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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积木城池》小狮 [完结] [打印本页]

作者: ●ε ●草莓香气    时间: 2013-11-14 20:20
标题: 《积木城池》小狮 [完结]
(每个少年心中都有过两座城,一时暗黑绝望,一时纯白胜雪)

编辑推荐
  继《锦夜》狂销20万册后,
  《花火》主编小狮挑战青春文学真实最大尺度。
  历时两年深入30所中学,原生态采样100名少年的真实青春,
  尖锐剖析“问题少年”,犀利解读90后隐秘心事。
  每个少年都有过两座城,一时暗黑绝望,一时纯白胜雪。
  成长的隐秘残忍,青春的迅疾可笑,
  生活的森罗万象,现实的冷峻炎凉,
  理想的似是而非,爱情的聚散无常,
  凡此种种,凝聚在这本书中,叫做《积木城池》。

内容推荐
  每段青春都压抑着两个灵魂,一个黑暗,一个纯白,一时张狂一时寂静。
  他用黑暗诠释了飞扬跋扈的恣肆青春。
  他用纯白守护了长年6年的孤寂爱情。
  他在学校里呼风唤雨,游刃有余,
  顶着模范生的头衔,却是混迹最边缘的问题少年。
  舞弊、保送、学校暴力事件,他处风口浪尖却进退自如。
  他在爱情里孤独退避,寂寞焚城,
  他誓死要改变一个女孩的一生,却发现到头来金甲战衣没有,五彩祥云消散,英雄也不必出现了……
  时光缓缓游动,逐渐拼凑出残酷意外的真相,
  他只是想保护她,却让他度过了最绝望无助的年少时光……
  从天堂的光辉盛处,跌落世间的尘埃低谷,
  一时纵情大笑,一时泪流满面……
  这是最错乱的青春,却也是最平常的人生。


作者: ●ε ●草莓香气    时间: 2013-11-14 20:21
序言
  第一次,自己给自己写序。
  因为很想在开篇的前一刻,就与你们分享这样的一段心情。
  那段时光青涩而懵懂;
  那段时光慌乱而张狂;
  那段时光忽而纯白胜雪;
  那段时光忽而压抑黑暗。
  ——那就是我们每个人都曾有过的少年时光。
  在我很小的时候,并不曾拥有太多的玩具,一盒积木,已经能够让孩童满心欢喜得不能自抑。
  满心欢喜地用了一上午的时间搭成一座最满意的城,却被不经意走过的大人不小心带倒。
  后来用了很多很多的时间与方式,却总觉得那城无法修复成最初快乐完美的模样。
  犹如青春,那些如此真实的碎片呼啸而过,留下一地忧伤。
  而最美的东西永远留存于记忆深处,它不可复制,亦不可遗忘。
  但它终将伴我们走过漫长人生,如钻石般尖锐而闪亮,
  提醒着我们来时的方向。
  ——长大以后,你才明白,你是多么害怕遗失你来时的方向。
  写《积木城池》前,我与长沙多所中学的近百名少年进行了一对一的相约谈心,他们正在经历的种种故事,唤醒了我关于年少时沉睡的种种触痛与喜悦,我开始明白我想写一个怎样的故事。
  一个不那么典型的“花火”故事。
  它讲述的是女生们略感陌生的世界,它似乎不够柔软,失去了槐花的清香与香樟的碎影,它有些嚣张有些粗犷,可是,你要知道,那就是每个少年都曾经历过的世界,我是如此希望能够还原他们的故事,告诉你们曾有过的那些挣扎与沉默,快乐与悲伤。
  虽然最终仍然只是讲述了故事的一角,而更多的情节,仍在每天上演。
  我希望你们会和我一样喜欢这种尝试,如果不够喜欢,那么请你试着心疼。
  心疼那些没有来得及说出口的消逝与离别。
  如果说《锦夜》是一个满腹心事的青葱少女,那么《积木城池》就是一个穿着黑衣有着倔犟眼神的少年。
  相对于《锦夜》,我在《积木城池》的写作中感觉到了
  更多的艰辛,也许是因为前者是在写故事,而后者却时有隐痛,仿佛在写自己也曾经历的那些人生。
  诚如你们所知,小狮一直是一个模范生,从小到大按照大家的期望,阳光而美好地成长至今。
  但我试图让你们看见曾经的另一个真实的我,每一片阳光的背面都曾有一片阴影,而成熟的人仅仅是在漫长的人生里学会将它隐藏。
  每一天都告诉自己,我能把明天过得更好。
  虽然在午夜我偶尔还是会感觉自己置身于空洞,在冰凉的汗水中惊醒过来。
  那些,你们懂的。
  好吧,《积木城池》,献给每一个曾经为成长为爱情而哭泣的小孩。
  愿我能永生为你们写作。
作者: ●ε ●草莓香气    时间: 2013-11-14 20:21
第一章
[一]一个四年的秘密。
  幕府山高一百多米,却是附近海拔最高的,乔木与灌木交错生长,并且大都是不落叶的松柏,所以终年葱葱郁郁。
  山腰处有一块平地,我家的房子就坐落在这里。作为一个活力四射的青少年,我实在寂寞难耐,于是偷偷地跑到山脚下的居民区与那里的孩子疯玩。之所以说“偷偷”,是因为我妈并不允许我这样做,她担心我被带坏,担心我被骗,担心我被绑架。
  我妈是一个疑心很重的女人。我只能在心里这样嘀咕,因为当时的我认为“女人”是一个贬义词,只有吵架时才会用到诸如“你这样的女人”的句式。我更希望我妈走另一个极端,去担心我带坏别人,担心我骗别人,担心我绑架别人,起码这样不至于低估我的智商。
  山脚下兆宁镇的房子大都是青砖黑瓦的平房,院子里有粗壮的槐树和古老的水井,与我家的那幢别墅相比,我更喜欢这些温馨朴实的老建筑。有一次我去章鱼家玩,他们一家人正在院子里吃晚饭,用的是桑木小方桌和小小的爬爬凳,猫和狗仰着脑袋流着口水,其谄媚样儿让人看了不禁发笑。这样的场景在我家根本不可能出现,我家的餐桌像会议桌一样又长又宽,家里平时只有我一个人吃饭,十分冷清。有时我希望保姆陈姨一起坐过来,但她坚持在厨房里吃,因为我妈要求她这样做。
  章鱼是我的同学,从小学到高中的同学,他大名张余,据说是希望张家年年有余。不过这个吉利的名字给他带来了诸多麻烦,由于他学习很差,历届班主任总结班级统考成绩时都会语重心长地说:“张余啊张余,你各科成绩都只有三四十分,班级平均分一下子被你拖了下去,你还真是多余的啊!”
  可怜的章鱼坐在角落里的“黄金宝座”上,望着试卷上可怜巴巴的分数,羞愧得泪流满面。班主任顿时被这一幕感动了,不再继续追究章鱼的过错。对于老师这一仁慈行为,我只能说他老人家太傻太天真了。下课铃声响了,班主任走出教室,章鱼同学立即从悲伤的阴霾中解脱出来,与别人嬉戏打闹起来。作为好同学、好朋友兼好兄弟,我怎么可以眼睁睁地看着他如此堕落下去,所以我隔三差五地带着游戏机去他家帮他补习功课。
  时代在发展,科学在进步,游戏机由掌机变成小霸王,又从小霸王变成PLAYSTATION。
  章鱼一如既往地拖着后腿,每次划分班级时新任班主任看到他的名字都不禁忧郁起来。我的学习成绩也每况愈下,如今只能在中等线上徘徊着挣扎着。对此,我不想做过多的评论,只能说章鱼的弱智光环实在是无可匹敌。
  初三那年,爸爸在市中心又得到一套房子,之所以说“得到”,是因为我不确定这套房子是否是买来的。然而我这次没有听从妈妈的安排,执意不肯搬过去,继续赖在幕府山上的小别墅里。
  “我舍不得离开我的同学。”我这样对她解释道。
  尽管我妈不大喜欢我的那些同学,但是我的这份念旧之情着实感动了她,她不再勉强我。然而在章鱼听说我力拒市区花花世界的诱惑,留下来与他继续“奋斗”的时候,他并没有感激涕零而是撇了撇嘴,鄙夷地说:“得了吧安泽义,你当我傻啊!”
  我的心思被章鱼洞悉,不是因为他明察秋毫,而是因为我的心思太明显了。除了我自己和章鱼知道,再也没有第三个人知道我的这个秘密,仔细算一算,在不知不觉中这个秘密已经存在四年了。
  兆宁镇只有两条主街道,东西与南北方向交叉成一个十字。尽管镇子的面积不大,但超市学校公园应有尽有,全市唯一的一所国家级重点高中也在这里。章鱼家的宅地正处在这十字路口,相当于上海的陆家嘴,南京的新街口。他家主要是平房加院子的格局,还有一个木结构的阁楼,那楼梯踩上去嘎吱作响。每次玩累了,我和章鱼就打开阁楼的窗户,往大街上张望。孩子的心思多有趣啊,当时我们总以为自己是在偷窥,神神秘秘的,其实压根儿没有人乐意答理我们。
  正是在那阁楼上,我第一次看见了简洁,她穿着白色的T恤和粉红色的齐膝裙,马尾辫在脑袋后面晃啊晃的,那么可爱。
  那一年我十三岁,正读初中二年级。作为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出生的时代青少年,我连情窦都没开,真是情何以堪啊!当简洁的身影渐渐远去,我顿时失去了纯情小子应有的矜持,立马丢下聒噪的章鱼,屁颠屁颠地跑去盯梢。
  她家住在一条巷子里,青石板,黑瓦当,每家每户的门口都有一个粗陋的积雨石钵。在我看来,这些都是极其美好的存在,至少比幕府山上那幢冷清的别墅要好得多,大概这就是传说中的爱屋及乌吧。她提着一个精致的编织袋,袋口露出书本的边角,大概是刚从同学家做完功课回来。她哼唱着不知名的歌,声音很好听,一只小狗崽大老远地就狂吠着扑了过来,在她脚边绕来绕去。
  它敏锐地发现了我,并且停住脚步观望,我立刻躲了起来。
  当我再次探头往那条巷子里看时,她的身影却已经消失了——首次盯梢大计被那只小狗崽破坏掉了!
  在两性知识这方面,章鱼比我了解得稍稍多一些,但仅仅停留在肉体层面。而在情感层面上,我从未奢望他比我懂得更多,当我悻悻地回到他家时,他已经在继续玩游戏了。
  “你认识她啊?”章鱼问道。
  我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道 :“你认识吗?”
  “我当然认识,街上蛋糕店老板第二个老婆带来的女儿,去年刚到这里,也在我们学校上学。你以前没有见过她吗?”
  我摇头说没有,我的生活圈很小。我对与己无关的人和事都漠不关心,更别提一个空降本镇的陌生女孩了。我坐下来和章鱼玩了几盘实况足球,觉得索然无味,但那女孩的身影老是在我眼前晃悠,于是我旁敲侧击地问道:“那女孩叫什么啊?”
  “简洁,简单的简,”章鱼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思索了片刻后又不耐烦地说,“洁嘛,就是简洁的洁。”
  这就是我最亲密的兄弟章鱼,一个不会用“洁”字组词造句的笨蛋。然而,我仍然很喜欢他,因为我不需要一个太聪明的朋友。
  兆宁初中有很多从外镇转学过来的学生,按照本市政策,高中优先录取本地学生,这正是他们转学的意义。不过这也有好处,既为兆宁初中“创收”,又给这贫瘠的校园增添了不少亮色,毕竟能转来这里的女孩都来自市区的上层家庭,擅长化妆打扮。女孩的美貌大都来源于此,正如食物的美味其实大都来源于调味品,章鱼很喜欢她们,我亦是如此。
  在我初中的那三年里,学校一直试图扩建,学长们使用过的平房教室却一直没有拆除,我和章鱼曾经溜进去参观了一下。
  那些破旧的课桌上刻着各种公式和箴言,尤其是“早”字触目惊心,我们不喜欢这些太文艺的东西。我们想探查绯闻,比如“小明喜欢小红”之类的白痴短语。令人失望的是,整间教室的课桌上只有一句“我以后要上大学泡美女”有点“内涵”,既有励志色彩又具生活气息。章鱼倒是在脏兮兮的墙壁上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东西,那是一张装裱起来的大字报,标题是“学生日常行为守则”。前几条守则理所当然是与政治有关的,被我们轻松地无视掉了,第八条则比较有趣:男生不得留长发,女生不得穿超短裙。
  “岂有此理,为什么不说不许穿丝袜?!”章鱼义愤填膺地说道。他的审美十分原始,更喜欢看女生裸露的大腿,认为长筒丝袜是一种罪恶的存在。
  兆宁初中的美女们永远走在时尚的前沿,当年黑丝袜风潮尚未席卷世界,她们已经悄悄地穿了起来。老师们原先也有过非议,认为这有伤风化,但渐渐地也就包容了,因为女生们并不介意裸露大腿。她们大都发育得很好,长腿细腰翘屁股,所以章鱼毕生的理想就是当一名初中老师。
  初二时,章鱼曾妄图追求高中的一名学姐,并恳求我帮他草拟情书,其遣词极其华丽,充分抒发了一个小学弟的仰慕之情。然而我清楚地知道,章鱼胆敢冒犯学姐的原因是他听说该学姐十分“慷慨”。但章鱼高估了学姐的情商,低估了学姐的智商,她无情地拒绝了章鱼,可见博爱也具有局限性。
  情书是我帮他送的,这样可以表明求爱者已经达到带小弟的级别,但是学姐接情书的时候不小心摸到了我的手。
  “礼拜六来我家玩哦!”学姐笑靥如花,“我爸妈去外地出差了,家里没有人。”
  天知道学姐是吃什么长大的,只比我大两岁而已,身材发育得比女老师还棒,真是天理难容。她说话时眼神相当诱惑,时隔数年再次回想起我都直哆嗦,在当年的我看来,那是狐狸精妲己才有的表情。为了替章鱼报仇雪恨,我也无情地拒绝了她的邀请,大家就算扯平了,哼!
  “你居然拒绝了她?”章鱼惊叫了起来,“你是不是和尚?不对,和尚也有凡心。你是不是太监?也不对,太监,太监还会偷看宫女呢。哦,我晓得了,你是不是对我有企图?”
  我真想一巴掌扇得他忘了祖宗十八代,他居然第一时间不是吃醋不是忌妒不是愤怒,而是质疑我的审美水平,也许人类智商的差距主要来自思维方式的不同。可是我为什么要喜欢狐狸精呢?我又不是公狐狸,我指着正在街对面买棉花糖的简洁,说:“看,我喜欢那样的,那才叫漂亮!”
  “哦,就是那个后娘养的?”我摔掉游戏机手柄,与章鱼展开了人生的第一次殊死肉搏,他撕破了我的衣领,我扯烂了他的裤兜,以一比一的平局结束了战斗。
  我们各自愤然回家,发誓从此恩断义绝,老死不相往来。第二天我没有去他家玩实况足球——我们开开心心地玩街机去了。
  简洁在初三(3)班,我在初三(8)班,每天早晨出操时她们班都比我们班晚入场,并且刚好要从我们班队列前经过。《运动员进行曲》一响,我立马精神抖擞,体育委员十分紧张,以为我要采取行动撼动他的宝座。简洁从我眼前经过的时间不超过十秒,她走路的时候低着头,长发遮住了面孔,但这丝毫遮盖不住她周身的光芒。后来我不再出操,而是买了一个小巧的望远镜,躲在教学楼的某个角落里偷窥。她做操的时候动作很优雅,羞答答的,连整理额发的样子都十分可爱。有时某男生有意无意地做出一个笨拙的动作,周围的同学笑,她也笑,我很妒忌,恨不得冲过去将那个男生痛扁一顿,大叫:“叫你出头!打不死你。”
  她的交际圈很小,只有一两个亲密的女友,几乎没有发现她与哪个男生真正交谈过,这让我十分欣慰。我真想回家折腾一番,让我妈去折腾我爸,让我爸去折腾校长,让校长把我调到(3)班。但理由何在?敏感如我妈一定会发疯似的搜查我的书包和抽屉,试图找到与女生有关的物件,就像她老是模仿电视剧里那样在我爸的衣服上翻找某狐狸精的长发。
  我不想让我妈知道,她需要冷静。我很欣赏章鱼家的世界观,当章鱼吹嘘说镇长家闺女对他情不自禁的时候,张家老爹不但不生气,还夸奖儿子。我当时就震惊了,恨不得立刻上吊自尽,重新投胎给章鱼当弟弟。
  暗恋是一个人的独舞,尽管我不会跳舞,但我已经尝到孤独的滋味。每天放学后我不再去踢球,而是催促章鱼早点回家。在十字路口与章鱼分开后我就在街上游荡,希望能看简洁一眼。夕阳西下,镇子上下班的人骑着摩托车或自行车,一边说笑着,一边散去,我徘徊在这喧闹的街头,只为寻找那个安静的身影。
  通常我只跟踪简洁到那个巷子口就返回,因为她家的那只小狗崽就在巷子里等她,我生怕再被它发现。我兜里有一袋进口牛肉干,是要用来讨好那只小狗的,不料丢出去后那狗嚼了两口就吐了出来,对我愤怒地狂吠,原来这厮不爱吃辣的。也因为这次事件,那狗崽与我结下不共戴天之仇,断绝了我巷子口盯梢的美梦。
  我一个人回家,走在通往山腰的柏油路上,远处那幢别墅的门厅亮起了灯,却显得更加冷清。我回望山脚下的兆宁镇,不由得心生艳羡,如果我能住在她家隔壁该多好,她会喊我去吃糕点,我会喊她来玩游戏。兴许我们两家的父母站在一起时会心领神会地笑,暗地里商量着以后结成亲家,从此幸福美满地生活。
  这样一想,我就更加忧郁了,因为我不知道她家隔壁是不是真的住着一个与她青梅竹马的男孩。章鱼家隔壁就住着一个比他小两岁的女孩,两个人从小暧昧不清,到了初中还在玩过家家。女孩假装是买菜回来的孕妇,啊的一声晕倒在地,章鱼立即学救护车呜呜地跑来,给女孩做各种施救,比如胸部按摩啊人工呼吸啊。
  每个礼拜我都会去简洁家的蛋糕店买蛋糕,然后拿去章鱼家吃,也正是这个原因,章鱼立誓为我保守秘密,并且不遗余力地帮我搜集简洁的信息。初三下学期他终于有所进展,他去他叔叔工作的派出所玩耍,无意中发现了简洁的档案袋,档案袋中有她的照片底片。章鱼将底片偷了出来,冲洗了一张后,又将底片放了回去。
  那张证件照被章鱼冲洗成五寸照,塑封后装进相框里,作为礼物送给了我。有一天陈姨帮我收拾课本时无意中发现了照片,我的头都大了,生怕她告诉我妈。
  不料,陈姨十分淡定,说:“这个女孩蛮可怜的……”
  我愣了一下,停下手中的笔,转头望着陈姨。此时我妈在外面打麻将还没有回来,陈姨这才敢坐下来,将她知道的关于简洁的事一一讲来。
  蛋糕店的老板名叫刘自友,性格怪僻,口碑并不好。他赌博、酗酒、常与左右邻居吵架,前妻正是无法忍受他的暴戾而与他离婚的。
  简洁幼年时父亲就病逝了,去年随母亲一起进入刘家,在兆宁镇定居下来。与电视剧里那些狠毒的后母不一样,简洁的母亲并不喜欢这个亲生女儿,反而将心思投入到继子的身上,试图早点融入新的家庭,简洁则成为这个重组家庭“新生”过程中的牺牲品。
  “从巷子里走的时候经常听见这丫头挨骂的声音,另外三个人坐屋里吃饭,那丫头却在院子里晾晒衣服。”陈姨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要是我家也有这么懂事的姑娘就好了,我肯定当宝贝一样供着,那个当娘的真是没良心。”
  “因为重男轻女吗?”
  “谁知道呢,听说那丫头很快就学会了做蛋糕,放学后还得帮忙做蛋糕。这一年来就没见她穿过新衣服,每个季度就两套衣服来回地换,去年冬天连一件羽绒服都没有,小丫头看店时冻得小脸发紫。”
  “她家穷吗?”
  “不穷吧,兆宁镇就这么一家蛋糕店,年收入七八万不成问题,当然,不能和你家比了。”陈姨忍不住又义愤填膺起来,“再说了,那刘自友的小儿子过的啥生活,一个男孩新衣服换个不停,娇惯得跟一个姑娘似的。暑假他们还要去九寨沟旅游,把那小丫头一个人丢在家里看店。”
  陈姨平时很沉默,原来如此健谈,她还想继续爆料,但窗外一束强光照了进来,随即听见车子的引擎声。陈姨慌忙收起话匣,将简洁的照片塞回我手里,跑出去开门迎接。我把照片藏进床头柜的抽屉里,坐回来继续写作业,几分钟后我妈走了进来,照例嘘寒问暖着,照例悄悄地翻查我的书包。
  我行云流水地写着作业,我妈认真地看了一会儿后,满意地回客厅看电视去了。我淡定地丢开作业,取出漫画书看了起来,其实我的作业早已写完,只不过像我妈这样的成年人更加相信亲眼所见的表演。
  中考之后我就回市区了,每天与那里的朋友到处逛荡。
  买蛋糕的习惯还是保留了下来,只是没有买得那么勤了,半个月才买一块特小号的,仅十二块钱。
  无聊的时候我就靠简洁那张照片消除寂寞了,我几乎没有见过谁的证件照好看过,但简洁例外,照片上的她腼腆地笑着,笑得我内心酥软。
  章鱼那厮又寂寞了,早知道我就把游戏机丢给他了,他打电话过来,说:“你快过来玩吧,市区有什么好玩的!”
  “不行,我妈不让。”
  “简洁家里没有人,每天只有她一个人看店……”
  毋庸置疑,我不但动了心,而且还躁动起来,我恨不得立即飞到兆宁镇,亲自从简洁手中买蛋糕,并趁机搭讪。然而,当时的我居然没有过去,似乎在忌惮什么,可能只是因为怯懦。
  我第一次对别人产生怜爱和疼惜,我希望自己可以早点成年,将她从那个扭曲的家庭中接出来,从此不再受苦受罪受欺负。
  “说真的,那简洁还真的蛮漂亮的,我昨天在蛋糕店对面的饭店吃饭,她刚好坐在店门口写作业,我一看就是两个小时,漂亮啊!”
  “两个小时?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自剜双目。”
  “去吧。”
  “啊!我的眼睛!我的眼睛!”章鱼在矫揉造作的惨叫声中挂断了电话。
  整个暑假我在学业上丝毫没有建树,报了一堆辅导班一天都没去,倒是身体倍儿棒了。小黑哥在市区开了一家健身俱乐部,允许我免费去玩,说是可以增加人气。我刚好营养过剩,大有肥胖的趋势,可以趁机将这些肥肉锻炼成肌肉。现代人就是这样,让他们去码头扛沙包锻炼身体,他们死都不愿意,却愿意在健身房与一堆金属器材较劲。梁山好汉们个个皮糙肉厚力大如牛,却不见一个人出入健身馆,原因就是他们在撑船打铁磨豆腐等专业领域干得相当出色。
  兆宁初中毕业的人马几乎直接升入兆宁高中,连章鱼都被录取了,可见门槛之低。开学时我最期待的事情就是分班,就像期待彩票开奖一样,悲惨的是,我没有抽到大奖,我在高一(5)班,而简洁在高一(1)班。我的心立即凉了一大截,眼睛迅速在高一(1)班的名单中浏览,希望不要出现所谓的风云人物。幸运的是,那几个过度早熟的男生都不在名单上。
  语文老师是南师大毕业的高才生,名叫郑松,男,二十六岁。他更像搞艺术的,穿戴从不讲究,言行放荡不羁,令人不解的是,他的办公室人缘相当好。他经常吹嘘说:“你们以后做人能像我这样,那你们就成功了。”
  然而在那年的职称评比活动中,他被学校管理层直接无视掉,从此以后他低调做人。
  我的语文成绩还算可以,却不想与他接触太多,因为与语文老师走得太近的学生大都思想比较偏执。但那段时间我破例了,我主动地与他沟通,努力地获取他的好感,原因是他还兼教(1)班的语文。
  开学第一节语文课上他就说了:“(1)班的简洁同学背诵能力那是一流的,但这是天赋吗?不,记忆力是长期养成的习惯,她……”
  此处省略五百字的赞誉之词,我当时心花怒放,仿佛他在夸我家的媳妇似的。周末的时候郑松来家访,我们一起玩PS游戏,如此一来师生关系拉近了。
  “(1)班语文成绩好的人多不多啊?”我假意问道。
  “不算多吧。”
  “那个简洁的女生成绩怎么样?”
  “简洁?”郑松愣了一下后,立即眉飞色舞起来,“那孩子的学习成绩确实不错,特别是记性好得离谱,半个小时就把一篇先秦古文全背下来了。”
  “哦。小心,这一局我要拿下了!”我挖到了我要的情报,立即以光速转移话题,与郑老师专心打游戏。今天原计划是要和章鱼去踢球的,我却放了他鸽子,被遗弃的他只能哀怨地去和邻家女孩玩,我问心有愧啊!
  在当时的我看来,简洁日臻完美,学习成绩优异,记忆力超群,不像其他女孩子那样骄横,甚至会做精美的蛋糕。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去买蛋糕的次数越来越多,可惜每次看店的都是她那个可恶的继父刘自友。我并不爱吃甜食,但我相信我买的蛋糕里总会有一些是简洁亲手制作的,所以我不再与章鱼分享蛋糕,而是带回去吃。我妈以为我真的很爱吃蛋糕,特意从市区买了带回来,比简洁家的蛋糕精美,也昂贵许多,可是我一点都没有碰。对了,经我研究发现,猫除了爱吃腥,吃甜食的能力也很强。
  我的同桌是一个老实的男生,戴一副深度眼镜,整天都在做试题,很少开口说话。我不喜欢这种越用功,学习越差劲的同学,所以平时不太答理他。有一次郑松神经质地要同桌之间互相来一段自我介绍,在我以十分简略扼要的方式自我介绍完毕后,那眼镜小子竟然结结巴巴地提到他来自兆宁初中初三(3)班,当即我便对他刮目相看。哟,怪不得学习越差越用功,精神如此坚韧不拔,原来是受到我家小简洁的熏陶。
  从那以后我对眼镜小子极尽谄媚之能事,他的笔芯写完了,当天下午我就替他买了一支笔,而我仅仅希望他能给我讲讲他初中的往事。每次都得绕一大圈我才敢问及与简洁有关的事情,他倒也不怀疑,连简洁说话时的特点都分析得头头是道。当我再次跟踪简洁的时候,心态发生了巨大的转变,我望着她的身影,邪恶地想:简洁,我知道你很多秘密哦!
  她提着编织袋,走进那条巷子里,那只小狗崽已经长大了,摇头摆尾地在她身边蹦来蹦去。我居然有些妒忌,恨不得自己变成那只傻狗,在她身边撒欢,撒欢得过头了还会被她轻轻地拍打脑袋。如果她再被家人欺负,我会龇牙咧嘴地怒吼,不惜以命相搏,兴许会与她一起被赶出家门,从此相依为命,浪迹天涯。
  我当时的理想就是这么幼稚,不想当科学家,也不想当文学家,只想给简洁一个温馨的家。现在想来,那大概是青春期膨胀的男子汉心理作祟,可是这一作祟就是好几年。
作者: ●ε ●草莓香气    时间: 2013-11-14 20:21
[二]市区转来的空降生
  尽管兆宁高中是国家级重点高中,但它毕竟不是大学,正如周润发大爷所说:“成功?我刚刚出发呢。”普通家庭出身的学生没日没夜地学习,连中午吃饭时都捧着书本,那帮寄宿生更加拼命。通过旁门左道进入兆宁高中的公子和千金则怡然自得,他们形成一个固定的交际圈,滋生出各种龌龊的人和事,但我从未融入其中,而是更愿意与本地这帮土哥们儿折腾。
  即使到了高一,还是有人托关系空降到这所学校,那天我正与章鱼去操场踢球,看见一辆奥迪在操场外面停了下来。一个中年男人摇下车窗,高声喊道:“喂,问一下,校长办公室在什么地方?”
  后车窗也被摇了下来,一个和我们年龄相仿的男孩探出脑袋,他戴着一顶棒球帽,在那里装模作样,一脸的优越感。当时我就笑了,不知道这厮的优越感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不过章鱼相当热情,他指着学校污水处理站的方向说:“在哪里,拐个弯就是了,路口有点窄,但里面有停车场。”
  大男人和小男人都傲慢地摇上车窗,牛逼地走了,我和章鱼赶紧撤离操场,跑得远远的。回到教室后我们换掉球衣,以免被逮到,然后站在教学楼的天台上往污水处理站的方向俯瞰。那辆黑色奥迪正卡在污水处理站的小巷子里挣扎,而那个戴棒球帽的小男人则背着一个旅行包站在路口傻看着,模样极其滑稽。我和章鱼笑得肚子都疼了。
  不久后我们得知,那个小男人名叫唐明煌,是从市区转来的空降生,他老爹是一家蛮大的建筑工程公司的老总。
  一听到这名字,我就惊呆了,这是多么霸气的名字啊,人还没死就有了谥号。据消息灵通人士透露,此人生性风流,常常流连于百花丛中。这类事情在富家子弟中屡见不鲜,反正和我无关,不过章鱼传来的一句话让我惊诧万分——那厮居然被分在高一(1)班!
  我愤怒啊!我焦躁啊!我揪着自己的头发一缕一缕地往下拉扯啊!这是什么世道?像我这般有内涵的人只能苦苦遥望着,而那些人渣却有幸与简洁那么优秀的女孩子朝夕相处,天道不公啊!
  唐明煌很快融入到那个被我鄙视的小圈子,但他并不满足于此,第一个周末他就请本校的地头蛇吃饭,其中就有我和章鱼。他的记性并不好,居然没有认出我们,肆无忌惮地吹嘘他在一中的光辉岁月。他还提到进校当天的情景,他说是校长亲自到校门口迎接他的,各级校领导与他老爹把酒言欢,他老爹一高兴就给学校捐了两百万。我和章鱼心照不宣地点点头,却在桌子底下互相掐着对方的大腿,极力忍着笑。从那以后我对这人嗤之以鼻,不过是一个夸夸其谈的花花公子,只能勾搭上那些爱慕虚荣的傻妞罢了。
  我爸说这种公子哥不能得罪,他们以后兴许是我社会人脉网的组成部分,即使不能与之交心,也要保持良好交往。
  尽管我在他面前扮演所谓兄弟的角色,但我还是刻意地与他保持着距离,怕被人认为与他同流合污。这厮整天惹是生非,一旦与兆宁镇当地学生发生冲突,就搬我们去调停——中学校园也存在具有黑社会性质的团伙组织的,这一点毋庸置疑。我很少参与,都以各种理由推托掉,章鱼倒是很热衷于这类活动,可以混吃混喝,有时候还能得到一两包香烟作为好处。我们在他家的阁楼上偷偷抽烟,仰头成四十五度角望着天空,一起吞吐烟圈,他装深沉,我装忧郁。
  第一次和简洁说话是在高一下学期第二次月考之后,当时老师不堪批改试卷之重负,经常喊一两个得意门生去帮忙,郑松把我叫了过去。我当然很乐意帮忙,毕竟这比在教室里打扫卫生轻松多了,而且在当时的价值观中,这是一件很荣耀的事情。
  我没有在批改试卷的办公室里遇到她,但是我很幸运地批改到了她的试卷,当时我就醉了。她的字体很清秀,和她的相貌一样,令人赏心悦目。遇到错误答案时我都不敢打红叉,只是轻轻地画一个圈,我没有批改作文的权力,但我还是偷偷地阅读了两遍。她写的是一篇散文,娓娓道来没有丝毫的矫揉造作。递给郑松的时候我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您看,这篇作文写得真好。”
  郑松认真地看了一遍,自言自语道:“你也觉得好吗?”
  “当然,起码比我写的作文好多了。”
  郑松点了点头,提笔打了三十八分,作文总分才四十分而已。
  当天傍晚我继续盯梢,这一次我决定铤而走险,与她搭讪。我喊了她一声,她回头盯着我看,满脸警惕之色。
  我说:“你叫简洁,是吗?”
  “嗯。”
  “你语文得了九十二分,真厉害!”
  她愣了一下,随即又高兴了起来,她不问我是怎么知道的,也不问我是谁,只是淡淡地笑着。我十分尴尬,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只是像木桩似的站在原地。几秒钟之后,她眨了眨眼睛,说:“哦,谢谢你,我还不知道呢。”
  我当时觉得特别自豪,觉得自己的存在很有价值。脸红红的我受宠若惊地看着她。该怎么办呢,请她喝奶茶或者送她回家?两个人正这样傻站着的时候,三个小孩互相追逐着从巷子里蹦了出来,其中一个胖小子停下来看着简洁,说:“姐,我踩到泥坑了,鞋子脏死了,可我明天还想穿,妈叫你帮我洗。”
  简洁点头“哦”了一声,理了理额发,回头对我轻轻地说:“抱歉,我得回家了。”
  她捧着编织袋,低着头走进那条巷子,很快就隐入黑暗中。此时已是初秋,天黑得比较早,有几只蝙蝠在空中来回盘旋,我站在冷风中有些失落。以前看过一部蛮老的电影,《喜剧之王》里尹天仇对柳飘飘喊道:“我养你啊!”
  现在我就很想让她开心一些,以后我要养她。可是这现实吗?
  我仅仅和她说过一句话而已,她都懒得问我的名字。
  我正要转身往回走,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扯住了我的裤脚。我低头一看,只见一只狗蹲坐着仰望着我,吓得我跳出几步远。那狗也吓了一跳,嗖地站起来,但仍然安静地看着我。我认出是简洁家的傻狗,好感顿涨,掏出一块牛肉干丢了过去。那只傻狗嗅了两下,羞答答地叼了起来,颠着小步跑回家去了。
  我爸说编织社会人际网必须不拘一格,正如水泊梁山愿意收留小毛贼时迁一样,现在我终于认识到了他的高明之处。唐明煌虽然行为龌龊,但确实是有些手段的,仅一个多月,他就将兆宁镇的闲散小混混结交遍了,整天在街头聚众闲荡。
  据我认识的一个家伙讲,唐明煌与其他败家子不同,不是普通的散财童子,是那种擅长向头脑人物靠拢,令自己的地位迅速爬升的角色。不过他还是保持着一个人渣的本性,刚刚立足就和某女生在实验楼里亲热,逃课打架之类的勾当更是一桩接一桩。对此我视而不见,反正与我无关,像他那么精明的人也不敢轻易在我的头上动土。
  章鱼那厮也开始他的初恋了,对象不是那个陪伴了他多年的小邻居,而是一个从外镇考进来的女孩子。那妞长得还算乖巧,小鸟依人的,走起路来夹着两条腿,扮淑女,章鱼看到她的第一眼,就给出了一个不太文雅的评价:“装,瞧她装那样儿,我法眼一开就知道她是一个妖孽!”
  “为什么?不是挺可爱的吗?”
  章鱼撇了撇嘴:“据我目测她居然有30B,小小年纪,成何体统!”
  30B?当时我就蒙了,以为这是铅笔型号的术语,经过章鱼的一番比画,我才明白30B的含义。章鱼甚为博爱,决定拯救这个可怜的女孩子,与她一起经历这提前开始的青春期,于是,便大义凛然地和她勾搭起来。按照国际惯例,他们先是以兄妹相称,然而兄不尊妹不悌,索性抛开“兄妹”的幌子,两人你侬我侬,半推半就,最后终于有情人成眷属。他们经常在我面前卿卿我我,说一堆海誓山盟的情话,那个早熟妞最爱念叨的话就是“如果爱,请深爱”,酸得我牙疼。
  正是因为眼见这么多龌龊的事,我才忍着不去惊扰简洁,与她在一起必定是一件美好的事情,我不想在不恰当的时间去玷污它。不过我可以和她说话了,放学后我和她一起走,聊各自班级里发生的事情。她笑起来的时候露出可爱的小虎牙,看得我心猿意马,但我不敢流露出一丝暧昧,努力做到不扭捏不谄媚。
  章鱼放学后也去送他的早熟妞,为了不被双方家长发现,他们俩一前一后地走,有一次章鱼被联防队拦了下来,他们怀疑他是跟踪妇女儿童意图不轨的小流氓。章鱼十分愤慨地责问道:“你跟踪简洁两年都没被抓,他们凭啥抓我?”
  “就是!凭啥以貌取人!”我也跟着义愤填膺,于是章鱼就不说话了。
  兆宁镇的街头常有一些与我年纪相仿的二流子在溜达,其中还有我小时候的玩伴,以前我们一起玩游戏、踢球,一起抄作业、讨论某道高深的数学附加题。此时他们叼着香烟谈笑风生,对女孩子吹口哨,扬言要教训某个人,看到我以后仍然会热情地打招呼。我原本是他们中的一员,像一个自我陶醉的小流氓一样被人敬而远之,被人嗤之以鼻。我的心底有一块极其柔软的地方,为了让它不被污染,我宁可保持冷清与孤单,也不愿意让它的周遭污秽横生。
作者: ●ε ●草莓香气    时间: 2013-11-14 20:21
[三]金属纳失窃事件
  在对女生的审美角度上,我先看对方的容貌,章鱼先看对方的胸部,而唐明煌先看对方的臀部。我和章鱼合谋翻化学实验室的窗户,想偷一些金属钠来玩,不料我刚落地就看见销魂的一幕。唐明煌正搂着一名女生卿卿我我,他们给这暗淡的实验室增添了无穷无尽的暧昧因子。
  那女生抬头发现我们,原本潮红的小脸顿时变得煞白,她不敢惊呼,只得紧紧地咬住嘴唇。那唐明煌也看见我们了,他不但没有松开那女生,居然还咧开嘴笑了笑,这倒让我们顿时尴尬不已。
  一瞬间,周围安静了下来,空气中满是女生不满的娇嗔声,我清晰地听见章鱼将唾沫强咽下去的声音。
  我们不敢翻窗户出去,生怕被人逮到,只得假装去器材柜里翻东西玩,那名女生趁机逃走了,唐明煌一脸坏笑地走了过来。
  唐明煌似乎还意犹未尽,他讪笑道:“哥们儿,怎么会来这里玩啊?”
  “兴你来,就不兴我们来啊!你以为我们是故意来堵你们玩的?”章鱼丢了一个白眼给他。我没有答理他,继续翻着东西。我最喜欢化学实验室了,特别是那些浓酸碱物质,据说将浓硝酸和浓盐酸搭配在一起就是所谓的“王水”。唐明煌仍然喋喋不休着,他说:“这种女生真没劲!”
  “哼,你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啊,这样的女生已经很不错了。”章鱼假意嘲讽,但我清楚他的正义完全是装出来的,如果我不在场的话他早就和唐明煌展开热烈的讨论了。
  “文静的女生好啊!我喜欢那种慢慢地征服她们的感觉。要不然西门庆怎么会对潘金莲那么着迷?”唐明煌说这话时望着天花板,仿佛陷入了无尽的遐想中,他回过神来,又说,“章鱼哥,你介绍一个给我嘛!”
  章鱼哥,我从没想过章鱼的名字如此具有喜感,一下子让我想到了《海绵宝宝》里的那位又秃又傻的大叔。我对《海绵宝宝》素有好感,所以潜意识里对唐明煌的印象也改善了一些,尽管我知道他这种人不可能是《海绵宝宝》的粉丝的。
  章鱼也懒得答理他。我们终于找到了金属钠的摆放处,我用小钳子夹起十几粒放进小玻璃瓶里。这里还有很多好玩的东西,但是我们没敢多拿,怕被发现。走廊里暂时没有人,我们赶紧开门跑了出去,悄悄地离开了实验楼。
  唐明煌也想讨要一粒金属钠去玩,但是我不愿意,义正词严地拒绝了他。他倒也没有坚持,讪笑两声就走了,章鱼担心地问道:“你不给他,他会不会跑去告状?”
  “告个鬼,他要是告状的话我们就举报他的丑事,我们就说实在抵挡不了科学实验的诱惑,顶多写一篇检讨吃一个处分,他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章鱼觉得我的话蛮有道理的,就没有再说什么了。我们两个人把战利品平分了之后,就各自回家了。
  金属钠是一种很有趣的玩意儿,只要把它丢进水里,它就会在水里燃烧,我要去弄给简洁看。章鱼原本把他的那份抓在手里,我吓唬他说金属钠会和他手心里的汗发生反应,燃烧起来,他着实被吓到了,最后用一张纸币包裹着带走了。当天傍晚放学后,我在学校外面的街上徘徊着,简洁过了很久才出来,看上去她的心情不大好。等同学们大都散尽了,我快步跟了上去,问道:“你怎么了?”
  “没有啊。”她低着头,说话的声音也很小。
  “可是你一副心情很不好的样子。”
  简洁停下脚步,盯着我的眼睛,欲言又止,眼泪却滚落了下来。从来没有女生在我面前哭过,更何况还是我喜欢的女生,我顿时惊慌失措了,伸手过去擦掉她的眼泪,问:“怎么了?别哭了,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你告诉我,我修理他去!”
  简洁哭得更厉害了,眼泪不停地往下流,她躲开我的手,委屈地说:“那老师说我偷东西,我说我没有偷。他还骂我,说我从小没志气,以后只能去服装厂做打工妹!”
  我的脑袋一下子炸开了,TMD,居然敢这样侮辱我心目中最乖的女孩子,难道他的审美观都喂狗去了吗?!我义愤填膺地追问道:“是哪个老师?你告诉我!我今晚砸他家的窗户玻璃去!我往他家门口挂一排死老鼠!”
  简洁愣了一下,忍不住笑出声来,她觉得自己又哭又笑,有些尴尬,于是嘟着嘴解释道:“我的化学成绩很差,只能考六七十分,化学老师一直不喜欢我,今天轮到我打扫实验室,可是老师检查器材库时发现丢了东西,就怀疑是我拿的……”
  “化学实验室?丢什么了?”
  “钠,一种小金属粒。”
  这次我说不出话来了,我没有想到自己的行为居然害她被人诬陷。可我又不敢承认,只得红着脸安慰道:“不就那么一点小东西嘛,回头赔给他就是了,反正不值钱。”
  “我凭什么赔,又不是我偷的,我要是赔了不就是默认我偷东西了?”
  我想了想,假意建议道:“这样吧,下次你们上化学实验课的时候我去敲门,就说我到器材库借东西时不小心把东西泼掉了,我赔他一瓶,到时候尴尬死他!”
  简洁疑惑地盯着我的眼睛,盯得我惭愧至极,她嘀咕着:“这样可以吗?你会不会有麻烦?”
  我摆了摆手:“你放心好了,我化学成绩很好的,教我化学的老师是化学组组长,你们老师不敢找我的麻烦。”
  简洁这才安心下来,从我手中接过面巾纸,擦拭掉脸颊上的泪水:“怪不好意思的,我第一次在别人面前哭,丢死人了!”
  她的每一句话都值得我揣度,什么叫“第一次在别人面前哭”呢?是因为我与其他人不同所以她才敢在我面前哭,还是因为她今天受到莫大的委屈忍不住哭了呢?再从另一个角度看,她以前肯定受过不少委屈,却从未在别人面前哭过,是不是说明她经常在一个人的时候偷偷哭泣呢?
  她一言不发地走在我的右边,长发遮住了她的侧脸,我只能看见她漂亮的鼻尖和低垂的睫毛。在巷子口时她径自往巷子里走去,我只得继续沿着大街往前走,刚走出几步又听见她轻轻地“喂”了一声,我赶紧转身望着她,问道:“在,什么事?”
  “你叫什么?”
  “安泽义。”我受宠若惊地回答道,“安是平安的安,泽是沼泽的泽,义是义气的义。”
  “嗯,我记得了。”她按了按口袋,仿佛将这几个字放进衣兜里似的。她转身走了,消失在拐角处。
  我站在原地愣了很久,心花怒放,她认识我了,我们现在就是朋友了。
  我走在幕府山的盘山公路上,回望脚下的小镇时,那个固执的念头又一次跳了出来:简洁,你一定要坚持,终有一天我会带你离开那个冰冷的家,将你失去的温暖都补偿给你!
  我请假回了一趟市区,在市区绕了几个小时才找到一家化学药品商店,一下子买了四瓶金属钠。当高一(1)班上化学实验课时,我故意跑去敲门,当着全班人的面将一瓶金属钠还给那个老师。可想而知,那老师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黑,跟川剧变脸似的,估计内心戏十分丰富吧。
  据简洁说那老师当众向她道歉了,但她还是高兴不起来,因为她仍然牢记那老师恶毒的辱骂。为了让她心情愉快一点,我对她说:“今天晚上你有空吗?我给你看一个好玩的东西。”
  “晚上?为什么要晚上?”
  “反正要等到天黑才能看,你有没有空?”
  “不会是放烟花吧?”她警惕地问道。
  “当然不是,放心啦,没那么张扬。”
  她最终还是答应了,她今天先去守店,等天黑以后她爸来换班,她趁这个间隙和我去文津河边,而且顶多玩十几分钟就得回家。我在街头的超市里转了半天,等天黑了如约来到她家店外,她左右张望了好一会儿才跑了出来。我猜她一直兢兢业业地给那家人做保姆,从来没有偷偷跑出来玩过,一路上她都提心吊胆的,只要看见认识的人就闪到路边,也不敢和我走得太近。文津河是贯穿兆宁镇的一条河,两岸都用石块垒砌而成,裸露的泥土上种植着高高的杨柳。由于环境宜人,镇子上的情侣经常来这里散步,有的是本镇青年,有的是外地打工的,有的是兆宁高中的学生。这里满眼风花雪月,我们俩不免有些尴尬,老半天都没有说话,直到走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才停了下来。
  “你要给我看什么啊?”她问道。
  我从挎包里取出一瓶金属钠递给她,说:“你看这个。”
  “金属钠?”她看着瓶子上的标签,十分惊讶,“你给我看这个干什么?”
  “这玩意儿不是让你受了委屈吗?我来帮你出气。”
  “化学老师不是已经道歉了吗,难道你还能让这东西开口跟我说对不起啊?”
  我从她手中接过瓶子,打开瓶盖:“注意看呀!”我扬手将这只退去盖子的玻璃瓶丢入河水中,月光下的河面立即蹿起一堆耀白的亮点,它们像调皮的猫一样跳跃追逐着,而后涌起一股白色的浓烟,河面又归于平静。
  简洁盯着湖面,漂亮的双眸中闪烁着欣喜的光芒,她转过头看着我,却不说一句话。我问道:“怎样,现在解气了吗?”
  她咬着嘴唇,用力地点了点头。
  按照偶像剧的情节,这个时候我应该深情地拉住她的手,对岸的夜空有烟花绽放。然而这仅仅存在于我的幻想中,我没有拉她的手,只是与她并肩站着,我可以听到她的呼吸声,可以听到她的一声轻叹。
  我们班有一个男生,品学兼优,上个礼拜他与奥数班的一个女生仅仅是在操场散步时拉了一下手,就被抓去停课反省。如果我与简洁走得太近,必然会有人捕风捉影,扣之以各种罪名,杀鸡儆猴。与规则比起来,科技永远疲于奔命,规则可以随心所欲地宣扬禁止早恋,可是科技无法抑制人类的日趋早熟。
  拜现代科技所赐,我们不但衣食无忧,而且还配备了手机,情书自然被滚滚浪潮无情地淘汰了。通常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产生好感,只要打听到对方的手机号码,发一条搭讪的短信过去。据小黑哥讲,他们上学时状况完全不同,求爱者往往要呕心沥血地写一封感人肺腑的情书,写完以后还得提心吊胆的——情书被对方撕碎或者抛弃还算小事,送交权威机关才可怕,因为情书都是采取实名制的。如今手机的泛滥使得求爱门槛过低,继而情感泛滥,造成大量的虚假泡沫,所以相比之下我觉得复古一点更好。
  有一天我在教学楼的阳台上看远处操场上的人踢球,突然收到一条神秘的短信,对方说:“帅哥,你好啊!”
  我淡定地回复说:“滚。”
  “你好凶啊。”
  “你是第一次和我说话吗?”我恶言恶语地回复道。章鱼就是这么低级趣味,假扮女生的口吻,用陌生号码发短信过来骚扰我,但他的这种伎俩屡次被我识破。
  蓝方中锋将球带到边线,甩腿传中,蓝方前锋与红方后卫跳起争顶。足球飞往球网死角,打在横栏上,弹回大禁区内。
  另一个蓝方前锋冲上来又补了一脚,红方守门员灵光一闪,将球扑了出去,刚好落在了自家后卫的脚下。红方后卫试图解围,那球又飘飘忽忽地飞向球门。这种险象环生的场面不是轻易可以看到的,我抓着阳台栏杆,看得亢奋不已,却突然听见身后一个清脆的声音高呼道:“安泽义!”
  我下意识地回头张望,一个女生笑吟吟地站在我身后,我经常看见她,却从未和她说过话。我一边答应着,一边扭头观望球场,大禁区的激情早已平息,足球已在中场自由地翱翔。我满怀遗憾,不知道那球到底进了没有,只能回头抓一个人来问问。
  那女孩走了过来,站在我身边,问道:“你怎么不理我啊?”
  “我在看球。”
  “那我打扰到你了吗?”
  “没有,我不看了,你有事吗?”
  “刚才我发短信给你,你好凶。”
  我愣住了,定定地看着她,她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做了一个鬼脸。我有些窘迫地解释道:“不好意思,我以为是我的朋友恶作剧,所以瞎骂了一通。”她与那帮我不喜欢的人走得很近,似乎是一个圈子里的,所以我没有仔细看过她,现在看来她还是蛮有姿色的。
  “刚才那个就是我的号码,你存下了吗?”她认真地说着,目光一直盯着我手里的手机。我只得当着她的面存下她的号码。
  我问:“叫什么名字?”
  “卫薇,卫兵的卫,蔷薇的薇。”
  就这样我与卫薇算是认识了,她的言行有些蛮横,却也不失可爱。有时我会看见一些男生被她追打得抱头鼠窜,但她在看见我时有些尴尬,立即娇羞地走开。尽管这些举动在现在看来有些矫情和造作,少年男女之间的暧昧欲盖弥彰,但在当时却着实让我虚荣了一把。她经常发短信给我,仅仅是“你好啊”、“在干吗啊”、“晚安啊”之类的内容,但我比较反感摆弄手机,通常很久之后才看见短信,也就懒得回复了。
  “听说(2)班的卫薇对你有意思,你怎么不收了那个小妖孽?”
  章鱼也从别人那儿听到一些消息,过来询问。
  “为什么要收?”
  “为什么不收?”章鱼惊诧万分,随即他滔滔不绝地陈述各种好处,譬如再不早恋就来不及了。他是一个啰唆的家伙,我懒得听他嚼舌根,还好早熟妞解救了我,她扭着小蛮腰走过来,章鱼立马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

作者: ●ε ●草莓香气    时间: 2013-11-14 20:21
[四]代写情书,童叟无欺
  此时虽已是秋末,却是某些人的发情期,譬如唐明煌。有一天中午他跑来和我扯淡,说请我帮他写一封情书,我吓了一跳,以为这家伙基因变异了。章鱼却抢着帮我应下来了,他说:“哥们儿,这可是脑力劳动,含金量大着呢,你知道怎么做了吧!”
  唐明煌心领神会地点头,递来一包“玉溪”,章鱼却不知足,从他口袋里抢来一个精致的打火机。唐明煌当然舍不得,但又不好夺回去,只得赔着笑。就这样,一桩“业务”谈了下来,初中三年我就靠替人写情书而扬名全校。没办法,我的精神世界实在太充裕了,而那些棒槌还停留在作文主角不是小明就是小红的低级阶段。章鱼抽出一支烟来闻了闻,问道:“你这家伙怎么也用情书这种古董玩意儿追女孩了?”
  “我也不想啊,可不是所有的妞都能够轻松搞定,有些妞迷信情书之类的东西,我只能先进带动后进,陪她们玩玩纯情。”唐明煌说到他的专业领域时神采飞扬,又压低声音说,“你们不懂,追到纯情的妞有一种不一样的征服感,啧啧……”
  章鱼微微张着嘴巴,垂涎欲滴,一副心驰神往的模样。
  我在这种场合下十分尴尬,不禁扪心自问,我这样一个大好少年为何与他们同流合污?话虽这样说,我还是要替他完成这封情书,否则我的这块金字招牌就此毁掉了。我家每个月给我的俸禄并不多,仅四五百元,如果不自力更生根本就不够开销。
  “要不要提供名字?”唐明煌问道。
  “不用,你自己重抄的时候加上去就是了。”
  “还要重抄?”
  “废话!”我丢给他一个白眼,“要是字迹不对穿帮了的话多难堪。”
  “对对对,回头我就重抄。”唐明煌附和着,假称还有其他事情,趁机跑掉了。我轻蔑地笑,其实让他重抄一遍是为我自己着想,万一收信的女孩“丧心病狂”地将信交给老师,官方的锦衣卫们明察暗访顺藤摸瓜,查到我头上来,我这一世英名就毁于一旦了。
  仅仅花了两节课的时间,一封行云流水的情书冒着热气出炉了,其实就是用以前的存稿拼凑而成。章鱼发短信过来询问:“那情书搞得怎样了,写完的话我去收剩下的钱,讹他一笔,起码五十块钱。”
  我叫章鱼少安毋躁,晾唐明煌一天,明天再去交给他,好让他觉得这封情书花费了我不少精力,物有所值。当天放学时唐明煌就焦躁了,他在教室门口拦住我,询问情书撰写的进度。我掰着手指告诉他:“今天下午我得上课,晚上回去还得写语文、数学、物理、化学、英语各门功课,估计得十一二点钟才能写完,然后还要通宵帮你写情书,你说我容易吗?”
  唐明煌只得悻悻地离开,看来他的需求还挺迫切的,不知道哪家闺女又要遭殃了。由于这棒槌的干扰,我没有能够与简洁一起走,一路上都失魂落魄的,总觉得这一天过得十分无趣。经过那家蛋糕店时我假装在对面站台等车,暗中往里偷窥。
  简洁趴在柜台上写作业,不时地整理一下垂在眼前的额发。我站在广告牌的阴影中,试图用手机拍摄下她的身影,却看见了令人愤怒的一幕。简洁抬头说了一句什么,流露出失望的神色后又说了一句,一个男人从墙后我看不见的地方走了出来,用拳头在她的额头上狠狠地敲了一下。当时我就愣住了,下意识地摁下拍摄按钮,那一幅画面刚好被定格下来。
  那人正是她的继父,我买蛋糕时见过他很多次,以前因他的身份而对他十分恭敬,甚至有些谄媚。现在看来,他在我心目中只有“丑恶”二字可以形容,我恨得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
  简洁你等着,你等着,我不把你带走的话我下辈子就投胎做猪狗!
  次日早晨我骑单车去学校,路上遇到简洁,她躲躲闪闪的,不敢正眼看我。我趁她没防备的时候仔细一打量,发现她眼睛红肿。
  “昨晚睡觉前喝水喝多了,所以有点浮肿。”她这样掩饰地说道。
  “不对吧,睡前喝水的话是整张脸都浮肿,可简洁同学只有眼眶红肿,好像是偷偷哭过哦。”我故意戳穿道。
  “不要你管!”她嘟起嘴巴,气呼呼地往前走。
  我推着车跟了上去,追问道:“昨天你爸为什么在店里打你?”
  她愣住了,转过身定定地看着我,有些尴尬,沉默片刻后才开口说:“我说我的水笔笔芯没有油了,要买一根笔芯,他说柜台记账的笔可以用,我说一个是圆珠笔一个是水笔,而且颜色不一样,写作业不好看,他就打我了。”
  我瞠目结舌,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我平时都是直接将笔芯用完的笔丢掉,从来不去换笔芯,而她继父居然连一块钱的笔芯都舍不得给她买。我拍了拍车子的后座:“来,我载你去学校吧。”
  “不。”
  “你想迟到吗?我们抄小路走巷子不就是了,没人看见。”
  她稍加思索后点头答应了,揪着我的衣角坐到单车的后座上,我们就摇摇晃晃地出发了。此时才六点多钟,兆宁镇的居民大都还在睡梦中,路上没几个行人,单车畅通无阻行驶着,满耳都是车轮碾过石板时发出的声响。驶入学校门口那条马路时,她从车上跳下来,整理好衣服,说:“谢谢你,你先进校门吧。”
  我笑了笑,只得先走一步,临进校门时回头望了一眼,简洁仍然站立在巷口的冷风中,身形单薄。她是一个谨慎的孩子,时时都担心受到别人的攻击,但无论她如何谨慎,那些攻击者仍然不会有所怜悯。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她从不与别人走得太近,即使对方是她朝夕相处的同学。
  当天中午我把那封情书交给唐明煌,章鱼心安理得地索要了五十块钱,唐明煌明显有些不悦,却没有说什么。他走了之后,章鱼捏着那张钞票,哼道:“德行,自己没文化,连情书都要别人代写,还有脸不高兴!”
  “得了吧你,你就有文化吗?”
  章鱼愣了一下,又嘿嘿地笑道:“我没文化但我有自知之明啊,我从来不去惹那些好好读书的良家少女,不像唐明煌,整个儿一西门庆,成天指望着能够遇到红杏出墙的小金莲。”
  尽管章鱼这人有时很不靠谱,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对早熟妞非常体贴,这是全校同学有目共睹的。
  早熟妞名叫冒盈盈,普通家庭出身,父母只是普通的工人,拿着不到两千块钱的月薪。章鱼是一个懂得怜香惜玉的小男人,自从将冒盈盈追到了手,他将自己仅有的那点爱心全部奉献了出去。用事实说话吧,章鱼每个月的俸禄不过三四百块钱,却打肿脸充胖子,其中一大部分的钱用来买零食填冒盈盈的小嘴,章鱼的这种精神令人肃然起敬。
  “那啥,这钱先借给我吧!”他厚颜无耻地恳求道。这个月刚到中旬,章鱼就已经把钱用光了,于是盯准了我的口袋。
  “叫哥。”我没好气地说。
  “哥!”他理直气壮地叫了出来,而后捏着那张钞票跑掉了。迄今为止他已经从我手中拿走了一千多块钱,估计又要带冒盈盈去浪漫了,我不禁揣测,那五十块钱会换来什么商品呢?一顿肯德基,一只抱抱熊……
  周末的时候章鱼和冒盈盈去市区玩了,我一个人在家里无所事事,跑到兆宁镇和那帮小混混打台球。下午三点多钟,卫薇打电话过来问道:“你在哪里玩?”
  “在华联超市对面打台球。”
  “哦,我也想玩。”
  “那你过来呗。”
  十来分钟后卫薇出现在台球室内,打扮得很精致,她跟我打了一声招呼后就坐在旁边安静地看着。尽管平日保持短信联系,但我和她却没有说过几句话,两人目光相接时也只是尴尬地笑着,然后各自将目光瞥向别处。在这里玩的大都是镇上的小混混,和我相处得不错,他们对卫薇调侃道:“嘿,是不是小义家相好的啊?”
  卫薇不说话,只是淡淡地笑着,既然她都不否认,我当然更无所谓了。
  台球室里光线昏暗,空气混浊,烟雾缭绕,几乎没有女孩愿意在里面待着,卫薇的出现不免让那几个家伙心猿意马,反复地失手。
  卫薇给我买来一瓶水,之后的两个小时里她一直在一旁观看,直到我要离开时才站起来。
  “你去哪里?”她一边问着,一边将我的外套递了过来。
  “回家。”
  她欲言又止,不紧不慢地跟在我身后。
  天空已经有些暗了,我走出几步,回头问道:“怎么,你有事吗?”
  卫薇点头说:“今天我过生日,爸妈都在外地,我又没有什么朋友,你能不能陪我吃一顿晚餐?”她见我犹豫不决,又补充了一句,“就一会儿,现在才六点钟,八点钟之前就可以回去了,好吗?”
  我只得点头答应下来,今天家里没有人,不用受时间约束,不过我还是觉得别扭,毕竟我和她不熟,连生日礼物也没有准备。
  她带我去镇上最好的一家饭店,点了几道菜,说:“我还订了蛋糕,蛮小的,不过刚好够两个人吃。”
  “哦,你先坐一会儿,我出去一下。”我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往外走去。
  “那个……”她站了起来,沉默了片刻后又挥手说,“没什么,你去吧。”
  我猜她是想问我是不是去给她买礼物的,其实我倒蛮希望她问出口的,因为给别人选买生日礼物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何况还是给一个不熟络的女孩买。可惜她没有问出来,我只能怀着“悲壮”的心情往外走去,目的地是附近的一家精品店。
  经过反复挑选,我买了一只镌刻着“生日快乐”的音乐盒——多庸俗啊,我喜欢。
  “要包装起来吗?”店主笑吟吟地问道。
  我点头说好的,那店主一边取彩纸一边说:“送给女朋友的吧,我帮你包得漂亮点!”
  我有些惊诧,下意识地将那音乐盒又抓到手中:“不用包了,我就这么拿走,保护环境,人人有责。”
  那店主握着一卷彩纸,目瞪口呆地望着我,大概是被我高尚的情操给感动了吧。事实上,我不想把这件礼物弄得过于花哨,那种华丽浪漫的场景在电视里看看就行了,如果来一场真人秀,我只愿与对方抱头狂吐到天明。
  我拿着礼物往饭店走去,从街道上就看见落地窗边坐着的卫薇,她正与身边的一个人说着话,那人正在拆一个蛋糕盒,卫薇似乎有些不悦,一直皱眉抱怨着。我正要往里走,那人抬起头来,我的脑袋一下子炸开了——是简洁!她咬着嘴唇,额发遮住了眼睛。面对卫薇的挑剔,她频频点头。那一刻我没有敢走进去,一直在窗外的暗处观望,卫薇在单子上签了字,简洁鞠躬道谢,拿着单子走了出来。
  她是步行过来的,又步行回去,很快就消失在了街道的拐角处。我像木桩一样立在原地,再回头看着灯火通明的饭店,突然很害怕走进去。这算怎么回事呢?
  明亮灯光下,简洁受人欺负,忍气吞声,而我在无形中成了帮凶。
  我将那只音乐盒递给卫薇,低声说:“抱歉,我得先走了,不能陪你了。”
  “为什么?”她诧异地站起来,问道。
  我不知道怎么向她解释才好,目光一直盯着桌上那包装精致的蛋糕。两人尴尬地沉默了很久,最后我还是转身离开了,反正不是什么关系密切的朋友。
  章鱼说我与女生交往时有社交洁癖,只要不是很重要的女生,我大都不会去答理,鉴于他从未说过这类正儿八经的话,我就当做是误听了。

作者: ●ε ●草莓香气    时间: 2013-11-14 20:22
[五]真的勇士敢于面对各种顶罪
  那段时间我比较背时,月考失利,全校排名从第十七位滑到第七十位,班主任这个月的奖金有所缩水。他愤怒他抓狂,他把我揪到办公室里批斗,我却不以为意。我花钱来这里学习,也算是一个消费者,现在学习成绩不好,理应是我向他兴师问罪才对。当然,我不敢把这么直白的观点说出来,否则会招来一片骂声。
  中学就是这么回事,家长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在文化教育上能够吃到小灶,于是他们在老师的经济收入上开了小灶。章鱼的老爹就是其中一个,他给老师塞了一个红包,章鱼一鼓作气把唯一可能及格的数学也搞垮了。有此前车之鉴,我安能重蹈覆辙乎?
  这种小挫折对我而言犹如挠痒痒,我走出办公室后就若无其事了,不过章鱼给了我一个新的打击,他说他把我的相机丢了。那相机并不算昂贵,但丢失的过程让我很郁闷,他和冒盈盈从市区打车回来,途中因车费问题与司机发生争执,下车后听见司机在后面喊:“你们像鸡,你们像鸡!”
  章鱼回骂道 :“你像鸭,你全家都像鸭!”
  司机愤然离开,几秒后冒盈盈才意识到相机丢在车上,两人一路追在后面喊“等等,我们像鸡,我们像鸡”,然而,心灵受到伤害的司机叔叔毅然绝尘而去,留下这对小情侣在夕阳的余晖中无语凝噎。
  好吧,破财消灾,我认栽,那么还有更倒霉的事情吗?
  残酷的现实立即给了我一个肯定的答案。当时我正在上自习课,唐明煌哭丧着脸跑来敲窗户,我看他面色焦黄,印堂发黑,立即意识到他必有血光之灾。他带我到一个隐蔽的地方,吞吞吐吐地交代了发生的事情,我顿时气得七窍生烟——他居然在送情书的时候被政教处主任当场抓住,主任一眼就看出这封情书是别人捉刀代笔的,一定要追查来源。这政教处主任正是唐明煌的亲舅舅,“宽以律己,严以待人”的那种,唐明煌从小就怕他。
  “那你招了吗?”我心存侥幸地问道。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摇头说没有,我这才放下心来,不料这家伙话锋一转:“我舅舅很凶的,我没敢招,就说我是帮别人送信的。”
  “他信了?”
  “信了,我说是帮你送的……”
  整个世界立即安静了下来,我犹如遭遇晴天霹雳,瞠目结舌地站在原地。我干吗好呢?我唱歌吧,唱我一闭上眼睛就是天黑,不,我瞪着眼睛也是天黑;那我笑吧,来个仰天长啸人神同悲,不,我此时笑得比哭还难看。现在他来找我干吗?难道他祸水外引,还倒戈当了政教处的讨逆先锋,妄图陷我于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或者周围埋伏了一帮刀斧手,只要我一上钩,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我拿下?
  “你别打我的主意,也别拉我下水,凭什么你作孽,我买单?”我这样告诫道,并且决心死扛到底,绝不当替罪羊。
  唐明煌踌躇起来,几秒之后他合掌恳求道:“这一次帮帮我吧!我舅舅不会轻易罢休的,他肯定要对笔迹啊什么的,被他截到的那封情书就是你的笔迹。”
  “妈的!不是叫你重抄的吗?”
  “我看你的字写得这么好,我又懒得写,所以直接拿你写的那封交了上去,还好你没有写名字,我才赖得掉。”
  他不依不饶,又贴了过来耳语道:“你帮我扛下这件事情,我肯定不会让你吃亏,我给你钱。”
  我当然火冒三丈,钱钱钱,整天就知道用钱摆平一切,写情书花钱请人代写,连出事了也要花钱让人给你擦屁股!他说这种话是对我人格的侮辱,是对我品德的玷污,我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岂肯容忍!
  “多少钱?”我问道。
  他此时又豪迈不起来了,伸出三根手指在我眼前晃了晃,我立即转身要走。他一把揪住我,又伸出两根手指,整个巴掌在我眼前晃,像要揍我似的:“五百,不能再高了。”
  我推开他的手,只是对他冷笑,他有些急了,追问道:“那你开价,你说多少,只要不超过一千,我都答应。”
  “现在索尼刚出来一款新相机,听说非常不错,你不准备弄一台吗?”
  他愣住了:“你也太黑心了吧,那个好几千呢!”
  “我的胃口当然没有那么大,我只是想要你现在用的那台旧的,反正你也不怎么用,拿出去也丢人,还不如给我,你让你家里重新给你买一台新的。”
  果然不出我所料,唐明煌居然面如桃花地咧开嘴笑了,他笑得那么开心那么甜,仿佛看见了希望,也看见了未来。
  他这样的纨绔子弟在思维上独树一帜,实物远远不及现金来得靠谱,而且他只在乎自己口袋里钞票的增减,丝毫不在乎将灾难转移到父母头上。经过一番斡旋,唐明煌答应这个周末回家把那台旧相机拿来送我,而我则深明大义地扛下这件事情。
  政教处主任很快发下请帖,邀请我过府一叙,我雄赳赳气昂昂地过去了。我淡定地敲门,听见主任应了一声,我推门进去,当我跨进门槛时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脑袋一下子炸开了——百密一疏,我居然忘记问那封情书是预备送到谁的手中了!
  主任的桌上放着一个叠成心形的小玩意儿,从颜色上看,正是我写的那封情书,看来这主任年轻时也是一把好手,居然看完后又将那封情书还原成心形了。主任是一个年方四十的男人,他穿着讲究,还热衷风水,此时他坐北朝南,明亮的窗户在他的眼镜片上投影成一块亮斑,将他烘托成一个睿智的独裁者。我的目光一直落在那封情书上,指望他能够主动提到那女生的名字,好让我尽早准备一下素材。学校的政教处和明朝的锦衣卫差不多,作为“东厂大总管”,主任绝不会轻易透露案情,而是要我亲口供述。
  “知道喊你过来为了什么事情吗?”主任的这句问话很规范,我在那些公安破案的电视剧里经常看到,相当狗血。面对这样的问题,辩解情书不是本人写的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他肯定会追问一句“我说过是你写的吗”,于是一顶不打自招的帽子扣了上来。
  我没有答话,只是眨巴着水汪汪的双眼与他对视,眼神中透露着诚恳,透露着敬畏,透露着一股视死如归的气概。他沉默了几秒,最终还是败给了我的眼神,他将那封情书丢出来,说:“这个是你写的吧?”
  我摇头,大义凛然地说:“不知道。”
  “你自己写的,你怎么不知道?”
  我惊诧了:“我还没有承认,您就认定了是我写的,莫须有吗?”
  主任一时答不上来,面红耳赤得跟便秘似的,我猜他心里一定憋着一句话——如果你是我儿子,我肯定当场把你打死。可我是他儿子吗?他敢打死我吗?他打得死我吗?
  答案是否定的,所以我有恃无恐。他干咳了两声,试图摆脱尴尬:“那你说吧,这个是不是你写的?”
  我假意侧着脑袋观察那玩意儿,而后伸手拿了过来,他原本准备阻拦,犹豫之后又停住了,大概是怕再次被戗。我小心翼翼地拆开,飘逸的笔迹映入眼帘,果然是出自本人之手。然而我没有得意忘形,因为我惊悚地发现唐明煌连收信人的名字都没有加上,也就是说我连自己正在追求哪个女生都不知道。
  “唐明煌已经承认了,说是你让他去送信的,你有什么话说?”
  “没有。”
  主任终于找到了爆发点,他拍案而起,怒斥道:“身为学生,不思进取,居然整天想着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急着早恋干吗?”
  我悲伤地聆听教诲,却差点笑场,我的两块腹肌因长久的憋气而隆起——早恋这么重大的事情当然要趁早,等上大学了再搞还叫早恋吗?小黑哥曾经教导过,没有早恋过的人长大都后悔没有早恋,正如上过大学的人大都后悔上过大学。
  “你说吧,发展到什么地步了?”
  “谁?”
  “当然是那个女生!”
  “要是有发展,那还要情书干什么?”我又差点笑出来,看到他愠怒的神情后我收敛了一些,规规矩矩地答道,“一点都没有发展,我连她的名字都说不上来,只是对她有一点好感。”
  主任更加恼怒了:“你这是什么人生观?只有一点好感就写这种肉麻的东西,这叫什么?这叫玩弄感情!在以前这就叫耍流氓!是要被定罪的!”
  我静观其变,敌不动我不动,敌一动我就乱动,保持冷静的头脑是很重要的。主任来回踱着步,突然停了下来,斩钉截铁地说:“不行,安泽义,你必须把你的父母叫过来,学校是一个教书育人的地方,绝不容许你在人生的道路上走偏,更不容许你成为害群之马。”
  “我不!”
  “不?”
  “不。这东西没有题头,也没有落款,正文里也没有谈到早恋,只是说互相认识一下而已,我不认同它是情书的说法。”
  主任大概没有想到我会矢口否认,竟然无语了,这一招既非太极拳,也非八禽戏,而是借鉴兔子蹬老鹰之玄妙,汲取四两拨千斤之精华,方练就如此境界。他把我手中的那封情书拿过去重新看了一遍,眉头渐渐地皱了起来,可能真的发现没有什么暧昧的内容。我也对这位政教处主任产生怀疑——如果他具备师德的话,此时应该向我表示祝贺才对,为什么他愁眉苦脸的,难道巴不得我出事?
  他点了一支烟,将打火机重重地丢到桌子上,而后直勾勾地盯着我。这种妄图用眼神征服世界的方式用在别人身上也许会有效果,但在我看来如同小孩子玩过家家一般幼稚,小学老师也惯用这招,但我早已免疫。他无计可施,只得循循善诱道:“如果真的没有什么,那再好不过,我们只是希望防患于未然。学校是学习的地方,不是让你们来这里交际的,以后不要再发生这类事情了。”
  他说到这里,又把那封情书拿起来看了看:“你看你写得多露骨,‘每当你出现在我眼前,都是那么优秀,那么光芒四射’,作为一个学生,你不去向别人的优秀成绩看齐,只注重别人的外貌,像话吗?”
  既然他已经偃旗息鼓,我也不再惹火上身,只是低头听训。
  他看了看时间,已经快到放学的时间,于是挥手让我离开了。
  走出阴森的政教处,我如释重负,却又看见一片光明。我以为这是一次疯狂的赴死之旅,不料竟是有惊无险,丢失相机的灾难就此转移。我那台丢失的相机是别人送给我爸的礼物,用了两年了,折价只有几百块,远远不如唐明煌的旧相机昂贵。
  不过从此以后我就在政教处挂名了,一旦再有风吹草动,主任和他的锦衣卫们必然会将我推出午门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然而,唐明煌这样的人却可以逍遥法外,付出小小的代价就可以让别人当替罪羔羊——记得以前我爸说,被送上断头台的坏人通常只是一个利益集团的所谓义士,背后的大佬雷打不动地稳坐钓鱼台,原来在校园里也是如此。
  唐明煌生怕我顶不住压力,跑去翻案,第二天就把他的相机双手奉上,我趁机夸大我遭受的残酷待遇,他居然相信了,拍着我的肩膀说:“难为你了,真是好兄弟!”
  我丝毫不担心东窗事发,他那么忌惮他老舅,躲都躲不及,更不可能主动询问。我捧着那台相机反复地鼓捣,心中欣喜万分,就赚钱方式而言,有的人卖劳力,有的人卖身体,有的人卖才华,有的人卖技术,而我这算卖什么?大概是卖脸面吧。
  没过几天学校召开期末考试电视动员会议,领导们在闭路电视里正襟危坐,重复着一套又一套的废话,他们自己讲话自己鼓掌,看上去有些滑稽。然而他们很快就给观众带来了亮点,政教处主任突然清了清嗓子说:“下面我要讲一件重要的事情,全校师生都要引以为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同学们原本都各做各的事情,打瞌睡的打瞌睡,写作业的写作业,谈恋爱的谈恋爱,但听到这话以后都抬起头来看电视,因为政教处主任爆出来的料大都具有十足的娱乐性。
  政教处主任的目光呈一百二十度角扫射状,看上去很深邃,估计是在对着摄像机假想面前有千军万马聆听训斥:“这段时间政教处了解到某些同学蠢蠢欲动,女同学招蜂引蝶,男同学写情书求爱。你们把学校当成什么地方了,婚介所吗?”
  他说到这里时停顿了一下,开始拿杯子喝水,这是给同学们一个哄笑与讨论的机会,相当于相声演员甩出包袱后环顾观众席期待掌声。果不其然,从各个教室里传出了哄笑声,那声音极其沉闷,像来自阴冷山洞中的冷笑。政教处主任继续说道:“不过由于情节较轻,该同学反省态度较好,我们决定暂时不予追究,但如果以后再有此类事件发生,必定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我似乎听见全校四分之一的同学发出牙齿打战的声音,尽管主任并非针对他们,但是敲山震虎的威力还是让他们惊悚了,他们都如坐针毡,生怕大难临头。班主任老师也在教室里来回巡视着,不时地发出一声冷笑,我真想揭竿而起给他一个耳刮子,笑什么笑,你没有青春过吗?!不过政教处主任没有穷追不舍,很快就转移到其他话题上,这四分之一的隐藏罪犯都松了一口气,校园里的肃杀之气随之消散。
  章鱼发短信过来说:“这下你牛了。”
  卫薇的短信也跟了进来,她说:“安泽义,你厉害。”
  我一头雾水,不知道他们发什么神经,手机却疯狂地震动起来,那些熟悉或不熟悉的朋友纷纷发来贺电。我当时就震惊了,回复卫薇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你自己不知道吗?”
  “不知道。”
  卫薇只是回了一句“哈哈”,笑而不语。我只得下课后去询问章鱼,章鱼那厮立即娓娓道来。原来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情书事件从政教处流传了出去,并在广大人民群众的口传中弄假成真,现在我花花公子的头衔已成既定事实,根本无法改变了。章鱼说:“你追女生也不通知我一声,何必躲躲藏藏的呢,不把我当哥们儿?”
  “拜托!我还不是帮你擦屁股!你把我的相机弄丢了,我回家交代不了,只能帮唐明煌顶罪,把他的相机骗过来。”
  我原以为章鱼会感动得泪流满面,不料他惊诧得瞠目结舌,指着我吼道:“安泽义,没想到啊没想到,你居然是这样一个薄情寡义的家伙,为了物质就出卖自己的感情,我怎么会认识你这样的败类,我情何以堪啊!”
  我蒙受这不白之冤,百口莫辩,愤怒之下追讨那台相机和他以前的债,他当然没有能力偿还,一路骂骂咧咧地跑了。
  这就是我的兄弟,一个装模作样的闷骚男,而且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此时上课铃声乍响,我只得暂时作罢,回教室上课去了。

作者: ●ε ●草莓香气    时间: 2013-11-14 20:22
第二章
[六]防火防盗防师兄防不胜防
  人生就是一场徒步旅行,如果发现前方趴着一只臭虫,你千万不要惊呼,因为说不定再走几步你还会发现一只蛤蟆。案情渐渐明朗,唐明煌生怕我翻案,也怕他舅舅深入民间挖掘案情,于是散布流言,让这起冤假错案成为板上钉钉之事。对此我没有提出异议,只能在深夜独自抚摸那台相机,以这种方式来自我疗伤,多么忍辱负重的铮铮铁骨啊!
  然而并不是所有事情都能让我处之泰然的,其中的一些事实令我羞愧难当,原来唐明煌试图用那封情书打动的女生是简洁。那天傍晚我仍然内心单纯地跟着简洁,想和她一起走,不料她突然转身恶狠狠地盯着我,厌恶地说:“你别和我一起走!”
  “怎么了?”我仍然一脸单纯。
  她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甩着手愤然离开了,我愣在原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此时章鱼和冒盈盈跟了上来,他嬉皮笑脸地调侃道:“喂,干吗呢?阴沟里翻船了吧!我早就说过情书那玩意儿不靠谱,你自己也承认,怎么就以身试法呢?”
  “TMD,我到底怎么了?”我捏起拳头,恨不得和他当街单挑。
  “你要是自己写情书给简洁,那也合情合理,谁让你是一文艺小青年呢。可是你帮唐明煌写情书给她,这也太离谱了吧!”
  “唐明煌?”我松开拳头,瞬间惊悚了,“简洁?”
  “你装,你继续装!”章鱼甩下一句,飘然走远,那冒盈盈对我做了一个鬼脸后也跑开了。我站在晚风中苦苦冥思,终于灵光一闪,理清了其中的关系。我连忙打电话给唐明煌,问道:“问一下,你那情书是给谁的?”
  “我没有告诉你?我们班的简洁啊,你认识?”他仍然嬉皮笑脸的,电话那头人声嘈杂,不时传来男女嬉闹的声音,估计他又和那帮混混吃喝扯淡去了。我没有再听下去,咬牙切齿地挂断了电话,却无话可说,毕竟错在我当时没有问明。联想到上次金属钠失窃事件,我不禁仰头成四十五度角望着苍天——天哪!为什么我老是撞在枪口上,你玩我是不是?!
  从简洁的反应可以看出来,校方肯定对她施加压力了,譬如委婉的威胁或警告。她原本就每天生活在水生火热中,上学在她看来几乎是家人给予的恩赐,她从不敢做与学习无关的事情,而今我的误伤让她像兔子一样蹦蹦跳跳地逃回灌木丛,我再试图用一棵青菜接近她可就难于上青天了。
  那天我从蛋糕店门口经过的时候忐忑不安,生怕被她发现,我也没有敢再往里张望,里面飘出的芬芳像驱蝇香一样将我这只苍蝇赶得远远的。我担心很多事情,最担心的就是她遭遇了什么事情,是否又有老师说难听的话了,是否还通知她的家长了,其中任何一件事都会让她陷入尴尬的境地。
  晚上我洗完澡正要上床睡觉,卫薇忽然发短信过来,她说:“安泽义,你以前不是说你大学之前肯定不谈恋爱的吗?”
  “是啊。”
  “那你怎么去追那个简洁,还闹得沸沸扬扬的?”
  我无话可说,又不能承认我是替唐明煌顶罪的,只得回复一串句号过去,以此表示自己不想解释。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种事情就像用橡皮擦毛笔字一样,越擦越黑,我索性不去理睬。不料十几分钟之后卫薇又打电话过来:“我和简洁的关系还不错,要不要我拉你一把呀?”
  “真的假的?”我忍不住惊诧起来,简洁平时与人交往得很少,身边为数不多的朋友也是那种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好学生,她怎么会和卫薇关系不错?
  “骗你有糖吃啊?!”卫薇依然故作神秘,仿佛这样就能让我感兴趣似的,然而,我果断地对她的话感兴趣了,“你也知道的,她平时很低调,我们只有私底下才处得好,很多事情她只告诉我,怎么样,眼红吗?”
  “啊?只肯告诉你?给我讲讲,有些什么事情。”
  “你做梦!”卫薇大义凛然地拒绝了,“咱俩是朋友,但我和简洁也是朋友啊,我哪能为了迎合你而去出卖她呀!”
  我原本打算锲而不舍地追问,但转念一想,又担心会传到简洁耳里,造成负面影响,于是掐断这个话题。此时卫薇在我眼里瞬间变得金光四射,我决意今后抱紧她的大腿,搭一段顺风车,让她给我打个前哨。我和她没有什么共同话题,除了简洁,我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开始讲述与简洁的交往历程。
  卫薇是一个很优秀的聆听者,由始至终她都认真地听着,偶尔会插言提问,这或多或少让我免于唱独角戏的尴尬。一刻钟后我竟然一不小心坠入了梦中。迷迷糊糊中我听见卫薇在电话那头说晚安,但我不想睁开眼睛,就这样一直睡了下去。几年以来我从未如此畅快地讲述我的感情,我的梦境阳光明媚,我的心情轻松惬意。
  兆宁高中与兆宁初中并无隶属关系,两者之间相隔一座小公园而已,用一则成语形容就是鸡犬相闻,嗯,对,鸡犬相闻。兆宁高中的院墙里传出的是庄子《逍遥游》,而初中的地盘飘出的是“Hi,I am Jack,what’s your name”,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上,于是高中生们瞬间拥有了磅礴的优越感。高一学生在学校里是不享有优越感的,因为在高二学生面前他们是学弟学妹,在高三学生面前他们更是小辈儿。这种虚名不去争也罢,说点看得见摸不着的吧,高一学弟在感情方面一直受到高年级学长的“欺压”,学姐们对他们不屑一顾,而同桌的小女生却乐于追随高年级的学长。此情此景,正应了那副写实的对联:上联是“爱国爱家爱师妹爱我所爱”,下联是“防火防盗防师兄防不胜防”。
  高二年级有一个叫廖明勇的帅哥——当然,我不会承认他是帅哥——那厮居然看中冒盈盈了,义无反顾地发动追求攻势。章鱼当时就震惊了,跑过来揪住我的衣领连声问“怎么办”,仿佛他怀了我的孩子似的。我连抽带踹地甩开他,脑中的小宇宙立即转动起来,在长达十分钟的冥思苦想之后,我终于没有想到办法。
  这种事情的核心人物当然是冒盈盈本人,她虽然早熟,但也是生理成熟,而她的心理状况还停滞在襁褓阶段。当她知道自己得到学长的青睐,小女生的爱慕虚荣立马表露无遗,只要她从教学楼前的空地走过,她必然会用余光观察阳台上的学长是否在偷窥她,谈论她。面对她日益明显的矫揉造作,章鱼痛心疾首,他远远地指着冒盈盈,说:“你看她那闷骚样儿,这可怎么得了啊!”
  毫无疑问,无论他此时多么咬牙切齿,他还是十分疼爱冒盈盈的,绝不肯让她受委屈。所谓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他宁可落下残疾也不愿意衣衫不整。我决定不给予任何建议,人与人之间就是如此,如果仅仅倚仗关系亲密就口无遮拦、推心置腹,那真是典型的自以为是——我爸的原话。我相信我爸的经验之谈是从腥风血雨里洗刷出来的,我绝不愿意从反面去验证那些真理,那是必然要吃亏的。
  高一女生的脑袋构造还太简单,一封情书、一块手绢或者地摊上一块发光的玻璃片儿就能将她们勾走,不过这个局面即将结束,因为我们要升高二了。
  我拍了拍章鱼的肩膀,说:“忍忍吧,等那个廖明勇到了高三,他就没工夫再盯你的妞了。”
  章鱼悲愤欲绝,但也只能暂且忍气吞声,冒盈盈从楼梯间走上来,不再像以前那样如慢镜头般奔跑着喊着“章鱼哥”,周遭的气氛顿时僵冷了。章鱼此时眺望远方,假装对冒盈盈毫不在意,一分钟后我提醒道:“瞧你这姿态端得多正,人家早就不见了。”
  他尴尬地放松下来,尽管故作镇定,但愤恨的情绪欲盖弥彰,年轻人真是气血旺盛,一点都不含蓄。按照学校规定,每天下午三四节课主要用来自习,现在我要去操场“自习”体育课了,场地有限,去晚了只能干瞪眼。章鱼听说要去踢球,立即抛开悲伤,和我一起向操场狂奔而去。来操场“自习”体育课的人真多啊,有打篮球的,有踢足球的,有打网球的,我们被这浓郁的学习气氛深深地感染着,赶走两个小喽啰,加入踢小场足球的行列中。
  章鱼身材清瘦,踢小场足球的技术相当不错,他信奉南美足球理论,力求实用与美观有机结合。一些不明真相的同学从球场路过,看见他手舞足蹈地玩假动作,都以为这厮在抽风,一小部分思维奇特的才认为他在跳舞——你可以在他的假动作集锦中找到兔子舞、国标舞和肚皮舞的痕迹,甚至还有如今红极一时的《nobody》舞步的痕迹。判断力差的对手在他如梦如幻的舞蹈面前常常迷失自我,瞬间处于一种莫名的催眠状态,而章鱼趁机带球突破。
  我与章鱼玩了这么多年,他越是玩这些伎俩,我越是觉得他淳朴,破解假动作的方法很简单,直接伸脚将球捅飞,临走时还呸他一脸。他终于绝望了,索性死气白赖地躺在草坪上,见此情景我也退场,刚才被赶走的那俩家伙乐颠颠地上来补缺。
  “小泽……”这厮忽然神经兮兮地叫我,“那啥,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你是不是很想主动帮我一把?”
  “又要帮你补课?”
  “嘿嘿,不必那么麻烦,”他低着头欲言又止,最后他厚着脸皮说,“要是补课真有效果的话,我还交什么学费啊……你考试的时候把答案给我呗……”
  我顿时就震惊了,我们压根儿不在一起考试,传答案简直是痴心妄想,除非我能把字条折成飞机射向窗外,绕过睽睽众目,落在另一间教室的章鱼面前。然而章鱼丝毫不妥协,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这次期末考试与高二分班挂钩,他实在不想在差班混了。他摸了摸我口袋里的手机,说:“人类在发展,科技在进步,与监考老师的斗争也面临日新月异的变化,我们要与时俱进,开拓思路,别在一棵树上吊死嘛。”
  他的这段话如果丢到我爸的办公室里,说不定会被秘书当成红头文件放进机要室的保险柜里。
  章鱼显然更加相信作弊得来的结果,倘若某一道选择题比较困难,我们都靠掷橡皮得到答案,他必定认为我掷出来的答案比他掷出来的更具准确性。所以说,自信是多么重要的玩意儿。
  我十分无奈地接受,谁让我命中有幸摊上这样一个废物呢。从各个方面不懈努力地拖着我的后腿,真是难为他了。此时章鱼又直勾勾地盯着操场中央,我顺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看见那个叫廖明勇的学长正在那边踢球。廖明勇长相一般,与章鱼算是半斤八两,不过身板更加壮实,毕竟多吃了两年米饭。廖明勇刚好抬头擦汗,不经意地与章鱼目光相接,所谓情敌相见分外眼红,即使相隔二十米,我还是感觉到大气气压陡然变得沉甸甸的。他们死死地对视了几秒,而后将头别向一边。这一幕对我而言很有教育意义,原来男人之间争风吃醋是这么不堪入目的。
  我假装没有看见,目光转向别的地方,却发现一个有趣的景象——简洁从不远处的形体房走了出来,身边还簇拥着一帮小女生。卫薇刚好也在其中,两人走得很近,她扭头发现我,特意揽过简洁的胳膊,然后对我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作为一个羞涩的时代青年,我居然十分厚道地脸红了,当即想起一个集童话背景与现实含义于一身的成语:狐假虎威。简洁没有发现我,她目不斜视地往前走着,在其他表情各异的女生的衬托下更显得气质独特,那一刻我真想跪谢苍天,高呼一声“啊,我醉了”。
  简洁一心扑在功课上,今天居然有空和卫薇来形体房玩,可见两人的关系的确不一般,我以后再也不敢小觑卫薇了。对于这样一个关键人物,我反复思量,觉得无以为报,决定在考试的时候也给她发一份答案。成本只不过一毛钱而已,却能够做成一个天大的人情,真是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

作者: ●ε ●草莓香气    时间: 2013-11-14 20:22
[七]他必然是上苍派来给我下绊子的
  暑假前的半个多月理应是最紧张的时候,但我们还是光明正大地得到了五天的假期,因为兆宁高中被设为高考考场。这样的假期具有别样的情调,正如坐在暖炉边看着窗外在雷雨中挣扎的行人一般,如临大敌惶惶不安的高三学长衬托出我们的幸福,尽管我们终有一天也要重复他们走过的路。
  由于社会主义教育事业的蓬勃发展,市区一所原本排名第二的高中正以马不停蹄的速度向兆宁高中逼近,严重威胁到了兆宁高中在全市的统治地位。领导们担心龟兔赛跑的故事在现实中上演,于是在赐予了我们五天假期的同时,也赐予了我们无穷无尽的作业,其量之大令人发指。当然,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所以我们在作业领域进行周密的统筹——我负责搞定数理化的答案,卫薇负责搞定政史地的答案,冒盈盈负责搞定英语的答案,章鱼全程观战。
  作案地点是在兆宁镇的肯德基,我们点了一大堆食物饮料,然后加班加点地赶进度。一个女服务生居然是本科在校生,她遵循顾客至上的宗旨,文理双修地帮我们摆平了一些题目。这位学姐出手不凡,面对英语试卷她以平均每题三秒的速度一路勾选下去,我们当时就惊呆了。
  店里很多客人对我们投以鄙视的目光,他们大都像广告里的那样,一边啃着汉堡,一边玩笔记本电脑,或者翻阅时尚杂志,对我们这种土包子十分不屑。我感到非常自卑,以后我要好好学习,像他们一样卓尔不凡。我要穿着郭敬明提过的各种名牌,坐在星巴克咖啡厅的落地窗边,沐浴午后的温暖阳光,然后淡定地翻看科技类书籍《母猪的产后护理》,享受别人投来的艳羡目光。可是艳羡又有什么用,哥的小资情调不是你们能够模仿得来的,嗯哼。
  我们花了半天时间才扫清作业,余下的时间就舒坦多了,我带上那台卖身赚来的相机,和他们出去闲逛。我们决定去幕府山另一侧的景观林区玩耍,那里生长着郁郁葱葱的大片桃树林,此时正是一个绝好的时节,不但适合拍摄人面桃花别样红的艺术照片,还能吃到野味儿——虽然全是素的。
  临出发时我接到唐明煌的电话,他磨磨蹭蹭地打探情书事件的定论,我当然将事情描绘得严重许多,但他可能从哪里听到消息,对我的话并不相信。最终他说明目的,他认为我替他顶的罪责没有他想象中那么重,没有理由获得那么高的报酬,所以他要求我归还相机。我当时就笑了——这孩子太实诚了,怎么可以开这种幼稚的玩笑呢,想让狮子拉屎还算正常,但想狮子吐肉可就不太实际了。
  “兄弟啊,人要尽其才,物要尽其用,人类才能发展,社会才能进步,世界才能和谐。那台相机我都已经用得顺手了,你怎么忍心拿回去呢?”我握着相机,十分坚定地拒绝了他的要求。
  “可现在我想要拍照呀!”
  “美好事物之所以美好,是因为你心中存在对它的憧憬,而不在于你的拍摄工具,你用手机拍照不就得了,再说了,你拍照技术比得上冠希哥吗?”一番循循善诱之后,我果断地挂断了电话,呼朋引伴地走了。小镇没有区间公交车,所以我们是骑车过去的,我载着卫薇,章鱼载着冒盈盈,一路蜂飞蝶舞鸟语花香。即将离开小镇范围时我收到一条短信,是唐明煌发来的,他说:“哥们儿,你狠。”
  他大概真的恼火了,果真是为富不仁,偏偏盯着这台相机不放,令人怒发冲冠。这次假期好好摆弄一下这相片,等玩腻了就归还给他,省得他唧唧喳喳吵个不停。我说过我不会轻易得罪这样的纨绔子弟,毕竟这台相机没有什么升值空间,注定要被数码产品不断更新换代的滚滚浪潮吞没,而唐明煌可就不同了。
  人生在世,有时需要相信命运的存在,在章鱼面前我更是笃信这一点,他必然是上苍派来给我下绊子使坏的。他站在蓄水池的边缘给他的早熟妞拍照,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就是那么毫无预兆地、就是那么猝不及防地,相机以优美的姿势坠入水池中,溅起史上最昂贵的水花。尽管打捞工作当即展开,但是为时已晚,相机灌得像一只瓢似的,早就变成了一坨废品。我们面面相觑,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最后章鱼底气不足地说:“我赔给你……”
  “赔什么赔啊!”我愤然夺过相机,检查一番后发现回天乏力。从小到大章鱼弄坏我很多东西,游戏机、玩具、手机,现在又连续毁我两台相机,真是天煞孤星下凡。然而我从未有过让他赔偿的念头,他又不是故意的,为了一两个物件伤了感情太不值得。
  不知道哪门学科上说过,像是哲学又像是物理,它说物质是永恒的,必然此增彼减,当前的形势也是如此。相机已经报废,必然有人要吃亏,我肯定不会自掏腰包,章鱼刚才主动赔偿的请求也不过是装样子,那么暂且让唐明煌兜着吧。他对相机的需求可能只是一时脑袋抽筋,过了那个当口也就不折腾了,大不了请他吃一顿饭抬举他一下。
  高考结束后校园里一片狼藉,复习资料散落在四处,苦了我们这帮学弟学妹,一整天都忙着打扫卫生。面对此情此景,教我们历史的老学究露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他站在窗边俯视校园,哀叹道:“三年啊,就算一块石头焐在被窝里也能焐出感情,何况还是三年里传授他们知识的教科书,居然轻易就撕碎了满地扔,有辱斯文啊!”
  那几天我们敬爱的班长留校充当所谓的志愿者,他亲眼目睹学长们聚众撕碎课本试卷的情景,在接受我们采访时他动情地说:“I have a dream,希望有一天我们能够沐浴在自由理性的空气中,将这些教科书全部毁灭,化作春泥更护花。”
  郑松最近比较激愤,前两天一起踢球的时候他对我说,几年来他为人师表省吃俭用,存款只够向丈母娘交一种被称为“彩礼”的赎身金。即使抱得美人归,他还得伸手套取父母毕生的积蓄去缴纳购房首付,成为一名光荣的房奴车奴,此生都疲于还贷。他曾经是多么心高气傲的青年,期待成就一番事业,不料一套格子间似的房子就把他牢牢地摁倒在地。
  这段时间他也与我走得很近,看得出来他的心态开始转变,开始在意我家的背景——他旁敲侧击地打听我爸的身份。当他问及我爸与教育系统的关系时,我当即看穿了他的意图,我没有点破,只是假装没有提防地应答着,尽力让他死了这条心。
  我曾经以为他是一个坚守原则的人,尽管我知道原则这东西有时候就像水闸一样,顺应情势去决定开和关,但我还是感到很失望,十分失望。看上去光鲜的老师尚且如此,我身边的其他人又会怎样?比如章鱼,比如简洁,比如我自己。
  上次放假时我让卫薇替我办一件事,帮我悄悄地搞一两张简洁的生活照。卫薇是一个办事牢靠的人,她很快便传来几张照片,照片不但画面清晰,而且都是从正面拍的,简洁在镜头面前似乎非常拘谨,眼神里有一丝慌乱。除了拍摄证件照,她几乎没有机会拍摄生活照,像深居简出的灰姑娘一样,让人忍不住心生怜爱。我问道:“她知不知道照片是给我的?”
  “当然不知道,人家简洁对你好像没什么好感,我说帮你拍的话她肯定不依。”卫薇狡黠地笑道,“帮别人拍照挺好玩的,要不要我以后帮你多拍一些呀,会不断更新哦!”
  我喜出望外,立即两眼放光地点头,如果真的可以这样,那么我兴许可以得到简洁的照片集锦。倘若有一天可以得偿所愿地和她在一起,或者不得不终结这段寿命不详的单恋,我会把这些照片全部还给她,那该是多么浪漫并狗血的结局。
  “不过,总不能让我白忙乎吧,你说对不对?”
  “你说怎么办?”
  卫薇侧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摇头说:“算了,我暂时想不到,哪天想到了再告诉你,到时候你别拒绝我就行了。”
  “好吧。”我不假思索地应允,抓着手机乐颠颠地离开了。放学回家后我就把照片存进电脑,一个崭新的收集癖好诞生了。人生真是太无趣了,除了上课和考试之外就只剩下吃喝拉撒,这是多么悲哀的事情。《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的保尔说,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耻。而我某天白发苍苍地躺在摇椅上回想这段枯燥的岁月时,我可以问心无愧地说:“我收集简洁的照片去了。”
  学校管理层在假期时间的安排上从来不算吃亏的账,高考期间我们休息了几天,但报应接踵而至,最后一个月的周末都被补课日程填满。本来我准备请唐明煌吃饭,把相机的事情搪塞过去,看情形只能暂且搁置一下。
  我就是传说中的突击党,平时吊儿郎当,考前一个月拼命冲刺,博览群书,奋发图强,加上天资聪颖,可以轻松地进入班级前十名。我其实也想当一个好学生,每天晚上一边洗脚一边吃饭一边看书一边听英语,然而为了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我忍痛放弃了这个美好的愿望。
  章鱼也收敛了许多,他其实蛮要面子的,不想让我认为他游手好闲坐等考题答案,整天坐在教室里复习功课。当然,他之所以有这样的表现,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只能得到选择题和判断题的答案,文字解答题还得自力更生。高二就要按照学科分班,冒盈盈要去文科班,章鱼想和她凑到一个班级,必须把他政史地这三门弱科的考试成绩弄得漂亮一些,否则他家那信奉理科至上的爹娘绝不会答应他读文科的。如果有人说章鱼的本质是一个人渣,我绝对举起四肢赞成,但人渣也有温柔的一面,他对冒盈盈的感情的确可圈可点。
  简洁十分刻苦地复习着,我在学校大门口等不到她,有一次我放学后趴她班级教室门口窥探,她刚好抬头看见我,愣了两秒,然后低头继续写作业。尽管她的目光一晃而过,但我仍然捕捉到了,她眼里的复杂情绪,我一时半会儿说不出具体内容。此时有人轻轻咳嗽了两声,我转身发现卫薇站在我身后,她眨巴着双眼,嘿嘿地笑着,问道:“你在偷窥啊?”
  “是啊,”我尴尬地挠了挠头皮,“不过已经被她发现了。”
  “真悲哀,看我的,我可以光明正大喊她出来玩,你羡慕吧?!”
  我点了点头,但随即又摇了摇头,说:“我几乎没有看见她出去闲玩过,马上就要考试了,她更不可能浪费时间的。”
  卫薇撇嘴哼笑了一声,闪到教室门口,招手说:“简洁,我们在操场玩羽毛球双打,少一个人,你一起来玩吗?”
  我站在拐角处,没有看见简洁的反应,但出乎意料的是,十几秒后她走了出来。她看了我一眼,又飞快地移开视线。卫薇对我得意地笑了笑,牵起简洁的手,两人一起往楼梯口走去。简洁的身体十分瘦弱,她亦步亦趋地跟着卫薇,像一个羞涩的妹妹。我很想去操场上看她们打羽毛球,但转念又担心会搅了简洁的兴致,于是转身离开了。我有时觉得自己有些神经质,竟然会忌妒卫薇,忌妒她可以与简洁毫无顾忌地交往。诚如章鱼那厮所说,他来生一定要做一个女人,那样可以自由地出入女浴室。我祝他来生投胎好运。
作者: ●ε ●草莓香气    时间: 2013-11-14 20:22
[八]抄袭有理,作弊无罪
  期末考试如期而至,考题有点难度,不过对我没有造成太大的阻碍,我火速地答完试卷,然后偷偷地给章鱼和卫薇发短信。短信的内容适度加密,加密方式十分简单,1234对应ABCD。凭借娴熟的手法我很快作案完毕,神不知鬼不觉。
  试卷的批改工作是“直播”的,数学老师在台上一边监考英语考试,一边批改数学试卷,放学之前部分考试成绩就泄露出来了。高中生比较在意排名,他们一直统计着总分,旁敲侧击地打探别人的成绩,盘算自己的名次。对此我不屑一顾,争什么争呢,又不发奖学金,这次考得太好了,下一次的进步空间从哪里来?
  章鱼得偿所愿,这次成绩足以让他体面地回家交差,而选择题比重很大的英语科目的成绩甚至可以让他光宗耀祖。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激动得讲不出话来,仿佛我是给他老婆接生的医生似的。不过不久之后他的话将我击倒,他居然将答案转发给他的那帮狐朋狗友了,他每说出一个名字,我就忍不住如一阵秋风扫落叶般地忧郁了一下。我无法想象这样一个场面:英语满分一百二十分,那些一直在三十分水平线徘徊的差生的成绩忽然在一场考试中集体飞升到九十多分,那该多么壮丽华美啊!
  幸好这是期末考试,不是平时的月考,所有学科考完之后全校师生作鸟兽散,都无暇理睬那帮公子小姐考试成绩的异常。我夹起尾巴度过最后几天,直到正式放假才松了一口气,倘若这件事情被学校管理层查实,我将面临恐怖的惩戒。
  离校前我在教学楼的厕所里拉了本学年最后一泡那啥,刚刚扎好马步就听见有人匆匆闯进来推开隔壁的小门,然后一记惊天地泣鬼神的重型屁咆哮开来,我不假思索地问道:“章鱼哥,你连大便都这么讲排场啊?”
  果然是章鱼,他一边气运丹田,一边问道:“你怎么知道是我?”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这点功力小意思。”
  “闻什么啊,闻屁吧你!”
  我们就这样开始扯淡,不要拿卫生来说事,乌龟老鳖没有一个是讲卫生的,照样长命百岁。原本只是谈论暑假安排,他去新马泰,我去澳大利亚,出国归来后我们穿着裤衩去农村的小河洼里抓鱼摸虾。提到考试答案的事情,他倒不以为意:“你放心好了,就算学校把这件事情上纲上线了,我也不会把你招出来的。”
  “你不招,别人可说不定。”
  “你怕什么啊,直接收你短信的不就我和卫薇吗,其他人都不知道答案的来源,到时候我就死扛着不说出来,他们能奈我何?”
  我这才稍稍放下心来,人多嘴杂是保守秘密的大忌,只要克服这一点,那么安全指数就高多了。正当此时,另一侧隔间的门嘎吱一声被推开,一个人一声不吭地快步走了出去。章鱼开玩笑地问道:“你就开一下你的慧耳,听听刚才那人是谁!”
  我轻蔑地哼笑一声,没有答理他,但转瞬间我们都陷入沉思之中——天机已然泄露。脑子里一片空白,我懊悔得几乎便秘,那人说不定是本校的老师或是某个主任,也说不定是学生会某个立功心切的干事。刚才我们互相说到了对方的名字,身份已经暴露,倘若那人跑去举报,那么我命休矣。
  我提着裤子站了起来,心情极其惆怅,我实在没有想到在厕所这样一个五谷轮回之所,百无禁忌之地居然没有言论自由。在这个关键时刻,算得上明智的选择只有两个,一是负荆自首,一是负罪潜逃。经过快速的思考,我觉得第二个选择比较靠谱,于是趁早逃之夭夭。我当天返回市里躲了起来,章鱼连夜逃回乡下奶奶家。我们潜伏两天后与各自的娘亲一起飞离了中国。
  表姐在澳大利亚定居,她带我出去玩,我看到了考拉和袋鼠!
  我白天到处拍照留影,回到住所就将照片上传到网络相册里,与我身边那帮爱装的男女一样,我将每张照片都注释上地点天气人物事件心情以及感想。然而与章鱼相比,我真的有失水准,他也照猫画虎地拍照上传,并且在照片上配上一段唯美的文字,矫情得百转千回。我绝不会冤枉他,凭他那点连检讨都写不出的破文笔,无论如何都写不出这种无病呻吟的文字,大概是冒盈盈代写的。电视剧里经常说,恋爱中的人都是盲目的,有时还会智商低下审美倒退,看来果然如此。
  尽管我在异国他乡玩得开心,但是作为一个忠君爱国的青少年,我没有乐不思蜀,并且无时无刻不牵挂着祖国母亲,因为我害怕作弊的事情东窗事发。半个多月后我结束澳大利亚之旅,忐忑不安地飞了回来。我妈到她的牌友家显摆去了,而我马不停蹄地赶回家打开信箱,学校寄来的成绩单赫然出现在眼前。
  我获得班级第六名,与前五名的差距不算大,音乐零分,体育满分,美术刚好及格,思想品德一栏上是空白的。我再仔细阅读班主任写的评语,发现他写的是内涵文:“该生天资聪颖,勤于思考,乐于助人,但学习积极性不足……”
  不就是一例行公事的评语嘛,居然写得这么委婉,说我乐于助人,这到底是在夸我还是损我呢?难道是在影射我作弊的事情?不应该呀,听说评语都是很早之前就写好了的。
  章鱼也从新马泰回来了,他爹看到成绩单,十分开心,因为章鱼的英语分数高达九十八分,是他平时英语分数的四倍。不过他爹看到评语后有些生气:“该生在校与老师学生打成一片。”他爹认为这是极其严重的品质问题,打打学生也就算了,哪能打老师呢?
  章鱼没敢解释,因为他爹比较爱面子,一直认为自己当年初中毕业的学历堪比如今的本科学历。他坐车来市区玩,我们两个人一起去体育场踢球,爱装的我们言必称澳大利亚如何如何美丽,新马泰如何如何风光宜人,惹得那些土包子差点和我们打成一片。我们找不到什么乐子,于是打电话喊卫薇出来玩,孔子说三人行必有“意思”,比如我和卫薇一起损章鱼,或者我和章鱼一起捧卫薇。两男一女是十分微妙的组合,通常会出现二龙戏珠的场景,两个男生围着一个女生拼命地吹捧争宠,极尽谄媚之能事,这和感情无关。
  卫薇接电话时正准备外出,她说要去赴一个朋友的约,对方已经约过她几次,这次她终于决定前往。我正要放弃,她却开口道:“算了,我去你们那边吧。”
  由于章鱼是远道而来的客人,我和卫薇尽地主之谊,主动让他请客吃饭,他也欣然应允。三人在一家不错的餐馆坐下,一边吃饭一边聊天,我也顺便提到作弊的事情。卫薇咬着筷子想了一会儿,说:“暂时没什么发现,不过我觉得学校肯定会发现的。”
  “为什么?”
  “我们的答案没有太大的出入,几乎一模一样,选择题的正确率很高,那么多人的考试成绩陡然上升,说没作弊谁信哪!”
  我无奈地点头,怨恨地看着章鱼,章鱼赶紧低头研究面前的这盘菜里放了几斤盐几桶油,不敢正视我犀利的目光。我们学校每年开学初期都会杀鸡儆猴地“法办”一些人,尽管我一直认为这种类似严打的做法有违法治精神,但老师们认为它的威慑作用十分有效。从他们的世界观角度来看,我这种协同作弊的行为已然是罪大恶极,应该直接推出政教处斩首示众。
  “别担心嘛,即使学校知道了这件事情,他们顶多也只是私下处理一下,不会上纲上线的,更不可能搞开除处分那一套。”卫薇说到这里,又眨巴了一下眼睛,认真地举起手说,“真的,我可以保证,可以打赌。”
  “为什么?”章鱼顿时来了精神。
  “这次我们学校的统考成绩全市第一,但只是险胜,一中的成绩紧随其后,教育局还特意表彰了我们学校,给学校拨了一笔专款奖金。如果现在学校大张旗鼓地处理这件事情,一中肯定不会罢手,教育局也会难堪,谁会捅这个马蜂窝啊!”
  我仔细一想,觉得她说得有几分道理。
  卫薇成竹在胸的姿态让我十分诧异,我一直以为她不过是一毛丫头,但她居然将我们看不到的利害关系看得那么分明。不过她很快又恢复了孩童一般的天真表情,用筷子蘸了盘中的汤汁,放到唇边抿了抿,又嘟着嘴巴将筷子放了下来。
  “不喜欢吃吗?”我问道。
  她摇了摇头说:“不是,蛮好吃的,不过这里面有辣椒,吃了会长痘痘。”她在食物上面的挑剔是全校闻名的,连高三的学长都知道高一这个叫卫薇的女孩,连米饭都得用开水涮一遍,将上面的残留油花漂涤干净,据说这样有利于减肥。别人都说她的身材非常好,前凸后翘的,腰肢细得像蜜蜂,但我不大喜欢,我更喜欢简洁那样儿的——简洁挽着袖子,踮着脚尖做蛋糕的样子漂亮极了。
  卫薇的电话响了起来,她抱歉地笑了笑,将来电掐断,但两分钟后电话又响了起来,她只看了一眼就又掐断了。我和章鱼都好奇地观望着,她有些尴尬,只得勉强接听。对方可能是她的家长,反正不太受欢迎。卫薇的语气一直不太友善,似乎一直催促着对方结束对话。女孩的家长就是麻烦,整天担心女儿被别人拐走,却不知道现在已经进入了女拐男或者男女互拐的年代。章鱼家在这方面表现得比较具有代表性,张家爹娘从不担心儿子的去向,即使儿子在外面被一帮如花似玉的姑娘包围了,他们俩都不会有所行动。
  卫薇简单地敷衍了几句,草草地挂了机,她嘟着嘴巴用筷子戳着鲟鱼,似乎闷闷不乐。我试探地问了一句:“你家老爹吗?”
  “不是。”
  “老娘?”
  “也不是,”她幽怨地哀叹了一声,摇头说,“唉,有点郁闷,不提了。”
  既然她不说,那么我也不想继续追问,尊重隐私是基本素质,刨根问底什么的最讨厌了。按照既定方案,我们仨一起去公园的湖里划船,盛夏骄阳似火,湖面上倒是十分清凉。游船管理处的大音响里播放着《让我们荡起双桨》,大叔大妈们坐在小船里眉来眼去,那场面一眼看上去十分喜庆十分欢乐。章鱼打算喊冒盈盈过来,她住在遥远的乡下,即使风尘仆仆地赶来,天也已经黑了,届时章鱼必然热情地留她过宿。冒盈盈在他的调教下已然阅历丰富,她法眼一开就洞察到了章鱼的心机,她十分镇定地说:“我‘大姨妈’来了。”
  章鱼瞬间体贴起来:“那就不用来了,这么远的路,你要照顾好自己啊,多喝点开水,不要在空调房里待得太久,着凉了可就麻烦了。”
  听到他如此虚伪的关切之言后,我胃里一阵翻腾,眼前浮现各种颜色的斑点,仿佛油花在水面扩散。章鱼的博爱又转移到我这边来,他问道:“你怎么了?”
  “我可能晕船……”
  “可是我们还没有登船呢。”章鱼一头雾水,不过卫薇站在旁边嘿嘿地坏笑起来,其实她这样的妞还是挺有趣的,领悟能力超强。上次我与同班女同学一起值日打扫卫生,相处一年我都不晓得她的名字,为了缓解当时的尴尬气氛,我决定讲一个笑话给她听。那是一个十分经典的冷笑话,这么年来它养活着我为数不多的幽默细胞,泡妞吹牛都靠它,实在是劳苦功高。
  “一只企鹅从南极出发,走了四年才走到北极,它敲着一间冰屋的门喊道‘北极熊快出来,我来找你玩’,北极熊开门说‘这里不好玩,还是去你家玩吧’,于是它们手拉着手唱着歌往企鹅家走去。”
  讲完这个冷笑话,我极力忍住笑,憋得面红耳赤,然而该女同学兴致勃勃地听完,眨巴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我,问道:“然后呢?”
  我不禁大窘:“没……没有然后了,就这么多……”
  她侧着脑袋想了半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继续扫地,我至今仍然记得她最后瞥我时的眼神,那眼神透露出一种对我智商的怀疑。普通的笑话都会在最后关头抖一个特大号的包袱,讲述者的脸上写着“SURPRISE”,聆听者的额头上刻着“哇塞”。这类笑话对演技的需求比较高,精细到对语调的掌握,相比之下平铺直叙的冷笑话比较适合我。然而冷笑话要求听众的智商比较高,一旦遇到愚钝的听众,它的存在顿时失去了意义。
  倘若当时与我一起打扫卫生的是卫薇,她必然不会让我陷入尴尬的境地,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所以我果断与卫薇同船共渡。其间,她又接到一个电话,她听了片刻后颇为不耐烦地说:“我在公园划船玩呢,不去了!”她挂了电话,想想又将手机彻底关机,继续与我聊天。
  我知道自己不该多问,于是将目光瞥向旁边——章鱼独自一人划着一条船,他像一只从未下过水的猫一样,畏畏缩缩地抓着双桨,游船在离岸不远的地方打着转,他那模样滑稽极了。

作者: ●ε ●草莓香气    时间: 2013-11-14 20:22
[九]羞涩的少年总有一种装逼的情怀
  我提前去兆宁镇,在幕府山的别墅里住了一个礼拜后刚好开学,我好几次从简家的蛋糕店外面走过,看见简洁孤零零地守在店里,她要么趴在柜台上写作业,要么扎着天蓝色头巾打理待售糕点。相比之下,我是那么游手好闲。没有一技之长的我,整天坐吃山空,说不准以后还是一个啃老的废物,我情何以堪哪!
  简洁的弱项是化学,她选择文科的几率比较高,尽管我一直希望可以与她同班,但机会到了面前我却犹豫不决。高中的文科无非就是死记硬背,我在这方面并不擅长,再加上自己吊儿郎当的态度,跟着简洁选择文科简直是自寻死路。爱情的力量是伟大的,但我自己还不够伟大,再三权衡之后我决定选报理科。卧薪尝胆,忍辱负重,再经历两年隔墙偷窥的单恋生活,才有机会与她进入同一所大学。象牙塔,据说那是知识的殿堂,但稍稍目明耳聪的人都知道,那座用象牙打造的高塔已经升华为恋爱的殿堂。
  章鱼得偿所愿,他与冒盈盈坐到同一间教室,打情骂俏,整天厮守。那位廖明勇学长进入高三毕业班,再也得不到自由,偶尔看见他趴在五楼的阳台上发呆,眼神里充满了幽怨,仿佛压在五指山下遥望飞鸟的弼马温。据察,此人从未谈过恋爱,活到高二才在生理与心理层面上陡然得到升华,而他的首次恋情居然无疾而终,实在令人扼腕叹息。
  有些事情不是我能够预料得到的,原本声称和我一起选报理科的卫薇却食言了,她的名字赫然出现在简洁所在的政史⑵班的花名册里。我顿时弄清了事情的原委,她们俩在我的面前做了小小的配合,仅仅一个假动作就把我忽悠了——卫薇来忽悠我选报理科,甚至自己假意迈出一步,等我填报结束她就大功告成,帮助简洁甩掉我这个讨厌鬼了。我一直对卫薇采取笼络政策,但显然我低估了女生闺密之间密不透风的关系,她们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一切瓦解手段不过是藐小的尘埃。上午整队出操的时候我目光如炬地盯着隔壁队列里的卫薇,她后退着往简洁身边靠,我投鼠忌器,只得灰溜溜地缩回自己班级的队列里,她又得意地嬉笑起来。羞涩的少年总是有一种装逼的情怀,我当时不敢被简洁发现,又希望被她发现,好让她从自己强大的威慑力里揣摩到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地位。
  简洁一如既往地面若寒冰,不苟言笑,仿佛与周围嬉笑怒骂的人群处在两个空间。夏天清晨的阳光穿过水杉树枝叶的罅隙照射下来,落在简洁的睫毛上,未经雕琢的清秀面容绽放出令人动心的光彩。她不和别人说话,只是定定地望着操场不远处,我顺着她的目光望了过去,一截矮墙的墙头上蹲坐着两只黑灰色的家猫。它们一大一小,似乎是母子,大猫使劲地舔着小猫的脑袋,舔得小猫摇摇晃晃的,几乎要从墙头上坠落。大猫似乎对当前位置不太满意,叼着小崽子的脖子迅速转移,两个可爱的影子从墙头上消失,只有一撮狗尾巴草随风摇曳。
  简洁收回目光,抿着嘴巴一声不吭,脸上依然是波澜不惊的表情,那一刻我很想摸一摸她的头,抚慰一下这个乖巧的孩子。正当我心猿意马的时候,政教处主任像鬼魅似的从操场边缘飘过,他的目光从我的脸上一扫而过,我整个人都晃了一下,当即将视线转向别处。他虽然不知道情书事情的真相是什么,但毕竟歪打正着地探知了我对简洁的情愫,倘若刚才我的花痴模样被他发现,恐怕他又要大做文章了。
  我对卫薇充满怨恨,但她嬉皮笑脸地凑过来,我的怨恨就像憋了很久却毫无声响的闷屁一样随风而去,不是因为我软弱,而是因为我善良。既然她是简洁的闺密,替简洁着想也在情理之中,而她的本意并非与我为敌,我又何必自寻烦恼呢?不可否认,卫薇似乎天生就具有一种说不清的魅力或者能力,她似笑非笑地盯着别人,对方大都会感到内心躁动且迷离——这是章鱼说的,而我仅仅是赞同他的观点。
  别人都说卫薇对我怀有某种“粉色”情愫,对此我不予置评,因为我自己也感受到了。尽管我对她至多停留在贪婪其美色的层面,不能深入到情感层面,但她给予的那些暗示着实让年少的我感到一丝亢奋与欣喜,卫薇好歹也算是本校一朵花,对她垂涎三尺的男士可达两位数之多。我明白,作为一个道貌岸然的君子,我理应义正词严地表示拒绝,譬如“卫薇同学,请你自重”,可惜我做不到!那是野蛮人才会有的野蛮行径,我实在做不到!我竟然喜欢那种被人关注的感觉,甚至刻意摆出一副比平时更英姿飒爽的姿态来吸引她,我不得不为此而深深忏悔。
  我选择的科目是物理与化学,纯粹而彻底的理科,整天都在研究能量哪里去了,原子哪里去了。这样的生活虽然让人觉得枯燥,不过与文科班比起来,已然十分幸福。考试时文科生可能扯半天淡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摸到出题者的意图,而我们理科生完成一道题以后基本上已知道对错。有趣的是,我们的理科题的最终答案几乎都是工整的数字,倘若有一天我们中间出现出类拔萃的顶尖学子,被选拔到某某高科技研发机构,必然经常对自己的演算结果感到怀疑:普里斯发克密,为什么这个结果不是整数,这不符合考题规矩呀!
  隔壁班级的选修科目是化学和生物,对于这个班级的命名,学校领导十分伤脑筋。由于“物”字是物理学科的特定指代,只能用“生”字来指代生物,“化生班”听上去太卡通,外人以为这是农技站;“生化班”又太霸气,让人有一种未来战士的错觉。经过一番痛苦的心理斗争,本着共建和谐社会的原则,他们毅然决定挂上“化生班”的牌子。
  唐明煌偏偏在化生班落户了,也就是在我班级的隔壁,平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我原本要归还那台相机,可惜章鱼那厮将相机毁了。有一天唐明煌独自在教学楼的阳台上吹风,从侧面看上去十分忧郁,我不禁暗骂一声装逼。我向他打了一声招呼,他扭头看了我一眼,稍稍往旁边挪了挪,给我腾出一个空间。为了舒缓气氛,我问道:“在看哪个美女呢?”
  他没有答话,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抖出两支出来,将其中一支递给我:“抽烟吗?教师都去开大会了,没人抓的。”
  我四下观望了一圈,尴尬地接了过来,却只是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他径自给自己点了烟,淡蓝色的烟弥漫开来,他说:“安泽义,你对你现在的生活满意吗?”
  唐明煌问出如此深邃的问题,我一时搞不清怎样回答才好,眼前不禁浮现出各种感人肺腑的琼瑶式对手戏,并且是两个男性之间的。如果某个女生走火入魔,想和我比拼内涵,我倒是愿意一试,反正大家都寂寞,男同胞就算了。我直入主题地说:“那个相机的事情很抱歉,本来想还给你的,但是不小心弄坏了,所以……”
  “哦?”
  “真的,出去玩的时候不小心掉进水里了,好几个人在场。”
  他扬了扬眉,侧头问道:“哪几个?”
  “章鱼和他家妞,我和卫薇——卫薇,你认识的吧?”
  他点了点头,漫不经心地吐了一个烟圈,沉默片刻后又问道:“你不会专程来说相机的事情吧?那天我是忽然有事急用才向你要的,我现在想想也觉得自己太不厚道了,说好送给你了,哪能再要回来呢。兄弟你说得对,那玩意儿在我手里也不是寿终正寝的命。”
  我不得不承认,唐明煌的处世之道确实不错,以后在哪里都是吃得开的。既然他已经想开了,我也不必大费口舌去扯淡,这算是皆大欢喜的局面。我正准备提议请他出去撮一顿,忽然听见楼下有人喊道:“哪个不怕死的居然在这里抽烟?”
  我们俩被吓了一跳,唐明煌呛得眼泪都出来了,而我情急之下迅速将手里的那支烟搓成一团。不过我们很快就镇定下来,因为喊话的不是什么学校领导或老师,而是古灵精怪的卫薇同学。她仰脸望着上面,在看清我之后先是惊讶地啊了一声,随即又脸色阴沉下来:“哟,胆子不小嘛,自己抽烟也就算了,还带坏别人,你去死吧!”
  走廊上以及楼下的很多同学都把视线投了过来,当众受到美女的责难,我羞愧难当,正要耐心地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不料她已经飘然而去。哦,shit,骂人之后不等别人回复就跑了的人最讨厌了!唐明煌对我哼笑一声,似乎有些冷嘲热讽的意味,他把烟头掐灭后丢进垃圾篓,下楼去了。
  卫薇的举动让我不能理解,只是普通朋友而已,她至于这么卖力地干涉我的生活吗?
  下午放学的时候我又遇到卫薇,她的暴戾之气荡然无存,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我本来打算澄清刚才的误会,但简洁与她站在一起,我没有机会开口。简洁依然不与我说话,甚至懒得看我一眼,我感到十分挫败。后面的两个女孩提着网球拍,似乎又要去打网球,我让开一条道,目送她们离开。她们即将走下楼梯的时候,卫薇忽然回头问道:“安泽义,你想不想过来一起看看啊?”
  “你们玩你们的,我看了干吗?”
  “玩呀,”卫薇笑得有些狡黠,“很好玩的。”
  卫薇的话明显是一个陷阱,我倒是愿意往里跳。我刚要欣然应允,忽然撞见了简洁的目光。她对我皱起眉头,欲言又止的样子,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更应该参考她的态度。既然她对我仍然有所抵触,我只得将溢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我对卫薇摆了摆手,灰溜溜地走开。临走时我又偷窥了简洁一眼,心中不免有些沮丧,她像一只永远处于防范状态的兔子,眼神中游离着犹豫和狐疑,我想重新得到她的信任恐怕很难。此时我不禁想起琼瑶奶奶偶像剧中的一个场景,含香公主捧着情人蒙丹的脸,深情地说了一句莎士比亚风格的台词:“哦,蒙丹,我真想拿一把熨斗把你紧皱的眉头抚平。”
  动画片里的章鱼哥一直是悲剧人物,而现实中的章鱼哥也幸福不到哪里去,如今他遭遇了一件让普通男人都无法接受的事情——有人给他扣绿帽了。暑假期间他与冒盈盈来往不甚密切,这给了高三学长廖明勇可乘之机,他果断地对冒盈盈展开了攻势,而这所谓的攻势几乎不曾遭遇任何抵抗,与急行军毫无差别。冒盈盈仅仅扭捏了两下,就与学长娇羞地搅在一起了。可惜她的保密工作不太严密,两人刚刚进入深暧昧状态就被章鱼发现了。当时冒盈盈的春心已然荡漾开来,廖明勇鼓动她与章鱼分手,与他携手迈向幸福的明天。
  章鱼果断地与她撕开脸皮大吵了一架,当时我也在场,但他们丝毫没有顾忌我的存在,彼此用激烈的言辞攻击对方。我当时享受了一场听觉盛宴,也领略到传统古典汉语言文学与后现代汉语言文学之间的碰撞,当时的情形太精彩了,我不妨截取一段以供观摩。
  章鱼:“我待你不薄,你为何忘恩负义,与他人暧昧不清,你这将置我于何种境地,岂不是潘金莲再世?”
  冒盈盈:“你管偶嘞,你凭审末管偶,你有审末权匿管偶,你管偶做审末(你管我嘞,你凭什么管我,你有什么权利管我,你管我做什么)?”
  章鱼顿时无语了,尽管平日里他都嚣张地吹嘘自己视女人为衣服,但冒盈盈是他唯一的贴身小裤衩,他一时还真丢不了。冒盈盈明显有些心虚,她见章鱼不说话,连忙溜走了。章鱼没有阻拦,继续扮惊呆状,偶像剧里都是这样演的,可以表现主人公伤心之甚。
  “节哀顺变吧!”作为一个观众,我觉得这句台词比较靠谱。
  章鱼的情绪十分低落,一直以来冒盈盈对他百依百顺,乖巧得让他引以为豪,今天她的言辞的确刺痛章鱼的内心了。他的用情之深令鄙人佩服,但是他的幼稚也让鄙人不屑一顾:女孩对你温顺不是因为你征服了她,而是因为她要用温顺来征服你,哪天她想换一个奴隶,温顺也就不复存在了。
  我原本打算找冒盈盈深谈一次,转念又觉得这种事情还是少参与为妙,此时的恋爱就像菜市场讲价,免费试尝是平常的事情,我去冒充消费者协会的人没有意义。这样的比方同样适用于章鱼身上,他免费试尝那么久已经算是占了便宜,卖菜的都不介意,他又何必念念不忘?章鱼哥,你的修炼之门已然开启,加油呀!
  当天傍晚放学后我从学校门口经过,冒盈盈和廖明勇正在超市那边打情骂俏,她手里拿着一支绿豆冰棍,含在口中舔来吮去的样子十分诱惑。看到我以后她有些尴尬,一边假装和别人说话,一边慢慢地转过身去。我当时都觉得好笑,你爱和谁在一起关我什么事,反正绿帽子又不扣在老子的脑袋上。
  有一个词叫“自寻烦恼”,意思是说痛苦是自个儿酿的,还有一个词叫“自得其乐”,意思是说快乐也是自己鼓捣的。周末我照例在章鱼家的阁楼上玩游戏,他却老是心不在焉,不时地拿起手机观望,引得乌龙球不断,他的巴西队以十比零的比分败给中国队。
  与一个毫无斗志的人玩一场毫无对抗性的竞技游戏,这简直可以申报吉尼斯世界最无聊纪录,我也懒得和他浪费时间了。我们趴在阁楼的窗口往下望,初中高中的女生们趁周末出来逛街购物,我们刚好一饱眼福。如今夏秋交替,天气转冷,女生们开始用长靴丝袜打扮自己,倒是比夏天袒胸露臂时更加养眼,我指着一个正在街上购买减价内衣的妞说:“看,那双腿多长呀,脸蛋又好看,现在你和冒盈盈分手,这是老天爷多给了你一次机会,你就敲锣打鼓庆祝去吧,难道你真的想和她待一辈子?醒醒吧你!”
  章鱼盯着街上那个漂亮的女生,眼睛放出光芒,我知道他已经被我的话打动了,荷尔蒙分泌旺盛的人都是软耳根。他忽然坚定地点了点头,说:“给爷扣绿帽子?哼,明儿我先去把她们班的英语课代表勾搭上,她们俩关系不好,我先给她扣一个!”
  我不禁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是何等正宗的精神胜利法!
  我相信对章鱼而言今天是一个美好的开端,他将抛弃沉重的历史包袱,去迎接美好的明天,下一场恋爱必然和现在一样刻骨铭心,他也仍然假扮一个情感真挚并且热烈的深情男。
  从他家出来后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沿着兆宁镇的街道走了一圈,往简洁家的蛋糕店里偷窥一眼。她并不在那里看店,我只得失落地走开,她也许在家洗衣扫地,也许在家忍受斥责,总之不会像我这样游手好闲。如果简洁与我的出身背景颠倒一下,那该会是怎样的局面呢?我可能无法忍受继母的虐待,整天逃学混世;而她则是一个众人瞩目的公主,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世界就是这样不公平,它偶尔会制造一些完美的典型来供人瞻仰,但大多数时间都在制造不平衡的落差,让人们劳碌一生去改变现有的状态。
作者: ●ε ●草莓香气    时间: 2013-11-14 20:22
[十]我被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孩绑架了
  我爸今年四十五岁,在中国官场里属于青年干部,而我也即将成为青年学生,这真是一个喜剧现象,青年干部和青年学生是一对父子。我很少过问他的事情,对他也没有太深的感情,不过我知道家里的经济命脉都与他头顶的乌纱帽密切相关。我妈经常出去打牌,偶尔是姐妹间的正常交际,但大多数都是政商色彩浓厚的牌席。在外人眼里,我爸妈的关系十分冷淡,处于婚姻名存实亡的状态,但在经济上他们恪守既定的规则,我爸帮人办事,而我妈则向那些人提供感恩的机会,回报方式各种各样,有时是一张支票,有时是一摞现金,有时是一支股票,有时是具体实物。
  我爸应该算是一名贪官,不过他在贪官中又是清廉的,尽量按照程序办事,收受的也不过是事后的酬劳。按照常理来说,我应该属于既得利益者,但奇怪的是,我一直觉得这是一件可耻的事情。我希望我爸是一个清官,一个人人敬仰的清官;我希望天下为公,世界大同。我猜想我爸年少时期兴许和我的想法差不多,慢慢地就被同化了,这不是贪婪,而是生存。
  今天我爸忽然回来说要带我们赴宴,对方邀请我们一家过去,我本来有点抵触,觉得他带一个年轻貌美的女秘书过去就可以了,总比带老婆孩子有面子。我妈怒目圆瞪,一眼就把我的嚣张气焰打压下去,我只得乖乖地换好衣服,和他们俩一起登车离开。这个时候我才明白我妈不光是一只母老虎,还是一只纸老虎,私下里装得如同坚强的容嬷嬷,一旦站在我爸的面前,她就变成夏雨荷了。
  今天的宴席据说十分重要,对方是一家建筑工程集团的老总,他倚靠我家这棵大树已经乘了几年的凉,从一个小工程队发展到如今的规模。这种依附关系算是十分正常的,譬如一项资金上亿的建筑工程放在桌面上,派给甲乙丙三家公司都是合乎法律程序的,那么最终花落谁家呢?他们肯定不会唱着歌跳着舞然后猜锤子剪刀布,至于竞争手段是什么那就只能意会了。
  之所以这次宴席邀请的是我们一家,是因为对方将出资让我出国留学。这种资助行为相当于每年几十万元的长期贿赂,可是没有人说什么,因为这可以演变为合法的奖学金,也可以演变成我在国外的勤工俭学。
  宴席订在一家不算奢华的酒店里,我们在服务生的引导下进入包厢,对方老板已经恭候多时,我爸赶紧双手合十地道歉:“不好意思,迟到这么久,女人出门就是麻烦,几套衣服换来换去,最后还是穿了第一套。”
  老板笑了起来:“说起迟到,我们家才是专业的,家里两个女人,现在还没有到,所以迟到的应该算是我们家。”
  我顿时就蒙了,关键词是两个女人,说得如此露骨,简直太开放了。今天我是一个谦逊的后生,除了安静地观望之外我不准备插话,即使他们讲我能够听得懂的隐晦的黄色笑话,我也会瞪大明眼假扮茫然天真。我们坐了十来分钟,有人推门进来,果然是两个女人,但我顿时惊诧得瞳孔急剧收缩,毛孔瞬间张开。
  哦,shit,是卫薇!
  卫薇的身份一目了然,我以前只知道她家是开公司的,却不知道是具体干吗的,她没说,我也没问。她明显精心打扮过,穿得十分隆重,还特意化了妆,比素颜时……难看多了。平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今天却在这样的场合遇到,两个人都有些尴尬。她倒没有表现出惊诧的样子,只是淡淡地笑了笑,直接坐到我身边,似乎事先就知道我会出席。她管我爸叫伯伯,却又管我妈叫阿姨,我当时愣了一下,感觉匪夷所思,她父亲也纠正道:“你这孩子总在关键时刻掉链子,伯伯的爱人应该是伯母啊!”
  我妈一边摆手说不碍事,一边侧过脸来看卫薇。
  卫薇赶紧站起来,解释道:“我也想叫伯母来着,可是她看上去比我妈年轻好几岁,气色那么好,我又不知道她是不是安泽义的妈妈……”
  她的话让我听着十分别扭,不过我妈倒是十分开心,她平生最喜欢的就是别人夸她年轻,哪怕恭维说她看上去十八岁她都会当真。曾经有一个小公司的经理请她吃饭,希望她帮忙通融一个政府采购业务,不过那位年轻的经理说错了一句话,使得本该属于他的单子飞走了,他说:“安太太保养得真好,就这样看上去,谁会相信您都五十多岁了啊!”我妈芳龄四十二。
  卫薇的话让包厢里的气氛陡然热烈起来,他们扯他们的淡,我则与卫薇说些学校里的事情,不知不觉就说到了简洁。有一个问题让我疑惑很久,我问道:“上次你过生日时我看见简洁送蛋糕过来,你的态度似乎不太好,是不是闹别扭了?”
  卫薇愣了一下,她仔细地想了想,恍然大悟道:“哦,你说那天啊,我当时是蛮生气的,我叫她不要出来送蛋糕,她那个妈叫她干吗她就干吗,她也太懦弱了。”
  听到这个解释后我心里舒坦多了,我原本担心卫薇将简洁当成一个跟班,大耍千金小姐的脾气,现在看来并非如此。我一直认为女人之间的钩心斗角,绝不逊色于男人之间的尔虞我诈,但她们的友情真挚起来也是细腻的,会设身处地地为对方着想。几分钟后又有三个人走进来,大概是卫薇父亲公司里的什么角色,专程过来作陪的。他们的话题比较复杂,大到家国天下,小到少儿不宜,男人们推杯换盏,女人们协助自己的丈夫劝酒或挡酒,忙得不亦乐乎。他们提到我和卫薇的时候,我们抬头与他们对一下眼,以微笑作为回应,然后继续说我们的话。面前的凉拌牛肉之类的小菜被我们两人一扫而空,那些清淡得像白开水一样的话题也被我们一一说完,卫薇低声说:“你还饿吗,不饿的话我们出去玩吧?”
  现在已经是晚上八点多,夜色笼罩了整座城市,阴暗的角落里蹲伏着各种危险分子,作为建设祖国的未来栋梁,我们岂可擅自深入险境?更何况,我最期待的水煮虾还没有端上来。然而她用右手轻轻地在鼻子前扇了扇,以此表示她对二手烟的排斥,我便陪她一起出来了。
  “不要跑远啊!”她母亲吩咐道。
  “知道。”卫薇一边应着,一边带上包厢的门。
  这家酒店坐落在护城河边,我们横穿一条马路,沿着河岸慢悠悠地走着,这就是传说中的散步。章鱼说从城市里出来散步的青年男女大都酒足饭饱,他们出来消化一下胃里的食物。此时河边正徜徉着这样的青年男女,他们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男的搂着女的,女的依偎着男的,仿佛正出演浪漫偶像剧。
  卫薇此时像迈入皇宫内殿的公主,走路姿势极其庄重,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弄得我都不好意思说话,只能斜视着偷窥两眼。她今天精心化过妆,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与平时十分不一样,一丝异样的情愫像潺潺溪水般从我心底涌了出来。一个想法在我脑中不停地盘旋,将我整个人都死死地缠住:我很想一亲芳泽,在这个暧昧的夜晚。
  “卫薇……”我低声喊道。
  “什么?”她终于扭头看着我,兴许是荷尔蒙在作祟,她眼里的光芒竟然让我感到一阵眩晕。倘若现在召唤一位专家过来,他必然要滔滔不绝地讲解什么是脑电波谐振,届时我就会十分坦然地点点头,哦,原来这是科学。
  “嗯……”我愣了好一会儿,随口问道,“你冷吗?”
  她羞涩地笑了笑,顿时百媚生:“有点,还好啦。”
  我点头“哦”了一声,却没有把衣服脱下来披在她身上,因为我只穿了一件短袖T恤,即使脱下来也披不上去,更何况我并不想当众裸奔。我们就这样深沉地往前走着,与无数对男女擦身而过,他们有的是两个青年,有的是两个中年,有的是两个老年,有的是一个青年一个中年,有的是一个中年一个老年,有的是一个青年一个老年,啊,人民群众的夜生活真是丰富多彩。如果小学生们秋游到此,他们的老师肯定会和蔼地说:“同学们,我们用‘有的……有的……’来造句吧!”
  随后一个孩子举手站起来,脑袋左右摇晃,深情地说:“啊,护城河边好多人啊,有的在抱抱,有的在摸摸,还有的在亲亲。”
  河边的环境太复杂,我们决定去附近的一座凉亭里待一会儿,亭子的周围生长着一些芭蕉树,可以遮挡一部分寒风。卫薇站在上风口,身上的香味幽幽地传了过来,和晚风一起忽强忽弱,忽有忽无,像一棵狗尾巴草似的挠得我身心瘙痒。她独自喋喋不休地说着话,问我各种问题,譬如喜不喜欢看日剧、有没有喜欢的港台明星,我愣了愣才回过神来,我第一次发现卫薇的侧影蛮漂亮的。她的睫毛长长的,鼻梁高高的,嘴巴小小的,令我有些失神。卫薇忽然转过脸来,刚好撞见我的花痴样儿,她微微低头抚了抚额前的刘海儿,轻声问道:“你在看什么?”
  我赶紧收回目光,尴尬地盯着自己的掌纹,气氛一下子降至冰点,不料十秒之后她忽然看着我开口说:“好看吗?”
  她似笑非笑地抿着嘴唇,眉毛轻轻地扬起,像在调戏邻家情窦初开的小男孩,我原本打算迎接她的挑衅,但最终还是将视线瞥向了别处。
  正如章鱼所说,在与女孩交往方面,我只是理论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
  我坐在石凳上,她也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穷追不舍,在我的身边坐了下来。我问道:“你经常和你爸妈出来应酬吗?”
  “不太经常,我不喜欢和他们一起出来。”
  “为什么?”
  卫薇想了想,无奈地笑道:“你能够理解吗?如果他们命令我必须出来参加应酬,那么另一方的家庭里必然有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男孩。”
  听她这样一说,我的心有一丝触动,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小时候我被父母带去赴宴,和那些如今已经不记得名字的小女孩坐在一起玩手指游戏,双方的父母都温柔地看着我们,不怀好意地笑着,当时我就一头雾水。随着年龄的增长,智商的提高,我开始懂得其中的猫腻,也渐渐远离这种交际场。
  “他们整天忙生意,平时很少管我,通常给我打一个电话,或者留一张字条,字条上压着一些钱。”卫薇轻轻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我就像他们俩的布娃娃,今儿给我戴个蝴蝶结,明儿让我去学什么乐器,一点也不考虑我到底希望得到什么。”
  “那你希望得到什么?”
  卫薇又是一声轻笑,说:“谈不上想得到什么,只想被他们真正地关心一下,和我聊聊天,问问我的学习,而不是一味地塞钱给我。”
  我将信将疑地看着她,不知道她是真的这样想的,还是刻意迎合我的心思,她也扭头看着我,那种眼神令我羞于怀疑。我们都是同一类人,从小养尊处优,在物质上没有热切需求,反而少了很多乐趣。同班小朋友因拿到一只布娃娃或是吃了一包干脆面而幸福不已,我却总是对此显得麻木,去年生日我得到一台日本本土原装的机械战甲限量模型,价格十分昂贵,我摆弄了两个小时就觉得索然无味。幸好我一向安于这种无聊的生活,不像其他哥们儿,为了追求所谓的刺激和新鲜,十七八岁时就去飙车泡夜店。
  “你今天怎么愿意跟他们出来了?”我又问道。
  她眨巴着一双漂亮的眼睛说:“我知道你会来,所以我才来的呀。”
  “就这么简单?”
  “是呀,”她看着我的脸,认真地说,“我喜欢你呀。”
  其实我很不喜欢她每一句话都带一个“呀”字,调侃味太重,像在和我开玩笑,毕竟表白这种事情在我眼里是很神圣的,所以我到现在都没敢向简洁表白。不过这些“呀”从卫薇嘴边吐出来,又特别好听,嗲嗲的,听得我身心一阵酥麻。她摆弄着衣服上的一个装饰物,叹道:“你还是救救我吧,上次我也被他们扯出来见一什么局长来着,对方家里有一大胖小子,说话时嘴巴都兜不住口水,我可不想跟他去什么澳大利亚。”
  “澳大利亚不是挺好的嘛,可以和土著哥们儿一起打打猎,拴一两只袋鼠看家护院带孩子。”
  “可我就不愿意跟那胖小子一起去!”她用力地哼了一声,眉头也皱了起来,看上去十分生气的样子。我本来打算趁势打趣一下,转念又止住话题,因为我意识到她这句话的另一层含义——她这次愿意配合应酬,是因为她愿意和我一起出国。
  这种隐晦的表白让我不禁动容,也有一丝不安,突然觉得肩膀沉重起来,我知道那是传说中男人的责任。我有些拘束,站起身来,沿着台阶走下凉亭。卫薇亦步亦趋地跟随着,悄无声息地挽住我的胳膊,宛如我的女朋友,我潜意识里是要甩开的,但我的身体却一直僵硬着。
  就这样,我被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孩绑架了。
作者: ●ε ●草莓香气    时间: 2013-11-14 20:23
第三章
[十一]龌龊的交易
  虽然那天晚上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是我与卫薇之间莫名地多出一层隔阂,我尽量不与她单独相处。当卫薇与简洁同时出现,我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膛,我担心卫薇将那天晚上的事情告诉简洁。这样的情绪持续一个多月才渐渐平复下来。
  两家在政商两界合作得很好,我爸替卫家公司促成不少业务,而卫薇的父亲投桃报李地馈送不少谢礼,其中包括现金。我妈暗示我说:“我们两家算是世交,希望你们这一辈也能延续下去。”
  她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我高中毕业后和卫薇出国留学,后面的事情不用说也知道,她老人家真是高瞻远瞩。这种狗血情节在各种电视剧中频繁发生,而结果往往是事与愿违,闹得不欢而散,现实里也八九不离十,起码我现在就有情况。
  我过得浑浑噩噩,不想与任何人说话,尤其是卫薇。有一天晚上我梦见去卫薇家玩,她的父母推门进来,命令我与卫薇结婚,而我的父母摇旗呐喊着。我立即被吓醒了,我明白,卫薇不仅是她自己,还是她父母的宝贝女儿。
  章鱼也过得浑浑噩噩的。他陷入失恋的泥潭中无法自拔,每天都仰头成四十五度角望天。对此我感觉十分自卑,章鱼哥就是章鱼哥,为什么他走的路线总是那么与众不同呢?当我暗恋简洁的时候他与冒盈盈爱得死去活来,当我开始堕落时他又走上感性路线,全身都弥漫着忧郁的气质。
  “再找一个嘛,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
  他吐出一个烟圈,悲伤地说:“在一起好几年了,哪能说忘就忘的,我真不知道怎样面对现在的生活。”
  “冒盈盈和那个廖明勇现在到什么地步了?”我问道。
  “不知道。”
  “想知道吗?”
  “想……”
  为了我的兄弟章鱼,我决定两肋插刀,去找冒盈盈面谈一次,周五下午放学比较早,我将冒盈盈拦下来。章鱼远远地望着,没有过来,我对他做了一个OK的手势,带冒盈盈去附近的麦当劳里坐着,给她买了一份新地。冒盈盈吃完新地,吮吸着手指,问道:“找我啥事?”
  “你和廖明勇现在怎么样了?”我直言不讳地问道。
  “还好。”
  “确定恋爱关系了?”
  冒盈盈笑了起来:“你觉得呢?”
  “确定了呗……”
  冒盈盈用镀银戒指敲着玻璃杯,轻蔑地反问道:“如果你是一个女生,一个男生带你出来玩,连冰棍都只舍得给你买一块钱的,你会愿意和他谈恋爱吗?”
  我立即联想到上次她在超市门口吃的绿豆冰棍,那种冰棍刚好一块钱,而章鱼每次都把早饭钱省下来给她买四五块钱的冰激凌。既然冒盈盈的话中已经带了荤,我也不再那么拘束了,继续问道:“那你们那啥了吗?”
  “那啥?”冒盈盈愣了一下,随即又恍然大悟地说,“你说的是上床吧!”
  我吓出一身冷汗,赶紧环顾四周,幸好没有人听见,否则我糗大了。冒盈盈丝毫不在意,她仍然一脸轻蔑地说:“章鱼带我去过一两百块一晚的宾馆酒店,再不济就去他家,那个傻学长居然带我去胡同里十块钱一晚的旅馆,我马上就跑了。”
  “也就是说,你们什么关系都没有?”
  “之前是没有,”冒盈盈将杯子里的残渣吸得嘎吱作响,思索片刻之后笑了起来,“但以后说不定啊!”
  “既然你不喜欢廖明勇,那何必还跟他在一起呢,章鱼对你还不够好吗?”
  “好是好啊,不过和他在一起太无聊了,一点激情也没有!再说了,现在不分手的话以后也会分手嘛,难道两个人在一起待一辈子?”她咯咯地笑着,旁人甚至会认为她笑得很单纯。
  “那现在你们先谈着呗,急着分手干吗?”
  “我也不想分手啊,我只是想找一点刺激而已,是章鱼自己把事情捅破的。”
  “找什么刺激?”
  她咬着吸管,诡异地笑着站了起来,隔着桌子在我耳边轻轻地说:“如果我和廖明勇在一起,章鱼知道之后会不会特别难过?”
  “会啊。”我一头雾水地回答。
  “如果我和廖明勇不再来往,继续和章鱼交往,直到他哪天甩了我,那他是不是就不会难过,而你也会觉得自己功德圆满?”
  这个问题有些犀利,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得愣愣地与她对视,最终我还是木讷地点了点头。她又笑了起来:“那好,既然你这样认为,那我就听你的,还和章鱼在一起,毕竟他对我很好,我对他也是有感情的——但我有一个要求,你会答应我吗?”
  “什么要求?”我十分欣喜,别说一个要求,十个都可以。
  她又靠近我耳边嘀咕了一句,但就是这一句话令我顿时呆如木鸡。她说:“你愿意和我偷情吗?我保证永远不让他知道。”她没有坐回去,而是保持那种半站半趴的姿势,故意向我展示她领口内的丰满身姿。我愤然站起身,准备离开,但无意间瞟见外面的大街上正往这边观望的章鱼,只见他手舞足蹈地向我比画着,我赶紧若无其事地坐下来,好像我已经做过了对不起他的事了。
  我是一个孤独的90后,从小被关在自己的房间里,与动漫游戏为伴,后来结交的大都是混混一类的朋友。章鱼是我唯一可以交心的朋友,我们彼此之间几乎没有秘密,我连银行卡的密码都告诉他了,他连偷看自己表姐洗澡都会把我带上。如今他在我面前仍然很坦诚,而我却暗藏城府,揣着不可告人的秘密,而这个秘密损害的正是章鱼的利益,我唯一的挚友。
  他坐在我身边说话,说要感谢我帮他挽回了冒盈盈,说要把那枚一直没舍得送给我的光绪通宝献上。我的心情十分糟糕,心里像塞满了稻草似的,我很想站起来对他咆哮一番“挽回什么啊!你自己重新找一个会死吗?”
  然而我没有勇气站起来,只能心底暗暗地叹气,他以为我不信,当真将那枚古铜钱拿了出来,塞到我的手中。古铜钱在我手心攥了半个多小时,它仿佛也有生命一样,有节奏地拱动着身体,我最终将它悄悄地放回茶几上。章鱼啊章鱼,我到底是在为你两肋插刀,还是在往你的两肋上插刀呢?愧疚感像一团毒瘴一样笼罩下来,我不敢将自己往高尚的一面想,否则我面对的不仅是我的背叛,还有我的虚伪。
  晚上冒盈盈发短信过来,言辞极其挑逗,我把手机关掉,去冲了一个冷水澡。失去的总是比拥有的好,我倒是希望章鱼在重新“挽回”冒盈盈以后移情别恋,那样我也好早日结束这次恶心的交易。
  她说周日下午来我家,她在短信称我为“小男人”,她说她是博爱的雅典娜,专门拯救我这种人。
  我气得骂了她一句。
  她却没有生气,回复说:“我就喜欢你这样的!”
  这就是当初章鱼身边的小女生冒盈盈,她假扮乖巧玲珑,故作小鸟依人,某一天她决定离开的时候就原形毕露,丝毫不在乎章鱼的处境。这也给了我不少启发,女生暂且栖身于某个她并不十分钟情的男生身边的时候,她们都有意无意地戴着面具,聪明一点的人不要轻易相信她们此刻的表演。无论我以后看见多么甜美的面孔,都会遐想它某天变得狰狞的样子,在心里永远保留着周旋余地,这种观念听上去比较残忍,却是一种有效的自保手段。
  冒盈盈回到章鱼身边,章鱼并不知道其中的内幕,认为这次风波证明了他们的爱情坚如磐石,禁得起各种考验。他和以前一样搂着冒盈盈到处显摆,给她买零食买饰品,把上次出国旅行时购买的纪念品全送给她了。冒盈盈是一个出色的演员,她一脸坦然地倚靠着章鱼,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偶尔看我时的眼神像鬼火一样飘忽不定。我不停地告诉自己,安泽义啊安泽义,记住她的面孔,以后倘若你身边的女孩这样微笑,她也许是在暗地里算计你。
  “小泽,礼拜六一起踢球去呗,兆宁初中刚刚铺了新草皮。”章鱼兴致盎然地提议道。
  我刚要点头应允,冒盈盈却在桌底下踢了踢我的脚,我只得拒绝道:“下个周末吧,这次不想去。”
  “那你干吗去?”
  我在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面前惊慌失措,竟然将目光投向冒盈盈,转瞬间又意识到这样的举动不妥当,赶紧挪开视线。
  “我就是这段时间挺累的,好不容易到了周末,想在家睡大觉晒太阳抓跳蚤……”
  章鱼“哦”了一声,没有再坚持,转而拉拢冒盈盈:“周末有活动没有,想吃必胜客吗?前段时间你出走,我攒了一些钱,帮我花点吧。”
  冒盈盈没好气地推开他的手:“得了吧,安泽义不陪你玩,你才想到我,你把我当替补啊!我才不去,我周末没空。”
  章鱼立即紧张起来,尽管他故作亲昵,但是他还是对冒盈盈与廖明勇的关系心存芥蒂,生怕他们藕断丝连或者死灰复燃。
  冒盈盈知道他心中的小九九,鄙夷地说:“怎么,担心我红杏出墙怎么着,高三周末都补课,我想出墙也没机会啊!”
  他这才欣慰地笑了起来,甚至对自己的妄自揣度感到惭愧,他这样率真的样子更加让我无地自容。现在他身边坐着的两个人,一个是他的恋人,一个是他的密友,却合谋在他背后捅刀,这个世界真是太疯狂了!
  我真想撕毁与冒盈盈的协议,让章鱼另寻新欢去,可是冒盈盈诡异的眼神让我望而却步:她会毫不留情地向章鱼揭露一切真相,然后光明正大地与廖明勇厮混在一起,届时谁也无法收场。
  起码我现在知道,一个不相关的人试图冒充救世主,调停别人的婚恋纠纷,那是多么愚蠢的行为。如今我进退两难,居然被一个小妞挟持得无法动弹,一世英名尽毁,倘若哪天章鱼得知真相,我恐怕连苟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
  “小泽,这个周末你就在家好好休息吧,我就不去喊你了。”章鱼体贴地说。
  “哦。”我点了点头,“那你干吗去?”
  “我也在家待着呗,你的PS2不是丢在我家嘛,我一个人玩个通关呗。”章鱼丝毫没有觉察到异样,自得其乐地回家去了。
  深秋的傍晚气温有些低,夕阳的余晖照在身上都没有一丝暖意,我站在岔路口发了一会儿呆,神情恍惚地往回走。离家最近的那条路经过简洁家的蛋糕店门口,我却绕了一条远路,至于原因,我也不知道。
  礼拜六上午陈姨来帮我做完午饭就回去了,我趴在床上睡到十一点多,忽然听见门铃响,我跑到窗口往外张望,看见冒盈盈正站在门口整理头发。今天的气温不过二十摄氏度,她却穿着V领T恤,窄边牛仔裤和一双褐色短靴。这大概是她认为最完美的一套行头。我拉开窗帘,远远地对她说:“门没锁,你把木闩拿开就行了。”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开门进来,小心翼翼地把门关好。
  我穿着拖鞋走下楼梯,她正站在门厅里发呆,一副拘谨的模样,那一刻我觉得她似乎没有那么讨厌了,甚至还有些可爱。两人装模作样地在客厅里见面,她乖乖地坐下,我礼貌地倒水给她喝,她微笑着说谢谢,我说不用客气。事实上呢,我正在驱赶心里的最后一丝愧疚感,而她兴许在思考怎样进入正式主题。此时她捧着水杯,环顾房子内部的装潢摆设,一脸的艳羡和好奇。
  “听说你爸爸是在市里当官的?”她问道。
  “什么官啊,公务员而已。”
  我以为我的解释很到位很有水准,不料她眨巴了一下眼睛,愣愣地问道:“那个,公务员是干吗的?”
  她这个问题看似愚钝,实则犀利无比,我顿时无言以对,挠挠脑袋就把这个话题糊弄过去了。她又站起来看了一圈,说:“你家可真大,里面又这么漂亮,我家就不行了,小得要命,我的房间还不足二十平方米。”
  她话锋一转,说道:“你的房间在哪里,带我去看看呗。”我猝不及防,着实吓了一跳,正如中学语文老师所说,这是文学创作上的伏笔和铺垫。高手果然不同凡响,前后衔接得天衣无缝,我居然在自己家被一个初来乍到的女生拐进我自己的房间。我指了指楼梯,说:“我的房间在楼上。”
  冒盈盈毫不客气地踏上楼梯,走在前面,我倒像客人似的走在后面。她走进我的房间,我反手将房门关上,她转身诧异地望着我的眼睛,随即镇定了下来,嘴角升腾起一丝胜利者的微笑。她一直都认为我是她的猎物,而我现在的确成为了她的猎物。
  “你急什么?”她一手挽着我的脖子,一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踮起脚尖来吻我的唇。一切都那么顺其自然,仿佛她是一个堕落的收藏家,心安理得地享用她投机得来的玩物,而我正是刀俎下的鱼肉。然而,事情没有按照她预想的那样发展下去,当她离我的唇越来越近,我伸出手掌将两人隔离开来。冒盈盈始料未及,怔怔地盯着我的眼睛,一头雾水的样子,我靠着房门,将肩膀上的她的手挪开,说:“我们还是谈谈吧。”
  “谈什么?”她尴尬地站好,转身坐到沙发的扶手上,“我们不是已经谈过了嘛,你给我我想要的,我也给你你想要的。”
  “不如我们换一下交易条件,我要的东西不变,你要的东西我恐怕给不了。”听到这句话,冒盈盈的脸色陡然沉了下去,我赶紧在她发作之前抢先说道,“别生气,我可以补偿其他东西给你。”
  “其他什么?”冒盈盈打量着我的房间,满腹狐疑地问道。
  我从床头柜上取来钱包,数了五张百元钞票给她,说:“我以后每个月挤五百块钱给你,就当雇你和章鱼谈恋爱。”
  她紧皱着眉,可见怒气正在飙升,大概要像电视剧里的角色那样,说一些譬如“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钱不是万能的”的经典台词。不过她的视线停留在那五张钞票上,怒气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犹豫不决,她父母给她的零花钱不多,每个月五百块对她来说无疑是一个不小的诱惑。她没有说话,我上前一步将钱塞到她的手中,她抬头看着我,反倒变本加厉起来:“这次你再多给我一百块!”
  这个月我只剩五百块了,但我还是抽出一张递给她,说:“那我们这就算定下来了,别拿了钱又干损人的事,人家章鱼对你也算不错了,要是哪天你不遵守约定,你从我这里拿过的钱我会一分一分地追回来。”
  “只要和他在一起,就可以每个月向你拿这五百块钱吗?”她还是不确信,又问了一遍。
  “对,哪天他也不想和你谈了,或者高中毕业,我们这个交易就算结束了,到时候大家都散了,他想犯傻也犯不了了,你觉得怎么样?”
  她稍稍想了想,将那六张钞票叠好放进口袋里:“行,一言为定。”她站起身来,用手背蹭着我,问道,“你真的不想和我玩玩?何必这样撑着,我又不会告诉他的。”
  我挥了挥手,示意她尽早离开,她毫不在乎地吹了一声破音的口哨,打开房门走了出去。我走到窗口,目送她走出院子,沿着柏油路下山去了,那一片青砖白瓦的平房里面有章鱼有简洁,却是我无法融入的世界,我捏着瘪掉的钱包,突然觉得心里很空。
  一个人要骗得住别人需要技巧,要骗得住自己则需要智商,幸运的是,我的智商绰绰有余,第二天我就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我和平时一样上课下课,吃饭睡觉,与章鱼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他照例讲黄色段子,看性感小妞,然后一脸猥琐地狂笑,但在我看来,他越来越单纯。
  我觉得我的高考志愿可以选择北影中戏之类的院校,在演技水平上我已然炉火纯青,堪比金驴奖金鸭奖的最佳男主角。冒盈盈与章鱼携手出现在我面前,他们互相搂抱着走路,远远看上去像一个长着四条腿的怪物。在餐厅里,他们两人坐在一边,我与他们面对面地坐着。冒盈盈时不时地钩我的脚,让我非常窘迫。她知道自己勾搭不了我,但她也知道,我忌惮着章鱼喜欢她,并不敢多说什么。我不停地对自己念咒: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都是幻觉。
  在简洁面前我也依然不敢飞扬跋扈,依旧像不谙世事的儿童似的手足无措,连正眼看她的勇气都没有,对此我认为是我贱出习惯来了。

作者: ●ε ●草莓香气    时间: 2013-11-14 20:23
[十二]学校暴力事件
  高中校园里没有什么特别的新闻,但不代表没有新闻,学生之间的桃色新闻大大丰富了广大群众的业余文化生活。每当无聊至极的时候,我都会对大学校园充满憧憬,那里十分自由十分宽松,高中校园里的破事在那里压根儿不算新闻,由此可见我们当前的文化生活质量仍然有待提高。
  “等进了大学,你准备干吗?”章鱼无比感性地问道。
  我想了半天,犹豫地说:“学习?”
  于是两人大声地狂笑起来,我真自豪,我讲了一个冷笑话。
  无论我对大学的憧憬多么强烈,我目前都只是一个普通的高中生,麻木地往返于家和学校之间,身边发生的事情都不能激发我的兴趣。
  那天我和章鱼放学回家,忽然想起有一张游戏光盘还遗落在教室里,于是返回学校去拿。沿着学校栅栏围墙边行走时,我们忽然撞见了惊心动魄的一幕——有人在操场角落里打架!几个女生将另一个女生摁在地上,揪头发扇耳光,拳打脚踢,尘土飞扬。由于初冬天黑得比较早,又隔了四五十米,我看不清那些女生的面孔,只得高声喊道:“那谁啊?在搞什么呢?”
  立即有女生回应道:“关你屁事!”
  我火冒三丈,我在兆宁镇混了这么多年,即使成年人也没有几个敢对我吆三喝四的,今天居然被一丫头片子给冲撞了。我指着她们,恼怒地说:“臭女人,有本事在那边等着,等哥过去了抽死你!”
  章鱼绝对是一个实干家,我这不过是威胁而已,他却已经开始攀爬栅栏,我骑虎难下,只得跟着翻。
  “是安泽义,快跑!”一个女生似乎认出了我。转瞬间,那帮施暴者立即如鸟兽散。我感到十分欣慰,原来我的威名如此霸气,连女生都闻风而逃。
  那个被围攻的女生从地上爬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和长发,一瘸一拐地离开了。我顿时郁闷了,哦,shit,这算什么世道,我不辞辛劳地拔刀相助,连一句谢谢都没有捞到。
  “喂,那位,别走啊!”章鱼连忙喊道,“我们是来帮你的!”
  女生回头望了一眼,又继续往前走着,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教学楼的阴影里。我们两个人骑跨在铁栅栏上面,过路的人都投来鄙夷的眼神,一位阿姨还指指点点的,对她儿子说:“看,一看就不是好东西,你千万不要像他们这样。”
  她那乖儿子戴着眼镜,十分认真地点头,也投来鄙夷的眼神。
  “这位奶奶怎么说话的呢?”章鱼义愤填膺地骂道,“TMD,什么破世道,做一个善良的人就这么难?”
  尽管我认为他把一个爱美的阿姨称为奶奶有点缺德,但是他说出了我的心声,TMD,什么破世道!我们小心翼翼地从铁栅栏上翻下来,一路骂骂咧咧地回去了,连游戏光盘也没有心思去取了。什么破世道!男的油头粉面浓妆艳抹娇滴滴哀戚戚,女的却冲锋陷阵你死我活骂骂咧咧打打杀杀,与我的启蒙课本《格林童话》描述的世界完全不一样嘛!
  路过简洁家的蛋糕店,没有看见简洁的影子,我原本打算过去买一盒甜品,却发现翻栅栏时把裤裆给撑得裂开了,当时居然没有发现,只得悻悻地折回。我像小偷似的贴着墙走,生怕被人发现我穿开裆裤,经过十字路口时刚好撞见简洁,我下意识地避开,仍然被她发现了。她只是冷冷地扫了我一眼,而后迅速地离开了,没有片刻停留。我捂着裤裆开裂的地方懊恼不已,好不容易如此近距离接触,自己却是这样一副糗态。
  此时天已经黑得差不多了,街灯却没有亮得彻底,裤裆扯裂的地方也不太容易被发现,我就这样步履蹒跚地回家去了。这真是狼狈不堪的一天,拥有雷锋助人为乐的胸怀,却没有蜘蛛侠匡扶正义的力量,我个人倒觉得无所谓,但对需要被拯救的世界而言,这该是多么巨大的遗憾呀!
  我有时无法面对自己的朝三暮四,安泽义,你不是以为自己会追随简洁很多年,无论世事多么沧海桑田都不会变的吗?如今你不但反悔了,而且快得像手心翻手背似的,由此可见从此以后你的所有毒誓都是可以轻易推翻的,对自己都不守诺言的人怎么可能对别人信守诺言呢?
  我与卫薇又开始走近了,上次在护城河边牵手散步的事件渐渐淡去,她偶尔提及,我却急于跳过这个话题。
  “你真的不喜欢简洁了?”她问道。
  我想了一会儿,不太确定地点了点头。
  卫薇却笑了起来,她叹了一口气,说:“你喜欢或者不喜欢她,好像没什么区别,都是一相情愿而已,她和你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哦?为什么?”我的理解能力不是太好,两个人在同一所学校待着,怎么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难道是传说中的四维空间分层了?
  “你不知道吗?她和陈浩走得很近,两人经常一起讨论问题,别人都说他俩是金童玉女,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呢!”她说到这里时撅了撅嘴,而后嘀咕道,“酸掉大牙了……”
  陈浩……本年级头号种子选手,每次统考只要他不是总分第一,这件事情本身就是一个特大号新闻,取而代之者将成为一个不朽的传说。我可以藐视全校任何一个人,包括校长,唯独对陈浩心存敬畏,他长相不算出众,但为人比较谦和,一口流利的方言让他的亲和力倍增。他曾经对我说:“调皮捣蛋的同学里我只喜欢你一个,混得开学习成绩又好,比我厉害多了。”哦,看看吧,被头号种子选手如此不吝地赞赏,这是多大的荣幸啊!
  我以为自己已经看开了,但现在我竟然有些沮丧,安泽义,你长达四年的暗恋都是毫无意义的,简洁和陈浩在一起讨论的都是课本知识,与他们相比你不觉得羞愧吗?卫薇的话让我如遭五雷轰顶,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倘若对方是唐明煌之流,我完全可以打着清君侧斩佞臣的旗号驱赶阎王小鬼,但对方是陈浩,我连一个诋毁的机会都没有。
  既然这样,那就这样吧,反正我已经不喜欢你了。我这样自我安慰着,心里舒服了许多。把卫薇哄走之后我独自走在校园里,一阵酸楚涌上心头。整整四年,我每天都悄悄地跟着她,但还是将她弄丢了。她还是以前的简洁,恬静美好,而我早就不是那个心思单纯的安泽义了。
  自负者一般都会把自己想象成刀俎,把别人想象成鱼肉,以为这个世界都是以自己为核心运转的。
  我以为唐明煌这样的混混都是马大哈,不可能像我这样感性与理性并重,更不可能心思缜密,但是我错了。他不再处处恭维我,而是处处敷衍我,每次他对我微笑的时候我都感觉背后一阵发凉,那真是典型的皮笑肉不笑。
  章鱼仍然将斗争焦点聚集在廖明勇身上,此时廖明勇正处在高三迎考阶段,整天小心翼翼的不敢滋事,章鱼却不依不饶,非要讨一个说法。我百般劝阻,希望他理性地对待早已平息的感情风波,不要去打搅毕业班学生,此举并不是出于我的仁慈,而是我觉得廖明勇替我背了黑锅,总觉得于心不安。
  章鱼是一个言出必行的人,不久之后他就说他已经挑衅成功,准备选个良辰吉日,择块风水宝地,互相较量一下。正如赵忠祥老师所说“在一片无边无际的大草原上,两只狮子正在为了争夺交配权而发生你死我活的厮杀”,章鱼所说的较量就是生活中常见的真人自由搏击。不过从以往案例来看,这种约定的真人搏击打不起来,真的要打架的话当场就开始了,谁还有闲工夫邀约呢?他们会呼朋引伴地喊来一群死党,双方主角耍嘴仗,先是就事论事地讲道理,然后互相问候对方家谱里的女性成员,接着互相推搡,围观群众立即介入调停,评委们开始点评,以双方在场战斗力的情况来评判此番约战的胜负。对于这种活动,我一直嗤之以鼻,什么玩意儿嘛,直接锤子剪刀布不是更加直接吗?
  尽管如此,我还是竭力为他张罗着,将校内校外的喽啰们都聚集起来,二三十号人傍晚去兆宁镇的小体育场围观。当时我的心情是澎湃的,脑中不停地闪现港片《古惑仔》里的情节,猜想路人们肯定投来崇拜的目光吧,看,多年轻,多有气势,多有活力,多让人联想那火花四溅的青春。
  小体育场曾经十分风光,仅有两对篮球架、一块草地以及一条跑道,但以前的每天傍晚,这儿都聚集着大量运动爱好者。如今兆宁镇的年轻人大都外出工作,中年人无心运动,孩子努力学习没时间运动,小体育场也就荒废了,偶尔才有人来光顾。兆宁镇两所中学的学生把这里作为约战的最佳场所,只要看见有一堆人聚拢在这里,必然是在解决各种矛盾纠纷。
  有一次镇上的两个年轻人为了争夺地区霸权,在体育场摆下场子,双方打打停停说说骂骂,从下午三点一直折腾到六点,双方一共投入上百人的兵力。当时我和章鱼正在享受无聊的暑假,听到风声立即跑过去作壁上观,不久之后我们身边多了一个同伴,那是一个乡下老汉,他挑着一个里面摆满了各种玩具和零食的糖担子,手里还拿着一个拨浪鼓。我们顿时肃然起敬,老人家不但老有所为,而且很有市场经济意识,把摊点摆到这样一个绝佳地点。
  今天这局是由章鱼领衔主演,我倾情客串,无论有没有鲜花和掌声,我们都要撑住场面。高三学长果然在时间观念上胜人一筹,廖明勇与其同伙早就在体育场严阵以待,一个个仿佛身经百战、九死一生似的,其实只要有人高呼“你妈来了”,其中大多数人会吓得四处逃窜。按照《古惑仔》里的情节惯例,最后入场的帮派通常发挥压轴作用,我们的步伐豪迈无比,我们的面貌振奋人心。廖明勇站在人群的前面,故作镇定,不时地扭头张望身边的同伴,寻求勇气。此时我对这位仁兄充满怜悯,他就这样仓促地被推进斗兽场的中央,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站在这里,他背负着挖墙脚的罪名,却从未在墙脚撒一泡激动的热尿,实在是太亏了。
  虽然廖明勇是学长,但是他喊来的大都是凑人头的龙套,而我们这边清一色的是在兆宁镇说得上话的人,几乎不需要比较就知道结果如何。
  章鱼与廖明勇开始对峙,扯一些不疼不痒的话题,双方都耐心地等着量变转质变,届时必然有人调停,这件事情就算圆满落幕。大概五分钟后两人开始推搡,我方将士摩拳擦掌,对方却只是摇旗呐喊,正当此时一个人影蹿了出来,抓住双方的手腕,双方都安静下来。
  那人居然不是我!那人居然是唐明煌!剧本上不是这样写的!
  唐明煌叼着一支白嘴香烟,一脸从容地拉开章鱼和廖明勇,比《上海滩》里的许文强还酷,可惜烟头上飘起的蓝色烟雾熏了他的眼睛,两行热泪流了下来。唐明煌赶紧从嘴边取下香烟,又从口袋里掏出烟盒,给双方主将递烟。廖明勇乖乖地接了过去,章鱼却丝毫不配合,他把香烟捏在指间看了看,鄙夷地说:“哈,白嘴的,还是薄荷味的,娘们儿才抽这种烟!”
  唐明煌的脸立刻红得像一朵花似的,他讪讪地收起烟盒,假装毫不在意,继续发挥调停人的余热。双方虽然暂时不动手,嘴仗却没有停下来,章鱼恶狠狠地骂道:“KAO,敢挖老子墙脚,你这个王八蛋!”
  廖明勇被学弟当众辱骂,不甘示弱地回敬道:“你才是王八蛋呢!”
  唐明煌赶紧站到两人中间,说:“都是兄弟,何必呢!”
  此言一出,双方士卒全都哄笑起来,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也消失殆尽。我也觉得可笑,原来唐明煌的幽默细胞这么发达,以前居然没有看出来。章鱼莫名其妙地被人调侃了,心里当然不愉快,他当即亮出红牌,对裁判进行弹劾。
  “闪一边去,你算老几,在这里指手画脚?!”
  气氛又紧张起来,江湖又面临一场血雨腥风,小体育场的上空盘旋着乌鸦不祥的叫声,我方将士做好马革裹尸的准备。唐明煌吃了明亏,憋屈地退到一边,我顿时欣慰许多,出风头的人下去了,终于轮到我出风头了。我正义凛然地站了出来,毅然阻止这起一触即发的暴力事件:“各位,天都快黑了,寄宿生也要晚自习点名,我们尽快把事情解决,然后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怎么样?”
  对方很多人都是兆宁高中的寄宿生,而且正值高三,现在才想起时间之紧迫,纷纷响应我的号召。虽然廖明勇对我不算友好,但是他也希望早点结束这场莫名其妙的闹剧,回到他心爱的教室里继续看书答题写作业,他温顺的表情说明他很配合。章鱼当然不用说了,他见我出来开口了,不再出言挑衅,真是唯我马首是瞻啊,这风头出得淡定从容。
  很多生意不是不好做,而是给不给你做,很多矛盾不是不好解决,而是给不给你面子,无论唐明煌有没有说错话,他的调停介入都注定失败。我言辞颇为严厉地批评了廖明勇挖墙脚的行为:“你好歹也是我们的学长,怎么就来勾搭学妹,偷瞄学弟碗里的东西呢,这不是典型的为老不尊吗?”
  “对,为老不尊!”章鱼附和道。
  廖明勇的脸色变得阴沉,我立即转向章鱼,说:“对什么对!才多大的屁事,居然搞得这么隆重,你拉屎前都要放三个响屁,讲排场讲习惯了是不是?学长公平竞争一下,这又不伤天害理,你这点自信都没有你个浑球。现在搞这出戏不是耽误大家时间吗,早点结束早点散场吧!”
  事情比我想象的简单,围观者也相当惊讶,因为调停人通常两边劝和,极尽各种哄骗安慰之能事,而我却两边都一通训斥,居然效果极佳。接下来的时间里,双方在和平友好的气氛中会谈,达成一系列协议,其中包括廖明勇承认章鱼与冒盈盈恋爱状态正常的现实,绝不再搞任何分裂行动,并对以往的过失表示诚挚的歉意,而章鱼承诺永久放弃追究权。虽然廖明勇对此颇有微词,但秉承早日消灾减难的原则,他只得忍辱接受了。双方人员勾肩搭背地离开谈判现场,真是感人至深,都是我的功劳。
  体育场只剩下三个人,唐明煌对我淡淡地笑了笑,我正要对他说点客套话,比如承让承让之类的,但他已经转身走了。我回味他刚才的笑,背后一阵发凉,那绝对不带任何友好,只有一种暂且隐忍的退让,似乎在说“你狠,走着瞧”。
  “怎么了?”章鱼觉察到我的异常,问道。
  “你就不能对唐明煌客气一点吗?”我埋怨道。
  章鱼却不以为然,他轻蔑地说:“客气什么呀,难道怕他?”
  我开始郁闷了:“你弄掉进水池里的那台相机就是唐明煌的,我好不容易把那件事情糊弄过去,你又得罪他了,叫你别把这事弄大你又不听。”
  提到相机,章鱼这才不吭声了,大概也觉得理亏,人张狂起来的时候总是喜欢做这种事后悔恨的事情。话说到这里,点到为止就行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两人一起离开体育场。经过垃圾堆的时候,他把手里的那支白嘴香烟丢了进去,我这才明白有些纠结的现象不必去理会,它们的存在是必然的。

作者: ●ε ●草莓香气    时间: 2013-11-14 20:23
[十三]全世界最乱七八糟的少年
  冬天的被窝是最让人留恋的地方,我小时候还不太怕冷,长大以后反而不像话了,一个礼拜内我连续迟到五天,还有两天是周末。我在学生会毫无线人,大名屡屡上榜,成为全校闻名的迟到王,每个月的纪律整顿大会都被政教处主任提及。有一天我特意起了个大早,无比自豪地往学校走,走到章鱼家门口,刚好他也拎着书包出门了。他抬头看见我,竟然惊悚地喊了一声,拔腿就往学校的方向狂奔,我一把将他揪住,问道:“搞什么呢,见鬼了?”
  他哭丧着脸说:“你反正迟到习惯了,没人治你,我们文科班可不一样,早读课都要点名,被抓到就惨了!”
  我把手机掏出来在他眼前晃了晃,说:“还有半个小时早读课才开始呢,急什么啊!”
  他这才放下心来,拍着胸口说:“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我还在想今天居然看到你了,不迟到半个小时也得迟到一刻钟呢。”
  我十分郁闷,我在别人心目中是什么形象我都能够接受,但如今连章鱼都将我视为反面教材,我感到十分挫败。学生会的干事们还没有上岗,我得意扬扬地走进校门,走进教室,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骄傲地坐了下来。此时离早读课点名还有一刻钟,我的座位靠近教室前门,晚到的同学在门口看见我的身影,大都愣了一下,下意识地低头看手表。
  这一切在我眼里都是美丽的风景。
  今天郑松是值日老师,来巡查本班的早读,上课铃刚响他就走了进来,在教室里绕了一圈之后在我的座位前停下,下意识地往我身上坐。我咳嗽一声之后他立即反应过来,触电似的跳起来,不好意思地说:“抱歉抱歉,我没有注意,平时这里都是没人的……”
  如果仅仅是这些,我绝对不会如此得意,当天中午我听到一个消息,学生会纪律部在校门口值日的马仔一直没有等到我的大驾,居然在寒风中傻站了一小时,冻得瑟瑟发抖。尽管如此,我的大名仍旧出现在学校公告栏的迟到名单里,因为我名字里的三个字横平竖直的很适合练习书法,誊写名单的同学已经习惯先拿我的名字当做开场白了。
  我对这种名誉上的小小得失并不计较,不会要求他们打开橱窗抹掉我的名字,可是我仍然感觉不自在,浑身不自在。为什么不自在呢?我在橱窗旁边晃悠了半天,怎么也找不到病症所在。一批又一批的同学走了过来,看完名单之后又走了过去,认识我的人都纷纷向我贺喜“哥们儿,金榜题名啊”,我不耐烦地赶走他们,继续来回溜达。
  章鱼过来了,他看了看名单,说:“嘿,既然这样,今天何必起这个大早呢,明天你就心安理得地睡懒觉呗。”
  “滚。”我说。
  我正准备回教室补一下今早所缺的睡眠,刚好看见简洁和另一个女生拿着笤帚簸箕走了过来,大概是来搞卫生的。她看了我一眼,脚步慢了下来,我赶紧让开一条道,恭恭敬敬地站在旁边。她面无表情,一声不吭,像一个移动的木头似的走了过去,开始打扫公告栏周围的路面。她抬头时目光从公告栏上掠过,我顿时紧张起来,第一时间冲过去解释道:“这个……这个……名单不对,今天我没有迟到……”
  她疑惑地盯着我看,随即继续做自己的事情,我弄了一个自讨没趣,旁边的女生却捂嘴笑了起来。我准备进一步细说,她却背过身去,再也不答理我,我正面红耳赤的时候,背后传来卫薇的声音:“安泽义,你干吗呢?”
  我指了指公告栏,理直气壮地说:“作为一个优秀的共青团员,我来看看公告栏,了解一下国家的政治动态和经济走向,这总是可以的吧?”
  卫薇不愧是我父母口中的“大家闺秀”,她一直保持笑而不语的状态,看得我汗毛直竖,我只得顺着墙溜开了。我现在很害怕同时见到卫薇和简洁,虽然不担心卫薇会将护城河边的风流韵事泄露给简洁,但我总是有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不敢正视她们。
  但此时我却轻松了许多,我不再忌讳那份名单上的错误,也懒得去计较了。这样的转变并不是因为我忽然想开了,而是因为除了简洁之外,我并不在乎谁对我的看法。刚才我已经向简洁讲述事实的真相,至于她信不信就由不得我了,谁让我是一个如此豁达的人呢,嗯哼!
  我不再向别人提及我对简洁的感情,连章鱼都以为我已经不再迷恋她,但现在我才发现,自己一如既往地迷恋着她。一个习惯的养成是一个顺其自然的过程,而革除这个习惯又是逆水行舟,稍稍不留意,如同烛末之火瞬间燎原。
  陈浩的确与简洁走得很近,他是土生土长的兆宁镇人,最近,每天傍晚他都与简洁一起回家,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话,显得十分亲昵。简洁以往平静如水的脸上开始浮现一丝笑意,淡淡的,任谁看了都会动心。路上尽是放学和下班的人,还有不停鸣笛的车辆,陈浩将简洁护在马路内侧,看上去的确像别人所说的“金童玉女”。
  简洁走进巷子里,陈浩站在巷子口目送她,正如我以前那样,而现在我远远地看着,看着别人的故事。我努力告诉自己这是一个很好的结局,起码她笑了,我当初努力的目标正是让她这样笑一下,不是吗?然而我不是圣人,那种你幸福我就快乐的理论暂时忽悠不了我,所以我仍然忍不住吃醋了。
  吃醋是一种微妙的感觉,它有三分委屈三分忌妒三分愤恨还有一分不知道什么玩意儿,属于酸性物质,整颗心都泡在这样的物质里猛烈地冒着细泡。我难受得几乎窒息,不停地用拳头轻轻敲打胸口,这是我的“处女醋”。我终于理解章鱼的失态行为,争风吃醋的滋味确实不好受,更何况我吃的是暗醋,连一个宣泄的资格都没有。
  我实在按捺不住,与卫薇聊天的时候假装不经意地问:“你这段时间和简洁怎么不太接触,是不是闹别扭了?”
  卫薇警惕地看着我,反问道:“怎么,怜香惜玉啊?”
  我立即大声反驳:“我这段时间犯好奇病,不行吗?”
  卫薇叹了一口气,说:“不是我不想接触啊,是她现在移情别恋,压根儿不愿意跟我接触了,我有什么办法!”
  我将信将疑,不过卫薇很快用事实做了强有力的佐证,陈浩在楼下等待简洁,卫薇看准时机迈步插了过去。
  “简洁,你现在回家吗?”卫薇问道。简洁稍稍愣了愣,怯怯地点头,然后摆手告别,与陈浩一起离开了。
  我在拐角处看得非常清楚,不免又喝了一坛醋,卫薇嘟着嘴巴走了回来,说:“看吧,我说得不错吧?帅哥的魅力就是大,她现在懒得答理我了,重色轻友啊!”
  为了掩饰内心的不悦,我只得咧开嘴巴赔笑,大概那模样十分滑稽,卫薇肯定觉察到我的异常,但她那么聪明,只是撇了撇嘴以示奚落。这次月考刚刚结束,考试成绩也已经公布,陈浩和简洁的成绩相当优异。如果别的男女学生走得很近,校方必然在第一时间进行人为干预,棒打鸳鸯,但陈浩和简洁显然得到特别待遇,所有老师都持着纵容默许的态度。
  我和卫薇嬉戏打闹的时候,暧昧的情愫也会看准时机蹿出来,然而她像一只狡猾的猫,在关键时刻总能轻松地从暧昧的情绪中跳出来。我也没有穷追不舍,反倒希望她这样做,因为我总是摆脱不了对双方家庭关系的忌讳,生怕惹祸上身。我妈希望我和卫薇密切交往,但我爸的态度并非如此,他私下里叫我稳重一点,特别是在这场见不得光的权钱交易的背后。现在他们在各自的位置如日中天,彼此扶持,但如果某天这场交易带来巨大的麻烦,他们便会尽量把罪责推到对方身上,所以现在就要居安思危。
  不过我爸说不能因噎废食,一旦我和卫薇一起出国留学,在国外就不必瞻前顾后,反而可以更加有效地巩固同盟关系。现在我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继续和她划清界限,革除七情六欲,扮演一个道貌岸然的好青年。
  星期五下午我和章鱼在学校操场踢球,由于穿得太厚,我不太施展得开,只得让别人顶替我上。我坐在场子边,看着他们像小鸡追食似的满地飞奔,实在觉得无趣。此时一个人递来一听可乐,我扭头张望,迎面看见挺拔的胸部,哦,是冒盈盈,目光上移到她的脸上,果然是她。她在我身边蹲下来一起看球,章鱼看到她的到来,立即变得神勇无比,恨不得将场上的对手和队友都踹死踹伤。
  “你现在都不太和我说话,”冒盈盈嗲声嗲气地埋怨道。
  “我以前也不太和你说话。”我四平八稳地应答道。
  “可是现在和以前不一样呀……”
  “哦?怎么不一样?”
  冒盈盈倒是不急,她拿着一块小石子在地上划来划去,叹气道:“是不是拿了你的钱就不可以和你来往啦?”
  “是,要不然我干吗给你钱?”我拉开易拉罐上的拉环,丢进排水道的狭窄洞口里,心里却乱成一团麻。我刚刚喝了一口可乐,又听见冒盈盈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话,呛得我咳嗽连天,差点送了小命,她说:“我知道你那天也想要,不是吗?听章鱼说你还没谈过恋爱,果然没错,有贼心没贼胆,装什么正人君子?”
  我顿时无言以对,但章鱼就在不远处踢球,这让我的负罪感更加凝重。我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以免被别人以为我们之间有什么不洁来往,但冒盈盈并不准备就此罢休,她也往我这边靠了靠。我当时真希望章鱼过来把他的妞拖走,骂她不守妇道扇她一百零八个耳刮子,弄得她痛哭流涕,对自己以往的所作所为进行由里到外的深刻忏悔。可是他没有,他的目光投了过来,做了一个他自认为很可爱的鬼脸。
  “我没钱花了,再借我一百吧。”冒盈盈开口道。
  我坚决地摇头拒绝:“别做梦,一个月就五百,你如果嫌少,把上次的六百还给我,你爱干啥就干啥去!”
  她明显被我这句话戗住了,却无力反驳,她气愤地爬起来,扭着小蛮腰扬长而去。我记得我提醒过章鱼,要学会看家护院,小心墙里开花墙外香。他当时慎重地点头,像一只护食的猫一样警惕地打量周遭的同性生物,包括一条路过的公狗,他唯独忘记我也应该是重点怀疑对象。冒盈盈说她至今只给过章鱼一个人,我并不相信她的话,也无所谓此话的真假,反正我只希望她一直把章鱼哄得开心了。
  下一个月刚刚到来,冒盈盈就迫不及待地向我索要那五百块,我如数付清了,却说不清这笔钱应该冠以怎样的名头,酬金还是月薪?有了这笔钱,她每个月的生活费几乎比我还高。现在我越想越觉得荒唐,早知道就让他们俩自个儿折腾去,章鱼戴上绿帽子自然会迷途知返。
  尽管我自恃对章鱼无所亏欠,但心怀秘密的人都是心虚的,我尽力满足章鱼的一切提议,他说打球去,那我们就打球去,他说打架去,那我们就打架去。他经常突发奇想,譬如在路上看某个小混混不顺眼,立即喊那人去胡同里揍一顿。这种事情很无厘头,但他热衷于此,我不得不跟在后面作陪。他踹对方一脚,我也象征性地在对方的脑袋上拍一巴掌,对方疑惑地将目光投向我,似乎在质问为什么我也变得这么不靠谱。
  有一天傍晚,这样的事情又上演了。简洁刚好经过,她见到这样的情景着实吓了一跳。我赶紧站到旁边,假装自己只是一个无辜围观群众,她仅仅扫了我一眼,低头快步走了过去。我担心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形象进一步恶化,劝章鱼得饶人处且饶人,章鱼猜到我的想法,就此罢手了。尽管如此,简洁对我的态度还是更加冷淡了,我变成了吊儿郎当的痞子,与陈浩那样的天之骄子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如果说我在这个年龄阶段崇拜过谁,那么这个人不是周杰伦,也不是爱因斯坦,而是陈浩。无论我多么忌妒他与简洁的亲密关系,我都对他毫无不敬之意,每当与别人提到同届学生里的佼佼者,我都会提陈浩。
  “那么,第二位呢?”他们又问。
  我稍稍想了一下,说:“我自己。”
  对方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陷入深思中,恐怕在思考那个居我之上的陈浩到底是多么了不得的人物。每次我在楼道里遇到陈浩,都会礼貌谦逊地向他微笑,一副受过高等教育的模样,我这样做的目的一是表达内心的尊重,二是希望他能在简洁面前美化我。这是一个多么纠结的想法,我又是一个多么单纯的人,竟然把希望寄托在自己的情敌身上。
  他们两人在一起与我迎面相遇的时候,陈浩倒是友好地和我打招呼,简洁却目不斜视地往前走着,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去年的情书事件闹得沸沸扬扬,想必陈浩也有所耳闻,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简洁才忌讳在陈浩面前和我相遇。既然如此,我也不自讨没趣,以后他们俩在一起的时候我尽量回避,省得招人厌烦。
  连吃醋都吃得这么理性,我真是应该入选现代十佳杰出青少年,作为中国教育典型成果送交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随便申请一个什么乱七八糟的奖项。
  
作者: ●ε ●草莓香气    时间: 2013-11-14 20:23
[十四]天赋从效仿达尔文画鸡蛋开始
  高二下学期,我们几乎全程追随高三前辈们的脚步,他们模拟考试一次,我们也模拟考试一次,每一届的学生都是这样熬过来的。悲剧的是,有一次陈浩的语数外总分比高三的学长学姐还要高,这个出人意料的结果让校方既喜又怒,全校掀起一场向陈浩学习的浪潮。他走在校园里,总有一些靓丽的学姐对他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看,陈浩,高二那个高才生,长得还蛮不错的嘛。”
  “哟,你看上的话就去泡嘛!”其他学姐怂恿道。
  “他有女朋友呀……”
  “啊?”众学姐纷纷叹息,那声音低沉哀痛,闻者为之揪心动容。这次爆料让第一个学姐感受到无尽的优越感,她继续介绍道:“他的女朋友叫简洁,是兆宁镇上的,和他同一个班的,学习也特好。”
  我连吃醋的心劲都没有了,我的博爱精神又一次得到升华。我原本准备破罐子破摔,反正我的前途已经有人铺设,不必像别人那样削尖脑袋去闯独木桥,然而每当我丢掉课本准备出去疯玩,我总是迈不开脚步。章鱼在窗户外又是跺脚又是招手,压着嗓子喊:“喂,快走啊,晚了的话操场就被占满了!”
  正如小学作文以及美国动漫描述的那样,我的脑海中立即蹿出来两个我,一个是头戴光环挥舞翅膀的天使,一个是身披黑甲手执铁叉的恶魔。天使说,我们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为了建设祖国四个现代化事业而奋斗不息;恶魔说,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值此春光明媚的时节,我们应该奔跑在蔚蓝的天空下。这两个家伙开始激烈地打斗起来,打得天昏地暗,鬼哭狼嚎,也把我折腾得够戗,最终正义战胜邪恶。我赶走章鱼,继续在教室里安坐下来,认真地钻研练习题。
  简洁此时必然正在学习,兴许还和陈浩凑在一起讨论问题,她离我的生活越来越远,我的所有想法都显得一相情愿,但我还是不愿意与她背道而驰。几年以来我都将她视为一座灯塔,无论波涛多么汹涌,天空多么黑暗,我都驾着舢板向着那丝光亮的方向划去。如今我判定那个灯塔永远存在于远方,我此生都无法企及,却仍然不愿就此罢手,因为那毕竟是一个灯塔,总比我朝着某个漆黑的方向划去要好得多。
  我以前一直吊儿郎当,这种态度已经成为我的秉性,现在我才后悔不已,无论我如何瞪眼皱眉试图将注意力集中,注意力就像一堆苍蝇似的到处乱飞。这种痛苦像戒除烟瘾一样让人无法忍受,我看似心平气和地坐着自习,内心却不断纠结着翻滚着,恨不得就地爆炸。我开始理解鲁智深大官人刚刚研习坐禅时的感受,他实在是不容易,不过作为一个资深的宅男,我入定的功力比他强一些。一个月之后,我基本可以达到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境界,被我的圆珠笔蹂躏而过的试卷数以百计,这样的生活方式让我安心许多。
  生活一直都是这样,像一口被嚼得只剩渣滓的甘蔗,枯燥无味,堪比一块朽木。卫薇仍然若即若离,吊足我的胃口,冒盈盈不时地向我索要钱财,而我继续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上划着桨,朝着简洁那座灯塔前进。
  又是一年高考来临,我们看着学长学姐们踏上征途,不免有些兔死狐悲的伤痛,他们就这样走了,老虎凳和电椅空了出来,我们坐了下来。据内部消息称,今年暑假全市高二升高三的学生一律补课,谁也逃不掉。章鱼在这一事件上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积极性,他义无反顾地站在教育局的立场,拥护这个英明神武的决定,因为他在学校比在家玩得快活。

[十五]快早恋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形式主义这种东西我们从小就耳濡目染,校方在这方面不遗余力地向我们展示功力,有一天学校公告栏贴出一个告示,要求高三每个学生都写一份决心书。决心书里面必须包含自己的奋斗目标、学习计划以及励志口号,不得少于两千字,一式三份,一份存入档案室,一份递交家长,一份自己保存。
  教务处拟写了一份名单,决定把名单上的学生的决心书贴到公告栏,以儆效尤,不对,是以振军心。陈浩和简洁光荣地入选,两份决心书紧靠在一起。陈浩的字龙飞凤舞,浩然正气;简洁的字端正秀美,婀娜多姿。他们的奋斗目标是一样的,都是清华北大和复旦,引起围观者一阵惊叹,真乃全校罕见的一对绝配!
  校方不太确定贴不贴我的决心书,因为我的战绩太不稳定了,高二期末统考我为学校立下奇功,高三首次月考我却全军覆没,直接滚出班级前十名。其实那次月考我没有尽全力,两次冲锋拿不下来的题目我就果断放弃,提前半个小时交卷,这样一来就不必一直顶着功臣的帽子,而且可以创造一次负面新闻吸引简洁的注意。换而言之,每次都拼死拼活顶在最前面,哪里还有进步的空间?平时都咋咋呼呼的,高考时不幸弄一丑陋的分数,那该多丢人。现在我的状态挺好的,想进步时就进步一点,觉得差不多了就以退为进,即使高考弄砸了,别人也会认为我上上下下很正常。
  最终他们把我的决心书贴了出去,刚好在陈浩和简洁的决心书下方。奔放不羁的狂草字体,围观群众纷纷表示什么都看不懂。人才这种东西是稀缺资源,但还不至于只剩我一个,很快就有狂草派同仁解读出我决心书的内容,引起舆论界一片哗然。我奋斗的目标出乎他们的意料,完全颠覆他们的思维,我说,我要考哈佛!
  “哈尔滨佛学院吧?”章鱼笑得很欠揍。
  事实上我只是把卫薇的决心书拿来抄了一遍而已,反正这玩意儿又不分男女,没有想到她写得如此露骨,直接剑指哈佛了。哈佛不过是一个浮云之念,卫薇最终的选择应该是美国的某所普通大学,她还是要参加高考,进入中国的大学以后再从长计议。她爹倒是无所谓那所学校什么模样,只要是在美国留学就行,他的口号是“咱家在那边有人”。他说得没有错,他的朋友的朋友可以在子女留学事宜上可以提供无私的帮助,而那位起中介作用的朋友,其实就是人民币。
  说到口号,我不得不提一下陈浩的口号,他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车马多簇簇。”不愧是文科班的高才生,连口号都写得如此斯文,难怪让众多女生竞折腰,我一介“理夫”,写得就通俗多了:“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
  高中生的心智有些幼稚,行为另类的同样大有人在,化生班的一位仁兄比较有趣。每天早晨他都要在公告栏的决心书展览台前笔直伫立,右手握拳紧按在心口,表情庄严肃穆,嘴里还念念有词,仿佛在哀悼阵亡战友。可怜啊,离高考还有大半年时间,就已经有人疯了。
  卫薇似乎从来不把高考当一回事,在周遭紧张兮兮的气氛衬托下,她显得尤为怡然自得,逛街打扮丝毫不耽误。作为朋友,我好言相劝,让她稍稍收心敛性,她却不以为然地说自己的一条腿已经踏入名校大门了。
  我说:“那你也得为自己的另一条腿着想吧!”
  她撅起嘴巴哼了一声,捏着小镜子继续化妆。有钱就了不起吗?!有钱就了不起吗?!有钱还真的就了不起。我可就不一样了,我爸是政府官员,虽然不必担心所谓的纳税人和监察部门,但同僚中必然隐藏着各种敌人,一旦动用权力替我铺道,就会有人暗中作祟。如今他与卫家之间的合作刚好弥补了这一点,即使有人怀疑其中有猫腻,他们也可以拿我与卫薇之间的关系来搪塞,毕竟卫家出资供姑爷读书没有什么稀奇的。
  现在我们还是高三阶段,两家在提及我和卫薇的关系时顶多用朋友来概括,不过我妈的意思是高中毕业后最好公开确立恋爱关系。可怜我年纪还小,就要被父母弄去搞政治联姻,还不能放开了玩,随时准备关系破裂,我能够苟活至今真是不容易。
  如今廖明勇之流已经卷铺盖走人,我们是全校最高学长,唐明煌在学校里频繁露脸,高一新生们俨然将他视为核心人物,经常看见他带着一帮人到处晃荡。章鱼对此十分愤慨,他实在看不得那么多小妞都瞎了眼,他说:“要不是老子现在走上艺术道路,不再过问江湖恩怨,兆宁高中哪里轮得上他唐明煌出来现世!”
  不光是他愤慨,连我都淡定不下来,现在的小妞一代比一代优秀,身材发育得越来越好,智商却呈退化趋势,这正是我们所期待的。不过偶尔也有特例的,有一小撮由网络大神培养起来的精英,不但不轻易上钩,而且擅长反钓鱼。据我所知,本校暂未出现这样的角色,即使有那么几个,她们的智商尚未完全苏醒。我和章鱼趴在四楼窗口往下张望,打量那些青春活泼的美少女,却不能与她们尽情欢愉,一个要摆弄艺术,一个要研究科学,真是人生一大遗憾。
  “你真的不准备恋爱吗?”章鱼问道。
  “嗯。”
  “赶紧早恋吧,再不抓紧就晚了……”章鱼苦口婆心地劝道。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体会不出恋爱是什么感觉,看见这些日臻成熟的**,我从来不去遐想和她们花前月下海誓山盟。章鱼这席话让我紧张起来,担心以后真的会遗憾没有早恋,然而我还没有物色目标,章鱼自己又出了意外。一个姓夏的高一学妹看中了章鱼,并且迅速地展开攻势,每天都悄悄地给他塞小字条。章鱼内心美翻了,却装模作样,对小学妹爱答不理的样子。有一天夏学妹说她决定退出,余生都将笼罩在情伤的阴霾之中。章鱼见势不妙,赶紧与她热络起来,天天与她传字条。
  “大概是我卓尔不凡的艺术气质将她征服了吧!”章鱼无限感慨地说道,我的胃部当时就有一种剧烈翻滚的感觉。
  这位夏小学妹的身材着实不错,是那种即使穿着衣服都很养眼的类型,虽然胸部发育得稍欠火候,但还是有很大的发展空间的。开学不到两个月,夏小学妹俨然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除了她的身材和容貌,还因为她让人过目不忘的芳名:夏维宜。
  我替章鱼感到高兴,真心希望他能够搞定这个小妞,反正他现在闲着也是闲着,最重要的是他可以早点甩了冒盈盈。这样一来,冒盈盈再也挟持不了我,每个月五百块不算什么大数目,但却在我心里造成了不小的压力。
  冒盈盈知道这件事情,但她倒是从容不迫,没有去和章鱼吵闹,颇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她到我这边来领那五百块,然后扭着小蛮腰离开,一切都那么顺其自然、和谐统一。
  我不遗余力地引导章鱼,让章鱼拥抱全新的生活,不料两个礼拜之后他忽然决定不再答理夏维宜了。我不免有些惊诧,问道:“你这么快就吃完了?你怎么可以刚吃完就丢了呢?难道不好吃吗?”
  “吃什么吃……”章鱼一脸幽怨地递来一张字条,“你自己看看吧。”
  这不是一张普通的字条,而是一张粉红色的信纸,中央画着一个寂寞少女打着伞,角落里写着几行狗血的短诗,什么青春什么雨季什么阳光的。这张信纸没有什么特别的,我继续看上面的内容,它记载着章鱼和夏维宜之间长达十几回合的对话,每个回合仅仅一两句,截取一段对话如下。
  闺秀体:平淡流年,如水光阴,我们经历得起吗?
  狂草体:你想干什么?
  闺秀体:悲伤逆流成河,追忆似水年华,我为谁而不顾?
  狂草体:难道是我?
  闺秀体:爱情是一杯烈酒,是我太沉醉,还是你太清醒?
  狂草体:什么跟什么,不如我们酒后乱性吧!
  闺秀体:好啊……
  我顿时惊呆了,这位学妹简直是文学界的奇葩!而那一句“好啊”又显得那么果断,表达了诗人当时内心澎湃的激情。我反复地看了几遍,原物奉还,问道:“哪里不对?她不是答应和你乱性了吗?”
  “你把我想象成什么人了?!”他悲愤万分,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从他嘴里冒出来就十分有喜剧效果,“不管怎样,我都要对得起我家盈盈,我发过誓的。”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忠诚弄得无言以对,这是章鱼哥吗,难道外星来客将他劫去做了开颅手术,改变了他的系统设置?面对那张虔诚的面孔,我真想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告诉他冒盈盈其实不是他心目中那只依人的好鸟。这个夏维宜虽然矫情了点,但从品质上讲还是一位五讲四美的好姑娘嘛,章鱼何必吊死在那棵歪脖树上呢?
  无论我怎样劝说,章鱼都坚决认定夏维宜小学妹不是他的那盘菜,他主观并自恋地认为冒盈盈正在吃醋,吃得天昏地暗的。他决定在七夕节那天下手,与夏维宜撇清关系,从此保持纯洁的男女关系。说来也奇怪,这年头流行在重大节日操办分手仪式,以情人节圣诞节为甚,有时一场流星雨划破夜空,这帮人立即抓住机会分手。我可以想象得到,多年以后这帮忧伤得**的男子女子回忆往日情缘时,必然会站在窗口仰望大气层,凝重地说“我记得那天夜里下了流星雨,我们没有带伞”……
  七夕节的傍晚,夏维宜主动把章鱼拦住,羞答答地送来一只裹得严严实实的礼品盒。她饱含深情地凝视着心目中高大伟岸的章鱼哥。我眼睁睁地看着章鱼深呼吸一口气,说:“维宜,我们不要再这样了吧,你知道我有女朋友的。”
  夏维宜愣了一下,眼中泪光闪烁:“无论这条爱情的道路多么崎岖多么坎坷,我都告诉自己要一直走下去,因为茫茫人海中你才是我的Mr.Right!”
  啊,我哆嗦了一下,真是天凉好个秋。显而易见,章鱼也有点扛不住,他毅然坚持道:“不,维宜,放手吧,你会找到更好的。”
  夏维宜听到这句话,顿时如遭五雷轰顶,眼泪瞬间滚落下来,她颤抖着声音说:“为什么?为什么?夏天刚刚过去,我的世界却下起了雪,我恨你!”然后她转身泪奔,银铃般的哭声飘荡在尘土飞扬的街道上。
  听完她最后那句独白,我的世界也下起了雪,冷飕飕的,我也终于明白了章鱼的痛苦。如果我摊上这样一个性感得婀娜多姿,却又感性得风中凌乱的妞,整天听她朗诵着诗歌,大概也会落荒而逃。她每天必然仰头成四十五度望天,不是流鼻血,也不是看飞机,而是因为她寂寞了。当我无法忍受她的矫情,愤然转身离开时,她又满脸诗情画意地抱住我的腿说“哦,darling,不要走,你不要走”。
  正如人所共知的,章鱼是一个善良的男子,他连冒盈盈这个丝毫不在乎他的妞都不忍心放弃,又怎么会忍心让夏维宜的眼泪化作流星漫天飞呢。为了不让夏维宜幼小的心灵受到太多伤害,章鱼决定对她进行弥补,虽然两人做不成恋人,但可以维持纯洁的男女关系。怎样算是纯洁的男女关系呢?他对此深有研究:只谈性不谈感情,比为了谈性而谈感情要纯洁得多。
  两天之后,章鱼怀着一颗治病救人的仁爱之心去找夏维宜,想和她确立这种纯洁的男女关系。不料当天晚上他打电话过来,沮丧地报告败北的消息,我惊诧万分,问道:“为什么失败?你不是已经吃定她了吗?”
  “吃定个什么啊,”他又悲愤起来,“她和别人混在一起了!”
  “晕,她不是说无论多么坎坷啥的,她都一条道走到黑吗?”
  “鬼知道……”
  章鱼显然心理不平衡了,他不一定真的吃得掉夏维宜,但别人跑来抢食他又一时无法接受,何况前天的海誓山盟犹在耳边。他开始念叨起夏维宜的好,什么双眸清如水,贝齿樱桃嘴,尤其那双腿,看看就很美,甘伏罗裙下,做一**鬼。仅仅两天时间,那妞就另寻新欢,一点都不考虑章鱼的自尊,我不禁问道:“谁那么不识趣,转眼就把你丢的皮夹子捡了去?”
  章鱼一字一顿地说:“唐、明、煌!”
  唐明煌……我顿时哑口无言了,这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两年多的时间里我绕来绕去都逃不脱唐明煌这扫帚星呢?我明白章鱼为什么没有继续折腾了,他上次得罪了唐明煌被我数落了一遍,这一次生怕再被我埋怨,于是退出阵地,这也算是一种补偿。
  现在的情况让我有些为难,章鱼与夏维宜情缘已断,又要和冒盈盈搅和在一起,我不得不继续供养他那每天近十七块钱的恋爱。我真是后悔不已,真不该蹚这浑水,倘若当初让章鱼自生自灭,现在他照样活蹦乱跳地和夏维宜追逐嬉戏。兴许很多年以后我回首往事,我与冒盈盈达成的这场交易应该算是平生最荒唐的事情,没有之一。

作者: ●ε ●草莓香气    时间: 2013-11-14 20:23
第四章
[十六]人人都爱保送名额
  近日高三年级的高才生们十分不安,但更多的是亢奋,本校获得F大学的四个免试保送名额——F大学是全国最高学府之一,这四个名额具有十足的诱惑力。他们表面上假装若无其事,实则内心暗潮涌动,一个个像怀春的小媳妇似的扭扭捏捏,一眼望去相当滑稽。
  其实我们都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何必如此钩心斗角呢?大家看看我,在功名利禄面前显得多么淡定!当然,我能做到这一点,原因是很复杂的,除了校长向我爸承诺内定名额之外,与我自身与世无争的个人修养也是密不可分的。
  虽说是内定,但事后谁也挑不出什么刺来,我是理科生里的佼佼者,临场发挥水平不太稳定,学校从统筹角度将名额分配给我是无可厚非的。对于这件事情,我暂时秘而不宣,照常吃饭睡觉,上课时却经常走神。一想到不需要通过高考,我就可以轻松进入名牌大学,我就仿佛看见了仙女们吹打着各种乐器,踩着五彩祥云从天而降,迎接我这个新科状元。
  保送名额一共四个,文理科对半分,各占两个。他们都说文科那边必然是陈浩和简洁,我也赞同这个说法,这样也挺好,我又可以和简洁在一所学校里了。那些强烈要求进步但是上级部门不给予进步机会的同学相当眼红,互相诋毁攻击,一时间闹得满城风雨,甚至在宿舍里棍棒相加,仿佛谁打赢谁就能获得名额似的。此时,我深刻地理解了一个成语的含义——坐山观虎斗。
  “安泽义,这次理科的保送名额肯定有你的啊!”一位高才生这样恭维道。
  “哪里哪里,我肯定不行,你的成绩那么稳定,拿到名额的机会才大呢。”作为一个有素质的时代青年,我立即回馈以恭维之词,比我骂人还快。
  高才生获此赞誉,脸上升腾起一片幸福的云彩,他娇羞地走开,继续和下一个竞争对手互换恭维了。我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充满怜惜之情,多么热爱生活的孩子,可惜世界对他太不公平了。倘若所有的事情都按照正常程序进行,那么世界就不存在落差,没有落差则无法形成动力,因此请允许一些残酷的事情存在吧,反正不会发生在我身上。
  卫薇的成绩仅仅是中等,与名额丝毫不搭界,不过她不在乎这个机会,因为她父亲可以用钞票解决各路鬼怪神佛。她脚下的路直接铺向H大,一所与F大相邻的名牌大学,而H大也不是她的归宿,她最终会从那里跳出国门。我爸替我把这个名额绑上保险带,其用心之良苦我是十分清楚的,一旦卫家毁约不提供我出国的经费,我还有F大保底,这年头轻信别人无异于授人以利刃。
  有人传出小道消息,说文科的两个人选已经敲定,诚如我们预料的那样,一个是陈浩,一个是简洁。当时我兴奋得要命,仿佛说的是我似的。我恨不得捧着鲜花冲去文科班,向他们这对金童**表示祝贺。我深深地被自己感动了,正如《大话西游》里的二当家所说:为了爱情,就算毁我的容我也愿意……
  虽然近期章鱼的艺术细胞繁衍得很快,但与他惹是生非的本性并无矛盾,他又被牵扯进一场群殴事件,更可恨的是他居然让我去做不在场的伪证。我去政教处撒了一通谎,气呼呼地把他领出来,就像恨子不成龙的父亲将败家子从派出所领出来一样,实在太气愤了。我们走到电梯口,看见简洁从另一间办公室里走出来,我赶紧把章鱼踹进楼梯口,他十分配合地跑了下去。简洁在电梯口站稳,这才发现我,脸上闪过一丝不安,此时电梯升了上来。
  我们一同走入电梯,各自贴着墙壁站着,偶尔目光相接,又飞速闪开。为了驱散当前的尴尬气氛,我发扬了一下风格,主动搭讪道:“听说,你拿到保送名额了?”
  简洁怯怯地看了我一眼,小声说:“我不知道。”
  “没有人告诉你吗?”
  她摇了摇头,说:“只听同学这样说过,没有听老师说过,不太信。”
  “你肯定可以的,加油哦!”
  “嗯。”她点了点头,嘴角浮起一丝笑容,“你呢,你想不想争理科名额?”
  我不假思索地点头:“当然,非常想。”
  “那你也要加油……”她眨巴着眼睛微笑着说道。
  当时我的脑子一阵剧烈的眩晕,她的眼睛太漂亮了,如同一汪湖水般清澈。我真希望这个电梯出现故障,悬停一两个小时,顶灯也忽闪不定,届时她或许会柔弱地靠过来寻求安全感,我也好过一把英雄瘾。我正沉浸在愉快的遐想世界里,忽然听见简洁喊了一声我的名字,我整个人都触电了,迷茫片刻后立即回过神来。
  “那个,你……”她对我伸出手指。
  “什么?”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你按一下电梯按钮啊。”
  哦,shit!太丢人了!我一进电梯就靠墙站着,居然忘记按电梯按钮了。我尴尬得无地自容,赶紧背过身去,按下数字“1”,电梯晃悠了一下之后往下沉,我的心也顿时失重了。高科技就是好就是妙就是呱呱叫,可惜表现的时机不对,这次它运行正常,没有出现断电悬停之类的故障。电梯门再次打开,外面站着两位老师,简洁低头快步走了出去,我独自在后面晃悠。想着刚才的对话,我的心酥软得一塌糊涂,真想在校园里裸奔一圈以示激动。勇敢无畏的少年呀,在爱情面前,你就像一个低能儿。
  月底放假,郑松老师没有回家,在教师公寓里待着,他出门买东西的时候被我撞见,两人临场发挥地聊了一会儿。我们谈到保送名额的事情,他得意扬扬地说:“如果不出意外,四个保送生都是我的学生,全校除了我之外没有第二个老师有此殊荣了,哈哈——”
  “保送名额敲定了?”
  郑松左右观望了一下,神神道道地说:“我跟你讲,你别告诉其他人啊,这是内部讨论会的机密,校长不让公布的。”
  我举起右手,对着路灯发誓,他这才凑了过来,说:“理科名额是你和化生班的赵铭梵,文科名额是简洁和陈浩,不过现在又有新情况了。”
  “什么新情况?”我顿时紧张起来。
  “学校领导的意思是文理科各占两个名额,F大的意见却不统一,今年在本校的名额还是四个,只不过文理科不均分,他们要求理科占三,文科占一。”
  “为什么?”
  “这个你难道不知道吗?许多优秀的人才都出自理科,连本来视为文科优势的领域都被理科的人占据了,文科生还要互相进行一番角逐,竞争那叫一个残酷……”
  我恍然大悟,认为F大的决策十分英明,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劲,追问道:“如果真的这样分配的话,文科谁会被刷下去?”
  郑松想了想,说:“不太确定,会上没有说,不过我猜应该是陈浩被刷下去,因为理科增加一个名额,必然又是男生,如果陈浩上来的话四个名额全部是男生了。”
  “那又怎样?”
  “F大规定四个名额里必须有一名女生……”
  简洁!简洁!简洁!我在心底欢呼雀跃起来,简洁呀简洁,你受苦受难这么多年,如今老天爷终于开眼了,这次F大苛刻的要求莫非真的特意为了招募你而来的?如果陈浩真的被刷下去了,我接近简洁的道路上就少了一个障碍,至于他嘛,反正他凭自己的实力完全可以考入中国任何一所大学的。
  我与郑松挥手告别,颠着小步回家去,经过蛋糕店的时候我放慢脚步,看见简洁独自趴在柜台上温习功课。我内心十分激动,胆量也随之剧增。我鬼鬼祟祟地走了上去,她看书看得十分认真,连我站到柜台边她都没有发现。我轻轻咳嗽一声,她这才抬头看着我,第一反应是惊诧,第二反应是紧张,第三反应是往外面张望。她的这一系列变化把我也弄得紧张起来,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难道她是间谍,附近有人在蹲点监视她?我的想象力很丰富,但我的智商很正常,所以我立即否定了这个假设。
  “怎么了?”我一头雾水地问道。
  “没……没什么……”她惶惶不安地站着,双手不知道往哪里放,我这才后悔自己贸然走进来,打扰了她的学习。不过她很快就镇定下来,问道,“什么事啊?”
  我立即找了一个最蹩脚也是最正常的理由:“我想要一个水果冰激凌蛋糕,小的,我一个人吃就够了。”
  她“哦”了一声,转身看了看后面的保鲜柜,说:“暂时只有大的了,我去给你做一个吧。”
  “要多久?”
  “一个小时吧。”
  我赶紧拦住她,说:“那就拿一个大的吧,省得我明天还要跑来买,家里来了客人,两三个孩子呢,我这段时间也特喜欢甜食。”
  她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拿了一个脸盆大小的蛋糕出来,包装妥当以后才递给我。我付款离开,临走时特意多说了一句:“你要当心哦,文科名额还会有变动,一定要加油啊!”
  简洁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而我已经悄然飘走。我真心希望她可以跨过这一道关卡,顺利拿到保送名额,从此顺风顺水,不再受这个畸形家庭的束缚。我不是什么高尚伟大的角色,但是我愿意这样祝福她,无论以后是否分道扬镳,毕竟她是我长久以来的一个奢侈的美梦。
  回家以后我直接把蛋糕拎回房间了,发现忘记拿塑料刀了,只得从厨房弄来一把菜刀,一边切一边吃。陈姨替我做好晚饭,喊我下楼吃饭,她进门看见我这阵势吓了一跳,问道:“你这是干吗呢?”
  我满嘴都是奶油,奋力咽了下去,对她笑了笑,说:“今天想吃蛋糕,就买了一个,您也尝一些吧,特好吃。”
  陈姨婉言谢绝了,她吩咐我去把晚饭吃了,她要看我吃完晚饭才肯下班回家。她是一个负责的保姆,照顾我的生活起居六七年了,每天五点半就过来替我准备早餐,打扫完毕后回家,下午再来做一顿晚餐,然后回家。为了不辜负她的好意,我把蛋糕放进冰箱里,先下楼吃晚饭,不料冰箱里塞满了各种饮料水果,我只得把它们取出来放在篮子里,给蛋糕腾出空间。
  当晚我努力复习功课,不敢有一丝松懈,既是为了迎接保送资格考试,也是为了与简洁做一样的事情。兴许因为太努力了,我刚完成两张试卷就昏昏欲睡,趴在桌上见周公去了,任由口水在纸页间幸福地漫延。
  我梦见简洁和我一起进入F大,一起走在梧桐树林立的灰白色水泥路上,我就像憋尿很久终于站在尿池边的小破孩一样,肆无忌惮地吐露自己的心声。我告诉她这场马拉松式的暗恋,说第一次看见她时的情景,说我做过的各种愚蠢并疯狂的行为,说那些内心不为人知的秘密。她每天辗转于学校、家与蛋糕店之间,可以接触的无非就是那几个人和话题,陡然听到如此劲爆的表白,脸上顿时升起一片红霞。或许出于一种下意识的自卫,她惊慌失措中做出一个过激的举动——她甩给我一个响亮的耳光。
  于是我惊醒了,天刚刚亮,左侧面颊有一丝丝辣痛,耳边嗡嗡地响着,真是一个逼真的梦,如果能够实现就好了。
  校方终于就保送名额这个话题发布公告了,郑松说得果然不错,文科名额对分的方案被推翻,改成文一理三了。全校舆论界骚动不已,特别是文科学生,恨不得冲进校长室闹革命,不过政教处主任登高振臂一呼:“捣什么乱,唯恐天下不乱是不是?难道保送名额跟你们所有人都有关系吗?”
  于是那帮好事者灰溜溜地走了,政教处主任的话太伤自尊了。
  名额划分的事情很快平息下来,毕竟本校文科班只有四个,而理科班多达九个,文一理三的划分方式并不为过。不过新的问题凸显了出来,文科班谁会丢掉保送机会,理科多出来的那个名额又归谁,高才生们又萧墙内燃战火,一时间众说纷纭。理科这边我压根儿懒得答理,就像墙外忽然多丢进来一个包子,他们互不相让地争夺,我反倒更关注文科那边的动静。
  听卫薇说,陈浩和简洁这几天不太说话,更不凑到一起讨论问题,两人之间弥漫着一种奇怪的气氛。卫薇描述这件事情时心情十分愉悦,像在讲一个有趣的笑话,可惜她的听众并不这样认为,甚至对她的态度有些反感。我可以想象到,内心极其敏感的简洁会不知所措,涉世不深的她知道自己与陈浩之间出现芥蒂,却不知道如何化解。陈浩此时又会怎么样想呢?
  没有陈浩的陪伴,简洁独自一人步行回家,我没有乘虚而入,只是远远地跟在她后面。她在自己家那样一个小环境里就已经见识过世态炎凉,难得交了一个志同道合的朋友,此时又不得不彼此成为对手,她的心情大概很糟糕吧!
  有一次她忽然扭头往后张望,刚好与我的目光相接,两人在洒满了夕阳余晖、尘土飞扬的街道上远远对视着,谁也没有主动说话。她似乎欲言又止,最后她还是继续往前走,径自回家去了。我在巷子口转了一圈,挠了挠头皮,也悻悻地离开了。她想对我说什么呢?是叫我不要老是犯花痴,还是问我为什么会预先得知保送名额方案有变动的?
  接下来几天,我每天夜里都会做同样的梦,梦见简洁那错综复杂的眼神,而周围的街景急速后退,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夕阳余晖像舞台追光一样落在她身上。她的身体也像水面倒影一样变得虚无缥缈起来,又像独幕剧演员一样重现她至今遭受过的委屈:幼年时代的她站在父亲的遗像前,哭声震天,母亲经常拿她出气;少女时代的她开始面对继父与毫无血缘关系的弟弟,别的小孩在追逐嬉戏时,她却被迫洗衣做饭看店;如今的她不像其他同龄女孩一样能说会道擅长打扮,几乎没有什么朋友。
  “我想带你离开。”我远远地喊道。
  我的喊话像投入河水中的石子一样,打破这幕沉默的独角戏,她的面容晃晃悠悠地消失在一圈圈荡漾开来的涟漪中。年少时那个愿望或许只是出于一种单纯的喜欢,就像女孩喜欢一个布娃娃那样,现在应该比当时理性得多,希望她一切都好。大概男孩天生就有这样的英雄情结,希望自己做出伟大的事情,拯救世界或者一座城市,再不济就拯救一个人的命运,如果当事人又漂亮又可爱,那就太完美了。

作者: ●ε ●草莓香气    时间: 2013-11-14 20:24
[十七]商贾千金和官宦子弟
  这段时间我与郑松走得很近,经常一起打球,一起探讨那些其实我并不关注的话题,譬如一帮暴发户拎着钱袋子到处哄抬房价,譬如有些老师不务正业整天拼凑论文以此骗取职称。我假装十分认真地听着,直到他抱怨结束我才开口说话,和往常一样,我又不动声色地将谈话引向与简洁有关的话题上。
  郑松是我见过的老师里最有才华的,也是最单纯的——听说愤世嫉俗的人都比较单纯——他将自己所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了。文科保送名额仍然归简洁所有,校方已经准备呈报上去,并且安排专门的老师去开导那几个没有获得机会的种子选手,鼓励他们再接再厉,化遗憾为力量,向着高考巅峰攀爬上去。幸好为简洁让路的是陈浩,如果是其他种子选手,那些家伙锱铢必较,连一块橡皮都舍不得让出去,更别提保送名额了。即使高薪聘请专业心理医生过来开导他们,他们也会无视团结互助的精神,万分执著地揪住这个机会不松手。
  我在楼道里遇到陈浩,他平时深居简出埋头苦读,现在却与一帮男女混在一起,笑得十分放肆。他抬头看见我,露出尴尬的神情,极其不自在地将脸别到旁边去了。我心中升腾起一股无名之火,TMD,我跟你又没什么,你有什么好别扭的?
  他还被蒙在鼓里,暂时不知道校方的决定,我眯着眼睛对他友好地笑,他也咧嘴回应我一个更难看的笑。我心中那股热情又涌了上来,心道:陈浩,你一定不要辜负我的期望,给简洁让一条道吧!
  他听不到,希望他用心灵去感应吧。
  礼拜四晚上,我爸宴请学校领导以及F大资格审核组的人,为了不授人把柄,我特意留在学校和寄宿生们一起上晚自习。晚自习结束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章鱼早就在自家床上翻腾了,我不得不独自走夜路。尽管绕山的柏油路边有路灯,但空旷得让人不寒而栗,我越走越心虚,最后高唱起《国际歌》,一路狂奔起来。
  我爸考虑事情通常比较全面细致,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礼拜五晚上他又宴请卫薇的父母,以防他们心生疑虑。这样一来,我的前途就被他老人家安排得妥妥当当的了,即使出国留学的计划落空,我还有保送资格这一金牌。他把保送入学这件事情告诉卫薇父亲了,却没有完全照实说明,说他更希望我能出国深造,而把他从中斡旋的情节抹去了。
  卫薇的父亲没有多问,他们这类人精在语言上十分讲究,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市政府又要盖一栋卫星楼,卫薇父亲的公司也参与竞标,所以与我爸的谨慎相比,他显得更加谨慎。我与卫薇乖乖地坐在旁边,听他们讲些天马行空的话题,没有多话,估计她来赴宴之前受到同样的警告:多吃饭,少说话,谨防口无遮拦。
  席间卫薇不时地摆弄手机,似乎在与别人发短信,我实在是无聊透了,就随口问了一句:“和谁聊得这么热烈?”
  “唐明煌。”她皱着眉头。
  “讨论学习啊?”
  “啊?”她终于停止手上的动作,抬头惊诧地看着我,但随即嘴角浮现一丝狡黠的微笑,“当然不是,他在追我呢,烦死人了。”
  她笑得那么不纯真,我当然不会相信。我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她的谎言:“你哄谁呢,唐明煌和高一的夏维宜在谈恋爱,看人家小学妹细白**未经雕琢的,他哪有工夫和你瞎聊?”
  卫薇愣了一下,撅着嘴巴说:“哦,这样子啊……”
  我淡定地点头。
  “真是过分,骗都骗不到你,一点面子都不给!”她不太乐意地埋怨道。
  卫薇的父亲忽然提议卫薇出去吹风,我爸也冲我点了点头,我和卫薇十分默契地起身离开了。一个是商贾千金,一个是官宦子弟,对父辈那套说辞的含义早已熟悉,只要他们一开口,我们就心领神会了。他们现在必然要商讨一些不太方便让晚辈旁听的话题,大都是牵涉政商合作的事宜,生怕我们口无遮拦地到处乱说。
  男人在仰慕的女人面前会木讷,在反感的女人面前会傲慢,这个规律在简洁和冒盈盈这两个女孩面前得到了充分的诠释,而我在卫薇面前表现出来的是殷勤。我充分发挥自己的调侃天赋,将她逗笑得花枝乱颤,她笑得直不起腰,不得不搭着我的肩膀。当时我的心情是复杂的,表面赔着笑,心里却在想:到底是真的很好笑,还是她的笑点太低,要么就是她故意吃我的豆腐?
  这次我们不是在护城河畔的酒店,所以不能夜游护城河,只能在附近的一座小公园玩。我们坐在灌木丛边的木质长椅上,十米开外是一口已经干涸的人工喷泉,一尊灰白色的**女雕塑托着竖琴一脸博爱地俯瞰着脚下,而她摇摇欲坠的裙子旁边是几个光着屁股的婴儿雕像。
  “那是什么玩意儿,观音菩萨?”我胡诌道。
  “呸,是爱神维纳斯!你……”她说到这里陡然止住话头,两人都陷入沉默之中,同时我感觉我放在凳子上的手被一种柔软握住,我扭头望着她,只见她的面颊上升起一片绯红,一脸无地自容的样子。我也明白,如今已经不是拉拉小手就脸红心跳满地打滚的年代,没有必要整天扮什么含羞草,突然抽回手去真的会显得自己格外做作,当自己演琼瑶剧呢。渐渐地,她和我靠得越来越近,可以感受到彼此的体温,直到有一个人叼着烟快步路过,我们俩都屏住呼吸,等那人走远了才松了一口气。与章鱼和冒盈盈相比,我们显得那么幼稚和单纯,倘若现在他们在这里,早就上演激情一幕了。
  “你干吗那么害羞?”她嘲笑道。
  “害羞有罪啊?”我不服气地反驳道,“我又没谈过恋爱,哪像你们这些时尚分子阅人无数……”
  她睁大一双美眸怒视着我,没好气地说:“你才阅人无数呢,人家到现在也从来没有谈过恋爱!而且,我在高中毕业之前不会谈的。”
  “为什么?”我有些诧异,印象里她这种女孩的观念不会太保守,她们泡帅哥的激情比章鱼勾搭美女的激情还要高涨,没想到卫薇在感情这一方面还是一张白纸。
  她想了想,说:“我爸说漂亮女孩的外貌身材是一种资本,生活阅历也是一种资本,不过和男孩不一样,女孩的恋爱史越干净,升值空间就越大。我现在谈一个男朋友,万一以后我飞黄腾达,而他落魄窝囊,那我不就亏了。”
  “这有什么亏的?”我对她这种阶级分明的言论有些抵触。
  她认真地反问道:“如果你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开着一奔驰或宝马,高中时的男朋友邋里邋遢地骑着一辆破自行车遇到你。他对他旁边的朋友炫耀说‘看那个女的,是我高中时的女朋友’,到时候我吃了哑巴亏都不知道。”
  我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觉得她说得还蛮有道理的,卫家的子女教育理论由浅入深,由表及里,不愧是商人出身。
  我们给各自家里打了电话,一起逛夜市去了,我猜他们必然对我们的行踪暗自揣测,成年人的思维总是那么肮脏。现在很多同学都在学校或家里抱着书本死命地啃咬着,争分夺秒地解决各科习题,将自己想象成手执宝剑翻山越岭披荆斩棘倚天屠龙的王子,而我们却在夜市里穿梭,这种强烈的对比就像一只凸透镜似的将我们此时的快乐放大数倍。
  虽然我不喜欢逛街,但我喜欢逛街时的卫薇,她对任何商品都充满兴趣,可以叫得出步行街所有商标的名字,上至黄金下至纸巾。我刚好相反,我只对电视网络里经常出现的大路商标有所耳闻,那些价格昂贵得出奇的所谓大牌商标却让我百思不得其解。上个月我姑姑从冰岛旅游回来,买了一堆拎包,全部标价上万元,还送了一个给我妈。那款拎包相当高端,红白蓝三色窄条纹相间,我妈高高兴兴地拎着上街,引来众多少女艳羡的目光。
  “哇塞!肯定是正牌的!”她们激动得恨不得把拳头塞进自己的嘴巴里。其实我知道,倘若我妈不是开着马自达,而是骑着自行车,即使拎着同一个包,也只会被人斥为假货。
  尽管享尽潮流时尚人士的追捧,我妈第二天还是将那个“哇塞”的拎包丢在家里,原因很简单,她发现劳动力市场的广大务工者手里都提着这种图案的编织袋,只不过体积比她的要大得多。她老人家的心灵十分受伤,觉得送这么一个鸡肋玩意儿还不如直接送她一沓钞票算了,不过作为市场经济条件下茁壮成长的一代,我很快把那个包连同它的票据以两千元的价格卖给一个同学的表姐,看着她如获至宝的样子我欣慰地笑了。她拿着名牌拎包暗骂我是败家子,我数着钞票暗骂她是虚荣妞,这场交易就这样完成了。
  卫薇说自己这个月都没有买过衣服,所以她要血拼一番,我就看她买了一堆有用没用的玩意儿,大包小包地拎在手里。望着她挑选的那些衣服,我不得不感慨一句,女人真的是拉动消费的重要力量,随便弄一块布整一整都能卖出一个好价钱。走进一家店铺,她拿出一个电池动力的玩意儿,问道:“你猜,这是干吗用的?”
  我孤陋寡闻,坦言说不知道。
  “扯淡,这是电动鼻孔清洁器!”
  “哦,我说怎么这么细呢……”
  “这个呢?”她又拿起另一个模样差不多,但又不一样的玩意儿。
  我孤陋寡闻,只好继续坦言。
  “呸,这是电动耳孔清洁器!”
  我顿时哑口无言了,这些出色的发明真是让人忍不住拍手叫绝,哪天这些商人再把一摞板砖放在货架上,贴个标签“桌脚平衡器”,必然还有一帮人为之掏腰包。她提议要帮我也买一条裤子,我婉言谢绝了,逛街本来就是一个体力活儿,买裤子这种事情更加劳神费力。
  她没有主动要求我替她拿东西,我也懒得主动献媚,因为她在旁边走着,我大包小包地替她拎着东西,这总归有点情侣的嫌疑。她可能对此也心知肚明,自力更生地拎着东西,她肯定是那种经常逛街臂力惊人的人,我就不必杞人忧天地替她考虑。女孩都这样,围着操场跑几十米就怨声载道,在街上走几十里易如反掌,而男的与之相反。每年年底,我妈拽我出来置办新衣物,我就喜欢打量那些同命相怜的老爷们儿,一个个愁眉苦脸却不敢声张,无奈地瞅着身边那位意气风发的老佛爷,那情形滑稽极了。
  这个年龄的女孩还有一个奇怪的特质,只要遇到镜子或玻璃之类可以反光的玩意儿,必然冲上去臭美,当街玩一通手机**。她**也就算了,还非要把我也扯去一起拍,我不好意思扫她的兴,只得配合她摆出各种合影姿势。这种残酷的虐待长达十几分钟,几乎囊括这个世界所有白痴透顶的照相姿势,譬如撅着嘴往上看,内八字站姿配合V字手势。
  九点半左右我们离开步行街,打车回家去了,啊,真是令人难忘的一天。

作者: ●ε ●草莓香气    时间: 2013-11-14 20:24
[十八]一个与保送有关的消息震撼全校
  学校扭扭捏捏了这么久,终于公布保送名单,正如郑松透露的那样,我和简洁都在名单之中,陈浩则没有入选。有人在公告栏里看到名单,跑回来告诉全班同学,当时我趴在桌上睡得正起劲,热心的同桌将我这个当事人推醒。我迷茫地抬起脑袋,发现众人都对我进行惨无人道的围观,于是问道:“啊?怎么了?”
  “你被保送了!”他激动不已地答道,仿佛被保送的是他似的。
  我点头“哦”了一声,扯了一张抽纸擦掉口水,趴下继续补充睡眠,同桌顿时被我这种视功名利禄如粪土,于浮躁尘世中宠辱不惊的气质震惊了。整整一天,我的耳边充斥着各种艳羡或赞美之辞,不过我相信他们私下里肯定有各种非议,对此我尽量保持不明真相的状态,不知道就等于不存在。哦,shit,我也被自己的淡定折服了,感动得想落泪。
  隔壁的化生班早已沸腾起来,赵铭梵进入名单的消息就像一块石头一样砸进积满厚粪的茅坑里,坑里的生物尽情涌动起来。我讨厌这种赞美和吹捧的论调,言不由衷、阳奉阴违,介于成熟与幼稚之间的高中生刚刚开始走这条路线,可惜我对此司空见惯,只是觉得好笑。倘若现在校方又下达一个通知,说我的名额取消了,我周围幸灾乐祸的人绝对比扼腕叹息的人多得多。虽然这有些丑恶,但是值得谅解,因为困境中的人们就像关在笼子里即将被屠宰的猴子,巴不得同伴逃不出去,大家共赴西天取经。
  理科多出一个名额,落在物化(3)班一个名叫刘夏的种子选手兜里,十分明显,他对这个意料之外的收获表示惊喜和诧异。他可能曾经梦想过,排在自己前面的那些种子选手都在一次意外中上天堂了——其中也包括我——他才有机会填补空白,虽然过程没有猜中,但是结果实现了,叫他如何不兴奋!
  总而言之,全校都被各种情绪笼罩着,而我是引发这股骚动的主角之一,无论哪个老师讲课闲聊,都会忍不住提到保送的事情,如果哪个同学打招呼,都会以恭贺新禧扯出话题。我表现出张扬的情绪那么我会被认为是在扬扬自得,如果我表现出低调的情绪那么我会被认为是在装,于是我尽量避开这些人,然而,我的克星从天而降……
  “小泽!哈哈哈哈——”章鱼扑了过来。
  此时我已经来不及逃避了,只得无奈地站在原地,准备聆听那一通早已让我耳朵磨出茧子的陈词滥调,啊,恭喜啊,嗯,谢谢啊。不料,事情与我想象的完全不同,章鱼丝毫没有提及保送名额的事情,他亢奋地说:“快走,高一(7)班也在上体育课,他们班那个文娱委员可正点了,现在她们班在练跳绳!”
  哦,跳绳,这个禽兽最喜欢的事情就是看女孩跳绳,至于原因,不解释。
  我顿时心理不平衡了,我取得如此巨大的成就,他怎么可以一点询问的意思都没有,就这样把我给忽略掉了呢?他像一个渴望自由的劳改犯似的抓着球场边的铁栅栏,如痴如醉地望着那边场地上的小女生,整个儿一荷尔蒙分泌过盛的症状,而我仍然沉浸在失落情绪之中,最终我实在按捺不住,问道:“你听说了吗?”
  “什么?”他仍然色色地望着远处的女生。
  “我拿到保送名额了!”
  “哦,听说了!”他的态度依然淡定,“嘿,我还听说你昨天踢球的时候被人绊了一个狗吃屎,你吃得好开心啊!”
  我终于认输了,这家伙压根儿对我取得的巨大成就不感兴趣,他只希望看到更多我的丑闻糗事,以此满足他几乎畸形的乐趣。不过我冷静下来,又觉得这是一件好事,终于不用每时每刻都听别人的废话了。
  上次我叫章鱼不要再过问高一那个学妹夏维宜的事情,以免再招惹唐明煌,他十分顺从地答应了,这段时间以来他没有再去计较。对于章鱼这种脑袋一根筋的生物而言是一件难得的事情,他现在心无旁骛地专心侍奉冒盈盈,对此我表示十分失望。
  我在学校餐厅看见简洁,她正在买早餐,仅仅两个菜包子,一元两毛钱而已。她那么瘦弱,脸色有些憔悴,明显营养不良,看上去让人怜惜。我很想冲上去买一盒牛奶送给她,可是这仅仅是想而已,她有她的尊严,她比任何人都有资格自豪。当其他人沉浸在青春期你侬我侬的恋爱中,大把大把地花着父母给予的钞票,追求各种泡沫一般的畸形时尚潮流时,她却隐忍一切地生活着,等待着某一天突出重围。
  赵铭梵正在学校超市请客,他这几天春风得意,早已不思学业,忙于各种应酬。听说他还在自己班上做了一个演讲,题目是“其实我不是天才”,真够写实的。简洁提着书袋从他们身边经过,丝毫不为之所动,这一情景在我这个观众眼里形成一道风景——淡定原来可以让人变得如此气质袭人。
  不久之后,一个与保送名额有关的消息震撼全校!
  学校公布名单与F大审核组正式确立人选之间有半个月的空隙时间,用来让全体师生提出质疑,这原本只是走一个形式而已,却有人充分利用起来了,此人正是全校师生一致认为是谦谦君子的陈浩同学。他对校方的决定极其不满,要求校方恢复属于他的保送资格,否则即日起就办理转学手续,以示抗议。
  校方对此无可奈何,他们已然对陈浩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却毫无成效,他们以为陈浩愿意参加高考,去竞争更好的学校,而陈浩更希望抱住这个保送机会。客观地讲,陈浩的想法是正常的,只是有些不可理喻,毕竟F大审核组的本意就是从文科录取一名女生,何况他是简洁的好友。
  陈浩一改往日的儒雅风范,宣称要在学校门口张贴大字报,控诉学校的不法行为。幸好F大审核组的人站了出来,他们的意见十分简单:保送资格哪有这么容易拿?面试和笔试还没有开始,你们就吵成一团,成何体统!
  学校派出十人小组参加面试和笔试,最终按照文一理三的划分标准录取四人,其中必须包括一名女生。听到这个结果,我感到一丝疑惑,既然还有面试和笔试环节,那么学校何必急迫地公布四人名单呢?
  学校的这一愚蠢做法对我当然不构成太大影响,反正我的保送资格已经确定,顶多陪他们走一个过场而已,但对其他的人影响可就大了。赵铭梵空欢喜一场,他花费大把银子请客吃饭,现在只得夹起尾巴重新做人,万一名落孙山可就沦为笑柄了。化生(3)班的那位刘夏仁兄更加垂头丧气,倘若重新参加考试,他到手的保送名额必然不翼而飞。我忽然想起幼年时看的一本图画书《中国成语故事》,里面有一个“塞翁失马”的故事,那位塞翁先生大起大伏大悲大喜的人生际遇竟然在本校上演,我不得不仰天长叹一声:悲剧啊!
  据卫薇透露,陈浩与简洁之间原先只是隔阂,现在则是压根儿不来往,她还说夫妻本是同林鸟,但不一定非要大难临头才会各自飞,利益也会让他们反目为仇。我当时恨不得举起我磨盘大的巴掌将她扇到火星去,虽然我当你是朋友,但你也不能口无遮拦侮辱我心目中最完美的女孩。
  尽管我一直标榜大公无私地为简洁着想,但是听说她和陈浩之间不再来往,我居然满怀欣喜起来,眼前的路也越来越明朗。我希望简洁可以努力获得保送资格,这样一来我不但可以续签以后四年的暗恋合约,而且两人接触的机会也会增多,都是保送入学的种子选手嘛。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规则,倘若我是陈浩,我可以坦然放弃名额,转而投奔其他学校,美女与前途兼得。陈浩的出身注定他要为自己拼搏,无法为了一点感情而放弃眼前的机遇,哪怕这个机遇不得不从喜欢的女孩手中夺来,美女与前途不可兼得。当然了,等他哪天飞黄腾达以后,两者就可以兼得了。
  审核组的面试工作很快就开展了,这种环节对我而言十分轻松,因为我从小跟随我爸见识各种人物。与其说是面试,不如说是闲聊,否则我爸上次那顿宴请岂不是肉包子打狗了嘛。面试顺序随机拈阄,面试时间也不固定,基本是突袭方式,诸位种子选手各就各位,只等传票了。
  刘夏是第一个接到面试通知的,他怀着激动的心情狂奔了过去,成为专家们敲响审核大业铜锣的棒槌。事实上大家都知道,排在第一个参加面试不是好事,除非那个人优秀得出类拔萃。啊,刘夏,不要误会,别回头,我们指的绝对不是你。
  尽管面试过程没有进行直播,学校司仪社团的小妞们还是尽心尽责地转播出来,并且迅速传遍全校。
  专家们问了一些比较官方的问题,比如你的人生理想是什么,你进入大学后有些什么打算,万一你保送失败了你作何感想?
  刘夏不愧为高三年级唯一的预备党员,面对这类新闻联播风格的提问,他深呼一口气,十分冷静地回复以《新华日报》风格的答案。他声情并茂地说:“作为预备党员的我,时刻牢记党和人民对我的大力培养,从小的愿望就是做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为祖国和人民站岗放哨戍守边疆!然而,随着具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事业的蓬勃发展,我意识到科学技术在民族崛起过程中的重要作用,于是发奋图强努力学习,用科学知识以及党的政治理论武装头脑,今后争取成为祖国建设的栋梁之才!”
  专家们听到他的发言里包含“党”、“祖国”和“人民”之类的字眼,顿时有些不知所措,稀稀疏疏地鼓了掌,脸上浮现尴尬的表情。这些掌声给予刘夏同学极大的鼓舞,他的紧张情绪顿时烟消云散,开始眉飞色舞起来:“这次保送入学对我而言是一次机遇,也是一次挑战,我感觉压力很大,但我决心化压力为动力,绝不辜负党和人民对我的期望。如果我有幸进入F大,我在学业上绝不松懈,继续严格要求自己,鞭策自己,参加一些自己感兴趣的社团。课余时间我会更多地接触社会,让理论与实践相结合,为今后更好更快地适应社会主义建设事业而向广大人民群众虚心学习。”
  专家们只得又鼓了一次掌。刘夏继续扯下一个话题——“倘若不被录取,你会怎么办”。他说:“我一直相信,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倘若我不能得到保送资格,说明我还不够努力。我会深刻反省自己的不足之处,向更优秀的同学看齐,将此次竞争作为人生一大阅历,争取在高考中取得优异的成绩,向祖国和人民交上满意的答卷!”
  刘夏出来以后表现出极大的自信,当然这层自信的外面还包裹了一层浅浅的谦虚,每当有人问及面试情况,他都说:“还好吧,我的演讲几次被掌声打断,专家们对我的评价还是蛮高的,不过我自己不太满意,感觉没有发挥出正常水平,总归有些遗憾。”
  他的总结陈词传到其他选手的耳朵里,顿时造成巨大的恐慌,他们的班主任立马召集得意门生进行补课,不断地练习回答各种可能出现的面试问题。我的班主任也这样做了,他悄悄地将我喊去办公室,拿出一张A4纸,说:“这是我给你整理出来的资料,你一定要认真看一看,最好全部熟记下来,以免临场发挥失常,错过这个大好机遇。”
  我大致浏览了一遍,整个版面洋洋洒洒地写着各种问题和答案,什么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就像某些政府官员的述职报告一样扯淡。班主任两眼放光地看着我,似乎有所期待,我尴尬地笑道:“谢谢老师。”
  班主任这才如释重负,拿起茶杯喝起茶来,我被他的目光盯得全身发毛,说:“我想去一下厕所,可不可以带回去看?”
  “可以,不过不能让其他同学知道,万一传到审核组专家耳朵里,影响不太好。”他神秘兮兮地念叨。我只求早点走人,连连点头,这才得以脱身。班主任的心意是友善的,我表示感激,只不过没有什么用处,他哪里知道事情背后的故事。我把那张纸折叠着放进口袋里,还特意按了两下以示珍惜,我真是一个讲文明懂礼貌的好孩子,班主任他老人家会十分欣慰的。
  当天放学以后,我和章鱼一起回家,他捂着肚子说内急,从我口袋里掏了几张面纸就冲进路边的公厕。我在外面等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不妙,赶紧翻口袋查看,果然发现班主任给的那张纸不见踪影。我准备冲进厕所,营救那张使命重大的纸,却又发现章鱼满脸轻松地从厕所里走出来了。
  “拉完了?”我紧张地问道。
  “嗯,好爽。”他不在乎地回答道。
  “有没有看到一张A4纸?”
  “看到了呀。”
  “给我。”
  “擦屁股了啊!干吗,你也要去啊?”
  我顿时无言以对了,A4纸你居然也能拿去擦屁股,阁下真是武艺高强,不是金钟罩就是铁布衫,在下实在佩服!章鱼从小就有这样的不良癖好,无论上厕所之前拿多少草纸,他都会努力将它们全部用掉,能用多少用多少,用不掉的折成纸飞机从墙头丢进女厕所里。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我又不可能让他去粪坑里把那张纸捞上来,只得这样作罢,当然,就算捞上来我也不会要。

作者: ●ε ●草莓香气    时间: 2013-11-14 20:24
[十九]不用谢,我叫洪岭晶
  我是第四个被专家传唤的,一进门就看见七八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我忐忑不安地在房间中央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旁边站着两个端茶送水的高一小女生,她们满脸崇拜地望着我,而这种眼神她们会分别赠送给十个人。几个专家互相交头接耳一番,似乎已经达成初步统一意见,为首的那位老头子说:“你先自我介绍一下吧。”
  我明白,这个自我介绍也是考核的一部分,在某些励志色彩的传说故事里,连门口斜躺着的拖把都是考核的一部分,太危言耸听了。我认真思索片刻,说:“我叫安泽义,高三物化班的一名学生。我原本不喜欢理科,物理化学的成绩也不太好,但我希望向别人证明,自己并不是因为理科差劲才不得不选择文科,所以我最终选择物化班。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我已经对理科产生浓厚的兴趣,因为自然科学的疑惑终究可以挖掘出答案,即使暂时挖掘不出来,答案也必然存在,而文科则刚好相反。除此之外,研究自然科学比研究社会科学要轻松得多,起码不需要怀疑自己的立场是否合乎道义,演算出来的结果也不需要受任何部门的审查。”
  尽管专家们没有鼓掌,但我的回答确实让他们十分满意,我可以清楚地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出来,谁让这五个专家里有四个是理工科教授呢。他们又低声展开一番讨论,然后各自问了一些琐碎的问题,无非又和人生观世界观扯上关系,我把我爸在官场的那套说辞搬出来应付了一下,竟然安全过关了。
  我正庆幸自己混过这场审讯的时候,那位带头大哥突然发难,他老人家问道:“如果现在我们告诉你,前面三个保送名额已经被前三位同学拿到,现在只剩最后一个,但我们并不十分看好你,又不知道选哪一个好,你希望推荐谁,你自己,还是其他六个同学中的谁?”
  “我们只是说如果,你不要多想,这仅仅是一个假设性的提问而已。”另一个专家看到我的脸色变了,立即补充道。
  我这才安心许多,如果他们说这是事实,我说不定当场发飙,大不了小爷我自个儿参加高考去。平心而论,这个问题问得十分犀利,如果搁在别的选手身上,必然会被压得发蒙。我不假思索地说:“我推荐别人。”
  “谁?”
  “她叫简洁,文科班的一个同学。”
  “原因呢?她是你的朋友吗?”
  我不敢乱说,生怕给她惹来麻烦:“不是,没什么来往,只是单纯的欣赏而已,如果我与她的生活处境一样,我猜我做不到她的一半好,仅此而已。”
  整个房间里安静很长时间,这场审讯就在这样的尴尬气氛中结束了,我走出来以后才后悔莫及,万一这些专家把我的话转达给我爸,那我可就惨了。事已至此,我只能期待他们不要再和我爸碰头,碰头了也不要详谈。
  说起来真够尴尬的,我面试结束不到一天,我的面试结果已经传开了,因为那两个端茶倒水的高一小学妹不是省油的灯。我真的很佩服她们俩的记忆力,怎么可以轻松地记下我那么长篇幅的演讲稿,就没有落下一个要点,真是两株好苗子。后来我才知道,这两个女孩是本校高一年级的两大种子选手,学校有意让她们过来见识一下,鼓励她们向学长学姐看齐,争取两年以后还获得保送机会。
  当然,最后一道题的答案也被她们传了出来,浪漫的小女生还添油加醋了一把,将我描述成一个情深意重的好人。对于此种情况,我百口莫辩,因为没有什么好辩的,我得罪了其他五个选手。等我进了大学,我一定要抽空给中国传媒大学写一封信,诚挚地建议他们两年后来本校考察这两个小学妹,赶紧将人才招进去,否则中国传媒行业就亏了。
  不过,她们也帮了我一个大忙,简洁对我的态度明显改善了,她见到我的时候先是愣一下,然后赶紧低头走了过去。虽然不太明显,但我还是断定她是在对我微笑,友好的微笑!我顿时感觉激动万分,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的努力终于得到回报,简洁居然对我微笑了!
  半个月的时间内,十个候选人员都已经接受传唤,我这才知道我回答的最后一个问题其他人也都收到,他们几乎清一色地选了自己,只有一个人除外。简洁示意评委,要求旁边的两个无关人员回避,所以两个女孩没有听到一点内幕,所以谁也不知道她回答过什么问题。至于陈浩,我对他比较关注,特意去找那两个女孩打听,她们对我印象较深,还没开口就咯咯地笑个不停。
  “笑什么笑,陈浩面试情况,告诉我啊!”我气极败坏地追问道。
  她们被我这么一凶,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我这才意识到女孩都是脸皮薄的,赶紧赔礼道:“两位小姑奶奶,是我语气不好,我向你们道歉。”
  现在的小妞哪里有那么好哄,我跑去学校超市买了一大袋零食,她们这才消停了,乖乖地和盘托出。原来陈浩回答的问题与我几乎一样,甚至借鉴了我的答案,但是最后一道问题他回答得截然不同。两个女孩争执了好一会儿,终于凑出最终答案,陈浩当时是这样说的:“我相信通过高考我也可以取得优异的成绩,但是我不确定自己发挥得是否稳定,结果是优加还是优减,这势必影响我选择的专业。取得保送名额,可以自由选择专业,除此之外,我的考试成绩一向名列前茅,所以我更相信文科保送名额非我莫属。”
  我听了以后发了很久的呆,我原本期待的就是他和简洁分道扬镳,可是现在耳闻目睹着他对简洁的伤害,我还是忍不住难过了。现实毕竟是残酷的,人也是自私自利的,简洁兴许早就意识到这一点,而我少见多怪。
  简洁和我是省级优秀学生,赵铭梵和刘夏是奥赛得奖者,还有两三个据说有啥特长,剩下来的就是路过打酱油的了。我们本来应该去F大参加保送资格笔试,但为了不耽误高三复习工作,他们又决定由F大派发试卷,在兆宁高中就地设置考场。考试过程中我习惯性地扭头张望,与其他选手目光对接,对方居然微笑一下表示友好,我直接无视掉了。笑什么笑,笑得又不好看你还笑,你笑了以后我又不会让着你,就算我让着你你也拿不到!
  简洁埋头奋笔疾书着,卷面上写了密密麻麻的字,文科生真是痛苦,一场政治或历史考试中基本要写几千字,有时一道题写几百字还不一定捞到分数。理科则与之相反,每一个数据都要花一番气力,但至少不需要写那么多废话,环保节能利国利民。
  两个小时以后交卷,十个人走出七八层高的实验大楼,下课去餐厅吃饭的学弟学妹们看到我们都满怀尊敬地避开了,兴许他们的老师今天都把我们作为正面典型人物表扬了一番。简洁很快拐进花坛里的一条鹅卵石小路,径自离开了,我也放慢脚步,渐渐远离那帮浑蛋。他们几个人开始打破沉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考试情况来,我可以从他们的背影里看出一股欲盖弥彰的优越感,仿佛一帮刚从波音号飞机下来的国际航线空姐。
  面试和笔试都已经结束,我暂且可以过几天安生日子了,只要安分守己地等待消息就可以了。考卷已经被送回F大批阅,审核组的专家们却没有离开,他们还要在学校里不断走访,从各种渠道搜集各种信息。其实学校早就防着这一手,笔试结束当天晚上,校方请专家们去市区酒店吃饭,留守的副校长则通过闭路电视召唤全校师生统一口径,被专家抓去访谈时不要口无遮拦。
  我趾高气扬地走在校园里,不是因为我是保送名单候选人,而是因为我抢了章鱼刚买的一袋薯片。我小曲哼得正得意,忽然被人拦下,我抬头一看,居然正是审核专家组中的一个成员。可能因为年龄大了,也可能因为这几天见的人太多了,他竟然没有认出我来,问道:“这位同学,我有一些问题想请教一下,可以耽误你一点时间吗?”
  有知识的人就是不一样,连说话都客客气气的,哪像我们的政教处主任,直接抬手一指“那个谁,过来”。念在他态度端正,我也决定赏他一个脸面,点头接受他的请求。他掏出纸笔,一边询问一边记录:“你是几年级的学生?”
  “高三。”
  “你对这次参加保送资格筛选的十位同学了解多少?”
  我摇了摇头,说:“我不太了解。”我正在盘算如何摆脱这位敬业的老先生,忽然看见章鱼叼着一根肉串从餐厅里走出来,我赶紧将他喊过来,推到老先生面前,“这位也是高三学生,他知道得比较多。”
  “啊?发生什么事情了?”章鱼愣头愣脑地问道。
  “你对我们高三的安泽义和简洁不是蛮了解的嘛,你来给专家讲讲,我还有事,要先走一步,你们慢慢聊啊。”我一边说着,一边有步骤有秩序地撤离。专家先生忽然将我喊住,问道:“等一下,同学,你叫什么名字?我得登记一下。”
  如此聪明睿智的我,怎么会在这个关键时刻暴露自己,我淡定而优美地笑了笑,说:“我姓洪,崇山峻岭的岭,晶莹剔透的晶。”
  “哦,洪岭晶。”专家在他的小本子上认真地写了下来,然后与章鱼展开深入探讨,我趁机逃遁。尽管章鱼哥经常表现出令人惊诧的弱智水准,但是他可以准确地洞察我的意图,迅速地加以配合,这一点我还是十分看好他的。以前我们结伴去烧烤摊偷火腿肠吃,只要有谁被逮到了,另一个人必然赶紧递钱,假装请客忘记付款了。后来烧烤摊被城管大爷们查抄,章鱼乘乱从执法车里把一个零钱匣子偷了出来,等城管走了以后才归还给哭天抢地的老太太。
  下午放学以后章鱼把谈话过程告诉我,他果然没有辜负我的期待,将自己掌握的所有华丽褒义词汇都扣到简洁的头上,对我的评价却极其简单:很好。我对此十分不理解,问道:“你怎么不顺便美化一下我?随便弄点形容词也好啊!”
  “美化个什么,我担心说错话,反而帮了倒忙。再说了,你家老头子那边肯定有动作,在这件事情上不可能不管你,我敢保证你已经拿到名额了。”
  我顿时慌乱起来,赶紧左右观望一圈,压低声音说:“你怎么知道的?是不是我不小心告诉你的?是不是我平时暴露了?”
  他摇了摇头,说:“你当我傻啊,这种事情别人不知道,难道我还不明白吗?从我知道保送这件事情那天起,我就知道你不需要陪我参加什么高考了,只不过你不想告诉我,我也懒得问而已。”
  我有些不知所措:“你有没有告诉过其他人?”
  “你还真当我傻,别人不出几万块钱我怎么可能把这么绝密的情报到处乱说,难道就图个嘴上快活,哗众取宠?”他对我翻了一个白眼,仿佛这种愚蠢的事情只有我才会做得出来似的,弄得我十分尴尬。
  既然这件事情已经被他看穿,我也就舒心许多,以前每天都要守口如瓶地瞒着别人,还得承受在好朋友面前的愧疚感。
  我妈今天从市区过来,很早就坐在客厅等我,她是有任务在身的,受我爸的委托来和我谈保送的事情。保送审核已经进入关键阶段,他们要求我把握机遇、求真务实、坚持不懈、奋力冲刺,开创美好的未来。虽然这些在我看来都是废话,我还是耐着性子听着,因为我是一个体贴孝顺的好孩子。我知道听完这些废话我不会烦死,但他们不说的话他们会憋死,官场人士都是这样,我已经习惯了。
  我妈说上海那边有一栋房子,是上海一家房地产开发公司半卖半送的,一万二一平方米价格的房子打折后只四千块一平方米,并且还带赊账。她说如果我去F大读书,出国之前可以住在那里,刚好房子的方位不错,离F大很近。生活真是无限美好,无论我想做什么事情,前面的路都铺得平平坦坦的,甚至连地毯都铺好了。
  我一边写着作业,一边听她唠叨着,脑子里有意识地屏蔽掉太无聊的信息,不知不觉三个小时过去了。她看了一下手表,赶紧收拾东西,说:“我得走了,你自个儿好好复习吧,有事就喊陈姨,这段时间她都住在这里不回去。”
  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回应道:“哦,妈,再见,祝你今晚好手气。”
  她稍稍愣了一下,嘀咕一声“这孩子”,拿着钥匙拎着包,脚步匆忙地下楼去了。唉,我从小就过着这样的日子,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写作业玩游戏,自个儿吃饭自个儿睡觉自个儿疼自个儿,而他们一个出去应酬一个出去打牌,搁到万恶的资本主义美国早就被剥夺监护权一百零八遍了。
  完成两套试卷,闹钟的时针已经指向一点了,我去冲了一下澡,拖着疲惫的身体趴在床上睡觉。按理来说,疲惫的人睡得都会很死,我却不是这样,一整夜我在各种冗长累赘的梦境里折腾不休,怎么也醒不过来。在每个高三学生眼中,睡觉应该算是最幸福的一件事情,但如果主人公在梦里老是扛大包拖粪车,这份幸福就来得有点沉重了。
作者: ●ε ●草莓香气    时间: 2013-11-14 20:24
[二十]学校生怕闹出什么丑闻
  笔试成绩据说已经出来了,却没有公布,弄得全校人心惶惶的,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作为一个时代青年,我时刻准备着,时刻警惕着,立即打电话给我爸,询问事情缘由。几个小时以后我爸那边有了回复,他说保送审核确实遇到一点意外,不过和我没有关系,叫我不要担心。
  “发生什么意外了?”我问道。
  “说是文科班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的笔试结果都是A+,专家组对女孩比较看好,男孩不知道从哪里得到消息,认定自己才更有资格获得名额,一口咬定其中有暗箱操作。”
  “那怎么办?”
  “不怎么办,和你又没有关系,你不要翘尾巴就行,把头埋下来好好上课,给审核组专家留下一个好印象。”
  我只得连声应允,心惊胆战地挂了电话,随即开始担忧起来。毋庸置疑,这场纠纷的男女主人公正是陈浩和简洁。我去向卫薇打听情况,她说陈浩今天没有来上课,具体原因不明,而他们的班主任也不知所终。我意识到简洁的保送名额可能有危险,单凭这两年多的考试成绩作为比较根据,她很难与陈浩抗衡,高一时没有划分文理科,她的总成绩被化学拖下很多。
  我又私下里去找郑松询问,他证实了我爸的说法,陈浩以及父母从前天开始就一直在学校教务处折腾,宣称要去市教育局甚至省招生办投诉。据说陈浩家在教育系统有关系,如果一直闹下去的话必定会天下大乱,但专家们也丝毫不松口,说陈浩的人文修养完全不及简洁。我知道,陈浩功利心理过重的面试让专家们不太喜欢,也许校园调查也让他丢了很多支持率,因为上次他争夺名额时的小男人形象着实让人失望。
  傍晚时分我从学校行政大楼门口路过,看见陈浩和他的父母从里面走了出来,陈浩正义凛然的,他父亲唯唯诺诺的,他母亲则满脸霸气,仿佛刚刚血洗过行政大楼似的。陈浩指了指教学楼,说了一句什么,立即被他那暴戾的母亲喝止,他只得垂头丧气地跟着母亲走了。三人绕过一尊汉白玉的大象雕塑,身影消失在拐角处,那器宇轩昂的架势使我想起一部电影——《超人总动员》。我不经意抬头看了一眼,发现二楼校长办公室窗口的窗帘被掀开一条缝,校长大人探出脑袋往外张望,主管教学任务的副校长也露出那张大脸,似乎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彪悍的一家人啊,平时看上去客客气气的,一旦牵涉到利益攸关的事情,马上进入全员警戒状态,这才是一个有活力的家庭啊。”郑松忍不住赞叹道,而我也表示认同。其实陈浩完全有实力一举击败简洁,拿下文科班的保送名额,但他在关键时刻被功利心熏坏脑袋,失态地维护自己的囊中物。他太聪明了,以至于忘记了一个道理:掌握绝对支配权的人们,总是愿意赶走严重护食的恶犬。
  陈浩一家在学校里闹了三四天,保送名额的最终名单也一直没有下达,校方以及审核组似乎都有所顾忌,生怕闹出什么丑闻。我准备找一个机会与简洁碰头,鼓励她不要松懈,一定要拿到这个保送名额,因为我担心她为了不与陈浩翻脸而放弃这个机会——不用怀疑,她完全可能做出这种高尚且愚蠢的事情。我正在杜撰各种理由,却忽然接到我爸的电话,他没有提到什么重要主题,只是提醒我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他平时很少打电话给我,即使要找也要通过我妈,我正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他忽然说:“你不要骄傲自满啊,现在情况不是那么稳定,你千万不允许出现浮躁的心态,这次你们学校文科班那个女孩的名额可能要被挤下去了。”
  我的脑子一下子乱了,仿佛一帮疯子在我耳边敲锣打鼓,跺脚高唱,我也终于知道为什么电影电视剧里的角色一惊诧就要弄翻手中的碗筷瓢勺,这次我稍稍走神,手机也差点做垂直落体运动。
  “可是,为什么呢?”我疑惑地追问道,我就不信陈浩家真的彪悍到这个地步,可以逆转专家组的决定。
  “文科班那个男孩的表叔是财政厅的一个负责人,虽然不是很重要的位置,但是足以推动教育厅审查整个资格审核过程。”我爸说到这里时停顿了一下,补充道,“现在一定要慎言慎行啊,避免出现不必要的麻烦。”
  我明白我爸的意思,四十岁出头的官员正值如日中天,他现在面临提拔机遇,可以将头衔上的副字砍掉。倘若在陈浩表叔的干预下,教育厅重新审查整个资格审核过程,其中不可告人的部分必将公布于众,我爸在官场的对手也必定借题发挥,那将断送他的政治前程。我爸不会允许这种事情的发生,校方也不会允许,专家更不允许,而唯一的解决方案就是早点息事宁人。要做到息事宁人十分简单,将原本属于简洁的保送名额交给陈浩,这样一来,我可以如愿以偿,陈浩不再折腾,专家明哲保身,我爸继续稳中求进,却没有人在乎那个叫简洁的女孩失去了什么。
  不,至少还有我在乎,可是我有什么资格去在乎呢?如果不是我的存在,我爸就不会参与暗箱操作,更不会因忌惮东窗事发而授意专家改变初衷,专家也可以坚持原先的决策,任凭陈浩家里如何闹都不松口。我挂了电话,回到教室里发呆,手下意识地重复写着简洁的名字,直到整张草稿纸都写满。我实在无法接受简洁保送落空的事实,这个名额对她而言是那么重要,而最让我无法接受的是,她落选的根本原因竟然是我——我那么喜欢甚至迷恋她,不愿伤害她一丝一毫。
  自习课结束后我趴在天台上吹风,情绪像小火苗似的被高空的风吹得左右摇曳,我看谁都来气,恨不得把天台上码着的砖块全部丢下去,砸死楼下那帮聒噪的王八蛋。简洁所在的政史班下一节是体育课,她们全班在教学楼前整队。我看见陈浩春风得意地站在队伍前面,满脸都是小人得志时的欢笑。我又在人群中找到简洁的身影,她依然平静如水,看不出一丝情绪波动,看得我心里软软的,但一阵愧疚感随即又涌了上来。
  “在干吗呢?”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刚扭头张望,一支烟塞在我唇边,我这才看清章鱼的面孔。他几次试图给我点烟,但总是护不住打火机的那点小火苗,风老是将它吹灭,我干脆用他那支烟过了一下火。
  “保送的事情?”他又问道。
  我点了点头,苦恼地说:“心里憋了很多事情,却不敢对谁说,这种感觉真TMD憋屈,但又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憋什么屈啊,你闲着慌啊?”
  “陈浩家里非要争这个名额,动关系要翻案,一旦翻案的话我家找人内定名额的事情就会曝光,他们怕出事就只能把简洁的名额给了陈浩。”
  “他们?他们指谁?”
  “我老爸、学校,还有那些专家!如果不是我家内定名额这件事情,那帮专家绝对不会松口让陈浩通过,我直接导致简洁丢了保送资格!”我越说越郁闷,一掌拍在坚硬的水泥护栏上,疼得我龇牙咧嘴的。
  章鱼消化了很久才理解我到底在说什么,他皱着眉头进入冥想状态,任凭指尖的香烟缓缓燃烧着,我知道他又在无谓地装深沉了:“我觉得吧,你不必太在意这件事情,她自己考的话又不是考不过,说不定还能考进比F大还好的学校。”
  “你说得轻巧,简洁临场发挥水平一向不稳,这是全年级都知道的,万一高考时考砸了怎么办?保送F大可以避免高考意外,可以自主选择专业,而且免除四年学费!我还听我家保姆陈姨说,简洁家里不一定让她继续上,可能要让她辍学看店。如果她是被保送进F大的话,她的事情会被很多人知道,她家里人也不敢提辍学的事情了。”
  章鱼侧过脸望着我,问道:“那你呢?”
  “我怎么了?”
  “你是不是一定要这个保送名额?”
  “我无所谓,可要可不要。”
  章鱼思索片刻,缓缓地说:“那你就放弃这个名额嘛,那些专家就可以继续坚持原来的决定,陈浩越闹越没有希望。再不济的话你直接把名额让给陈浩,反正可以自主选择专业嘛,他以理科生的身份进去,选择文科专业,这样不就皆大欢喜了嘛。”
  我仔细想了想,觉得章鱼这个建议简直集天地之灵气,攒日月之精华,即使姜子牙、诸葛亮和刘伯温开一个三角凳会议都不一定能够琢磨出比这个更加高明的办法。他说出如此绝妙的解决方案,自己也觉得荣耀万分,抬手却发现烟早就灭了。我赶紧从他手里取来打火机,谄媚地给他点燃,他抽了一口烟,又说:“可是……也有一个悲剧的地方……”
  “什么?”我洗耳恭听着。
  “很简单,你不一定有机会考进F大,而且,你会亲手把陈浩和简洁这对金童**撮合在一起,我们会被你这种损己利人的崇高品德感动得哭起来的。”
  我倒吸一口凉气,差点被迎面吹来的风呛着,我刚才竟然只顾替简洁高兴,全然忘记自己会被这个计划甩到哪个山旮旯里去。我那么热切地希望她保送进入F大,一个重要的原因不就是可以和她继续在一起吗,如果她进去了我却没有,我岂不是在替他人做嫁衣?这样一想,刚才色彩斑斓的世界顿时变得一片苍白,什么姜子牙、诸葛亮、刘伯温都搬着爬爬凳各自逃窜。
  “怎么着,有想法了吧?又不是活在偶像剧里,玩什么伟大奉献呢,说不定她一点都不记你的人情,到了大学以后和那个陈浩混一起海誓山盟,到时候你只能对着她的照片哭了。”
  章鱼的假设确实很有道理,应验的可能性也极大,可是它太残酷了,以至于我为此而开始恼怒。我酝酿情绪,战斗力迅速飙升,正要发威的时候却听见楼下有人高呼道:“天台上那两个,居然在学校里抽烟!你们别动,等我上去!”
  “不好!‘军统戴笠’!”章鱼赶紧退后一步,紧张地说道,我的头皮一下子麻了,也赶紧退后一步蹲到护栏后面。他所说的“军统戴笠”是政教处的戴主任,是全校第一肃反高手,处分记过警告开除之类的体力活儿都是由他完成,如果学生抽烟被他抓住,后果不堪设想。幸好天无绝人之路,他的视力不太好,这么远距离肯定看不清我们的样子,我和章鱼赶紧溜了下去。
  章鱼直接躲进厕所里了,我正要返回自己的教室,走到楼梯口时看见戴主任真的爬了上来,真是一个言出必行的铁腕人物。在他抬头的一瞬间我立即改变方向,假装往楼上走,他气喘吁吁地跟了上来,说:“安泽义,你有没有看到谁从楼上跑下来?”
  我点了点头,指着走廊说:“有两个穿蓝色校服的男同学,跑得飞快,差点把我撞倒,刚跑过去,不过我不认识。”
  戴主任望着那条长长的走廊,眼睛里闪着坚毅的光芒,迈着铿锵有力的步伐踏上他的“剿匪”之路,而我赶紧转身跑下楼梯。章鱼从楼上跑了下来,压着声音问道:“喂,‘戴笠’哪里去了?我在厕所蹲了那么久……”
  “哥已经搞定他了。”
  “我靠,那么老的男人你居然也搞得定,佩服!”
  我正眉飞色舞地讲述我如何忽悠以残酷著称的“军统戴笠”,余光里忽然出现一个灰色的身影,我意识到戴主任又回来了,因为章鱼紧张得直哆嗦。我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继续胡扯道:“那个,那个……你把3X+7.5Y作为一个整体,设为未知数Z,然后进行等量代换,就可以……”
  说到这里,我又假装顺着章鱼的目光望了过去,果然是戴主任。三人面面相觑了片刻,我和章鱼尊敬地叫了他一声主任,他点头应了一声,闷闷不乐地下楼去了。他真是一个冷酷无情的家伙,难道与捉拿到抽烟的坏学生相比,目睹学生在楼道里为了学习展开热烈的讨论不是一件更美好的事情吗?

作者: ●ε ●草莓香气    时间: 2013-11-14 20:25
第五章
[二十一]匿名举报信
  按照电影电视剧,尤其是动画片的情节,此时我灵魂深处代表正义的使者和代表邪恶的夜叉又展开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这个过程只持续一夜的时间就结束了,使者获胜。我的确希望能和简洁以保送的方式进入F大,但即使我不能进入F大,我也不能以此为理由断送她的前程,这与伟大不伟大无关,只是出于良心而已——当然,如果当事人不是简洁,我就可以暂且把良心收起来。
  解铃还须系铃人,要改变目前的审核结果,我只能去找我爸,请求他再去交涉一下,撤销我的保送资格。虽然我爸精于钻研权谋,但他仍然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这也是我尊敬他的重要原因。我反复练习自己要说的话,直到成竹在胸了才搭公交车去市区找我爸,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他,不料他立即发火了:“你多大的人了,还把自己当成小孩子看,保送大学这种事情哪能说改就改?”
  “可是简洁的保送资格不是也说改就改吗?如果不是因为她,我的学习成绩肯定糟糕得一塌糊涂,说不定还在哪个拘留所等着你去保出来。她是我的朋友,我却夺走她的保送资格,甚至毁掉她整个前途,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朋友?你以为自己是救世主,就算你不拿这个名额,也会有其他人来拿这个名额,你见过哪个穷光蛋开着宝马上街的?你们这个年龄的人总想着追求什么公平,但如果社会资源不分配给强势者,谁还愿意成为强势者,这个社会又怎么可能进步?”
  “难道就可以欺善怕恶吗?陈浩家里有点小关系,态度蛮横一点,我们就要避开,简洁不和任何人争,我们就可以抢她的名额,这就是你们给我看的世道?”
  “对,这就是世道!你以为你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我积德行善得来的?”我爸说到这里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声音又平缓了下来,“不管怎样,你坚持是非观是一件好事,我很高兴,但做人一定要现实一点,水至清则无鱼。如果你实在觉得不安心,你自己补偿她一下就是了,金额多少你自己定就是了。”
  这场争论没有任何结果,他坚决不答应放弃保送名额,我只得离开市区,气呼呼地返回兆宁镇。公交车在站台边停下,我刚下车就看见街道对面的蛋糕店,简洁正蹲在橱窗前擦洗玻璃,头上还扎了一块浅蓝色的头巾,那只是一块普通的布片,在我眼里却漂亮得无与伦比。我在站台边踌躇了一会儿,最后还是鼓起勇气,穿过街道靠近蛋糕店。
  “简洁。”我喊了她一声,“我有事跟你讲。”
  “啊?”简洁抬头看着我,嘴角流露出一丝笑意。
  “和保送名额有关。”
  她这才注意到我的严肃神色,她站起身来,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将围裙解了下来:“保送名额怎么了?”
  “陈浩和他爸妈去学校里闹,现在已经把你的名额挤掉了……”
  简洁愣愣地看着我,一言不发,很久以后才淡淡地笑了笑,说:“我猜也会这样的,不过这也很正常,他本来就很优秀,比我强多了。”
  “你哪能这样想,那个名额本来就应该属于你!”我愤愤不平道。
  “属于我?”她摇了摇头,说,“我本来就没有指望过,算了吧,该怎样就怎样,这种事情我又不是第一次遇到。”
  我居然愤怒了,我对一直被我视为观音菩萨一般至高无上的简洁愤怒了,我讨厌她这种将逆来顺受看作善良或是温柔的性格,实在是太讨厌了!可是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我根本就不敢承认丢失保送名额的事情是我一手造成的,我只得沮丧地离开蛋糕店,夕阳的余晖将我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我完全帮不上任何忙,这次提前透露消息也只能让她做好心理准备,以免她从校方那边得知结果时猝不及防,这是我唯一可以做的了。
  学校终于公布保送名单,我、陈浩、赵铭梵和理科班的一个女生,赵铭梵乐得快疯了,理科班那个闪亮入选的女生差点昏厥,而我和陈浩则不然。我们不该出现在名单上,但我们都出现在上面了,幸好他们只知道陈浩的事情,将鄙视的目光丢给他,而我将鄙视的目光丢给我自己。课间操结束后我从厕所里出来,刚好与他相遇,两人对视一眼又立即各走各的,但我还是发现了他脸上的羞愧神色。
  虚伪!我在心里大声地斥骂着,前几天你的霸气哪里去了,现在何必又玩什么谦卑礼让?
  我终究没有骂出来,因为我知道一句话:五十步笑百步。
  简洁的生活没有变化,心情看上去也波澜不惊,与平时没有什么异常,只不过户外活动的时间更少了。每天课间操都是我最喜欢的时候,因为可以从教学楼窗口窥视简洁,但她现在连课间操都缺席了。我只能故意从她们班教室门口经过,偷偷往里面看,看见简洁独自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像一台机器似的写字看书。我的内心顿时被罪恶感塞得几乎爆裂,就像一个因一时贪念而偷走盲人花纹拐棍的劣童,躲在角落里看着受害者却不敢承认。那个无论受多大委屈都会忍气吞声的女孩,是我曾经发誓一定要解救于多舛命运的女孩,她唤醒我心中的温存与善念,而如今我却和其他人一样,成为一名可恶的加害者。
  简洁,如果真相大白于天下,你会不会照样一笑了之?
  我将自己封闭起来,不与别人来往,和简洁一样闷在教室里看书自习,仿佛自我惩罚似的。章鱼跑到我们教室的窗外,招手呼喊道:“喂,小泽,出来踢球去!”
  我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打扰我静修。
  章鱼像鬼魂似的立即从窗口消失,但几分钟后他又发短信过来,说:“你都保送了还看什么书,不用装了,太恶心了,快出来踢球吧!”
  我用一个字阐述我的务实精神:“滚。”
  现在是下午第四节课,名义上是自习课,实则是自由活动课,操场上喧闹的声音一直传到教室里来。我的心情因此而更加狂躁,恨不得端一把冲锋枪在天台上扫射,等整个操场都安静下来,我再回来研究那两个氧原子到底颠沛流离到哪里去了。这样的噪音污染持续了整整一节课,而那道化学附加题我居然没有鼓捣出结果,联想到以前我也是噪音制造者,恐怕也被教学楼里的高才生们诅咒了。我郁闷地合上试卷集,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我的一天就这样结束了,就让那帮寄宿生继续折腾吧,晚读晚自习这些都与我无关。
  没有简洁,没有章鱼,没有对任何人的期待,我一个人健步如飞,只花了平时三分之二的时间就走在山腰的柏油路上。离开人群以后我的心情放松了许多。我唱着不成调子的歌,一步三摇晃,但是章鱼总是不会消停,他又打电话过来了。
  “我在学校门口,你在哪里呢?”他问道。
  “我早就走了,都快到家了。”
  “赶紧回来,我有急事跟你讲!”
  “电话里说呗,你能有什么急事?”我不耐烦地回应道。
  “我什么时候没事找事拿急事当理由来骗你?我跟你说有急事那就肯定是急事你别以为我没事找事!你到我家等着,我马上回去,不来的话后果自负!”章鱼一口气说出这串拗口的台词,然后掐断电话。
  尽管章鱼经常不做好事,但他知道“狼来了”不是什么有趣的故事,我估摸着他那边确实出了什么事情,而且是与我有关的。
  我赶紧掉头往山下跑去,七八分钟后我就在他家的院子里出现,而他已经从学校赶回来了,满脸严肃的样子。
  “怎么了?”我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这么急?”
  他招呼我进屋。我们两人一起走上阁楼,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说:“你自己看看吧。”
  我接了过来,站在窗口打开纸开始阅读,顿时紧张了起来——这是一封举报信!
  尊敬的校领导、审核组专家,你们好:
  我是兆宁高中一名具有正义感的学生,看到本次保送名单,我十分出离地愤怒了。保送资格应该属于品德高尚、学习优异的学生,而这次名单中出现的一个名字却完全不符合标准,因为我知道他的种种劣迹,现在向各位领导和专家检举揭发,希望正义的声音可以得到倾听。
  我要检举揭发的人正是物化班的安泽义,在校期间他偷窃学校实验室药品器材,使其他同学无辜顶罪;他参与跨班作弊,导致全年级英语平均分出现不正常上浮;他甚至组织了多起聚众斗殴事件,造成极其恶劣的影响。我说的每一件事情都有根有据,你们只要在校园里打听一下就知道我绝非诽谤造谣,而这些只是他种种恶行中的一小部分,窥一斑而知全豹,他的品德操行路人皆知。
  ……
  一个具有正义感的学生
  ×年×月×日
  我一字一句地将整封举报信看完,拳头握得紧紧的,心中的愤怒像火山腹腔中的岩浆一样涌动着,但最终我还是将情绪压制下来。我转过身看着章鱼,问道:“这匿名信是谁写的?”
  “唐明煌。”
  我恍然大悟,我认为自己在学校的人际关系还算得上不错,尽量避免树敌,即使是学校里最窝囊的角色我都礼让三分。唐明煌算得上全校与我结下梁子最多的一个,而且他也是唯一有魄力有狠劲做这种缺德事的人,我已经极力避免与他发生冲突,没有想到他现在对我下手了。
  “你怎么拿到这个的?”我又问道。
  “他今天也在操场踢球,外套放在球门柱旁边,有个小弟去他口袋里掏烟抽,以为这是一封情书,就拆开看了。”
  “那他现在不就知道这封信被人拿了吗?”
  “那小弟也精得很,他把唐明煌的外套挂在单杠上面,硬是否认看到那封信,唐明煌就以为是不小心丢失了,找了一会儿也就没有再找,反正操场上这种纸多的是,都会被清洁工扫掉的。”章鱼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又恍然大悟地拍腿道,“记得那次在厕所说考试答案的事情吗?在我们之前出去的那个人,应该就是唐明煌!我记得那天在学校门口遇到他,他的眼神就有些不对!”
  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事情忽然走到这一步,幸好匿名举报信还没有送出去,我只能盘算着怎样解决这件事情。我和唐明煌之间的确有一些过节,却算不上什么深仇大恨,顶多算是误会,说不定还可以弥合一下。我掏出手机,准备给唐明煌打电话,章鱼却冲上来按住我的手,问道:“你想干吗?”
  “打电话给唐明煌,明天约个地方谈一下条件,把这件事情摆平。”我说。
  “谈什么谈,积攒那么久的怨念怎么可能几句话就摆得平,他等这机会等了两年哪,如果你是他的话你会那么轻易地放过这次报复机会吗?”
  我设身处地地想了一下,倘若我是唐明煌,我的确不会那么轻易罢手,甚至连坐下来和谈的机会都不给。匿名信这种东西最大的特点当然是匿名,万一他咬定不是自己写的,暗地里又往校长办公室塞进另一封匿名信,我也拿他没有办法。章鱼挠了半天脑袋,牙一咬心一横,吐出几个字:“揍他一顿!”
  我直接翻了一个白眼,让他打消这个念头,我独自趴在阁楼的窗口思考对策,突然脑中灵光一闪,一个计划瞬间诞生了。
  我不动声色地转过身来,说:“你去和那个小弟说,这个匿名信的事情不要和任何人说,就当没有看见过,剩下来的事情我自己处理,你也不要插手,更不要去惊动唐明煌。”
  “你想干吗?”
  我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过问,走下阁楼回家去了。此时天已经黑了,我独自走在山腰的路上,一边是山石树木,一边是空荡荡的夜空,我却一点都不害怕,一直在盘算着刚才的那个计划。它像一颗生命力旺盛的种子,迅猛地膨胀发芽。我俯瞰山脚下的兆宁镇,望着简洁所在的方向,大声地呐喊了一声,憋堵在心中的抑郁之情立即消散得无影无踪。
  简洁,我一定会兑现我的承诺,请你一定要坚持下去。
作者: ●ε ●草莓香气    时间: 2013-11-14 20:25
[二十二]这是一次光荣的弃权
  第三天下午,我正在教室里听课,政教处的戴主任走到门口,示意老师停一下,他对我招手道:“安泽义,你出来一下。”
  我放下嘴边叼着的圆珠笔,顺从地跟了出去,其他同学开始交头接耳起来,揣测我到底捅了什么娄子,居然让“军统戴笠”亲自出动。戴主任一声不吭地在前面走着,皮鞋叩在水泥地面上的声音回响在耳边,这条连接两栋大楼的空中走廊显得尤为恐怖。我不禁想起各种忆苦思甜的电影,一股勇于献身的豪情直冲云霄。
  走到行政大楼前,戴主任突然停了下来,着实吓了我一跳,因为电影情节里这个时候他要么将我释放,说“同志,我是来救你的”,要么将我暗杀,说“我代表祖国枪毙你”。事实上他没有那样做,而是盯着我的眼睛,认真地说:“你记好了,等会儿无论他们问你什么,你都尽量否认,就说所有事情都是不正当竞争的人捏造的,懂吗?”
  我满脸迷茫地望着他,水汪汪的双眸里聚敛着天下十斗清纯之八斗,我说:“为什么?”
  主任没有回答,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走吧,放松一点。”
  校长办公室里有十来个人,校长主任以及审核组专家都在,还有几个我没有见过的,他们目光如炬地看着我,似乎要把我一下子看透。戴主任让我在办公室中央站好,向众人打了一声招呼,也站到人群中去了——这就是传说中的六堂会审吧?
  “安泽义,这次找你来是要问你一些事情,审核组各位专家以及教育局领导需要了解一下情况,你必须如实回答,不要有什么顾虑,懂不懂?”校长严肃地问道。
  我点头“嗯”了一声,洗耳恭听。
  “有人反映,去年高二期末考试,你通过手机短信将英语试题答案散布给其他同学,这件事情属不属实?”
  校长室的门关闭得严严实实的,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看着我,期待我给出一个交代。我把视线投向戴主任,他却扭头望着校长办公桌上的地球仪,看来我只能孤军作战了,我说:“我不太记得了,好像是属实的。”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不记得呢?”一个专家发难道。
  我继续单纯地看着他,说:“我只记得高一发过英语答案,高二真的不记得了。”
  人群中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讨论声,对我的解答表示万分惊诧,本校领导的脸色也开始难看起来,戴主任的脸几乎变成猪腰子了。众人交头接耳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戴主任赶紧接着问道:“前年化学实验室有危险药品丢失,是你拿的吗?”
  “前年?哦,高一,好像不是什么危险药品,一瓶金属钠而已……”
  他们又万分惊诧了,窃窃私语的声音再次响起来,校长与主任的脸色十分阴沉,彼此交流了一番后将我赶了出去。我将校长办公室的门带上,机械地离开,手心里全是汗水,冷风一吹我居然有些哆嗦。没错,尽管我跟随父亲见过很多大场面,但今天我其实十分紧张,这对坚韧不拔的我而言简直是一种耻辱。校长办公室里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他们一定在里面讨论那封匿名信的来源,可是这一切都必将是徒劳的,因为他们不可能猜得到,投匿名信的人正是我自己。
  接下来的两天里,我被传唤到校长办公室五次,接受各方面的问讯,弄得我身心疲惫,有些供词我甚至能说出排比说出对仗来。我以为事情不可能更糟糕了,现实却向我证明我的想法是幼稚的——我爸很快得到通知,打电话来质问缘由。我事无巨细地全盘承认了,并且一口咬定那是年少无知犯下的罪孽,我爸一向沉着冷静,这次终于劈头盖脑地把我臭骂了一顿。我安静地听着,一直等到手机发烫了才怯怯地问道:“那你来学校吗?”
  “你还有脸叫我过去,现在我怎么出面?”
  我爸的态度十分明确,他要我自己处理这件事情,而我的处理方式很简单:听凭处置,放弃保送,参加高考。我爸不出面自有他的道理,倘若他干涉这件事情,难免不会节外生枝,届时必然有人借题发挥。保送名额固然重要,但我爸的政治背景才是全家吃饭的家伙,万万不可因小失大,何况我还有高考和出国两条通天大道。
  当天下午放学后我没有回家,而是在学校餐厅吃了晚饭,和寄宿生一起上晚读和晚自习,七点多钟的时候我悄悄跑去校长室。校长大人真是日理万机,此时还坐在电脑前玩斗地主,我都站到办公桌前了,他才想到关掉音效,装模作样地拿起公文批阅。
  “你有事吗?”他问道。
  “嗯,关于保送名额……”
  “保送名额?你爸上午来过电话了,说是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现在审核组专家和教育局领导都知道这件事情了,学校也只能按照规章制度做决策了。”
  我点了点头,说:“我知道,我不是来求情的,我还有其他事情要说。”
  “哦?什么事情?”
  我稍稍整理了一下头绪,说:“我这个名额应该算是内定的,如果通过正常竞争的话,我的入选几率肯定会缩水,并且我并不太需要这个名额。政史班简洁的保送名额被挤掉,这和我有很大的关系,我和她从初中开始就是好朋友,现在发生这种事情,我觉得很过意不去。”
  校长满腹狐疑地望着我,态度却端正了起来:“所以呢?”
  “现在我的名额肯定保不住了,不就空出来一个名额嘛,那么简洁刚好可以填补这个空缺,我也不必那么内疚。”
  校长想了想,说:“你这个想法的出发点是好的,只不过不太好操作,文一理三的录取比例你是知道的,现在文科已经有陈浩了,不可能再添简洁了。”
  我立即将章鱼的解决方案说了出来:“让陈浩以理科生的身份进入名单,顶替我的位置,这样文科的位置就空了出来,刚好可以让简洁补进去,这个本来就是她的。”
  校长仰着脑袋望着天花板,想了半天才转过弯来,原来他的智商还不如章鱼,明天我就告诉那厮去。他又梦呓似的点头,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旋即他又回过神来,打着官腔说:“这个办法听起来倒是蛮周全的,不过具体还要再研究研究,你先回去吧,反省一下自己的一些越轨行为,其他事情就先别管了。”
  那个计划中我的戏份基本结束,我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至于余下的部分,就只能听天由命了。我没有继续自习,回教室拿了外套,直接回家去了,途经蛋糕店,我看见简洁正趴在柜台上看书。街道上的行人稀少,反正回家我除了看电视以外无所事事,于是站在站台广告牌后偷窥着,她可真是一个**,真搞不懂为什么有人忍心对她那么刻薄。
  我正偷窥得面如桃花,几乎忘记了自己所处的时空,忽然一辆卡车从街道拐角处驶了过来,嚣张地鸣着笛。车前大灯的灯光猛地照在我身上。车子驶过之后,我的眼前瞬间一片漆黑,脑子里还回荡着刚才的喇叭声响。我揉了半天眼睛,终于舒缓了过来,却不得不尴尬地面对一个现实:简洁站在柜台边,直直地望着我这边,一声不吭。
  由于深知偷窥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我顿时感到羞愧和尴尬,下意识地躲到广告牌后面,趁着夜色赶紧逃跑。我心慌不已,跑出几百米才回头望了一眼,发现简洁正站在蛋糕店门口张望,停在路边的一辆汽车的车灯灯光将她单薄的身影扯得很远,像一只巨大的胳膊似的穿过夜空向我伸了过来。我原本准备逃逸,可是我的双腿怎么也挪不动,像是被那身影震慑住一样,呆呆地站在原地,与她对视着。
  尽管我只能看清她的轮廓,可是我仍然能感受到她的目光,三分疑惑七分警惕。此时的她如一只受尽恐吓却毫无防御能力的流浪幼猫。兴许在她的眼里,夜幕的后面隐藏着各种不可预见的恐怖敌人,她已经如同惊弓之鸟般惶恐不安,我很想跑回去告诉她:这个世界存在这样一个人,他此生愿意为你而活。
  校方最终公布最后的F大保送入学名单,我的名字“下岗”了,简洁的名字“上台”了,众人一片哗然。校方为了平息讨论,也将我的种种劣行贴了出来,他们在最后一段写道:鉴于以上事件过去很久,经校方研究决定,现撤销安泽义同学的保送资格,以儆效尤!
  卫薇发来短信说:“怎么回事啊?”
  我说:“东窗事发。”
  “这种破事你家搞不定?”
  “不想搞定。”我恶作剧的兴趣忽然高涨起来,于是继续说,“我不想保送F大,我想和你考进同一所学校呀。”
  卫薇没有再回复,我也懒得再答理,开始研究理科的难题起来,现在我不再是保送生了,高考必须靠自己。现在我捧着书本习题时的心态陡然发生改变,以为必将被保送的时候只要捧起书本就觉得自己是在锦上添花,现在却和其他同学一样,如同一只猎犬似的为了口粮而狂奔着。简洁已经取得保送资格了,那么轮到我自己了,我要与简洁一起迈进F大,继续安静地偷窥她的每一天。
  为了弥补我内心的创伤,章鱼今天请我去街摊吃东西,尽管只是十来块钱的玩意儿,我却吃得兴高采烈。章鱼以一毛不拔著称,他能为我掏腰包花钱,传扬出去都要算得上是兆宁中学的头条新闻。他当面向我表达了对我高尚情操的无比推崇,而我十分谦虚地婉拒如此沉重的高帽,最后我们达成共识,这是典型的英雄惺惺相惜。
  严肃地讲,章鱼对冒盈盈好得真是没得说,他简直就是标准的三从四德模范男友。上个礼拜章鱼给冒盈盈买了一件四百块的T恤,而自己身上的那件不过四十块而已。我表面上赞扬他为了爱情不顾一切的傻帽儿精神,实则恨不得立即揭穿冒盈盈那丑陋的内心,让章鱼早醒悟早投胎,不要执迷不悟。然而,我开不了口,因为我心虚,何况揭发一个主动投怀送抱的女孩的行为有点不靠谱。
  章鱼走上艺术道路之后,张爹张娘对他的约束明显宽松许多,他们的艺术水准几乎为零,却都知道艺术家搞创作需要新鲜的空气与不羁的自由。我们吃完传说中的高致癌油炸食品时,天已经黑了。两人这才往回走,不料刚走上街道就遇到一个人,简洁。她抱着一个装着课本的塑料袋,低着头匆匆忙忙地往前走着,一下子就撞在我的后背上。我原本与章鱼正在说笑,看见简洁后一时没有收住情绪,惊讶得喊出声来:“简洁!恭喜你!”
  她看了我一眼,很快就低下头,额发遮住了她的眼睛,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大概是因为这里人太多,简洁没有和我说话,直接绕开了,章鱼上前拦住她,说:“简洁,得了保送名额就这么绝情啊?小泽在祝贺你呢,你怎么一点面子都不给?”
  简洁愤愤地推开他的胳膊:“闪开!”
  章鱼是带着笑意上去的,只是开玩笑而已,他被一向温柔的简洁用言语冲撞了一下,当即尴尬得不知所措。简洁没有再答理我们,径自往前走去,留下我们两个大老爷们儿在路边面面相觑。
  “她怎么了,吃炸药了?”章鱼挠着脑袋,委屈地问道。
  我狠狠地白了他一眼,说:“你瞧你干的什么事,天一黑你就调戏良家少女,如果再往前推几十年,你这种行为是要被判流氓罪,直接枪毙的!”
  章鱼是一个没心没肺的家伙,欺硬怕软,简洁这样的女孩顶撞他一句,他丝毫不会往心里去。不过我的心情却凝重起来,我刚才回味了一下简洁的眼神,尽管只是一闪而过,但我还是捕捉到了其中的愤恨与敌视。
  难道是因为保送名额的事情?不对,这事应该赞美我才是。
  莫非是因为我偷窥她的事情?也不对,我偷窥她又不是一次两次了。
  再或者是章鱼在她眼里是坏蛋,我和他在一起游手好闲所以受到牵连了?这个理由比较靠谱,除此之外我找不到更加合理的解释了。如此一来,我也忍不住对章鱼这种当街耍流氓的行为表示愤怒,走路的时候与他拉开距离,他一旦靠近我就将他撵得远远的。
  “你这浑蛋,重色轻友,不得好死!”章鱼憋屈地骂道。
  路上不时遇到一些同学,平时他们都会向我打招呼,今天却躲得远远的,想必都知道我丢失保送名额的事了。
  我突然觉得自己十分伟大,就像那些从事秘密情报工作的特工被自己的同志误解着,我被这种情绪不停地鼓动着,由衷地感受到一股悲壮的幸福,看来我收获到的是一份精神财富。
  经过镇上那家台球室,唐明煌刚好从里面走了出来,身边还有一帮他的同伙儿,他们勾肩搭背十分亲热的样子。他看到我之后露出紧张和惭愧的神情,想必是自认为这场大火烧得过旺了,不过这样的神情只是一闪而过,他马上又正色起来,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章鱼看到他这副德行,立即火冒三丈,迈步上前质问道:“小子,挺横的是不是?”
  其他家伙赶紧将两个人隔开,劝解道:“章鱼哥,干吗发火呀?”
  唐明煌倒是没有什么举动,呆呆地站在原地,脸上也没有愠怒的表情,即使被章鱼推搡了一下也没有反应。他的目光直直地落在我脸上,弄得我十分窘迫,我只得上前拉住章鱼,说:“算了,走吧,这事情和他没有关系。”
  章鱼这才松开手,冷冷地哼了一声,恨恨地跟我走了。他仍然怒气蓬勃,不停地诅咒着唐明煌家户口本上出现的所有人,只能说他判断善恶的标准十分唯心。
  倘若现在我们到处宣扬,说是唐明煌为了报复一些小怨小仇而去检举揭发我们,那他必然会成为众矢之的,被所有人唾弃。我没有那样做,不是因为我宰相肚里能撑船,而是不想再树新仇,况且他仅仅是写了信,送信的人却是我自己。
  我回家以后发现情况不妙,我爸和我妈的车都停在小花园里,陈姨在门口转悠着,她一看见我立即将我拦住说:“你爸妈都回来了,我看他们的脸色好像很不好,你是不是在学校又惹祸了?”
  我说:“我把我的保送名额丢掉了。”
  “丢掉了?唉,镇上那个简洁丫头丢了什么名额,大伙儿都替她惋惜得要命,怎么你也丢掉了?听说那个名额可以不要高考直接上大学!”
  我无奈地笑了笑,没有继续解释,我忐忑不安地走进家门,两位**者正满脸怒容地等候着。我爸和我妈感情不和,但是我妈一直希望弥合这种裂痕,今天难得两人意见统一,我妈必然全力以赴地给我爸敲边鼓——也就是说,没有人帮我圆场,悲剧啊!
  他们对我展开惨绝人寰的大批斗,我爸说我这是不知天高地厚,枉费了他这番悉心教导,我妈说我肯定缺心眼,糟践了这份父严母慈。批斗气氛到达最高点,那真是鬼神为之号哭,天地为之动容,他们甚至开始翻我的案底,把我小时候拆掉三个金属闹钟的糗事都拿出来说,完全不欣赏我为了追逐科学真理而做出的牺牲。我没有反驳一句,因为无可反驳,我乖乖地听着训斥,两个小时后他们意识到自己的苛刻,终于偃旗息鼓,结伴离开了。
  这就是我奇怪的家庭,他和我是父子,她和我是母子,他和她是夫妻,我们却从来不是温馨的一家三口。

作者: ●ε ●草莓香气    时间: 2013-11-14 20:25
[二十三]我是高考票友
  保送之争的波澜就此平息,我和其他同学一样奋力备考,每天对付大量的练习和考试,不敢有丝毫懈怠。简洁一直对我十分冷淡,甚至有些敌视,我却不敢去询问为什么会这样,我想让卫薇去打听一下,她也一直没有回复。这种局面绝对不是我期待的,有时我甚至怀疑自己的选择是不是对的,她也许从此就离开我的生活,甚至永远不知道我做过什么。
  高三年级的学生没有真正意义的寒假,快过年才放假,大年初五就开学,这短短几天里我没有碰一下课本。过年的时候我回市区了,不能和章鱼一起扯淡,但一个人闲着的时候就会胡思乱想,我只得跟着市区那帮家伙到处转悠。我原本以为兆宁高中那些人的行为已经相当乱,没有想到市区这些人的行为更加离谱,简直太惊悚了。
  寒假后开学不久学校又贴出新告示,说是号召同学们踊跃参与空军飞行员的报名。我十分开心,我从小就想当一名光荣的军人,尽管我不太知道解放谁。我兴高采烈地填写报名表,去初检站参加初检,结果却垂头丧气地回来了,因为我晕船。章鱼和我一样志向远大,他跟我一起去了,也失败了,因为他色弱。失败是成功他母亲,这点小挫折都只是小意思,但是有些人的成功让我感到不爽——唐明煌竟然通过初检了!
  “不过是初检而已,通过的人多着呢!”章鱼恨恨地说。
  “就是!”我也附和道,他唐明煌都没有扶过老奶奶过马路,他有什么资格比我们强,居然通过初检了!他肯定只是运气好!好吧,我承认我妒忌了,**裸的妒忌。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我认为苦读圣贤书才是王道,他唐明煌即使当了总司令,也只是一介武夫。可是我又不得不承认,武夫的头衔更有魅力,手捧着战盔,眼戴雷朋镜,身穿皮夹克,脚蹬高筒靴,每个女孩看见后都会心驰神往。男人千方百计地迎合女孩的欢心,这是推动社会进步的巨大动力,女孩喜欢英姿飒爽的飞行员,所以飞行员吃香;女孩喜欢财多势大的男人,所以老板吃香。
  尽管得到保送名额,简洁却丝毫没有松懈,整天泡在教室里看书,比其他面临高考大关的同学还要认真。相比之下,其他得到保送名额的人真应该羞愧得撞墙而死,他们开始吊儿郎当地苟活着,几次小考的名次都可怜得不能见人,而简洁仍然稳稳地占据文科班第一名的宝座。光凭这一点,简洁理应获得保送名额,哪怕名额只有一个。
  妒忌是人性很难克服的弱点,对女人而言,它简直是天性,连简洁的闺密卫薇都无法幸免。我旁敲侧击地打探简洁的情况,卫薇却撇嘴哼笑一声,说:“人家是保送生,人家跩着呢,现在哪里愿意答理我这种差生?”
  “真的假的?”
  “她刚才去厕所了,等会儿还要从这里经过,不信的话你看呗。”
  我当然不信,坚持要验证一下,于是拭目以待着。一分钟后简洁走过来了,卫薇故意重重咳嗽了一声,简洁抬头扫了我们一眼,继续往前走着。卫薇啧啧地叹道:“看吧看吧,得志就不认人,尾巴都快翘到凌霄宝殿去了,切!”
  “她肯定是看到我以后才这样的,你不要多想嘛。”我这样安慰道。
  卫薇点了点头,但还是不太服气,女人因妒忌而生成的怨念之力真可怕,即使高僧作法也化解不了。幸好卫薇没有继续说这个话题,否则我真的会忍不住翻脸,这不光是因为我对简洁的维护,还因为我不想让自己后悔当初的决定。不过新的话题并不让我感到舒适,因为卫薇提到去年的一条短信,她说:“你说放弃保送就是为了和我进同一所学校,万一我考进一破学校,你真的跟过来?”
  我想了半天才记起这么一回事,只得尴尬地死撑下去:“是啊,咱这么好的交情,舍命陪君子嘛。”
  “真的假的?”
  “当然,”我话锋一转,又说,“你爸不是已经给你找好关系了嘛,人家H大政法学院副院长要带进去的人,还不是一带一个准儿。”
  卫薇得意地笑起来,她靠近一点,低声说:“等高考结束,咱俩就在一起吧!”
  我吓了一跳,不可思议地盯着她,她脸上的表情告诉我,她并不是在开玩笑。卫薇咬着嘴唇,凑近我耳边,说:“反正以后咱俩还一起出国,我又喜欢你那么久了,难道除了我之外,你还有什么想法吗?”
  “我……我可以找洋妞啊……”
  卫薇鄙夷地盯着我,一双明眸像聚焦镜似的,而我正是聚焦镜下惶惶不安的蚂蚁。
  兴许是因为招飞初检通过了,唐明煌瞬间放低姿态,很少再与那帮混混混在一起,反而开始静下来读书。这个现象在他所在的圈子里传为笑话,他的狐朋狗友纷纷以此为耻。
  空军招飞局当地选拔中心主持文化初选,唐明煌的努力也有了回报,他竟然顺利地通过英语和数学考试,从此他更加小心翼翼,看来真的准备走上招飞这条路。有一句话叫“树欲静而风不止”,唐明煌如今决心重新做人,但他曾经的敌人并不准备放弃恩怨,章鱼就是其中一个。事情的起因还是那个夏维宜,当唐明煌提出暂时分手有缘再会,夏维宜决定不干了,这一点我是理解的,女孩的欲望之门就像潘多拉魔盒,一旦打开就很难打理。尽管夏维宜只是高一小学妹,交际网却是很广,与学校以及兆宁镇诸多混混有关系,他们立即贵人多管闲事地扑向唐明煌,其中就包括了章鱼。
  我本来准备劝阻章鱼,但转念一想又放弃了,因为章鱼与唐明煌之间的仇怨向来很深,他即使不是为我,也还有夏维宜那件破事。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总是这么冲动,为了一个女人不惜闹得两败俱伤。
  唐明煌在校外租了一间房子,这给了众人寻衅的机会,章鱼腰里别了半根自来水管就跑过去了,把我一个人留在阁楼上打游戏。我玩了十来分钟就觉得腻味,我想玩单机游戏的话直接在自家玩就是了,何必跑下山来找他,于是我掩上院门独自回去了。
  我走在盘山公路上,心里总觉得慌慌的,像是干了什么亏心事,我坐在路边的界碑上思索了好一会儿,这才发觉症结所在。我一口气跑到山脚,打了一辆面的直扑兆宁镇那个小体育场,车子还没有停稳就看见铁丝网里面围了一圈人,我果然没猜错。幸好现在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他们正围着唐明煌扯淡,我默不做声地站在外围,静观其变。
  这是一场声势浩大的诉苦大会,围观群众纷纷表示了对唐明煌的不满之情,有的说他与谁谁谁的女友暧昧不清,有的说他欺负过谁谁谁的小弟,有的说他踢球时故意铲伤谁谁谁的小腿。唐明煌高仰着脑袋,显然没有把这些指责放在眼里,这倒不是说明他多么嚣张,如果我处在他的位置,我也会蔑视一切,因为那些罪名实在搬不上台面。倘若本次“文斗”仅限于这个段位,没有其他出奇精彩的地方,那么“武斗”是根本搞不起来的,这帮人可以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菜鸟和高手之分,当菜鸟纷纷退散,高手就该粉墨登场了。章鱼杀气腾腾地站了出来,指着唐明煌和他仅存的几个余党,说:“唐明煌,从你来兆宁镇的第一天起,我就看你十分不爽,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真TMD欠揍!这些兄弟刚才说的事情,哪一个你赖得掉?当然了,这些都是小事,你唐公子根本不放在眼里,那我就讲讲你最丑陋的一件事情!”
  大家都将目光投向章鱼,唐明煌也严肃起来,他兴许意识到章鱼准备讲什么,也意识到那对他而言是一记必杀招。章鱼说:“人家安泽义处处尽量避免与你发生矛盾,我们没有告发你在实验室做的那点丑事,你倒先去告发我们偷金属钠!”
  在场所有人都发出一声惊叹,而唐明煌的脸也红了,他身后那几个死党也拉了拉他的衣角,向他求证事情真伪。章鱼冷笑一声,又继续说道:“这还不算什么,高二那次期末考试,我从小泽那里弄来英语答案,又转发了出去,在场的人有几个没有收到答案的?可是偏偏有人过河拆桥,用了别人的答案,时隔一年又去检举揭发,这种行为难道还不够恶心吗?”
  唐明煌顿时窘迫起来,脑袋渐渐地埋了下去,似乎也感到羞愧,他的死党们也开始侧目以对。章鱼已经让唐明煌众叛亲离,露出了胜利者的表情,他继续打击道:“我们都知道保送名额是什么,那玩意儿意味着不用高考就能被F大录取,正是由于这位唐大公子往校长办公室门缝里塞了一封匿名信,才使小泽丢了保送名额!”
  人群又一次骚动起来,他们原本只是窃窃私语,渐渐地发展成一场热烈的讨论,最终有人高声鼓动道:“揍他!”这是一个空虚的年代,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黑洞,一旦出现一点有趣或热闹的事情,那一个个黑洞都期待参与分餐。他们唯恐天下不乱,至于谁对谁错并不是他们考虑的事情,他们只希望参与并搅和起来,众人拾柴火焰高地燃成冲天大火。
  看样子唐明煌的亲友小组不准备参与调停,别人稍稍推搡一下,他们就顺势走开了,只剩下唐明煌一个人陷在人群里。武斗场面就快上演了,唐明煌没有反驳一句,他看着这些大大小小的冤家,脸上仅仅闪现一丝紧张,却不是畏惧。我亲历过很多次这种武斗场面,每个人都因信奉法不责众的原则而有恃无恐,他们坚信自己的罪责会被其他人分担过去,甚至认为缺一拳少一脚就亏本了。即使被殴者没有断胳膊折腿,也会遍体鳞伤,甚至不知道最严重的伤口是谁赐予的。
  我觉得事情该到此为止了,于是我站出来拨开人群,挤了进去。
  “好了,大家冷静一下,”我抓住一只就要落到唐明煌脸上的拳头,高呼道,“有什么事情好好讲,还没有严重到打架的地步。”
  拳头的主人怒吼道:“你是哪根葱啊?”
  章鱼上来就拍了那人的后脑勺,骂道:“这是小泽哥,你瞎狗眼啦?”
  那人尴尬地对我笑了笑,将拳头放了下来,这帮家伙对比自己混得开的人心存敬畏,对学习好的人也抱有艳羡,而对我这种两者兼备,追前溯后各三百年都无出其右的佼佼者更是五体投地。我不得不说,我从众人的崇拜目光中汲取到无尽的满足感,这一点都是拜章鱼所赐,他不分时间场合地向别人宣扬我的优秀,那些家伙渐渐地将我这个见首不见尾的半虚构角色视为神一般的存在。有时我真的觉得章鱼是一个大智若愚的家伙,他极力塑造我高大伟岸不可侵犯的形象,理所当然地充当这尊神像的代言人,演绎一出狐假虎威的故事。
  唐明煌疑惑并警惕地盯着我,表情比即将挨揍时更加纠结,大概是担心我会落井下石,趁机诉说不共戴天的阶级仇恨。我对他这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行为表示不齿,对众人说:“大家给我一个面子,先听我说,匿名信的事情的确存在,我在校长办公室看到那封信了,不过这不等于说唐明煌就故意把我整了!”
  众人眼神迷茫,仿佛在说我讲得太晦涩,我和他们之间总归有一方是白痴。
  “那封信的署名日期是十一月九日,而那封信是在十二月十七日左右投出去的,也就是说这封信在他手里捏了一个多月都没有交出去。我们之间确实有些小矛盾小误会,他想报复也是很正常的,不过他都忍了那么久,说明他不想置我于死地,他应该也不会在最后几天憋不住吧?”
  “他可能心理变态,就是在等最后几天再弄你呗,匿名信又不会自个儿长腿跑去校长室!”又有人站出来说道,这家伙去年在这里被唐明煌修理过,今天也来清算了,真是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
  “不对,那封匿名信确实和他没有什么关系。”我仍然坚持己见。
  “信确实是我写的……”唐明煌在我身后嘀咕,被我狠狠瞪了一眼,他赶紧识趣地闭嘴了。
  “消息来源应该是可靠的,那封匿名信并不是在校长办公室发现的,而是政教处的人在操场上捡到的,唐明煌并没有准备上交。如果换成其他人,写了匿名信以后肯定会马上投出去吧,有几个能够握在手里一个多月的?”说到这里,我回头望了唐明煌一眼,说,“肯定有人说他不敢投,他本来可以不承认是自己写的,却一点没有抵赖,难道他敢作敢当,却敢写不敢投吗?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根本不想投,写匿名信只是图一个心理平衡而已。”
  众人愣住了,没有想到我这个苦主居然不遗余力地替肇事者讲话。
  章鱼不知道我到底要怎样,愣愣地看着我,连唐明煌都一头雾水,比被人打了还蒙。
  我趁此时机拍了拍唐明煌的肩膀,说:“他其实没有做什么太离谱的事情,即使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大家,他现在也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你们看金庸电视剧里那些金盆洗手的人隐居以后又被仇家纠缠,是不是觉得特别憋屈?现在他都通过招飞初检和文考了,你们何必不依不饶的,万一留下什么疤痕的话谁来负责?你们为了泄一时之愤,断送别人的前程,以后是不是就不处朋友了?”
  此言一出,没有人再吭声了,大家都意识到事情的潜在后果多么严重,经过稍许调解,他们开始退散。这种事情和催债一样,最大债权人一般有资格坐头把交椅,决定怎样处置债务人,其他的小鱼小虾米只能马首是瞻。有人还在为与唐明煌的矛盾而纠结,看到我这个最大的苦主都不计较了,也不好意思提自己那点端不上台面的破事,垂头丧气地走了。
  章鱼知道我在有意袒护唐明煌,心里十分不悦,脸色也不太对劲,没有答理我就离开了小体育场。我明白,他对匿名信事件的来龙去脉十分清楚,拿它出来说事只是一个幌子,其实他只是仍在介意夏维宜小学妹的事情。
  小体育场里的人差不多散尽了,唐明煌凑了上来,递来一支烟给我点上,说:“今天多谢了,小泽哥,要不是你帮我打圆场,我真不知道怎么应付了。”
  “算了吧你,幸好我对那个保送名额没什么期待,否则就被你害惨了,我帮你并不是想和你化解矛盾,更不是原谅你,只不过不想做那种断人前程的缺德事而已。”说完这些话,我离开了小体育场,经过拐角处时将那支烟丢进残砖碎瓦中。他都已经准备报考飞行员了,竟然还在抽烟,哪天被查出肺部阴影就等着哭吧,我懒得提醒他,毕竟那是他自己的事。
  三月初的一个早晨,我做完课间操回来,走上楼梯时身边簇拥着一大群其他做完课间操的同学,一个高一学弟跟上来拍了拍我的后背,说:“你是小泽哥吗?”
  “嗯,什么事?”我期待着他拿一本子出来,让我给他签名。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字条,说:“这是别人叫我给你的。”
  我估摸着是某个学妹给我写情书了,不由得心花怒放。我准备询问事主姓甚名谁,却发现学弟已经投身于广大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里去了,转念一想我又觉得没什么,情书里肯定都交代了的。
  上语文课的时候我掏出那字条,打开细看,却猛然愣住了,这不是情书,字条上仅有简短的一句话:简洁放弃文科保送名额,校方对外秘而不宣。
  简洁居然放弃了保送名额!我顿时惊诧得说不出话来了,我精心为自己设计一个圈套,然后自个儿跳下去,为她铺平前进的道路,不料她把我的好心当成驴肝肺了!我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因为这个消息尚未得到证实,真伪尚待考证,说不定是谁的恶作剧。倘若这个消息属实,那么接下来几个问题急需解答——
  字条是谁写的?
  简洁为什么要放弃名额?
  校方为什么秘而不宣?
  我决定鼓足勇气去找简洁问个清楚,我以螳臂当车的勇气去改变审核结果,恢复她的保送资格,她没有权利这么轻易放弃!我气呼呼地跑去政史班门口,卫薇以为我去找她,立即迎了出来,高兴地说:“安泽义,怎么了呀?”
  “把简洁喊出来!”
  卫薇的脸色暗淡下去,顺从地回到教室,一分钟后简洁磨磨蹭蹭地走了出来,她扶着教室门框,语气不善地问道:“干吗?”
  走廊里的路人都回头张望,我感到很没面子,为了大展我的男子气概,我大手一挥,语气更加不善地说:“你,跟我来!”
  我大步流星地往前走着,心想着这回我可挽回面子了——男人傲慢地走在前面,女人踩着小步跟在后面,多浪漫的一幕。我走到一个僻静的地方,扶着护栏任凭东南风吹动我的秀发,几秒后以一个漂亮的姿势蓦然回首。我几乎被我自己投入且优异的表现感动得泪流满面,影帝什么的都只是尘埃,可是我很快发现,我没有观众。
  哦,shit!简洁没有跟过来!我潇洒挥手转身的那一瞬间,她转身回教室自习去了!她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给我一个难堪,她真是太有个性了,我太喜欢了!
  我自有其他妙计,我可以去找郑松,他现在混得不错,在教务处弄了一个小小的位置,真是年轻有为。不过他在听到我的询问以后也愣了一下,说:“她放弃名额,我怎么没有听说?”
  “说是校方不对外公布……”
  “这不是没有可能,校方说话跟放屁似的,简洁的保送名额一会儿上一会儿下,她感觉很伤自尊,就要放弃保送,自己去考。学校为了顾全面子,当然不好意思对外宣布了。”郑松想了想,又说,“保送名额也是业绩啊,学校在教育系统工作总结时多报一个,申报国家级重点高中的时候就能增加一分,如果公布简洁放弃名额的事情,难保不会有人借题发挥,暗中使坏。”
  “借题发挥?为什么?”
  郑松轻蔑地哼笑一声,说:“虽然不清楚具体是什么,但明眼人都知道这次保送之争肯定暗藏一大把猫腻。”
  尽管这个解释比较合情合理,但是我还是不太理解,被保送的话除了不需要高考,还可以减免学费,她怎么可以错过这么好的机会!我思前想后,又得到一个新的猜测,难道是她对陈浩太失望,宁可放弃名额也不愿意和他同行吗?
  我现在终于知道她为什么得到保送名额后反而更加刻苦学习了,她早就觉察到自己是暗箱操作的牺牲品,首次受挫时的委屈压得她无法承受,重获名额后她就没有准备接受,以这种极端的方式表示自己的抗拒与不满。我的怒气渐渐地消散了,不再责怪她擅自放弃名额的事情,因为我知道,这就是她的行事风格,不欠人一分一毫。后来卫薇问我找简洁干吗,我随口敷衍道:“买个蛋糕而已。”
  既然她不想被人知道,我也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和她一起向着高考冲刺着,尽管学业繁重,考试无休无止,但是我感觉十分愉悦。去年学校运动会时章鱼报名参加五千米长跑,他奋力奔跑着,要在全校女生面前展示一下他的雄风,最后他得了第一名。然而,出尽风头的不是他,而是我,因为我为了鼓励他奋勇前进,全程陪跑着。他跑完全程后累得七魂六魄丢掉了一大半,而我只是面红耳赤,微微喘息。现在与其他人相比起来,我的心理压力不是很大,也很少抱怨,因为这并非是我不得已才走上的道路,我有我的理想——与简洁在一起。
  “你这叫玩票,是一高考票友。”章鱼这样定义道。
  “票友?”我觉得这说法挺新鲜的,笑着继续问道,“那你呢?”
  章鱼想了想,语气十分坚决地说:“炮友,我们都是高考的炮友,真够倒霉的。”
  正如动画片《海绵宝宝》里的派大星一样,章鱼平日里傻兮兮的,关键时刻却能说出各种深邃的哲理,令天朝学者们为之汗颜。每天我憋在教室里学习,很少外出活动,有时接连端坐半天,偶尔抬头活动一下脖子肩膀,看见周围同学一张张麻木得狰狞的脸,都会不寒而栗。从五六岁进入幼儿园开始至今,我们一直泡在学校里,不停地考试学习,好不容易混出大学,进入社会,又要被乌烟瘴气的社会蹂躏,半生的财力都用来供养房子。按照一些竞技游戏的说法,这是一套连环招数,被盯住的目标几乎没有翻身的机会,更悲剧的是,它还是群体范围的攻击,最好的解救方案是投胎投得好,譬如在下。

作者: ●ε ●草莓香气    时间: 2013-11-14 20:25
[二十四]每个家庭都有各自的不幸
  离高考仅剩几个月时间,每天的生活都枯燥到极点,无非是做完试卷再讲评,讲评完了继续做试卷。有一次班主任老师希望活跃一下气氛,讲课的时候插播一条冷笑话,然后一个人站在前面傻笑,台下众人木然地看着他,他笑得如此尴尬,以至于我都替他脸红了。白痴永远不止一个,教物理的周老师捧来一沓试卷发下来,我们花了三节课搞定,讲评到最后一道题的时候他嘀咕了一句:“这道题不是挺难的吗,怎么你们都会做呢?”
  立即有人回应道:“好像前天你已经拿给我们做过一次了。”
  老周愣了一下,生气地说:“那你们怎么现在才说?”
  几个脸皮厚点的起哄道:“我们刚刚发现。”
  这种憋屈得让人想造反的生活,连老师都被整疯了,看来大家都不容易。老周今年五十二岁,这么多年来反反复复地带着毕业班,生活像驴子拉磨一样枯燥。有一次和早几届的一个学长聊天,他问道:“老周讲到杠杆的时候,是不是经常把他小时候和他哥哥用扁担去抬东西的事情拿出来讲?”
  “是啊,你怎么知道?”
  学长笑了笑,说:“我高中物理也是他教的,据说他这个例子已经举了十来年了,每一届学生都听说过,真是执著啊。”
  话说我真是一个物理天才,只要给我足够的时间,高中普通物理试卷上的题目我都能够解答出来,我觉得我应该获得诺贝尔物理奖。当然,简洁背书功力堪称一流,长达千字并且晦涩难懂的先秦古文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塞进脑袋里,她应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我们手拉着手,心连着心,肩并着肩,一起奔赴诺贝尔颁奖现场。
  学校公告栏又贴出红榜了,是本次全市毕业班模拟考试的成绩,理科班状元正是在下,而文科班状元依然是简洁。尽管在公众眼中简洁和陈浩都是保送生,但是现在很少有人说他们是金童**了,因为简洁如今像挥师过江的解放军,而陈浩则沦为偏安一隅而纸醉金迷的太平天国,只能放在一起作为对立面来比较。我十分期待有人造谣说我和简洁是金童**,可是现在大家都这么忙,谁也没空扯这些花边新闻,看来只能我自己造谣给自己听了。
  出人意料的事情比比皆是,兆宁高中积极配合招飞工作,终于有了振奋人心的回报,学校一共有五个人继续入围下一阶段的筛选,其中就有唐明煌。他行事风格比以前更加谨慎,原本精心设计的发型都给处理掉了,理成一个平顶头,竟比以前好看多了。他们下一步就要去省会城市统一接受最后一次体检,政教处一个老主任和郑松两人带队,我和章鱼去超市买饮料的时候刚好看见他们上车,章鱼撇嘴嘀咕道:“怎么就被他赶着了呢,他打架打得过我吗?”
  “打架?连颜色都分不清的人闭嘴!”
  章鱼立即不说话了,色弱的毛病是他心中的一块痛,他经常分不清蓝色和紫色,看不出浅粉和米色,更看不出**图上画了什么东西。他曾经给一个漂亮的学姐写情书,却不敢亲手送过去,只得让一个小弟去送死。偏偏当时一袭蓝裙的学姐和她的闺密一起走着,章鱼对小弟说:“去,交给那个穿紫衣服的。”
  于是小弟把情书交到学姐身边那位紫衣闺密手里去了,当天傍晚他们在学校体育馆浪漫约会,紫衣闺密的目测体重七十多公斤,她看着章鱼这个水灵灵的学弟,幸福地流下口水。一般来说,当红明星都会宣布自己患有某种先天性疾病,虽然这些病一般不足与外人道,不影响日常生活,但能引来众人一片怜爱。章鱼原本就以自己色弱的毛病为荣,每次提到此事就会一脸哀怨,实则得意扬扬,不过经历紫衣闺密风波之后,他一改往日观念,对色弱讳莫如深。
  向省会派遣的小分队偶尔会传回消息,譬如谁不小心有点感冒,谁被查出来身体有点毛病,谁的反应速度不过关,谁确定被淘汰了。这是一场残酷的淘汰赛,有时我们觉得那简直不是什么问题,但是他们就是被淘汰了。五人中有一个家伙是兆宁镇和我一起混的本地小子,他自认为此行十拿九稳,不料在跳绳环节出了差错。对方要他用尽可能多的花式来跳绳,他跳了六种常见花式之后就跳不出来了。什么正跳反跳,什么交叉正反跳,什么连环正反跳。
  他被请出去了,唐明煌则留了下来,他的常规跳绳花式仅有正反跳两种而已,但是他的非常规花式就多了,譬如左手抓着绳子在身体左侧乱舞,右手抓着绳子在右侧乱舞,然后举在头顶乱舞假扮直升机。他这样跳大神似的乱跳一通,连旁边的军医都愣住了,不过他们还是将唐明煌留了下来。
  四天以后他们终于返回学校,一个个都昂首挺胸的,倒不是因为每个人都是凯旋而归,而是因为他们至少公费旅游了一趟。碰巧的是,他们下车时又被我撞见,刚好唐明煌从面包车上跳下来,他看到我以后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对我微微一笑。正如我爸所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即使我对唐明煌的印象仍然很差,我也不能冷眼相待。我也点头笑了笑,问道:“回来啦?体检结果怎样?”
  他的同行者听到我的询问,搬行李时都慢了半拍,似乎在窃听谈话,唐明煌对此有所觉察,保持笑而不语的姿态。我们转到走廊圆柱后面,他从包里翻出一个牛皮纸包,鬼鬼祟祟地递到我手里,我好奇地问道:“什么玩意儿,三尺红头绳啊?”
  他摇了摇头,居然一本正经地说:“不是。”
  我小心地打开察看,发现纸包里摆着两支小雪茄,周身都是由整片烟叶卷成的,闻上去气味很独特。虽然我经常以见多识广自居,但是我没有正儿八经地接触过雪茄,这次久仰大名幸会幸会,我还真蛮稀罕这玩意儿的。他看着我,恭维道:“这个是我偷偷买的,一共六支,给你两支。”
  “为什么?”
  “这个嘛,兄弟情谊。”他讪讪地笑道,“谢谢上次你给我解围。”
  “嘿,那点小事你还记得干吗!”话虽如此,我还是将雪茄放进口袋里,反正是不花钱得来的稀罕玩意儿,不拿白不拿。看来我与唐明煌之间算是达成和解,即使没有成为朋友,至少也不再是敌人,我感觉兆宁高中的空气都干净了许多。我猜唐明煌给我两支雪茄是有意图的,我擅自揣度一番,决定将其中一支郑重其事地赠送给章鱼——即使他不是这个意图,我也照样分一支给章鱼。
  章鱼的立场也没有那么坚定,当他知道这雪茄来自唐明煌的馈赠,只是稍稍犹豫一下就收了下来,真是有我的“遗风”。他现在已经认清现实,知道我在努力修复与唐明煌的关系,夏维宜的那点破事也过去那么久,何况人家姑娘那也是挥泪弃暗投明的。
  体检结果很快就出来,正如我预料的那样,唐明煌光荣过关,接下来面临的就是所谓的政审之类的事宜。政审过程的细节我不太知道,不过其中一小部分我不但了解,而且参与其中,因为有人召集部分学生代表举行畅谈会。
  学生代表大都有备而来,无非是一套洋洋洒洒的粉饰之言,什么忠君爱国什么助人为乐什么讲文明树新风,听得组织者都差点打哈欠。在这种情况下我不可能泼脏水,轮到我发言的时候我决定当一回好人,这样一个派送顺水人情的机会我不能轻易放弃。
  “我与唐明煌同学不太熟悉,不过听其他同学说,他是一个相当优秀的人,对身边的人和善友好,即使对陌生人也是彬彬有礼的。我有一个朋友,也是唐明煌的朋友,他是一个相当挑剔甚至刻薄的人,但是他曾经认真地说,交朋友就要交唐明煌这样的。”
  在场的学生代表中有一两个曾经是唐明煌麾下的爪牙,他们听到我这一席话后都偷偷地瞅我,但是我深情演讲的功力让他们自惭形秽,他们必然扪心自问:人常言明煌与小泽有隙,今观小泽泣血死荐,始觉小泽哥气度之洪量,明煌之辈不可望其项背也!
  天气渐渐炎热起来,高温与蝉鸣让人昏昏欲睡,而临近的高考更让人喘不过气来。我妈也对我的高考大业开始重视起来,她让陈姨住下来照顾我的起居,而她自己看上去极力督促我的学习,实则毫无积极向上的作用,反而把我正常的学习计划打乱了。一道化学题刚弄出一点眉目,正要豁然开朗时她跑来在我后背猛然一拍,高声喝道:“坐直了!”
  我吓得魂飞魄散,呼之欲出的解题关键点也不翼而飞,好吧,我继续重复刚才的思路,终于摸到一点线索,她又端了一杯我叫不上名字的营养冲剂放到我手边,说:“喝掉!”
  那条线索又一次滑入无边无际的脑海中去,再也找不到踪迹,我十分窝火地抱怨道:“能不能不要打扰我,让我自己做点事情?”
  我妈立即暴跳如雷,她在我脑壳上重重地敲了一下,骂道:“你这个小白眼狼,怎么跟你爸一样忘恩负义?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拉扯大,现在你翅膀硬了就敢对你妈大呼小叫!我供养你读书你读到猪狗身上去了?”
  她越说越愤怒,可惜她的坚强没有坚持下去,她说着说着就抹起眼泪,摔门而去。我当时十分郁闷,为人父母的怎么可以如此阴晴不定,有本事你等会儿别去打牌。据说,这是青春期与更年期的战争,可是我宁愿歌颂和平。
  我妈在客厅里怒我不争,陈姨在旁边哀她不幸,幸好这样的局面只持续半个小时就结束了,因为有人打电话喊她去打牌。在她看来,打牌是一个伟大的事业,就像我们上学一样不能迟到旷课,她收拾了一下东西就迅速开车赴约去了。我站在楼梯口,陈姨站在客厅抬头看着我,两人都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陈姨说:“下来,把饭吃了。”
  我其实不饿,却还是顺从地去吃饭了,尽管陈姨只是保姆,可是我对她尊敬有加,她把我对母亲的敬畏之情中的“敬”划分走了。说实话,我妈在母仪全家这方面做得确实不太好,我特别希望她能像章鱼老娘一样贤良淑德,每天琢磨着弄些什么点心出来,而不是到处逛荡打牌搓麻将。我自认为心理素质比较好,很少出现临考综合症,可是这次完全不同,毕竟是平生首次也是唯一一次参加高考。
  “不怕,”我自我劝慰道,“还有出国这条路呢。”
  这样一想,我的顾忌就没有那么多了,正如常人走高空钢丝一样,如果背后缠一条保险绳,心里都会安稳许多,即使这条保险绳不会发挥作用。不过不是所有人身后都缠着这条绳子,他们将所有赌注都放在高考上,无论平时多么优秀,高考一旦失利那么万事皆空。
  章鱼这段时间着实忙乎起来,我都快半个多月没有看见他了,他去拜会很多美术老师,名义上是求学问道解惑也,实则是通融关系。他马上就要参加各大院校的专业考试,只有专业过关,高考稍稍加一把力,美好的未来向他招手了。很多人都很羡慕这些艺术生,认为他们自由自在,可以到处玩到处跑,不过真实情况并非如此。艺术考试现场那真叫一个人山人海红旗招展,章鱼从三楼窗口拍了一张俯瞰角度的照片传了回来,黑压压的全是脑袋,真不懂下雨天他们怎么不打伞。
  “出来混,都不容易啊!”章鱼在电话里仰天长啸,悲壮之情催人泪下,不过他此时的生活也充满幸福,他和冒盈盈住在一起,每天晚上都会苦中作乐。
  章鱼不在的时候我的日子更加单调枯燥,每天最期待的就是下午的放学铃声响起,我会迅速地收拾完课本,趴在学校门口蹲点守候。简洁一般都会滞留十几分钟才回家,我重操“旧业”,继续跟梢尾随,看着她的背影犯花痴。她还像以前那样瘦弱,不过已经不是小丫头了,她比四年前漂亮许多,不像有些女孩长着长着就长歪了,我真佩服自己慧眼识珠的本事。
  有时我真希望就这样一直走下去,不吃饭不睡觉,一直走到我老了她也老了,她才停下来看着我,认可我对她的感情。这只是不切实际的想象,她对我的态度经历过几个波折,如今在这个低谷停了下来,如果高考之后分道扬镳,此生兴许不再有任何交集。她会有一个如意郎君,组建一个美满的家庭,她会得到最好的呵护,而那个得到她的男人也必然会幸福一生,至少在我眼里是这样的。
  她和往常一样走进蛋糕店,怯怯地喊了一声“妈”,里面立即传出一个中年妇女的斥责声,大概是嫌简洁回来得太晚。简洁始终没有反驳,她弟弟拍着篮球从外面跑进店里,大声地吼道:“妈!你又欺负我姐!你总是欺负我姐!”
  中年妇女没有再吭声,蛋糕店里安静下来,我这才快步闪了过去,看见简洁趴在小方桌上写作业,她弟弟在翻她的课本玩,而她那位暴戾的母亲正小心翼翼地将点燃的蚊香放在女儿旁边。此时我才渐渐意识到,她的母亲并非像人们所说的那样薄情寡义,她对简洁态度恶劣兴许是一种隐晦的保护手段,她只有在这个新组建的家庭中站稳脚,才有能力让女儿远离更多更深的伤害。简洁的弟弟倒是比较有趣,四年前后发生如此显著的变化,开始反过来维护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姐,看来简洁没有白疼这个弟弟。
  每个家庭都有各自的不幸,我所处的家庭尽管彼此关系冷淡,但至少在物质上比较充裕,还有相对自由的空间。每当我为自己冷冰冰的家庭感到寒心的时候,我会想到在夹缝中挣扎着成长如小草般的简洁,她都如此坚强,我有什么资格暴露软弱的一面?倘若没有遇到她,我兴许会像其他有同样遭遇的孩子一样,不断地哀哀戚戚,认为全世界都有负于自己,从此堕落下去。我身边有许多这样的人,与他们相比,我错过许多东西,但我也拥有更多东西,至少我的心还是柔软的。

作者: ●ε ●草莓香气    时间: 2013-11-14 20:26
[二十五]高考,我准备好了
  我爸这段时间似乎越来越忙,连电话都很少打来,大概头衔去副的事情进入关键时刻,我也懒得打扰他。有时我真的有些疑惑,为什么他向我灌输那么多残酷的竞争理念,却没有唤起我心中对权力财富的欲望,兴许价值观只能被影响,无法被塑造。与追名逐利相比,我的愿望更加简单甚至简陋,我只是想把简洁带走,仅此而已。
  一个人实在憋得无聊,只能和卫薇聊天,她现在倒是惬意得很,每天如游魂一般坐在那些紧张复习的同学中间。有时我们正在早读或者自习,她慢悠悠地从我们教室外面走过,长发短裙玲珑身材,众人都忍不住观望一番。
  卫薇在学校里算得上是一个名人了,如果提到校花,她至少会在候选人名单里占据一席之地。据说本班仰慕暗恋卫薇的男生挺多的,我座位后排的两位仁兄就是,他们将讨论卫薇作为一项重大事宜,恨不得沐浴更衣戒斋三天再履行这一神圣的使命。
  我本来对卫薇没有太多感觉,在他们的耳濡目染下我竟然对卫薇刮目相看——原来她在别人眼里拥有如此崇高的地位——正如很多宅男所知,这种地位或多或少地让女孩变得性感起来。
  唐明煌招飞体检政审都已经通过,他一改以往的低调,终于昂首挺胸起来,这就是一个腹黑男的基本涵养。据说,他前天在操场踢球,一个高二的愣头青以一个自认为漂亮的姿势飞铲过去,露出鞋底一枚枚钢钉,球没有铲到,倒是将唐明煌吓得够戗。愣头青还斜躺在草地上环顾四周,期待围观者给予热烈的掌声,不料唐明煌直接提脚踹了下去,一帮人劝了半天才让他偃旗息鼓。
  “妈的,穿钢钉鞋铲老子,万一出了差池老子剥了你的皮!”他一直骂骂咧咧着。
  愣头青当时自知理亏,没有做出任何抵抗,事后越想越窝囊,跑来找我处理这件事情。我淡定地告诉他,现在哥已经不在江湖,更不过问江湖事,这种恩怨还是自行了结,不要给学长徒增不必要的麻烦。
  尽管唐明煌的嚣张气焰开始抬头,但他对我的态度倒还算不错,两人见面时都会打个招呼,关系不冷不热。我并不期待与他如兄弟般亲密,那也不太现实,只希望多年以后不要互相使绊子,甚至可以在共同利益的驱使下进行合作。
  章鱼回来后不久,也有捷报传来,他已经奋力杀出重围,拿到北京名校S大艺术系的文考证。张家爹娘不太理解文考证是什么意思,只知道这是一个好东西,他们做了一桌好菜犒劳这个艺术家儿子,章鱼把我也喊了过去。不得不说,张老娘的厨艺相当不错,与酒店那些花里胡哨的高价菜相比,张家的家宴更有滋味。
  印象里我自己家似乎从来没有家宴的概念,平时的节日他们也不回来过,实在避不过去了才去市区的酒店,我十岁生日时他们也同样如此,那只是他们的交际场,我的所谓生日宴会不过是一个名头而已。
  “我们家张余能取得今天的成绩,和安泽义的帮助肯定有很大的关系,来,叔敬你一杯。”张老爹乐呵呵地端起杯子。
  我赶紧半站起来与他碰杯,尽量将自己的杯沿压下去,其实我问心有愧,这几年来所谓的补习都是扯淡,我们仅仅共同促进电子竞技游戏的水平而已。不过接下来这近一个月里,章鱼确实要好好突击一下文化考试,只要他的高考成绩能够勉强过关,他就一跃成为名牌大学的高才生了。
  饭后去学校的路上,我发现章鱼的情绪似乎不太好,询问之后他才闷闷不乐地说:“我拿到S大的文考证,但盈盈还没有,她的专业成绩不太理想,只能拿到M学院的文考证。”
  “那是她自己不努力,怪得了谁呢!”
  “M学院的文考证我也拿到了,即使高考成绩理想,我也想放弃S大,和她一起去M学院。我不想因为一场高考就分开。”他说到这里,不禁仰天长叹,“我这深情的男子,把我自己都感动了。”
  我对他已经全然无语了,从今以后谁再说章鱼是一人渣,我就把他碾成人渣,不过如果谁说章鱼是一蠢货,我给他发诺贝尔睿智奖。我的确为了简洁不惜放弃保送,但是前提是我自信可以安全通过高考,而且还有家里提供的出国留学的机会,倘若没有这两条保险绳,我相信我舍不得放弃保送。
  “章鱼,你得再考虑考虑,这事情不是过家家那么简单,S大和M学院是有天壤之别的,你为了和冒盈盈在一起就放弃S大,这是不是有点玩妞丧志了?”
  “她毕竟跟了我好几年,对我又那么好,我要是这样甩了她那才是当代陈世美呢!”
  这次我真的无言以对了,章鱼至今不知道冒盈盈是何等货色,以为她冰清玉洁小家碧玉出淤泥而不染呢,我又不好点破。我一口气提上来憋了半天,瞪大眼睛望着他,最后还是强忍下去,算了算了,人各有志,旁人何必勉强。不过我真的希望他选择S大,与冒盈盈早点断绝来往,一是因为他的前程,二是因为不希望他沉迷于一段虚假的恋情,三是担心自己东窗事发。
  我在学校里遇到冒盈盈,她似乎心情不错,看来M学院的文考证已经让她满足了。她看到我之后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抛来一个不易察觉的媚眼,我淡定地移开目光,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这样一个处处留情的女孩,章鱼竟然视她为天仙**,真是瞎了他的眼。
  高考的步伐越逼越近,紧张的情绪笼罩全校,由于本校也被规划为高考考场,现在已经有人用白色粉末在地上划线,什么警戒区什么考场区。
  我们趴在阳台上望着那些校工,心情十分沉重,彼此对视时都懒得说话——原来高考就这样来了,我还记得高一来校报名时的情景。
  学校现在停止用高强度的学业压倒我们,转而开展心理干预,防止学生出现考前过度焦虑的情绪,这与养鸡场老板给母鸡们播放迪斯科有异曲同工之妙。我们对这些科学手段丝毫不感兴趣,只期待考前三天的假期,我们要去看一眼出生时的妇产科医院,转一圈儿时的游乐场,见一下曾经的密友,沐浴更衣焚香静坐,然后悲壮地进入考场。
  我没有什么紧张情绪,内心反而蓬勃着一股激情,伸头缩头都是一刀,不如来一个干脆的,哥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这次我们的高考就在兆宁中学的考场进行,算得上是主场作战,占尽天时地利与人和,何所惧哉?
  我很想知道简洁的状态,不知道她是不是都准备好了,倘若她高考发挥正常,中国各大高校可以任由她挑选,至少考入F大十拿九稳。高考动员大会那天,高三全体师生都去大礼堂集中召开誓师大会,学校领导们在台上激昂万分,学生代表慷慨陈词,台下的人却趁机开起茶话会。我匍匐前进很久,终于找到政史班所在的区域,我赶走卫薇身边的女孩,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啊!你怎么摸过来了?”卫薇压低声音,惊讶地问道。
  “不可以吗?我又没摸你。”
  她娇嗔地在我胳膊上掐了一下,我却开始搜索周围的人,她发觉我的异常,问道:“你在干吗呢,抓贼啊?”
  “简洁坐在哪里呀?”我问道。
  卫薇愣了一下,也环顾四周,说:“她好像在教室里,没有来开会。”
  “在教室里干吗?”
  “抓紧看书呗,她不是已经保送了嘛,怎么还紧张兮兮的?”
  “紧张兮兮的?”我连忙追问道。
  “是啊,大家都觉得她不对劲,老师让她回答问题,她都恍恍惚惚的,听人说她可能是得了考前焦虑症,这年头真是什么玩意儿都能找出一病名来。”
  我没有再追问,猫着腰回到自己的班级,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我决定假装去上厕所,趁机逃离这枯燥的动员大会现场。高三教学区一片安静,显得有些阴森,这是难得一见的奇观。我蹑手蹑脚地走到政史班后门,果然看见简洁趴在课桌上做习题,周围都是高高的书堆,她的背影显得更加瘦弱了。我轻轻地喊了她一声,她转身过来看着我,皱着眉头,一脸的迷茫,我招了招手,说:“你出来一下。”
  她似乎不太情愿,但她还是放下手中的事情,顺从地走了出来。我们一起走上教学楼的天台,从这里可以看到学校礼堂,倘若他们散会,我们可以在第一时间发现,及早离开天台。幸好昨天刚下了一场雨,今天还是有点阴,这样的天气在夏季简直算得上绝佳,天台上凉风习习,丝毫没有夏天的燥热。简洁生怕被人看见,没敢站在护栏边,与我保持两三米的距离。她问道:“你找我干吗?”
  我一直被简洁鄙视着,很久没有和她说过话了,这次陡然听她这句质问,我不免有些紧张,回答道:“你……听说你有些紧张?”
  她嘟着嘴巴,不悦地说:“谁说的?我没有!”
  我无奈地笑了笑,说:“简洁,今天他们都去开会了,我们好好谈一下吧。”
  简洁疑惑地看着我,点了点头。
  “我实在无法理解,那么多人挤破脑袋争那个保送名额,你为什么放弃掉,你知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是不是因为陈浩顶了你的名额,你就赌气不要保送,你难道不把前途当回事?”
  “不是因为陈浩……”简洁倔犟地辩解道,却又毫无底气。
  “你还替他辩解,几乎全校都知道这事情了。现在好了,你得亲自上阵参加高考了。”话说到这里,我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苛刻,立刻平缓了一下,“以前你一到大型的全市会考就考试失常,这次听说你考前焦虑,是不是担心高考也失常?”
  简洁犹豫了片刻,弱弱地说:“我没有参加过高考……”
  她的这句话像一片柔软的羽毛蹭着我的内心,我忍不住笑出声来:“我不也没有高考经验嘛,这个就和结婚一样,第一次最美好,经验太多不是好事。”
  简洁是一个纯洁的孩子,她侧着脑袋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周围的空气也活跃了起来。等剑拔弩张的气氛打破了,她小心翼翼地走到护栏边,往楼下望了一眼,惊诧地吐了吐舌尖,大概是对楼层高度有些畏惧。风吹动着她的额发,我从侧面可以看见她长长的睫毛和可爱的鼻尖,她打量着天台四周,好奇地问道:“你经常来这里玩吗?”
  我点了点头,说:“这里挺安静的,很少有人上来,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来这里吹吹风,舒畅一点才回教室,效果挺不错的。”
  “是吗?”简洁学着我的样子,轻嗅一下空气。
  “你看前面那一片天,没有建筑物挡着,干干净净的,你就想象那是一片蔚蓝色的大海,白云就是浪花,你站在悬崖边看海……”
  我正以无比诗情画意的语调描述着,却听见简洁的笑声,我皱起眉头怒视着这个破坏气氛的小家伙,她顿时不好意思起来,说:“老傻的,我们班主任说理科生十分木讷,没有什么想象力,你怎么就那么贫?”
  我想了想,说:“我们也上语文课啊。”
  她的思维总是那么神出鬼没,我觉得严肃的地方她觉得好笑,我故意讲个笑话她却又侧着脑袋想了半天,一脸迷茫的样子。我等了几秒钟才确定自己冷场了,于是尴尬地咳嗽两声,说:“我本来也特别紧张,不过现在看开许多,我就算考得不理想,至少也可以考进一所一本学校,你也差不多这样吧?”
  说到高考的事情,她又不苟言笑起来,仿佛与高考结了仇似的。沉默片刻后她才说:“我害怕考得太差,被别人看笑话……”
  “看什么笑话?你自信一点嘛,高考还没有开始,你就患得患失地担心结果,这样很不好,你就当它是平常的考试,只是区区几张试卷而已。”
  简洁对高考结果仍然心存担忧,但她的心情却舒缓了许多,我们说到那个和她关系越来越亲密的傻弟弟,说到我发现她在每一个蛋糕上都会加一个卡通笑脸,说到四年前她家那只肥屁股的小狗崽如今已经高大威猛。我说了很多话,唯独没有告诉她我心底最大的一个秘密:我想和她在一起。
  痛苦的时光度日如年,快乐的时光却稍纵即逝,大礼堂的誓师大会即将结束,我们赶紧在他们散会之前离开天台。临分开的时候,她在楼梯口转身看着我,说:“谢谢你,我的心情轻松许多,不会再那么紧张了!”
  简洁居然谢谢我了,对我而言这简直是一剂兴奋剂,让我整个人都焕然一新。
  加油吧,少年!时代在招手,命运在呼唤,你可以听不到世界的使命,但是你必须感受爱情的力量!我的心情是愉悦的,我的步伐是雀跃的,我恨不得像海绵宝宝奔赴蟹黄堡餐厅一样一路高呼“我准备好了!我准备好了!我准备好了”。

作者: ●ε ●草莓香气    时间: 2013-11-14 20:26
第六章
[二十六]传说中的高考
  高考前三天的假期我哪里都没有去,就在家里规规矩矩地待着,章鱼喊我去打台球我没有去。第一天我妈过来了,她买来了各种保健品,对我的身体健康表示万分关注;第二天我爸过来了,他对我展开了一番语重心长的教诲,回顾我十多年来寒窗苦读的经历,号召我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对高考进行重拳出击,书写人生辉煌的篇章;第三天我接到各方慰问电话,叔叔婶婶舅舅姨妈还有一堆幼时认来的丈人老爹们,他们鼓励我放下心理负担,轻装上阵,化压力为动力,为家族功名榜增光添彩。
  我耐着性子接待这马不停蹄的车轮战,第三天傍晚我终于怒从心起,拔掉电话线关掉手机,气焰嚣张地下山了。我去简家蛋糕店买了一块小巧的水果蛋糕,仅五块钱而已,蹲在小体育场边一边看人打篮球一边吃蛋糕,天黑以后就回家了。我妈让陈姨给我弄一些补品,陈姨嘴上应从着,却没有那样做,她煲了一些绿豆粥,说是祛暑之用。
  “你这孩子,怎么把电话线也拔了?你爸妈找你都找不到。”陈姨捏着电话线端口这样埋怨道,却没有把它插回去。
  我很想说,我不需要听他们那些冠冕堂皇的说辞,也不需要听虚情假意的关心话,我宁愿独自安静地待三天。不过我没有敢说出来,无论陈姨对我多么好,她始终是别人的母亲,她会认为我忤逆不孝。
  考前的这天晚上,我有一点失眠,那些讲给简洁听的道理在我自己这边却行不通。我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在脑中回想各项注意点,又爬起来打开台灯整理文具,一直折腾到夜里一点多才睡着。
  高考,您终于来了,可是我希望您早点滚。
  章鱼哥说,高考的感觉很糟糕,磨磨蹭蹭那么久,尴尬大于紧张大于激情。据他所说,他看到很多莫名其妙的材料分析题,实在无处下手就截选材料文字的一部分抄进去,无论如何都要让卷面看上去硕果累累——文科生敷衍阅卷老师的功力真是肤浅。
  外校的一部分学生也来兆宁高中考试,警车开道着过来,惊叹我们校园之古典,设施之齐全,美女之云集。老师曾告诫我们,考试出来之后不要讨论考题答案,以免影响自己或他人的情绪,为了转移注意力,我们开始讨论外校女生。
  此时正是盛夏,天气酷热难当,很多女生穿得十分性感,严重影响到其他同学,章鱼就被一个穿迷你裙加低胸T恤的漂亮女生闪了眼。他对此感到义愤填膺,决心展开血腥报复,经过几轮眉来眼去的勾搭,他向该肇事女生索要到电话号码,图谋高考结束后给予**。
  语数外三门考试进行得还算顺利,所有同学都笑而不语,平静的河面下暗流涌动,比危险的湍流要好得多。我也在人群中寻找简洁的身影,看见她表情镇定自若,似乎四平八稳的样子,我着实松了一口气。我本来想去搭讪,想想又放弃了——此时她心里那根弦肯定绷得紧紧的,我还是不要打扰她为好。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我的五门科目全部考完,高考之路就此告一段落。我们欢天喜地我们眉飞色舞,我们手拉着手心连着心唱着革命翻身歌。我们跑去隔壁初中部的操场上踢球,其他班的人只能一脸艳羡地望着,因为路漫漫其修远兮,他们还得继续上蹦下跳地求索。
  下午两点,历史科目开考,我正得意地向别人展示我高超的三不沾技艺,忽然收到章鱼的电话。他说:“听说我们学校有个女生在考场晕了过去,长得蛮漂亮的,说不定是你家简洁呢。”
  “听谁说的?”
  “这边很多人都在说呢,人都抬出来了,你快去看看呗。”
  我赶紧离开球场,直奔兆宁高中,不料负责警戒的人员根本不让我靠近,我只得远远地观望着。附近那些正在等待下一门考试的学生议论纷纷,我凑过去打听,果然是说有一个女生在历史考场上昏迷,正在考场区医务室里救治。可惜距离太远,他们都不知道那女生是谁,我心乱如麻,不停地来回踱步,希望现在简洁正安然坐在考场答题。
  一个小时以后,历史考试终于结束,大批的考生涌出考场,高呼从此解放。我花了半天气力才逮住一个与简洁同考场的家伙,问道:“你们考场谁晕倒了?”
  那家伙一脸兴奋地说:“是简洁!好像是中暑还是怎么了,抬出去后就没再回来,不知道去哪里了。”
  我当即怒了:“你TMD乐什么乐!”
  周围很多人都闻声看了过来,随即又各走各的,我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顿时感到头痛欲裂。
  简洁啊简洁,为什么到了这个关键时刻你掉链子,难道不知道我折腾这么多事情都是为了你吗?我知道这不是简洁的主观错误,但是此时我心急如焚,我真想立刻找到她,狠狠地斥责她一顿。当工作人员将历史科考生驱赶出来,面前的教学区空空如也,一个保安走到我面前,说:“清场了,不要逗留!”
  参加下一科目考试的学生哗啦啦地涌了进去,我像一只逆游的鱼一样离开考场区。我不时地回头张望,期待看见简洁的身影。我不甘心地在学校门口蹲守,连门卫大叔都怀疑我是伺机搞恐怖袭击的,对我进行盘问,半个小时以后我终于看见简洁了。她面无表情、脸色煞白,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我赶紧迎上去,轻轻喊了她的名字。她抬眼看了我一下,又很快垂下眼睑,继续木然地往前走着,我拉住她的胳膊,问道:“发生什么事情?”
  她咬着嘴唇,奋力甩开我的手,我追上去将她拉到自行车棚里面,又一次问道:“告诉我,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
  她低着头不说话,长发遮住她的眼睛,我弯腰仔细看了一下,发现她漂亮的眼睛里满是泪水,只是眨巴一下就滚落下来。上次看见简洁哭泣还是两年前那次金属钠事件的时候,那一次仅仅是出于委屈,而这次却满含绝望与痛苦,我的心立即揪了起来,掏出纸巾擦拭她的眼泪。
  “哭吧,哭完就舒服多了,没有什么事情是过不去的,别害怕。”我这样劝慰道。她咬着嘴唇,没有哭出一点声音,眼泪却不住地涌出来,让我心疼不已。我本来还想叱问一下,看到如此情景,什么情绪都抛到九霄云外,因为没有谁比她自己更痛苦。
  大约过了两分钟,她的情绪开始稳定下来,哽咽着说:“已经最后一门了,我没有想到会这样,历史试卷我几乎没有写。”
  “前几门不是都挺顺利的吗?怎么最后一关没有跨过去?”
  简洁的眼泪又滚落下来,她摇了摇头不再说话,任凭我怎么追问都不再开口,无奈之下我只得放她离开。出于安全考虑,我一直远远地跟着她,生怕精神恍惚的她出什么意外,她独自走进那条狭长的巷子,我的心也猛地沉了下去。
  她为什么会在最后一科历史考试时晕倒?我一直胡思乱想着,揣测她失利的原因。难道是心弦绷得太紧,遇到历史科目难题时陡然断裂?不对,历史这个科目不会出现什么崇山峻岭一样的难题。或者是出于某种外来压力,譬如父母不让她上大学,她故意弃考?也不对,倘若是这样,她顶多考完以后弃学,绝对不会弃考。我反复思量,怎么也想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心情十分抑郁,回家后就上楼回房间,趴在床上睡觉。
  “你怎么不吃饭,是不是高考……”陈姨问道。
  我摇了摇头,说:“不是,我考得挺好的,估分的结果不错。”
  “那你怎么愁眉苦脸的?快出来吃饭。”
  我只得乖乖地从床上爬起来,跟她下楼吃饭,今天的伙食真是不错,可惜我心情不太好,吃什么都没有胃口。陈姨爱怜地坐在旁边,给我盛汤夹菜,像是打量自己儿子似的看着我。她见我只是扒饭,不动那些菜,问道:“怎么不吃菜,是不是今天我做的味道不好?”
  “不是的,姨,我只是心情不太好,我有个朋友今天考砸了……”
  陈姨点头“哦”了一声,沉默片刻后忽然问道:“蛋糕店那个丫头吧?”
  我着实吓了一跳,今天下午发生的事情她居然知道,这消息传得太快了吧,我不可思议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陈姨淡淡地笑了笑,说:“虽然我只是你家保姆,但好歹也照顾你这么多年,你身边有些什么人,想些什么事,我不能全部知道,也能知道一点皮毛吧。”
  听了这些话,我又有些难受,我父母健在却等同没有,他们还不如陈姨对我了解得多,不知道我喜欢穿什么颜色的衣服,不知道我喜欢哪个女孩,不知道我的饮食习惯,顶多知道我一个月要花多少钱。相比之下,我倒宁愿我父母是普通的工薪阶层,两人早出晚归,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父亲跟我聊七八十年代的政治历史,母亲偷看我和学校女生的情书。
  “暑假你回市区了,我和你家的用工协议也快到期,以后你上大学了,要是还回这里玩的话,没人给你做饭你就去我家吃,你知道我家住在哪里,对吧?”
  我点了点头,埋头吃饭,把这些饭菜都吃得干干净净的。倘若我以后的孩子要我回忆自己的年少时光,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难道说我所得到的关切都是来自雇来的保姆,我所信仰的善良都是来自一个毫无瓜葛的女孩?
  当天晚上我爸我妈都打了电话过来,询问我的考试情况,我没有说得太细,只是大略敷衍一下,生怕估分的误差太大。他们叫我去市区住,不要留在兆宁镇疯玩,仿佛离开学校管束,这个兆宁镇就是乌烟瘴气的人间炼狱。
  我没有急着回市区,而是留在兆宁镇,接下来的事情还很多。高考试题的标准答案已经在报纸上登了出来,此时理科生的优势充分发挥出来,一道题的对错一目了然,估算出来的分数**不离十,不像文科生那样看着答案都不知道对错。我可以明确地说,这次高考我发挥得十分正常,只要别人不太超常,本校理科状元的宝座还是我的。
  “TMD,我这道题到底是对还是不对啊?”章鱼抓着报纸,一脸愁容。据他所说,此次高考试卷是最合乎他心意的,很多选择题都没有浪费他的时间,直接让他果断地掷橡皮骰子去了。综上所述,他的高考成绩不是靠实力,而是仰仗天意,怪不得高考前张家爹娘带儿子去庙里上香。
  我经常在蛋糕店外面转悠,但是一直没有见到简洁的身影,她弟弟倒是出现过几次,我很想抓住他询问一番,最终没有那样。无论她前几门科目发挥得多好,但最后一科几乎是交白卷,那么她的总分都将是惨不忍睹的,十多年寒窗之苦付之东流,我可以想象得到她此时多么伤心。
  卫薇已经返回市区,高考已经结束,她又可以在市区花枝招展了,她打电话过来邀我出去游玩,说是一扫高考的晦气。她说要去云南玩一个礼拜,游历山川河流,欣赏风土人情,领略一下祖国的大好河山。我直接问道:“晚上住哪里?”
  “宾馆呀。”
  “开一间房还是两间房?”
  “嗯……看情况嘛……”她模棱两可地回答着。
  高考这个大关卡迈过去,不需要晚睡早起也不会再营养不良,饱暖而思**,我知道我的机会终于来了。对于她的身体,我已经惦记很久了,然而唾手可得的时候我却丝毫提不起兴趣。
  “下次吧,这次高考刚过,我还没有缓过气来,出去玩也没有意思。”我婉拒这盘送货上门的菜,卫薇只得放弃这个计划,和她妈一起去了厦门。
  毕业旅行这种玩意儿,听起来蛮时尚的,其实就那么一回事,就像各种咖啡厅里的小资一样,弄点自来水给他们都能喝出阿尔卑斯山脉牧羊人的风情来。

作者: ●ε ●草莓香气    时间: 2013-11-14 20:26
[二十七]反目成仇的兄弟
  这种风声鹤唳的生活持续了大半个月,整个镇上都流传着各种与高考有关的传说。
  高考总分公布之前大家都人心惶惶的,都摆出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生怕表现得过于欣喜而现实随后给予残酷打击。不过章鱼哥是强大的存在,他认为自己的高考情况介于正常与超常之间,早已达到自己的期望,于是他与冒盈盈纵情声色。
  与往年一样,高考分数通过声讯电话公布出来,一块钱一分钟,而且经常由于线路太忙而不得不重新拨打。这是一个奇怪的现象,我们自己考出来的分数居然要花钱才能知道,市场经济的观念真是无孔不入,只要是握在他们手里的东西都可以成为商品。
  我从中午开始拨打该死的电话,一直到下午六点才查到结果,查了一下话费发现扣掉三十多块。全省共有五十五万考生,全国九百多万考生,即使平均每人花费五块钱,也是一笔可观的收入。不过查询结果瞬间秒杀了我的愤怒情绪,每一科目的分数都与我估分结果差异不大,我开始考虑哪一所名校可以入我的法眼了。
  章鱼发来贺电,说他居然及格了好几门,连英语都及格了,太不可思议了。说到冒盈盈的高考分数时,他的情绪又低落下来——那妞实在不争气,专业考试不行,文化考试也不行,估计连上M学院的三本都要花钱。章鱼还是没有改变主意,冒盈盈在他眼里仍然忠贞不二,他决意要选报M学院,与她携手同进开创未来。
  几天以来我一直致力于说服章鱼改变主意,他完全可以去S大,即使在里面天天睡觉,都可以睡出一张漂亮的文凭来。
  章鱼对我的话置若罔闻,好几次差点闹得脸红脖子粗,我只得主动退避,因为我永远给不出那个最有力的理由。
  第一批本科志愿填报的那天,简洁没有来,我胡乱填了几所大学,然后跑到天台上发呆,回想那天在这里与简洁说话的情景。她没有来,她与我不可能再在一起,我从此看不到她孤独的背影,我也兑现不了将她带走的梦想。
  楼下的花园里有人在闹分手,他们互相争吵着,指责对方的缺点,一副“我若离去后会无期”的姿态。我心情麻木地俯瞰着,整个人都失魂落魄着,仿佛生命缺失了一部分。
  从初二那天暑假开始,一直到现在,五年的时间像梦魇一样过去了,我从未向简洁表白过,一直远远地观望着她。如果我们就此分道扬镳,走上迥然不同的生命轨迹,是不是不再有人知道这场旷日持久的暗恋?
  第二批本科志愿填报的那天,简洁还是没有来,此时各个班级来往通畅,我假意去找卫薇,找到简洁的座位。我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她的课桌,上面干净整洁,没有什么污渍,桌角有两个圆珠笔字:简洁。
  我在政史班教室里逗留很长时间,连卫薇都察觉到我心中所想,她嘟着嘴巴,狐疑地提醒道:“这个是简洁的位子。”
  我说:“我知道。”
  卫薇叹了一口气,说:“唉,真可惜,没有想到她会放弃保送名额,更没有想到她高考时会发生那么一个意外。”
  旁边有人插话道:“她考试前十分钟还弄丢笔袋呢,被人送到实物招领处,广播里通知她去拿的。”
  “哦?我怎么没有听到?”卫薇惊诧地问道。
  “广播了好几次呢,我猜她是因为考前发现文具丢了,所以才紧张过度的。”
  “不是已经通知她去拿了吗?这心理素质真是……”卫薇说到这里,露出不屑的表情,“她总是那么清高,有点自命不凡,拿到保送名额居然还放弃,你看,现在跩不起来了吧?”
  我再也不愿听下去了,起身离开政史班教室,迅速穿过生活三年的校园,毫不眷恋地离开学校。简洁没有来填写志愿表,也就是说她决意弃学,用这种自伤的方式否定这次高考成绩。我跑到她家的蛋糕店,看见她的母亲独自在店里忙活,她看到我以后礼貌地笑道:“你好,要买蛋糕吗?”
  我摇了摇头,说:“我来找简洁,她为什么不去填报志愿?”
  女人的脸色有些沉了下去,她冷冷地说:“小洁去她外婆家了,远着呢,没有时间回来填什么志愿。”
  我无言以对,我知道简洁的外婆住在外省,即使我现在赶过去也来不及,填报志愿的时间早就过去了。我转身独自往回走着,心情十分懊恼,看谁都不顺眼。
  我最喜欢的女孩陷入如此境地,你们还笑得这么开心!我像一只暴怒的狮子,低着头往回走,经过十字路口的时候却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我抬头一看,章鱼正在他家阁楼上冲我招手。
  我推开他家的的铁门,直奔阁楼上他的房间,他一看见我就兴奋不已,大声宣布说:“我想好了,我准备填报M学院的装潢设计专业,和盈盈一起!”
  “哦。”我沮丧地敷衍道。
  没有想到他更加得意了,眉飞色舞地炫耀道:“羡慕吧?忌妒吧?以后我和我家盈盈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你只能和简洁挥手说拜拜了!”
  我忍气吞声着,心里却憋着一团火,不料这厮越说越来劲,喋喋不休。我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揪住他的领口,威胁道:“你别太过分!老子已经跟你说过了,规规矩矩上你的名牌S大,别跟着冒盈盈到处跑,是不是离开女人你就活不下去了?S大的女生多的是,你盯着一冒盈盈不放,你是不是准备这一辈子就死在她身上了?”
  章鱼没有想到我会发这么大的火,满头雾水却又一脸坚毅,这种看似为了爱情不顾一切的表情让我更加恼火,我盯着他的眼睛,冷冷地哼笑道:“你以为老子阻止你填报M学院是忌妒你?你认为你和冒盈盈的恋爱有什么地方是值得老子忌妒的?你又以为你那个冰清玉洁的冒盈盈是一个什么好女人?”
  “她怎么了?”章鱼皱起眉头,怒问道。
  “她在你面前是一清纯少女,娇滴滴的什么都听你的,可是你知道吗?她从来就没有把你当一回事!”
  “你凭什么这么说?!”章鱼用拳头顶着我的胸口,我反而不再忌讳,将以往在心里憋得难受的话尽数吼了出来。
  “你那天叫我去劝她不要分手,她提出的条件是和我勾搭,这样的女人你也要?”
  话说到这里,章鱼已经明白事实真相,他一记重拳砸在我的胸口上,我一个趔趄倒在地板上,疼得我差点窒息而死。他上前一步,用膝盖压住我的胸口,又一次提起拳头:“那么你有没有碰她?”
  “你难道不信我?”我的胸口闷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我一次又一次劝你和她分手,但你就是不听,我只能和她达成交易,我每个月给她钱,她才安心地和你待在一起!”
  章鱼的拳头落了下来,到了半空中又停住了,我能感觉到他整个人都因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而微微颤抖着,最终他放弃了。他站了起来,说:“我没有想到你们居然合伙骗我这么久,亏我一直把你当兄弟,做人做到这份上真是失败!你走吧,以后我们就不是什么兄弟了!”
  我从地上爬起来,狼狈地下楼去了,走到大街上我抬头望了一眼阁楼窗口,章鱼正站在窗口冷冷地看着我。再见了,我的兄弟,我唯一可以推心置腹的兄弟,感谢你陪我走过这么多年,今天终于分道扬镳了。
  既然大家都要散了,那么该散的都散了吧。我走在盘山公路上,回望夕阳余晖下的兆宁镇,忽然一阵悲伤涌上来。这份悲伤来得过分猛烈,像万千铁蹄叩敲着我的内心,我找了一块地界碑坐着,不想哭不想闹,只觉得整个世界都乱七八糟。简洁不见了,章鱼与我绝交了,我也要远离这个地方离开这些人,去另一座城市开拓新的生活,对我这种失去回忆就会死的人而言,这无异于一次重新投胎。
  为了散心,我向父亲要了一次毕业旅行的机会,独自去青岛游玩,一个人住在海边的酒店,却没有玩出什么乐趣。我每天上午十点多才起床,出去觅食,下午在海滩上转几圈,傍晚在夕阳下装一会儿深沉,再填一下肚子就回宾馆上网看电视,折腾到半夜一两点才睡觉。
  F大的录取通知书已经送到我市区的家里,我妈签了快递单,给了对方一百块喜钱,但她仍然不太高兴。我本来就是可以保送F大的,她认为我应该报考其他名校,以此来向学校剥夺我保送资格的行为表示不屑——成年人闹起性子来比孩子还要孩子气。
  卫薇顺利地进入H大,与F大仅仅一墙之隔的学校,她叫我去参加她的庆祝宴会,我没兴趣去,推托正在青岛游玩。我可以想象出,他们班的同学在酒席上必然会提及简洁在考场的失利,甚至会调侃揶揄,仿佛在谈论一个天边的陌生人。
  章鱼最终采纳我的建议,放弃M学院,选择S大。对于我们关系的决裂,我十分痛心,我却不后悔这样的选择。倘若他跟着冒盈盈进入名不经传的M学院,兴许短期内就会遭遇各种变故,届时竹篮打水一场空,我这个兄弟当得几乎一无是处。现在他想起我,可能会恨得咬牙切齿,恨我骗他,恨我强行将他的梦想绞碎,恨我在瞬间扼死他的友情与爱情。
  父母给我举办庆功宴时,我不得不从青岛返回,来庆贺的人非常多,有政府官员有企业老板有亲戚朋友,出手的红包里少则四五百,多则几千。我爸说这些钱都可以存入我的个人账户,作为我大学四年的教育基金,教育基金这名字听上去真是好听,其实就是零用钱储备呗。如果我把上海那套房子整体租出去,每个月又是几千入账,我上大学等于在上班了。
  新生报名那天,我爸原本打算开车送我去上海,但是我担心政府牌照过于耀眼,影响不太好,于是我让我妈送我。当我出现在校园里,才发现满眼都是政府配车,甚至还有公检法部门蓝白相间的执法车辆,他们不是来视察,而是来送孩子的。大家都趾高气扬不可一世,似乎要在第一天就要将别人压倒在地,我真想登高处振臂一呼“老子是考进来的”。
  我妈带我去领了被褥,买齐日用品,整理好一切之后就开车返回,我则与宿舍的同学迅速打成一片。宿舍里有六个人,他们有的是上海本地人,有的是从外省跋山涉水坐了一两天火车才按时到校报到的。那位上海本地仁兄十分不解地问道:“坐飞机嘛,飞机快得多,两个小时就到了!”
  “飞机?”坐火车过来的兄弟一脸迷茫,“坐飞机很贵的,听说要一千多块钱,坐火车只要五百块……”
  “不就差五百多块钱嘛,你就为了这点钱,在闷罐车里待两天啊?”上海仁兄仍然无法理解,不过他此生都无法理解另一个世界的人的金钱观是怎样的。
  卫薇今天没有去H大报名,因为她不想参加军训,夏季露天的曝晒会弄伤她柔嫩的皮肤,那可就不好看了。她的志向总是那么远大,要在正式开学那天闪耀登场,成为大一新生中的一朵娇花,她这个理想很容易实现,那帮女生都晒得古色古香,她当然可以鹤立鸡群。
  军训十分辛苦,教官们在男生面前如豺似豹,女生们在教官面前如狼似虎,整天捏着嗓子扮嗲,不时传出各种绯闻。承蒙父亲大人教诲,我首次发挥强大的官方交涉技巧,与教官打好关系,病假条采纳率高达百分之百。操场上回荡着一二三四的口号声,我躺在宿舍里望着天花板,床头的台式风扇呜呜地吹着,我惬意地沉入梦境中……
  天黑以后我经常独自在校园里逛荡着,这是一个老校区,还保留着一些民国风格的老式建筑,水泥路两侧栽种着枝叶繁茂的梧桐。高中时期我经常遐想这样一个画面,简洁抱着书从这条路上缓缓走过,我从后面追上来,郑重其事地告诉她很多秘密,她会听得十分惊诧,但最终还是释然了。这样的情景永远不会出现,因为她已经从我的世界彻底消失,我长达五年的暗恋就这样无疾而终,时间、地点、人物都不存在了。

作者: ●ε ●草莓香气    时间: 2013-11-14 20:26
[二十八]寻找失落的世界
  军训结束后有一个礼拜的假期,我却没有回家,按照母亲所说的地址去找上海那栋从未谋面的房子。我在里面住了三四天就接到卫薇的电话,她提前来学校安排住宿,顺便在上海这个十里洋场血拼一番,她说不敢独自在宿舍里过夜,她想过来投奔我。我一个人也待得无聊,于是将地址告诉她,二十多分钟后她就出现我面前。
  尽管厨房里什么工具都有,但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只准备了一堆零食饮料和泡面,卫薇却不愿吃泡面,声称害怕长青春痘。无奈之下,我只能带她去外面吃,不得不看着她用开水涮掉水煮鱼的辣油,连米饭都要用开水漂涤一下油花。她抬头撞见我质疑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向我解释这些举动的用意何在。我听着那些乱七八糟的膳食瘦身理论,笑而不语。
  当天卫薇与我睡在一起,这是我第一次搂着女孩入睡,洗发水和沐浴露的清香撩得我意乱情迷,那感觉既让人兴奋又让人痛苦。她倒是睡得很沉,把我的胳膊枕得失去知觉,半夜时我感觉胸口一阵温热,打开台灯才发现她乐得流口水了,不知道做了什么美梦。
  我们的恋爱关系就此确立,仅限于关系的确立,我不是柳下惠,有时也会坐怀生乱,但我总是迈不出关键那一步。我知道我的心里藏了一个人,即使她目前已经失踪,她的影子仍然坚守在我心底,使我无法放纵。无论如何,我和卫薇从此开始出双入对,成为男女朋友。
  夏末秋初的这段时间,所有学校都比较关注大一新生的情况,卫薇原本打算张扬一些,不料比她更张扬的人多的是,H大的一位学姐直接开了一辆莲花跑车进校。上海的校园满地都是富商子弟,北京的校园满地都是高官子弟,而其共同点是,两地的校园满地都遍布着有钱学生。
  在别人眼里,我的日子真是幸福得一塌糊涂,背景强硬,女友窈窕,手头充裕,和女朋友一起备战托福,未来一片光明,然而我却总是闷闷不乐。宿舍里的人对我了解得并不多,纷纷表示我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对此我无言以对,只能呵呵两声敷衍过去。我不太愿参与卧聊,他们聊高中时的女孩,我不好意思开口提到简洁;他们聊高中时的死党,我只能任由章鱼的笑脸在我脑海中盘旋;他们聊现在的女朋友,我又不愿意提及卫薇。
  陈浩和我居然是同一个学院的,甚至和我在同一栋宿舍楼,只不过不是相同专业而已,不知道是他宣传到位,还是别人洞察力太强,很多人都知道他保送生的身份。宿舍以及班级同学得知他和我一样来自兆宁高中,询问陈浩的传说,我淡定地表示自己一无所知。然而当事人都是心知肚明的,大家平时低头不见抬头见,每当陈浩与我在楼道里遇到,他都会低下那颗高傲的头颅,生怕我将他抢夺别人保送名额的糗事公布于众。
  这些人呀,心里怎么就不能阳光点呢?
  日子就这样不冷不热地流淌着,几乎没有什么波澜。
  一个月过去了。
  两个月过去了。
  三个月过去了。
  一学期过去了。
  年底寒假,我回到自己的城市,却将自己关在家里,很少与外界接触。好几次我都想拨打章鱼家的电话,却怎么也没有拨出去,因为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万一他恶言相向,反而伤了自己的心。拗不过母亲的劝说,我终于答应出去走走,我沿着兆宁镇的街道独自逛荡着,颇有故地重游的失落情绪。此时正是高中生上学的时间,其中一些人认出我来了,有的与我打招呼,有的悄悄观望着,毕竟我曾是兆宁高中校园流传的一个传说。
  “小泽哥!”忽然有人高声喊我,我转身观望,居然发现唐明煌朝我走了过来。
  “你怎么也来了?”我问道。
  “年底同学聚会啊,你不是吗?”
  我讪讪地笑了笑,没有应答,请他去附近的茶座里坐下聊聊,如今半年过去了,以往的恩怨也被磨得差不多了。毕竟是在空军部队深造的,唐明煌的浮躁之气已经退去不少,取而代之的是沉着与冷静,男人确实该去军队磨砺一下。他提及当初那个匿名信的事情,说写信只是为了泄恨,却从未想过递交上去,因为他也认为打小报告是一件可耻的事情。
  “好像有一天踢球回去时发现口袋里的信不见了,当时我紧张得要命,天黑以后在操场上摸了半天,不知道怎么就被人交到学校里了。”他愧疚地说道,“如果不是那封匿名信,你就是保送生了,不必再参加高考了。”
  我摆了摆手,说:“算了算了,都已经过去的事情还提了干吗,反正我现在还是进了F大,自己考进去的其实要比保送有意思得多。”
  我没有告诉他匿名信是我自己送去的,这样一来也好占他一个人情债,对以后巩固双边关系具有很大的好处,不过我也推心置腹地告诉他一个秘密。我说:“你记得吗?你和你爸第一次来学校的时候,停车问人怎么去校长办公室,最后把车开进死胡同,那个指路的人就是我。”
  唐明煌愣了一下,随后又笑了起来,这应该算得上一笑泯恩仇吧。父亲常说,推心置腹是一种带有浓重自恋色彩的心理疾病,不克服它的话后患无穷,相当于往自己脚下扔手雷。不过今天两人心扉已经敞开,也就口无遮拦起来,唐明煌说:“你知不知道高中的时候我们俩为什么总是有隔阂,玩不到一块去吗?”
  我想了想,又摇了摇头。
  他呵呵地笑,说:“当时心高气傲吧,占有欲又强,总觉得自己看中的东西就不许别人染指。当时我不是说过喜欢文静的女孩嘛,当时我已经喜欢简洁了,让你给我写封情书,没有想到弄到最后你不但以自个儿名义表白了,还骗走我一台相机,悲剧啊!”
  “回头我们去市区,你看中哪台,我就买一台赔你。”我信誓旦旦地许诺道。
  “不用不用,我只是这么一说。”
  “哦,我也只是那么一说。”
  我们又笑了起来,化敌为友的感觉真是奇妙,他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道:“后来,我觉得算了吧,人家简洁那么好的姑娘,我这种德行的人根本没脸勾搭,我又喜欢卫薇了。我和卫薇老早就认识了,初中时我们就是一所学校的,没想到她居然也和你凑一块了,根本不答理我。”
  “我……”我顿时也无语凝噎了,“卫薇现在是我女朋友……”
  “我知道,这不奇怪,”唐明煌摆了摆手,又叹了一口气,沉默很久后才说,“唉,高中时脑子里好像都是乱七八糟的,今儿喜欢这个,明儿又看中那个,把自个儿想象成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现在才知道自己没有那么了不起,因为别人都觉得自己更了不起。”
  我们就这样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话,说到上海的拥挤繁华与芸芸众生的空虚忙碌,说到军校的紧张节奏与规则之下的无奈服从,两人情绪都有些低落。下午三点多的时候,我抢先过去结账,两人离开茶座,临走时唐明煌忽然喊住我说:“你现在和简洁还有来往吗?”
  “没,怎么了?”
  “我十一月在洛阳看到她,她在一家饰品店当店员,我以为只是长得很像,特意进去看了一下,居然真的是她。”
  “啊?”我的心一下子提了上来,“你们说话了吗?”
  “没有,她居然没有认出我来,我听说她高考失利的事情,也知道她的性格,如果我喊她的话她肯定会觉得没面子,所以我转了一圈就走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的眼睛,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而后我手忙脚乱地从单肩挎包里取出纸和笔,说:“你把地址写给我!”
  “这个……”唐明煌犹豫起来,用手压住我的纸笔,说,“具体地址我也说不清,洛阳市区的涧西路,一家卖女生饰品的小店。”
  “那行,我自己去找。”
  唐明煌眯着眼睛笑起来,他说:“高三时我就听我叔说简洁放弃保送名额了,我让人给你送了字条,可惜你没能让她改变主意,希望这次你可以成功。”
  我顿时明白了,去年困扰我很久的字条谜团的谜底原来如此,通风报信者竟然是被我忽略的唐明煌。
  公交车站台还是在简洁家蛋糕店的街道对面,我面无表情地站在广告牌下面,蛋糕店里只有简洁的继父刘自友忙个不停。回去的路上,我心里一直默念着简洁的名字和地址,心情沉重地回到市区的家中,我没有洗澡也没有吃饭,翻出初中时翻洗的那张简洁证件照反复地看。我想起她拎着书袋独自走在夕阳余晖下时的背影,想起她趴在教室里刻苦学习的样子,想起她坐在糕点房柜台里写作业的情景,想起她站在文津河边与我一起看水面火花的情景。
  我喜欢简洁,我自诩这是爱情,甚至发誓要将她从那个委靡的命运里解救出来,如今我不但没有履行诺言,而且是导致她坠入深渊的推手。我彻夜失眠,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着,直到天亮才渐渐睡着,梦里却仍然充斥着简洁的身影。
  “我想出去一趟。”我对我妈说。
  “哦,晚上早点回来。”
  “我是说出一趟远门,去找一个朋友。”
  我妈这才抬头看着我,她看了看手表,说:“还有不到半个月就过年了,你出什么远门啊,春运乱七八糟的,万一出了意外怎么办?”
  “放心吧,我会小心的,又不是去什么偏僻山区,不过是去洛阳找一个朋友而已,有些很重要的事情。”
  我妈十分担心我出意外,但最终还是答应了。我从网上预订当天下午的机票,不料近两天飞往洛阳的票都告罄,去往郑州的票倒是很充裕,于是我选择了飞往郑州的航班。我只带了一个旅行背包,装一些内衣袜子和生活用品,揣了一张银行卡和一些现金,直奔机场而去。
  到达郑州时已经是下午,郑州的天气不太好,大冬天的下起大雨,风吹在脸上冷得刺骨。我在机场花五十五元买了一把市价十八块左右的雨伞,乘坐机场大巴往洛阳驶去,大颗的雨点哗啦啦地砸在车窗玻璃上,空调暖气倒是让人安心许多。
  我原本打算年后再来找她,可是年前年后是离职概率最高的时候,我担心到时候简洁离开那家饰品店,去其他地方工作,从此彻底远离我的视野。我不停地盘算着见到简洁时的情景,她会是怎样的反应,我又该怎么说,紧张的情绪让我如坐针毡。
  而后我拦下一辆出租车,直奔涧西路,洛阳倒是不再下雨,路面有些积水而已。冬天的夜幕降临得很早,此时洛阳的天空已经全黑,我站在涧西路的路口,一边走一边逛着,只要遇到饰品店就进去询问,有没有一个叫简洁的店员。那些年轻的女店员都捂嘴笑着,摇头说没听说过,不知道她们嘲笑的是我的行为,还是嘲笑我的口音和装束,难道她们以为我是在千里寻妻?
  可能是天黑并且路面积雨的缘故,这条街道上的行人并不算多,我一路往前走着,一直走到街道尽头,那边只剩最后一家饰品店了。店里只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店主,当我说明来意,她警惕地看着,我赶紧交代自己是简洁的同学,有事来探访一下。她这才渐渐放松下来,说:“简洁六点半下班走了。”
  “你有她的电话号码吗?”
  “没有,她明天九点来上班,你过来找她就是了。”
  我顿时豁然开朗起来,连声道谢,欢欢喜喜地离开饰品店,去找地方安顿下来。我在离饰品店不远处的一家小宾馆开了房间,洗澡之后将简洁的照片放在床头柜上,在昏黄的灯光下安然入睡——简洁,我终于离你越来越近了。

作者: ●ε ●草莓香气    时间: 2013-11-14 20:27
[二十九]残酷的真相
  第二天清早我醒来的时候,原本期待外面阳光明媚,不料反而又下起大雨,我洗漱完毕之后走出宾馆,冒雨走向那家饰品店。此时不过八点多,我在店铺屋檐下站了二十多分钟,看见有人打着伞从雨中走了过来,伞下正是我朝思暮想的简洁。她捏着钥匙开门,奈何天气寒冷,怎么也打不开,我走了过来,说:“让我来吧。”
  她犹豫片刻,将钥匙递给我,这锁果然不好对付,我花了半分钟才打开。我将钥匙递给她,她对我说了一声谢谢,推开店门走了进去。我站在店门外面,喊了她的名字,她扭头看着我的脸,几秒之后弱弱地问道:“安泽义?”
  我此时已经冻得手脚冰凉,听到她喊出我的名字,心里顿时暖和许多,我将雨伞收拢放在门口的墙边,走了进去。店里的日光灯挣扎好一会儿,此时啪的一声亮了起来,她终于看清我的样子,惊呆了。
  “你……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来找你。”我说。
  “找我?”
  “嗯,你高考结束后怎么就不见了,都没有去填报志愿,我天天去你家蛋糕店外面,就是找不到你的影子。”
  她不再说话,低头摆弄着手里的钥匙,似乎不愿意再提及高考的事情,那毕竟是她心中的一块痛。昨天我见到的那位店主刚好来了,她倒是蛮和善的,让简洁和我先聊着,她自个儿来处理开门事宜。我从昨天中午到现在都没有进食,饿得前胸贴后背,刚好可以和简洁去附近的早点摊,一边吃早餐一边说话。
  “为什么跑这么远?”我问道。
  简洁掐弄着自己的手指,低声说:“我小时候就是在这里长大的。”
  “中学时的朋友你就不管了?”
  “朋友?”简洁皱起眉头,反问道,“如果你算一个,其他还有谁?”
  印象中的简洁一向温顺得像任人宰割的羔羊,她突如其来的一记犀利反问,反倒让我陷入一阵尴尬中。我的脑子飞快地运转着,搜索那几年内她朋友的名字,章鱼肯定不是,他与简洁没有来往;陈浩也不是,他后来几乎泼妇一般的行为着实令人不齿;唐明煌给她写过情书,却从未正式接触过,情书的名头还落在我的头上……那么只有卫薇了,但她现在是我的女朋友,我要不要提到她呢?最终我决定说出来,兴许可以唤起她对闺密的思念,我说:“卫薇呢,难道你不想念她吗?”
  简洁的手明显地颤抖了一下,没有抬头看我,我猜她已经受到触动,于是趁机鼓动道:“你就这样离开她,难道不担心她难过?”
  “她难过?”简洁淡淡地笑了笑,声音中竟有一丝凄凉,“难道你一直以为卫薇是我的朋友吗?”
  “是啊。”我茫然地应道。
  简洁的脸上升腾起一股怨愤之气,以往我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她会有这样尖锐的表情,她盯着我的眼睛,说:“朋友?提到卫薇,我真得感谢你,如果不是你,我怎么可能交到这么好的朋友!”
  我哑口无言,不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还没等我明白过来,她已经愤然起身离开。我独自呆坐了很久,反复咀嚼她刚才的言辞以及态度,仍然不知所谓。我掏出手机翻到卫薇的号码,准备询问一下缘由,按下呼出键的瞬间又改变主意,立即挂断。简洁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女孩,她刚才的举止无一不在说明,她与卫薇之间必然存在不能与外人道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只能由简洁本人来透露。
  她回去上班了,我在对面的一家肯德基坐下,从这里可以看到饰品店内部的情景,简洁忙着招呼顾客,一直保持着微笑,闲下来时又靠着货架边发呆。
  我不确定她此时正在想些什么,但至少她的心情是不愉快的,多年来她一直逆来顺受,心里仍然隐藏着抗争的种子,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去改变自己的命运,如今抗争之路终于走到头了,她不得不臣服于自己的命运,在这座城市的一隅当一个普通的打工妹。
  然后是什么?她每个月赚着一两千元的薪水,仅仅仰仗这样一个不起眼的饰品店维持生计,一旦老板驱逐或者关门,只能继续四处漂泊。兴许她会遇到某个青年的搭讪,而对方不一定是什么好人,只要一朝遭遇骗局,从此走上堕落的道路,届时简洁和那些庸俗不堪的小妞没有什么区别,会在街头打情骂俏,会在网吧猛拍键盘,谁都不知道她曾经是一个美好得让人不忍伤害的女孩。如果我们还有机会见面,大概是很多年以后了,我步入中年,而她早为**。
  一想到这些延伸开来的设想,我的心立即揪了起来,仿佛它们可以真真切切地浮现在眼前,一股热情将原先的沮丧情绪压制下去。她是我暗恋很多年的女孩,也是我生命最完美的存在,她让我知道这个世界除了那些狭隘的情绪与欲望之外,还有一种东西叫做善良。我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她此生颠沛流离,我还想坚持自己原先的愿望,将简洁带出痛楚压抑的命运,世界欠她的东西,我来补偿。
  中午步行街的饰品店不打烊,简洁和店主轮流出去吃饭,她刚刚走出店门,我立即迎了上去,将她拦住。她稍稍愣了一下,随即镇定下来,对我的出现没有感到意外,她小声地说:“你还要干吗?你快点回家去吧。”
  “我想和你谈谈。”
  “没什么好谈的,”她立即回绝道,大概是意识到自己的言辞过于苛刻,她的语气又柔和下来,“我只能出去半个小时,等会儿就要回来上班。”
  我让她在这里等着,转身进入饰品店,替她向店主请假,店主勉为其难地接受了。事已如此,简洁也没有更多的理由推托,只得乖乖地跟我走了。我带她去附近的一家餐厅吃饭,要了一张角落里的餐桌坐下,一开始都没有说话,几分钟后我才开口说:“上午的事情,我很想弄清楚,你可以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吗?”
  “什么事情?”她没有抬头,摆弄手里的小玩意儿。
  “关于你和卫薇的事情,我猜你们之间肯定有我不知道的事情,是不是你们闹矛盾了,吵架了,或者……有什么误会?”
  简洁终于抬头看着我,上午那种愤恨的神情又一次升腾起来,她认真地说:“卫薇从来都不是我的朋友,她假装和我相处得很好,其实一直都在欺负我,我们根本就不是朋友!”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我难道会睁眼说瞎话吗?”她双手抓着桌子的边沿,几乎要站起来,“她和跟着她的那帮坏女孩,老是欺负我,甚至……”
  她说到这里,声音哽咽起来,而后摆了摆手,说:“算了算了,当初因为害怕被家里知道不让我上学,我都忍了下来,现在事情都过去了,就当是命该如此吧。”
  “什么命不命的!告诉我!”
  简洁似乎不想往事重提,但在我反复地要求下,她终于平静下来,将那不堪回首的回忆慢慢地挖掘出来:“卫薇家里很有钱,所以学校很多女孩都听她的话。她说要和我交朋友的时候我觉得特不可思议,现在回头想一想,其实我对她也有一丝崇拜和敬畏。还在上学的时候我总把自己弄得很清高,潜意识里还是虚荣的,我当时特希望和她成为朋友,因为和她成为朋友就意味着被其他同学认可。我那么轻易的与她推心置腹,把自己的所有秘密都告诉她,只求一个以诚相待,但事实上……”说到这里,她沉默了片刻,仿佛讲述当年的往事是一件十分吃力的事一样,“很快她对我不再那么友好,处处都刁难我,我一开始没有觉察出来,以为她只是犯了公主病,就处处都顺着她的心意。每当她和她的朋友在哪里聚会玩耍,总会打电话去我家店里,点名要我送一盒蛋糕过去,有时故意当众让我难堪。如果朋友之间就是这样互相对待,那么我宁愿永远一个人。有一天晚上她打电话过来,说订一个她自己的生日蛋糕,要我送去兆宁镇的一家饭店里去,我就带着蛋糕过去了。她那次纠缠得特别厉害,饭店里的客人都在看我的笑话,我实在忍受不了,直接离开饭店回家去了。她没有打电话向我爸妈告状投诉,不过她认为我那天晚上故意让她丢了面子,从那以后就开始和我敌对了,让所有的同学都孤立我。”
  听到这里,我忽然想起来了,卫薇要我陪她一起过生日的情景,应该就是那天晚上的事情。我没敢将它提出来,如果简洁知道我也在场,对我的态度肯定好不了哪里去,更别提敞开心扉和我聊天了。
  “后来呢?”
  “后来……”简洁的声音有些颤抖,她用了好几秒时间才平静下来,继续讲述道,“我还是一再忍气吞声着,只图高考之后远走高飞,谁也不知道我那段历史,但她变本加厉起来,每隔一段时间就把我喊去操场,和她的那帮朋友一起欺负我。”
  “居然有这种事情!你怎么不告诉我?”我惊诧地问道。
  “告诉你?”眼泪在简洁的眼眶中打转,随时都会滚落下来,她苦涩地哼笑道,“大概她知道我们认识,所以她才收敛了点,万一哪天她不买你的账,遭殃的不还是我自己吗?别说你了,连学校都不会管这种事情,他们害怕损害学校形象,又害怕得罪卫薇的父亲。”
  我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怪不得简洁长期以来对我都如此冷淡,父辈的权势财富成为一些人骄横的保护伞,而我就是其中一员。简洁不仇富,卫薇的行为却让她对所谓的富二代心生畏惧和憎恶,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当然难逃牵连。
  此时我才明白,我以前生活在多么巨大的谎言里,负罪感像滚烫的柏油一样,一点点地滴在我的心口上。她说到最后,委屈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端菜的服务员不知道我们在干吗,一头雾水地走开。我的心也乱成一团,准备很久的腹稿早就不见踪影,我原本准备豪气冲天地带她离开这里,实在没有想到现实结结实实地甩了我一个耳光,把这么残酷的真相给我看。
  “每次被她和她的朋友欺负,我都希望你能够帮我一把,可是你和卫薇走得那么近,我根本不知道你到底是朋友还是敌人!”
  我愣愣地看着她悲伤的脸,她倔犟地咬着嘴唇,任凭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落,仿佛故意要刺痛我的内心。我无言以对,感觉自己是一个卑劣的加害者,即使有万般理由也无法为自己的罪责开脱。我掏出纸巾放在她手边,而后默默地守着,看着她擦拭泪水,看着她渐渐地平静下来。
  “听我的话,再考一次,现在去补习还来得及。”我说。
  “补习?”她抬手擦拭面颊的眼泪,说,“难道被人耻笑一次还不够吗?”
  “没有人会耻笑你,你不过是失利一次而已,听我一次,再去试一下,不就半年时间吗,不试一下难道你不觉得遗憾吗?”
  我知道她担心以后的生存问题,于是许诺承担她这半年的生活和学习费用,倘若可以成功考取大学,我甚至可以帮助她申请助学贷款或者直接借钱给她。她犹豫不决着,一直保持着沉默,在我再三催促之下,她才开口说:“给我一点时间,让我考虑一下,好吗?”
  “好吧,不过你要快点决定,我年后就帮你去兆宁高中问问,看看能不能跟班复读,你这样一个种子选手,他们肯定会通融的。”
  “不要!”简洁急忙喊了出来,“我哪有脸再回兆宁高中,当时我不听学校劝告,非要放弃保送名额,现在再回去复读的话肯定要被当成反面教材。”
  我没有再去试图说服她,只能放弃这个想法,高考补习学校多的是,简洁的底子那么好,随便在哪里都一样。她回到那家饰品店工作去了,她就是这样善良的一个女孩,即使现在有了新的去向,也会在这里死撑到老板找到新帮手的时候。
  我回到那家宾馆,又续了一天的房费,我要在这里住着,直到她答应年后跟我回去报读补习班。中午我去她店门口守着,她只对我摇头,不愿跟我回去。晚上我去她店门口守着,她对我摇头,还是不愿跟我走。第二天我继续在店门口守着,她没有摇头,但也没有说话。第三天情况没有好转的迹象,她极力劝我回去,即使我这般好脾气也忍无可忍了,我恼火地说:“我只带了一点钱出来,现在都快用光了,如果你不回去,我就一直在这里待着,在这里过年,你就每天到哪个桥洞里给我送饭吧!”
  简洁眉头紧蹙,抿着嘴巴,明白我这次不达目的不罢休,最终她点了点头,说:“那好吧,我年后就回去复读,不过我只能跟我家里人说是在打工,我以后会把钱还给你。”
  我喜出望外,连连点头,心里的阴霾一扫而光,阳光斜射进来。现在已经是二月,距高考不过四个月时间,她所有开销顶多不会超过四千块钱,我完全可以承担起这笔费用。既然已经达成共识,我可以安心踏上返程了,临走前再三嘱咐她不要食言,否则我以后还会来寻找她,找不到就去她家要人。她盯着我的眼睛,似笑非笑,大概是被我这张狂的警告吓着了——她知道我说到做到。
  春运时,各地交通都拥挤不堪,十四个小时后我终于回到家中,我累得几乎不想说一句话,洗澡之后在房间里从傍晚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卫薇一直没有打通我的手机,现在又开始狂打我家的电话,我裹着被子跑到客厅里接听,她在电话那头喊道:“你死到哪里去了?我问了你妈,你妈说你出去了,你手机又关机!”
  我立即反扑道:“寒假我出去玩又怎么了,你有意见?”
  她的嚣张气焰顿时熄灭了,开始发起嗲来,责怪我没有事先跟她说一声,我本来想在电话里向她求证一些事情,突然又改变主意。我说:“你家里有人吗?我去你家吧。”
  卫薇同意了,我洗漱完毕就直奔她家而去,她开门的时候围着她妈妈的围裙,手里拿着一把不锈钢锅铲,欣喜地将我拉进去,说:“你先坐着,我在炒菜,等会儿一起吃饭。”
  之前就听说卫薇经常和她妈在家研究各种菜谱,经常为了学习新菜而浪费不少材料,我以为只是吹嘘来着,原来果真如此。她在厨房里忙得不亦乐乎,我则走进她的卧室,和大多数烂漫的女孩一样,她的房间里摆满各种卡通公仔,什么米老鼠唐老鸭,什么凯蒂猫加菲猫,仿佛微型的卡通主题乐园。一只红木展架上陈列着各种物件,有相机、手表、游戏机、首饰,每一个都用标签标注着它们的身份,譬如某年的生日礼物或圣诞礼物。
  一台红色数码相机跃入眼帘,那是卫薇高中时期的宝贝,我忽然想起简洁的话,内心猛然一动。我退后几步掩好房门,从配件包里取出电源线,接在插座上,大约三十秒后数码相机完全开启,我开始浏览其中的照片。先是家庭合影一些景点照片,接着是卫薇的一些**,而后是我正要寻找的内容——在兆宁高中校园的角落里,一个女孩畏畏缩缩地蹲着,其他女孩围着她又是踢又是掐又是扯又是拉。这种照片的数量多达数十张,而且不是同一天拍摄,施暴者扯着女孩的头发,得意地笑着,仿佛在做一件十分荣耀的事情。
  那个被围攻的女孩正是简洁。
  我的眼前一阵发黑,怒火开始燃烧起来,猛地旺盛起来的时候几乎将我吞噬,我恨不得立即出去将卫薇拉过来质问。我随即又冷静下来,继续翻到视频录像的文件夹里,不料其中的内容更让我目瞪口呆。
  “还戴发卡!扯掉!”一个女孩命令道。响声的耳光声,喧闹的嘲笑声,肆虐的辱骂声,以及委屈的哽咽声,镜头摇晃着,夕阳余晖从建筑群之间的缝隙中照了过来,将这混乱的画面渲染得更加混乱。
  “那谁啊?在搞什么呢?”一个男声远远地传了过来。
  “关你屁事?”镜头前的一个女孩回应道,还不忘顺手扯了一下简洁的长发。
  “臭女人,有本事在那边等着,等哥过去了抽死你!”
  “是安泽义,快跑!”拿相机的女孩忽然喊了起来,众多女孩立即丢下简洁,慌慌张张地跑开了。摄像功能此时并未关闭,我看见画面摇晃着,一会儿暗一会儿亮,最后终于停了下来,女孩们在楼道里笑成一团,讨论刚才施暴行为多么愉快。
  “姐们儿快散了吧,别被安泽义发现,今天这事谁也别说出去,改天我请你们唱K!”拿相机的女孩吩咐道,她们情绪高涨地应着,四处散去,视频录像就此结束。
  我将相机储存卡抽了出来,放进口袋里,将相机摆回展架上,刚刚开门就看见卫薇抬手正要推门。她拉着我的胳膊,嗲嗲地说:“你在干吗呢?”
  “看你的房间。”我淡淡地说。
  “等会儿让你看个够,先来帮我端汤嘛,我怕烫手。”她说话的语气俨然是一个掌控全局的家庭小主妇,却全然不知我此时对她恨之入骨。从洛阳回来时,无论在火车还是汽车上,我都盘算着一旦验证事情真相,应该如何斥责甚至痛揍她,不料现在我却失去报复的兴趣。
  “卫薇……”我在她身后喊道。
  “啊?”她转身看着我,满脸都是俏皮的期待,“怎么了?”
  我木然地看着她的眼睛,整个人都变得空洞起来,我无法理解,为什么这样甜美的躯壳下却隐藏着一颗恶毒坚硬且有恃无恐的心。我居然与这样一个女孩共处那么久的时间,她温柔似水地搂着我,却用下三滥的手段去对待善良之辈,现在想来都觉得不寒而栗。我没有挑明,装作若无其事地说:“没什么,吃饭吧。”
  她一直扮乖巧,我的情绪始终十分低落,尽管她不止一次地暗示今天我可以得到一直梦寐以求的东西,但我还是提早离开了。我心里矛盾万分,不知道该不该把那些陈年旧事拿出来,兴许那只是她年少无知犯下的错误,现在早已洗心革面,我旧事重提有些不厚道。
  我回去后把储存卡里的视频弄到电脑里,一遍又一遍地观看那残忍的一幕,直到辨认出另外几个女孩的名字才关掉,把她们的名字记录下来。我耳边总是萦绕着简洁恐惧却又压抑着的哀求声,我又梦见她站在黄昏下的街头看着我时错综复杂的表情,当时我无法明白其中含义,现在终于知道她是在试探着求救。我手指微微颤抖,整个人都从睡梦中惊醒,瞪大眼睛望着头顶昏暗的天花板,整整一夜就这样半睡半醒地过去了。
  我不是说要保护她吗?我在心底责问自己。
  春节依然过得稀里糊涂,满街都是祝福你啊祝福他,电视里也喧嚣得让人反胃,我却捏着手机与简洁漫天短信。她刚刚学会使用手机,半天才回复一条短信,但每一条短信都给予我超过节日带来的欢乐。年底老板多发了半个月的薪水作为奖金,外婆家的花狗生了一窝小崽,窗外的蜡梅开得很香,表弟表妹堆的雪人没有鼻子,这些琐碎的小事在她的短信里显得那么可爱。
  大年初四是高中同学聚会的高峰期,我四处打听消息,寻找视频中出现的那几个女孩,终于打听到其中一个女孩的下落。初四下午一点多,我赶到市中心一家饭店,刚好他们聚会结束,我把她喊了出来。她叫张泽,卫薇高中时期的死党,曾是一个人见人嫌的小太妹,如今她似乎已经从良,扭扭捏捏的样子怪可笑的。
  我带她去附近的一家茶座,她似乎十分紧张,说话时吞吞吐吐的,生怕我会吃了她。我给她倒茶,两人闲扯好一会儿才进入正题,我说:“你高中时跟着卫薇一起在操场欺负简洁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她的脸色变得煞白,张口想说话却发不出一个音来,我淡淡地笑道:“知道什么就讲什么,我已经看到卫薇拍的那个录像了,我想知道更多真相。”
  张泽是一个明白人,她知道我永远都是先礼后兵,眼前的和蔼不等于一直都如此温善,她思索片刻,最终决定如实相告:“虽然我对简洁蛮有好感,但是她毕竟和我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没有什么交情。卫薇喊我去帮忙,我就跟着去了,否则我会和简洁一样成为敌人,女生圈里是很难容忍异类的。”
  “视频里你好像出手蛮重的嘛,不像是被胁迫的吧?”我忍不住嘲讽道。
  “近墨者黑,这个道理你肯定懂,而且这种事情是容易上瘾的,现在让我再回忆当初自己的所作所为,我只有一个感觉——恶心!我曾经和她们一起欺负过一个非常善良的女孩,而她是我现在男朋友的发小,如果她现在把我当年的龌龊往事挖出来,我男朋友肯定不会放过我,但是她一个字都没有提。”她沉默片刻,抬手挠了挠头发,苦涩地笑道,“我现在都怕看见她,很想去补偿以前犯下的错误,可是又无从下手,那些事情说不定是我这辈子都抹不去的污点。”
  听她这样一说,我内心不断膨胀的憎恨情绪竟然消减许多,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想必卫薇现在也忏悔不已吧?张泽盯着我看了几秒,又开口道:“以前听说你对简洁很好,我们以为那只是卫薇自己乱吃醋,现在看来你对简洁确实很用心嘛。”
  “怎么,难道不可以吗?”
  她摇了摇头,说:“当然可以,不过我认为简洁遭到攻击的直接原因就是你对她太好了,表现得过于热忱就是公开的暗恋,会给她惹麻烦的。”
  她几乎是在指责我,可我没有任何反驳的余地,只得默认她的论断,反正喝完这盏茶就要各回各家了。我正准备结账走人的时候,张泽忽然喊住我说:“等等,我还有一件事情告诉你,半年多来这事憋得我难受。”
  我重新坐下来,点头说:“你说吧,洗耳恭听。”
  她这一开口,竟然又是一个从未被我知晓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几乎推翻我以往对“恶毒”这个词语的定义。在她的讲述过程中我的心一直颤巍巍的,一股无名之火喷涌着,却找不到出口,憋得我几乎窒息。高考之前女生中间流传着一个秘方,服避孕药可以推迟经期,简洁担心临阵出岔子,让同桌女生替她也捎了一盒。她将避孕药包装盒放在笔袋里,不料历史考试前突然发现笔袋不见了,她心急火燎,又听到调剂室广播里通知她去取东西。她取回笔袋,坐进考场里,脑子里却不停回想着调剂室工作人员怪异的眼神,想起她离开调剂室时背后的低声嘲笑,她怎么也静不下来,连最起码的朝代年份表都想不起来——这就是简洁高考失利的直接原因。
  “简洁的笔袋是我拿的,是卫薇让我拿的。”张泽掐着手指,声音十分压抑,“她本来要我把笔袋丢到垃圾堆里,我知道这事情的严重性,所以没敢那样做。卫薇打开笔袋,发现里面的避孕药,就想出一个法子,把笔袋送去调剂室。”
  “这事情一共几个人知道?”
  “只有我和卫薇知道,连简洁自己都不知道。”
  “那你现在怎么说出来的,就为了安心?”
  张泽犹豫片刻,有些自嘲地说:“我把自己说得那么伟大,你肯定不会相信,如果我说我只是为了自保呢?我和卫薇相处那么久,对她的性格很了解,哪天你们要讨论这些事情,她肯定会把责任推到我这种说不上话的小角色头上。与其被她弄去当替罪羊,不如现在把话说清楚,省得以后被动——反正我是不相信我和她之间存在所谓的友谊的。”
  “你能保证你今天所说的话都是真的吗?”我问道。
  她举起右手,郑重其事地说:“是,我发誓。”
  初六的晚上卫薇父亲邀请我家吃饭,我却没有过去,推托身体不太舒服,卫薇说要来看望我,也被我谢绝了。我特别庆幸自己没有占有卫薇的身体,否则现在摊一个吃饭不认账的罪名,想躲都躲不掉。初十那天我终于鼓起勇气,主动去她的家中,提出分手的要求,她惊诧地抓住我的胳膊,问道:“为什么,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
  我摇了摇头,说:“你是一个合格的女朋友,可是我不想和你在一起了。”
  “你喜欢上别人了?”她质问道。
  我无奈地叹息,双手按在她的肩膀上,盯着她的眼睛,说:“卫薇,我知道你对我很好,但是这一点不足以证明你的善良,我们刚刚认识的时候我就说过,我喜欢善良的女孩,推己及人,将心比心——可是我发现你房间里相机的储存卡了。”
  卫薇原先一头雾水,不太理解我的意思,她皱着眉头想了片刻,顿时醒悟过来。她的手渐渐松开,似乎意识到一切狡辩都是毫无意义的,她一声不吭地低头捏着衣角,而我期待她忏悔的言辞。倘若她能够像张泽那样翻然醒悟,我也不会过分追究,大家好聚好散,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事实上,卫薇并没有让我如愿,她抬头看着我,说:“既然你知道了,你说你想怎么办吧。”
  “你为什么要干那些事情?”
  “我忘了。”她满不在乎地说道,一副要杀要剐随你便的姿态。
  “难道不感到羞愧吗?”我开始有点恼怒。
  “羞愧?”她笑了起来,“凭什么羞愧?我做的事情我自己认,就算是苦果我也自己吞下去!当初我对你那么低三下四,却得不到你的任何回应,简洁什么都没有做,却让你那么死心塌地,这又是凭什么?你觉得她善良,可是我觉得她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乡巴佬而已!”
  “你说够了没有?”我的怒火开始升腾,拳头都攥了起来。
  “没有!”她变本加厉起来,“别人都说我优秀,你却对我不理不睬,反而跑去对一个乡下女孩犯贱,我就是看不得她那种傲慢无礼的样子,教训她一下又怎么了?既没有伤筋动骨,也没有把视频公布,你心疼什么呀你!”
  我再也忍受不了她死不悔改的态度,问道:“难道非要我提历史高考前你的所作所为吗?简洁的文具是被谁送到调剂室的?”
  她这次再也没有反驳,整张脸都变得扭曲起来,想必那也是她内心自认为耻辱的一件事情,可惜她丝毫没有悔意。我不愿再与这样的人纠缠不清,起身离开,她伸手试图抓住我,却被我挣脱开来。当我走上街道,她从房子里追了出来,在院子里跺着脚喊着我的名字,声音里带着哭腔,但是我已经不愿意回头,不愿意面对她那张看似清纯,实则暴戾的面孔。
作者: ●ε ●草莓香气    时间: 2013-11-14 20:27
[三十]五彩祥云消散了
  我与卫薇没有再联系,表面上谁也没有提出分手,事实上已经没有关系,母亲提及卫薇的时候我都是敷衍而过。春节刚刚过去,我找郑松帮忙,让他介绍一家不错的高考补习学校,而后跑去替简洁报名。补习学校校长听说简洁的情况,高兴得像中了奖似的,表示不收取任何补习费用,因为补习班走出一个高才生是很不容易的。
  简洁很快回来了,她带着去年的语数外政史课本,满满地装了一拖箱,我有些担心地问道:“只剩四个月了,你能够赶得上进度吗?”
  她不好意思地微笑,说:“赶得上,我离开学校以后一直都看书的。”
  我心里又一阵温暖,忍不住伸手在她的头顶轻抚了一下,她没有避让,脸却一下子红了起来。我带她去附近的银行,用她的身份证开户,存进两千块钱,又将账号记了下来。她将银行卡接过去时十分犹豫,捏在手中反复看了好一会儿才放进口袋,大概是第一次拥有自己的银行卡。我又提醒道:“不要把银行卡和手机放在一起,会消磁的。”
  她又羞涩地笑,将银行卡放进另一侧口袋里。她回学校上课,我则整理行装回上海,尽管孑然一身,我的心情却好了许多,因为我至少挽回一个我认为很重要的人。宿舍卧谈的时候我不再保持沉默,开始插科打诨起来,那帮人都被我调侃了一遍,纷纷表示我佛光普照如有神灵庇佑。
  简洁现在学习要紧,我每天顶多和她发几条短信,她对手机仍然陌生得很,每条短信都回复得超级慢,却连每一个标点符号都认真地写上了。每次收到她的短信,我都会兴奋得要命,把每个字都认认真真地看几遍,想象她发短信的时候的表情。
  “今天我们考试了,我数学得了满分,老师表扬我了。”
  “满分啊?这么厉害?”
  “是呀,因为这是去年高考的试卷,我已经看了十几遍了。”
  看到这条短信以后,我乐得趴在床上打滚了,我的眼光果然犀利,五年前就发现这样一个可爱**。她冷艳内敛,她忍辱负重,她娇滴滴羞答答的,偶尔蹦出一句冷幽默,可爱得可以把森林的野兽都融化成奶油。有时我特想问一下,以后是否可以给我一个机会,做我的女朋友,不过我担心影响她备考,只能把话藏在心里。即使她高考结束,我也不太敢开口,因为我害怕有索求报恩的嫌疑。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她问道。
  我盯着短信反反复复地看了很久,竟然没敢回复她,半个小时以后我才对着电话自言自语:“因为我喜欢你呀。”
  我把上海那栋房子租了出去,在学校里待着,卫薇去那边没有找到我,打我电话几次都没有得到回应,后来就渐渐放弃了。如今我最担心的事情就是出国,我压根儿就没有那个心思,只想在国内好好地待着,可是我不知道怎样向家里交代。倘若我爸妈听说我与卫薇分手了,而且不准备出国留学了,他们肯定会一路狂奔到上海来,将我大卸八块。但是奇怪的是,四月份后,母亲再也没有打电话催过我,我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我一边支持简洁备考,一边思考着怎样让父母慢慢接受这个现实,这种生活真是让人纠结得揪心。简洁倒是特懂事,三个月里她除了基本的伙食费之外,几乎没有其他多余的开销。
  五月份我决定回家一趟,我打电话告诉母亲回家的日期,母亲在那边长久的沉默,然后哭诉起来,原来家中果然出现了巨大的变故,父亲被政敌下绊子,他已经面临上级部门的审查。
  我与父亲之间的感情似乎很淡,刚听到消息的时候居然无动于衷,但静下来的时候才越来越紧张,仿佛天空塌陷。他在我心目中是一个睿智的父亲,强大的英雄,倘若他沦为潦倒的阶下囚,不仅我的命运被颠覆,我的信仰也从此垮塌。
  我马上买了当夜的机票回家,大型客机在夜空闪烁着亮光航行,我看着漆黑的窗外,心中大雨倾盆。
  市区原本热热闹闹的房子,一下子门庭冷落,母亲走投无路,在家里整日以泪洗面。卫家意料中表现出十足的商人习气,他们立即与我家划清界限,仿佛从来都不认识似的,这让我领略到世态炎凉的含义。多年来我一直自鸣得意不可一世,以为凭自己的见识可以藐视一切,如今遇到这样的逆境,居然除了祈祷之外再无良方。
  五月二十六日那天,母亲起得很早,我醒来的时候发现她默默坐在我的床前,桌上放着很大的包裹,她的双眼还红肿着,却表情坚定地说,我们必须做些什么,如果救不了你的父亲……她的眼泪再度滚落,她说一定能救你父亲的,一定能的。
  窗外黎明的幽光打在她的侧脸,她整个人都憔悴不堪,发鬓竟有一丝斑白,原来真有一夜苍老这回事。
  我一直以为我父母之间的婚姻关系仅仅是一纸协议,大难临头各自飞的那种,母亲现在表现出的决绝让我知道自己的浅薄,他们那一代人的感情是隐忍含蓄的,丝毫没有如今年轻恋人那么矫情。我也没有将目前的境况告知简洁,毕竟这不是一件光荣的事情,我也没有必要拿一个灾难来博取同情。
  她让我拎着一只大大的包,沉甸甸的,我没有擅自去打开察看,却知道里面装了我家绝大部分家当。她带我去拜访省里的厅级官员,甚至一些退休的部级老干部,希望得到帮助。
  “我们家老安平时很少得罪别人,但总有人妒贤嫉能,暗中使坏,你们不能因为一些风言风语就见死不救,让好人蒙冤啊!”她一改往日的秉性,不惜试图用眼泪来打动别人。
  “安太太不要着急,这种事情要相信领导的判断,我们不会放过任何违法乱纪的行为,但也绝不冤枉一个好人,回去等消息吧。”对方漫不经心地打着官腔,逗弄着自己的德国黑贝犬,不一会儿就以到遛狗时间为由下了逐客令,墙倒众人推,人命有的时候,真的贱到连狗都比不上。
  几天下来一无所获,第五天母亲把我一个人留在宾馆,说既然这样那就破罐子破摔,她还掌握一些人的把柄,索性拼个鱼死网破吧。这无疑是一个疯狂的冒险举动,那天她倒是很早就回来了,但是关于个中细节母亲闭口不谈,我也不知道胜算多少,只能默默等待消息。
  父亲的这场劫难牵扯得太多,所以上面只是对他内部审查,并没有真正进行双规。周围的人都不知道我家中的变故,我也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每天都待在卧室里不出去,等待柳暗花明。
  又是一年高考盛会,简洁踏上高考考场,我与她保持短信联系,以免她过分紧张。她今年比去年沉稳许多,心态也没有那么患得患失,相比之下我倒显得坐立不安。这是一个奇怪的局面,我自己的父亲身陷囹圄,全家经济命脉随时都会被一锅端,我却如此博爱地试图拯救另一个人的命运。
  “你的心情好像很差?”她在短信里问道。
  “有吗?没有吧。”
  “我才不信,你的心情肯定不好。”
  我看着这条短信,一丝微笑不经意地浮现在嘴角,心里暖得发酥,她应该是我目前生活里唯一算得上美好的存在了。她顺利地考完语数外政,到了历史考试之前,我打电话过去询问她是否准备充分,她重重地哼了一声,说:“这次我要是再晕倒,也要等做完试卷再晕!”
  她雄赳赳气昂昂地跑进考场去了,赶赴这场时隔一年的复仇之战,我却听着电话里的忙音,又一次被融化了。就这样喜欢着一个人,喜欢到不知道怎样喜欢才好,不知道是福还是祸。
  新的消息随即传了过来,不可谓好,也不可谓坏。母亲在省城的努力有了效果,却不是最理想的效果,父亲的事情最终没有提上正式的制裁程序,但政治生命几乎结束。他被人从权力部门驱赶下来,在一个清水衙门任局长职务。名义上是人才调剂,实质是贬谪下放。这还不是最重要的,父亲的政敌如今晋升一把手,直接成为他的顶头上司,如果父亲跳不出这个部门,那么他此生都只能在政敌的掌心苟延残喘。
  这样的结果固然对我家造成巨大冲击,但至少比沦为阶下囚要强得多,母亲没有抱怨,反而十分高兴,老两口一起出去旅游一圈,说是冲一下晦气。想来父亲混迹仕途一直忙碌不休,很多年都没有和母亲外出游玩,连真心交谈都很少,这次劫难也算是有得有失吧。
  我不再是所谓的高干子弟了,我的前途也没有鲜花铺垫了,我顿时感觉眼前一片漆黑,不知道以后该往哪里走才好。为了将父亲捞上岸,家中的众多存款早已打点出去,父亲那点薪金收入只能贴补家用罢了,母亲重回到她的牌桌,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我准备坐飞机回学校参加期末考试,没想到在机场遇到了卫薇,准确的是遇到了卫薇一家三口,他们提着大包小包,一脸喜气,看来是准备出国了,难怪她后来没有联系我,大概早就知道我家破败的消息了吧。
  再次相遇,我们都非常尴尬。正犹豫要不要打声招呼,没想到他们就这样旁若无人地走过了,还非常幼稚地通过热烈讨论美国的名胜风俗转移视线,对我熟视无睹,大人自以为是起来真是比冷笑话还幽默。只有卫薇回头看了我一眼,人潮茫茫,她的眼神十分复杂,不知道是怨恨是不屑,还是眷恋,或许都是,也或许都不是。
  卫薇就这么走了,没有任何人的陪伴,原先我们曾经说好两人在国外如何相依为命如何自力更生,如今都成为泡影。过去的三年时光,像是飞驰的地铁从我面前疾驰而过,无论不知道她是真的喜欢我,还是迫于父母的压力,她毕竟在我身上耗费了最珍贵的青春。
  关于她与简洁之间的过节,我既不想原谅,也无从追究。当时的卫薇只有十五六岁,犯下的过错可以得到宽恕,然而当时的简洁也不是一个懵懂的小女孩,不是所有伤痕都可以轻易弥合。
  简洁以前的理想是清华北大复旦之类的名校,但最终她还是选择海关专业,她希望能更早更顺利地获得一份工作,摆脱寄人篱下的命运。她决定自己去申请助学贷款,不想背负太多私人债务,尽管如此我还是留了一些钱,以免她大学时遭遇生存危机。
  经过父亲在官场的那次变故,我对自己目前所拥有的东西都心存忧虑,随时都担心它们会在某天被人没收。
  我自己的卡里有二十万左右的存款,它可以是一堆物质,可以是一捆钞票,也可以只是一个数字。昨天可以有,今天可以用,明天则不能保证它是否还属于我。
  简洁去学校报到的那天是我送她的,替她领取被褥蚊帐,买齐生活用品,而后带她熟悉学校周边环境。她第一次来上海这样的繁华都市,对很多新鲜事物都感到困惑甚至恐惧,像被困在水洼中央的猫咪一样,迷茫、不知所措。第二天我准备带她去买点衣服,以免别人笑她穿得太土,我在约定地点等了好一会儿都不见她的踪影,打电话过去问道:“你在哪里呢?”
  “在……在马路对面……”
  我抬头张望,果然发现她站在马路对面的肯德基广告牌下,看上去可怜兮兮的,我问道:“你怎么不过来呀?”
  她沉默片刻,为难地说:“车子太多了,过不去。”
  我顿时无语了,这条路是高速车道,没有斑马线,只有两百米外的天桥能够连接马路两侧的交通。在我的指导下,她从天桥绕了过去,一脸羞愧地站到我面前,我刚要嘲笑她一番,她伸出手掌在我眼前晃悠,说:“快忘记吧,忘记吧,刚才都是幻觉,是幻觉!”
  她的举动真是太可爱了,我忍不住抬手捏了捏她的鼻尖,我暗恋她这么多年来从未指望自己可以有幸与她这样亲密相处,想来竟有种眩晕感。我原本只打算带她去买点衣服,现在改变主意了,我得教她很多常识,以免她哪天陷入困境无法自救。
  简洁是一个很聪明的女孩,她很快就适应了城市的生活,知道如何选择最便捷的交通路线,知道如何在快餐店甚至西餐厅里点餐,知道如何在平价商场与店主砍价。白色短袖T恤,黑色七分裤,一双帆布鞋,外加我送的一副茶色太阳镜,总额不超过三百元,在她身上却彰显出别样的魅力,谁也看不出她是一个刚刚接触大城市的丫头。
  “好像是蛮好看的。”她看着玻璃幕墙上映出的影子,忍不住自恋道。
  尽管如此,她的内心仍然保持原先的淳朴,她口渴了只喝一块钱一瓶的矿泉水,累了就坐在林荫路边的长椅上休息,死也不愿意去茶座浪费钱。
  “里面有空调,很凉快的。”我怂恿道。
  “可是,”她面露难色,“出来以后会更热。”
  她的情绪继而开始低落,整整一天都闷闷不乐,我以为她只是累了,也没有在意。晚上我们准备分开的时候,她忽然喊住我,说:“安泽义,谢谢你这两天教我那么多东西,不过我明天不出来了。”
  “怎么了?”我紧张地问道。
  “就像夏天吹空调一样,吹的时候很舒服,但出来以后会更加燥热。我现在不想接触太多我不该接触的东西,我是凡人,对物质也会上瘾,那样我会看不起我自己。”
  我想了想,认为她的话十分中肯,于是点头说:“这样也好,我尊重你的选择。”
  她像一只返回森林怀抱的兔子似的乐颠颠地跑进学校去了,我也转身离开,独自走了几步回过头来,她已渐渐消失在校园的人群中,慢慢无从辨别。
  忧伤像变异的草种一样疯狂生长,将我整个人都完全吞没,那些陈年往事在梦境里一一浮现。兆宁镇柏油街道两侧的槐花开得悄无声息,少年的视线定格在一个女孩的身上,一颗既庞大又藐小的野心开始膨胀,他立誓要改变她的命运轨迹。如今他几乎实现当年的野心,在她几乎堕入深渊的时候力挽狂澜,带她回到原先奋斗的道路上,但他自己已经衣裳褴褛,再也没有当年意气风发的资本。
  我已经暗恋她整整六年了,如今竟然说不出口,仿佛那是一件犯上作乱的罪孽,我也更不愿意在帮过她之后再开口,因为我不想让她觉得这是一项财色交易。或许在我决定要帮她的那一刻,我就选择了我们的分离。有些人注定成为朋友,有些人注定成为恋人,我们注定了,只能这样错过。
  她已经走入正轨,这算不上我的功劳,充其量是一桩亡羊补牢的行为,我也应该离开了。长久以来我都将自己视为高高在上的救世主,可以决定自己的命运,可以轻松地跑到地球的另一边,甚至可以扭转他人的命运。如今一场山雨压来,凤凰淋成落汤鸡,老虎沦为流浪猫。
  我在电话里说:“以后我们各走各的吧,我只能陪你到这里了。”
  “为什么?”简洁问道,她有些低落,“你是怕我以后揪着你不放,成为你的累赘吗?”
  我否认后又说:“你见过江河了,你之后会再看见大海,你应该忘记之前藐小的世界。”
  “怎么会忘呢?”她在电话那头轻声却坚定地说,“你为我做过所有的事情我都记得,我见过再璀璨的烟花也比不上金属钠在河里追逐的光亮。”
  我花了六年时间才勉强表达内心的爱恋,而当她明白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完全不是当年的安泽义了,再也无力也不能以强势的姿态给她关怀。紫霞仙子说,她的意中人是一个盖世英雄,他会身穿金甲战衣,脚踩五彩祥云,过来迎娶她。我曾经梦想自己是简洁的盖世英雄,然而如今金甲战衣没有了,五彩祥云消散了,英雄不必出现了。
  我怔了很久,轻轻地挂上了电话。在手机卡滑入洗漱池管道里时,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真的就这样分道扬镳了?我没有将她的号码记下来,她也不知道我所在的位置,即使现在我后悔了,也无法再挽回这个局面。就这样分道扬镳吧,她会有美好的前途,会有甜蜜的恋爱,而我也会有冷暖自知的未来。
  上海的那栋房子退还给了当初的赠送者,我卡里的二十万存款也被母亲取走,用以偿还债务,家中的唯一经济来源就是父亲的薪水。我不再有任意挥霍的资本,每天规规矩矩地在学校食堂吃饭,在集体宿舍睡觉,一有时间就在图书馆里待着。我仍然专攻船舶制造方面的课题,倘若学业有成,以后可以去家乡的一个瑞士船舶制造企业,兴许可以走得更远,起码不必像父亲那样在官场里挣扎,稍有不慎就会身败名裂。
  “她会不会找过我?”我经常思考这个问题。当她发现我的号码已成空号,又很久等不到我的消息,她也许会情绪低落一阵子,揣度我不告而别的原因。然而她终究会好起来的,像其他人一样享受美好的生活,忘记不愉快的人和事,这个世界不会因为谁的消失而色彩暗淡。
  我一个人独自生活着,没有太亲密的朋友,更没有爱情,偶尔有女孩搭讪,我也游刃有余地敷衍过去。偶尔我会想念简洁,却从未试图去寻找她,只想让她的身影安安静静地待在我的回忆里。《心灵捕手》里说“她现在很完美,我不想破坏她”。昨天拥有的,今天已经失去;今天拥有,明天可能失去;长达六年的马拉松式暗恋都可以在三言两语之间抛开,还有什么可以念念不忘?
  有时我翻资料翻累了,我也会趴在阅览室的长桌上望着窗外的蓝天白云,渐渐地就睡着了,梦见中学时期颠三倒四的幸福生活,醒来时右侧袖子上是口水,左侧袖子上是眼泪。那些年少的幸福时光,就像一座浩大的积木城池,盛世壮美,却又虚无缥缈不堪一击,在最现实的一刻轰然倾倒,大梦一场烟尘喧嚣,淹没了所有的少年意气,再也无从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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