——权衡利弊,都已觉得完全没有必要趟这趟浑水,纷纷退下石台,做出两不相帮的观战姿态。如此炽焰压力顿减。
偌大的石台上,现在只站了七派子弟,顿时显得有些孤清。
木怀瑜想依靠人多势众逼迫素玄乖乖交出秘笈的打算已经落空,现在率七派围攻也不上算——虽说他们趁虚而入,现在炽焰帮高手大多不在,但炽焰子弟多以彪悍闻名,真要拼起命来,即使能赢,己方也要元气大伤,何况还有个号称天下第一的素玄在。
如此……只好启用那人的第二个打算了……
“素帮主,”木怀瑜上前一步,“你好计策,用一个黄口小儿,便杀伤我三派高手,木某佩服!”
“这位小兄弟,素某不认识,但是素某佩服他,他今日所作所为,诸位尽管算在我素玄身上,与他无关,”素玄视诸人于无物的漫然端坐不动,紫檀虎皮大椅雕刻着飞旋的苍鹰,衬得他气势凌云宛如神祗,冷然道:“素某也佩服你,素某决定把天下第一的名号让给你。”
啊?
众人愕然,连木怀瑜也一脸惊讶,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天下第一何等风光称号,他要公开相让?他怕了?可能吗?
窃窃私语中,素玄慢务斯理的道:“当然,前面要加几个字。”
“心黑无耻,天下第一!”
玉自熙立即笑吟吟接上。
抬眼,对着玉自熙一笑,素玄脸上的神色,满满赞同。
台下诸人望望两人,极有默契的都退后一步。
任谁都知道,今日之事,是多年来武林难遇的大战,所发生的诸般事体立即就会传遍天下,名动江湖的天下第一人素玄给木怀瑜的这番考语,必将人人皆知跟随他终身,话说到这个程度,素玄已经动了真怒,木怀瑜也绝不可能容忍如此侮辱,两人之间的一战,在所难免。
一时人人屏息,等着这南北两大高手对决。
极度寂静中,只听得悠长的呼吸声,以古怪的频率响起,是木怀瑜在调匀气息。
然而半晌后,却听得他慢慢笑道:“素帮主,今日并非木某一人之事,七大门派的兄弟们,都要和你讨个公道,木某何能,敢抢诸位先。”
“公道两字,你不配说,我听了影响食欲,”素玄仍日没有笑意的微笑,洒然往椅上一靠,缓缓道:“素某很懒,素某刚才午睡睡得不够尽兴,还想补一补,不耐烦一个个来,你们,一起上吧。”
“竖子放肆!”七大门派中脾气最爆的重玄剑派掌门习千帆连胡子都飞了起来,老夫第一个教训你!”
这是真的打算车轮战了,台下众人虽然早有预料,也难掩讥嘲之色——习老家伙,你一把年纪了,把无耻内功练到这般面不改色,也着实不简单啊。
不防木怀瑜伸手一拦,阴笑道:“素帮主小视天下英雅,我等却不必轻视自己,何必车轮战?输也要你输得心服口服。”
众人再次愕然——木怀瑜改了心性了?有这么光明磊落的?
秦长歌却对着萧玦一笑,低声道:“喂,生意来了。”
萧玦目光闪亮的看着那七人,低笑道:“好极,好极——”
果然听得台上木怀瑜道:“我等七人,今日向炽焰帮挑战,各人比试一阵,点到为止,以场数多者胜,胜者向败者提出一个要求,如何?”
轰然一声,这回众人再次拜倒在木怀瑜的卑鄙算计之下。
谁都知道现在炽焰高手尽出,剩下的能和七大掌门一战的只有左右护法和玄木堂主,而且很明显玄木堂主不会是他们中任何一个人的对手,只要安排得当,除了对素玄那场必败之外,七大门派是赢定了。
这比对素玄车轮战好——素玄名动天下,先前那一手以声驭钟着实惊人,七个人就是连番上,只怕也要多少折损一半,万一素玄下杀手更是后果不堪设想,如今素玄只能战一场,又只能点到为止,等于将这绝世高手拘住了,而现在的炽焰,又如何能找出足可和对方七人对战的七大高手呢?
木怀瑜目光阴森的看着素玄,这番算计他不可能看不出来,如果他不答应的话——
素玄抬眼,目光越过木怀瑜在场中一转,朗然一笑,道:“好!”
这下连木怀瑜也愣住了。
素玄却只用琉璃般光华通透的眼眸冷冷看着他,道:“木掌门,既然是比武,当然要公平,你可以从你方任选高手参战,我也可以,对不对?”
“那个自然!”木怀瑜大喜,立即接口,“素帮主自然可以任选高手参战。”
“那好”素玄道:“请吧。”
乾元四年七月十三,郢都东郊,占地广阔的炽焰帮,迎来了自成立以来最为居心叵测的敌人,武林风云史,则迎来了参与者级别最高,最为翻覆诡诈的一幕铁血传奇。
这一役自日正当空始,至血月隐于云层之后止,七场对战,尤以后四场名动天下,成为江湖挑战史中的经典战役,世代传唱不衰。
在这一役中涌现出来的几个神秘人物,更成为江湖中人在漫长的岁月中,不断提起并兴致勃勃精测其来历的永恒话题。
而那几人自此一役后便销声匿迹,从此再无在江湖中出没,仿佛只是为了这场挑战而出现,之后便闲云野鹤无觅处,其神秘更令众人感兴趣,每个人都说那几人一定是武林中成名已久的人物,否则绝无那般机变武功,杀气悍然。然而所有人翻烂了武林册,数断了手指,排遍了所有形貌个性相似仿佛的人物,也无法准确找出对方的真身。
最后只好归结为世外高人,说不定有的还是素玄的师门兄弟,不是说武林中人,无人得知素玄的师门么?
没有人知道。
风云起,沧海怒,只为一个女子的一首天下长歌。
七月十三,午后。
人数众多却突然归于寂静的炽焰总坛。
静到可以听见苍苍远山上的木叶坠落的声音,那层峦叠嶂深处,隐约有樵子放歌的曲调,音节铿锵明朗,遥遥听来,象是一曲为即将开始的决斗唱响的战歌。
第一场,终南派掌门胡炳毅对炽焰左护法韩凭。
两人势均力敌,各自苦战,在第七百招上,胡炳毅一锤击在韩凭左肩,碎了他肩胛骨,韩凭的长鞭则硬生生打断了胡炳毅的小腿。
两人一时都失去再战之能,平局终场。
第二场,重玄掌门习千帆对玄木堂主宋北辰。
宋北辰本就是炽焰二流高手,四堂主中最弱的一个,对上内力雄厚擅长外家功力的习千帆,那是绝对不可能有胜算的,众人都心里有数,素玄更是早早便在座上道:“北辰,尽力便好,不必以命相拼。”
对着素玄微微一躬,宋北辰肃然道:“帮主,你遭小人侮辱,受此不白之冤,这亦是我炽焰之辱,想我帮纵横天下,什么时候受过这等欺负来着?如今只有不惜此身,以血还血而已!”
他说得杀气腾腾咬牙切齿,众人听得都是一凛,心想今日可谓得罪炽焰到底,将来炽焰报复可如何是好?
看了直爽莽撞的宋北辰一眼,素玄温和的道:“北辰,我知道你的心情,只是此事冤有头债有主,某人居心叵测煽动武林同道与我为敌,这个帐,我终究要着落到他身上算的,你放心。”
这话是摆明不和今日盲从的人计较了,众人都舒一口气,想着素玄滴水不漏潇洒优雅,雍容之风令人心折,果然不愧是年纪轻轻便执掌天下第一大帮的第一人。
习千帆已经等得不耐,在台上狞笑道:“兀那小子,哪来那许多废话?死了就安静了!”
宋北辰铁青着脸上前,也不例行施礼,二话不说,长剑一展立如星棱四射,光华漫天,呼啸着向习千帆当头罩下,竟是一招“凤唳九天”的杀着!
习干帆心存轻视,漫不经心,哪想到这小子招呼不打上来就是杀手,失去先机之余,又被抱着必死之心的宋北辰着着抢攻,一时竟然手忙脚乱,眼看着竟要输。
众人惊呼声迭起,虽知宋北辰失了比武现矩,但是木怀瑜等人心地阴私欺上门来辱及人家帮主,属下以命相拼也是忠义所在,江湖中人敬重好汉子,所以一时都忘记自己的尴尬立场,忍不住叫起好来。
叫好声里却见宋北辰左膝忽然一软。
只是那么电光火石间微微一倾。
高手过招,失之毫厘谬以干里,刹那光阴便可以让对方输十次。
习干帆立即扳回了劣势。
素玄的黑眼睛,微微往场上一瞟,露出一丝若有所思神色。
宋北辰失去抢占的先机,立时大落下风,习千帆深恨刚才被这小子逼得狼狈,众目睽睽下大丢面子,已经不再顾及什么“点到为止”的规矩,招招冲着宋北辰要害,都是残忍至极的杀手。
第五百一十七招上,习千帆一个虚招,攻宋北辰胸腹,宋北辰中计侧身相避,不防习干帆的掌力竟然自己转弯,呼的击向宋北辰后心!
掌风雄浑,足见十成真力,惊呼声里,众人都已以为宋北辰必死。
然而习千帆的右膝,突然也软了软。
也就那么刹那间微微一倾。
掌力斜斜落空,只击中宋北辰左臂,闷哼声里,宋北辰左臂立时软软垂下,他犹自不肯弃战,咬牙奔上。
“够了。”
座上素玄淡淡开口,衣柚一拂,气劲如墙,宋北辰再也难以前进一步,素玄转头看着木怀瑜,道:“这场我们认输。”
木怀瑜目光闪动,他当然知道这场比试里双方都有猫腻,只不过一为取胜一为保命,扫了场中一眼,他一时不能确定相助已方的人是谁,无论如何,能在素玄面前做手脚,此人武功之高,也是难以想象了,想着己方有这样一个超等高手暗中助阵,心中着实安定许多。
拈须微笑,他道:“素帮主干脆爽快,佩服。”
第三场,秦山掌门宋治辰对炽焰右护法梁纷。
这两人都功夫轻灵,宋治辰的“飞鸿渡水”身法和梁纷的“青云纵”都是武林中驰名的轻功,两人高来高去,满场游斗不休,身法煞是好看,看得人眼花缭乱。
可惜梁纷毕竟年纪轻了此,内力不如修炼多年的宋治辰,终在第八百招上,以一着之失败北。如此,三局一平两败,炽焰处于劣势。
只要再赢一局,七大门派便接近胜利。换句话说,炽焰不能再败。
然而炽焰高手,尤其以内外兼修名满江湖的总护法易天擎,俱都不在总坛。
眼看炽焰除了素玄外再无高手,众人一时不知是喜是忧,想着木怀瑜如胜,少年成名惊才绝艳的素玄一定会被逼自尽,这么一个声势煊赫的帮派从此要被毁灭,着实也是件颇扼腕的事。
一时看着素玄的目光,宛如凭吊。
第四场,木怀瑜阴笑着手一引,天机掌门静玄子,目光枭厉的迈步而出。
静玄子,号称南地第一剑法名家,剑法凶悍狠辣,迅捷无伦,号称“惊羽”,据传舞剑之时,但凡飞鸟经过,哪怕离得再远,也必被剑气掠羽,哀啼而亡。
是十分难缠的人物。
他冷笑,声音亦如枭,道:“谁来受死。”
素玄的目光,遥遥落在场中。
一人步出,亦冷笑,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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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 20:05
帝凰 第二卷 第二十章 决斗
众人回首。
夏日午后阳光灿烈,其人逆光而出,一时难辨容颜,只觉得长发如墨,身形修长如玉山狐松,黑色锦袍上云纹缭绕,随步伐行动不断变幻,远远行来便觉风神尊贵吸引,令人难以转开目光,及至行到近前,看容貌也不过普通男子,然而却也不觉得失望,只因为那深邃纯黑眸瞳,宽阔如深海,偶一转动,便光华厉烈,锋锐逼人。
拥有这样一双明亮双目的人,怎么会是寻常人等?
静玄子的目光在对方身上上下一转,声音尖利的道:“取下你的面具来。”
来人自然是萧玦,马上帝王血液中的好战因子,自然不甘人后,早年军伍之中,没事也要拉人斗上三场,自登基后,君临天下的同时也失去了和人拼斗对战的愉悦,如今这机会实在难得,萧玦实在开心得很。
素玄目光一凝,已经认出了他的身份,愕然之下不由看向秦长歌,后者对他展开不可察觉的笑意,暗示:无妨。
确实无妨,萧玦少年时武功底子便打得极好,后来军伍之中耳鬓厮磨,秦长歌有意无意更是替他伐筋洗髓,千绝武功虽然碍于门规没有全传,但选教的也是精中之精,最适合他练的武功,这些年萧玦从未搁下,静玄子凶悍又如何?论起悍勇,谁怕谁啊。
石台上萧玦负手而立,衣袂飞扬,对刚才静玄子的问话听若未闻。
目光闪过凶光,静玄子声音又快又急,“你没听见我的话?”
“战就战,废话那么多做什么,”萧玦这才看他一眼,语气傲然,“别吠了,你不配。”
凶光更厉,似欲噬人,静玄子二话不说,哧一声,比寻常剑更长更窄,宛如毒蛇般的剑锋明光一闪,流行曳空般刹那到萧玦喉间!
还快的剑,快得令人不及眨眼!
根本也不眨眼,萧玦一脚刷的倒踢,风车般螺旋一转,已经避过要害杀招,只是招式已经用老,在所有人都以为无论谁都必须要在这样迅捷无伦的剑势下先选择后退的时候,而后退便一定失却先机的时候,“不后退皇帝”萧玦,忽单掌就地一拍,横地而掠,黑色身影如游龙般刷的窜前,横臂一拉,一截如同秋水的剑锋神奇的自腰间匹练般闪出,转眼到了萧玦掌心,萧玦立即转身抡臂,剑锋巍巍如高山压顶,一气呵成的一剑横砍!
那一剑竟要将静玄子拦腰横斩!
大开大阖,不遮不掩,气象雄伟,攻杀凌厉,老远亦可感受到扑面之风,观战众人咝的倒抽一口冷气,面面相觑……这位比静玄子更凶悍!
一惊之下惊而不乱,静玄子毕竟是一代宗师,半空一个倒窜已避开这雷霆一剑,饶是如此,他站定后腰带突然裂开掉落,空荡荡的道袍散开来,本就瘦如枯竹的身形越发嶙峋,宛如一截竹竿挑着件衣服,看来着实有几分滑稽,众人忍不住哄笑开来,怔了一怔静玄子青色的脸孔微生薄红,还没来得及反应,对面萧玦却已又是一剑,一丈外剑风猛烈,直劈他天灵!
横剑一架,铿然大响,连连被挫性子弥辣的静玄子,大怒之下柔身展剑扑上。
剑凝江海之光,剑起风雷之声,萧玦以帝王雷霆之舞,展大漠长河一般的雄浑悍厉剑法,一剑比一剑快,一剑比一剑狠,静玄子号称快剑,却也不得不打起全部精神应对萧玦连绵不绝狂风暴雨般的剑气,两人以快打快,以悍对悍,一时只听得场中叮叮叮叮之声不绝,到得最后因为快到一定程度,百十剑也只如一声,一黑一黄两条人影翻腾卷跃,快如流年,众人看得心旌摇动目不暇给,数着那剑招渐渐被那超速频率所控制,竟胸闷得喘不过气来,接着便听见几声大喘,几个功力较低的武林中人,竟然一口气接不上来,晕倒在地。
有人瞪直了眼睛,喃喃道:“大开眼界,大开眼界,此生不虚,此生不虚……”
有人心跳如擂鼓,激动之下抓住自己的剑跃跃欲试,掌心里全是薄汗,所谓凶悍,所谓狂猛,众人行走江湖多年,都自以为见识过,然而直到今日,才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悍然!
那个剑法如波风雷暴般的男子,气势惊人无人可比,他根本连一招防守都没有,全是攻杀,按说这样完全没有防护的剑法对上高手是很危险的,然而唯因杀气过于凛冽,剑气纵横如密网,所以试图穿越剑网的招数,在那般惊人的气势面前都有如弱草飘摇,瞬间被搅成斎粉。
就像自然地力量,山洪海啸,突临人前,其实不可能完全横扫席卷,其实未必没有逃生的机会,但那般震天撼地的强势气势,会先控摄住人的心神,令人无力兴起抗拒的念头。
对付凶悍的人和剑法,在功力相当的情况下,唯一的办法,就是比他更凶悍,谁压住谁,谁就赢!
萧玦本就是那战斗意志强烈的人,越拼杀越勇悍状态越好,剑招如江河狂涌,目光似日月经天,灼灼逼人,静玄子气势被夺节节后退,根本没有机会反击,只得一个后空翻连着一个后空翻躲避他的杀招,每翻一次都可以看见空荡荡道袍中的灰布亵裤,着实不雅,窃笑声不断响起,好面子的静玄子由此不敢再翻,于是更加捉襟见肘的狼狈,众人又是惊讶又是好笑,好笑之余又是相顾骇然……武林中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一位剑法刚猛气势逼人的顶级高手?
先出手的以快剑闻名的静玄子,竟然会被逼到没有再次出剑的机会!
场中剑光如冲天巨浪,如水晶之墙,如连天烈火,如呼啸飓风,萧玦剑势连环,奔涌不绝,静玄子不住后退,退、退、退……
“哧!”
软剑形似飞龙,龙首上一颗黑曜石斑斓华光于骄阳下四射,宛如杀人眼,冷冷瞪着静玄子咽喉。
萧玦的剑,终于停下。
停在了被逼到石台边缘的静玄子喉前。
风停雨歇,云尽光收,漫天杀机逼成一线,逼向敌手要害,萧玦衣袍与黑发在风中飞卷,比发更黑的眸子,冷冷看向静玄子铁青的脸。
他一言不发,却比说了一堆话的胜利者更能给人压力,全场瞪着他稳定掌心中的璀璨剑锋,手指扣在掌心,满手冷汗的等着他轻轻向前,刺入。
这一霎如此漫长,漫长到极度的寂静和紧张之下,被无尽杀气笼罩着的静玄子无法自控的咕的咽了一口口水,声音响的全场都听得见。
死亡不可怕,可怕的是等死的那一刻。
就在静玄子开始考虑是不是先开口求饶换得自己一命时,萧玦突然冷冷一瞟,收剑。
流星一抹,乍现又隐,极轻微的“呛”一声,全场人却都不由自主的震了震。
听得台上风神非凡的黑衣人淡淡道:“下次腰带换个结实点的。”
看也不看满面紫涨的静玄子一眼,萧玦转身便走。
远远的,他向树下似笑非笑注视着他的少年,微微一笑。
“嗤!”
桀骜狠辣心有不甘的静玄子,在萧玦转身的那一刻,突然满面狠毒的旋身飞剑,长剑飞射,射向近在咫尺的萧玦后心!
杀了你,我便能挽回我的耻辱!
万众惊愕,不及反应!
萧玦背对静玄,前行!
惊羽之剑,刹那便至!
……
萧玦忽然矮了下去。
修长双腿一滑,前后一字劈下!
这一矮,只剩下半人高,剑尖险险从他头顶飞过,而萧玦立即弹起,以一种难以维持平衡的姿势向后倾身单足而立,一腿猛力上向抬后弹踢,直直踢过自己后仰的头顶!
啪一声刚刚飞过的长剑被他猛力转向踢向身后,如电飞过他平行成直角,姿态如飞鹤的身体,以比刚才更为猛烈的力度和速度,射向飞剑出手,正得意狞笑扑上前的静玄子胸膛!
他一番动作快如闪电,于静玄子,只看见出手的剑,几乎立即便神奇的向自己飞来!
静玄子大惊之下也算反应超绝,立即向后便倒。
而对面,踢出飞剑的萧玦凌空翻身,突然重重一拳,锤落地下。
一拳落,石台裂。
石板砌成的台面被击碎翻开,翻出一条深沟。
静玄子后倒的脑袋,顿时重重碰在深沟翻起的白石上。
一声闷响。
他眼前顿时烟花飞越,星光四散。
那些星光有些奇异,灼热、微腥、鲜红、冲天而起再如雨倾落。
扑啦啦落在他瞬间枯干的面上。
惊呼声如潮响起。
旁观诸人,经历了有生以来,最为迅速,最为翻覆,最为凌厉和不及反应的一幕暗杀与被杀。
他们看见一场可谓山崩海啸的惊世剑法。
他们看见一代宗师对敌手的背后卑鄙暗算。
他们看见那个高贵男子宛如背后长了眼睛,以一个常人难以达到的柔韧和力度,以宛如长空之鹤的矫健凌厉身姿,回踢暗剑。
他们看见坚硬石块被计算精准的击碎。
同时四散的还有静玄子胸口上激越标出的鲜血!
第四场,静玄子死!
震惊到了一定程度,便是缄默。
沉静肃杀气氛中,烈烈夏风里萧玦不屑抬腿,冷笑道:“早知道你会这样!”
啪一声将静玄子尸首踢飞,正正落于木怀瑜脚下。
碎石刷拉拉落地,砸在木怀瑜袍角,木怀瑜脸色凶狠的抬首,恶狠狠盯着萧玦,道:“规则点到为止,你却动手杀人,不能算胜!”
此言出万众哗然,天下还有这样无耻的人!
萧玦胜出时留静玄子一命,枉为一派掌门的静玄子却在极近距离下施以暗算,那力道,明摆着是要杀掉萧玦的。
无耻到一定程度,是敌是友都会心生不齿,一些脾气激烈的汉子,已经鼓噪起来。
七大门派中人也有人面露不赞同之色,毕竟大家日后还是要混江湖的,将脸皮撕破到这种程度,以后怎么抬头见人?
而上座素玄已经冷然道:“你毁约无言,我自然也可以,余下的也不必比了,我直接杀了你们便是。”
权衡利弊,木怀瑜知道自从假秘笈那一场混战,自己占尽的先机已经损失大半,再过分下去,连看客的人心都转向素玄,今日七大派便难以收场,当下冷哼一声,不再说话,却对天龙门掌门任清珈使了个眼色。
任清珈缓步而出,此时天色将黯,炽焰帮众点起火把,映的石台上一片通明,火光里那掌门却还是少年,眉如翠羽眼若点漆,形影清瘦斯文温雅,真真是风度翩翩的美男子,他上前,不急不缓的向素玄一施礼。
众人面露惊讶之色——他要挑战素玄?
有部分人露出惋惜之色,这个任清珈,据说当年也是临危受命的少年掌门,短短数年间重新起复天龙门,跻身七大门派之列,据说武功神秘,行事为人也极出色,年纪虽轻,却是仅次于木怀瑜的厉害角色,若是折在素玄手下,倒是可惜了的……
素玄在座中欠身回礼,却微微生出一丝犹豫,他只能出战一场,去赢这个任清珈……实在不上算啊……
未及他站起,已有人轻笑道:“长得不错,虽然和我比差了不少,不过也配和我过招了。”
话声里,红衣如火的男子,已经意态飞扬的上前来。
他掌中红灯艳光流动,不抵他容色烟水迷离,他笑嘻嘻的看着任清珈,将他从头看到尾再从尾看到头,目光火辣赤裸,半晌痴痴笑道:“我府里还差个养花的小厮,看你眉清目秀可怜见的,跟了我去可好?我会好好疼爱你的。”
语气轻佻,全不将驰名天下的一派掌门看在眼里,有些天龙弟子已经开始怒极喝骂,任清珈轻轻摆手,骂声立止,玉自熙目光一闪,笑意更深了几分——这人年纪虽轻,却挺有威望,很好,很好。
“阁下是朝廷中人,”任清珈声音也如他这个人一般,清如流泉,“怎能参与到江湖争斗中来?”
“谁说朝廷中人就不能参与?再说我现在也不是朝廷中人,”玉自熙眨眨眼,神情妖媚,“我三年前就加入炽焰帮啦,现在是玄木堂中一名头目,”
已经行到秦长歌身边的萧玦闻言不禁一笑,悄悄骂道:“这家伙说鬼话的本事越来越厉害了。”
秦长歌却皱眉看着那个任清珈,半晌道:“这个人不简单呢……”
台上任清珈似笑非笑的转向一脸尴尬的宋北辰,问:“宋堂主?”
宋北辰看着玉自熙,吃吃答不出话来,那边素玄已经接口笑道:“敝帮之幸。”
任清珈无声一笑,不再说话。
玉自熙缓缓转身,将手中红灯在石台侧的一株树上插好了,红灯蒙着精致的半透明红色霞影纱,影影绰绰映着持灯人如画眉目,玉自熙似乎很自恋的忍不住停顿一会,在灯前掠发整鬓,自我沉醉的欣赏。
他身后,任清珈负手向天,很有耐心地在等。
银河寥廓,漫天星子化成流光之泉自天际一泻而下,映着屏住呼吸观看台上美人的武林人士,映着赤红石台,红灯娇艳。
红灯前美人对灯整衣,实在也算是很美的画面。
就是时机好像有些不对。
玉自熙却根本不管,只在大战前,隔了数丈背对敌人,专心致志的,无比自恋的,欣赏自己。
似乎嫌灯纱粘了灰有些不清晰,玉自熙伸手,去掸灯上的灰。
他伸手,向前。
星光飞越!
如刹那掌间牵起一抹跨越长天的流虹,又似拉开了一段折叠的月光,或者铺开了一截飞瀑!
长笑声里,玉自熙倒飞而起,半空中一个大翻身,那自红灯中突然拉出的如流星如凤羽的长形武器,已经银光夭矫跨越数丈距离,向任清珈当头劈下!
台下一片哄然!
任谁也没想到这个妖魅绝色的男子,竟会以这般诡异的方式和角度出手,出手后的绝杀阴毒更是令人咋舌,一出‘大劈手’。竟摆明了要把对方头颅劈烂!
这般出人意料防无可防的杀手,谁曾见过?
哄然声里,谁都以为,负手向天毫无防范的任清珈,死定了。
流光飞舞,当头砸下。
银光罩遍任清珈全身,毫无死角。
银光里,任清珈突然奇异的笑了笑。
手指一抖,彩光一闪,再一闪。
几乎玉自熙对灯整发拉出银色锁链的刹那,他掌间忽然飞出一条丝索,手之一都,丝索立即分成无数条彩色细丝,每条不过头发粗细,自五指间源源不断生出,瞬间横织竖排,漫天里都是五彩光芒。
链锁飞至,他的丝网也已成。
便听霍霍有声,那些彩色丝线如有生命般,寻着锁链中的环孔钻了进去,自动的绕上几圈,每条丝线都绑牢了一节锁链。
温和一笑,任清珈猛然挥手!
哗啦啦一声,锁链被拉得笔直,停在他头顶上方,再也无法前进一步。
风吹起一阵浓云,刮得古树簌簌作响,微微起了凉意,一抹淡淡光晕罩上石台,已经入夜了。
层云逶迤,月光一暗又明,那光色有些朦胧,隐隐发出淡红的颜色。
血月之夜。
淡红月色下,红衣男子和淡青长衫的少年,相隔一丈遥遥而立,红衣男子手中银彩闪烁的锁链和淡青衣衫少年五指间七彩丝线纠缠在半空,在风中不住抖动,时不时发出拔琴般的轻吟。
真真是一副很美的画面。
如果不去仔细看锁链上的隐隐蓝光,和丝线上淡淡黑气的话。
媚然一笑,玉自熙忽然伸指,一弹。
锁链每节环扣,突然刷的一下齐齐生出倒钩,啪的将丝线割断!
彩光一敛。
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丝线悠悠落地。
众人吁一口长气……还是这人狡猾啊……
然后那锁链仍然处于被扯直的状态,没有回到玉自熙控制之中。
仔细一看,才发觉那丝线居然只是外面一层的包装,丝线割断,里面还有一层内筋,是灰色的仿佛野兽筋骨一般的东西,细得几乎看不见,但连玉自熙的利刃也无可奈何。
众人再抽一口气……原来这个也不差啊……
美目水汪汪的一瞟,玉自熙笑赞:“好!我看上你了!”
任清珈微微一笑,答:“我不养娈童。”
……
轻笑若凤吟,玉自熙衣袖一拂,“流云飞袖”无声无息暗劲一涌。
锁链头突然脱节飞出,直打任清珈面门。
极速飞射所产生的呼啸声里,玉自熙笑道:“打掉说话不中听的牙齿。”
任清珈微笑,轻轻“呸!”了一声。
一道黑光被他“呸”了出来,自齿缝间电射玉自熙双眼。
众人早已经看呆了。
这叫什么打法?
到现在为止,两个人连步子都没挪过,连手都没递出过。
还隔着丈许远近。
居然已经各自试图杀了对方三次。
这两人,一个比一个狠毒啊……
偏头让过黑光,玉自熙扬起弧线优美的下颔,深深看了一眼天上的血月,忽然唱歌般的轻轻道:“我不耐烦了……”
他懒懒一伸手,锁链突然起了一阵奇异的波动。
灰筋越抖越急,晃起弧影,竟有被抖落的势头。
任清珈慢慢绽开一抹轻灵的笑容,五指一抹,灰筋颤抖立止。
随即,锁链和丝线,都安静了下来,一动不动,仿若被时间或两人在暗夜中碰撞的火花,凝固。
远处暗影中的秦长歌,忽然皱了眉,萧玦咦了一声,想起什么似的,抬头看看天上朦胧血月,恍然的哦了一声。
无可奈何的叹气,秦长歌道:“这人呀……明明和你不是一个性子,有时候和你还挺像的……”
“唔……”萧玦目光明亮的看着她:“长歌,有个问题我想问你好久了。”
“嗯?”秦长歌心不在焉的问,目光一直流连在场中。
“你是不是看上玉自熙那个小白脸了……”
“啊!”
一声忍痛的低呼。
秦长歌笑嘻嘻转头,看着扭歪了俊脸的脸的皇帝陛下,轻轻道:“我穿的是高跟鞋。”
……
玉自熙和任清珈,仿佛被一条锁链和一些丝线定住了,以同样扬手的姿势,无声而恒定的立于场中。
众人一开始摸不着头脑,随即便明白,两人竟然拼起内力来了。
真诡异啊,明明都是心有千窍花招百出的狡猾人物,却偏偏最不合常理的,最蠢的,拼起了内力。
月色游移,血色越发深重。
银链光辉亦越发璀璨,宛如日光下粼粼水波,逼人眼目。
灰筋隐约间在渐渐拉长,然而无论拉得多细,始终不断。
玉自熙的媚笑,有点点僵,好像挂在脸上的一个美艳面具。
任清珈温和清淡的笑容,也失却了先前清逸自在的韵味。
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相对的,玉自熙的脸色却渐渐起了微红,如白玉之上飘落桃花,灼灼的艳丽。
众人都是行家,知道两人都已到强弩之末,生死胜负,当真只是一发间。
屏住呼吸,每个人都在等待最后战局的揭晓,这场决斗决然不同先前静玄子那场狂风暴雨般的猛烈快速,让人尽情体验招式的痛快淋漓的快感,这是静止的,阴沉的,杀机暗涌的决斗,其凶险,却分毫也不逊于先前那场。
时间在慢慢流过。
月上中天。
渐渐西移。
移过檐角,石台,古树,移上古树上插着的红灯。
当月光正正落于红灯之上时。
忽然血光一闪,惊虹乍起!
红灯突然不动自转,旋起血红的月光,那红光以一个精准的角度激起,虹桥般落于银彩斑斓的锁链之上。
银红光芒交织,光华大盛,那光如此热烈喧嚣,隐隐间似有妖异图案不住飞舞,令看见的人都不由心神一窒,下意识的微眯双目。
任清珈也不例外,他正对着锁链,首当其冲,瞬间被这强光刺激得眼睫一颤,朦胧间仿佛看见烈焰之后,雪山皑皑,隐约有黑发赤足女子,身子曼妙,作惊鸿飞燕之舞。
那舞姿鲜明亮烈,宛转妖娆,莲步凤舞环佩飞旋,举手抬足间无限风情,明明只是一个模糊地影子,那扭动踏步间,却也自喷薄出刻骨的诱惑,任清珈虽然武功强绝,但毕竟还是少年,许多年清心寡欲,哪经得这般喷血的画面?顿时内元一泻,心神一昏。
只是那么一泻,就足够了。
玉自熙所谓比拼内力,等得就是这一刻。
任清珈内力一泻,玉自熙内力立即狂涌而上,手中的锁链突然直起如棍,怒龙般飞射,重重击在任清珈胸口!
噗的喷出一口鲜血,任清珈如断线风筝般飞了出去,半空中犹在呕血。
玉自熙手指一转收回锁链,顺手将灰筋也没收了,笑吟吟一个优美的转身,道:“你不错,我就‘点’到为止,绕你一命。”
他击碎了人家几乎整个胸骨,还毫不脸红的说‘点’到为止。
木怀瑜扶起脸色死灰的任清珈,面色却比任清珈更难看。
第五场,任清珈重伤。
至此,七大门派和炽焰,各边两胜两败一平,势均力敌。
众人连着看了两场惊心动魄手段奇诡的绝世争斗,现下更多的心思,倒是希望不要错过这场注定要轰动天下,百年难得一见的绝顶比试,早已打消了夺宝之心。
现在七大门派还没参战的,只剩下木怀瑜和蓬莱剑派掌门江钦。
看木怀瑜的脸色,他似是动了震怒,打算亲自出手了。
果然,众人目光汇集处,木怀瑜脸色阴沉,上前一步。
素玄洒然一笑,再次打算站起,结果却发现人群后,那两人在拉拉扯扯。
“不行。”
“行。”
“你武功未成。”
“上次施家村中蛊,阴错阳差成了。”
“真的?”
“假的我就赔你银子。”
“也不用赔银子,去龙章宫陪我谈一夜心就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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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2 19:58
第二十一章 绝战
第六场,木怀瑜终于出战。
素玄的目光,有些担忧的落在笑嘻嘻迈出的少年——秦长歌身上。
隔了距离不能如萧玦一般试图阻拦,但是他眼神里满是询问和不赞同,“别逞强。”
秦长歌目光远远的瞟过去,眼神里将他的意思原本奉还,“你也别逞强。”
苦笑了笑,素玄知道自己瞒不过她,自己出来得迟,出来后始终没有移动过,一直在不动声色调匀气息,别人也许发现不了,但她一定看得出来。
当日和上官师叔一战,最后师叔打得兴起,硬拉他在觞山云海之间足足战了三日,力竭而罢战,两人都损了真元。
他本来回来就打算闭关的,结果一回来就遇上这事。
无奈之下硬是拖延时间,简单的进行调息疗伤,勉强使了那手以气驭钟,没给木老狐狸看出破绽,使完便觉得心跳如鼓汗出如浆,硬是支撑着不动声色的坐了,前面五场比试中,他一直在抓紧时间恢复。
对于她现在的武功,素玄自然知道已经不同往常,那日和师叔战后,担心她安危,素玄特意赶回扶风亭看了看,结果发现了秦长歌那一鞭扫出的惊人效果。
按说论武功倒也未必不可一战,只是木怀瑜这个人阴险毒辣,不是易于。
而且素玄也担心那个神秘人背后作梗。
先前北辰那一战那人出手,被他拦下,之后萧玦剑锋猛烈严密,打发太快,而玉自熙那一战又太慢几乎没有动作,无从遮掩,那人都无法钻空子,如今木怀瑜这一战,会是个什么状况?
此时场中人亦盯着步出的少年――前面两场出现的都不是炽焰中人,但是极其意外的绝世拼斗,这场,这个看起来更年轻,年轻得有些单薄的少年,又会给出什么奇迹?
或者,奇迹终于要在老奸巨猾的木怀瑜手中结束?
而素帮主手中,到底藏了多少张神秘的王牌?
如果他们知道这些王牌都是不请自来,而且等级高到令人咋舌的话,不知道又会怎生惊叹了。
夜风凛冽,火把飘摇。
王牌之三秦长歌,优哉游哉出台来。
她在上台前,将长发散开重新扎了一下,又束了束腰,然后空着双手,笑得很温柔的看着面色凝重的木怀瑜,以完全不同于萧玦凌厉,玉自熙魅惑的个人散漫风格,随随便便站到了木怀瑜对面。
木怀瑜目光一缩……这小子没有武器?
然而他也不言声,只是双手一振,现出一双精光四射的奇形爪型武器,共分三爪,可张开可闭拢,爪尖略长,向内弯曲,远看去锋锐无伦,不用想,这种东西一旦碰着人身,那一定是连皮带肉挖出一大块,创口血流不止而死的。
前面两场比试给他的震撼太大,以至于他现在完全不敢小觑对方,甚至不想表现大方的提醒对方应该用武器。
他不提醒,底下的人却已开始骚动,谁不知道木怀瑜的“捉魂爪”由中川锻造大师长谷浑亲手制造,是天下十大利器之一,爪下抓死高手无数,号称“饮血神爪”,这个清瘦得风一吹就倒的少年,托大到这种程度,不是找死?
有些性子磊落的汉子已经喊起来,“喂!拿个武器啊,他拿个很厉害的!”
秦长歌微笑拱手,做了个谢的姿势。
又对木怀瑜伸手示意,请。
目光狰狞光芒一闪,木怀瑜杀机顿现――小子,你托大最好,等你死了就知道,面子永远没有性命要紧
双手一拱,木怀瑜做出回礼的姿势。
冷光一闪!
一个拱手礼刚做到一半,顺势一个抛手,木怀瑜的捉魂爪已飞光电射,惨白爪尖直抓秦长歌胸口!
一阵哄然。
“娘的,卑鄙!”
假山上包子大怒,立时问候了木怀瑜祖宗三代。
爪尖将至,利风嘶嘶,精擅武器制作的大师,亲手打就的绝顶武器,本就具有最强的速度和破坏力,一时劈开空气的声响,亦宛如抓裂。
眼看将到秦长歌要害!
秦长歌突然伸手,手腕在最先到达的中间爪尖一磕!
啪!
她手腕上一个黑色手镯般的东西突然张开,掉落,和爪尖碰出巨响,一溜火花明红暗紫的闪现,秦长歌手指一推,手镯快准狠的套进爪尖,秦长歌顺势一捏,卡擦一声。
手镯合拢,钢爪关闭,爪子刹那间变成拳头。
一个铁板桥大后仰,秦长歌哧的一下从拳头下滑了出去,后背平贴在地,单腿向上一蹴!
正对着身形已经完全扑过来木怀瑜裆下!
行云流水,狠毒绝伦。
全场仰倒,齐齐“咝”一声咝出一股气流,萧玦脸色白了白,开始慎重思考这一招的破解方式,以备后用。
木怀瑜老脸通红,半空中大喝一声全力翻身,罡风怒卷,钢爪再射,向着躺在地下还没来得及翻身的秦长歌抓下。
秦长歌竖起的靴尖突然飞出一截黑色钢丝般的东西,她双腿一搅,那钢丝盘旋扭曲而上,活活有声,已经缠上冲着自己而来左边钢爪,随即迅速一个滚翻,啪一声,被缠紧的左边钢爪被她翻滚之力一带,再次闭合。
被对方以出奇手段连毁两爪,木怀瑜露出愤怒狰狞之色,低喝一声,右边钢爪突然扭了个诡异的角度,击向秦长歌还连着左边钢爪的腿,力道之大,存心要把她双腿敲碎。
单手一挥,手上一个不起眼的戒指突然弹出薄薄刀刃,就地一划,秦长歌划断靴尖黑丝,一滑间已到了木怀瑜背后,头也不回一撒手,又是一截神奇出现的黑丝,黑丝上还有个奇怪的白白的东西,秦长歌挥手一抡,啪的黑丝再次搭上木怀瑜右边钢爪。
早已吸取了教训的木怀瑜哪会重蹈覆辙,立即催动真力,钢爪光芒暴涨,瞬间将黑丝化成尘雾,狞笑着木怀瑜来势如电,钢爪化成漫天爪影,向秦长歌当头罩下。
木怀瑜果然功力非凡,招式精妙内力雄浑,飞爪卷起的风声剧烈呼啸,站得近的人连发髻嚯啦一声竟被卷散,贴着头皮向后狂乱飞舞,面带震讶之色的人们一边忙着束发,一边紧盯着场中那个单薄瘦弱,在巨大压力之下不住摇晃,一直退到石台边缘,看似就要输的少年。
有人在叹气……这孩子出手狠辣诡谲,却奇异的举手投足间行云流水流畅如诗,应变更是惊人,刹那间连毁两爪,实在是难得的高手,可惜好像功力不够啊……
有人则诧异的盯着最后那个完好的右边钢爪,怎么每次开阖,都拉开白色的粘粘的东西?而且随着开阖次数的增多,整个右边钢爪都似乎粘上了那东西?
看了半天没看出名堂,便将注意力转回看起来支撑艰难的少年身上。
只有萧玦,虽紧盯着场中,但并不担心,他看出秦长歌看似身形摇摆,如风卷浮萍般漂移不定,但身姿有度,每个动作精确协调,几乎每次移动,都精确的躲过了对方内力气流的挤压,而且那种躲避,精确绝伦,分毫不差,可见秦长歌对自己体力身法的控制能力,已经到了惊人的地步。
换句话说,既然能很好的控制自己,那么木怀瑜就杀不了她。
果然是秦长歌这种懒人的打法啊,多一点力气都不肯出。
秦长歌一直在退……已将至石台边缘,木怀瑜目中精光闪耀,一丝冷笑浮现嘴角。
秦长歌似是根本就没发觉自己下一步就会栽落石台,犹自被雄浑的爪风逼得继续后退。
她突然一脚踩空。
着月白色紧身衣的身影一晃,骤然消失在台前。
惊呼声起。
被打下石台了?
木怀瑜毫不犹豫上前一步,最后一个钢爪狠狠张开到最大程度,如饿狼之口,飞扑下噬!
下一瞬,秦长歌忽的从石台边呼的一个三百六十度大旋转,飞弹而起,弹起的刹那间,她手中突然多了一把乱七八糟的树枝树叶等玩意,秦长歌眼疾手快的将这些玩意,猛的向扑面而来的钢爪中一塞!
众人惊呼,有人在摇头,据说很多人在应对木怀瑜这个鬼爪时都采用过这一招,想用东西卡住利爪,但无一例外都失败了,失败的人无一例外都死了,虽然不知道死的原因,但这招,看起来是最好的办法,但八成是木怀瑜的陷阱。
这孩子明明很聪明的样子,看样子落下石台也是故意的,然而这下不知深浅,聪明反被聪明误,要倒霉了
早在秦长歌落下石台,伸手去抓树枝时,木怀瑜便露出笑意。
他甚至微微放缓了进逼力度,好给秦长歌腾出空来抓树枝。
他的钢爪,有个无人知道的秘密。
钢爪在被猛力塞入异物时会被触动爪心内的机关,喷射出毒针毒液,要知道但凡想塞东西进爪心,必然要冒险选择在正面对着钢爪的极近距离内动手,这个距离,一旦中招,便是大罗金仙也无法逃脱。
多少成名江湖垂几十年的名宿高手,都折在这一陷阱下。
这也是木怀瑜最大的秘密和制胜法宝。
秦长歌果然采用了这个方法。
风声里木怀瑜得意大笑,道:“我这捉魂爪还怕你这个――”
他笑声突然戛然而止。
右边钢爪,并没有如以往那许多次般,喷射出该喷射的东西。
也没能启动机关,将杂物自己推出。
那团乱七八糟的东西还在里面。
大惊之下木怀瑜急忙以指力推动钢爪机簧,不想机簧仿佛被什么东西堵死,竟然毫无动静!
而对面秦长歌一声轻笑,突然一扯发带,霍的一抖!
发带在风中月色下刷的抖开,斑斓五色色彩潋滟,本极柔软的东西,被灌注了真力,看来便如一条钢鞭。
秦长歌飞身而起,啪的一鞭!
鞭向木怀瑜不使钢爪的左臂!
翻转身再一鞭!
鞭石台边上的树!
再一鞭!
鞭地面!
霍霍霍霍四声,刹那间秦长歌以难以目视的速度连出四鞭,除了第一鞭击向对手,其余每鞭都打在了别人想象不到的地方。
她半空中翻滚的身子灵巧如一只美丽的雁,散开的长发流荡出优美的弧度,那般翻惊摇落随意拨染的姿态,令人目眩神迷的风华无限,无数人在那一刻都痴痴张大了眼,目光随着那身形翻转而起落,心中模模糊糊的想:如果这是一个女子,那该是怎样的绝世容华?
台下,台上,那些或沉默或锋锐,或潇洒或魅惑的男子,亦目光复杂的看着那身影,月色下有人仰起脸,迎上那一抹清寒;有人微微笑起,笑容宛如日光;有人带着惆怅之色,遥望山峦深处,仿佛想从那里看见一些不可触及的往事;有人似笑非笑,轻轻抚摸手中红灯。
这月夜里,心深处泛起的无声潮汐,灭了谁的繁华,湿了谁的心岸?
……
发带为舞,惊世一舞。
不带女子柔媚之姿,摒弃男子阳刚之烈,拥有中性却广大的美,如这轮毫不暧昧的清凉月色般,腾起,翻转,摇曳,劈落!
木怀瑜以爪为棍,横击飞带!
击飞的飞带横贯长空,秦长歌一个翻身跃上,身姿轻盈若羽,脚踩飞带,若天女降世,衣袂飘然飞过木怀瑜头顶。
木怀瑜如苍鹰般腾起,不能再张开的钢爪挥舞起巨大的光墙,隆隆推向秦长歌后心。
“嚓!”
极其轻微的一声。
跃动的火光里有什么一闪。
木怀瑜半空中的身子忽然僵了僵。
随即他有点踉跄的跌落,却脚一歪跌入地上一条裂缝!
惨呼声起!
而秦长歌一笑回首,半空中一翻身发带又在手中,反身一抡霍的缠绕上木怀瑜脖子,背对他一勾,硬生生将木怀瑜勾了过来!
横掌一拉,将呼吸瞬间窒息的木怀瑜掼倒在地,秦长歌扯紧发带,在血色月光下,慢慢,一笑。
那一笑睥睨众生。
……
台下的众人,早已和木怀瑜一样,瞬间把呼吸丢掉了。
这叫什么打法?
为什么所有情况都出乎意料?
该喷射机关的钢爪没有发挥作用。
木怀瑜好好的突然不动。
那挥空的几鞭子,更是不知奥妙。
只有寥寥几人,看清了从秦长歌伪装栽落石台后的刹那战局。
只有更少的人,才弄明白了那钢爪的奥秘。
早在秦长歌划断靴尖黑丝,第一次试图搭上右边钢爪却被木怀瑜摧毁时,钢爪便被秦长歌盯上了,那黑丝完全是假象,关键是要将那白白的东西送入钢爪,那个东西很有粘性,进入钢爪后粘附其内,随着钢爪不断开合,渐渐被拉开得到处都是,粘满堵塞了钢爪内发放毒针毒水的机关孔眼。
她捞取树枝树叶时,袖筒里滑落一枚三棱刺,被她顺手嵌入树身。
她永远未雨绸缪,在好久以前的某件事中便为下一件事做铺垫,以至于没有谁能摸清她的行事规律,那些潜藏的平平无奇举动中的细微动作,如浮云琢磨不定。
随即她一鞭激得木怀瑜飞起,脚踏发带诱使他改换方向,再一鞭抽上树身,将三棱刺击飞而出。
方向正对着木怀瑜后心。
木怀瑜哪想到她人在前方背后无人处却有暗器飞出。
他中刺,栽落。
正栽在秦长歌第三鞭打裂开的地面上。
那裂开的地上,秦长歌刹那间已经撒上一把针。
……
何谓精准杀人?何谓利用一切条件手段层出不穷的杀人?秦长歌早在前前世,还是十四岁少女时,就曾手无寸铁,只用山崖上一切事物,就将自己的大师兄逼下绝崖。
区区木怀瑜,何足道哉?
能栽在开国皇后的“自然杀人法”下,他应该觉得荣幸。
特别是那白色的粘物,那是祈繁终于研究出来的唯一一款口味正常的糖,粘性极强,秦长歌和包子都爱吃,打算开发研究成口香糖在风满楼试推广,她口袋里随时都有这糖。
口香糖使用第一人,木怀瑜好运气。
……
将手中的发带松了松,秦长歌现在还不想杀木怀瑜,她俯身,盯着木怀瑜终于露出惊惶之色的双眸,轻轻道:“谁叫你来的?”
一边问,一边将木怀瑜拖到树前,他前方是素玄,右侧是萧玦,左侧是自己,后方是树。
那谁,在我问出答案来之前,我才不给你灭口的机会。
木怀瑜盯着她,嘴唇蠕动。
秦长歌附耳过去,半晌微笑,道:“好,你懂事,我留你一命。”
她缓缓直起腰,环视全场,接触到她目光的人都不由自主一缩,听得她淡淡道:“你觉得还有比的必要么?”
木怀瑜脸如死灰,诸人也默然,都觉得到了这地步,实在没有继续的理由了,江钦,难道还会是素玄的对手?
炽焰至此,已是大胜。
看着木然不语的木怀瑜,和生出畏缩之态的江钦,秦长歌一笑,横脚一踢,道:“带着你的人,滚罢!”
砰一声木怀瑜偌大的身子被她直直踢飞出去!
却不是踢向七大门派当中。
而是踢向台下人群,西北角,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人们纷纷愕然抬首看着木怀瑜突然飞来,再重重砸落。
只有一个人,并没有去看木怀瑜。
而是突然侧首,看向秦长歌。
那目光似乎很遥远,但转瞬便跨越长天到了秦长歌眼底,那目光宛如天涯沧海之上生起的明月,光华满海,每一横波荡漾都意象阔大,绵延无际。
又或是塞上寒冬,冷月清笳里飞落的雪花,于无尽的暗黑的底色里,惊心的明亮而又自由不羁,于茫茫黄沙中作呼啸之舞。
只是那一眼。
这个极其普通,普通得全无特色的男子,突然从一群精干彪悍也面目平凡的人中脱颖而出,超然人群之外而凌驾风云之中,看来宛如金光灿烂的神祗。
他深深的看了一眼。
突然微笑。
同样睥睨骄傲,久居上位者抓握风云万事底定的清贵微笑。
然后,他退!
完全无视砸向他的木怀瑜,什么作势也没有,突然一拉身边同伴,箭似的向后弹射!
宛如挽在弹弓上被射出的飞石一般,急速倒退!
砰一声他速度极快的撞上院墙,再毫不停留的消失在那个巨大的洞中。
他退得令人难以想象的快。
然而对于早有准备的人,再快也没用。
萧玦和楚非欢,在秦长歌“滚罢!”开口之时,各做了一个手势。
萧玦竖臂一挥!
楚非欢弹出烟花。
院墙外的凰盟属下,和掩在院中的侍卫,依次将暗令传出,一里地外的善督营,齐齐出动。
遥远天边忽有华光闪耀,隐约有凤唳之声。
白影一闪,清越长啸滚滚而过天际,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耳侧好像突然起了一阵风,还不及回首,便见石台上座,一直安然端坐观战的素帮主不见了。
下一眼,便见空中淡金身影一闪,一人跃上围墙,单手一抡,一圈金碧二色的光轮如另一轮太阳灿烂显现,光轮所过之处,隐约有人影不断扑上又载倒。
而素玄直如飞云,直扑那个淡金身影。
半路上他遇见一扬手的秦长歌,接住了她抛来的一件物事,毫不犹豫的往嘴里一扔。
那人单手击落无数敌人,犹自能施施然转身,二话不说对素玄便是一掌。
掌力如海啸,奔腾连环不绝而来,四周起了蒙蒙的雾气,那些不断闪动的影子,撞上那层雾气,便再也无法接近一步。
素玄单手一划,手掌白如玉石亦坚如玉石,划开淡金雾气,掌力一拢,一团,一揉,竟将那虚无的雾气揉成金球模样,手指一弹,金弹子般砸向对方!
呼啸声里他大笑,晴朗语声穿越天际,远远传到远山之外。
“都不用费心了!这最后一场,是素某的!”
哗啦一声人群如潮涌上。
素玄终于出手!
天下第一人和神秘人的绝世拼斗,又该是怎样传说千年的武林神话?
今夜已经产生了太多的神话,何妨再多一个?
很多人激动得浑身发抖,为自己有幸参与武林盛事。
很多人飞快而痴迷的在地上画剑招步法,被踩了手也浑然不知。
这一夜之后,江湖中涌现了很多走刚猛路线的高手,江湖上的杀手杀人的手法更加奇特诡异,江湖人诞生了以改造武器为生的行业,养活了很多人。
这一夜对江湖的影响,无法估计。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人群涌上。
再蹬蹬后退。
前面撞翻了后面的,后面的正要骂人,忽然觉得巨大强猛的真力逼来,如巨浪当头,也不禁踉跄后退,又撞翻自己后面的,而自己后面的那个,准备开骂时又在迎接新一浪的气浪……
一波一波,如大海生涛毫不休止,没有人能够在素玄和那金衣人之外五丈方圆内站稳,到最后所有人都和糖葫芦一般滚成一团。
最后只得蹲在地上,看墙头上那两个人影,绝世一战。
翻腾起跃,快如极光,淡金玉白光晕中两个身影的招式几乎无人看清,两人所经之处,诸物全毁,随着他们的快速移动,一截一截的围墙有如冰雪在阳光下融化般无声静默的坍塌,而落地后,两人每踏出一步,地上便是一道深长的裂缝,灰尘漫天,全部激射到五丈之外的众人脑袋上,光晕中两人尘埃不染,依旧宛如谪仙。
光华太过明亮,远看去如用双目直视阳光一般灼眼,有人眯缝着眼,眼泪涟涟的坚持数数,喃喃道:“三百招……三百零一……这天下居然有在素玄手下走过三百招的年轻人……”
地上很快全是裂缝,两人又战到树上,秦长歌负手石台之上,看着两人之战,一笑道:“今日炽焰总坛只怕要全毁了,阿玦你可得赔修缮费。”
包子慢条斯理从口袋里掏出个墨镜,架在鼻梁上,从容观看那两人的拼斗,漫不经心的一挥手,道:“我负责!银子挣来是干什么用的?花的!”
“师傅拜了是干什么用的?帮你背黑锅的!”秦长歌没好气的一拍他大头,“哪来的墨镜?”
“干爹听我提起这个,用离海黑水晶给我磨了个,”包子摆出一个蜡笔小新的pose,得意,“如何?”
“很好,”秦长歌微笑,等到包子展开一个大大笑容,才道:“很抽风。”
……
忽有人惊呼:看地面!
众人这才发现,地面上,刚才那些裂缝竟然不是杂乱无章的,素玄踏出了一条万字的图形,而那金衣人龙飞凤舞的画了个奇怪的符号。
有人偏头,用步子去描,喃喃道:“这是什么怪物?"
秦长歌眯着眼看着那图形,眼神里暗潮汹涌。
仰头去看树上,更看不清了,只看见树叶飞射,片片都如飞刀般在半空中旋转,绿色的尘雾一阵阵激起,再一阵阵消亡,那绿叶飞刀忽成雁行忽成盾形忽成尖刀形,发出凌厉的尖嘶攻向素玄,而素玄驭动所有枝条,忽成网忽成刺忽成桥,变幻万千而又分毫不让的回击过去。
轰!
百年古树也经不起这般摧残,在刹那间被剃成光头后,颓然倒地。
长笑声里那淡金人影轻轻一踢,巨木如柴禾般轻巧飞起,他半空一个飞踢,双人合抱粗的巨树带起沉猛的风声,撞向素玄。
五丈外一个比较接近的武林人士,被那狂风般的来势带倒,几经挣扎试图稳住身形都徒劳无功,砰的一声在地上滚滑出好远,愣是将后背磨得血肉模糊。
同样一声大笑,素玄白影一飘,单足踏上巨树,只轻轻一踏,那炮弹一般的冲势立止,素玄腿一抬一绞,巨树比刚才更快更猛的又飞了回去!
那人双手一抡,一道淡金色华光闪过,巨树裂成千万碎片!
如月光四面迸射。
哎呦声不断响起,一些靠得近的武林人士纷纷被碎片击中。
碎片犹在激射,素玄双眉一挑,单手一挽,手掌划出一道圆环的弧线,他身前突然生出一个巨大的漩涡,那漩涡发出玉白的炫目光华,生生不息的无声转动,四周的碎片,全数被卷入漩涡中,再瞬间化为齑粉。
巨树一棵棵倒下,再消失。
淡金玉白的光晕如具有神异摧毁能力的月色,照到哪里哪里崩毁。
树倒了,墙没了,地裂了。
而血月渐渐隐于云层之后,似也在为这场惊天大战所惊,不敢惊扰。
天边隐隐又是一声凤唳之声。
素玄突然仰首。
只是这一仰首的瞬间,金衣人再次飞射后退,掠过长空,一把抓起一人,两人向远处鸣凤山飞驰。
素玄只是那一怔神,立即恢复,衣袖一拂,追了过去。
三人很快消失于众人视野,快得无人能够追及。
众人拼命往那个方向看,隐约只见一点淡金色光芒以诡异的速度远去,而那玉白之色紧追之后,随即便因为跑得太快离得太远,所有光点都淹没在黑暗里,再也无法辨识。
秦长歌懒懒的坐下来,她不想去追,她的轻功和素玄还有距离,追不上的。
少顷,听得远处,鸣凤山方向,一声打响。
华光崩裂,有白光起于天际。
众人纷纷站起。
又过了一会,白影如飞鹤一闪跨越天际,背对着众人,稳稳落于平台之上。
众人不知怎的都松了口气,也忘记自己先前的来意好像是觊觎重宝了,纷纷欲待上前恭贺得胜归来的素玄,还有人想要趁机攀攀交情,看素帮主的武功,如此惊世骇俗,能得指点一招半式也好啊,还有今天出手的几位绝顶高手,大约都是素帮主的朋友吧?说不定也能攀个交情?
素玄却始终没有回头,只是摆摆手,自有炽焰帮众上前应对众人。
此时他架子再大,也没人敢叫嚣“血洗炽焰”了,强横至绝的武力,本就比任何轻飘飘的言语都管用。
众人讪讪退去,面目全非的炽焰总坛在经历一天一夜的喧嚣争斗之后,终于回复寂静。
夜虫重新开始轻鸣,风里有碧草飘摇,全不受刚才摧毁一切的真气的影响,这世间刚折柔不折,越是卑微的生命,往往越能生存长久。
天边的曙色微露,清爽的夏风里,一线阳光照在众人面庞,炽焰帮众带着敬慕骄傲的目光,望着自己的帮主。
素玄却只是负手背身而立,身姿挺拔,只是不知怎的,看起来有些沉郁。
众人的目光都投在他颀长的背影上,包子奔上前去,秦长歌缓缓移步。
“师父你――”
素玄突然晃了晃身子。
轻轻一咳。
“噗!”
烂漫鲜艳的鲜血突然如烟花飞射,扑啦啦在洁白的石台之上,画了一幅笔致凄厉的梅花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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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2 20:00
第二十二章 调戏
“帮主!”
惊呼声中炽焰帮众齐齐涌上,受伤的宋北辰浑然忘记自己伤势,第一个飞奔上来,“帮主你怎样--啊--”
拦路恶客秦长歌,一脚将他踢出丈外。
宋北辰被她的回旋之力踢得在半空中轻轻翻了个跟斗,毫发无伤的稳稳落地,瞪大眼睛,他愕然的看着秦长歌,一脸糊涂。
“你,你们,”秦长歌指指梁汾等人,毫不客气的指挥,“刚才的武林人士,也许有看出你家帮主受伤,还有七大门派的弟子们,或者会心怀不忿回头寻仇,你们赶紧去把大门围墙补补先,庄内防御要做好,别给人看出什么,素帮主的伤,我们负责了。”
梁汾立即躬身应命,拉着宋北辰匆匆去了,纵然不认识面前几人,然而今日一战亲眼目睹,炽焰上下哪还有不感激放心的?真真命令一下,无有不从。
素玄一手扶墙,缓缓回首,勉强笑道:“我的属下看来很快就要成为你的了。”
他脸色青白,气息不稳,看来受伤不轻。
楚非欢皱眉,轻轻道:“你少说几句。”
秦长歌则根本不理他,直接上前将他推倒。
也不看被推坐在椅子上的素玄尴尬的表情,手指一搭已经搭上他腕脉。
萧玦仰首向天,微微有点郁闷的怀念当年沙场之上,那个给自己裹伤的少女,也曾这般毫不客气不容抗拒的将自己推倒。
什么时候,能再推上一回呢?
唔……刚才静玄子偷袭的时候,要是反应不那么快,小小受点伤就好了……
秦长歌当然不会知道皇帝陛下此时心中居然转着这么无聊的念头,她只是专注的,将自己的真气源源不断的传给素玄。
真气乍一进入素玄的奇经八脉,突然隐隐有些抗拒之感,秦长歌的内力仿佛受到了什么阻碍,滞了一滞,秦长歌一怔,正要探索,那阻碍突然消失,仿若破开堤坝的洪水,宽广的接纳了秦长歌的真力。
此时也不是多想的时候,秦长歌专心施展,素玄却皱了眉,意图抽回手,秦长歌睁眼,对素玄微笑,目光却有点杀气凛然。
怔了怔,素玄苦笑,随即便见萧玦默不作声的走过来,看着秦长歌,伸掌按上秦长歌后心。
“呼”一声,刚才大战时不知去了哪里的玉自熙突然冒出来,红衣一飘,笑吟吟,又伸掌按上萧玦后心。
日光淡淡,照着站成一列,俱都丰姿绝艳的男子和女子,那连结的掌心流过的,彼此传递的,是人世间最为难得的珍重和关切。
这红尘你来我往,看来交集无数,然而其间又有多少人擦肩多少人错过多少人迷失多少人背离?时光漫长而又短暂,这一霎的微笑也许就是下一秒的永别;命运幸运而又苛刻,适才还携手共看烟霞的爱侣也许转瞬间就天各一方,所以,拥有这一刻看似普通的信任与默契,体味某些不涉于私的情感刹那间开放,是足可在余生的风烟里,支枕静听光阴河流默默流过,而不生惆怅的莫大奢侈。
素玄抬眼,感激眼神默默流过,最终一言不发闭目接纳。
楚非欢坐于一侧,沉静的看着他们,再仰望苍穹之上流动的浮云,神情难辨悲喜。
掌按在秦长歌后心,以自己的阳刚真力分担并弥补秦长歌流失的真气,萧玦也在默默注视着眼前少年打扮的女子,月白紧身衣下双肩纤细,肩上一抹皓颈如雪,在乌黑的发的衬映下,洁白得宛如午夜里静静开放的栀子花,令人有种想要以双唇的细腻触碰,并埋首其中的冲动。
只是……不能,萧玦苦笑。
苦笑方起,身后有人悄悄凑近,语气暧昧如呢喃,说的话却将他的冲动浇灭大半。
“陛下,您前面那位,是您什么人哪?还有,您怎么会在这里?”
玉自熙目光流荡,上上下下在秦长歌身上盘旋,眼神宛如发现猎物的狐。
侧转首,看着玉自熙,萧玦并不意外他认出自己,毕竟自己的武功个人特色太过鲜明,和他一起血火风烟多年的玉自熙早已熟悉,然而长歌是重生以来第一次公开施展武功,而且以她的狡黠多变,她所施展的武功与前世亦有了很大不同,应当不会被这个狐狸很快摸着原形。
长歌一直说,无论是秦长歌还是明霜,都是越少人知道下落越好。
“武林绝世难逢的大战,我怎舍得不来?”萧玦坦然一笑,“好久没痛快打上一场了,真舒服啊……那位是素帮主的徒弟,出门历练的,我上次在风满楼遇见谈得很投机,算是布衣师友。”
此时行功完毕的秦长歌及时收手回头,任素玄闭目调息收拢真气,转身落落大方的向玉自熙抱拳:“小可谢维云,见过静安王。”
微笑斜睇,玉自熙道:“你认识我?”
“经此一役,王爷必将名动天下,哪会有人不识呢?”秦长歌笑得诚恳,看起来谆谆儒雅。
“你也不差,今日一战,着实好手段,想来声名鹊起,也就在顷刻之间了。”玉自熙笑意怎么看都不像在赞美,“素玄有师弟如此,真是令人羡慕,只是你师兄弟武功,怎么路数完全不对啊?你这杀人风格,倒有点似我某位故人哪……”
“小可要那虚名无用,”秦长歌坦然笑,“小可不日就要回山,再不涉红尘争斗,今日若不是为师兄,小可也断断不肯出战的,至于武功……小可本就是半路出家,身有武功投入师门的,正因为以前武功太过阴毒狠辣,有失正道光明,眼间将误入歧途,幸得如今的师尊救助指点,至此大悟,常年于红尘之外潜心修炼正道武学,今日一战,因争斗之心而起,已失却我修炼之人的清净无为之意,是以不欲以师门武学对人,勉强拿以前的功夫凑数……却让王爷见笑了。”
他说得一本正经,答得滴水不漏,玉自熙一时却也无可挑剔,目光闪动,笑了笑,慢慢道:“客气,客气……”
他不再理会秦长歌,一拉萧玦,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您亲身犯险已是不智,如今总该回去了吧?”
萧玦本想和秦长歌一起回去,然而现在已经撒了谎,再反口也不可能,只好无奈的被玉自熙拉走。
路过包子身边时,玉自熙突然漫不经心的一指包子,道:“陛下您不和太子一起回去么?”
正在懊恼的萧玦不妨这一问,刚自一怔,包子已经笑嘻嘻道:“太子?我认识,我们离国的太子,是个大傻子。”
“西梁的太子,可不是傻子,不仅不傻,简直太恶毒了,”玉自熙笑容甜蜜,“他大约和你差不多大,狡猾奸诈,大胆心黑,难缠得很,难缠得很。”
“哦?”包子眨眼,满脸都是期望,“这么厉害?那你介绍我认识,我和他比水性,哈哈,比水性他一定还是个傻子!”
旁边萧玦已经不悦的道:“自熙,那是国之储君,你放肆了。”
媚笑着向萧玦欠欠身,玉自熙宛如爱抚般轻轻打了自己一个小小的巴掌,道:“是,太子春华懋德,德行完美,人品贵重,有如怀瑜握瑾,是我胡说了。”
怀瑜握瑾……
包子恨恨瞪着玉自熙风姿优美远去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人了才跳脚大骂:“啊呸!骂我是木怀瑜!”
他哀怨兮兮的扑向楚非欢,“干爹,我被人家当面骂了还不能回嘴,还得跟着骂自己,我啥时候吃过这么大亏呀我……”
楚非欢摸摸他的发,提供了自己的膝盖供他磨蹭,抬头静静对秦长歌道:“看来是满不住他的,我看溶儿的身份不必遮掩了,越遮掩越坏事。”
秦长歌挑眉,叹气:“是,那只狐狸瞒不住,最起码溶儿瞒不住-毕竟像他这样黑心的小孩实在太少了……其实咱们动不动换面具,时不时吃变声丸,真是够累的,按说他也该不是敌人,只是我心里,总是对玉自熙防范三分,这个人,秘密太多了,而秘密多的人,是不安全的。”
微微叹息,她道:“算了……顺其自然,他猜到多少,算多少吧……”
她一直背对素玄,遥遥看着那两人消失的方向,所有人都在看着她,都未曾注意到身后素玄,突然缓缓睁眼,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烟水漠漠,长风悠悠。
风满楼最近推出了新的服务项目。
一是说书人开始说“惊世之战--因为一本琅嬛秘笈引发的惨案。”的最新故事。
重金聘请的说书人极富言语技巧,将或英风豪烈,或奇诡莫测,或惊世骇俗的七场战事,用华丽璀璨的语言,富有煽动性的语气,以比拟、渲染、夸张等种种方式,说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惊心动魄,听得人人蹲在凳子上张大嘴,口水掉了三尺长尚不自知。
说书人还很无良的每天在最紧要关头戛然而止,惹得一众听课拍桌子打板凳嚷着要砸店。
砸是自然不舍得砸的,第二天一早,还是乖乖的奔来等“最新更新”。
二是包子在听书时开始挨桌赠送西梁版口香糖,这个口香糖是可以吃的,以上好的明紫玉版纸包装成指头大的一小块,盛载精致雪白的瓷盘中,尚未开尝,便以色相夺人眼球。
店堂里挂着红锦底黑色字的宣传广告,城中还有五十辆马车时刻不停,缓缓行于各处街道,务必要让全郢都得百姓都看到口香糖的广告词。
广告词有秦长歌主笔,包子润色,内容为:
“你曾因为接吻时有口气,佳人离你而去而烦恼吗?”
“你曾因为中午吃了大蒜,偏偏下午要你去相亲而意图崩溃吗?”
“你曾因为应对上司垂询时,说话有异味被上司嫌弃,以至于难以升迁的惨痛经历吗?”
“如果你有过这些悲惨经历,如果你曾为此痛苦万分却没有解决办法,那么,让我告诉你,解救你苦痛的救星,已经横空出世了!”
“请立即收拾好你的银两,带上你全家老小,奔向风满楼,体验风满楼超级大厨给你的至尊级的味觉快感!感受小小一块糖,便能给你口吐芬芳,唾兰喷麝的终身奇迹!”
下面是包子掌柜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大头绣像,十位巧手绣娘绣出的包子掌柜光辉形象足有真人三倍大,精致毕肖,穿一身洁白的衣服,举一块小小的糖,做陶醉万分状。
一个大大的黄框内,写着包子掌柜的总结性的呼吁:
“风满楼口香糖,您的居家泡妞升职相亲旅游必备良品!”
被这样惊悚而别开生面的广告词吸引来的看客,源源不绝的向风满楼奔来,包子紧急自青楼聘请了十位美貌清倌,作为“口香糖小姐”,并在其中选了最美最有才的作为“风满楼形象大使”,身披绶带,穿着露大腿的旗袍,在吃客们咕咕咽口水中,全力推荐风满楼牌口香糖。
众人咀嚼着口香糖,瞄着小姐们的大腿,不停的抹着口水,呜呜噜噜的赞:“好!美!”
也不知道是赞糖美呢,还是人美?
不过口香糖果然以龙卷风的速度,迅速在郢都彪红。
上至达官贵族,下至平民百姓,人人以争尝口香糖为荣,经常有豪门巨户派出小厮整包整包的购买以为炫耀,惹得怀才不遇做糖果不顺利被人嫌弃很久的祈繁整天扶墙望天眼泪涟涟,“……我终于成功了啊……”
“成功的商业运作才能造就成功的商品。”秦长歌抱着儿子,严肃的灌输生意理念,“你祈叔叔那个糖也就是说得过去而已,关键在于包装。”
包子却神游物外,半晌瞟一眼一旁好像在认真看书的楚非欢,神秘兮兮凑到秦长歌耳边,“我看见父皇身边的老于海来买糖……”
秦长歌咳嗽,正色道:“他买糖有什么奇怪的?”
“他牙都没剩下几颗了,能吃那么粘的糖?他吃完一颗糖要是还剩一颗牙我就跟他姓。”
“我们继续,”秦长歌瞟一眼楚非欢,翻开手中的书,“今天学盖茨是如何炼成的……”
“你说我爹买口香糖要做什么呢?”包子根本不管她岔开话题的意图,俯在她耳边咬耳朵,“他要口气清新,讨谁欢心呢?”
“……”
“他那口香糖的香味儿,是想谁闻见呢?”包子不怕死的继续撩拨。
“萧溶,你好像好久没有回宫读书了吧?”秦长歌笑得阴测测。
“不要恼羞成怒嘛……”包子睨腻老娘腻得更紧,这回声音更低了,“我再说一句就走。”
“嗯?”
“干爹今天对那糖出神很久了哦……”
啪!!!
西梁国高贵的太子殿下,被没某人恶狠狠地一屁股踢出了门外。
龙章宫御书房的玉瑙沉香的味道本来是很好闻的,如果不是在被迫留下来加班的时候闻的话。
尤其是当被迫加班的那个人明明很困,还得加不属于自己管辖的班时,那香气令秦长歌很想揍人。
揍上座那个一本正经看奏章的人。
“幽州因为今夏雨水极少,今年报大旱,武威公自请赈灾。”
半晌,皇帝陛下抬首,神情还是很严肃的,正色问:“诸位以为如何?”
一边问,一边牙痒痒的盯着多出来的那个人。
玉自熙。
最近这家伙天天上朝,每次上朝一定要挑赵侍郎秦长歌的错处,秦长歌哪里是好对付的?再明来暗损,都自由对策,两人碰撞多了,几乎一见面就有火花,朝臣们早已把“静安王 赵侍郎”作为每日朝会必看桥段了。
今日萧玦下朝后召秦长歌“议事”,玉自熙硬跟了来,说有要事请见,结果进来半天了,他也没说清楚,那要事到底是啥。
萧玦只好真的议事了。
为什么看起来最风情的那个,却偏偏最不解风情呢?
他咳嗽,看着秦长歌,“赵卿以为如何?”
“陛下,微臣是刑部侍郎。”秦长歌正色回答。
言下之意:你弄错了吧?
“你当知道此事与你有关,”萧玦意志坚定不为所动,“幽州旱灾,朝廷已经拨下赈济,但被刺史乌南番侵吞,灾民因此暴乱,杀官夺粮库,闹得不堪,今日朝会,朕本打算让御史中丞何晏去赈灾抚民,缉拿乌南番一干无耻官吏,不想武威公李翰却跳了出来,自请抚民。”
他说到此处,顿了顿,似是不知道怎么措辞才是合适,玉自熙却已心领神会的笑了笑,道:“幽州都督曹光世,当年是武威公军中悍将,深受信重。”
“何止是当年信重?”萧玦冷笑,“如今也交情匪浅,私下鸿雁往来,热络得很。”
“幽州是边境重镇,曹光世手下重兵三十万,”玉自熙眼色明媚,隐隐有兴奋之意,“麾下还有许多武威公旧部,国公此去,想必旧部们都欢欣得很。”
微微一笑,萧玦道:“你觉得怎生处置较好?”
“陛下不是已经在朝会上准了么?”玉自熙浅笑,“圣心独运,智珠在握,微臣不过一介凡夫,何敢擅自揣摩?”
“你少来,”萧玦将奏折往龙案上一扔,目光灼灼看着秦长歌,“文正廷观风使得职司还没结束,朕让他立即赶去幽州,会同李翰督办赈灾事宜,朕给了他密折暗奏和相机行事之权。”
余下话意,在座的都是聪明人,自然不用说出来,督办督办,你办我督,相机行事,有事必上嘛。
“陛下,”秦长歌思考了一下,淡淡道:“李翰必反,您放虎出柙,必有后患,对此,您可有把握?”
“我哪里想放他?是他今天将了朕一军,”萧玦叹息,“这等光明正大为国为民之事,历来只要自请,没有拒绝的说法和道理,所以就算明知李翰心思不正,也无法在朝会上驳回,否则说起来,朕又成了多疑寡思之主。”
“让他去不了就是了,”玉自熙笑意流动,“老李啊,年级大了,骨头硬了,丧子之痛是个好大的打击啊,唔……现在看着精神还好,其实骨子里已经有病啦……”
秦长歌一笑,赞:“王爷好计谋!”
斜斜睨她,玉自熙道:“你没想到?你这么聪明,会想不到?”
他微笑站起,踱到秦长歌身后,趴到秦长歌椅子后,偏头,如嗅早春之花或梅枝深雪般一嗅秦长歌耳鬓,神情陶醉的深吸一口气,悠悠赞:“不谢风流一段香呵……”
龙案后萧玦脸色微微一沉,忍了忍,努力平静的道:“静安王,你这是做什么?当真要朕以君前失仪之罪治你?”
自椅背上直起腰,玉自熙轻轻一转已经转到秦长歌面前,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的在秦长歌脸上慢慢描画,眼波旖旎的吃吃笑,“陛下,别生气嘛……您看赵侍郎,不仅是治世良臣,还真真生得好模样……这眉,这眼,这鼻,啧啧……这脸上皮肤细如脂玉,比姑娘家还美上几分……哎呀,你身上我瞅瞅,看看会不会表里不一,是不是肌肤也好……”
他的狼爪,一不做二不休,不住下移,最后干脆去扯秦长歌衣襟,探头向秦长歌领口,意欲一览“山川秀色”
“哎!”
作者:
admin
时间:
2014-1-2 20:02
第二十二章 调戏
“帮主!”
惊呼声中炽焰帮众齐齐涌上,受伤的宋北辰浑然忘记自己伤势,第一个飞奔上来,“帮主你怎样--啊--”
拦路恶客秦长歌,一脚将他踢出丈外。
宋北辰被她的回旋之力踢得在半空中轻轻翻了个跟斗,毫发无伤的稳稳落地,瞪大眼睛,他愕然的看着秦长歌,一脸糊涂。
“你,你们,”秦长歌指指梁汾等人,毫不客气的指挥,“刚才的武林人士,也许有看出你家帮主受伤,还有七大门派的弟子们,或者会心怀不忿回头寻仇,你们赶紧去把大门围墙补补先,庄内防御要做好,别给人看出什么,素帮主的伤,我们负责了。”
梁汾立即躬身应命,拉着宋北辰匆匆去了,纵然不认识面前几人,然而今日一战亲眼目睹,炽焰上下哪还有不感激放心的?真真命令一下,无有不从。
素玄一手扶墙,缓缓回首,勉强笑道:“我的属下看来很快就要成为你的了。”
他脸色青白,气息不稳,看来受伤不轻。
楚非欢皱眉,轻轻道:“你少说几句。”
秦长歌则根本不理他,直接上前将他推倒。
也不看被推坐在椅子上的素玄尴尬的表情,手指一搭已经搭上他腕脉。
萧玦仰首向天,微微有点郁闷的怀念当年沙场之上,那个给自己裹伤的少女,也曾这般毫不客气不容抗拒的将自己推倒。
什么时候,能再推上一回呢?
唔……刚才静玄子偷袭的时候,要是反应不那么快,小小受点伤就好了……
秦长歌当然不会知道皇帝陛下此时心中居然转着这么无聊的念头,她只是专注的,将自己的真气源源不断的传给素玄。
真气乍一进入素玄的奇经八脉,突然隐隐有些抗拒之感,秦长歌的内力仿佛受到了什么阻碍,滞了一滞,秦长歌一怔,正要探索,那阻碍突然消失,仿若破开堤坝的洪水,宽广的接纳了秦长歌的真力。
此时也不是多想的时候,秦长歌专心施展,素玄却皱了眉,意图抽回手,秦长歌睁眼,对素玄微笑,目光却有点杀气凛然。
怔了怔,素玄苦笑,随即便见萧玦默不作声的走过来,看着秦长歌,伸掌按上秦长歌后心。
“呼”一声,刚才大战时不知去了哪里的玉自熙突然冒出来,红衣一飘,笑吟吟,又伸掌按上萧玦后心。
日光淡淡,照着站成一列,俱都丰姿绝艳的男子和女子,那连结的掌心流过的,彼此传递的,是人世间最为难得的珍重和关切。
这红尘你来我往,看来交集无数,然而其间又有多少人擦肩多少人错过多少人迷失多少人背离?时光漫长而又短暂,这一霎的微笑也许就是下一秒的永别;命运幸运而又苛刻,适才还携手共看烟霞的爱侣也许转瞬间就天各一方,所以,拥有这一刻看似普通的信任与默契,体味某些不涉于私的情感刹那间开放,是足可在余生的风烟里,支枕静听光阴河流默默流过,而不生惆怅的莫大奢侈。
素玄抬眼,感激眼神默默流过,最终一言不发闭目接纳。
楚非欢坐于一侧,沉静的看着他们,再仰望苍穹之上流动的浮云,神情难辨悲喜。
掌按在秦长歌后心,以自己的阳刚真力分担并弥补秦长歌流失的真气,萧玦也在默默注视着眼前少年打扮的女子,月白紧身衣下双肩纤细,肩上一抹皓颈如雪,在乌黑的发的衬映下,洁白得宛如午夜里静静开放的栀子花,令人有种想要以双唇的细腻触碰,并埋首其中的冲动。
只是……不能,萧玦苦笑。
苦笑方起,身后有人悄悄凑近,语气暧昧如呢喃,说的话却将他的冲动浇灭大半。
“陛下,您前面那位,是您什么人哪?还有,您怎么会在这里?”
玉自熙目光流荡,上上下下在秦长歌身上盘旋,眼神宛如发现猎物的狐。
侧转首,看着玉自熙,萧玦并不意外他认出自己,毕竟自己的武功个人特色太过鲜明,和他一起血火风烟多年的玉自熙早已熟悉,然而长歌是重生以来第一次公开施展武功,而且以她的狡黠多变,她所施展的武功与前世亦有了很大不同,应当不会被这个狐狸很快摸着原形。
长歌一直说,无论是秦长歌还是明霜,都是越少人知道下落越好。
“武林绝世难逢的大战,我怎舍得不来?”萧玦坦然一笑,“好久没痛快打上一场了,真舒服啊……那位是素帮主的徒弟,出门历练的,我上次在风满楼遇见谈得很投机,算是布衣师友。”
此时行功完毕的秦长歌及时收手回头,任素玄闭目调息收拢真气,转身落落大方的向玉自熙抱拳:“小可谢维云,见过静安王。”
微笑斜睇,玉自熙道:“你认识我?”
“经此一役,王爷必将名动天下,哪会有人不识呢?”秦长歌笑得诚恳,看起来谆谆儒雅。
“你也不差,今日一战,着实好手段,想来声名鹊起,也就在顷刻之间了。”玉自熙笑意怎么看都不像在赞美,“素玄有师弟如此,真是令人羡慕,只是你师兄弟武功,怎么路数完全不对啊?你这杀人风格,倒有点似我某位故人哪……”
“小可要那虚名无用,”秦长歌坦然笑,“小可不日就要回山,再不涉红尘争斗,今日若不是为师兄,小可也断断不肯出战的,至于武功……小可本就是半路出家,身有武功投入师门的,正因为以前武功太过阴毒狠辣,有失正道光明,眼间将误入歧途,幸得如今的师尊救助指点,至此大悟,常年于红尘之外潜心修炼正道武学,今日一战,因争斗之心而起,已失却我修炼之人的清净无为之意,是以不欲以师门武学对人,勉强拿以前的功夫凑数……却让王爷见笑了。”
他说得一本正经,答得滴水不漏,玉自熙一时却也无可挑剔,目光闪动,笑了笑,慢慢道:“客气,客气……”
他不再理会秦长歌,一拉萧玦,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您亲身犯险已是不智,如今总该回去了吧?”
萧玦本想和秦长歌一起回去,然而现在已经撒了谎,再反口也不可能,只好无奈的被玉自熙拉走。
路过包子身边时,玉自熙突然漫不经心的一指包子,道:“陛下您不和太子一起回去么?”
正在懊恼的萧玦不妨这一问,刚自一怔,包子已经笑嘻嘻道:“太子?我认识,我们离国的太子,是个大傻子。”
“西梁的太子,可不是傻子,不仅不傻,简直太恶毒了,”玉自熙笑容甜蜜,“他大约和你差不多大,狡猾奸诈,大胆心黑,难缠得很,难缠得很。”
“哦?”包子眨眼,满脸都是期望,“这么厉害?那你介绍我认识,我和他比水性,哈哈,比水性他一定还是个傻子!”
旁边萧玦已经不悦的道:“自熙,那是国之储君,你放肆了。”
媚笑着向萧玦欠欠身,玉自熙宛如爱抚般轻轻打了自己一个小小的巴掌,道:“是,太子春华懋德,德行完美,人品贵重,有如怀瑜握瑾,是我胡说了。”
怀瑜握瑾……
包子恨恨瞪着玉自熙风姿优美远去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人了才跳脚大骂:“啊呸!骂我是木怀瑜!”
他哀怨兮兮的扑向楚非欢,“干爹,我被人家当面骂了还不能回嘴,还得跟着骂自己,我啥时候吃过这么大亏呀我……”
楚非欢摸摸他的发,提供了自己的膝盖供他磨蹭,抬头静静对秦长歌道:“看来是满不住他的,我看溶儿的身份不必遮掩了,越遮掩越坏事。”
秦长歌挑眉,叹气:“是,那只狐狸瞒不住,最起码溶儿瞒不住-毕竟像他这样黑心的小孩实在太少了……其实咱们动不动换面具,时不时吃变声丸,真是够累的,按说他也该不是敌人,只是我心里,总是对玉自熙防范三分,这个人,秘密太多了,而秘密多的人,是不安全的。”
微微叹息,她道:“算了……顺其自然,他猜到多少,算多少吧……”
她一直背对素玄,遥遥看着那两人消失的方向,所有人都在看着她,都未曾注意到身后素玄,突然缓缓睁眼,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烟水漠漠,长风悠悠。
风满楼最近推出了新的服务项目。
一是说书人开始说“惊世之战--因为一本琅嬛秘笈引发的惨案。”的最新故事。
重金聘请的说书人极富言语技巧,将或英风豪烈,或奇诡莫测,或惊世骇俗的七场战事,用华丽璀璨的语言,富有煽动性的语气,以比拟、渲染、夸张等种种方式,说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惊心动魄,听得人人蹲在凳子上张大嘴,口水掉了三尺长尚不自知。
说书人还很无良的每天在最紧要关头戛然而止,惹得一众听课拍桌子打板凳嚷着要砸店。
砸是自然不舍得砸的,第二天一早,还是乖乖的奔来等“最新更新”。
二是包子在听书时开始挨桌赠送西梁版口香糖,这个口香糖是可以吃的,以上好的明紫玉版纸包装成指头大的一小块,盛载精致雪白的瓷盘中,尚未开尝,便以色相夺人眼球。
店堂里挂着红锦底黑色字的宣传广告,城中还有五十辆马车时刻不停,缓缓行于各处街道,务必要让全郢都得百姓都看到口香糖的广告词。
广告词有秦长歌主笔,包子润色,内容为:
“你曾因为接吻时有口气,佳人离你而去而烦恼吗?”
“你曾因为中午吃了大蒜,偏偏下午要你去相亲而意图崩溃吗?”
“你曾因为应对上司垂询时,说话有异味被上司嫌弃,以至于难以升迁的惨痛经历吗?”
“如果你有过这些悲惨经历,如果你曾为此痛苦万分却没有解决办法,那么,让我告诉你,解救你苦痛的救星,已经横空出世了!”
“请立即收拾好你的银两,带上你全家老小,奔向风满楼,体验风满楼超级大厨给你的至尊级的味觉快感!感受小小一块糖,便能给你口吐芬芳,唾兰喷麝的终身奇迹!”
下面是包子掌柜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大头绣像,十位巧手绣娘绣出的包子掌柜光辉形象足有真人三倍大,精致毕肖,穿一身洁白的衣服,举一块小小的糖,做陶醉万分状。
一个大大的黄框内,写着包子掌柜的总结性的呼吁:
“风满楼口香糖,您的居家泡妞升职相亲旅游必备良品!”
被这样惊悚而别开生面的广告词吸引来的看客,源源不绝的向风满楼奔来,包子紧急自青楼聘请了十位美貌清倌,作为“口香糖小姐”,并在其中选了最美最有才的作为“风满楼形象大使”,身披绶带,穿着露大腿的旗袍,在吃客们咕咕咽口水中,全力推荐风满楼牌口香糖。
众人咀嚼着口香糖,瞄着小姐们的大腿,不停的抹着口水,呜呜噜噜的赞:“好!美!”
也不知道是赞糖美呢,还是人美?
不过口香糖果然以龙卷风的速度,迅速在郢都彪红。
上至达官贵族,下至平民百姓,人人以争尝口香糖为荣,经常有豪门巨户派出小厮整包整包的购买以为炫耀,惹得怀才不遇做糖果不顺利被人嫌弃很久的祈繁整天扶墙望天眼泪涟涟,“……我终于成功了啊……”
“成功的商业运作才能造就成功的商品。”秦长歌抱着儿子,严肃的灌输生意理念,“你祈叔叔那个糖也就是说得过去而已,关键在于包装。”
包子却神游物外,半晌瞟一眼一旁好像在认真看书的楚非欢,神秘兮兮凑到秦长歌耳边,“我看见父皇身边的老于海来买糖……”
秦长歌咳嗽,正色道:“他买糖有什么奇怪的?”
“他牙都没剩下几颗了,能吃那么粘的糖?他吃完一颗糖要是还剩一颗牙我就跟他姓。”
“我们继续,”秦长歌瞟一眼楚非欢,翻开手中的书,“今天学盖茨是如何炼成的……”
“你说我爹买口香糖要做什么呢?”包子根本不管她岔开话题的意图,俯在她耳边咬耳朵,“他要口气清新,讨谁欢心呢?”
“……”
“他那口香糖的香味儿,是想谁闻见呢?”包子不怕死的继续撩拨。
“萧溶,你好像好久没有回宫读书了吧?”秦长歌笑得阴测测。
“不要恼羞成怒嘛……”包子睨腻老娘腻得更紧,这回声音更低了,“我再说一句就走。”
“嗯?”
“干爹今天对那糖出神很久了哦……”
啪!!!
西梁国高贵的太子殿下,被没某人恶狠狠地一屁股踢出了门外。
龙章宫御书房的玉瑙沉香的味道本来是很好闻的,如果不是在被迫留下来加班的时候闻的话。
尤其是当被迫加班的那个人明明很困,还得加不属于自己管辖的班时,那香气令秦长歌很想揍人。
揍上座那个一本正经看奏章的人。
“幽州因为今夏雨水极少,今年报大旱,武威公自请赈灾。”
半晌,皇帝陛下抬首,神情还是很严肃的,正色问:“诸位以为如何?”
一边问,一边牙痒痒的盯着多出来的那个人。
玉自熙。
最近这家伙天天上朝,每次上朝一定要挑赵侍郎秦长歌的错处,秦长歌哪里是好对付的?再明来暗损,都自由对策,两人碰撞多了,几乎一见面就有火花,朝臣们早已把“静安王 赵侍郎”作为每日朝会必看桥段了。
今日萧玦下朝后召秦长歌“议事”,玉自熙硬跟了来,说有要事请见,结果进来半天了,他也没说清楚,那要事到底是啥。
萧玦只好真的议事了。
为什么看起来最风情的那个,却偏偏最不解风情呢?
他咳嗽,看着秦长歌,“赵卿以为如何?”
“陛下,微臣是刑部侍郎。”秦长歌正色回答。
言下之意:你弄错了吧?
“你当知道此事与你有关,”萧玦意志坚定不为所动,“幽州旱灾,朝廷已经拨下赈济,但被刺史乌南番侵吞,灾民因此暴乱,杀官夺粮库,闹得不堪,今日朝会,朕本打算让御史中丞何晏去赈灾抚民,缉拿乌南番一干无耻官吏,不想武威公李翰却跳了出来,自请抚民。”
他说到此处,顿了顿,似是不知道怎么措辞才是合适,玉自熙却已心领神会的笑了笑,道:“幽州都督曹光世,当年是武威公军中悍将,深受信重。”
“何止是当年信重?”萧玦冷笑,“如今也交情匪浅,私下鸿雁往来,热络得很。”
“幽州是边境重镇,曹光世手下重兵三十万,”玉自熙眼色明媚,隐隐有兴奋之意,“麾下还有许多武威公旧部,国公此去,想必旧部们都欢欣得很。”
微微一笑,萧玦道:“你觉得怎生处置较好?”
“陛下不是已经在朝会上准了么?”玉自熙浅笑,“圣心独运,智珠在握,微臣不过一介凡夫,何敢擅自揣摩?”
“你少来,”萧玦将奏折往龙案上一扔,目光灼灼看着秦长歌,“文正廷观风使得职司还没结束,朕让他立即赶去幽州,会同李翰督办赈灾事宜,朕给了他密折暗奏和相机行事之权。”
余下话意,在座的都是聪明人,自然不用说出来,督办督办,你办我督,相机行事,有事必上嘛。
“陛下,”秦长歌思考了一下,淡淡道:“李翰必反,您放虎出柙,必有后患,对此,您可有把握?”
“我哪里想放他?是他今天将了朕一军,”萧玦叹息,“这等光明正大为国为民之事,历来只要自请,没有拒绝的说法和道理,所以就算明知李翰心思不正,也无法在朝会上驳回,否则说起来,朕又成了多疑寡思之主。”
“让他去不了就是了,”玉自熙笑意流动,“老李啊,年级大了,骨头硬了,丧子之痛是个好大的打击啊,唔……现在看着精神还好,其实骨子里已经有病啦……”
秦长歌一笑,赞:“王爷好计谋!”
斜斜睨她,玉自熙道:“你没想到?你这么聪明,会想不到?”
他微笑站起,踱到秦长歌身后,趴到秦长歌椅子后,偏头,如嗅早春之花或梅枝深雪般一嗅秦长歌耳鬓,神情陶醉的深吸一口气,悠悠赞:“不谢风流一段香呵……”
龙案后萧玦脸色微微一沉,忍了忍,努力平静的道:“静安王,你这是做什么?当真要朕以君前失仪之罪治你?”
自椅背上直起腰,玉自熙轻轻一转已经转到秦长歌面前,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的在秦长歌脸上慢慢描画,眼波旖旎的吃吃笑,“陛下,别生气嘛……您看赵侍郎,不仅是治世良臣,还真真生得好模样……这眉,这眼,这鼻,啧啧……这脸上皮肤细如脂玉,比姑娘家还美上几分……哎呀,你身上我瞅瞅,看看会不会表里不一,是不是肌肤也好……”
他的狼爪,一不做二不休,不住下移,最后干脆去扯秦长歌衣襟,探头向秦长歌领口,意欲一览“山川秀色”
“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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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2 20:04
第二十二章 调戏
“帮主!”
惊呼声中炽焰帮众齐齐涌上,受伤的宋北辰浑然忘记自己伤势,第一个飞奔上来,“帮主你怎样--啊--”
拦路恶客秦长歌,一脚将他踢出丈外。
宋北辰被她的回旋之力踢得在半空中轻轻翻了个跟斗,毫发无伤的稳稳落地,瞪大眼睛,他愕然的看着秦长歌,一脸糊涂。
“你,你们,”秦长歌指指梁汾等人,毫不客气的指挥,“刚才的武林人士,也许有看出你家帮主受伤,还有七大门派的弟子们,或者会心怀不忿回头寻仇,你们赶紧去把大门围墙补补先,庄内防御要做好,别给人看出什么,素帮主的伤,我们负责了。”
梁汾立即躬身应命,拉着宋北辰匆匆去了,纵然不认识面前几人,然而今日一战亲眼目睹,炽焰上下哪还有不感激放心的?真真命令一下,无有不从。
素玄一手扶墙,缓缓回首,勉强笑道:“我的属下看来很快就要成为你的了。”
他脸色青白,气息不稳,看来受伤不轻。
楚非欢皱眉,轻轻道:“你少说几句。”
秦长歌则根本不理他,直接上前将他推倒。
也不看被推坐在椅子上的素玄尴尬的表情,手指一搭已经搭上他腕脉。
萧玦仰首向天,微微有点郁闷的怀念当年沙场之上,那个给自己裹伤的少女,也曾这般毫不客气不容抗拒的将自己推倒。
什么时候,能再推上一回呢?
唔……刚才静玄子偷袭的时候,要是反应不那么快,小小受点伤就好了……
秦长歌当然不会知道皇帝陛下此时心中居然转着这么无聊的念头,她只是专注的,将自己的真气源源不断的传给素玄。
真气乍一进入素玄的奇经八脉,突然隐隐有些抗拒之感,秦长歌的内力仿佛受到了什么阻碍,滞了一滞,秦长歌一怔,正要探索,那阻碍突然消失,仿若破开堤坝的洪水,宽广的接纳了秦长歌的真力。
此时也不是多想的时候,秦长歌专心施展,素玄却皱了眉,意图抽回手,秦长歌睁眼,对素玄微笑,目光却有点杀气凛然。
怔了怔,素玄苦笑,随即便见萧玦默不作声的走过来,看着秦长歌,伸掌按上秦长歌后心。
“呼”一声,刚才大战时不知去了哪里的玉自熙突然冒出来,红衣一飘,笑吟吟,又伸掌按上萧玦后心。
日光淡淡,照着站成一列,俱都丰姿绝艳的男子和女子,那连结的掌心流过的,彼此传递的,是人世间最为难得的珍重和关切。
这红尘你来我往,看来交集无数,然而其间又有多少人擦肩多少人错过多少人迷失多少人背离?时光漫长而又短暂,这一霎的微笑也许就是下一秒的永别;命运幸运而又苛刻,适才还携手共看烟霞的爱侣也许转瞬间就天各一方,所以,拥有这一刻看似普通的信任与默契,体味某些不涉于私的情感刹那间开放,是足可在余生的风烟里,支枕静听光阴河流默默流过,而不生惆怅的莫大奢侈。
素玄抬眼,感激眼神默默流过,最终一言不发闭目接纳。
楚非欢坐于一侧,沉静的看着他们,再仰望苍穹之上流动的浮云,神情难辨悲喜。
掌按在秦长歌后心,以自己的阳刚真力分担并弥补秦长歌流失的真气,萧玦也在默默注视着眼前少年打扮的女子,月白紧身衣下双肩纤细,肩上一抹皓颈如雪,在乌黑的发的衬映下,洁白得宛如午夜里静静开放的栀子花,令人有种想要以双唇的细腻触碰,并埋首其中的冲动。
只是……不能,萧玦苦笑。
苦笑方起,身后有人悄悄凑近,语气暧昧如呢喃,说的话却将他的冲动浇灭大半。
“陛下,您前面那位,是您什么人哪?还有,您怎么会在这里?”
玉自熙目光流荡,上上下下在秦长歌身上盘旋,眼神宛如发现猎物的狐。
侧转首,看着玉自熙,萧玦并不意外他认出自己,毕竟自己的武功个人特色太过鲜明,和他一起血火风烟多年的玉自熙早已熟悉,然而长歌是重生以来第一次公开施展武功,而且以她的狡黠多变,她所施展的武功与前世亦有了很大不同,应当不会被这个狐狸很快摸着原形。
长歌一直说,无论是秦长歌还是明霜,都是越少人知道下落越好。
“武林绝世难逢的大战,我怎舍得不来?”萧玦坦然一笑,“好久没痛快打上一场了,真舒服啊……那位是素帮主的徒弟,出门历练的,我上次在风满楼遇见谈得很投机,算是布衣师友。”
此时行功完毕的秦长歌及时收手回头,任素玄闭目调息收拢真气,转身落落大方的向玉自熙抱拳:“小可谢维云,见过静安王。”
微笑斜睇,玉自熙道:“你认识我?”
“经此一役,王爷必将名动天下,哪会有人不识呢?”秦长歌笑得诚恳,看起来谆谆儒雅。
“你也不差,今日一战,着实好手段,想来声名鹊起,也就在顷刻之间了。”玉自熙笑意怎么看都不像在赞美,“素玄有师弟如此,真是令人羡慕,只是你师兄弟武功,怎么路数完全不对啊?你这杀人风格,倒有点似我某位故人哪……”
“小可要那虚名无用,”秦长歌坦然笑,“小可不日就要回山,再不涉红尘争斗,今日若不是为师兄,小可也断断不肯出战的,至于武功……小可本就是半路出家,身有武功投入师门的,正因为以前武功太过阴毒狠辣,有失正道光明,眼间将误入歧途,幸得如今的师尊救助指点,至此大悟,常年于红尘之外潜心修炼正道武学,今日一战,因争斗之心而起,已失却我修炼之人的清净无为之意,是以不欲以师门武学对人,勉强拿以前的功夫凑数……却让王爷见笑了。”
他说得一本正经,答得滴水不漏,玉自熙一时却也无可挑剔,目光闪动,笑了笑,慢慢道:“客气,客气……”
他不再理会秦长歌,一拉萧玦,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您亲身犯险已是不智,如今总该回去了吧?”
萧玦本想和秦长歌一起回去,然而现在已经撒了谎,再反口也不可能,只好无奈的被玉自熙拉走。
路过包子身边时,玉自熙突然漫不经心的一指包子,道:“陛下您不和太子一起回去么?”
正在懊恼的萧玦不妨这一问,刚自一怔,包子已经笑嘻嘻道:“太子?我认识,我们离国的太子,是个大傻子。”
“西梁的太子,可不是傻子,不仅不傻,简直太恶毒了,”玉自熙笑容甜蜜,“他大约和你差不多大,狡猾奸诈,大胆心黑,难缠得很,难缠得很。”
“哦?”包子眨眼,满脸都是期望,“这么厉害?那你介绍我认识,我和他比水性,哈哈,比水性他一定还是个傻子!”
旁边萧玦已经不悦的道:“自熙,那是国之储君,你放肆了。”
媚笑着向萧玦欠欠身,玉自熙宛如爱抚般轻轻打了自己一个小小的巴掌,道:“是,太子春华懋德,德行完美,人品贵重,有如怀瑜握瑾,是我胡说了。”
怀瑜握瑾……
包子恨恨瞪着玉自熙风姿优美远去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人了才跳脚大骂:“啊呸!骂我是木怀瑜!”
他哀怨兮兮的扑向楚非欢,“干爹,我被人家当面骂了还不能回嘴,还得跟着骂自己,我啥时候吃过这么大亏呀我……”
楚非欢摸摸他的发,提供了自己的膝盖供他磨蹭,抬头静静对秦长歌道:“看来是满不住他的,我看溶儿的身份不必遮掩了,越遮掩越坏事。”
秦长歌挑眉,叹气:“是,那只狐狸瞒不住,最起码溶儿瞒不住-毕竟像他这样黑心的小孩实在太少了……其实咱们动不动换面具,时不时吃变声丸,真是够累的,按说他也该不是敌人,只是我心里,总是对玉自熙防范三分,这个人,秘密太多了,而秘密多的人,是不安全的。”
微微叹息,她道:“算了……顺其自然,他猜到多少,算多少吧……”
她一直背对素玄,遥遥看着那两人消失的方向,所有人都在看着她,都未曾注意到身后素玄,突然缓缓睁眼,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烟水漠漠,长风悠悠。
风满楼最近推出了新的服务项目。
一是说书人开始说“惊世之战--因为一本琅嬛秘笈引发的惨案。”的最新故事。
重金聘请的说书人极富言语技巧,将或英风豪烈,或奇诡莫测,或惊世骇俗的七场战事,用华丽璀璨的语言,富有煽动性的语气,以比拟、渲染、夸张等种种方式,说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惊心动魄,听得人人蹲在凳子上张大嘴,口水掉了三尺长尚不自知。
说书人还很无良的每天在最紧要关头戛然而止,惹得一众听课拍桌子打板凳嚷着要砸店。
砸是自然不舍得砸的,第二天一早,还是乖乖的奔来等“最新更新”。
二是包子在听书时开始挨桌赠送西梁版口香糖,这个口香糖是可以吃的,以上好的明紫玉版纸包装成指头大的一小块,盛载精致雪白的瓷盘中,尚未开尝,便以色相夺人眼球。
店堂里挂着红锦底黑色字的宣传广告,城中还有五十辆马车时刻不停,缓缓行于各处街道,务必要让全郢都得百姓都看到口香糖的广告词。
广告词有秦长歌主笔,包子润色,内容为:
“你曾因为接吻时有口气,佳人离你而去而烦恼吗?”
“你曾因为中午吃了大蒜,偏偏下午要你去相亲而意图崩溃吗?”
“你曾因为应对上司垂询时,说话有异味被上司嫌弃,以至于难以升迁的惨痛经历吗?”
“如果你有过这些悲惨经历,如果你曾为此痛苦万分却没有解决办法,那么,让我告诉你,解救你苦痛的救星,已经横空出世了!”
“请立即收拾好你的银两,带上你全家老小,奔向风满楼,体验风满楼超级大厨给你的至尊级的味觉快感!感受小小一块糖,便能给你口吐芬芳,唾兰喷麝的终身奇迹!”
下面是包子掌柜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大头绣像,十位巧手绣娘绣出的包子掌柜光辉形象足有真人三倍大,精致毕肖,穿一身洁白的衣服,举一块小小的糖,做陶醉万分状。
一个大大的黄框内,写着包子掌柜的总结性的呼吁:
“风满楼口香糖,您的居家泡妞升职相亲旅游必备良品!”
被这样惊悚而别开生面的广告词吸引来的看客,源源不绝的向风满楼奔来,包子紧急自青楼聘请了十位美貌清倌,作为“口香糖小姐”,并在其中选了最美最有才的作为“风满楼形象大使”,身披绶带,穿着露大腿的旗袍,在吃客们咕咕咽口水中,全力推荐风满楼牌口香糖。
众人咀嚼着口香糖,瞄着小姐们的大腿,不停的抹着口水,呜呜噜噜的赞:“好!美!”
也不知道是赞糖美呢,还是人美?
不过口香糖果然以龙卷风的速度,迅速在郢都彪红。
上至达官贵族,下至平民百姓,人人以争尝口香糖为荣,经常有豪门巨户派出小厮整包整包的购买以为炫耀,惹得怀才不遇做糖果不顺利被人嫌弃很久的祈繁整天扶墙望天眼泪涟涟,“……我终于成功了啊……”
“成功的商业运作才能造就成功的商品。”秦长歌抱着儿子,严肃的灌输生意理念,“你祈叔叔那个糖也就是说得过去而已,关键在于包装。”
包子却神游物外,半晌瞟一眼一旁好像在认真看书的楚非欢,神秘兮兮凑到秦长歌耳边,“我看见父皇身边的老于海来买糖……”
秦长歌咳嗽,正色道:“他买糖有什么奇怪的?”
“他牙都没剩下几颗了,能吃那么粘的糖?他吃完一颗糖要是还剩一颗牙我就跟他姓。”
“我们继续,”秦长歌瞟一眼楚非欢,翻开手中的书,“今天学盖茨是如何炼成的……”
“你说我爹买口香糖要做什么呢?”包子根本不管她岔开话题的意图,俯在她耳边咬耳朵,“他要口气清新,讨谁欢心呢?”
“……”
“他那口香糖的香味儿,是想谁闻见呢?”包子不怕死的继续撩拨。
“萧溶,你好像好久没有回宫读书了吧?”秦长歌笑得阴测测。
“不要恼羞成怒嘛……”包子睨腻老娘腻得更紧,这回声音更低了,“我再说一句就走。”
“嗯?”
“干爹今天对那糖出神很久了哦……”
啪!!!
西梁国高贵的太子殿下,被没某人恶狠狠地一屁股踢出了门外。
龙章宫御书房的玉瑙沉香的味道本来是很好闻的,如果不是在被迫留下来加班的时候闻的话。
尤其是当被迫加班的那个人明明很困,还得加不属于自己管辖的班时,那香气令秦长歌很想揍人。
揍上座那个一本正经看奏章的人。
“幽州因为今夏雨水极少,今年报大旱,武威公自请赈灾。”
半晌,皇帝陛下抬首,神情还是很严肃的,正色问:“诸位以为如何?”
一边问,一边牙痒痒的盯着多出来的那个人。
玉自熙。
最近这家伙天天上朝,每次上朝一定要挑赵侍郎秦长歌的错处,秦长歌哪里是好对付的?再明来暗损,都自由对策,两人碰撞多了,几乎一见面就有火花,朝臣们早已把“静安王 赵侍郎”作为每日朝会必看桥段了。
今日萧玦下朝后召秦长歌“议事”,玉自熙硬跟了来,说有要事请见,结果进来半天了,他也没说清楚,那要事到底是啥。
萧玦只好真的议事了。
为什么看起来最风情的那个,却偏偏最不解风情呢?
他咳嗽,看着秦长歌,“赵卿以为如何?”
“陛下,微臣是刑部侍郎。”秦长歌正色回答。
言下之意:你弄错了吧?
“你当知道此事与你有关,”萧玦意志坚定不为所动,“幽州旱灾,朝廷已经拨下赈济,但被刺史乌南番侵吞,灾民因此暴乱,杀官夺粮库,闹得不堪,今日朝会,朕本打算让御史中丞何晏去赈灾抚民,缉拿乌南番一干无耻官吏,不想武威公李翰却跳了出来,自请抚民。”
他说到此处,顿了顿,似是不知道怎么措辞才是合适,玉自熙却已心领神会的笑了笑,道:“幽州都督曹光世,当年是武威公军中悍将,深受信重。”
“何止是当年信重?”萧玦冷笑,“如今也交情匪浅,私下鸿雁往来,热络得很。”
“幽州是边境重镇,曹光世手下重兵三十万,”玉自熙眼色明媚,隐隐有兴奋之意,“麾下还有许多武威公旧部,国公此去,想必旧部们都欢欣得很。”
微微一笑,萧玦道:“你觉得怎生处置较好?”
“陛下不是已经在朝会上准了么?”玉自熙浅笑,“圣心独运,智珠在握,微臣不过一介凡夫,何敢擅自揣摩?”
“你少来,”萧玦将奏折往龙案上一扔,目光灼灼看着秦长歌,“文正廷观风使得职司还没结束,朕让他立即赶去幽州,会同李翰督办赈灾事宜,朕给了他密折暗奏和相机行事之权。”
余下话意,在座的都是聪明人,自然不用说出来,督办督办,你办我督,相机行事,有事必上嘛。
“陛下,”秦长歌思考了一下,淡淡道:“李翰必反,您放虎出柙,必有后患,对此,您可有把握?”
“我哪里想放他?是他今天将了朕一军,”萧玦叹息,“这等光明正大为国为民之事,历来只要自请,没有拒绝的说法和道理,所以就算明知李翰心思不正,也无法在朝会上驳回,否则说起来,朕又成了多疑寡思之主。”
“让他去不了就是了,”玉自熙笑意流动,“老李啊,年级大了,骨头硬了,丧子之痛是个好大的打击啊,唔……现在看着精神还好,其实骨子里已经有病啦……”
秦长歌一笑,赞:“王爷好计谋!”
斜斜睨她,玉自熙道:“你没想到?你这么聪明,会想不到?”
他微笑站起,踱到秦长歌身后,趴到秦长歌椅子后,偏头,如嗅早春之花或梅枝深雪般一嗅秦长歌耳鬓,神情陶醉的深吸一口气,悠悠赞:“不谢风流一段香呵……”
龙案后萧玦脸色微微一沉,忍了忍,努力平静的道:“静安王,你这是做什么?当真要朕以君前失仪之罪治你?”
自椅背上直起腰,玉自熙轻轻一转已经转到秦长歌面前,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的在秦长歌脸上慢慢描画,眼波旖旎的吃吃笑,“陛下,别生气嘛……您看赵侍郎,不仅是治世良臣,还真真生得好模样……这眉,这眼,这鼻,啧啧……这脸上皮肤细如脂玉,比姑娘家还美上几分……哎呀,你身上我瞅瞅,看看会不会表里不一,是不是肌肤也好……”
他的狼爪,一不做二不休,不住下移,最后干脆去扯秦长歌衣襟,探头向秦长歌领口,意欲一览“山川秀色”
“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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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2 20:05
卷二 第二十三章 云起
“嗄?”
玉自熙探头,看见外袍下里面居然又是一件外袍。
怔了怔,玉自熙不信邪的,继续扒。
又一件外袍。
再扒。
又一件。
目光发直的玉自熙,不死心地继续,这回终于看见了一角雪白的衣色,大喜,想着终于不是外袍了,就是啊,这世上还有人从里到外,都穿着外袍的?
他开始扯那件雪白的衣角。
秦长歌一直笑吟吟地任他忙。
甚至对龙案前面色发黑,恨不得将案上镇几根根砸到某人头上的萧玦,悄悄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萧玦忍了又忍,怒极之下干脆掉过头去。
玉自熙拽,拽啊拽……
怎么没个尽头?
他缓缓抬眼,对上秦长歌看起来时刻都淡定无波的眼眸,秦长歌好客气地看着他,轻轻道:“拉,拉啊,怎么不拉了?这本就是给你的嘛。”
“嗄?”
秦长歌正色道:“上次风满楼第一大厨曲胖子,自从偶遇王爷一次,自此惊为天人,痴心托寄,辗转反侧,思慕不已,总缠着卑职絮絮询问王爷诸般事体,他总和我说,您什么都好,什么都美,就是足大了些,得裹裹才好,特意去扯了丈二裹脚布裁好了,托我带给您,瞧我这什么记性?总是忘记,今日正好,您既然亲自来取,最好不过了。”
说完慢条斯理将余下裹脚布抽去,整整齐齐叠了,双手奉上,笑吟吟道:“宝剑赠英雄,裹脚布配佳人,王爷艳福不浅。”
……
修长美丽的手指以一个优美的姿势顿在半空,玉自熙脸色连连变幻了几回,方恢复了从来不曾消失过的媚笑,也笑吟吟接过裹脚布,道:“好,好,风满楼大厨好眼光,本王记着了,改日亲自去会会我的追求者……”
可怜的裹脚布到了他掌中,明明只是轻轻一揉,不知怎的却突然化为飞灰。
似笑非笑地瞟了秦长歌一眼,第n次铩羽而归的玉自熙,终于懒洋洋放弃了最新一轮的试探和作对,向萧玦施礼告退。
萧玦害怕自己多看他一眼就会有拔剑的冲动,直接埋首在奏章之后,挥了挥手。
“赵侍郎不一起走吗?”玉自熙偏头看秦长歌。
“他不走,”答话的是语气平静却森冷的萧玦,“刑部还有些事务待办- -如果静安王你最近很闲,不如去刑部主持大局?”
“啊,臣很忙,臣要去善督西营练军……”玉自熙立即“操劳公务”去了,御书房内只剩下萧玦和秦长歌。
只一步便跨下御座,黑影一闪萧玦已经在秦长歌面前,先二话不说,就去拉她领口。
“你做什么!”秦长歌这回可吃了一惊,不会吧?受刺激了?终于狼变了?也想效仿“先贤”了?那个,我可没有第二份裹脚布啊。
就在秦长歌开始慎重考虑要不要先趁没人给萧狼一个过肩摔,却见萧玦的手指,匆匆拉拢了她被拉开的那点点领口。
……
很久以后。
“喂。”
“……唔?”
“那个,你的手,好像已经完成了它想完成的任务,”秦长歌温柔地微笑,“可不可以给它换个地方呆着?”
……
萧玦如梦初醒地自秦长歌颈项间收回手指……咦,我刚才干什么了?
讪讪退开,趁秦长歌不注意,萧玦悄悄拈了拈指尖,那一点滑腻的触感呵,暌违已久。
怔怔在龙案后坐了,萧玦对着奏章看了半天,叹气。
唉……衣服确实穿得多了点……
大约“看奏章”的时辰太久了,等萧玦终于回味完了,却发现被yy的对象已经不打招呼地离开。
龙案前不知何时整整齐齐放了张纸,几排大字墨迹淋漓。
“唧唧复歪歪,唔识就唔识。”
“拉衣够刺激,猪手又一只。”
萧玦愕然看了这四句“诗”半晌,又拿起来翻过来掉过去地端详品味,喃喃道:“这是什么诗体?猪手是什么东西?长歌的学问,真是越来越高深了……”
=======================
乾元四年八月,盛夏。
声声蝉鸣,隐在翠绿浓荫中不住喧嚣,为这一生里最后的时光不懈歌唱,阳光透过树叶直射下来,每一点光斑都灼烈如同一轮新的太阳。
日光照射下的土路,被烤得有点变形,人行走其上,立即腾起一片灼热的灰尘。
路上几乎没有任何行人。
这是个连鱼也恨不得躲在水底乘凉的酷暑。
幽州城门口,却有一队队伍,重甲在身,衣冠整齐,笔直如铁地立于城门口。
当先一员将领,黧黑的皮肤上细细碎碎的有些印痕,仔细看仿佛都是伤疤,长眉细目,容貌平凡,只是偶一转目间,那沉沉乌眉下压的眸子幽光闪动,宛如秋风拂过的稻田,金光,一闪。
他神色平静,唇线紧抿,一动不动地看着前方的官道,无遮无拦的阳光刺下来,却不曾令重甲在身的他生出微汗,他身后的士兵却没有这般的定力和内功打底,一个个汗透重衣,额头上的汗如流水般流进颈项,模糊了视线,却始终没有一个人移动分毫。
身后,便是宽阔荫凉的城门门洞,却没有一个人试图进入避暑。
“曹都督,”门洞里突然探出个人头来,伸手挡着阳光,眯着眼道:“实在是太热了,让兄弟们卸卸甲吧?”
马上,曹光世缓缓转身,用不屑的眼光看了下眼前这个“小白脸”,方淡淡道:“行伍之人,这点热,还能耐不得?”
说完立即转身,连多余的一眼也不回顾。
被晾在门洞里的男子,皱皱眉,苦笑了笑。
半晌,管道之上,终于隐隐出现车队,随着队伍的接近,渐渐可以看见飘扬的“李”字旗帜,曹光世眼中露出喜色,策马迎上。
队伍缓缓停下,面色沉肃的李翰,缓缓从车中迈出。
“刷”一声,数十人齐齐下马,跪倒尘埃,“见过国公!”
李翰急忙上前来扶,曹光世仰头,看着李翰,半晌,哽咽道:“国公,您——”
“回去再说吧。”李翰打断了他的话,两人目光一碰,通透了然,俱都带着一分令人寒悚的杀气。
两队人马,浮尘不惊地穿过城门,没有人看隐在暗处的男子一眼。
半晌,男子从城门的幽暗之处,阳光射上他普通的青衫,映着昔年陇西狂生不可一世,如今经官场历练,逐渐沉潜深藏的眉宇。
观风使文正廷,于烈日下,城门前,远去马蹄肆无忌惮扬起的漫天尘土之中,忧心忡忡地转身,回望幽州巍巍高城浩浩河山,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风云将起,山雨欲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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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阳光,射在碧绿竹纹纱的明窗之上,将地面筛出了一片莹绿的色彩,看来颇有几分清凉。
同样清凉无汗的楚非欢,斜倚桌前,仔细地翻着一张图表。
“非欢,在看什么?”声到人到,秦长歌轻衣素衿,长发披散,一身闲适自在地走进来。
天热,怕热的秦长歌不仅搬了许多冰块来降温,还自制了凉鞋,解放解放自己总被闷在官靴里的脚,反正这个院子等闲人也闯不进来,当然是自己凉快比较重要。
凉鞋很简易,牛皮底,两根带子的鞋面,舒爽透气,秦长歌心情愉悦,悠然在院子里乱逛,经过的祈繁和容啸天,却都远远地避了开去。
她怡然自得地进屋,楚非欢放下图表,正要回答,忽然怔了怔。
那是什么鞋子?
还有……
黑色的,几乎等同没有鞋面的奇异鞋子里,少女的双足雪白晶莹,天生的精致玲珑的天足,脚趾圆润,指甲粉润如珍珠贝,脚背皮肤紧绷,闪着牛乳般的莹亮光泽,至脚踝处收束成一个流畅的弧度,弧度之上,是更为纤细优美的一截小腿。
楚非欢的手心里,突然微微生出薄汗……
天好像太热了些……
有点慌乱地将眼睛躲开,一时却又不知道往哪放才合适,往哪放,眼前都仿佛浮动着那雪白精致的影子,一点点地扰到眼底,那秋水横波般具有韵律美感的线条,尚未轻触,便觉心底柔软荡漾,有些欲诉不能诉的难言心思,在缠绵氤氲的心境蒸腾下,仿佛将要浮出一层冰清的露珠来。
一时竟然忘记她刚才说什么,素来聪慧的男子,微微红了脸,掩饰的咳了咳。
他的掌心紧紧抵在椅子冰凉的扶手上,那触手的温度令人稍稍收敛了心神,稳了稳自己,楚非欢抬眼,尽量平静地答:“在看风满楼的分店计划。”
秦长歌注视着他,刚才那一霎他的不自在她当然看在眼里,男子脸上泛起的微红,令她有点好笑,然而淡淡的喜乐之心之后,心中突然微微一酸。
有多久,没看见他脸上现出正常的气色?
常人能有的,他已没有,秦长歌不会忘记,那日炽焰决斗,明明好武的非欢,除了她比试那场一直抬头注视战局外,其余几场,他都出神地望着远山,仿佛身前正在展开的,不是他以往最为在意的高手之争一般。
他,还是在意的吧?
闭了闭眼,秦长歌再转首时已微笑如常,轻轻在楚非欢对面坐了,笑问:“多少了?下一家打算开在哪里?”
“已有十七家了,溶儿说,陇北一线,还没有风满楼的招牌,下一家要开在陇北。”
“嗯,”秦长歌听着,脸上已渐渐失了笑容,皱眉问,“他不是要开在幽州吧?”
“是的,”楚非欢淡淡道:“知子莫如母,幽州军事重镇,人口众多,是陇北最为繁华的城,他早就和我说过,要在那里开店,这是第十八家,他说要讨个好……口彩,还要亲自去幽州剪裁,被我驳回了——长歌,开店和剪裁有关?”
“他这是在说剪彩,你别理他,”秦长歌语声快速,“非欢,溶儿什么时候说要到幽州开店?”
“前几日的事,”楚非欢道:“这几日轮到在宫中读书,他还没来过这里。”
霍然站起,险些碰翻了凳子,秦长歌道:“我得立即进宫一趟!”
她难得流露的紧张令楚非欢也吃了一惊,愕然道:“怎么?”
秦长歌拔脚向外走,一边道:“幽州战事在即,萧玦和我原本打算放虎出柙,干干脆脆把那个毒瘤挤出来算了,现在溶儿……”
话未说完楚非欢已经明白事情的重要性,溶儿那个性子,说要去幽州开店,保不准早就有计划溜走,现在幽州大变在即,如果他恰恰碰上——
不敢再想,楚非欢疾声道:“我和你一起去!”
转身,看着男子坚决的神情,想着这对干父子情谊不同常人,秦长歌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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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暗,宫城九门已闭,秦长歌选择走直通太后后宫的密道,毕竟,长寿宫正好在冠棠宫和龙章宫之间,而自从上次金弩事件后,江太后不久便“凤体欠安”,移居上林别苑西的晟宁行宫,由仍旧住在上林庵未曾回宫的文昌“照看”。
文昌一直没回宫,萧玦已经着手替她寻找合适的夫婿,目前仍在精挑细选中。
从长寿宫出来,楚非欢留在宫中等消息,秦长歌先去了冠棠宫,果然没人,连油条儿也不在,翻了翻冠棠宫书房桌上的东西,想了想,秦长歌直奔龙章宫。
外殿已经熄了灯火,老于海隐约知道这位赵大人在陛下心中地位不同,一言不发地将她引入内殿。
珠帘龙帷深处,萧玦正合拢了眼假寐,面前一堆奏章堆了好高。
近几日为了做好对幽州事变的应对,那些战争在即的准备工作,兵马粮草将领辎重,都需要先期布置,但又不能露出风声打草惊蛇,是以萧玦这几日颇费精力,和秦长歌日日议事完,再熬夜几近通宵。
两人当初就是否放李翰出京仔细商讨过,最终选择挤出李翰这个毒瘤,一方面是因为,幽平二州是西梁龙兴之地,最早的薛正嵩节度使,正是在幽州打出反元旗号,揭竿而起,带领两州儿郎冲出北地,铸就西梁萧氏皇朝前身的,所以幽州都督的地位不同于寻常将领,素来制霸一方,幽州军伍中的士兵军官,也骄悍非常,寻常外调去的将领,根本无法统御,而李翰作为最早期跟随薛正嵩的老牌将领,最初起事时,萧玦尚自是个伍长,李翰已经是副将,可以说在军中,尤其在幽州守军之中,李翰具有任何人都无法比及的威望,这是所有帝王都私心忌讳的事情,而这个李翰,又不肯韬光养晦,一直和曹光世暗通有无,每逢朝廷兵部欲待换防,他便发动诸般力量阻扰屡屡掣肘,以至于数年来,朝廷竟未能完全顺手的将幽州军权统归中央。
这本身是件十分危险的事,等于将整个西梁的北边门户安危变给了一个人的意志去选择,所以萧玦多年来不间断的在幽州守军中换调中层军官,又在相邻的灵州平州布下重兵,呈掎角之势三足鼎立,才算可以安心睡觉。
幽州,虽还未至于再建出个小朝廷,但作为与北魏接壤的军事重镇,可以说在西梁典图上地位重要至牵一发可动全身,怎能任由这匹野马,脱缰在外?
而北魏多年来时常叩边,骚扰边境,北魏内乱导致各地将领生出割据之心,边境守将极有可能掠夺西梁的粮食百姓甚至土地以扩充自己的实力,这也是必须要解决的问题。
所以秦长歌和萧玦都觉得,时机成熟便可顺水推舟,长痛不如短痛,以短暂兵锋之期,拔除野心分子,换得边境军权完全回归中央;一雷霆行军之烈,震慑蠢蠢欲动的北魏边境守军,用境内一场军事力量的展现,换取边境百姓在一段时间内的平安生活,无论如何是值得的。
但前提是,必须迅速的,利落的,以绝对强而有力的厉杀手段,镇压下一切纷乱!
一旦拖延蔓延,后果不堪设想。
于是人选又成了个难题。
朝中并非没有优秀将领,但纵观西梁甚至整个天下,世间最优秀的将领,居然就是坐在那里决策要打仗的那两个人。
秦长歌和萧玦为此已经争执过数次,萧玦要亲征,秦长歌不同意,认为区区荡平边境逆军也需要你皇帝陛下亲征的话,也就太没名气了,反倒被正在虎视眈眈的周边诸国笑话你朝中无人。秦长歌的意思是自己去,萧玦又不同意,至于为什么不同意,他理由充足,而且极其简单:
“不行,”他坚定地摇头,“你不能去,我不放心。”
想了想他又加了句,“你已离开我身边太久,我真的很害怕一不小心,又会丢了你。”
秦长歌至此默然,实在想不出什么话来应对这般灼热的坚持,这世间的伶牙俐齿,都是因为事不关己,流利的口舌,犀利的反应,痛快的解决方式,从来就不是为那些纠缠牵结的感情而准备的。
谈了数次没有结果,如今,也许真的要有结果了。
龙章宫内燃烧的巨大牛油蜡烛光影荧荧,烛光下假寐的萧玦却似睡得很沉,连秦长歌快步进来的脚步声都没能惊醒他。
皱皱眉,秦长歌示意于海出去带上门,自己上前仔细地看萧玦。
烛光下萧玦俊朗容颜上并无睡眠的宁静安适表情,反而隐隐有些烦躁的端倪,眉头皱得很紧,浓长而卷起的睫毛不住颤抖,呼吸也有些急促,似乎正在困扰在某个噩梦中。
噩梦?
秦长歌隐隐想起那个在心中搁了很久的疑问。
然而现在实在不是追索的时候,她直接伸手去摇他,却发现萧玦根本没醒,仍旧沉在梦中,口中极其低微地喃喃着一些字眼,秦长歌心中一动,附耳去听。
极其模糊的语声,近在咫尺也听不清爽,隐约有“……恨……去……”的字眼,秦长歌皱皱眉,半蹲下身,将脸又凑得离他嘴唇近了一些。
萧玦却突然睁开眼。
烛影摇红,影影绰绰,殿中一切景物晃荡在尚自有些流荡的视线里,还没能完全从刚才的深海妖红中挣扎出来的萧玦,睁开眼便觉得熟悉的幽凉芬芳沁人,一阵阵冲入鼻端,而脸侧有一片雪白在微微晃动,一抹润泽玉色,宛如一朵玉兰花,正姿态静好地开在唇边。
这本就是世间最为芬芳的邀请,最为旖旎的等候,最为纯真的诱惑,最为荡漾的姿态。
开放在尚未完全从噩梦中清醒,创裂的心正需要温暖安宁的感受来给与抚慰的萧玦眼前。
何必犹豫?
一偏首,萧玦快速而又不管不顾的,狠狠吻住了那片熟悉的洁白。
轻轻地发出一声呻吟,思念已久的香气立刻俘虏了他全部的理智,就势一伸手,将身侧的女子抱紧,萧玦沉醉地深深埋首,轻轻咬啮唇下那方明月般的肌肤。
熟悉而又陌生的温软触感,满唇处子幽香暗散,一切都如此美好,萧玦只觉得脑中轰然一声,有什么在熊熊燃起,将他瞬间烧毁。
四海崩塌,长乐崩塌,自己也在崩塌,而烈火里谁一笑回首,如当年红罗帐中相顾粲然。
萧玦喘息着,一拂袖,袖风卷灭了烛火。
宽阔寝殿里,错金长窗被风重重关上,连那一轮欲待窥人的明月,也被阻隔在外。
萧玦已经什么都不想再想。
离别有多久,思念有多久,此刻欲待决堤的湖水,便已等待了多久。
他俯身,推倒。
却听见身下女子突然轻声道:“溶儿。”
“嗄?”
一怔之下急忙回身,难道是溶儿跑来偷窥了?
一回身,秦长歌已经坐起,理衣,挑眉,幽黑的眸子在更黑的大殿里熠熠闪光。
看着神色无奈的萧玦,秦长歌没有笑意地笑了笑,不欲令他尴尬地直奔主题,“溶儿去了幽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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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2 20:06
第二十四章 兵锋
他怎么会去幽州?”
霍然翻身而起,情欲全失,萧玦大惊之下急急便往冠棠宫而去,秦长歌道:“不必去了,我看过了。”她站起,皱眉道:“溶儿要去幽州开店,我看过了,大约已经走了一天以上,追是要追的,但是以溶儿的狡猾,我看等闲人还追不着,此事你我都有责任,所以,我自己去吧,正好把李翰解决掉。”
萧玦长眉一皱,直觉的否定,“不行,我去。”
“你去?”秦长歌一笑,指指龙案上堆成山高的奏折,“请问兵马调拨,粮草运送,将领布置,谁来下令?我?请问谁会听?唔……我篡位为帝差不多了。”
这话原本是玩笑,不想萧玦正色答:“你若想做我就让你,反正这江山,你坐我坐,本就一样。”
秦长歌无语,想着这种玩笑果然不能乱开,萧玦不是史书上那种权欲至上的帝王,他至情至性坦荡磊落,皇帝这种职业在他看来也就是需要好好履行的责任而已,他心中,本就有许多比帝业更为重要的东西。
尤其秦长歌,萧玦从未忘记过,军功章有她的一半。
从来不喜欢挟恩望报这种德行的秦长歌,暗自后悔无心中牵出这个尴尬的话题,赶紧说正事,“于情于理于公于私,这趟我都是走定了,你放心,我向你保证,三月之内,我必带着溶儿回来。”
萧玦默然,他立于琉璃瓦飞龙柱的龙章殿门畔,于一个半回身的姿势,就着满天满地穿堂入殿的如银鳞的月光,注视暗影深处神情萧散的秦长歌,她沐浴在月色光辉里的容颜,宁静、无畏、睿智、幽微而无限旷朗,这是个可以用自身尺寸之宽的心去容纳整个天下的女人,可是他却始终在担心,她心中正因为什么都有了,反而挪不出小小的空间,去盛放他满满捧出的爱意。
当年结发时,一笑两心知,而今再相逢,人远天涯近。
是哪首命运的曲调错弹,划下无奈的休止符?又是谁的纤纤手指按下琴弦,将那一腔欲待喷薄而出的飞天之音,温柔而又沉静的阻止?
江山终成浅唱一曲,然而那一首相思调的尾音,却散在龙章长乐,开国帝后俯瞰天下的宫殿华堂的空气里,欲待追寻,无从追寻。
萧玦捏紧了手指- -,刚才,她在他身下,一线青丝绕上了他的指尖,他不舍得挥去。
那细润的发丝在指尖盘桓不休,他无意识的一层层的绕着,缠紧,心底有些言语干丝万缕,如茧密密的围上来,和那些奔腾翻涌的心事悍然相遇,然后再,抵死缠绵。
他沉默的站着,月光凉凉的浸上来,湿了殿廊下的夜芙蓉,湿了他绣金龙盘祥云的帝王袍角,他侧转身看着幽州方向,那里,遥远,深暗,乌云密布而风云将起。
然而,良久后,他轻声道:“好,你保重。”
秦长歌一笑颔首。她迈步而出。
经过他身侧时,听得他涩涩道:“三个月,三个月后,你们若还不能回来,我去找你。”
顿了一顿,秦长歌在与萧玦齐肩的位置相背而立站定,侧首对他一笑。她的笑容浸在月光中亦如一朵开得正好的夜芙蓉。她道: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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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元四年八月,盛夏日光笼罩下的幽州。
一辆全黑的马车,毫不招摇的驶进了幽州城门,马车虽然样式普通,但是做工讲究结实,车身上印着一个金色飞鱼的图案,鱼身跃动有腾龙之姿。
这个标记,目前的西梁,大约只有陇北一线现在还不认识,其余各州各地,谁不知道,这是大名鼎鼎的风满楼的标志?
至于为什么会是这个logo,灵感自然来自楚非欢,这标记,就是他身上的离国皇族与生俱来的胎记。
马车在幽州城最为繁华的十方大街的“居安酒楼”门口停下,车帘一掀,一个黑黑瘦瘦,看来只有十岁左右的伶俐小子跳了下来,对迎上来的小二道:“两间最好的上房,另外,雅座给我开一桌最好的席面,我家少爷要用膳。”
“抱歉哪您”小二笑嘻嘻的鞠躬,“上房只剩下一间,雅座也没了,两位包涵一下。”
“怎么会这样?”黑瘦小子自然是油条儿,皱皱眉,顺手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抛过去,"你费心,给安排一下。”
小二接过银子,脸上都笑开了花,一哈腰道:“上房着实是没有了,雅座倒还能为两位挪出一个,今天曹都督家三公子在敝店请客,原本是要清场的,既然这样,请两位在隔间坐了,只是请不要发出声音来便是了。”
“自然不会,”这回掀帘出来的是一对小丫头,脆生生的嗓子,乌亮亮的大眼睛,雪肤樱唇,气韵清灵,竟然是难得的美人双胞胎。
小二眼睛一亮,一时竟怔在那里,这么漂亮的双胞丫鬟,北地还从未见过,哪家的豪门巨户,用得起这样的美人胚子?
小姑娘一边一个跳下来,绸巾覆手,便要去搀车中人。
“去去去!”一双小爪子突然伸出来,气吞山河的一挥,将绸巾直接挥得远远,“我又不是娘们,别玩你们以前伺候人那一套!”
双胞胎看着地面上的绸巾,委屈的抽抽鼻子,退开去。
车帘一拉,一个漂亮的大头钻出来,比前面这几个孩子还要小几分,一双眼睛乌黑灵动,亮如星辰。
自然是萧溶萧太子萧掌柜了。
小二愕然的看着包子,又往车子里张了张- - 这家的大人呢?
伸掌将他的脸不客气的推开,包子抬腿就往里走,“非礼勿视,非礼勿视你懂不懂?”
看他几步就奔上楼,小二赶紧上前引路,原以为这不懂事的毛孩子,一定会闹着坐曹三公子早已定好的大席面,不想那孩子对席面望了望,却按安排坐了。
小二放下心,源源不断的送上菜,见那几个孩子老老实实吃饭,不多时也便忘记了。
“主子,”油条儿压着声音,“郢都风满楼郭二掌柜在幽州等您,您怎么不直接去见他?”
“见他?”包子声音更低,“见他的后果就是我被立刻送回郢都,你以为我爹不会下令幽州刺史找我?我是来干大事的,我不要这么快回去。”
“还有,”包子皱眉,“你没发觉进幽州城很难啊,要不是我们几个年纪小,又塞了银子,差点被堵在城门外,我看城门口盘查得好严格,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主子我们还是去联络郭掌柜吧,”油条儿自觉身负保护太子安危重任,肩头重量直若干钧,忧心忡忡道:“万一有什么事……”
“万一,我还怕万一?我是未来的一万岁!”包子一挥手,“幽州人民,太子爷我来解放你们了……”
他一转头看见双胞胎怯怯的站在他身后伺候,一皱眉,指了指凳子,道:“你们,吃饭!”
“奴婢们是下人”
“呸,什么上人下人,不听我的话就是傻人!”包子不耐烦,“我不缺丫鬟,不耐烦看人跟着,你们再啰嗦,我不带你们走了。”
双胞胎一激灵,赶紧靠着凳子边乖乖坐了,她们是华州大户柳百万家的侍婢,因为长得好,被妒忌的大夫人赶出门去,流落无依时被路经华州的包子收留,自此便认定了五岁的小主人是恩人,死心塌地的侗候,不想主子很古怪主子很风骚,主子想的做的都和一般人不一样,双胞胎小美女不习惯,也只好乖乖的学。
刚坐下,便听得楼梯踏踏的响,一群人寒暄着上来,众星棒月的拱着一个少年,在前面席面坐了,有人探头望了望包子这边,皱眉道:“怎么还有一桌,赶走!”
“都是孩子?”那少年看了看,笑道:“大约也是和我一样,老子管得忒紧,溜出来吃顿好的,算了。”
“三公子最是厚德之人!”立即有人拍马屁,“您这个身份,这个地位,还能这么体贴百姓的,真是我幽州桑梓之福!”转头对包子喝道:“你们!来给三公子磕头谢恩!”
“我呸!”油条儿大怒,低声呸了一声,道:“什么玩意儿,主子,我去教训他!”
“你拿什么去教训?拿你的花拳绣腿?”包子翻白眼,慢吞吞道:“谢恩嘛,叫本大爷谢恩?那就谢咯。”
他慢各斯理的站起来,端了酒壶酒杯,笑嘻嘻的过去,双胞胎亦步亦趋的跟着。
两个小姑娘,一模一样的打扮,一模一样的容貌,娇花照水剔透晶莹,雪搓粉揉的一对妙人儿,立时让席上众人眼睛一亮。
那少年也忍不住看了过来,道:“这对丫头好!”想了想又叹息,“可惜爹爹要我去军中磨练,收了也用不着。”
“都督怎么舍得让三公子去军中?”有人接口笑道:“不过应个卯罢了。”
“你错了,”那少年摇头,皱眉道:“怕是要……”他话说到一半,生生打住,转目对过来的包子看了看,道:“你这对丫鬟,卖不卖?”
“卖!”包子毫不犹豫,根本不管双胞胎立刻扁了小嘴珠泪欲滴,“一万两,不还价!”
“三公子要你的人是瞧得起你,你敢要银子?”立刻有人喝骂。
“我不要他的钱才是瞧不起,”包子笑嘻嘻,“堂堂三公子,买对丫鬟买不起?”
“你这话说的好,“那少年傲然道:“我曹家玉堂金马,威震幽州,怎么会买不起你家婢子?来人,取一万两给他!”
“三公子!”收了银票的包子,众目睽睽之下突然冲前一步,眼泪涟涟的抓住三公子的手,道:“您真是好人啊,我走遍一路,还没遇见过像您这样贵而不骄的贵人啊,你就行行好,顺便把我也给收留了吧?”
……
满厅僵木的人群中,包子紧抓瞠目瞪着他的三公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呜呜呜……我家败了,爹娘没了……这婢子不卖给您也得卖给别人……我这顿是最后一顿了,吃完了我就没银子付账……三天没吃肉,想得慌啊……”
一边唱苦情一边悄悄扭了张大嘴愣在那里的油条儿一把,油各儿痛得咝一声,顺势哭上了。
“公子……行行好吧……咱们一起做你家奴仆,只求给我主子不要再流浪……能有个窝呆着……”
尽忠职守的油条儿哭得声情并茂,唱作俱佳,哭得满座几欲泣下,这孩子悲惨啊,可怜啊,沦落成这样了啊……
包子早已觉得哭得累,顺势收了声,好整以暇的观赏,心里却在打小九九——老娘啊,不得已咒了你一把,你别找我算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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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元四年九月,风云乍起,九州激荡,鹰击长空,剑吼西风。
武威公李翰,偕同幽州都督曹光世在幽州起兵作乱,以“帝王无道,义拯天下”为名,将猎猎兵锋,灼灼利剑,指向西梁腹地,富盛繁华的无上帝都,指向了君临天下,高踞九重的萧氏皇朝。
誓师之日,杀幽州刺史唐武,长史武原琦,录事参军事傅子赢祭旗,炮声一响,三颗朝廷地方官员的血淋淋人头落地,昭示着李翰一往无前孤注一掷,定与萧玦你死我活的无穷杀气和悍然决心。
鹰旗翻卷如云,遮没北地久已平静的天空。
龙章宫偌大黄绢舆图之上,幽州数十万叛军,以一个粗壮深黑的蛇形箭头,狰狞盘旋于边境重镇,与周围两股红色军锋扭缠一起,那宛如毒蛇之目的幽黑箭头所指:帝都之心。
长风卷荡,扑不灭龙章宫长明的灯火,重重帷幕后年轻帝王面色疲倦而目光灼热,深深注视箭头纵横的舆图,良久,喃喃道:
“长歌,愿你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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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凰 第二卷 第二十五章 挖心
夜色如晦,风雨未歇。
北地风沙,无休无止的吹打着今古河山,画叫声里,战马沉默低首而眠,穹庐下万丈灯火渐次熄灭,一抹星影,摇摇欲坠。
这是与幽州近在咫尺的平州大营。
主营牛皮大帐内,一对牛油蜡烛不倦燃烧,照着男子手中信笺,笺上笔迹,铁画银钩,凛冽凌厉。
“字呈南都督讳星凡足下:……君为先烈之后,国之长城,何独甘于凉薄无德之萧玦小儿之下?放眼天下,唯君与光世二人矣!时势可为,正当英杰奋起之时,光世不才,愿为兄只骥尾,放马北疆,逐鹿四海,待得有成之日,愿为兄之不二辅臣,拜兄于丹墀之下!光世诚意,天可鉴之!”
江山……帝业……兴亡……问鼎……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这是所有男儿心中炽烈的梦想,埋于沉寂的岁月之中,不见端倪,但时刻等待被唤醒。
哪怕劫火里燃尽残灰,英雄碧血洒满龙堆,荒城古戍里饥鸟野雉尖鸣着聚集在历历白骨之上,亦不能阻止某些升腾于血液里的向往。
平州都督南星凡,抬目,目光如极地星光,决然一闪。
夜深,夜深千帐灯。
数骑快马,流星般穿透黑暗,长驰而来,泼剌剌踏破死般的寂静,激起沙尘飞扬漫天。
当先两骑,神骏非凡,马上骑士横缰一勒,骏马飞飚扬蹄,刹那已到营前。
早已得了严令的守营士兵立即横枪一拦,啪的一声枪尖交击出一溜闪亮的火花。
“来者何人!速速报名!否则杀无赦!”
“督军使,陇东路监察御史,刑部侍郎主尚书事,赵莫言,求见平州都督南公!”
士兵对视一眼,齐齐仰首去看,马上骑士身形看来不甚高大,声音平静而清晰,平静中自有渊渟岳峙的非凡气度,相隔虽只一个马身的距离,不知怎么便令人感觉高远。
士兵再次对望,粗声道:“请在营外稍后,容我等通报都督大人。”
“不必了。”
士兵已经转过半个身,愕然回视,对方已经一扬马鞭,淡淡道:“我乃天子使节,代天巡视,按说你家大人应该迎出先叩请圣安才对,如今我不用他迎,他还好意思要我通报么?”
话音一落,男子长鞭一甩,不知怎的便巧妙地卷落了拒马桩上的绳扣,啪的一声,营门敞开,男子一声长笑,已经长驱直入。
他身后一骑,马上一名骑士一直默不作声,士兵本想打个暗号,通知下都督,不防他突然回首,夜空下男子目光如寒星如利剑如出鞘的闪亮刀锋,平静森冷而又威慑无限,竟吓得他一惊,生生将动作给逼了回去。
还没反应过来两骑已经直闯主帐。
那两人的马极其神骏,快如流星电闪,军哨们纷纷阻拦,然后马上骑士手一翻,亮出一副黄绫圣旨,低喝:“圣旨在此,谁敢阻拦?”
不过一怔神间,他已经风一般的卷过。
主帐密密深掩,隐隐透出灯火,男子下马,毫无顾忌的笑道:“南都督好筋骨,这么夜了也不睡!可是正在深夜把酒纵论天下英雄?在下可否叨扰一杯?”
一掀帘,毫不犹豫跨入。
无遮无掩的灯火扑面而来,同时一齐射过来还有诸多含义难明的目光。
怔了怔,目光一轮,男子笑道:“……诸位到得真是齐全……”
帐内,济济一堂,平州大营所有将官全数都在,主座之上,容貌儒雅,不似武将倒似书生的南星凡慢条斯理抬起头来,微笑道:“正等着大使你呢。”
底下将官个个面色肃然的盯着这位天子使臣——太年轻些了吧……还是个少年呢。
来者自然是反串狂人兼阴毒侍郎秦长歌。
她数日数夜奔驰不休,和楚非欢两人,丢下大队随从,只带了几个护卫先期赶来,就是因为担心平州大营动向,要在第一时间之内,取得主动权。
取幽州,必得经平州,曹光世不是蠢人,他会有的做法,秦长歌用手指都能猜得到。
现在,抢时间就是抢胜利。就是抢得这场内战的主动权。
平州灵州两大营,秦长歌之所以不先去较劲的灵州,却宁愿绕道赶来平州,就是因为南星凡其人,不仅出身勋贵世家,而且文武双全,为人城府深沉,此人自幼练得童子功,一身内力十分了得,是员猛将,据说当面对招,天下还没有能在百招内取他性命的高手。
如此强悍人物,自然要先掌控在手。
这是一场精心冒险——孤身闯营,面对的是十万大军和一群高手将领,每人砍一刀都会活活将人累死,只要稍有不慎,绝世高手也会尸骨无存。
秦长歌的原意,是想自己一个人来,然后楚非欢默然无语,却坚持上马,他宁静的姿态显示着决不妥协的决心,大有你一个人去我也一个人去,咱们各行其是的意思,秦长歌怎敢让身有沉疴的非欢单独冲过来?无奈之下只好答应。
虽千万人吾往矣,虽千万人吾愿与你死生一同。
星空下苍白男子不着一言,已胜千言。
回首,有意无意对非欢一笑,示意他放心,秦长歌立于帐门口,盯着南星凡的眸瞳略略一看,坦然一笑道:“如此星辰如此夜,正当对酒好时节,莫言多谢都督美意了。”
却不先进来,而是顺手从怀里取出一枚长针,将牛皮门帘掀开钉住,灯火与月光交织在一起,映着帐外一直未曾下马的男子身影,他挺直如竹,沉在黑暗中的轮廓秀丽逼人。
“天热,牛皮大帐不透风,诸位不觉得闷气么?”秦长歌笑吟吟手一伸,似要接住满手的月光,“诸位见笑了,这北地长风,浩淼星月,非我等南人时时可见,所以不舍得用帐幕隔在门外,须知但要饮酒,怎可不就此掬清透月色?”
她微笑着,漫步上前,在地下自取了一坛酒,随手拍开泥封,仰首一饮,又对诸将照了照。
众人一直目不转睛的看着这少年,风姿清逸,潇洒自如,于满帐刀剑在身,杀气凛然的诸将之中,视诸人久历战场风霜的杀气血气于无物,谈笑风生,磊落自然,举手投足之间自有风流态度,却又不失男儿豪气,着实神采光耀,令人心折。
须知沙场男儿,敬慕腹有诗书的文人才子,却又嫌弃那份书读多了的酸儒气息,如今难得见到一个集文雅与豪迈于一身的人物,顿时觉得这才是完美无缺真男儿!
有人忍不住喝一声,“好!”
喝声刚出,便被上司警告地目光逼了回去。
秦长歌当没看见听见,只是笑嘻嘻将酒坛放了回去,摇了摇手腕道:“哎呀,好重,原来还是装不来英雄,劳烦给个碗罢!”
有人哈哈一笑,递过碗来,有人面露轻松之色……原想着这少年光风霁月风采非凡,心中有些不安,现在看来,也不过是个花架子,连个酒坛都抱不动的。
气氛略略轻松下来,诸将们开始各自敬酒。
南星凡使个眼色,副将俞雍端着酒碗上前,笑道:“我们北地风俗,招待第一次上门的贵客,那是要喝个‘架臂酒’,再谈来意的,赵大人可愿折节,与末将架臂一饮?”
“哦?何谓架臂?”秦长歌眨眨眼间,一脸好奇。
“以臂而架,相对而饮,以示情谊永好。”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秦长歌微笑,“真是荣幸啊……”
面目英俊,浑身绽发英悍之气的俞雍去过酒碗,双臂沉沉往秦长歌双肩一压,笑道:“就是这样!”
“砰!”
秦长歌被活活压倒在地,一屁股坐在了酒坛上,酒水立即湿透了下袍。
帐中静了一刻,随即,哄然大笑。
笑声里有人大叫道:“赵大人,你的袍子比你更馋酒啊?”
有人调侃:“臀入美酒,滋味如何?”
有人摇头,咕哝:“废物!”
坐在帐篷靠门边的一个司官笑得呛住了,捧着肚子踉跄的跑到帐外,扶着木柱吭吭的咳,一边想一边觉得乐不可支,得意洋洋的抬起头来,正对上一双清澈却深不见底的眸子。
那眸子清透如水晶,反射着世间一切光怪陆离却不染尘埃,矜贵而冰冷,水月镜花一般的通透深明,他那般森冷而讥诮的看着他,目光仿佛在看一头泥泞里打滚的猪。
怔了怔,司官一霎间有些恼怒,这人不过是姓赵的一个侍卫,敢这么看他?姓赵的自身都难保,这侍卫还敢如此嚣张?
他愤愤的转过头,思考着假如都督真的下决心杀了那个朝廷来使,自己就亲自解决掉这个侍卫。
转头的刹那他突然一怔。
有什么不对……
不过一个侍卫……
为何有这般冷然至漠视的眼神?
还有,他的腿……
他转身,好奇的想再看清楚。
“嚓!”
仿佛有人扬了扬袖角,白光一闪。
他觉得咽喉一凉,不过是一朵雪花飘落肌肤时所能感受的凉度。
然而体内所有的热流都被这凉度带走,力气、精神、灵魂……哗啦啦如水流逝。
他扶住柱子,一声不吭的软软倒下去。
柱子上很快从上到下涂了上一层鲜艳的色彩,在月色下闪着诡异森凉的光。
身前,不远处,士兵们目不斜视的巡逻而过。
身后,帐篷里的肆意讥笑还在继续,那些奔涌的声浪,热烘烘的人体气味夹杂着牛皮的气息一阵阵冲出来,如此蓬勃而喧嚣。
可惜,自己再也不能拥有了……
司官缓缓倒在帐篷与木柱之间的暗影里,临终,嘴里犹自喃喃低语。
没有人注意到暗影里刚刚死去一个同僚,更没有人听见,他最后的那一句,散在风中的警告:
“小心……”
秦长歌在满帐篷的哄笑里,讪讪的、不知所措的笑。
她看起来颇有几分狼狈,袍子臀部的位置全部湿了,湿嗒嗒的向下滴着酒水,帐篷外的风闯进来,将他的袍子吹得紧紧贴在腿上,显现的轮廓清瘦紧致。
面对众人哄笑,她似十分尴尬,但仍强撑着,道:“岂不闻好酒者愿以身溺于酒?我这也算是效仿古人矣……”
众人听他还要调古文给自己圆场,笑得越发开心。
俞雍装模作样的上前给秦长歌擦酒渍,一边笑道:“赵侍郎,对不住,末将给你赔罪……”一边却咧着嘴,顺手悄悄在秦长歌屁股上捏了一把。
众人自然都看见了,这回笑意里都夹了几分淫秽之意,军中没有女人,以男作女的花招也不是没有,赵莫言生的好模样,在众人看来着实是个兔子料儿,众人盯着他湿透的袍子贴紧后显现吃的紧窄臀部,忍不住咕的一声声咽口水。
想着俞雍那“侍郎”两字说的怪模怪样,话里的调笑含意分明,又是一阵想入非非。
俞雍得意的转头,向南星凡眨眨眼。
上座南星凡瞪他一眼,有些不喜他的随意放肆,然而目中也不禁微微露出笑意,这个赵莫言,半年来名动天下,更曾以雷霆之举杀掉李国公爱子,定然不是寻常人物,所以他自从听得消息是他前来,早已令探马时时注意,进营时设席相待,也有考察探究的意思。
乍一见面,见这少年也算先声夺人,风采非凡,确实不负能人之名,不由泛起杀机。
不过这番一试,却知终究不过一介书生,顶多算个运气好,看起来有点不凡其实还是不脱酸腐气息的小书生罢了。
这般想着,也放了心,将一直凝神布于全身的内力散去,端着酒碗,含笑下座来。
他却不知,有种人懂得一味扮弱,一样会惹人怀疑,有种人善于揣摩并控制他人心理,有种人颤长最合适最有分寸的伪装,最阴狠最森冷的隐忍。
他微笑,端杯,不再蓄势待发的,下座来。
杀这样一个书生,当真只是捏捏手指的事。
干脆,给他个全尸吧……
酒碗中酒色清冽,南星凡微笑着举起酒碗,递给秦长歌一碗,朗声道:“赵大人,俞副将粗鲁武人,不懂规矩冲撞大使,请念在他无心之过,恕罪恕罪……星凡在这里给赵大人赔罪了。”
秦长歌微笑去接,逊谢不已,“不敢,不敢……”
她平伸手掌,去接酒碗。
“嚓!”
比刚才外面那一声更低,更亮!
一匹白色亮锦!一浪深海之涛!一霎惊破苍穹割裂长空的烈电!
电光起,电光飞,电光刹那没入南星凡双眼!
没有人能把横练功夫练到眼睛!
惨嚎声气,血光飞溅,那声音刚刚曳出喉咙未及发出,秦长歌已拔身而起,霍地一个飞旋,恶狠狠横刀一劈!
“嚓!!!”
南星凡头颅落地!
带着两个几乎能穿透后脑勺的偌大血洞的头颅,咕噜噜滚落尘埃!
一片震惊得无以复加的僵滞中。
秦长歌脚步一错,唰的一下已退数步,行云流水般到了俞雍身前,看也不看反手一刀,刀光连柄没入俞雍胸口!
刀入,刀出。血锦随刀而出,在半空中华丽丽悚人眼目的狂肆铺开!
转身,一缕黑发飘在唇角,被秦长歌咬住,似笑非笑,宛如修罗般轻蔑的看了瞪大了眼,格格的冒出血沫的俞雍一眼,秦长歌俯身过去,轻轻在他耳边道:“吃我豆腐?你可知道吃我豆腐的下场?”
俞雍已经说不出话来,眼中光芒渐散,只是不肯错开眼珠,依旧死死盯着她。
秦长歌毫不在意地笑了笑,不急不忙的接道:“你吃豆腐,我挖你心。”
但手一递,一搅,再一拖,一颗血淋淋尚自跳动的心脏,自刀尖跳跃而出。
横刀一拍,刀背上的心脏带着一抹血线飞了出去,啪一声落在主帅案几上,犹自微微跳动。
一地鲜血淋漓,一身微尘不染,立于两具狰狞尸体之间的秦长歌,满意而肃杀的看着早已僵成泥塑木雕的众将,一笑,缓慢而清晰的道:“陛下有旨,南星凡、俞雍欺君附逆,罪无可赦,着处枭首挖心之刑!其余诸将,护国有功,着即原地加升一级!”
所谓恩威并施,大棒加蜜糖,正如是也。
营中诸将,早已给揉搓得昏昏然不知所以。
南星凡的心思,座中有点级别的将领多少都有点数,除了性情勇悍急功好利的俞雍一力赞同,其余人多少都有些犹豫,毕竟这是造反的事,一旦失败下场可是株连九族,就算事成,从龙有功的功臣,封王拜相的能有几人?在萧氏皇朝是将领,在李氏皇朝还是将领,拎着脑袋苦杀一场,到头来算算也没多大赚头嘛。
何况以幽平一地之军对抗全国军力,对手又是有战神之称的皇帝,这胜算并不大。
但是南星凡驭下甚严,平日里也多有恩惠,本人作风也是绵里藏针城府深藏的类型,诸将听命惯了,一时也不敢兴反抗之心。
当然这多少也有点侥幸想头——说不定成了呢?成了就是开国功臣,就算不成,咱们到时扯个“被逼附逆”的由头,也未必就杀头罢?
尚在两难之间,打算交给上司决定自己命运的诸将,今日,原本是打算看一场朝廷大使被诛的好戏的。
结果,确有死尸横陈于地,却是盛名满天下的都督大人,和勇悍无伦的俞副将。
谁也没有想到,一个文官出身的朝廷使臣,竟有如此雷霆万钧的绝杀手段,二话不说奋起杀人,枭首挖心残狠绝伦!
诸将们也是血战沙场奔杀出的战士,饶是如此,也被如此狠辣霹雳手段给震翻了。
风从帐篷开处无休无止的灌进来,打在众人脸上,木木的不知疼痒。
他们只是呆呆注视着那个少年。
一地鲜血横流,浓郁血腥气息里,那个刚才还被自己嘲笑挖苦,轻蔑讥刺而不敢发作的单薄少年,正一脸如无其事的微笑转首,语声淡淡,送上加官一级的恩赐。
他们满心震撼,慑然竟至不敢言声。
长风啪啪的击打案上书卷,吹断营帐外悠长马嘶,昨日满心期待奏起的金笳,今日已罢吹。
一张纸笺被风卷落,悠悠落地,秦长歌微笑俯首,看了看。
正是曹光世写给南星凡的“共享天下,愿为臣子”的邀请书。
讥诮一笑,秦长歌用指尖轻轻拈起那张纸,盖在南星凡“死也无目”的头颅上。
帐篷口那一眼对视,秦长歌刹那间看穿了对方心思,在对方考虑是否要杀她的同时,她已经决定砍掉对方的头。
杀人,也要看决心的。
拍拍手,直起身,秦长歌浅笑回顾,飘摇星火里容色清透雍容。
“君威浩荡,君恩深厚,诸位,你们还在犹豫什么呢?”
众将怔怔的目光落在盖住头颅耳朵那张纸,已经被血粘在了南星凡面上,在风中抖抖颤颤却不肯飘离,那浓黑的“放马北疆,逐鹿四海”字样,如今看来着实是个讽刺地笑话。
而案上,刚才还在那个奔放的胸膛中猛烈跳动的心脏,如今死寂冰凉,僵硬微紫。
还犹豫什么呢?再犹豫下去,等着自己的又是什么呢?
“啪!”
身着重甲的将领们,突然齐齐跪了下去,呼声如雷,震撼天际!
“臣等领旨谢恩,誓忠吾皇,吾皇万岁!!!”
呼声隆隆的传出帐外,辗压着北地初秋之夜微凉的空气,士兵们好奇的纷纷从营帐中探首,望向主帐的方向,他们不知道,就在方才好梦沉酣的一瞬间,有一个人,已经完美的结束了一次冒险和挑战,已经翻云覆雨,扭转局面,将一群各怀心思的勇悍杀将,牢牢握在手心。
星光灿漫,洒在沉寂又躁动,荒凉又寥廓的北疆大地上。
星光下,帐篷外,沉在暗影中的苍白秀丽男子微微仰首,向着天际最为灿烂明亮的那颗星子,发出了一声悠长而喜悦的叹息。
“三公子我做你的伴读好不好?”
“三公子我做你的小厮好不好?”
“三公子我做你的陪练对手好不好?”
“三公子我……”
“停!!!”
疾行中的少年无奈停住脚,低首,侧身,看着自己被魔爪抓得惨不忍睹的袍角和抓着袍角,坐在他袍子上的那个漂亮的肉球,头痛的发出一声哀叹。
后者眨着大眼睛,好无辜好可爱的问他:“三公子,你为毛不高兴?”
不高兴前面为什么还加个“为毛?”,为毛是什么意思?曹都督最宠爱的三公子曹昇,这几日早已被小鬼的胡言乱语搞昏了,实在也懒得问,直接道:“我没有不高兴,我只是想告诉你,不行!”
“为毛?”
“……你才多大?伴读?你认得几个字?小厮?你会伺候人?陪练?你骨头经得起我摔?你省省吧你。”
“啊……”包子颓丧,耷拉下卷翘的长睫毛,喃喃道:“原来我百无一用啊……可是为毛很多人都说我很强大呢?”
“你强大,你赖皮的本事好强大!”曹昇又好气又好笑,“放开我,我要去点卯了,今天父帅要我去参加练兵,去迟了我会挨板子的!”
“挨板子叫油条儿代你挨。”包子毫无良心的出卖忠仆,一脚踢开跟在他身后听见这句无耻言语正欲扯着他袖子哭诉的油条儿,再次粘上曹昇。
“三公子,带我去从军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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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2 20:07
二十六章 心疑
“从军?”
曹昇愕然回首,盯着小不点儿,小不点一脸诚恳的回望他,还用力按下油条儿的脑袋,逼得他频频点头以示诚意。
“哪,公子你想啊,当兵很苦的,上战场更可怕,你带着咱们,尿盆油条儿给你倒,暗箭赵溶我替你挡,这才符合曹三公子的身份啊,对吧?”
包子最近又姓赵了,没办法,老娘喜欢玩改装游戏,害得他在短短一年内不知道换了多少姓。
“我是去当兵不是去踏青,”曹昇哭笑不得,“怎么可能带你们两个孩子?我爹也不会肯的。”
“可是老太君肯啊,”包子贼笑,“老太君说了,昇儿去军营可以,但是不能没人侍候,既然阴人不宜进兵营,那就让小溶儿去——就是这样。”
瞪着包子,曹昇默然,不过一点也不怀疑这话的真实性——包子同学自从被他带回曹府,不过几天功夫,从内院到外院,从男的到女的,上至八十祖母下至八岁小丫鬟,全部为他魂飞魄散宛如中蛊,这家伙嘴似蜜甜滑如鲤鱼,哄得老太君整天乐淘淘,一刻工夫没见他都小溶儿呢小溶儿呢的唤,听说他是败落的大户人家的孩子,更是抹眼泪擦鼻涕的心疼,连他送上的那对绝色双胞胎都没要,硬是退还了他,还说什么“这孩子可怜见的,身边只剩下这几个人,咱们还好意思要他的?本来这么小,也该拨人伺候的,既然有自己的丫鬟,想必用熟了的更方便,你们还伺候他罢。”
好吧,人还了就还了呗,银子该退吧,结果,他小少爷爬上太君膝盖,不管不顾的抱着老人家脖子就是一个口水滴答的吻,还撒娇,“唔……太君你真好,太君我爱你。”
当场惊倒了一屋子丫鬟仆妇,以为素来端庄的老夫人定然要生气,结果老人家擦擦口水,看了看怀里的孩子,笑了。
捏捏包子的苹果脸,太君很慈爱的微笑,抱着包子转身对当时在一旁伺候的曹昇道:“别吃味,你五岁的时候,也是这麽着人疼的,那时你总爱腻在我身上,一拉开就不肯睡觉……”
她絮絮叨叨的说下去,抱着包子不肯放手,满脸带笑的慢慢回忆,曹昇先是好笑,随即便默然,这才想起,父帅戎马倥偬,自己爱玩爱闹,祖母已经寂寞了太久了。
自此曹昇放任包子在曹家内院外院畅通无阻的窜来窜去,也算给祖母一个慰藉,曹光世虽然忙着造反,隐约也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但是无论如何,不过是个才只五岁的孩子,没有谁,真正将这个横空出世,半路粘上曹家的孩子当回事。
包子要的就是不当回事,咱就一小孩啊,幼稚啊,白目啊,就会流口水咬手指讨糖吃讨不到就满地打滚滴小破孩啊……赶快忽视我吧,求求你忽视我吧!!!
被如愿以偿严重忽视的包子,知道想进大营不是那么容易,从一开始就将目标瞄准了这家的无上太尊,走曲线救国路线,终于讨得了太君的懿旨,曹昇只好听令。
曹昇虽然嘴上不愿,心里还是喜欢包子陪伴的,没办法,人妖包子的最大魅力就是男女通杀。
次日,赵溶同学便以侍候三公子的小厮身份,和油条儿跟着曹昇去了军营,而曹光世虽然教子严厉,但是事母到孝,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进营后的某一天,日上三竿。
“少爷起床了!”
包子挥挥爪子,宛如挥去苍蝇般拂了拂,嘟囔,“别吵我……这火腿好……丰满……油亮……好……好……”
“……”
曹昇瞪着眼睛,看着自己被拽过去,含在某少爷嘴里的手指……我的手指,你的火腿?
气极反笑,突然起了戏谑之心,曹昇双手一掐包子脸,左摇右晃,阴阴笑道:“火腿?你再不起床,马上割了你的肉做火腿!”
“哎哟我的妈呀!你又折腾我!”
话音未落,包子霍然眼一睁,刷的一下就蹦了起来。
倒把曹昇吓了一跳,呆呆的看着自己的手,一转眼看见包子的眸子,又怔了一怔。
……这孩子明明浓睡方醒,为何有如此清醒剔透的眼神?
还有,他说什么?
包子眼一转,已经看见曹昇的神情,大怒,你丫的什么人不学,学我的坏娘!
眼珠一转,霍地扑过去,抓住曹昇衣角就开始抹鼻涕,呜呜咽咽,“……梦见我娘了……不给我吃火腿……”
曹昇见他“一把鼻涕一把泪”,想着这孩子“家破人亡”,怪可怜的,心软了一软,也就不再多想,故意岔开话题,笑道:“少爷,你说伺候我的呢?这都什么时辰了?”
“主子,小的立即伺候您!”包子跳下床,谄笑,“您是要宽衣呢,还是穿衣?”
“等你给我穿衣我都挨八百板子了!”曹昇瞪他一眼,道:“马上要打仗了,你要还想跟着我,就不能再懒成这样子,小心我踢你回去。”
“唔……打仗?”包子瞪大眼做惊愕状,“我还以为跟着你,就是去城外野营呢。”
“来平州就是为打仗,这是我们必经之路,我们被人抢了先,”曹昇收了嬉笑之容,有些忧伤的看着南方,轻轻道:“父帅想做一件大事……不知怎么的我总是有些不安……可是他老人家不听……”
包子瞟了曹昇一眼,这个十六岁的少年,是曹光世的第二个儿子,虽出身玉堂金马之家,却并无骄矜跋扈之气,算得上本性良善,这段时间以来,包子熟悉了他,心里也是有些喜欢他的。
只是……他是敌人。
来了有几日了,要是还不知道曹光世打算干什么,包子就枉为秦长歌的儿子了,知道曹光世打算的那刻,包子就差点掀桌——搞啥?我家的江山,我不要可以,我送人可以,但是你抢?去逑!
他有心为老爹做点事,混进军营应该是最好的办法了,只是听曹昇说李国公也在,李国公曾参加了太子册封礼,当时隔着远远的大殿,包子不确定他是否看清楚自己,总之,安全起见,包子最近一直避着主帐。
曹昇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只是忧心忡忡的想自己的心事,包子瞅着他,想起老娘曾经扯着自己的脸很严肃的告诉自己:永远不要轻易付出你的感情,尤其当对方很可能是你的敌人的时候。
包子望天,呻吟……怎么办啊老娘,你怎么没教我,当别人对你付出感情,而你也有一点点感动的时候,你该怎么办?
其实他问也没有用,秦老师对这个问题,自己都是无解。
想了想,包子还是试探的道:“三公子,都督大人那么宠爱你,你要不……劝劝他?”
“怎么劝?”曹昇苦笑,“这不是你们小孩子玩游戏……这是世间最最重要,最最蛊惑人的事,一旦起了那个心,八匹马都拉不回……算了不和你说这些,你小小孩子,懂什么、。”
他想了想,突然振奋起来,笑道:“其实是我悲观了,父帅何等人也?我曹家军旅世家,论起打仗,普天下几个人是对手?不过是那个黄口小儿,一时抢先而已,这样也好,仗打得不乏味,这次跟着父帅,我也有个历练的机会,说不定还能立功呢!”
眼珠一转,包子立即拍手嬉笑,道:“三公子,你书房里好多兵书,你又有一身好武功,你立个大大的功,都督大人一定开心得很。”
“嗯……”少年目光明亮,兴致勃勃,“我要立个大大的功劳,叫他们那些老拍我头就我还是小孩子的叔叔们,另眼相看!”
“是啊,”包子懒洋洋托腮趴在床上,“我看那些大将们,都拿你当小孩子看呢,你说话,他们都爱听不听的。”
“哼!”曹昇毕竟是少年气盛,立时愤愤然,道:“终有一日,终有一日我要他们……”
“现在不就是机会?”包子笑嘻嘻在床单上乱画,“三公子,我听过很多说开国英雄的书儿,里面的英雄真是了不得,韩长天匹马震魏军、玉自熙单骑夜闯营……嘻嘻……”
他漫不经心的说,装作没看见曹昇突然目光一亮,又扯了曹昇袖子,哀怨的道:“给逮只猫来吧,啊?夜里总有老鼠对我吼,我怕。”
“老鼠对你吼……”曹昇向天翻了个白眼,这叫什么用词?
他无奈的摇摇头,叫过几个士兵,命他们去抓只野猫来,给难伺候的溶小厮。
抓只豹子也许有难度,抓只猫实在太容易,不多时,便有人抱了只流浪猫来,送给包子。
包子笑嘻嘻的接了,抱着猫去晒太阳,在帐篷背风的无人角落里,他扯着猫脸,大眼对着猫眼,严肃的问:“要不要派你去?”
“喵呜。”
“你这个表态我听不懂,”包子瞪猫,“你给个动作暗示先。”
猫举起右爪。
“唔……”包子抓着猫的右爪,瞅了半天,点点头。
“你是说,要去。”
懒懒的叹气,他道:“好吧,我知道,我和我娘一样坏。”
他将猫浑身上下摸索了一遍,又看了看河对岸,那里,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对方的军营。
刚才听说,平州大营被人雷霆万钧的走马换将,对方一封讨逆书刊行天下,杀气腾腾毫不退让,直批李翰曹光世为逆臣,公开表示只追究逆首罪行,其余人等只要及时拨乱反正,不仅免罪并有加恩。
对方并联合灵州大营,双方形成犄角之势夹击幽州,现在平州大军在两州相交处的赤奢河摆开阵势,将起初势如破竹兵锋直下便克数城的幽州大军直直挡住。
据说双方其实已经短兵交接过一场,幽州大军没讨到好,对方战法灵活狡诈难以捉摸,来如雷暴去似飞狐,竟是令人无从下手。
据说对方布的阵法也很奇特,幽州大营观察了好久,又在主帐中用沙盘推演了好久,硬是摸不准该如何布阵以对才合适。
现在幽州大军之中隐隐已经浮动一层诡异不安的气氛,这也是曹昇神情异样的原因,他还算是谨慎,并没有对包子说太多,然而遗传了秦长歌狡猾血液的包子何等警醒?贵族子弟出身的曹昇虽然大了他十岁,但论起心计哪比得上这天赋出众的孩子,包子揣摩他神色,大概便摸着局势了。
包子不懂兵法,御书房里学了没几天哪里派的上用场,但他的直觉告诉他,行事这么彪悍的人,八成是他老娘来了。既然她来了,他就不会白费力气。
将猫装入从火头军那里偷来的竹篮,竹篮放入河中,包子拍拍猫脑袋,道:“阿黄,三军总司令现在命令你以八路军第一纵队纵队长的身份,单枪匹马渡河杀敌,不见老娘誓不回,请相信,胜利属于我们,祖国的英雄丰碑上,将会勒刻你的光辉名字!”
他悲壮的道:“去吧!”
“喵呜!”
猫在竹篮中晃晃悠悠飘远,包子捧着心,做西子状蹙眉哀叹。
尚未叹完,便听见身后步声杂沓,有人道:“国公,照今日天气,今夜似是有雾,不如……”
有人轻轻咳了一声,那人住口,却道:“咦,这里有个小孩。”
“喂!”那人在招呼,“你是哪里的小孩,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你,过来。”
————————————————————————
“你说溶儿会在哪里?”平州大营主帐中秦长歌仔细看着由凰盟属下充任的高级斥候十二个时辰不间断送来的军报,一边皱眉问盘膝坐在一边的楚非欢。
不想却没听见回答。
怔了一怔秦长歌抬头,这才看见楚非欢倚着书案在出神,他目光明明盯着帐篷一角,可是神情显示他根本不是在看一角的那个兵器架。
秦长歌缓缓放下军报,也皱了眉。
非欢怎么了?
他好像从那日出京开始,就时不时的发呆,自己曾经怕他是病重却不肯说的缘故,然而仔细把了脉,却发现他近期虽没好也没甚坏,萧玦源源不断送来的各式奇药,秦长歌找出勉强对症或固本培无的灵药一直给非欢用着,最起码精神是好了些,以一国之力寻求药方,就算不能根治他的沉疴,努力延续再延续,还是有用的。
那么,到底是为什么?
秦长歌仔细的回想,隐隐约约记起,好像那日从龙章宫出来,到长寿宫和非欢会合出宫时,非欢神情便有些不对劲。
秦长歌越想越确定,对,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丢下军报,蹑足走到楚非欢身边,仔细看他的眼睛,想探究他的眼神。
感应到了有人窥探,楚非欢霍然转首,转首的一霎那,看见是她,这一刻他的眼神犹豫、不解、悲伤、迷惘……
再次一怔,秦长歌有点不相信自己看见的,非欢在迷惘,在悲伤……
在看见她的时候,迷惘、悲伤……
不同于那种沉疴在身境遇悲凉导致的悲哀,而是一种带着切身沉痛的,为她而生的悲伤。
秦长歌盯着他的眼神,指尖突然有点冰凉,而对面,楚非欢突然伸手,重重压下她的头。
他将下巴搁在她头顶,手一伸,将她紧紧抱在了怀里。
不同于往日的刻意的距离和淡然,现在的楚非欢似乎有心要忘记一切,只想将心爱的女人揉进怀里好好体贴安慰般,将她深深拥抱在怀。
他身上清逸散淡的木莲香气和她的薄荷幽兰清香杂糅在一起,在彼此的发端、衣间、相触的体肤间,徘徊迤逦缠绵不散。
他微有些瘦弱却温暖的怀抱,他搁在她头顶的下巴,他紧扣相拥的双手,都以一种沉痛深埋却难以言说的力度,一点点,似要将她揉进心里般,使力。
肌肤接触到丝绸般滑润的发,指端是她玲珑有致的曲线,有一种美丽存在便是蛊惑,楚非欢闭上眼,只觉得心底荒芜,不知道从谁心里刮起的大风,吹得那一点不灭的星火,隐隐飘摇。
楚非欢的手,停留在秦长歌的后心,那里,最接近心脏的地方。
我总是要保护你的……
秦长歌在最初的愕然之后,心中突然生出淡淡的凉意,这股凉意让她突然渴望向前怀抱的温暖,她沉默的,没有挣扎的,近乎婉娈的,伏在楚非欢怀里。
听得他在自己头顶,轻轻道:“长歌,请让我爱你。”
……是哪里起了潮声,是遥远的离国海岸,是西梁那些繁忙的内陆港口,抑或只是心灵深处突然翻涌的浪潮?
潮头尽处,心如明月,顺潮而生。
此刻静数秋天,人在谁边?误了谁的心期到下弦?
良久,秦长歌伸手,缓缓反抱住了楚非欢。
她依旧埋首在他胸前,一肩长发如流水泻于他膝上,她语声模糊的低低道:“非欢,发生什么了?告诉我。”
感觉到脸颊贴着的胸膛微微一僵,瞬间又恢复如常。
眼前一亮,天光冲到眼底,楚非欢已经放开了她。
他眼中有一些深潜难言的情绪,面容却是平静的,不再看秦长歌,他淡淡道:“对不住,我僭越了……帐中气闷,我想出去走走。”
“我陪你去,”秦长歌怔了那么一霎,随即无声叹息,不再说什么,先给他披了披风,自己也加了件衣服,推着他缓步出帐。
两人向着河边行,夜风猎猎,吹得衣襟鼓荡,两人在河岸边站定,看着对岸点点星火,隐约有人影穿梭,看着北地塞上草劲节不折的在风中起舞,看一弯带霜的冷月,形如吴钩。
“大战将起,多少英雄将埋土丘,”秦长歌一叹悠悠,“这片土地上,要灌满多少人的鲜血,才能使来年春草越发葳蕤?”
“曹某固执,明知不可而为之,也是一腔对李翰的愚忠,”楚非欢目光冷静,“值得么?”
“这世间事,本就没什么值得和不值得,”秦长歌目光饱含深意的看着他,“最终的结果,是自己无悔的,便是值得的,你说呢?”
楚非欢掉开目光,默然,不远处却有喧哗传来。
“咦,有个篮子!”
“勾过来勾过来!”
“啊哈,还有只猫!”
“烤了吃!”
“你这个馋鬼!”
秦长歌眉头一皱,快步过去,士兵们见她过来,都放开手退到一边,秦长歌目光一扫那只神奇坐船而来,有幸成为鲁滨逊第二的猫,目光突然一亮。
身侧,楚非欢亦微微一震。
抱起猫,秦长歌笑道:“这猫大约主人不要了,怪可怜见的,我养着。”
她将猫交给楚非欢往回走,回到帐篷里,未及开言,楚非欢已经道:“溶儿在对面!”
秦长歌无奈而恨恨的一笑,道:“这个小子……”
在猫爪子下找到画着自己胎记的小油纸条,展开,楚非欢道:“曹光世之子今夜要袭营。”
秦长歌微怒道:“他瞧不起他娘我,当我对付不了曹光世么?要他这么逞能!他知不知道一万个曹昇也换不来一个他?”
苦笑,楚非欢道:“还要求别杀曹昇,用用就得了。”
“好人,真是好人,我居然生出个超级好人,”秦长歌冷笑,“他还是想想,如果给人家识破,人家会不会这么好心罢!”
“难得见你这么生气来着,”楚非欢皱眉看向河对岸,喃喃道:“我现在只望他能保护好自己,不然全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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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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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2 20:23
卷一:涅槃卷 第二十七章 奔逃
“喂,小子,过来!”扬声相唤的人带着习惜了的命令口气,大声招呼。
背对着李翰诸人的包子暗暗叫苦。嫌麻烦,自出郢都后就没带面具,这下出事了吧?
李斡那老头手,和咱娘深仇似海啊,要是被他认出来,包子会不会变成生煎包、小笼包、灌汤包、大肉包?
想着生煎包,包子平生第一次没有流口水,而是抖了抖。
没办法,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拖延更为不智。
包子转头。
态度自然的颠颠便要跑过去。冷不防河边湿泥滑脚,包子一踩一滑,啪的跌在了河边一个泥坑里。
“呜哇!!!”
五岁娃娃开始大哭,用小拳头拼命的砸地,砸得满坑泥水四溅,全数溅到了脸上和衣服上,一张漂亮小脸,立刻成了一个看不清眉毛眼睛的大花脸。
油条儿闻声远远跑来,看见李翰怔了怔,随即举起胳膊便冲过去,赶紧去扶包子,一边抖抖道:“少爷呀,跌痛了不?”
“啪啪!!”
受了委屈的小少爷拴起黄泥水滴答的小巴掌,左右开弓便是一对金光灿烂的耳光,打得油条儿的小黑脸立刻也满是黄泥浆水,精彩绝伦。
背对着李翰,油条儿对包子挤了挤眼睛,嘴里却抖抖索索一个劲儿赔罪,“少爷啊……是小的不好……”一边伏下身背起包子,包子脸埋在他肩上,犹自哭个不住。
李翰周围,几个开口相唤的将领谋士,见这两个孩子满身泥水的邋遢相,都皱眉让开,李翰一直紧锁着眉头注视着对面大营,只是淡淡随意瞟了他们一眼,便继续和身边谋士说话。
一对凄惨主仆,无人理会的走了开去。
一直到帐蓬内,油条儿才舒了口气,余悸犹存的道:“好险好险……幸亏主子你抹花了脸。”
包子一边换衣服洗脸一边问,“他见过你没有?”
“我远远见过他两次,但是主子你放心啦,这些贵人,从来不会正眼看我们这种下人的,我是怕他认出你,还好他没注意。”
“嗯……”包子换了干净衣服,坐在床上若有所思。
“看对方扎营态势,一场决战在所难免,”深暗夜色里,点点篝火中,一名谋士眯着眼看着对面排列整齐,同样星火闪烁的军营,神情间有些忧色,“国公的打算是……?”
“他打得是速战速决的算盘,我偏不让他如意,”李翰神色阴冷,一想起爱子惨死,他就觉得浑身发冷,胸中却有烈火升腾。
那把火,从力儿被万众撕咬那一刻开始,就烧起了。
那火烧得他彻夜不眠,辗转不安,多少次半夜霍然坐起,浑身颤抖咬碎钢牙,力儿死了,他一生没有什么想头了,此生所念,唯报仇而已。
如今,对面,不死不休的杀子仇人,再次堵在了他面前,很好,正愁没机会手刃你呢!
他目光怨毒的盯着对面,恨不得一把掏出熊熊燃烧的那颗悲愤的心,狠狠砸到赵莫言的头上,也让他尝尝烈火焚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
他要一寸寸剥了他的皮,烧给力儿祭奠!
但在这之前,他愿意忍,愿意等除了曹光世,没有人知道,他暗中联络了北魏守边将领冉闵道,以事成后划出平州为条件,约定由他正面吸引平州灵州两大营,北魏军队绕道自德州渡河,绕到灵州大营背后,再两相夹击,到那时平州腹背受敌,还能嚣张什么?
今夜有雾,对方不会发起总攻,但是偷袭却是个好时机,李翰微微冷笑,偷袭怕什么?一旦对方早有准备,偷袭的意义早已不存在。
他一直在小范围的与对方接触,并放出风声,假称将会分兵去袭灵州大营,迫使对方不敢大现模发动总攻,目的只是为了拖延决战时间,等到北魏顺利渡河。
盘算着北魏行军速度,李翰微微露出一丝笑意,漫不经心道:“赵莫言那小子,再怎么厉害也只是会文人那些阴柔奸狡心术,行军布阵,兵法诡道,他一个十八岁的少年,如何能懂?陛下自己年轻,便也重用小儿……小儿”
他突然停了下来,露出思索的神气,刚才说到小儿两字,不知怎的脑海中灵光一闪,仿佛有什么快速掠过但转瞬便消逝,快得难以捕捉。
幕僚们惊讶的注视他,轻唤:“国公。”李斡摆摆手,仔细回溯自己的记忆,刚才是说到哪个字,突起灵感来着?
小儿……
孩子……
刚才有个孩子……
那脸……
霍然一惊,连脸也扭曲了,李斡呼吸急促起来,一把抓住身边幕僚,疾声道:“刚才那个孩子,刚才那个孩子,长什么样?”
一脸愕然的看着李翰,那个幕僚吃吃的道:“没看清楚啊,脸上全是泥水,不过五六岁年纪,眼睛好像很大很灵活的样子。”
眼睛……李翰努力在脑海里回忆刚才孩子的样子,和先前突然掠过的一幕影像相对应,那个想法太过荒诞,然而那张脸,却又太过相似!他记得那孩子的眼睛,很少有谁的眼睛,能有那般的清澈乌黑,明亮粲然,令人一见便不能忘记!
霍然转身,拔足便奔。
直冲到大营之内,李斡抓住一个士兵便问:“那几个孩子住在哪里?”
士兵们惊讶的一指,李斡一挥手,跟随他的亲卫立即包围了那座小小帐篷。
虽然不明白国公为什么一脸严肃如临大敌,明明帐篷里住的就是两个小孩,亲卫们还是将帐篷包围了个水泄不通。
李翰大步过去,长刀啪的一声出鞘,他目中闪着杀气和兴奋的光,比刀光还亮上几分。
“刷!”
他一刀挑开帐蓬门。
……
“人呢!”
一眼扫过,空荡荡的帐篷让李斡勃然大怒,看见众人都懵然摇头,更是忍不住咆哮:饭桶!连个小孩都看不住!”。
众人屏息凛然不敢言语。
人群里有人怯怯道:“这里面住的是三公子的小厮,三公子也许知道人在哪里。”
李翰立即挥手,“去找三公子!”
亲卫还未奔出几步便遇上匆匆而来的曹光世,他一脸焦急愤怒之色,跺脚道:昇儿没打招呼,偷了我的令箭,悄悄带了三千骑,渡河偷袭去了!
李翰色变,刷的扭身看向对岸,半晌恨恨一跺脚,咬牙,腮帮鼓起坚实的肌肉,从齿缝里嘲出声音,一字字道:“此去必中敌计!光世,现在说什么都已来不及,现今只剩唯一一个能救昇儿,甚至能令我们大胜的办法!”
本已绝望焦灼得一脸死灰的曹光世立即问:“什么?”
“找到那个孩子!”
当夜,幽州军营里彻夜无眠,无数士兵来来去去,挨个搜查帐篷,军营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由于已经吃过晚饭,火头军的帐篷,还有堆放粮草的地方除了几个士兵懒洋洋的看守,四面无人。
军营太大,搜查的人还没轮到这里,不过也快了。
一个最大的草堆里,突然细细碎碎一阵响动,接着,钻出一颗大头。
过了一会,又一颗黑瘦的脑袋从旁边钻出,紧张的道:“主子,你钻出来干嘛?”
“废话!”包子压低声音“帐蓬拨完,等会他们就会来搜这里,你想被一枪橛死么!”他四面望望,用帕子捂住口鼻,蹑手蹑脚走到上风靠近那几个士兵的地方,取出块黑黑的东西,放在手心,双手一擦,轻微的啪的一声,他掌心冒出一股淡淡的黑烟,黑烟顺风,缓缓飘散到那几个士兵鼻端,不多时,几人都软软的瘫下去。
包子拍拍手,赞:“坏娘的东西就是好用!”
带着油条儿溜进存放食物和炊具的帐蓬,包子翻出了火折子,菜油等物,寻出了两根空心的大葱,给自己和油茶儿各揣一根,又找出一副猪肠,瞅了瞅,转了转眼珠,得意的嘎嘎笑起来,招手唤油条儿。
“来,”他把猪肠递给油条儿,“吹,给我使劲吹。”油茶儿是个好太监,好太监的标准就是主子说什么你便做什么,不用问为什么。油各儿的肺活量也着实的好,一阵猛吹,吹成了好大的一串泡泡。
包子又叫油条儿背了只木盆,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叹口气,喃喃道:“英俊潇洒玉树临风一朵梨花压海棠的萧太子,今天可真运气不好啊……”
两人出了帐蓬,正想趁人还没过来的时候向河边跑,包子突然住脚,看了看堆放粮草的帐篷,眯了眯眼。
随即绕着帐篷飞快转了一圈,将怀里抱的一壶菜油洒了个遍。油条儿猜出他要干什么,抖了抖腿连忙阻止,“主子,不成啊……火一起,咱们就暴露了啊……”
“烧,烧他娘的!”包子恶狠狠爆出一句粗。“先点最西边的火,然后再点最南边的那个帐蓬的火,那里靠河近,点完咱们就跑!”
“主子……别别别西边南边了……”油条儿白着脸抖着手指向前方,“人人人……追过来了……”
“呸!”包子撇腿就跑,一边跑一边不死心的继续洒菜油,又从怀里掏出弹弓,点燃火折子,啪的一下把火折子弹飞出去,正正落在菜油之上,顿时火起熊熊。他有秦长歌给他一直固本培元,有学绝世琅螺秘笈的绝顶内功,虽然年纪小未能所成,但较之寻常孩童自然要灵活矫健计多,力量也大,那火折子分量不轻,硬给他用一个小小弹弓给弹了出去。
一边跑一边弹,数十个装粮的帐篷都起了火,出兵在外,粮草不啻于生命,立时分出一大批人去救火,但是追来的人,已经开始张弓搭箭,向着那个小小的身影。
“抓活的!抓活的!”曹光世和李翰双骑飞奔而来,大声呼叫。
众人立即停手,但是有些快弓已经呼啸着飞射出去,李翰的脸白了白,虽然杀了那个小兔崽子会让他很解气,但是从大局考虑,还是活的最有用啊。
长弓响起弹弦的嘎嘎之音,黑暗里跃动的火光中,箭矢如流星飞射,仿佛劈出空气里的花火般,直向包子后心。
众目睽睽中,那小小身影飞快在箭雨中穿行,身姿灵活步法快速,再加上个子又矮,第一轮箭雨都是习惯性平臂射出,大多数都落空了,但也有少数蹲姿射箭的箭手,秀如连珠飞深般下行而去。
天空中暗青的箭雨一闪,云朵被风声扯碎遮没。
那小小影子忽然一个踉跄,随即,骨碌碌的滚下去。
中箭了?
李斡眉头一皱,一挥手,立时有人围成一圈扑过去。
突然从一个帐蓬后窜出个略高一些的黑影,一挥手扔出个盆,滚下去的装死的家伙立即窜入盆中,那后来的黑影一个飞扑,死命将盆推向河中!
这两人动作迅捷,似乎演练了很久一般衔接流畅,一个怔神间那盆已经推向河中,随即那后来的孩子扑通往水里一跳。
他身上缠着白白亮亮鼓起的什么东西,在水中漂浮,李翰大怒,指定河中不明漂流物,喝道:“射!射翻那盆!”
顿时又是一阵青色的箭雨,笃笃笃笃的接连不断的射在木盆上,可惜水流流动,木盆不住晃荡,那些箭都失了准头,那孩子趴在木盆里屁股朝天双手抱头,硬是不让自己的身体露出木盆,而水下那孩子大约还在推着水盆,盆一路向对岸而去。
李翰既愤怒又诧异这孩子水性这么好?这么久都不冒头换气的?只要他冒头,一箭射死他,失去人推动的盆会不断在水中央旋转,前进得很慢,那么自己就来得及在自己这边水岸便能把他追回来。如今糟糕的是,虽然士兵们已经在放舟板,但照这个速度,怕是追到时,已经到了对方那半边河面。
这条河本来就不甚宽,能够隐约看见对面动静,对面仍日黑沉幽暗,更令两人心急如火一一没有动静才叫糟糕!曹昇渡河偷袭闯营,无论如何都应该有厮杀声响,偏偏没有!三千铁骑,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消失了?对方难道不是和他们一样,是血肉聚成的军营,而是蹲伏在黑暗里,张着血盆大口,无声吞噬掉数千人的狞厉巨兽?
李翰咬咬牙,一伸手取过马背上重铁长弓,厉声道:“箭来!”
较寻常箭矢更粗重上几分的三支镶铁重箭被立即送上,稳稳搭上长弓,曹光世皱眉,道:“国公,杀了便无用了……”
“让他落水!”李翰冷冷的答,手一松,满月之弓立时射出一股飓风一道星光,奔雷般直冲木盆而去。
木盆前行更疾,看出来水下人在拼命前游。
第一箭,入水!
隐约听得童音哎哟之声,木盆立即慢了下来!
第二箭紧追而至,比前一箭更快的,击上盆身!啪一声箍盆的铁箍被生生射断,木盆散架!
木条刷拉拉散开来,现出坐在底座上正因为不适应四面光光而茫然四顾的包子。
宛如只可怜兮兮的小狗,撅着屁股趴在只剩盆底的木盆内。
岸上士兵齐声惊叹,国公好箭法好准头!黑夜之中,水流之上,射断晃荡不休的盆的细细铁箍!
此时第三箭已至,直袭盆底上的包子!
李翰目光一缩---水上不比陆地,随时流动的目标,会使原本计算好的方向错失,这箭本来是向着这孩子肩膀去的,如今看来竟是向着眉心了!
……杀了就杀了吧,萧玦,你杀我子,如今,这正是报应!
箭来如风。
惶然抬头,映出夺命之箭汹汹来势的乌黑大眼里满是惊恐和愤怒,包子突然抱头,尖着嗓子,大叫。
“丫的你看热闹!叫你看!再看你没人可以欺负啦!”
岸上人齐齐愕然。
“啪!”
对岸,宛如黑暗中谁擦亮一点星火,又或是宇宙洪荒一片混沌中盘古一斧悍然劈裂,现出光亮天地,幽光一闪,后发先至,疾电奔雷,狞然飞射!
直直击上李翰最后一箭,将之狠狠劈开两半,依旧去势不止,直袭李翰面门!
整整跨越了一条河,击裂了一枚重箭的来箭,速度丝毫不减,杀气腾腾一往无回而又极其精准的,向着李翰的咽喉!
河宽十数丈,谁的臂力眼力如此惊人?冷哼一声,李翰不敢对射,拔剑,用力劈落来箭,震得手臂酸麻,蹬蹬蹬连退数步,抬头,目光露出一丝惊开。
对面大营,有如此高手?
黑暗中有人一声长笑,悠悠道:“你胆子太大了,不给你点印象深刻的教训,你下次还是胡作非为。”
话音里,黑光一闪,似是细索般的东西被扔出,刷的一下缠上包子的腰,凌空一振,漂亮肉球便姿态轻盈的被拖回主人的怀抱。
主人心情却不太好的样子,东西到手随手一扔,在一片吱呀乱叫声里将肉球扔到了另一个等待已久的怀抱里。
肉球立即眼泪涟涟的往那怀里一扑,拼命一阵乱拱乱蹭,呜鸣的哭。
“呜呜呜油条儿死了”
“都是你害的。”有人毫不客气绝无怜悯神情闲淡用心恶毒的凉凉扔过来一句话。
“哇哇哇……”包子这回真受刺激了,一张嘴哭得更凶。
楚非欢皱眉看着自己很快被湿了一大片的袍子,再看看负手而立神色平静的秦长歌,虽说知道长歌要给这个胆大小子一个教训,好让他印象深刻点,但终究见不得素来笑嘻嘻的包子被打击得这么惨,轻轻一声叹息,道:“别哭了,下次知道怎么做了?”
恶狠根一抹眼泪,包子道:“下次不了!”
楚非欢正想宽慰的叹息,听得这小子杀气腾腾的道:“下次我直接调兵,灭他满门!”
……
包子一转眼看见楚非欢默然的表情,立时又悲摧上了,抱着楚非欢脖子抽抽搭搭:“我知道了,以后我不乱来,但是今天你先不要管我,我要给油各儿报仇!”
“主子……”
“啊!鬼!”
刚才还义愤冲天要给忠仆报仇的某人,一转眼看见忠仆还魂,正湿淋淋惨兮兮脸色青白的拉着自己袍角在地下蠕动,一脸悲凄抖抖索索的唤自己,标准的冤魂索命姿势,立即尖叫跳起,抱头鼠窜。
“主子……”
“别找我别找我!冤有头债有主,你丫找李翰!”包子撤腿飞奔,动如脱兔。
忠仆望天,悲愤。
忠仆本来被义主感动得眼泪涟涟,包扎还没完毕就挣扎着来表忠心,结果义主看见他时的惊悚反应,令忠仆由衷觉得自己还是死了比较好。
秦长歌淡淡看着儿子乱窜的身影,有点恼怒有点郁闷:这一夜,惊险紧张刺激,更在生死线上走过一遭,萧玦同学,爽吧。不过更多的是安心,总算把这臭小子给搞到手了。
其实她自从看见那只猫,就立即着手做了很多事,布置埋伏,派人下水,非欢负责指对付偷袭的那小子,自己则一直在河边等着逃家的小子。
那三箭一出,奏长歌大怒,她原想着包子一旦身份泄露,李翰一定不会杀他,无论如何活包子比死包子有用多了,李翰的箭没有冲着包子要害,也在她意料之中。
李翰先射油条儿,秦长歌派人潜伏在水下的士兵,立即游过去,用长钩钩住油条儿,把他抢了回去,油条儿不过是擦伤而已。
一声冷笑,手一猝,秦长歌的声音远远传向对岸。
“国公,别来无恙?我这里有位故人,想来你们定是愿意一见的。”
蓬一声,一簇巨大的篝火瞬间燃起。火光照映着少年苍白悲愤的脸。
他黝黑的目光并没有盯着对岸自己的父帅,而是死死的,充满怨毒和仇恨的看着前方的一个方向。
那里,正在满地乱窜的包子呆呆的住了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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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涅槃卷 第二十七章 奔逃
“喂,小子,过来!”扬声相唤的人带着习惜了的命令口气,大声招呼。
背对着李翰诸人的包子暗暗叫苦。嫌麻烦,自出郢都后就没带面具,这下出事了吧?
李斡那老头手,和咱娘深仇似海啊,要是被他认出来,包子会不会变成生煎包、小笼包、灌汤包、大肉包?
想着生煎包,包子平生第一次没有流口水,而是抖了抖。
没办法,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拖延更为不智。
包子转头。
态度自然的颠颠便要跑过去。冷不防河边湿泥滑脚,包子一踩一滑,啪的跌在了河边一个泥坑里。
“呜哇!!!”
五岁娃娃开始大哭,用小拳头拼命的砸地,砸得满坑泥水四溅,全数溅到了脸上和衣服上,一张漂亮小脸,立刻成了一个看不清眉毛眼睛的大花脸。
油条儿闻声远远跑来,看见李翰怔了怔,随即举起胳膊便冲过去,赶紧去扶包子,一边抖抖道:“少爷呀,跌痛了不?”
“啪啪!!”
受了委屈的小少爷拴起黄泥水滴答的小巴掌,左右开弓便是一对金光灿烂的耳光,打得油条儿的小黑脸立刻也满是黄泥浆水,精彩绝伦。
背对着李翰,油条儿对包子挤了挤眼睛,嘴里却抖抖索索一个劲儿赔罪,“少爷啊……是小的不好……”一边伏下身背起包子,包子脸埋在他肩上,犹自哭个不住。
李翰周围,几个开口相唤的将领谋士,见这两个孩子满身泥水的邋遢相,都皱眉让开,李翰一直紧锁着眉头注视着对面大营,只是淡淡随意瞟了他们一眼,便继续和身边谋士说话。
一对凄惨主仆,无人理会的走了开去。
一直到帐蓬内,油条儿才舒了口气,余悸犹存的道:“好险好险……幸亏主子你抹花了脸。”
包子一边换衣服洗脸一边问,“他见过你没有?”
“我远远见过他两次,但是主子你放心啦,这些贵人,从来不会正眼看我们这种下人的,我是怕他认出你,还好他没注意。”
“嗯……”包子换了干净衣服,坐在床上若有所思。
“看对方扎营态势,一场决战在所难免,”深暗夜色里,点点篝火中,一名谋士眯着眼看着对面排列整齐,同样星火闪烁的军营,神情间有些忧色,“国公的打算是……?”
“他打得是速战速决的算盘,我偏不让他如意,”李翰神色阴冷,一想起爱子惨死,他就觉得浑身发冷,胸中却有烈火升腾。
那把火,从力儿被万众撕咬那一刻开始,就烧起了。
那火烧得他彻夜不眠,辗转不安,多少次半夜霍然坐起,浑身颤抖咬碎钢牙,力儿死了,他一生没有什么想头了,此生所念,唯报仇而已。
如今,对面,不死不休的杀子仇人,再次堵在了他面前,很好,正愁没机会手刃你呢!
他目光怨毒的盯着对面,恨不得一把掏出熊熊燃烧的那颗悲愤的心,狠狠砸到赵莫言的头上,也让他尝尝烈火焚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
他要一寸寸剥了他的皮,烧给力儿祭奠!
但在这之前,他愿意忍,愿意等除了曹光世,没有人知道,他暗中联络了北魏守边将领冉闵道,以事成后划出平州为条件,约定由他正面吸引平州灵州两大营,北魏军队绕道自德州渡河,绕到灵州大营背后,再两相夹击,到那时平州腹背受敌,还能嚣张什么?
今夜有雾,对方不会发起总攻,但是偷袭却是个好时机,李翰微微冷笑,偷袭怕什么?一旦对方早有准备,偷袭的意义早已不存在。
他一直在小范围的与对方接触,并放出风声,假称将会分兵去袭灵州大营,迫使对方不敢大现模发动总攻,目的只是为了拖延决战时间,等到北魏顺利渡河。
盘算着北魏行军速度,李翰微微露出一丝笑意,漫不经心道:“赵莫言那小子,再怎么厉害也只是会文人那些阴柔奸狡心术,行军布阵,兵法诡道,他一个十八岁的少年,如何能懂?陛下自己年轻,便也重用小儿……小儿”
他突然停了下来,露出思索的神气,刚才说到小儿两字,不知怎的脑海中灵光一闪,仿佛有什么快速掠过但转瞬便消逝,快得难以捕捉。
幕僚们惊讶的注视他,轻唤:“国公。”李斡摆摆手,仔细回溯自己的记忆,刚才是说到哪个字,突起灵感来着?
小儿……
孩子……
刚才有个孩子……
那脸……
霍然一惊,连脸也扭曲了,李斡呼吸急促起来,一把抓住身边幕僚,疾声道:“刚才那个孩子,刚才那个孩子,长什么样?”
一脸愕然的看着李翰,那个幕僚吃吃的道:“没看清楚啊,脸上全是泥水,不过五六岁年纪,眼睛好像很大很灵活的样子。”
眼睛……李翰努力在脑海里回忆刚才孩子的样子,和先前突然掠过的一幕影像相对应,那个想法太过荒诞,然而那张脸,却又太过相似!他记得那孩子的眼睛,很少有谁的眼睛,能有那般的清澈乌黑,明亮粲然,令人一见便不能忘记!
霍然转身,拔足便奔。
直冲到大营之内,李斡抓住一个士兵便问:“那几个孩子住在哪里?”
士兵们惊讶的一指,李斡一挥手,跟随他的亲卫立即包围了那座小小帐篷。
虽然不明白国公为什么一脸严肃如临大敌,明明帐篷里住的就是两个小孩,亲卫们还是将帐篷包围了个水泄不通。
李翰大步过去,长刀啪的一声出鞘,他目中闪着杀气和兴奋的光,比刀光还亮上几分。
“刷!”
他一刀挑开帐蓬门。
……
“人呢!”
一眼扫过,空荡荡的帐篷让李斡勃然大怒,看见众人都懵然摇头,更是忍不住咆哮:饭桶!连个小孩都看不住!”。
众人屏息凛然不敢言语。
人群里有人怯怯道:“这里面住的是三公子的小厮,三公子也许知道人在哪里。”
李翰立即挥手,“去找三公子!”
亲卫还未奔出几步便遇上匆匆而来的曹光世,他一脸焦急愤怒之色,跺脚道:昇儿没打招呼,偷了我的令箭,悄悄带了三千骑,渡河偷袭去了!
李翰色变,刷的扭身看向对岸,半晌恨恨一跺脚,咬牙,腮帮鼓起坚实的肌肉,从齿缝里嘲出声音,一字字道:“此去必中敌计!光世,现在说什么都已来不及,现今只剩唯一一个能救昇儿,甚至能令我们大胜的办法!”
本已绝望焦灼得一脸死灰的曹光世立即问:“什么?”
“找到那个孩子!”
当夜,幽州军营里彻夜无眠,无数士兵来来去去,挨个搜查帐篷,军营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由于已经吃过晚饭,火头军的帐篷,还有堆放粮草的地方除了几个士兵懒洋洋的看守,四面无人。
军营太大,搜查的人还没轮到这里,不过也快了。
一个最大的草堆里,突然细细碎碎一阵响动,接着,钻出一颗大头。
过了一会,又一颗黑瘦的脑袋从旁边钻出,紧张的道:“主子,你钻出来干嘛?”
“废话!”包子压低声音“帐蓬拨完,等会他们就会来搜这里,你想被一枪橛死么!”他四面望望,用帕子捂住口鼻,蹑手蹑脚走到上风靠近那几个士兵的地方,取出块黑黑的东西,放在手心,双手一擦,轻微的啪的一声,他掌心冒出一股淡淡的黑烟,黑烟顺风,缓缓飘散到那几个士兵鼻端,不多时,几人都软软的瘫下去。
包子拍拍手,赞:“坏娘的东西就是好用!”
带着油条儿溜进存放食物和炊具的帐蓬,包子翻出了火折子,菜油等物,寻出了两根空心的大葱,给自己和油茶儿各揣一根,又找出一副猪肠,瞅了瞅,转了转眼珠,得意的嘎嘎笑起来,招手唤油条儿。
“来,”他把猪肠递给油条儿,“吹,给我使劲吹。”油茶儿是个好太监,好太监的标准就是主子说什么你便做什么,不用问为什么。油各儿的肺活量也着实的好,一阵猛吹,吹成了好大的一串泡泡。
包子又叫油条儿背了只木盆,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叹口气,喃喃道:“英俊潇洒玉树临风一朵梨花压海棠的萧太子,今天可真运气不好啊……”
两人出了帐蓬,正想趁人还没过来的时候向河边跑,包子突然住脚,看了看堆放粮草的帐篷,眯了眯眼。
随即绕着帐篷飞快转了一圈,将怀里抱的一壶菜油洒了个遍。油条儿猜出他要干什么,抖了抖腿连忙阻止,“主子,不成啊……火一起,咱们就暴露了啊……”
“烧,烧他娘的!”包子恶狠狠爆出一句粗。“先点最西边的火,然后再点最南边的那个帐蓬的火,那里靠河近,点完咱们就跑!”
“主子……别别别西边南边了……”油条儿白着脸抖着手指向前方,“人人人……追过来了……”
“呸!”包子撇腿就跑,一边跑一边不死心的继续洒菜油,又从怀里掏出弹弓,点燃火折子,啪的一下把火折子弹飞出去,正正落在菜油之上,顿时火起熊熊。他有秦长歌给他一直固本培元,有学绝世琅螺秘笈的绝顶内功,虽然年纪小未能所成,但较之寻常孩童自然要灵活矫健计多,力量也大,那火折子分量不轻,硬给他用一个小小弹弓给弹了出去。
一边跑一边弹,数十个装粮的帐篷都起了火,出兵在外,粮草不啻于生命,立时分出一大批人去救火,但是追来的人,已经开始张弓搭箭,向着那个小小的身影。
“抓活的!抓活的!”曹光世和李翰双骑飞奔而来,大声呼叫。
众人立即停手,但是有些快弓已经呼啸着飞射出去,李翰的脸白了白,虽然杀了那个小兔崽子会让他很解气,但是从大局考虑,还是活的最有用啊。
长弓响起弹弦的嘎嘎之音,黑暗里跃动的火光中,箭矢如流星飞射,仿佛劈出空气里的花火般,直向包子后心。
众目睽睽中,那小小身影飞快在箭雨中穿行,身姿灵活步法快速,再加上个子又矮,第一轮箭雨都是习惯性平臂射出,大多数都落空了,但也有少数蹲姿射箭的箭手,秀如连珠飞深般下行而去。
天空中暗青的箭雨一闪,云朵被风声扯碎遮没。
那小小影子忽然一个踉跄,随即,骨碌碌的滚下去。
中箭了?
李斡眉头一皱,一挥手,立时有人围成一圈扑过去。
突然从一个帐蓬后窜出个略高一些的黑影,一挥手扔出个盆,滚下去的装死的家伙立即窜入盆中,那后来的黑影一个飞扑,死命将盆推向河中!
这两人动作迅捷,似乎演练了很久一般衔接流畅,一个怔神间那盆已经推向河中,随即那后来的孩子扑通往水里一跳。
他身上缠着白白亮亮鼓起的什么东西,在水中漂浮,李翰大怒,指定河中不明漂流物,喝道:“射!射翻那盆!”
顿时又是一阵青色的箭雨,笃笃笃笃的接连不断的射在木盆上,可惜水流流动,木盆不住晃荡,那些箭都失了准头,那孩子趴在木盆里屁股朝天双手抱头,硬是不让自己的身体露出木盆,而水下那孩子大约还在推着水盆,盆一路向对岸而去。
李翰既愤怒又诧异这孩子水性这么好?这么久都不冒头换气的?只要他冒头,一箭射死他,失去人推动的盆会不断在水中央旋转,前进得很慢,那么自己就来得及在自己这边水岸便能把他追回来。如今糟糕的是,虽然士兵们已经在放舟板,但照这个速度,怕是追到时,已经到了对方那半边河面。
这条河本来就不甚宽,能够隐约看见对面动静,对面仍日黑沉幽暗,更令两人心急如火一一没有动静才叫糟糕!曹昇渡河偷袭闯营,无论如何都应该有厮杀声响,偏偏没有!三千铁骑,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消失了?对方难道不是和他们一样,是血肉聚成的军营,而是蹲伏在黑暗里,张着血盆大口,无声吞噬掉数千人的狞厉巨兽?
李翰咬咬牙,一伸手取过马背上重铁长弓,厉声道:“箭来!”
较寻常箭矢更粗重上几分的三支镶铁重箭被立即送上,稳稳搭上长弓,曹光世皱眉,道:“国公,杀了便无用了……”
“让他落水!”李翰冷冷的答,手一松,满月之弓立时射出一股飓风一道星光,奔雷般直冲木盆而去。
木盆前行更疾,看出来水下人在拼命前游。
第一箭,入水!
隐约听得童音哎哟之声,木盆立即慢了下来!
第二箭紧追而至,比前一箭更快的,击上盆身!啪一声箍盆的铁箍被生生射断,木盆散架!
木条刷拉拉散开来,现出坐在底座上正因为不适应四面光光而茫然四顾的包子。
宛如只可怜兮兮的小狗,撅着屁股趴在只剩盆底的木盆内。
岸上士兵齐声惊叹,国公好箭法好准头!黑夜之中,水流之上,射断晃荡不休的盆的细细铁箍!
此时第三箭已至,直袭盆底上的包子!
李翰目光一缩---水上不比陆地,随时流动的目标,会使原本计算好的方向错失,这箭本来是向着这孩子肩膀去的,如今看来竟是向着眉心了!
……杀了就杀了吧,萧玦,你杀我子,如今,这正是报应!
箭来如风。
惶然抬头,映出夺命之箭汹汹来势的乌黑大眼里满是惊恐和愤怒,包子突然抱头,尖着嗓子,大叫。
“丫的你看热闹!叫你看!再看你没人可以欺负啦!”
岸上人齐齐愕然。
“啪!”
对岸,宛如黑暗中谁擦亮一点星火,又或是宇宙洪荒一片混沌中盘古一斧悍然劈裂,现出光亮天地,幽光一闪,后发先至,疾电奔雷,狞然飞射!
直直击上李翰最后一箭,将之狠狠劈开两半,依旧去势不止,直袭李翰面门!
整整跨越了一条河,击裂了一枚重箭的来箭,速度丝毫不减,杀气腾腾一往无回而又极其精准的,向着李翰的咽喉!
河宽十数丈,谁的臂力眼力如此惊人?冷哼一声,李翰不敢对射,拔剑,用力劈落来箭,震得手臂酸麻,蹬蹬蹬连退数步,抬头,目光露出一丝惊开。
对面大营,有如此高手?
黑暗中有人一声长笑,悠悠道:“你胆子太大了,不给你点印象深刻的教训,你下次还是胡作非为。”
话音里,黑光一闪,似是细索般的东西被扔出,刷的一下缠上包子的腰,凌空一振,漂亮肉球便姿态轻盈的被拖回主人的怀抱。
主人心情却不太好的样子,东西到手随手一扔,在一片吱呀乱叫声里将肉球扔到了另一个等待已久的怀抱里。
肉球立即眼泪涟涟的往那怀里一扑,拼命一阵乱拱乱蹭,呜鸣的哭。
“呜呜呜油条儿死了”
“都是你害的。”有人毫不客气绝无怜悯神情闲淡用心恶毒的凉凉扔过来一句话。
“哇哇哇……”包子这回真受刺激了,一张嘴哭得更凶。
楚非欢皱眉看着自己很快被湿了一大片的袍子,再看看负手而立神色平静的秦长歌,虽说知道长歌要给这个胆大小子一个教训,好让他印象深刻点,但终究见不得素来笑嘻嘻的包子被打击得这么惨,轻轻一声叹息,道:“别哭了,下次知道怎么做了?”
恶狠根一抹眼泪,包子道:“下次不了!”
楚非欢正想宽慰的叹息,听得这小子杀气腾腾的道:“下次我直接调兵,灭他满门!”
……
包子一转眼看见楚非欢默然的表情,立时又悲摧上了,抱着楚非欢脖子抽抽搭搭:“我知道了,以后我不乱来,但是今天你先不要管我,我要给油各儿报仇!”
“主子……”
“啊!鬼!”
刚才还义愤冲天要给忠仆报仇的某人,一转眼看见忠仆还魂,正湿淋淋惨兮兮脸色青白的拉着自己袍角在地下蠕动,一脸悲凄抖抖索索的唤自己,标准的冤魂索命姿势,立即尖叫跳起,抱头鼠窜。
“主子……”
“别找我别找我!冤有头债有主,你丫找李翰!”包子撤腿飞奔,动如脱兔。
忠仆望天,悲愤。
忠仆本来被义主感动得眼泪涟涟,包扎还没完毕就挣扎着来表忠心,结果义主看见他时的惊悚反应,令忠仆由衷觉得自己还是死了比较好。
秦长歌淡淡看着儿子乱窜的身影,有点恼怒有点郁闷:这一夜,惊险紧张刺激,更在生死线上走过一遭,萧玦同学,爽吧。不过更多的是安心,总算把这臭小子给搞到手了。
其实她自从看见那只猫,就立即着手做了很多事,布置埋伏,派人下水,非欢负责指对付偷袭的那小子,自己则一直在河边等着逃家的小子。
那三箭一出,奏长歌大怒,她原想着包子一旦身份泄露,李翰一定不会杀他,无论如何活包子比死包子有用多了,李翰的箭没有冲着包子要害,也在她意料之中。
李翰先射油条儿,秦长歌派人潜伏在水下的士兵,立即游过去,用长钩钩住油条儿,把他抢了回去,油条儿不过是擦伤而已。
一声冷笑,手一猝,秦长歌的声音远远传向对岸。
“国公,别来无恙?我这里有位故人,想来你们定是愿意一见的。”
蓬一声,一簇巨大的篝火瞬间燃起。火光照映着少年苍白悲愤的脸。
他黝黑的目光并没有盯着对岸自己的父帅,而是死死的,充满怨毒和仇恨的看着前方的一个方向。
那里,正在满地乱窜的包子呆呆的住了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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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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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2 20:24
卷二:六国卷 第二十八章瓦解
那少年眼底燃烧着黑色的幽火,猛烈愤恨得似乎恨不得将所有的人和事物都烧毁,将自已这计久来所有的喜悦和信任,都一把火烧个干净。
他不理会虎视眈眈的执刀军士,不看在对岸焦灼注视他的父亲,只是死死的,恨不得将之碎尸万段的,看着包子。
包子在他的目光注视中缩了缩,一瞬间有些恍惚,想起最近这段寄人篱下也寄得很舒服很温情的日子,想起抱着自己微笑的老太君,想起总是塞给自己点心的厨子,给自己做新衣服的丫鬈姐姐,还有……总是看起来很不耐烦很接受不了他,其实每次他的要求他最后都会答应的三公子。
他们……没有亏欠他的地方,甚至,他们是对他很好很好的。
我……做错了么?
包子有点混乱,张张嘴,没能说得出话来,转身求助的看着秦长歌。
负手向天,秦长歌不理。
楚非欢叹息一声,代替那个恶毒无情的娘,给那个可怜倒霉的儿子解释:
“你娘的意思,是要你自己抉择,自己做的事,自己负责,如果你觉得被他这样看得你心虚恼怒,想干脆杀了他,那你娘就杀,如果你觉得对不起他,良心大发要放他,你娘也放,总之,不管你的决定怎样,不管你的决定会给我们带来怎样的损失,你娘都要你自已去想。”
顿了顿,他又道:“抉择本身就是痛苦的,不痛苦那不叫抉择,你是男人,你是将来的皇帝,逃避不该是你的行为,你必须自己做决定。”
抽了一口气,包子白着脸看着楚非欢,后者却对他展开一个鼓励的笑容,轻轻道:“溶儿,帝王要走的道路,本身就是极其苦痛的,但是,我们觉得,你适合,你能。”
呆呆的在原地站了一刻,包子咬咬唇,向曹昇走去。
那少年看见他过来,立刻疯狂的挣扎起来,摇得捆绑他的木桩都不住晃动,见实在无法扑过来掐死这孩子,他大力一扭首,呸的一声,一口浓痰恶狠狠唾了过来,嘶声大骂:“我瞎了眼,相信你这个小贼!”
包子一动不动,推开上前要给他擦脸的油条儿,自己用袖子缓缓拭尽了,昂起头,对捆绑着的少年道:“我是萧溶,当今太子。”
霍然抬首,曹昇惊讶得连脸都变形了。
“你爹作乱,要抢我爹的江山,我和你,是敌人。”包子安静的看着曹昇。
“敌人无论对敌人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包子道,“我从来都不是那种别人欺负到我头上我还抱头挨打的人。”
曹昇开始安静下来,默默的听着,听比自己小十岁的幼童,以超乎年龄的冷静和理智,对自己说着自己从没想过的道理。
“我一直以为我该对你愧疚,”包子继续,脸色苍白但目光乌亮,“但是刚才我突然想通了,我没什么好愧疚的,一旦为敌,就没有什么婆婆妈妈的怜悯,你爹想要抢我爹的江山,杀我爹的脑袋时,有没有想过要因我而愧疚?”
曹昇目光中露出深思的神色,脸上肌肉微微抽搐。
“我唯一的错误,是我不该太可爱,可爱得得到了你们真正的喜爱和欢心,”包子有些自嘲的笑了下,“我娘说过,对付一个人最狠的,消灭他的肉体还是其次,更狠的是摧毁他的爱、自尊和信任,我大约,伤害了你们的爱和信任了。”
“然而那不是我要的。”包子咧咧嘴,“没办法,我就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一直注意倾听的秦长歌对天翻了个白眼,刚才还听得觉得沧桑和悲壮,想着这孩子是不是被逼得太狠了,不想他说着说着,又开始雷了。
抬首,向着黑暗处无声吁气,秦长歌这一霎心中生出隐隐悲愤和酸楚,敌人,我隐在暗处的强大敌人,如果不是因为你们的存在,我何须要逼着自己的唯一爱子学着去做一个帝王,而不是仅仅做个我最想他做的,无忧无虑的孩童?
篝火前,木桩前捆绑的少年身边,胜利者和失败者,孩童和少年的对话还在继续。
“我还是要向你道歉,三公子,”包子微微一弯腰,“不是为骗你偷袭这事,而是为辜负了这段时间你们对我的关心和照顾,辜负了太君和姐姐们对我的心,请你记得转告她们,我向她们道歉——如果你还能活着转告的话。”
说完,他再不看脸色震惊的曹昇,直直走向秦长歌。
万军屏息,风声静默,等着一个五岁孩童,做一个关于许多人性命的决定。
连对岸一直愤怒喝骂布军备战的幽州军,也似感应到了这刻平州军奇异的气氛,渐渐安静下来。
茫茫碧落,萧萧夜风里,数万人屏息附耳,不敢错过一个字的,倾听一个孩童的声音。
听他平静的道:
“我决定了,不放他。”
空气中有种震惊的沉默。
秦长歌再次呼出一口气。
楚非欢的眉头跳了跳,缓缓侧首去看神色坚定的包子,目光中神色复杂,不知是喜悦还是悲哀。
他仰望星辰,那里,西南之角,一颗星璀璨华光,四射耀目,在臧蓝天际熠熠生辉。
此刻。
一颗注定会惠泽天下德被四海的帝星挟云霓而起,升腾于九天之上,一个懵懂孩童的身影,却将渐渐淡去。
这是幸福,还是无奈?
包子对深深注视他的老娘眨眨眼,道:“不要放,用还是要用的,我这许多力气不能白费,只是……”他声音低了低,确保曹昇听不见,才道:“能不杀他么?”
缓缓转首,秦长歌今天第一次对儿子展开微笑,淡淡道:“很好,我很高兴你懂得了变通,我一直希望你既不迂腐又有一定的良心,要知道,秉持基本的人性,比做一个完完全全的六亲不认杀心浓重的阴毒帝王,要好得多。”
她蹲下身,看着包子明亮如星辰的双眼,道:“儿子,为人当不可失基本的仁义友俤之心,为人亦不可失坚刚决断机巧之能,这两者听来极其矛盾,其实,只要把住了一定的原则,你就能——我但望你能做到。”
“我自然能,”包子长睫毛扇了扇,厚颜无耻的微笑,“我是你儿子,而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
……
哑然失笑,秦长歌想着自己的儿子,终究不是一般小孩啊,担心他太多那是浪费感情,干脆也不再罗嗦,转身,遥遥向对岸道:“曹都督,听说你长子痴愚,这是你唯一爱儿,我可没敢亏待他,你瞧见了,他连油皮都没擦破……你想好要以什么方式接他回去了吗?”
对岸风声凛冽,秦长歌目光如炬,看见曹光世脸色铁青,两腮肌肉扭曲虬结,目光里似乎可以爆出刀光般狠狼盯着自已,而李翰,则极其轻声的不知说了句什么,便见曹光世咬咬牙,举起手。
秦长歌立即好整以暇的道:“曹都督,听说太君最疼爱的,也是这位三公子?唔……我瞧着也甚好,三公子失陷敌手的事情,老人家还不知道吧?她年纪大了,你当心点儿。”
她言语温柔,谆谆体贴,着实一副为曹光世着想的贴心口气,听得李翰恨不得拨剑上前,把她砍成肉泥。
火光照耀下曹光世脸色白了又白——他可以不受挟制,他可以狠心杀子,为成大业,本就不当儿女柔肠,只是,他怎么能令老母悲哀伤恸?寡母抚育他成人,不是等着要被他活活气死的!
抬眼,看向对方军营,阵容严整,军威雄壮,布营列阵精妙奇诡,又有这么一个城府深沉,拿捏人心如臂使指的强大统帅。
开战以来第一次隐隐对自已的举动产生了怀疑——是不是太骄傲了点?太轻率了点?太相信国公了点?多年来鸿雁往来,听得国公说萧玦小儿为政散乱,不复从前,朝廷混乱各自谋私,感觉上那就是一团泥潭,只有靠国公和自己,才能重整清明朝纲。
现在,朝廷来使就在自己对面,十八岁少年,清瘦得似可被风吹去,但是,狠辣、阴毒、深沉、单薄躯体里有一种莫名的强大压迫,谁也不敢小觑。
能驱策这般的臣子,陛下何尝称得上“散乱”?
激烈斗争了半晌,他不知不觉颓然一叹。
一直在旁关注着他动静的李斡见势不妙,目中闪过一丝厉色,背在身后的手,决然的做了个手势。
曹光世事母至孝,他能杀子,却绝不肯伤母。
但是,被拿住了软肋的是曹光世,可不是他。
“嘶!”劲弩发射的声音震动了一小方空气,更震动了全数的幽州军,刷的一身黑色铁甲的士兵齐齐抬头,看见一支弩箭闪着赤红的光,切割窒闷的空气,直奔对岸火光中目标明显的曹昇而去!
数十万人惊呼的声音,震如雷霆!
曹光世身子一抖,忘记身前还隔着河水,往前便扑!
“啪”
火光下秦长歌单手一抬,截下弩箭!
她横臂执箭的手指,惊险万分的停在曹昇胸前!
而对岸,李翰在曹光世前扑之时,也冲了出去,一把拉住曹光世。
他的手指紧紧扣在曹光世后心,低声的,快速的在曹光世耳边说了句话。
曹光世僵了缰。
秦长歌目光一缩——李翰手掌下,是曹光世的后心,他知道自己刚才的举动定然引起曹光世愤怒,怕他阵前反水,这是一不做二不休,想逼曹光世破釜沉舟了。
浅浅一笑,秦长歌道:“曹公啊曹公,心寒否?你始终记得人家是你恩主,冒着倾家杀头的危险想为他找回公道,可人家怎么对你的?你帮他报儿子仇?他却要杀你儿子!”
目光一转,她又笑道:“国公啊,你的亲卫,挟制住所有中层将领,可是却不能挟制住二十万幽州军啊。”
众人目光一转,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将领们背后都已经架上了刀刮,森冷的刀光在月色下幽幽闪光。
“你轻狂什么!”李翰冷冷道:“我和曹都督是刀山血海里走出来的交情,我怎么会伤害他们?我只是不想他们被你这个妖人胡言乱语蛊感,将来后悔莫及!”
星垂平野,月涌大江,大河水流滔滔,滔滔水声里秦长歌一笑道:“是不是胡言乱语,到底谁在胡言乱语,咱们不妨细细解说一下。对了国公,你怎么不问我,三千偷袭的铁骑,去哪里了?”
曹光世霍然抬头,李翰则皱了皱眉,硬声道:“你自然已经杀掉——”
“你以为我是你?”秦长歌笑吟吟截断他,“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这几日一直在拖延时间?不过正好,我也希望拖一拖——刚才,在咱们进行亲切友好会见的同时,我们的人,已经穿上了贵军的衣甲,佩戴了贵军的标志,挥舞着贵军的旗帜,去灵州,热烈欢迎冉闵道将军了。”
似笑非笑瞅着浑身一震,脸色死灰的李翰和曹光世,秦长歌道:“当冉将军看见国公派来的引路支援部队,自然是极其欢喜,要延入军营大帐的,到时……,呵呵。”
她的笑意突然一冷,提高声调,厉声道:“冉闵道是谁?冉闵道是敌国将领!是频频扰边的,‘边境杀神’,幽州营的男儿们,你们告诉我,你们当中,谁家没受过北魏军队侵扰?谁家辛苦耕种一年的粮食没被北魏军队抢过?谁家的姐妹,没有被迫长年抹黑容貌,以避免敌军士兵的侮辱?谁家的爹娘老人,没被如狼似虎的北魏士兵,恶狠狠踹翻在地?”
幽州军士兵多为本地出身,正如秦长歌所说,家中父老,深受北魏边军侵扰,苦不堪言,如今听说主帅和国公竟然放北魏军队入关,顿时愤声如潮!
“而你们的国公,你们的将军,”秦长歌冷笑,一指李翰曹光世,“他们引狼入室,将敌国军队请入西梁境内,袒开自己承诺爱护的子民和土地,供敌人烧杀掳掠,并且,他们答应,事成之后,割让平州给冉闵道!”
万众哗然中,秦长歌一抹讥嘲深深:“平州的男儿们,你们真幸运,如果不是我截到了他们的信使,你们很有可能就要成为北魏人了!”
那边已经快要炸营了,秦长歌犹自不忘记火上浇油,微笑道:“幽州营的男儿们,看看对岸,这里,隔河相望的,很多都是你们的乡亲,邻村的亲戚,甚至或许是真正的亲人,而你们,即将因为某些人的私欲和野心,和杀害欺负你们亲人的敌人为伍,却对着和你们同样血脉的亲人,挥起刀剑——你们觉得,这应该吗?”
“杀了这些狼心狗肺的狗军官!”
不知是谁喊出了第一声,随即,无数双手举起来,无数柄武器寒光闪亮的竖起,铁甲与铁甲的碰触撞击声不断回响,人潮如奔涌的海水一般向着自己最近的军官涌去,铿锵的兵器撞在一起,激起一溜一溜的火花,而那个军官立即将自己的武器向地下一顿,大喝:“老子也有亲人在对面!老子家里也被北魏军抢过!老子和你们一起,和他们那些混蛋拼了!”
呼声如潮,一波波翻卷开去,如地震如海啸,难以控制的蔓延开去,那些挟制着高中级军官的李翰亲卫,早已被士兵们呼啦一下涌上,根狠的撞了开去,立即便有无数双脚踩上他的头颅,直至将他踩成肉泥。
而被士兵们裹在中间的高级军官,目光中亦闪耀着愤怒的神色,一指曹光世,大喝:“都督这个决定,我们不知道!都督,你忠于国公,我们跟着你!你想建功立业,我们给你拼命!但你为什么瞒着我们,要把大家一起拖上船,拖成万众不齿,死了也无颜见祖宗的罪人!”
有人愤然而去,有人愕然而立,犹豫不知所以,有人狠狠一口唾沫呸向曹光世和李翰,更多人则是放下武器,和士兵们一起,飞奔向对岸。
“大人!我们无知痴愚,为野心主帅所蒙骗作对朝廷,请大人看在我等爱国赤诚之心不死,原谅找们,收留我们!!!”
“我们愿意誓死跟随大人,不做卖国贼!”
月光下,大河中,幽州营建制全散,大批大批的士兵涌向对岸,不断有人搬来舢板,来不及的就纷纷弃甲跳入河中,一片片青黑色的人头,乌云一般黑压压涌向平州营。
注视着这般不可挽回的狂潮,李翰的手,不能自禁的颤抖起来,而曹光世突然开始惨笑,道:“国公,你还挟持着我做什么呢?难道你觉得现在我说的话,还是命令么?”
踉跄一退,李翰脸色苍白的垂下手,曹光世看了看还在拼命挥舞着刀剑呼喝想要重新集合队伍,拼死挡着自己不被士兵们伤害的中军,宛如一个小小的困子,被外面数万人桥压得不住颤抖飘摇,随时都有破裂粉碎的可能。
有人一刀捅死了意图冲向对岸的士兵,立即引起了更多人的愤怒,更多人呼啸着冲上来,一人一刀将他砍成碎片。
人群乱糟糟的纠结在一起,看不清容貌神情,听不清呼喊嘶叫,人们只有两个选择——或者随着狂潮的队伍向对岸涌,或者逆着这个方向,被踩成泥。
月光若流动的寒霜,火把却升腾起炽烈的烟光,飘拂的平州大营旗下,秦长歌微笑深深,淡淡道:“李斡,你是只猪,你不懂,内战再怎么打,还有份道理在,成者王侯败者寇,谁有本事谁当王,一旦借助敌国势力,性质就全变了,毕竟,大多人都不喜欢当卖国贼的。”
“你是谁!你是谁!”李翰突然抬头,嘶声大呼:我不相信,不相信”
抬头看了看还有部分犹豫不定的军官和士兵,以及死死护住曹光世的中军,这些人大约都是死忠曹光世的那派,秦长歌目中精光一闪,向南方一拱手,朗声运足内力,声音远远的传开。
“我是德州士子赵莫言,但在入仕之前,我曾有幸遇见赴海外养伤的睿懿皇后,曾得她亲自指点,治国平天下之大策!”
“啊!”
“而皇后,也即将回归!”
“啊!!!”
惊呼声起,那群还在观望的军官士兵面面相觑,这才想起,皇后未死,虽然远在海外,但随时都有可能回归!
一个级别最高的副指挥使,忽然哐当一声扔掉自己的长剑,滚落马下跪伏尘埃,大声长泣。
“末将当年曾经伤重垂死,幸得皇后亲手相救!此恩此德多年来不可或忘!男儿生于当世,忘恩负义者有如猪狗!我已经无奈做了一次无耻之人,再不能继续下去!都督,你虽对我恩重,但恕我实在不能再跟随了!”
当年的帝国双璧,萧玦冲杀战场,为人懒惰的秦长歌则大多负责出谋划策,以及充当不拿薪水的军医,千绝弟子的医术,岂是常人可比?她救活的士兵或者将领,就算这些年调动布防都被打散,分布在每个军营中也还是不少的。
本就已经风雨飘摇,人数锐减的曹家嫡系军,这一下又被策反一大批,感恩的,畏惧皇后盛名,对照现今形势觉得大势已去的,纷纷放下了武器。
大旗猎猎,火光熊熊,平原之上星光欲流,一片夜枭低飞而来,向着那此散发着血腥气味的人群欢喜而去。
马上少年,不动如山,笑容如风,轻蔑的眼光如流水,瞬间淹没那妄图作乱的不自量力者。
她启唇,淡淡道:
“错误的永远是最上位者,而盲从者的过错要想被原谅,真的很简单。”
她笑,宛如弹去烟灰般,弹指。
“用始作俑者的鲜血,洗去那些错误的历史。”
“杀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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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2 20:26
卷二:六国卷 第二十九章 错杀
杀了他们!
一声命令宛如魔咒,成千上万人为之疯狂。
嗷呜一声,有如虎兕出于柙,潜龙游于渊,汹涌人潮直扑向有如大海小舟飘摇动荡的曹光世中军。
那叶小舟勉力挣扎,在波峰波谷之中上下颠摇,很多次险欲灭顶,又撕扯着坚持了下来,小小的人圈无数次被挤压得变形,但始终未被冲散。
秦长歌远远看着,淡淡道:“曹光世经营多年,不是全无人望的,这个时候留下来的,都是死士了。”
楚非欢颔首,“都是西梁好儿郎,为那人私欲野心,死于自家兄弟之手,何苦来?”
“是的,”秦长歌一笑,“练出精兵不容易啊,我舍不得。”
她一挥手,早已准备好的平州营军立即开始搬了木条架桥。
由凰盟属下组成的一个队伍最先赶过木桥,直奔那个小小包围圈,那里,曹光世和李翰意图突困,几次拼杀不出,拼死护卫的中军,倒下的尸体层层叠叠,足有丈高。
反戈的众人都知道自己犯下的是弥天大罪,若非送上曹光世两人足够有分量的人头,如何能够抚回在陛下心目中的评价?是以越是反水的高级军官,攻杀越厉,下手越狠。
那些无辜的士兵,为不再清白的忠诚而死,死于自己兄弟上司手中。
直到凰盟高手赶到,二话不说,统统三下两下处理了点了穴道扔到俘虏堆里,圈子很快被打开缺口”再被凰盟高手以自己人填补,不断填充扩大,过不多久,李翰和曹光世几手就是被凰盟属下全部围困住了。
背靠背,抬眼望去,举目滔滔,皆为我敌,李翰发出一声英雄末路的惨然大笑:“天不怜我,时运不济啊!”
“不,”脸色苍白却神情冰冷平静的曹光世冷冷道:“你我,从一开始就必败。”
“哼!”
“这个人,”曹光世抬眼看正和楚非欢缓缓过来的秦长歌,“他有很多种办法可以赢我们,其实无论是拼硬仗,比阵法,使计谋,我们都不会是他的对手,你我现在觉得输得冤枉,只是因为他选择了一个最省事最取巧的办法而已。”
“一言瓦解万军的奇迹之所以出现,根源在我们自己,”曹光世惨笑,“你不该为仇恨冲昏头,选择从北魏借兵;我不该明明知道这样不妥,还不愿拂逆你的意思;而我们又太过轻敌,竟然让对方截到了我们的信使,我扪做了这么愚蠢的事,还能不服别人吹灰一般轻易的消灭我们?”
他笑着,一伸手抓牢了一柄刺过来的长枪,抬目一瞟,认出那曾经是无数次对自己表过誓死追随忠心的部下。
那人正满面狞厉的意图去拨自己的枪,然而曹光世的手稳若钢钳纹丝不动,那人大惊之下连忙撤手,却发现后退已经来不及,曹都督只要轻轻一送,那枪就会刺穿自己的肚子。
曹光世于万军从中,喊杀声里,注视着自己曾经的部下,如今的敌人。
看着他满面冷汗,惶然抬首。
淡然一笑,他抬手,将长枪轻轻的塞回到对方的手里。
不再看那张愕然的脸,隔着黑压压的人头,他远远的向对岸木桩上绑着的少年看了一眼,目光里隐隐眷恋,但是却立即收回。
随即,他低低道:“国公,对不住了……”
反手一掌。
李斡厉嗥一声,倒了下去!
所有人都吓了一惊,呆呆的住了手。
怔怔的看着他。
安静也是会传染的,圈内震惊的气氛渐渐感染了外圈的人,喊杀声渐止,人们面面相觑,转头看向这个方向,用眼光互相询问:“怎么了?”
风里有血和火的气味,夜枭得意的桀桀大笑,在火焰顶端做盘旋之舞。
逐渐安静的战场上,曹光世声如奔雷,“我已擒下逆贼李翰,请赵大人一见!”
哦!
众人恍然。
原来你做的也是和我扪一样的事儿啊。
马蹄声嗒嗒,清晰的近了来,人群自觉的分开,平州大营的军官,已经开始接收投降队伍,清点人数,编制名册,准备天明后打散幽州军队建制,重新编入各营。
秦长歌和楚非欢自万众中央缓缓而来,无数双目光,带着畏惧和敬慕仰视。
而他们却只看著那两个统帅——气焰不可一世的国公,和号令如山一呼百应的幽州都督,一个昏迷于地不醒,一个头发披散遍身血迹,形容憔悴而狼狈。
毫不示弱的和高踞马上的秦长歌对视,曹光世缓缓道:“赵大人,光世知悔,如今已擒下逆贼李翰,连同光世自己,交由朝廷发落。”
秦长歌深深注视了神情宁静的曹光世一眼,他满是鲜血和灰尘的脸上,有着生死度外的平静光辉,火光里,眼色黑白分明。
笑了笑,秦长歌下马,曼声道:“都督大人迷途知返,深明大义,莫言感佩。”
曹光世一笑。
黍长歌也一笑。
笑容尚自未逝,寒光如雪亮起,曹光世突然一个大旋身,嚓的一声拨出身后马背上的丈二长刀,一刀“巨斧开山”扬起狂暴飓风,恶狠狠劈向秦长歌天灵!
与此同时,大约还要早上一刹。
昏迷不醒的李翰突然暴起,
他先是怨毒的看了曹光世一眼,一撒手向他后心射出一柄飞刀,随即狂扑而起,直扑楚非欢!
几乎发生在同一瞬间。
非常奇异的,四个人相对的人中,有三个人受敌。
曹光世攻秦长歌,李翰攻曹光世和楚非欢。
万军齐齐惊呼,愕然不解。
刀光一闪便没,没入曹光世后心!
后心袒露给他,全无防备的曹光世浑身一震,劈出的长刀顿时失了准头,他愕然回首,目光怆然。
“爹!!!”
远远地一声惨叫,震得人人回首。
而秦长歌仿佛什么都没听见看见,根本没管过那长刀汹汹来势,霍然飞退,退到楚非欢马侧。
但李翰本来就离楚非欢马近,他暴起的剑光,已经先一步到了楚非欢胸口。
秦长歌霍然回首,目光中无限自责后悔!
楚非欢袖底突然飞出一线白光,啪的弹上长剑,随即立即向后一倒!
剑尖被白光击得微微一歪,擦着他胸口滑过,掠开一条皮肉翻卷的血痕,即将钉入他左肩!
“呼!”
袖风一卷,荡开剑尖,来势不止,一股奇异的震荡传来,李翰把握不住,长剑脱手。
一声愤怒的冷笑,秦长歌甩袖一挥,袖底长剑霍然转向,直袭李翰咽喉!
那剑来势如急电,无可辟易,李翰大惊之下拼命扭身后窜,然而终究慢了一步。
长剑穿透他琵琶骨,再钉入地面,将他生生钉在地下。
血光起,和刚才已经倒地的曹光世的鲜血,流在一起。
变起仓猝,一切只在眼帘开启的瞬间开始,在眼帘未及眨动的刹那结束。
结果:一死一重伤一轻伤。
万军凛然,惶然四顾,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更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曹光世和李翰是诈降?那李翰为什么要杀曹光世?
秦长歌不去管那两个,抿着嘴二话不说先奔去喂了楚非欢一颗药丸,随即简单看了他的伤口,所幸只是皮肉浅表伤,血已自动止住,秦长歌惊魂初定,忍不住自责:“是我不好,我以为他们的目标只是我。”
“别说了,”楚非欢淡淡阻止,脸色苍白,目光亮如清泉,“让我自己来。”
他目光里浅浅悲哀,“如果我需要你的保护才能生存,那我还不如立即死去。”
秦长歌低声叹息,道:“非欢,不是这样的……”
“是的,不是这样的,”楚非欢微笑,秀若皓月,“我只是,永远不想让我在乎的人,为我忧虑担心。”
立于马下,昂首看着清瘦,却精神无限高大的男子,秦长歌轻轻道:“没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我不担心,真的。”
“我亦希望,没有人能比我对你更好。”楚非欢一笑俯首,催她,“去解决那两个吧。”
“送公子回营休息。”秦长歌吩咐属下,看了楚非欢一眼,转身走到血泊里的曹光世和李翰面前。
看着血泊里挣扎蠕动,喘息着死死看着李翰的曹光世,秦长歌目光里不知是恨还是怜悯,半晌道:“你从头到尾,都帮错了人,到头枉送性命,死在你全心为他着想的人手里,你何苦来?”
“你说什么?”咬牙忍痛的李斡瞪大眼,“这个无耻之人,卖友求荣,你说什么为我着想?”
曹光世颤抖得更厉害,抽搐着从齿缝里崩出一句话,“我没有……完全……想救他……但我想……我想……”
“你想帮他报了仇,也算对得起他了,”秦长歌淡淡道:“你恨他欲杀你子,但你觉得他有情可原,毕竟独子被杀,实堪可怜,你这人一向恩怨分明,所以你擒下他,算是他要对你儿子下手的报复;然后你出手杀了我,帮他了结毕生唯一心愿,报了独子被杀之仇。”
她看了一眼脸色大变的李翰,冷笑,“可惜有人不理解你的苦心,还以为你真的只是要卖友求荣。”
“你怎么……你怎么……”
“我看见你的神情,便知道你是诈降,一个卖友之人,怎么会有那般平静坦然,忧伤决死的目光?”秦长歌目中生起怒色,所以我注意了李翰的呼吸,我发现他根本没昏,我以为是你们俩串通好了诈降好一起出手杀我,所以没有防范别人……谁知道你是真的出手,李翰却早已对你有防备,他以假昏骗你,他恨你对他下手,所以先杀你,再意图挟制我身边没有武功的同伴。”
“阴错阳差,连我也没想到,你们竟然不是串通好的……”秦长歌叹息,“天意……天意要你摧折于一个无奈的误会……”
众人至此方才恍然。
心中都不禁凛凛生出寒意。
如今诡谲的局势,如此良苦的用心,如此齿冷的辜负,如此不可挽回的,生命的误会。
如此悲凉的,结局。
苦苦一笑,躺在自己血泊中静静望着天空,曹光世喃喃道:“国公……我算对得起你了……当年……你救了杀了人……将要处刑的我……还救……了我娘……我说过要……还你两次……我还……你……了……”
他艰难的喘息着,拼命掉转目光,深深看了木桩上的少年一眼。
将死者的视线其实已经模糊不清,他那般努力的看,也只看见跳动的火焰和苍白的人影。
看不见那少年嘴唇咬出了鲜血,泪流满面,死死盯着血泊里的父亲,却坚决不肯发出一声抽噎。
黑暗之潮一点点蔓延,卷没生命的堤岸,曹光世眼中的光芒,渐渐淡去
他留在这个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是:
“真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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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冷。
冷的是这夜的风,是少年曾经火热的心,是义气男儿一腔奔涌的热血,还是暗黑森凉的命运本身?
数万人于北地平原的初秋微凉的风中寂然无声,看着那个曾经自已仰望的高贵人物,星光暗淡的逝去。
看着素来豪雄英勇的国公,怔怔看着身边同伴的尸休,良久,发出一声泣血的壕叫。
叫裂了那一夜躲避于云层后的月色,受伤的月亮汩汩流出鲜血,光色暗红。
满原偃伏的长草,被那无尽悲凉绝望自责的一吼,惊得齐齐立起,在风中妖舞。
秦长歌回身,月光下一个冷静漠然的秀致侧影,淡淡道:“看守好俘虏,别让他们死了。”
匆匆进了自己的中军大帐,一眼看见楚非欢正在看书。
过去,抽掉他的书,秦长歌不容分说的开始解他领扣,楚非欢无奈,也只好由她。
衣襟解开,明灭烛光下最先入眼的是一抹精致锁骨,平而直,紧紧绷着洁白光滑的肌肤,五簪一般美好莹润的弧度,不同于红衣妖艳的玉自熙那袒露的放肆的美,楚非欢微微苍白的肌肤,透出月白般清爽的色泽,衬着如大海之蓝般清素而又内在华美的外袍,宛如一弯掩映在浅云薄雾后的朦胧月色
纵然此时不是有绮念的时辰,秦长歌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对于美的事物,任谁也难以抗拒。
因了她这多看的两眼,楚非欢立即发觉,尴尬的摇了衣襟,咳了咳,道:“你看见了,一点皮肉伤,刚才军医端了参汤来,也用过了,你还不放心什么?”
“那就好,”秦长歌毫不脸红的在他身前坐了,叹息,“我还没犯过这么大的错误呢,我是真没想到曹光世居然肯为李翰牺牲如此,他也算人杰了。”
“此人真英雅。”楚非欢正色道:“李翰其实不配为他之主,可惜他选错了效忠的对象,否则天下之大,何愁没有他一席之地?”
“士为知己死,将军阵上亡,他也算死得其所了吧,秦长歌道:“我会厚葬。”
正说着,秦长歌突然对地面变幻的光影看了看,淡淡道:“再偷看就罚款。”
“钱迷!”笑嘻嘻进来的自然是最近发财的财主萧包子,贼兮兮的左瞅瞅楚非欢右瞅瞅秦长歌,楚非欢拒绝和他目光接触,默然不语,秦长歌则皱眉道:“你看什么?你再看一样罚款。”
“罚就罚呗,犯错误就得认罚,”包子一摊手,“我觉得你很善良了,最起码你没提出没收风满楼。”
“谢谢你提醒我,”秦长歌露齿阴测测一笑,“我会记得回京后着手办理移交产权手续的。”
“我不会签字,包子悍然答,要签字,毋宁死!”
秦长歌根本不当回事的膘他一眼,问:“哦?死?是想在甜汤里淹死,还是想被火腿砸死。”
“我想吃得撑死。”包子肃然答,“八十年之后我遍尝天下美食,肥死。”
忍不住一笑,秦长歌道:“好了别闹了,知道你来干什么,曹昇现在不能放。”
垮下双肩,包子喃喃道:“他死了爹,去祭拜一下不成么……”
“你想他在他爹灵前撞死么?”秦长歌摸模包子的头,“人总是要长大的,能够一帆风顺的成熟自然是幸运,可是有多少人有这般好运气?有些经历,虽然残酷,但是熬过了,自有一番新天地。”
“你不杀他么?你不怕他报仇么?”包子大眼睛亮晃晃的盯着老娘。
“我怕他报仇。”秦长歌挑眉一笑,“儿子,怕人报仇的都是懦夫白痴,我问你,你怕他报仇么?”
包子立即摇头。
“那就是了,”秦长歌一笑,“我不在乎,我儿子也不在乎,我儿子的儿子那是萧溶你自己的责任了,如果你把你的儿子教育成一个懦夫,一个无用的人,那被人寻仇杀掉,也是活该,我只负责一代,不管第二代。”
她悠悠的道:“那还远得很哪……”
出神的看了远山高天许久,她回身,对楚非欢和包子道:“现在我们要操心近在眼前的事,我要吃掉闵冉道的军队,然后,大约,咱们和北魏的亲密接触,便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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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2 20:27
卷二:六国卷 三十章 珠泪
乾元四年九月中,晦朔之日,龙战于野。
重新整编过的幽平大军,一路急行军,几乎没有采取任何战术,如风行奔雷一般,直扑北魏闵冉道大营。
存心要以强盛的兵力,压上对方深入敌方的孤军。
而当时,刚刚被三千骑改装袭营的北魏军,闵冉道重伤,手下副将死三伤六,主帐大营中,彼时正在慌乱一团,仅剩的几个能主事的将领,手忙脚乱的令士兵包围三干骑。
正当三千骑陷入苦战之时,时间把握精准的秦长歌率大军到了。
秦长歌下令不惜一切代价飞速行军,并寻找当地向导自平灵二州之间的碧野山小道抄近路,以只花了四个时辰的超速度,天兵降临般的出现在八万北魏军之前。
连绵不断的军队海洋般连波迭浪的出现,地平线上黑压压的一道肃杀的线,凝望着这条线,北魏军队脸色死灰,仿佛看见末日降临,而死神在仰首尖啸。
他们不是听命行事的幽州军队,军队如刀刃,错的向来只是拿刀的手,刀本身换个主人立即便可重新使用,
他们是站在饱经他们侵掠骚扰的敌国土地上的敌军,举目四顾,遍野都是仇恨敌视的目光。
存心要以威慑力和绝杀手段给北魏一个警告的秦长歌,嚣张彪悍到连阵势都没摆,翻卷大旗下一挥手,直接道:“给我,消灭他们!”
连缰飞鞍,烟云尘拥,蹄声踏破碧野山阙,惊起一轮肃杀残月,马上健儿摘下白羽雕弓,在茫茫平原之上飞驰如电,从四海八荒无穷无尽浩大之处吼起凝结了无数军魂和鲜血的战歌。
西梁!泱泱长河,浩浩疆土!
驰骋万里,风龙云虎!
西梁!百万强师,逐尽敌虏!
天道残缺,待我来补!
西梁!九州之旗,四海腾舞!
看我苍生,萧秦做主!”
九月北地平原上的风,无休无止无遮无挡的穿透男儿胸膛,换成雄浑悠长的北地长调,和痛快杀戮的兴奋嘶吼。
杀,杀了他们,这些曾将自已家乡劫掠得一根草芥都不留的敌人,如今,换我不留你的一丝呼吸!
曾险些刺入亲人同胞胸膛的手中刀枪,如今,终于,劈入它该去的地方!
这才叫痛快!
除了护卫中军的十万大军,其余二十万,被秦长歌一次性的悍然压入对敌战场!
我、用、人、海、淹、死、你。
枪起枪落,刀劈刀收,剑出剑往,鞭闪鞭飞,无数武器乱糟糟的纠缠在一起,无数血肉挥洒在广阔的碧野山脚,人性中杀戮的本能在苍凉的哝叫和激越的战声中被无限激发,每个人都近乎狂肆的砍杀,将那些曾经鲜活的肢体,柔韧的肌肉,大好的头颅,闪亮的双目,一一消灭在粘满鲜血的寒冷的各式兵器之下。
那一夜,碧野山脚,千万人明月共,干万人生死同,千万人的热血灌满脚下冀黑的土地,千万白骨化作了来年长草间如星子般闪烁飘飞的磷火。
很多年后,后来者小心翼翼翻开厚重的史书,在阅读此页时皆凛然不语,意味深长的目光,穿透书页,看见了多年前,沧海舆图之上,真正拨动逐鹿天下战局,真正掀开六国之战的序幕的一个浸透鲜血的悍然开始。
“乾元四年九月十三,灭闵冉道军于碧野山脚,歼七万余,余者逃奔于野,为民所诛,八万魏军,无一生还,是日,血浸三尺,来年,草木盛极。”
史称:碧野之战。
八万无家可归永远流浪异乡的幽魂,成为上位者野心的殉葬品,碧野山脚从此,留下了雷雨之夜阴兵列阵,鬼魂夜啸的传说。
此战的最直接的效果,是在和北魏正式开战之前,边境百姓安宁得可以开着门睡觉,北魏军连一个喷嚏,都不敢打过了边境线。
当然,传说的制造者,秦长歌同学,是一点点也不会在意死人闹鬼之类的事的,皇权统一的路上,本就是浸透鲜血的土壤,才能开出帝业的繁花。
她知道与北魏的正式大战即将开始,但是还不是现在,北魏国内局势现在波谲云诡,软禁冷宫,仍旧拥有一批效忠臣子的魏天祈,神奇的躲过了一轮轮的暗杀,逼得等得不耐烦了的魏天祀只好以,搜宫,为名,亲率大军进入魏天祈宫内,却被黄雀在后的纯妃以一曲离奇曲调吹垮意志,连自己都受了重伤,随即,纯妃干脆请这两兄弟一起住进行宫享受软禁生活,自己打算垂帘摄政,却因反对声浪过于高昂,且尚未掌握军方势力而作罢,据说,玉玺和天下兵马虎符在魏天祈处,北魏都城九门大军军权在魏天祀处,纯妃则掌握了宫禁御林军,北魏数月内三易其主,却是谁也没能坐稳龙庭,如一团乱麻纠结对峙在一起,三人都拥有令对方忌惮的一定势力,形成了绝无仅有的古怪“铁三角”。
对于纯妃,秦长歌潜伏在北魏的凰盟的信息回报是,魏天祈一直很防备她,对她很有戒心,入宫那几年,纯妃备受恩宠却处处受制,直到魏天祀篡位,对这个宫妃不知底细的魏天祀,放出了这条美女蛇,至于为何两人明明达成协议,纯妃却再次对枕边人下手,以及事变的具体情况到底是怎样的,现在还是个秘密。
秦长歌不急,她有预感,和这个螳螂一般的女人(螳螂有杀夫的爱好),迟早会对上的,她甚至觉得,自己对北魏的消耗,也许会让魏氐兄弟放弃对敌西梁的企图,但是,完颜纯箴不会。
女人疯狂起来,本就比男人更不顾后果的。
秦长歌懒得去揣摩一只母螳螂,她现在忙着去做正事,比如,李翰本来的职责。
赈灾。
朝廷的赈灾粮食早已运到,灾民却没有及时得到赈济,市面上米商囤积居奇哄抬物价,无数灾民流亡于道路,瘦骨嶙峋嗷嗷待哺,只记着为自己的权位名利追逐而置黎民不顾的上位者,自然会被天道抛弃。
李翰和曹氏家族其余人等,都已押解去京,这些善后,交给萧玦去头疼吧。
刨去路上时间,她只花了短短十日,便漂亮干净的解决了幽州事变,顺带灭了杀伤边民最狠的冉闵道军队,其雷霆风云之举,翻覆风雨之能,行事作风之狠,瞬间传遍天下,四海震惊,诸国警惕。
赵莫言大名,成为六国间,成名速度最快,口耳相传最广泛的三个字。
用包子的话来说,就是:亲,你红了!
萧玦的旨意来得很快,秦长歌那个“代尚书”的“代”字很漂亮的去掉了,现在她是部长级别,真正跻身国家最高决策部门的高干了。
圣旨后面还粘着一封信,传旨太监小心翼翼的提醒秦长歌,“陛下说,请尚书大人务必亲阅。”
亲阅就亲阅,还务必,看来萧玦对自己,真是超级不放心啊……
秦长歌捏了捏信封,好厚……
晚间回幽州刺史官邸歇息,新任的幽州刺史已经就职了,文正廷,这个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沾了谁的光的好运气的书生,因为在幽州事变中,揣测准确,报信及时,摧升幽州刺史,成为主掌一方的方面大员。
秦长歌住在刺史官邸的前院,灯火下展开信笺。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洁白纸笺明亮如玉,微州香墨光洁明润,纸上只有这四个字。
萧玦的字体,一改往日的龙飞凤舞,一笔一画,凝重谨慎,看得出,下笔时一定写得慢而悠长。
仿佛下笔者,每画下一笔,都凝结了自己无限的心意和思念。
那些饱满欲将溢出的墨迹,写满龙章宫里孤灯对影,遥思伊人的牵念和寂寞。
烛火跳跃,跳跃光影里秦长歌慢慢的笑了笑,翻开下一张。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
秦长歌愕然,手指连连翻动,厚厚的一叠纸,每张纸都是这四个字。
翻完最后一张,秦长歌向椅背一靠,望着承尘怔怔半晌,随即,哑然一笑。
这叫什么?另类情书?
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坐起,仔细的数了数纸张。
五十一张。
恰恰是自己自郢都出发,到得圣旨下达那日,离开他的天数。
换句话说,这些字,是他每天一张写下来的?
从她出发,踏出龙章宫那刹始,御书房里凝望她背影远去的帝王,便缓缓抽出信笺,于满案奏折书简,纷繁国事之间,静心埋首,一笔笔写下自己的牵挂思念。
这是一封厚重超过所有记载着急如星火的国家大事奏折的,信笺。
相思迢递,有一种表达简短而心意绵长,字字凝结着深沉牵记。
秦长歌的手指,不由自主的缓缓抚过那些因为墨迹饱满而微微凸出的字体,一笔一画的抚过去,细致得仿佛想在这些字休中,抚出某些深藏的画面来。
好像是很多年前,又好像只是离此刻不远——那个英风俊朗的少年,也曾于沙场分离时,战火烽烟间,写一封封的信给自己,他似乎一直是这样,不喜欢用长篇大论来表达心意,只是一遍遍的告诉自己在乎的那个人:
“长歌,云州战紧,你且小心。”
“长歌,天寒将雪,请多保重。”
“长歌,今日拨营,看见春枝抽芽,你若在,一定欢喜……我想念你。”
……
时光有时仿佛能叠印记忆般,将一些难以忘怀的事体,提醒般的不断重复,每一次重复,都是一次沉默而有力的镌刻。
秦长歌微微有些恍惚的微笑着,将这五十一张纸一张张看过,收好,放回信封。
站起身,想为这封信找个安全的地方呆着,以免被某个无孔不入的家伙窥视,结果找了半天,却无奈的发现大约只有自己身上最安全。
将信封费劲的塞入袖筒,秦长歌腹中暗骂。
你不能少写几张?唔……袖子好重。
她却不想提醒自己,其实可以扔掉很多张的,反正内容都一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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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步出屋,月光下仰首看云的男子,亦浸透了月光一般的清越皎然。
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
秦长歌轻轻过去,一侧头,对他一笑,“夜深风紧,小心着凉。”
这一侧头,再次看见沉溺于自己思绪中的非欢,眼中那熟悉而惊心的神情。
轻轻转首,目光直接落在秦长歌袖筒,楚非欢的笑意有点古怪,道:“他有信给你。”
秦长歌有些尴尬的唔了一声,心里更起了一层疑惑,非欢一向对她秉持着距离,并从不过问她的隐私,最近却颇奇怪,他好像,不太愿意看见和萧玦有关的东西。
宽慰的一笑,秦长歌道:“也没说什么。”
楚非欢再次转回头去看月亮,沉默了很久,两人的呼吸细细,散在北地初秋寒凉的夜风里,静谧里有一丝躁动。
“长歌,你今生最大的想望是什么?”半晌楚非欢开口,“做回你的皇后?”
“我没想过,”秦长歌老老实实的答,“我现在想的是,报仇。”
默然良久,楚非欢轻轻道“长歌。”
“嗯?”
“你愿不愿意放弃报仇,隐迹山林?”楚非欢转首,目光亮得惊人,紧紧盯着她,“你的敌人,太黑暗太强大,而你现在,太沉重太累,你真的觉得,有必要以今生本来可以过得很轻松的新生,去报这个已经过去的仇吗?”
月色森凉,低伏的花叶上结的那层霜因此看起来越发寒冷,秦长歌将一枚冰凉的叶子在指尖轻轻的舔了,轻轻道:“非欢,这话不是你会说的。”
楚非欢默然。
“不是我要报仇,而是,他们未必放过我,”秦长歌一笑,“我不可能真的一直做一个小宫女,来混这一辈子,我不可能不认回我的儿子,让他做个在大街上到处胡乱认娘的孤儿,那些人,一天发现不了我,一年发现不了我,不代表永远发现不了我,我能做的,只是拖延他们发现我的时间,并在这段时间内做好准备,扩充自己的实力,等待着最后的对决而已。”
盯著楚非欢的眼睛,秦长歌毫不放松,“非欢,对方强大,如果我隐迹山林,以我孤身之力,我未必能保护好溶儿和我自己,你是知道这个道理的,为何你如今改了论调。”
楚非欢这次没有回避,很直接的看着她,“我心疼你,我很想能有一个机会,能好好照顾你,给你一段真正清闲自在,没有仇恨背负的生活。”
他伸手,覆盖住秦长歌的手,微凉的掌心,传递的却是深藏的休贴和热意,他道:“长歌,我想,我能占用你的时间,并不多了……”
伸掌,捂住他的唇,秦长歌轻轻道:“不要说,不会。”
楚非欢却轻轻吻了吻秦长歌掌心,轻如吻一朵新绽的花。
秦长歌一怔,脸在黑暗中却微微红了,下意识的想抽手。
楚非欢立即抬手,抓住了她的手,没让她的手从自己唇上移开,他难得这么坚持而强势,秦长歌深深的看着他,放弃了收手。
楚非欢却不看她,只是将她的手缓缓移动,去靠自己的额,声音低低如呻一吟:“长歌……长歌……你看……我大约是烧糊涂了……你不用理我……”
手指一颤,掌心下额头是有些热度,秦长歌震惊的盯着楚非欢,不是为那热度,而是为他绝无仅有的脆弱和迷茫,非欢是何等坚强刚毅之人?是什么样的沉重心事,令他混乱失所语无伦次?
秦长歌缓缓靠近他,低声道:“非欢……我答……”
“起火了!!!”
一声大喝霹雳般突然响在耳际,声音里的无限惊惶令两人霍然抬头,这才发现幽州西南角存放粮食的仓库大火熊熊,两人刚才都是背对粮库,又各自一番混乱心思,竟然没有注意到何时失火。
霍然回身,秦长歌问匆匆赶来的文正廷,“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会失火?着人去救了没?”
“已经去了,所有的府官衙役都已赶去”,文正廷一脸被熏得乌黑,只看见发亮的目光中满是焦灼,“火头是刚刚燃起的,但是来势很猛,好像是多个火头一起烧起来的,很凶猛,我还在丈外,前额的头发就没了,根本无法接近。”
放火!
秦长歌和楚非欢对视一眼,心中同时闪过这个念头,原本准备明日放粮赈灾,消息已经传遍全城,四邻八方的灾民都在源源不断的赶进幽州城,此时出了这事,希望灭绝的灾民一旦暴动,后果不堪设想,
至于是谁放的火,到底为什么放火,此时已经来不及细思。
包子揉著眼睛晃出来,立时被红通通的天际吓了一跳,“大火!”
他似是十分畏惧火,刷的一下立即跳进楚非欢怀里,秦长歌看了看他,知道大约一岁时那场大火,给这孩子留下了自己都未察觉的恐怖阴影,他潜意识里甚是怕火,这样也好,省的硬要溜去凑热闹。
匆匆道:“我去看看”刚要举步,楚非欢道:“军粮。”
心颉神会的点头,秦长歌道:“知道了。”拔足便和文正廷赶到粮库,一路上看见无数饥民正往城南涌,粮库前无数人意图冲土去救火都被冲天的烈焰逼回,看见抢救粮食无望,许多饥肠糠辘的饥民都开始伏地大哭,鲜红火光里他们乌黑的脸被泪水冲出一道道的沟渠,衣不蔽体的身躯露出嶙峋的瘦骨。
眼睁睁看着生的希望就此断绝,灾民们悲声震天,消息一层层传递出去,无数人痛哭流涕,眼看着粮库渐渐被烧成白地,整个幽州城,笼罩在绝望的号哭之中。
有人狠狠捶地,锤得鲜血淋漓,“……我一家老小……等了五日……幺儿快死了啊……”
他身侧瘦如一把干柴的妇人,抱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孩子,眼泪如涌泉,却已哭不出声来。
文正廷的眼泪已经哗啦啦的冲了出来,一跺脚正要说话,被秦长歌一把拉住。
“城中现在足有几十万饥民,你能救得了几个?”秦长歌注视着黑压压的人群,脸色森冷,缓缓道:“你一旦救了这个孩子,无数双手就会立即伸向你,淹没你,你打开刺史官邸,无数人就会立即涌入,会挤倒整个官邸,然后,有人死亡,有人受伤。”
“这……”文正廷怔怔的看着那将死的孩子,“难道我就什么都不做?我是一方州牧,我要眼睁睁的看着饥民因为没能及时被救济死去?等到朝廷再千里迢迢筹集一批粮食运来,这里的人会死上大半。”
“现在不是筹粮的问题”春长歌阴冷的道,“现在是你我怎么活命的问题。”她话音未落,哀哭的人群里突然爆出一声大吼。
“那些狗官!他们不赈灾!他们把粮食烧了!他们要饿死我们!”
“狗官!”
“杀了他们!”
“这里有两个官!”
“把他们扔到火场里去!”
绝望的人群,是最容易被挑起愤怒和仇恨的情绪的,不过寥寥几句,饥民的暴动,便如山洪海啸,不可遏止的开始了。
无数双手臂竖起,无数人冲上前,推起身边的砖头,石块,木备,甚至用自己的头,去试图砸死或撞死这些狗官,。
刺史府邸的衙役军士拼命阻挡,可是和几十万饥民比起来,这点力量微弱有如沧海一粟,很快便被踉跄推倒,然后很多双沾满灰泥的脚冲上去一阵踩踏。数万人呼啸着冲过街道的声势,立时将街道周边所有陈放的东西都卷碎,轰隆一声,街旁一座低矮的危房被生生挤倒,落下的土块茅草瞬间就被带入无数双脚底,再被踩没。
黑色潮水飙风般前进,每经过一处,便如巨浪卷过,面目全非。
秦长歌近乎狼狈的前逃。
在无与伦比的强大人潮前,个人的力量是极其轻微的,尤其还在自己不能肆意杀人的情况下。
秦长歌忍不住苦笑,风水轮流转,前几日,自己还隔岸观火,看着曹光世和李翰在万军攻击中挣扎,如今便轮到自己了。不,自己比他们更倒霉,最起码他们还有中军护卫,自己的军队驻扎在城外进不来,身边不是悍勇的同伴,是个一点自保能力也没有的累赘书生。
无奈的运起全身功力,秦长歌一把抓起文正廷,便往前方一处较窄的街道逃去逃往狭窄的地方,人群进不来太多人,压力会轻些。她的碧落神功运到十成,所经之处,所有人都远远被击开,秦长歌不下手伤人,这个时候伤人杀人,等于自杀。
凭借强横的功力,她自万千涌动的人潮中闯进那各街道,身后拖着长长的,不死不休的狂暴愤怒的黑色人潮。
一把抓住大汗淋漓的文正廷,道:“你给我立即去灵州,调灵州粮库的军粮,我在这里,负责稳定灾民情绪!”
“你疯了!文正廷瞪大双眼,“军粮非圣旨不得调用,擅用者视为谋逆,诛九族,他们怎么可能给你调军粮!”
秦长歌怒道:“叫你去你就去,所有罪责我来担!”
“我不怕罪责!”文正廷立即怒瞪回去,“我一介文官,无兵无卒,孤身前去,他们会听我的?只有你去,你城外有军队,你还有武功!”
目光一亮,秦长歌道:“你可知我一去你必死?
“大丈夫死则死耳!葬于八尺宽坟之内,和葬于百姓之手,有何不同?!”文正廷目光卓然,直立如松。
“好!”秦长歌一边赶人一边拍他肩,“我没让错你!”
“嗄?”
秦长歌不理文正廷的愕然,运足真气便要想办法令灾民安静下来,尽量保全这书生的性命,不想人群外突然起了一阵喧嚣,喧嚣之后,奇迹般的渐渐静了下来。
怔了一怔,秦长歌正要开口,忽然听得前方有人说话声音。
那声音听来不是一个人的声音,倒像很多人齐声大喝。
“请让开,让我进去,和人共死。”
怔了怔,秦长歌脸白了白,灾民们面面相觑,这话的内容着实太令人惊讶,谁不知道万人围困等同死地?有人居然要自己进去?惊愕之下,也忘记愤怒和追杀,呼声渐止,随着一遍遍的大喝,人群终于完全安静下来。
只剩下了远处毕毕剥剥的大火燃烧声音,随即,有人咳了咳。
他声音低微,中气不足,一听便知身有重疾。
万众瞩目中,他道:
“诸位,请让我进去,被你们追杀困围的人,是我的兄弟,如果我不能救他,我希望能和他死在一起。”
万众默然,齐齐看着坐在轮椅上的苍白男子,月光下他脸色白如冷玉,目光平静却坚决,他如此消瘦虚弱,气力全无,连最初意图压下哄吵的巨大叫声都需要靠数十护卫齐声呼喝,但是,只要一看他眼神,谁都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
风里卷着火焰燃烧的焦味和铁腥,一弯残月欲掉不掉的挂在枯瘦的树梢,星空下,数万眼睛注视着沉默而安静的男子,数万人突然屏住了呼吸。
听得他道:“刚才,被你们追杀,意图置之死地而后快的,是刑部尚书赵莫言,他上任后,连破李国公之子奸杀民女案,刑部受贿替换死囚案,他手下救出的都是贫苦百姓,杀掉的都是作奸犯科贪官污吏的人头,就在前几天,他还不费一兵一卒,一言瓦解乱军,保得幽平灵三州不致陷于战火,为乱军铁蹄所践踏,保得三地百姓,不曾因此流离失所。”
他道:“这样一个官,你们说他是狗官;这样一个从没负过百姓的人,你们要将他杀死:我没有力量阻拦你们,但是我可以选择,和这样一个你们不知去感恩的人,死在一起。”
他道:“让我进去,我是个残废,我不会对你们造成任何威胁。”
最后一句让一直默默倾听的秦长歌晃了晃。
楚非欢说完,抿唇,不再言语,人们默默的看着他,看着他忧伤而高贵的眉宇,看着他不能再动的双腿,看着这个男子,不看任何人,只是遥遥望着人群中央,那个干夫所指的方向。
终于,有人深深叹息。
随即默默的,走开。
又一个。
又一个。
走开的人越来越多,围堵拥挤的人群,很快的分开了一条道路。
一条道路,通向楚非欢和秦长歌。
靠着身后的墙,秦长歌咬着唇,重生以来,她第一次微微泛出泪光。
死生与共,多年前,那个秀丽少年,曾经极其清淡而又不在意的和她这样说。
有的人,语言单薄而行为重若千钧,如他。
前生,今生,他从来如此,不曾相负。
要怎样的割心般的牵萦和执着,才能有这般死生不弃的沉默坚持?
他甚至放下自己的骄傲,用自己深痛于心的伤痛,来换取一分走向死亡的陪伴。
……
秦长歌摇曳的泪光里,楚非欢平静的缓缓驱动轮椅,他的目光,细细的上下看着秦长歌,见她没有受伤,神色宽慰。
秦长歌闭闭眼,一滴晶莹的液体,缓缓在长而黑的睫毛上凝结,欲坠不坠。
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后,万籁俱寂,冷月无声里,数万人都听见那一声极其细微,却又如惊雷般响在心底的声音。
“啪!”
轻若鸠羽,重似万山。
击穿久远岁月,击绊久凝坚冰,击起波澜壮阔生命里,翻腾卷涌的浪潮。
这山河染色胭脂,只为这一刻盈然花开。
睁开眼,秦长歌已在微笑,笑容清丽如流风回雪。她伸出手,道:“好,一起。”
轧轧的轮子辗过地面,那颗泪在青石板地上迅速消失不见,只留下淡淡印痕,夜风一吹,连印痕也已不见。
有些相关的记忆,却已深刻。
停在秦长歌身边,楚非欢对着她倦然而安心的一笑,轻轻道:“灾民最愤怒的时刻已经过去了……现在,我在这里,能够继续安定他们的情绪,你去调粮吧。”
仰首,秦长歌目光透过远远的幽州城门,看向灵州粮库的方向,随即决然道:“好。”转身,她朗声道:“诸位,粮库虽毁,但朝廷不会全无作为!”
轰然一声,灾民齐齐愕然瞪大眼,都抬头向她看来。
秦长歌已对文正廷道:文刺史。”
“下官在。”文正廷肃然躬身。
“请你立即安排将灾民造册,分地段安置,重病者,将死者可入医寮免费救治,开放刺史衙门和各级官署衙门,年七十以上者和三岁以下幼童进入休息。”
“是。”
“下令全城所有米商、富户,除留足自家口粮外,其余存粮,一律交献刺史府,安排专人,先按各类情形,紧危重者先发放!”
“是。”
“如有拒不交粮者,囤积居奇者。”秦长歌一笑,笑得杀气森森,“杀。”
“是!”
“陛下怪罪,我给你做主。”
“下官不怕!”
“好!!!”
底下一阵叫好声哄起,有人在喊,“咱们冤了你们了,你们是好官!”
也有人大声质疑,“城中余粮有限,这么多人,还是会有人饿死!”
“你们让我出去”,秦长歌冷然道:“我发誓,一日之内,必调粮食来救!”
又是哄然一声,宛如巨石投入油锅,溅起惊呼叫嚣无数,半信半疑而又饱含希望的目光,如一盏盏灯光亮起,齐齐盯紧秦长歌。
有人叫:“你莫是想逃走!”
立时又一片乱糟糟的附和,这些灾民被官府骗怕了,说要赈灾,一次次拖延,如何敢再轻信?
有些凄凉的一笑,回身,和楚非欢目光一触,后者的坚定让秦长歌微微叹息。
上前一步,一指楚非欢,秦长歌道:“我的兄弟在这里,他不走,他是你们的人质,诸位,你们刚才也看见了,他为我自愿赴死,赵莫言如果今日当着干万人的面将他丢下自己逃走,这辈子我也不用做人了。”
众人的叫嚣渐渐安静了下来,大家都陷入沉思,是啊,这种情形下,当着全城军民的面做下这等事,这人官也好,命也好,以后都很难保了。
他们面面相视,都已开始动摇。
这也是楚非欢要进来,并坚持以自己为质的用意,不如此,长歌如何脱身?
良久,刚才闭拢的人群,终于再次让开,一条坑蜒的道路,通向城门方向。
秦长歌却没有立即赶着过去。
她默默的站了一会,侧转首,轻轻对楚非欢道:“等我。”
微微一笑,明白她的担忧,楚非欢颔首,“放心。”
他的容颜在流动的火光月色下安静如一湾幽潭。
“我一直在这里,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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