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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记·晏然传》荔箫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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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admin
时间:
2013-10-16 21:04
标题:
《宫记·晏然传》荔箫 [完结]
在奴籍八年,眼看就要嫁人为妻。
孰料一夜变故生,她成了天子宫嫔。
后宫的日子,注定是一条血路,
为了这样或那样的目的,
这里的每个人都在争、都在斗,
每个人,都想博尽帝王宠……
内容标签:宫斗 宫廷侯爵 青梅竹马
搜索关键字:主角:晏然 ┃ 配角:贺兰宏晅,婉然,怡然,赵庄聆,姜雁岚,萧雨孟,萧雨盈 ┃ 其它:后宫,宫廷,宫斗,升级,世家,嫔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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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0-16 21:04
正文1 楔子·忽生变
夜幕初降临的时候,她正在房里自己品着茶。新下来的黄金桂,色泽明丽,香气宜人。
门被轻轻一叩,起身去开门,看清来人眉眼一弯:“来得好快,等一下。”便从屋里取了布匹出来交给他,交代他哪一块做哪个款式,对方认真听完记下后咋了咋舌:“陛下还真把映阳新进的云锦都赏了姐姐啊……”
她抬手在那宦官头上一敲:“看你这个样子,说得好像自己没得过赏似的,好好的交给尚服局去做,回来有好茶请你喝。”
对方连连笑应,捧着布料走了。
不过一刻,又有人叩门,打开门,却是大监①郑褚,她连忙一福:“中贵人②。”
郑褚一点头算是还礼,面有难色,焦灼道:“唉,我知道你要嫁人了,陛下也准你这些日子不当值,可今儿个事出突然,只能叫你去一趟。”
她一疑:“不知出了什么事?”
“陛下方才去了长乐宫一趟,皇太后遣退了众人和陛下单独说了几句,也不知说了些什么,陛下回来便是大怒。怡然婉然又教导新宫女去了,旁人服侍着只怕不遂陛下的心。”郑褚极是客气地向她解释了事情始末,她听完欠了欠身:“奴婢收拾好便去。”
其实也没什么太多可收拾的,不过是简单地整理了妆容。半刻之后她便到了广盛殿,一进殿门,就见宫人们跪了一地,手中都收拾着奏折纸张。心中暗道好大的火气,莫不是掀了桌子?
她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却见陛下此时并不在殿里,也俯□和他们一同收拾,问了身旁的云溪一句:“陛下呢?”
云溪朝她吐了吐舌头:“出去了。姐姐刚才没瞧见陛下发了多大的火,莫说我们没见过,郑公公也吓了一跳。”
她把手里的几本奏折收整齐了放在一旁,又继续拾掇散乱在地的其他东西。因为位居御前尚仪,这些东西她总要经手的,却一直很守规矩地从不去看,眼睛无意地瞟过地上一本打开的奏折,一行字恰好映入眼帘。她心里一凛,捡起来合好摞在手边的那一摞奏折上,低低问云溪道:“方才陛下去见皇太后的时候,帝太后可在?”
云溪回答“不在”,她一颌首:“我大抵知道陛下发火的原因了,一会儿都别乱说话,近前我服侍着。”
周围的几个宫人齐齐地低应了声“诺”,又都低头做事。
在贺兰宏晅面色低沉地回到广盛殿的时候,殿里已经收拾得规整如初。他走到御座旁,看了看侍立一旁浅浅向自己福身行礼的宫女,面上即隐约蕴了笑意:“快嫁出去的人了,回去打点自己的事就是了,还来御前干什么?”
她莞尔道:“到底还顶着御前尚仪的名号,怎么好不做事呢?”
宏晅看着她无声一笑,落座下来,随口问她:“婚服可开始置办了?”
“已经让林晋交代给尚服局了。”她一边回答一边从旁的宫女手中接下茶盏,稳稳地跪坐下去放在他面前的案上,徐徐道,“适才奴婢进殿的时候看折子散落一地,不知陛下为何发这么大的火?”
他一短叹:“也没什么,祺裕的事罢了。”
她心下有了数,确是关于和亲之事。半年前,大燕兵指靳顷,一举夺回祁川西南部的失地将靳顷人赶出。但这个盘踞大燕边界多年的游牧民族也是有血性的,军心激愤要求与大燕决一死战。靳顷汗王不愿冒这样的险,“请求”大燕下嫁祺裕长公主,永结世好。这于大燕亦是件好事,虽说夺回失地没废什么工夫,但若靳顷有心以死相搏,于大燕终究是个不小的威胁,如此这般算是互相给个台阶下,对谁都好。宏晅自然明白这个道理,虽然送公主和亲有失国威,但眼下着实不是与靳顷拼死的时候,他继位不过三年,正该是养精蓄锐之际。
但祺裕长公主是皇太后的亲生女儿,皇太后自是舍不得的,看来他是在去长乐宫与皇太后商量此事时碰了钉子。
他与皇太后如何,不是她该出言评说的,当下改了话题,含笑道:“眼见着就差一道赐婚旨意了,陛下还不肯告诉奴婢那安夷将军是什么样的人么?”
宏晅饮着茶,面色一黯,放下茶盏时又是如旧的笑意:“急什么,嫁过去自然就知道了。”
她一抿唇,面带嗔怒:“陛下这般瞒着奴婢,倒好像是随便挑了个人家就把奴婢指出去了,不敢让奴婢知道一般。”
宏晅一声哑笑:“别想套朕的话。朕和母后一起给你挑的夫家自不会差,到时候你见了便知。”
守口如瓶。
她无奈地一叹表示认输,宏晅侧头凝睇她一瞬,沉道:“都退下吧,朕自己待一会儿。”
一众宫人都如获大释般无声地行了礼,她亦没有多言,起身一福后随众人一道退出殿外。
郑褚叫她去歇息,让其他宫人直接去宏晅的寝殿成舒殿候着,她想了一想,道:“陛下此刻还在气头上,奴婢还是留下的好。”
郑褚一想也对,虽则御前的宫人都是个顶个的机灵,但比起这几个从太子府带进来人在心思上还是差了一截。
宫人们默不作声地在成舒殿守到了子时末刻,她已然有些犯困了又不好离开。忽的门口一阵嘈杂,殿门口的宫人们轻呼了一声“陛下……”就忙上前去扶喝得半醉的宏晅。
但凡有点志气的帝王,就没有愿意送姊妹女儿出去和亲以换家国和平的。他本就心中烦闷,虑及大局不得不如此,皇太后却又给了他另一番压力。
她上去扶了一把,眉头紧蹙:“陛下便是再不悦,也不能借酒消愁啊……”
和两名宦官一起扶着他躺下,刚要起身,手腕猛被攥住,他用了极大的力,弄得她腕上生疼。当□形顿住,也不便挣,就听他含糊地唤了一声:“晏然……”
“奴婢在……”她应了一声。腕上实在不适,她挣了一挣,无奈他攥得太紧,她只得问,“陛下有事吩咐?”
宏晅睁了睁眼,只见面前那张熟悉的面容模模糊糊,似乎一恍就会消失不见,手上陡一用力,将她拉进怀里,不顾她那一声慌乱的惊叫,伸手扯上了她的衣襟。
“陛下!”晏然没想到他会突然做出如此举动,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全然在他的掌控之中。她一件浅交领的上襦衣领处已被扯得凌乱,若不是有下裙束着,凭他这般的蛮力大概已经扯下来了。
她慌乱地去拢住上襦,拼尽全力试图挣开他:“陛下……陛下您喝多了……奴婢是晏然啊!”
宏晅似有一怔,她趁机脱开身,还未下榻,又被他一把拽了回去。这下晏然彻底慌了神,想要呼救,却见方才那两名宦官早已退了下去,他们决计没胆子上来救她。慌乱中犹是奋力地推着他,当下喊得失了声:“陛下您醒一醒!奴婢……奴婢就要嫁人了!”后一句已然带了隐忍的哭腔。
他手上动作停住,却是毫不松劲地把她按在榻上,笑中怒意隐隐:“那朕若是非要了你呢?”
“陛下……”她失措地想要再求他,但一声“陛下”刚出口,就被他覆上来的双唇截断了后面的话。在她下意识地别过头去躲避的同时,恐惧终是笼罩了她的全身,一瞬间抽走了她的全部力气,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是逃不掉了。
明明帝太后已经许诺赦她出奴籍,给她赐婚,为人正妻。
甚至连他也在片刻之前还问过她婚服是否开始置办了。现在,他又对她说“那朕若是非要了你呢”。
她双眼死死地盯着床边玄色暗纹幔帐,不去看意乱情迷的他。狠咬着下唇,直咬得一股腥甜在口中蔓延,还是没能忍住那从眼底涌出的不甘。
只觉得他已经解开了她的中衣,燥热无比地吻着她,她耳边传来一句模糊不清的:“晏然,别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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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0-16 21:10
正文2 01.前路
我只觉得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一切清晰却又无比混乱,全然不知究竟在梦些什么,直弄得自己疲惫无比。
直至在一阵阵渐近的鼓声中醒来。
睁开眼,成舒殿里已是灯火通明,我忍着身上的酸痛坐起身,即有宫娥上前为我披上衣服,却是眉眼低垂着并不看我。我仅一思几个时辰前的种种,一股强烈地恨意便从心头涌起,在体内不住地窜动,心痛欲裂。被这种恨逼得想要大声喊出,以抒心中憋闷,目光扫过身侧宫娥时又生生忍下。
我看看她,问:“几更天了?”
“回尚仪,五更四点了。”我听了她的称呼,心里微一沉,未动声色,只闲闲一句:“哦,这么晚了?也该起了。”
离榻,宫人们手脚麻利地服侍我盥洗更衣梳妆,却皆是一言不发,好像一屋子哑巴一样。其中的几人我是很熟悉的,空暇时也常常闲聊解闷,今日他们面对我却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不苟言笑,一张张明明不同的脸看上去又都一样。我知道,册封旨意没有下来,也不知会不会下来,我的前途是未卜的,他们说什么也不合适,闭口不言是最好的。
犹是一身尚仪女官的装束,淡蓝的广袖对襟上襦,白色水墨纹的齐腰裙,宦官林晋呈上大袖衫,我瞥了一眼,道:“不必了,今儿要和宫正去尚食局办事,穿成这般不方便。”
林晋一滞,犹豫着试探道:“尚仪您……还要去尚食局?”
我黛眉一挑,声音略显尖刻显得理所当然地反问他:“若不然呢?不做事了吗?”
他欲言又止,我知道他是有话想说,又碍于这一屋子的宫人不便说出,对镜理好鬓发,向他道:“随我一起找宫正去,尚食局那边的事也需要个帮手。”
林晋“诺”了一声,随我一道出了成舒殿的大门。周围没有旁人了,我方问他:“你想说什么?”
林晋垂首道:“晏姐姐,我觉得……您今儿个还是不要到处走动了,万一陛下下朝回来下旨晋封,姐姐您不在……”
我摆手打断他的话:“昨夜之事必定已经传遍了六宫,我若是因着一朝得宠就连分内的事也不做了,有心人必定给我安个恃宠而骄的罪名。你也知道陛下的旨意还没下,我如今就还是从三品尚仪,这个时候如有人想来找麻烦,我一个女官能做什么?”我语中一顿,“再者,宫女得幸不受封的也大有人在,难不成以后都不做事了吗?”
在听了后一句后,林晋浑身一个激灵,讷讷道:“姐姐……陛下不会……”
我烦不胜烦:“走了。”
我也觉得,这种事该是不会发生在我身上的。宫女得幸若不册封,这辈子便算是毁了,不可能赐婚再嫁,也不可能再做得脸的活儿。我知道,摆在我面前的是两条路,一是册封宫嫔,二是……他会当做什么都不曾发生,那么我很快就会连这尚仪的位子也没有了。我心底觉得毕竟有这许多年的情谊在,他不会让我沦落到那个地步,可他在上朝前为何没有留下旨意?册一个从九品的采女,只需要他留一句话。
君心难测,我素来明白。
怡然今天不在御前当值,她打开房门看到我时惊讶无比,有些不知所措地去看林晋。我迈到屋内,笑向她说:“别紧张了,我还是尚仪。”
她讶意更甚:“姐姐你……陛下他……”
我一摇头:“没事,不册封便不册封,照旧做事罢了,有什么大碍。”
一起走在去尚食局的路上,怡然拉着我道:“姐姐,等你作了宫嫔,我去服侍你吧?”
我斜睨她一眼:“说什么胡话?我便是作了宫嫔,最多也就是个从八品宝林,身边服侍的人最高也只能是从八品长使,你啊,好好做你的宫正便是了。”
怡然这个宫正的位子,是我荐上去的,我知道她一直不喜欢,巴不得早早推了才好。宫正掌戒令刑责,本就是个令人生畏的官职,怡然心善,自不愿动刑责罚宫人,又偏生在这个位子上,很多时候不动不行。之前她曾央求过我很多次,要我禀了陛下换个人做宫正,我为她的前途作想便不曾答应过。而如今,我不答应她,却更多地是为我自己的前途着想。
不比那些有家室背景的宫嫔,我若当真得封,在后宫孤立无援,有个人能在御前为我听着风声总是好的。
正值二月,桃花盛开。我一直是喜欢桃花的,尤其是这几个月。在帝太后决定为我赐婚之后,我对日后的生活自有憧憬,常去想象为人|妻后的日子。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我以为我会成为这样的新妇子,但终是没有机会了。我甚至连未婚夫的名字都还不知道,只从帝太后口中听说那人是三品安夷将军。
我望着道路两旁的桃树不言不语,一阵微风拂过树梢,片片花瓣飘落,一场绚烂的花雨。
桃花乱落如红雨……我心头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又被我自己狠狠抹去。嫁人为妻也好,做天子宫嫔也罢,我的人生都是刚刚开始,“乱落如红雨”这样的句子不该用在此时的我身上。
想着想着,已到了尚食局,守在门口的宫女见我们来,急急转身跑进去知会尚食女官,我收回思绪,厉声将她喝住。她转回身,战战兢兢地一福:“尚仪……宫正……”
我思绪仍是乱着,不愿多言,与怡然相视一眼,怡然斥道:“规矩怎么学的!连个礼也不行就急着往里跑,自找苦吃不是?”
她看着和我们一般年纪,衣裙齐整,发髻绾得也尚算不错,只是鬓发毛躁,我蹙蹙眉,淡然道:“用不着你去通报了,回房去把鬓发理好,若不然叫尹尚食看见也绝没你的好处。”
她略带窘迫地又向我们行了一礼,躬身退去。我与怡然径自步入尚食局大门,往正厅走。
尹尚食已年过三十了,其实能坐到六尚的位子,起码也是这般的年纪了,我与怡然如不是在御前服侍多年,也不可能在及笄之年就位居从三品。
尹尚食行至正厅门口,我们向她一福:“尹尚食。”
“尚仪、宫正。”她还了一礼,方抬眼微笑,看着我,话语中带着些许嘲意,“还道尚仪如今已是陛下的姬妾了呢。”
虽说六尚局的六位女官统称“六尚”,可实际上尚宫最高、尚仪次之,与宫正同级。尚食、尚服、尚寝、尚工再次半品。皇太后帝太后身边的两位姑姑虽是挂着尚宫的衔,实际只是服侍太后,并不怎么理旁的事务,宫中女官实际上便已是我和怡然份位最高,大小事宜也皆是我二人说了算。为此年长的宫人们多有不满又不敢直言,我们都清楚。至于尹尚食,对我更是怨恨有加,据说前任尚仪方氏放出宫去的时候,皇太后欲荐尹尚食接班,谁知晚了一步,陛下一道圣旨让我做了尚仪。
我的话语轻轻慢慢,仿佛全然听不出她的敌意般的闲聊:“尚食这话说的。旁人没规矩听些闲言碎语也就罢了,尚食身居六尚之位,自当以陛下旨意为准,怎的也随波逐流起来了?”
尹尚食面上怒意顿生,却又不好发作,只是冷下脸来,语气平平道:“二位稍坐片刻,我去叫她们来。”
因着前些日子放了一批宫女出去,而后又有新宫嫔入宫,各宫人手皆有不足,此行便是为了挑上几个新进宫的小宫女带到尚仪局好生教导着,以便日后填补各宫还有御前的空缺。
我与怡然正坐下来,林晋给我们倒了杯茶,埋怨说:“这尹尚食仗着有皇太后撑腰,连御前的人也敢说了。若姐姐当真做了宫嫔把这尚仪的位子必是她的,我们一干人决计没好日子过。”
我嗔他一眼:“说什么呢,便是她做了尚仪又如何?这儿不是还有位宫正和她并驾齐驱?再说,侍奉御前,她不敢胡来。”
门外脚步声渐渐接近,我们皆闭了口,饮茶不言。尹尚食带了二十几名小宫女进来,最大的也才十二三岁,都是今年才入宫的。女史奉上名册,我摆一摆手,莞尔向怡然道:“我若当真做不成这尚仪了,这些事还需你多盯着些,人也由你来挑吧。”
怡然颌首应了,从女史手中接过名册,扬声道:“丝雨是谁?”
一宫女脱列而出,约莫十一二岁,一福身道:“奴婢丝雨。”
“去沏茶来。”怡然的吩咐言简意赅。丝雨转身退去,片刻,端了三盏茶上来,怡然和尹尚食喝了一口就蹙了眉头,我执杯一啜,面色在半温的茶水流过喉咙的同时冷了下来。
丝雨瞧出我们面有不悦,又不知是哪里出了岔子,我等着她开口,可她又一直忐忑地保持着沉默。我无奈地与怡然一望,怡然淡淡一笑,语声无波无澜地向她道:“若在御前服侍,把这只有六分热、连茶香也散尽了的茶水呈上去,你接下来的日子,大抵是可以在浣衣局度过了。”
我接口道:“还有,宫正吩咐你去沏茶之后,连应也不知道应一声。莫说是在御前,在哪做事也不能这般没规矩。”她惶然跪地,却还是不言不语,我笑意淡泊地凝视着她,又说,“明知上位不悦,却连一句认错求情的话也不会说,你以为你有几条命?”
我微微侧首,看向尹尚食,笑颜中带着明了的不满:“有劳尹尚食,尚食局的好规矩我是见识了,这些丫头我会带回尚仪局慢慢教好。”
言罢,不待她有任何回答,便站起身,怡然也会意起身,尹尚食只好向我们一欠身:“两位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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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0-16 21:10
正文3 02.册封
我与怡然先回了尚仪局,将她们交给司赞,便向广盛殿行去。我告诉怡然她不必与我同往,怡然却不放心,坚持要一道去见陛下。我在觉得温暖的同时亦觉无奈:若他真无意册封,那再多去多少人又能有什么用呢?
广盛殿门口,郑褚眉宇间略有焦灼地向我低语道:“可算回来了,陛下方才问了一句。”
我轻轻一福:“有劳中贵人。”便移步入殿。
他正读着折子,我不言不语地行过去,接过墨兰手中的茶盏奉上去。同样的事情我在过去的几年里做了无数次,无非是跪坐案旁将茶放在案几上再起身侍立一旁就是了,从来没出过岔子。唯独这次,起身前看到他的面容时,脑海中蓦地慌乱,一时失神竟踩了裙摆,一个趔趄跌了回去,手在案上一扶,连带他面前的案几也移了几寸。
他眉头一皱转过头来,见是我时似乎一愣:“晏然?”
我俯身拜下去:“陛下恕罪……”
他一笑:“没事,起吧。”我直起身,向前移了移,要去收拾桌上被溅出的茶水,被他抬手制止,笑问我,“怎么?身子不舒服?”
我低下头,想着昨晚,胸口隐隐作痛,不自觉地看向那只颜色清凉的淡青色瓷杯,生硬道:“没有……”
他似未察觉我的情绪,眉宇间笑意柔和,犹如晨间第一缕阳光温暖却无炙意,执过我的手,放在他的掌中,缓缓道:“该给你册封了,朕想给你拟个封号,一时间又没什么思路,你自己有想法没有?”
封号?我微一愕,垂眸淡淡道:“散号宫嫔依规矩不得赐封号的,晏然身在奴籍能得陛下眷顾已是天恩,万不敢再破这个规矩。”本该是无比温顺之语,我却无法抑制言语间的生冷,字字出口,只余疏离。
他无声一笑,伸手将我揽近了些,眼中似有些歉意。我内心一番挣扎,终还是和顺地倚在了他的肩上,只听他说:“你随在朕身边这么多年了,朕不愿委屈了你,想封你做从六品才人。”
按大燕朝目下的嫔妃品秩,宫中嫔妃自上而下分三夫人、四妃、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女,再往下的从八品宝林、正九品良使、从九品采女皆属散号。其中九嫔中,昭仪、昭媛、昭容秩正二品,称“上三嫔”;淑仪、淑媛、淑容、修仪、修媛、修容则低上半品,称“下六嫔”。九嫔以下,自正三品至从五品共二十七人,便是“二十七世妇”了,除却正三品的充仪、充媛、充容、充华都只有一人外,往下的婕妤、贵姬、贵嫔皆设四人,再往下正五品姬五人,从五品容华六人。自正六品起,属“八十一御女”,正六品、从六品的美人和才人各九人,正七品九仪各一,从七品琼章、瑶章各九,正八品婉华、穆华、闲华亦是各九人。再往后,散号宫嫔便无定数了。
宫女晋封宫嫔,多半是采女,偶有良使,能直封宝林已属罕见。从六品的才人却是位列八十一御女之位,且是八十一御女中地位较高的了。我在宫中并无背景,位份能高些自是好的,可又难免要遭人侧目。我思量着,总还是细水长流为好,低眉回道:“奴婢适才刚说不敢要封号破了规矩,若是直封才人,这规矩岂不破得更大?”
“有例在先,云清皇后侍奉神宗时,便一举封了从三品充媛。后为仁宗宫嫔,更直封的正一品夫人,朕封你个才人又算什么破了规矩?”
我本该嫁人为妻,如今封得再高也只是天家妾室。他毁了我的婚事,什么样的位份也弥补不了。我按捺不住心中的怨恨,言辞愈发不留情面:“云清皇后贤良淑德,与仁宗伉俪情深,奴婢不敢比。”我离开他的肩头,垂首跪坐,羽睫轻颤地轻声细语,“再者,即便奴婢得封宫嫔,不再在奴籍,可兄妹仍在奴籍不说,故去的父母更是负着罪名,奴婢独居高位岂能安心。”我哽咽着,有无数的委屈与隐忍压在心头,件件皆是难以言述的痛苦。忍耐再三,终是忍回了借机求他宽恕兄妹的求情之语,敛身一拜,“父母纵使有罪,也仍是晏然的父母,百善孝为先,求陛下|体谅。”
伏地许久,眼中只余上襦广袖上淡色的刺绣纹路,心里却揣测着他现在的神色。他重重一叹,轻一抬我肩头示意我起身,扬声叫来郑褚:“晓谕六宫,攉封尚仪晏然从七品琼章位,赐居瑜华宫汀雨阁。”
“陛下……”我一开口便被他制止,他平淡道:“不要多说了,这是朕能给你的最低的位子。”
一向干练的郑褚犹豫了一瞬,才道了“诺”,又向我道:“恭喜琼章娘子①。”
我也只好领旨拜谢,郑褚躬身退出去传旨,我亦站起身,行至案前几步处屈膝一福:“臣妾也先告退了,该按规矩去拜见两位太后和皇后娘娘。”
他一颌首,又道:“你与怡然婉然素来交好,眼下怡然是宫正,事务繁多,婉然便赐给你做个管事宫女吧,也是个伴。”
我正要推辞,婉然却已在一旁一福,喜滋滋道:“诺。谢陛下,奴婢定侍候好琼章娘子。”
新封宫嫔,按礼要先去拜见太后,再拜见皇后,最后再去见自己宫中的主位嫔妃。婉然随在我身侧,低低地问我:“娘子是先去见皇太后,还是帝太后?”
“虽则帝太后是陛下生母,但皇太后是先帝嫡妻,帝太后多年来也一直以皇太后为尊,先去拜见皇太后。”我说着,睨了她一眼,又道,“旁人就罢了,你和怡然不许跟我生分了,私底下还叫姐姐,不然我可不答应。”
御前服侍之人众多,除去大监郑褚不说,就只剩我和怡然婉然是当年一起从太子府跟来的,这份自幼结下的情谊,我不想就此疏离了。
婉然吟吟一笑:“诺,听姐姐的。”
皇太后所住的长乐宫在皇后居住的长秋宫东南侧,与长秋宫西南边帝太后的长宁宫相对。旨意已传遍了后宫,长乐宫门口,两列宫人齐齐向我一福:“恭贺琼章娘子晋封之喜。”
我微微颌首,向为首的那名宫女道:“瑜华宫汀雨阁琼章晏氏依礼拜见皇太后,有劳通报。”她虽在皇太后身边服侍,但也属尚仪局管辖,从前也就算我手底下的人,算是相熟。
她欠了欠身子,语声清越动听:“娘子稍候,奴婢去禀皇太后。”
通报一声最多不过是几句话的事,眼见已是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仍未见她出来,我心中大概有了数,也不着急,安安静静地垂首在外面等着。
果然,又过一会儿,她行出殿外躬身向我一福,道:“皇太后刚刚歇下了。娘子请回吧。”
我了然微笑,点一点头,语声温和依旧:“那晏然改日再来向皇太后问安。”
目下已是未时,皇太后素有午睡的习惯,但从不是在这个时候。之所以叫人这样来回话,不过是不想见我罢了,所以才有意要我等那么久。去见帝太后时也是同样,宫女来回说“帝太后身子不适不便见娘子,娘子请回”,我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依言离开。一直以来,尽管我身在奴籍,尽管我是罪臣之女,但两位太后对我仍是不错,可如今,我只怕已成了她们眼中狐媚惑主之人了。
出了长宁宫往长秋宫走,婉然忍不住悄声对我道:“姐姐,何必再去长秋宫呢?宫里的人办事多机灵,大约你还没到长秋宫,皇后娘娘便已经知道两位太后对你避而不见的事了,又哪会见你?”
我没有回头,仍是往前走着,长秋宫已在眼前,在午后的阳光照耀下平添巍峨。我沉下一口气,缓然说:“就为知道她不会见,我才更要去。”
不仅两位太后,现在整个后宫不知有多少人已然记恨上了我,巴不得赶紧寻我个错处。皇后可以不见我,但我若是不去,错处定是在我了。
才到长秋宫门口,皇后身边的大宫女蓝菊已迎了出来,肃然向我施了万福:“奴婢恭贺琼章娘子晋封之喜。皇后娘娘知道娘子素日守礼,今日必定会来长秋宫拜见,只是娘娘最近太过劳累,已歇下了,娘子明日一早过来问安便可。”
她神态恭谨,言辞不卑不亢,究竟是在皇后身边服侍多年的宫女。我唇角微挑笑意,浅行一礼:“诺,那今日便不打扰娘娘了。”
我回到瑜华宫,一切都已料理妥当。汀雨阁里,一众宫人向我行大礼问安,我坐下来面色不改地受了,待他们起身,我不禁一愣,意外道:“林晋?你怎么……”
林晋笑向我一揖:“陛下说娘子一直服侍御前,在后宫没什么相熟的人,多指两个从前一起在御前的过来能给娘子解解闷。”
我听了他的话,才注意到除了他之外,还有两个宫女诗染和云溪也是御前宫女。我含歉低头,低低道:“我一人受封,倒累得你们一干好好的御前宫人都不能再在御前做事。”
诗染眉眼一弯,笑了一笑:“娘子别这么说,在哪做事不是做事,跟着娘子心中还舒坦些。”
我闻言眉头一皱,轻斥道:“怎么说话呢,这话传出去外人还要以为是陛下苛待宫人了。”
诗染知是自己失言,但毕竟是当着众人的面,脸上讪讪地向我一福:“奴婢绝无此意,娘子恕罪。”
我颜色稍霁,端坐着道:“时候也不早了,各自收拾妥当了便歇着吧,明儿个一早婉然和林晋随我一同去向皇后娘娘问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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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4 03.暗争
众人齐声应诺,行礼退去,只余婉然和林晋还在屋内。我叫过林晋,让他一一去查余下几名宫人的家世背景,又让婉然去欣华殿知会一声主位和贵嫔纪氏,我稍后去问安,问她方便与否。不一刻,婉然蔫耷耷地回来回话说和贵嫔正要去见瑶昭仪,要我先不必去了。我看她这副没精打采的样子,拉过她笑道:“这是怎么了?本是意料之中的事,咱今儿个也不是头一次吃闭门羹的。”
婉然满脸的不服,愤愤道:“两位太后和皇后也还罢了,那和贵嫔算什么东西,入宫三年了也还个不得宠的,见陛下一面都难。从前姐姐在御前的时候她怎么巴结姐姐来着,如今却是这般态度!”
她话说得露骨,我并没有多加阻拦。婉然虽然心思直,做事却有分寸,如果有外人在——哪怕是林晋,她也绝不会说出这番话。我拉着她坐下来,仍是叮嘱了一句:“和我发发牢骚也就罢了,不许出去乱说。”又和颜劝她说,“犯不着为此生气,你也知道和贵嫔不得宠,若不是凭着家世连这个位子也坐不到,她又哪敢开罪太后和皇后?不见我左不过是为了自保罢了。”
婉然依旧生气,刚要开口辩驳,云溪进来一福,道:“娘子,绮灵轩沈闲华来了。”
沈闲华?我想了一想,问她:“可是前些日子刚入宫的沈氏?沈太医的女儿?”
云溪答说是,我略一沉吟,向她道:“你去回了她,就说我已经歇下了。”
话音未落,一女声从云溪身后清清凌凌地传来,夹杂着咯咯笑声:“语歆来贺琼章娘子晋封之喜,娘子干什么避着我。”
说着,人已经到了屋中,婉然和云溪垂首向她一福:“闲华娘子万安。”面上皆有些尴尬。
沈语歆双手相叠置在腰间,端端向我施了一礼:“恭喜姐姐。”
她今年才十三岁,一个月前选家人子时入的宫。大约是因为家世一般且年纪尚小,份位是八十一御女中最低的闲华。在她受封前,我教导新家人子礼数的时候,我曾与她闲谈过几句,那时候我告诉她我快要嫁人了,她还送了我一对红宝耳坠作贺礼,笑嘻嘻地告诉我说:“尚仪姐姐要嫁人了我却还能见上一面,可见有缘。没别的东西可以送姐姐,这对耳坠就算贺姐姐新婚之喜。”
现如今,她又来贺我晋封之喜了。
她径自在我对面坐下,双手托着下巴认真地看着我,直看得我不自在,问她:“怎么了?”
她一双眸子明亮地看着我,一字字道:“姐姐骗我。”
我知道她是指我嫁人之事,却无言解释,只淡一笑:“本无意如此。”
她仍是托着下巴,眨了眨眼,认真道:“看姐姐这个样子,陛下说得倒真没错。”
“什么?”我不解其意。因着她年纪小,入宫之后也没侍过寝,面圣的机会屈指可数,不知二人是什么时候聊过,还说起了我?
她坐直身子,敛去笑容,竟瞬间显得成熟了几分:“前阵子我去御花园散心,碰上陛下和静婕妤便一起在亭子里坐了聊了几句。陛下说你在御前服侍了这么多年,突然要嫁人了还真舍不得,婕妤娘娘就开玩笑说陛下如果舍不得就留你做妃嫔好了。结果陛下说……”她轻咳一声,学着宏晅的腔调一叹气,道“晏然那丫头你还不知道?这么多年虽说是身在奴籍做着宫女,心气儿可是一点没减,朕还是让她嫁出去为人正妻的好。”
我心中一动,他终还是知道我的心性为我想过,若不是昨晚喝了酒……我长长地一声叹息,听她幽幽道:“姐姐,其实……这样也挺好的。”
我似无所谓地笑一笑,兀自倒了杯茶轻啜一口:“事已至此,日子总还得过下去,好或不好并不重要。”
“怎么不重要?”她微瞪起眼睛,快言快语地反驳我,“若早早就觉得不好,牵强地活着还不如死了轻省。”
以她的年纪和阅历,说出这样的话我并不意外。也不愿多做无谓的解释,略一静默,带着点乏意道:“但凡活着,总是不如死了轻省的。可很多事,只有活着才能办到,一死了之终归是什么都没有。”
譬如我的兄妹,只有我活着,才有可能再见他们一面。
她安静地低头思索着我话里的意思,我勾唇一笑:“我随口说说,你别琢磨了。日后我这汀雨阁你能不来便别来,不是不爱见你,只是你不能违了太后和皇后的意思。”
她咬着嘴唇点了点头,低低道:“知道,那些事我也听说了。可是……是陛下要姐姐,怎么是姐姐的错?”
我温颜而笑:“宫里的事,你慢慢就懂了;在不懂的时候,谨慎些总是没错的。”
翌日一早,按规矩去长秋宫昏定晨省。昏定晨省之事除却患病或是有孕等情况可禀明皇后免去外,嫔妃每日必做,就如寻常人家的妾室向正妻问安。
今次是我第一次晨省,也是第一次以宫嫔身份去见皇后,半点差错也出不得。不到卯时便起身盥洗更衣,着柑子色对襟上襦,下配象牙色底红梅色桃花枝中袖齐胸下裙,婉然取来菖蒲色帔帛为我搭在臂上。妆台前落座,红药向前一福,浅笑着说:“今儿个娘子头次拜见皇后,奴婢给娘子梳个飞仙髻可好?”
我从镜中淡睨她一眼,悠悠道:“婉然最会梳发髻,交给她来就好。一会儿给皇后娘娘问了安我要去见宫正,你去成舒殿那边问问宫正今儿个当不当值就是。”
红药福身退去,婉然接过梳子,我道:“梳垂发分肖髻。”
林晋上前凑在我耳边低声禀说:“查过了,红药刚入宫没几个月,先前一直做些杂事,没跟过谁,刚才该是无心的。”
我一颌首:“小心点总是好的。”
之所以有此一言,是因瑶昭仪最喜飞仙髻,十日里有五六日都盘着这髻,宫里索性称其为“飞仙瑶髻”或是“瑶髻”了。又因她位份高且宠冠六宫,更是皇后的庶妹,骄横跋扈惯了,宫里人对其多有避讳,在衣饰妆容上也不愿与她相冲招惹麻烦。飞仙髻几乎成了她一人专属,这是六宫皆知的不成文的规矩。听红药要为我梳飞天髻,我难免多心她的用意。
到长秋宫时刚刚卯时三刻,蓝菊见了礼后,边是把我请去正殿等候边是笑说一句:“琼章娘子来得好早。”
昏定晨省,六宫妃嫔皆会到场,座次便是按品秩由高到底排的。我刚封了从七品琼章,宫中比我位份低的宫嫔只有三人,其中胡采女属散号又不设席,我的座位便已是在离殿门口很近的地方了,行上十数步才是皇后的主位。
“这刚什么时辰,本宫就遥遥地见着蓝菊往里请人了,还道是谁来得这样早,原是晏尚仪。”一女子边踏进正殿边朗声笑说,语中带着几许讥刺。我只做不理,站起身施施然一福:“容华娘娘万安。”
随在她身侧的宫嫔遂是眼唇一笑:“容华姐姐忘了,她如今已不是尚仪了,是陛下新封琼章呢。”言毕才像我颌了颌首算是施礼,“琼章娘子万福。”
我淡淡一笑:“穆华娘子好。”
薛穆华也是今次选进来的宫嫔,闺名佳芸。长得颇有几分姿色,但因她父亲只是个县令,虽则入选也仅封了正八品穆华,眼下比我还要低上半品。
任容华冷笑一声,去自己的席上坐了。薛穆华的位子与我相对,也各自落座。皆是静默地坐了一会儿,又有几位嫔妃到了,相互见礼落座后与相熟的人低声闲聊,忽听薛穆华风轻云淡道:“真是同人不同命,当初婉然和琼章一起教习新家人子宫中礼数,如今一个已是正经宫嫔,一个还是宫女。”她一声轻笑,“还不再是御前的人了。”
婉然自顾给我斟好茶,才站在我身侧向她一福,衔笑道:“穆华娘子可别这么说,权当可怜奴婢了。当初是奴婢和琼章娘子一道教习的礼数,如今琼章娘子已是宫嫔,自不怕什么,但陛下若看到穆华如此的规矩,得知是奴婢教的,奴婢可担不起这罪名。”
她一字字皆带着笑意,却又脆生生的很是有力,话里话外是讥刺薛穆华礼数不周罢了。薛穆华气得面色一白,不好说些什么,只得低头饮茶。
“呵,究竟是从前御前服侍的,处处拿陛下压人,也不看看自己现在跟的是什么货色!”这话说得当真不堪,我倏然冷下脸看去,见是夏美人笑容娇艳,也正看着我。
一直在皇后右手边上座沉默不言的琳妃缓缓抚弄着袖缘处缠枝莲织金花纹,不急不缓地话语中隐有怒意:“皇后娘娘和本宫都不在了么?要劳得夏美人评说宫嫔。”
琳妃执掌协理六宫之权,实则却是个不怎么理事的,各项事宜仍是由皇后一人定夺,也鲜少听说她训斥嫔妃。可惜夏美人这话说的不是时候,生生地当着她的面,还是在皇后的长秋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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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0-16 21:10
正文5 04.明示
殿里一时静了下来,等着夏美人的反应。夏美人面上一阵红一阵白,低垂着头到殿中向琳妃一拜:“琳妃娘娘恕罪,臣妾只是……只是……”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琳妃黛眉一扬,厉色道:“只是什么?莫说她如今是陛下亲封的琼章,便是从前,也是御前尚仪,六尚女官之一,要赏要罚也都是要陛下定夺的,何轮得到你来说三道四!”
夏美人无言辩驳,正寂静无声间,皇后在宫人的前呼后拥下入了殿。一众宫嫔齐齐行礼下拜,口道“皇后娘娘万福金安”。夏美人向一旁挪了一挪让出道去,皇后在主位落座后免了众人的礼,只她仍在殿中跪着变得格外显眼。
皇后高绾着凌云髻,一件芥子色的广袖对襟上襦下配着黄丹百褶裙,外披的栗梅色蜀锦大袖衫上整幅的石竹色凤鸟绣纹精细端庄。她目光在我与夏美人间一荡,神色谨肃道:“琳妃方才的话都记着,如今新宫嫔多,若不能守着礼数,就怪不得本宫不顾姐妹情分。莫说是本宫和琳妃,便是两位太后也还康健着,谁若非要僭越,大可一试。”
众人齐声应诺,皇后扫视殿中,问身侧的蓝菊:“瑶昭仪呢?”
蓝菊一福:“映瑶宫差人来禀了,说昭仪娘娘今儿个服侍陛下上朝起得早,要再歇上一歇,便不来向娘娘问安了。”
皇后面容一冷,淡淡道:“知道了,本宫晚些时候去看看昭仪。”
瑶昭仪虽是皇后的本家庶妹,但与皇后不合已不是一日两日了,后宫也是人尽皆知。宫人们私底下都说,若不是因着皇后是嫡出、瑶昭仪是庶出,单凭瑶昭仪这般的得宠,这妻妾之位只怕也要换上一换了。
“晏然。”皇后莞尔一笑,我离座上前一福:“臣妾在。”
皇后和颜悦色道:“你虽是新宫嫔,却是宫里的老人了,素日礼数也周全,也没什么需要本宫叮嘱的。汀雨阁若是缺些什么,直接知会和贵嫔便是,都是自家姐妹你也不必有顾虑。”
这不过是寻常的客套之语罢了,我又一福身:“诺,谢娘娘。”
又闲聊一刻,众人方施礼退出长秋宫。
回到汀雨阁,红药回禀说怡然今日当值,这样一来,我用了早膳后也无事可做,随手抽了本书出来,一读就是一上午。将近午膳时分,婉然气鼓鼓地从外面推门而入:“这帮势利眼的,姐姐好歹也是陛下亲封的琼章,两位太后不肯见又怎样?竟连个来道喜的也没有。”
我放下书,轻支着额头淡淡说:“在御前这些年拜高踩低的事儿见得还少么?这生得哪门子闲气。没人来正好,自己过自己的日子落个清闲,省得惹那些是非。”
刚传了午膳,听得林晋在门外道:“宫正来了。”
我心下一喜:“快请进来。”话毕,怡然已挑了帘子进来,见屋里没有外人,也不拘礼,二话不说就在我旁边坐了下来。
我与婉然相视一望:“不是说今儿个当值么?怎么这时候来了?”
怡然一咬下唇,一张小脸上半点笑意也没有:“心里不痛快,叫清荷替了我了。”
我遂和婉然相视一笑,皆是了然之色:“怎么?当真是让尹尚服作了尚仪了?”
怡然眉心紧锁,满是怒气:“可不?昨儿个晚上就顶上了,这下倒好,本是同等的位子,她仗着年纪长我几岁资历深些,处处挑我的不是,还都是当着陛下的面儿,我反倒半句也顶不得。再这样下去,我这个宫正迟早得被发落了!”
我笑意未减,盛了碗酒酿圆子推到她面前,哄道:“消消气儿,你在陛下跟前服侍了这么久,没出过什么岔子,你好是不好陛下心里都清楚,她要说什么你由着她说就是了。”
怡然直气得顾不得仪容举止,直接端起碗来喝了一口,冷道:“嘁,不就是仗着从前在皇太后跟前服侍过几天。若不是姐姐作了嫔妃,御前哪里轮得上她说话了!”她说着,哭丧着脸央求我道:“好姐姐,你跟陛下说说,把我也赐来汀雨阁吧。”
我揉着太阳穴躲着她,掩嘴一笑:“你可饶了我吧,适才婉然也是一通地埋怨,再让你来,我每天不干别的光开解你们了。”略略一顿,又说,“你好好做你分内的事,须得知道,御前宫人的去留不只是陛下说了算,还有位郑公公呢。”
怡然仍是扁着嘴,低头绞着衣带满是不悦,我笑慰道:“好了好了,今儿个既是不当值了,下午在我这儿歇一歇吧,明天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怡然堵着气“嗯”了一声算是答应,我嗤一笑:“本还想添副碗筷让你一起吃些,看你这个样子只怕气也气饱了,我就不招待你了。”
下午我仍是继续看书,婉然怡然寻了由头把几个小宫女都遣到了院子里,拉着诗染云溪在屋里一起做女红。没有外人在谁也不拘礼,就好像我们都还是御前的宫人,赶上不当值的时候一起聚到我房里消闲。
林晋靠在立柱上打了个哈欠,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水喝着,笑凑上去道:“怡然姐姐这女红做得最漂亮,连陛下常夸。姐姐得空的时候帮我缝个枕头吧……”
他话没说完,怡然眼睛一翻:“您可打住吧林公公,你和婉然说走就走把我一个人扔在御前,我忙着呢,才没空管你。”
这厢正说笑着,听有人轻叩了两声门,红药在外头禀道:“娘子,瑶昭仪身边的折瑜求见。”
屋中一静,几人都整了整衣衫规规矩矩地侍立,怡然四下看看,藏到了屏风后头,我方扬声笑道:“快请折瑜姑娘进来。”
帘子一掀,折瑜浅垂着首进了屋,一身水墨荷花襦裙一看便不是寻常宫女。她走到离我几步远的地方一福:“琼章娘子万安。”
“不必多礼了。”我笑而颌首,“不知有什么事劳折瑜姑娘亲自跑一趟。”
折瑜盈盈含笑,将手中的食盒放在我面前的案上道:“也没什么别的事。我家娘娘亲手做了些果脯给各宫妃嫔,不知琼章娘子爱吃些什么,就挑了娘娘最喜的桃脯。”
我低眉一笑,余光瞥见婉然林晋俱是神色一凛,笑而道:“多谢昭仪娘娘了。映瑶宫离这儿可是不近,姑娘辛苦。诗染云溪,备几道茶点请姑娘去侧殿歇歇。”
折瑜也不多言,随着二人行礼退去。脚步远了,怡然从屏风后出来向门外张望一番,才回过头来,焦急道:“姐姐,瑶昭仪什么意思你不知道?这桃脯不能收!”
我打开食盒,伸手拈了颗桃脯出来递在眼前端详着,暗橘色的桃脯经腌渍通体都呈半透明状,外面淋着一层糖粉,看着很是诱人。复又放回盒中,悠然一笑:“不收又能怎么办?若真是什么值钱的物件还能找个由头推了,果脯罢了,传出去人家还要道咱们多小家子气。”
怡然神色更急:“那怎么办?姐姐你若随了瑶昭仪,莫说两位太后那儿,便是皇后娘娘也势必不高兴的。”
我盖上食盒盖子,抚着盒盖上海棠纹路,徐徐道:“她来‘投桃’,左不过是个试探,我不‘报李’就是了,她能拿我如何?”
折瑜语中有意强调我这份是特意备下的桃脯,意思已再明显不过,“投桃报李”这法子也算是宫里惯用的试探手段了。我若愿意与她一党,就改日回赠一份李脯或是别的李子糕点。瑶昭仪宠冠六宫,新晋宫嫔对她多有巴结,可在宫里多年的我们却明白,投靠了瑶昭仪,兴许能得圣宠,得罪的却是太后皇后。
一时也无它法,只叫林晋让食盒好好封了收起来,往外不论对谁也不许漏半点口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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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6 05.玉穗
接下来半月,宏晅不曾来过瑜华宫。我受封的风头也因此过得很快,宫女得宠为宫嫔多是这样,一朝受封之后就被抛在脑后,有的兴许一辈子也没有面圣的机会了。所以偶尔有个宫女得了幸,人们也都是不怎么在意的,我只因为当日封得高了些才掀起了阵小小波澜。波澜过后,我自然而然地成了众人眼中的失宠宫嫔。
就是在瑜华宫里,我也常听到有洒扫的宫女尽量压低着声音又无法掩去好奇地议论:“看……新封的晏琼章,从前可是御前尚仪呢。”
另一人一声蔑笑:“只怕日后还不如当尚仪呢……”
这样的议论戳在我心上,我当然不悦,却无法反驳。她们说得很对,无论我得宠与否,都不会有先前在御前那般潇洒的日子了。
一个午后,阳光透过窗前的枫树枝叶洒进屋里,地上树影斑驳,就像一张破旧的纸。我看着莫名烦躁,让诗染阖上窗户。
婉然忧心忡忡地走进屋里,告诉我:“和贵嫔那儿来人说请姐姐去一趟。”
我沉吟一笑:“干什么这个样子?主位嫔妃叫低位去不是正常得很?”
婉然面色不太自然,附在我耳边低语几句,我轻一蹙眉:“知道了,不用怕。”就移步往瑜华宫主殿欣华殿去了。
瑜华宫里气氛严肃得发闷,只在微风刮过吹动树上枝叶时有沙沙声传进殿里。沈语歆已经到了,低头向我一福:“琼章娘子。”
我点了点头,径直上前向和贵嫔端施万福:“贵嫔娘娘万福金安。”
和贵嫔“嗯”了一声,蕴笑道:“两位妹妹都坐吧。”
我和沈语歆各自落座,见她满脸疑惑知她还不明此行原委,也不便开口,只等和贵嫔发话。
和贵嫔抚了抚髻上珠翠,语气轻缓,漫不经心:“眼见着暑气重了,不该扰两位妹妹休息。不过这整肃宫规的事,还是要两位妹妹都在才好,回去都各自叮嘱宫人,好好做分内的事。”
我与语歆都道了声“诺”。和贵嫔扬声吩咐带人进来,两名宦官便半拖半扶着一女子进了殿。十五六岁的样子,一身交领襦裙料子算得不错,绣的鸢尾花也精细,该是个得脸的宫女。此时却是发髻散乱,一边脸颊微肿着,我侧头看向和贵嫔,温和的笑意里带着深深的不解:“这是怎么的了?这丫头是手脚不干净还是犯了什么大错惹得娘娘如此不快?”
和贵嫔深吸了一口气,笑颜如旧,意味深长:“若真是手脚不干净,发去慎刑司就是了,哪需要劳两位妹妹走一趟?”她笑容中覆上了些许寒意,随着她的目光直逼向我,“这事儿说起来丢人,不过两位妹妹是自己人,本宫也没什么可瞒着的。”她指一指下面那宫女,连手势中都带着厌恶,“她啊,叫玉穗,仗着有几分姿色,做事也算规矩,在本宫这儿得脸了,还不知足,偏想让陛下多看她一眼,也不想想自己是个家世什么出身。”
和贵嫔说这话的时候慢条斯理,玉穗只是跪在地上低着头一句辩解也无,看样子倒是没冤枉她。明知这一套说到底是做给我看的,我也只能维持着笑容看下去。
沈语歆闻言低啐了一声:“怨不得娘娘生这么大的气,原是个狐媚惑主的……”话说到一半,抬头猛然看见我,意识到了什么,讪讪地闭了口,面上隐有怯意。
我知她是无心之言,向她浅浅一笑示意无碍。和贵嫔接口道:“闲华妹妹怕什么?可不就是个狐媚惑主的?莫说本宫不答应,就是本宫答应又能如何?六宫嫔妃论家世论容貌论才德哪个差了,陛下都未必喜欢,何轮得到她一个奴婢上位!便是得了圣眷也迟早是个失宠的!”
我心里冷笑,和贵嫔这指桑骂槐的本事可真不错,无一句不是直指着我。我垂眸一笑,温声劝道:“娘娘生气归生气,这么议论陛下总是不好的。”
和贵嫔只作未闻,手搭在身旁垫枕上,冷意涔涔:“玉穗,陛下怎么说的?夸你笑起来好看是吧?来啊,把她那一口贝齿给本宫拔了,本宫倒要看看她拿什么做那狐媚子的笑!”
我一颤,玉穗吓得伏地大哭,直喊得撕心裂肺:“娘娘……奴婢知道错了您饶了奴婢这次……”宦官过去押住了她,硬掰开嘴,眼见着钳子便要伸进去,她死命一挣甩开宦官的手,竟直直朝我跪行过来,已是哭成了泪人儿,“琼章娘子……娘子救奴婢一命……求娘子看在从前同是宫女的份儿上救奴婢……”
“哟。”座上和贵嫔冷笑出声,“你倒是会求人,同为宫女?琼章从前是御前尚仪,陛下眼面前数一数二的人,你算什么东西!”她粲笑着看我,一字字说,“你若真有本事做到尚仪的位子,便是狐媚惑主也没人管得了你了。”
见和贵嫔没有宽恕的意思,宦官不由分说地将玉穗拖开,撬开嘴按在地上。我和语歆皆别过头去不忍看,只是一阵阵惨叫不觉于耳,直至疼得晕过去才安静下来。
语歆已吓得脸都白了,我暗自缓了两口气,大着胆子抬起头,见宦官正将一只金碟子端给和贵嫔看,盘中一枚枚白色上鲜血淋漓。
玉穗晕倒在地,满口鲜血顺着嘴角淌出来,浸在襦裙的鸢尾绣花上。宦官连泼了两盆水她才醒来,伏在地上连咳几声,如死灰一般的脸上只余无法言喻的惊惧。因牙齿尽数被拔,两颊都凹了下去,与方才那张清秀的面孔判若两人。
这样的景象,和贵嫔终也笑不出了,冷着脸道:“拔了她的舌头,挑了手脚筋,关到柴房去。”
好狠的心,若是宏晅知道,定不会赐她这“和”字作封号了。
“慢着。”我扶着婉然冰凉的手站起身,走到殿中向和贵嫔一福,“贵嫔娘娘,人死不过头点地。就算她有万般的不是,也不足以动如此大刑。宫中人多口杂,若传出去,旁人还要以为是娘娘心狠手辣。”我抬起头,语中显有威胁,“再者,娘娘觉得,此事若传到陛下那里,陛下会怎么看娘娘呢?”
我说着,笑而看向婉然和林晋,她亦顺着我的眼光看过去。从前侍奉御前的人和如今的御前宫人总还有交情,就算瑜华宫事事都是她说了算,她大约能看住这些嘴,这也是她不敢赌的。
她冷冷地看着我,我亦毫无惧意地回视着她,明明白白地让她知道,只要她敢再动刑,这事就一定会传到宏晅耳朵里。
良久,她轻一笑,终是做了退让:“既然琼章娘子求情,本宫不好不允。来人,把这贱婢拖出去杖毙。”
她冷视着我,眼中的狠意好像是要把我杖毙了一般。我浅笑福身:“谢娘娘。”
殿外没有传来意料中的惨叫,玉穗她已经喊不动了。只有那沉闷地落杖声,听上去比惨叫还要可怖。待宦官拖着尸体进来复命后,我和语歆终于可以行礼告退了。
我走出欣华殿,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手脚俱是冰冷无比。语歆身子一歪,竟连站也站不住,我扶住她,她就靠在我肩上哭了起来。
回到汀雨阁,我呆坐了很久,心乱如麻。
我知道,在宫中,没有家世背景已难免要受冷眼,若再不得宠日子只会更加难过。可即便难过,也好过惨死。我若因得宠遭人侧目陷害,没有家世相助只怕难逃劫难。
婉然沏了花茶端给我,沁人心脾的茶香此时却半分安抚不了人心。我问她:“那玉穗的尸体……怎么处置的?”
婉然低头喃喃道:“能怎么处置,扔去后山罢了。”
我怅然一叹,叫来林晋:“你去给玉穗置个棺材,带两个人去一起把她葬了吧。以后都记得这个日子,每年烧点纸钱去。”依今日和贵嫔的狠辣,若没有我晋封宫嫔这一茬,玉穗大约也是难逃一死。但若不是为了做给我看,她也许不用受那般折磨。再往深里想,若没有我这个先例在,她兴许也不会去做那惑主之事……
就算这一切都与我无关,在她求我时我吓得愣住没能及时出言也还是我的错处。这是我在成为宫嫔后牵涉的第一条人命,但大约不会是最后一条……
我要避开。
“婉然,去把瑶昭仪那日送的桃脯拿来。”我突然要那桃脯,婉然愣了一愣,但见我脸色不好也为多问,立即去取了来。
我抚了抚盒子上的海棠花纹,打开盒盖,木讷地将桃脯一枚枚吃下去,甜得嗓子发甜发腻,却甜不到心里。
婉然在旁看得发怔,唤了我几声,我也无心应答。吃了大半盒,我才像还了魂一般,直勾勾地盯着盒子里剩下的一颗颗橘红色,目光挪也挪不开,声音略哑地苦笑着,自言自语道:“若是刻意要避,总还是避得开的,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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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0-16 21:11
正文7 06.婉拒
喉间似有千万只虫子咬噬般发痒发麻,逐渐地呼吸急促喘不上气,在婉然惊慌失措地去传太医时,我已经神志不清了。云溪扶着我躺下,我很快就睡了过去。
一股苦涩涌入口中,我醒过来,看到的却是端着药碗的怡然。喉咙里的不适已经减去大半,只还有些沙沙的痒意。我蹙一蹙眉,坐起身从她手中接过碗,难免责怪了一句:“你怎么来了?快回御前去,都作了宫正了,自己还这么没规矩。”
“自己贪嘴,还好意思一本正经地说怡然?”带着笑意的反问让我悚然一惊,侧头望过去,宏晅正负手站在门边看着我。急急将药碗放在旁边矮几上就要下榻,宏晅踱着步子过来:“别多礼了,歇着。”
他坐在榻边,端起药碗舀了一勺吹凉后送到我嘴边,我避了避,别过头去。
他忍不住一笑:“躲什么?朕还能喂你喝死药不成?”
我心中烦乱不堪,自小对桃脯杏脯过敏,本是一点也吃不得,后来大了一些,身子也好了不少,偶尔吃上个三五颗是无碍的,这次大量吃下桃脯为的就是引发敏症。本意是要借此避宠,哪知他会此时出现在汀雨阁。
其实,我从前生病,他也时常前来探望。吩咐厨房做两道我爱吃的点心或是挑几件模样精巧的首饰带给我,再在我房里小坐些时候,陪我闲聊解闷。那个时候,林晋曾不知轻重地当着他的面调侃我说“到底是晏姐姐在陛下心里的分量重,宫里得宠的娘娘病了陛下也未必有这样的心思”。这话听得我周身一悚,慌忙去打量他的神色,他不以为意地说笑道:“就是对她照顾得太周到了,弄得她愈发娇气,总小病小灾不断。”
我嗔怒而笑地回给他一句:“那陛下别来看奴婢就是了。”
他拿起药碗,边是一勺勺舀起放下冲凉边道:“那不行,惯坏了你就扔下不管也太不仗义。来,吃药。”
同样的情境此时再出现,只让我恨意更盛。按林晋当初所言,他待其他嫔妃都没有这般心思,我现在也是他的嫔妃了,还能受到这般待遇,我也许应该觉得幸运才对。
但……这一切,根本不该发生。
我忍不住心底的怨恨,猛然推开他的手,褐色的药汁溅在床单上,迅速晕开。
“晏然!”他微愠地一声低喝。
“臣妾万不敢劳陛下这般照顾,陛下请回。”
他沉默良久,终是将药碗重重搁在一边,高声一唤:“白芷。”
一个宫女应声而入,行稽首大礼,朗朗道:“奴婢白芷叩见陛下、叩见琼章娘子。”
宏晅向我道:“晏然,白芷懂些医术,以后就留在你身边侍奉吧。”
自我册封以来,他赐下四个御前宫人随在我身边已引起了不少的议论,如今再加赐,我身边的宫人便超出了琼章仪制。我想要拒绝,又不肯与他多言,怡然垂首一福:“陛下,琼章娘子自册封以来宫中议论便从未停过,再加赐宫人只怕……”怡然语声弱去,打量着他的神色,他始终只是看着我,我低头淡道:“怡然说的是,臣妾自己小心着慢慢调养也是一样的,不劳陛下再加派人手。”
宏晅沉吟片刻,一颌首:“也好。”摆手叫白芷退下。
郑褚进来一揖,低垂着眼帘贴在宏晅耳畔低语了两句。宏晅眉毛一轩,道:“就说朕正忙着,晚些再去。”
他换了个姿势坐着,伸手托起我的背,不顾我的身子在被他碰到时的陡然僵硬,强把我揽在了怀里。他身上带着龙涎香与琥珀香混合的气味,温暖无比,却无法改变我话语中的生硬与清冷:“臣妾的身子无碍了,陛下不可为臣妾耽误正事。”
他的手指轻抚着我的脸,怜惜中隐有歉意:“没什么大事,这些日子事务多疏忽你了,今天就在这儿陪你。”
我观察着郑褚的神色,见他并无为难,大概确不是什么大事,也就不再多说。他低头看着我,我下意识地也抬头看着他,他嗔笑说:“眼睛睁这么大累不累?你再睡一睡吧。”
不看他也好。我依言闭上眼,搭在他胸口的手感觉着他均匀的一起一伏,心中五味杂陈。有那么短短一刻,我几乎觉得是嫁人为妻还是与他为妾有什么相干?我与他,到底有八年的情谊,而那安夷将军姓甚名谁我都不知……也仅仅是那么短短的一刻,我又陡然清醒。他是帝王,不是我的夫君,这种贪恋是要不得的。再者,就因他那一时冲动,我从此不可能再嫁人为妻,晏家唯一境遇尚好的女儿,也落得了个只能为妾的下场。我想着,背过身去,自己将被子裹紧了些。
心思莫名烦乱,根本睡不着,又知道他就在身后,连转过身去也不行。闭着眼睛就是无法抑制的胡思乱想,想起那一晚,想起惨死的玉穗,甚至想起在太子府从小到大的大事小事。气恼地将被子捂在脸上,想把这些想法全隔在外面。
感觉肩头被他拍了一拍,他的声音隔着一层被子听上去远而沉闷:“晏然,朕知道你为什么心烦。”
我一滞,缩在被子里淡淡道:“陛下何出此言,臣妾只是发了敏症身体不适……并没有心烦。”
他的笑不太真切,带着玩味的不屑说:“宁做穷人|妻,不做富人妾。这话你十岁的时候就说过,朕没忘。”
他一字字说得很轻,却一下下重重击在我的心头。没忘?若当真没忘,我现在就该是安夷将军的未婚妻子,等着他下旨赐婚。他的话停了,大约是在等我的反应。我脸上的冷笑难以抑制,说出的话却仍是娇柔无比:“儿时的话当不得真的。何况陛下也不在‘富人’之列,更加不会是穷人。陛下是大燕的帝王,天下女子哪个不想做天子宫嫔的?”
他嗤声一笑,似乎觉得我这番言论很是可笑:“旁的嫔妃这么说说也还罢了,晏然,你随在朕身边八年了,朕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他伸手拽开我覆在头上的被子,我没有阻止,任由着他拽开,然后转过身面朝着他,语声清淡:“那陛下觉得臣妾是什么样的人呢?”
他深深地看着我,眉头微蹙,眼中情绪复杂却又叫人看不出个所以然。因他是半倚着,玄色直裾的下摆就铺在我眼前,衣缘上游龙暗纹精致得直刺人眼。我将视线从那暗纹上移开,对上他的双目,盈盈而笑:“便如陛下所说的,臣妾随在陛□边八年了。可臣妾为什么会随在陛□边八年您也清楚,臣妾当年全家获罪,即便是今日,兄长仍在充军,小妹仍在奴籍。臣妾打小就知道哪些人是惹不得的,臣妾是什么样的人,也取决于做什么样的人能让自己活下去。”自七岁开始,我是获罪的晏家人里离皇室最近的,却从未为家中多说过半句话。只因我心中有分寸,无论我在御前做到什么位份,但凡政事都非我可横加干涉,一时冲动莫说救不了家人,更会让自己万劫不复。
对于我的这些心思,我想他也是清楚的。所以这些年来,即便已熟悉到私下可不分君臣主仆,但我的家人仍是我们之间从不曾提及的话题。他下旨为我册封那日是我第一次破这个例,今日是第二次。那一次是为免得封过高引人侧目,今次则是刻意惹他不快以便避宠,归根结底,还是为了活着。
他身形微动,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轻笑道:“是什么样的人,取决于做什么样的人能让你活下去?呵,所以你从七岁起就已是费尽心机步步为营了?倒是看不出你有这样的心思。”他语气不善但却不是怒意,分明是识破了我的疏离之语又不戳穿。
我低头一默,亦不愿说破,沉沉道:“到底相识已久,臣妾的心思,陛下总是明白。那么旁的话,想来也不必臣妾多言了。”
他目光一凛,面色阴晴不定地端详着我,仿若刚刚认识一样。一声冷笑,他起身离榻,衣袍夹风地离开了汀雨阁,扔给未能反应过来这突然变化的宫人一句:“回成舒殿。”
我并未起身恭送,依旧躺在床上,淡泊地道了一句:“恭送陛下。”
在他离开后,房里沉默了好一阵子,婉然犹豫的语声在榻边响起:“姐姐,你何必……”
我睁开眼:“你听见了,何必多问。为了活下去,陛下明白。”
婉然便噤了声,却是林晋在旁一叹:“娘子怕是谬了,但凡宫嫔,总要有圣宠才好活下去。”
“不,不是。”我扬唇一笑,看向他,“我说的是活下去,不是要活得多好。”
此后便是长久的沉默。我闭上眼睛歇息,却在睡与醒之间往往返返,总在即将入睡时被一股突然而至的烦躁拉回清醒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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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0-16 21:11
正文8 07.废黜
在此之后,后宫更加确定了我在一朝得宠之后便再不得圣眷,汀雨阁愈加的门可罗雀,正合了我的心思。听说我大病未愈,皇后索性免了我的昏定晨省,这样一来,我连与各宫嫔妃的走动也皆省去了。眼见着是不可能再复宠,和贵嫔见此也就懒得在我身上多下工夫,在汀雨阁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过得静、过得平淡。
怡然时常在不当值的日子抽空来看我,这也是唯一让我知道后宫发生了什么的途径。其实以我今日的境地,后宫发生了什么我知不知道都没什么关系,只是觉得太多的闲暇时光无处打发,她说什么我也就都听着而已。
比如在几日前,陛下驾临欣华殿,不知因什么原因龙颜大怒,禁了和贵嫔的足;
比如瑶昭仪惹了帝太后不快,可碍在陛下的面子上,最终也只是斥了几句了事;
再比如,竫姬当面冲撞了琳妃,陛下听闻了此事却没说什么,仍按原本的意思晋了竫姬为竫贵姬。
我心下清楚怡然是特意捡了这样的事来说给我听,无非是要我明白在后宫之中宠辱皆在一朝一夕之间、作为宫嫔圣眷是何等的重要。我仍只是权作不明的静静听着,然后继续我的闭门养病。几次之后,怡然终于无奈地挑明,我给她的答复也只是那句“我不需要活得多好,我只要活下去”。
而无论是和贵嫔瑶昭仪还是竫贵姬,她们的宠辱也都是因为想要活得好才惹起的。
有那么一段日子,我觉得这辈子大概也就这么消磨了吧,加之每三年便有几位新宫嫔入宫,晏然这个名字,大概很快就会彻底从他的印象中消失了。
可在那个午后,忽然有得脸的宦官带着人吵吵嚷嚷地进了汀雨阁,林晋进来禀说:“是皇太后身边的人,请娘子去一趟。”
我虽是疑惑不解,也只得理了妆容,出门去见。那人叫张茂充,长乐宫的掌事宦官。他向我欠了欠身,面无表情地道:“皇太后宣琼章去一趟。”同是在宫中多年的人,这般的态度一看便知绝无好事。婉然取了件大袖衫披在我身上,低低道:“娘子小心着凉,奴婢随娘子一起去。”
我点一点头,回看了林晋一眼,林晋垂首一躬身,未言。
这一路走得很安静,我和婉然都没有去问张茂充皇太后为何召见,他若想说自然会说,如不想说问也没用。到了长乐宫正殿门口,他方退到门边让出道来,颇有些阴阳怪气地道:“臣就不随着了,娘子请吧。”
我浅浅颌首,提裙入殿。在皇太后面前目不斜视地行稽首大礼下拜:“臣妾晏然叩见皇太后,皇太后万福金安。”
良久沉寂,沉寂得好像殿中无人一样。我保持着下拜的姿势一动不动,心中大是疑惑究竟出了什么事。
须臾,皇太后的声音才传来,低沉得犹如厚重的乌云压过心头,带着令人生畏的威仪:“抬起头来。”
始抬起头,就见皇太后右手一扬,盏中茶水迎面向我泼了来。一时躲闪不及,温热的茶水带着片片茶叶尽数泼在了脸上。我心中惴惴,不敢伸手去擦,俯身又一拜:“皇太后息怒。”
“息怒?”皇太后冷笑一声,抑扬顿挫间皆是嘲讽,“从前倒没看出来,御前尚仪还有这般的本事!才做了几天嫔妃,就连宫中主位也动摇了。”
我一惊,额头仍是触着地面未动,丝丝凉意直入心间:“臣妾不知皇太后何意,请皇太后明示。”
又是一声冷笑,皇太后静默了一瞬,道:“哀家问你,和贵嫔是怎么一回事!”
和贵嫔?我想了一想,应道:“和贵嫔确是瑜华宫主位,但臣妾近日养病,皇后娘娘免了臣妾的昏定晨省,和贵嫔那里便也多日未去问安了。不知皇太后所言何事。”
“和贵嫔自入宫至今做瑜华宫主位三年了,好好的什么纰漏也未出过,你刚到瑜华宫几天就让陛下禁了她的足了!晏然,哀家倒真是小看了你了!”皇太后语中怒意愈盛,我心中大惊,不知她缘何会将此事与我扯上关系,言语间亦隐有惊慌:“皇太后明鉴,臣妾养病已逾半月了,未离开汀雨阁一步,陛下亦未来过汀雨阁。”我抬起头看向皇太后,神色坚定无比又仍是恭敬,“贵嫔娘娘被禁足一事臣妾略有耳闻,却不知缘由,但此事绝非臣妾从中作梗。”
宫女奉上了新茶,皇太后揭开杯盖饮了一口。隔着香茶的热气,笑意看上去很是迷蒙:“倒是一张巧嘴,若不然,哪来的本事小小年纪就做了御前尚仪,又哪来的本事让陛下封你这位子。哀家却不是陛下,没工夫听你这般妖言。来人,传哀家旨意,废她琼章位,贬为庶人,脊杖二十,打入冷宫。”
不禁浑身一颤,虽在来时便知绝无好事,但这仍是我始料未及的。我到底也是天子宫嫔,纵有错处也总要查明了再做决断,怎的今日竟在实情如此含糊的情况下就下旨废位了?心知其中必有复杂原因,却不能问。思量着该如何脱身,直至宦官取了杖来准备动刑仍是无措。皇太后今日是铁了心要废我,我说什么她都断不会听,长乐宫这盘棋对我而言是个死局。
原来即便是刻意想避,也仍是避不过。
宦官请示是否动刑,皇太后笑看着我,蔑然道:“方才不是挺会说的?现在怎么哑巴了?”
我垂首不言,只觉宦官手中那漆了红漆的竹杖红得好像用血染出的一样。原来我谨小慎微地活了八年,最终还是这样的一死。
皇太后的笑靥忽地一变,看向殿门口,隐隐有了些惊慌之意,我正疑惑间,便听那熟悉的声音毫不掩饰怒意地响起:“晏然犯了多大的错,要劳得母后亲自动刑?”
我因是朝着皇太后跪着,不便转身向他行礼,他走到我身边停住脚步,也未向皇太后行礼,只冷冷站着,分明是一脸质问。
皇太后迟疑一瞬,方怒道:“皇帝一向是守礼的,如今为了这狐媚惑主的贱婢,对哀家如此咄咄逼人起来。”
“母后也一向是辨是非的,如今不分青红皂白就下旨动刑废位。”他沉沉一顿,“不知母后何意?”
皇太后淡睨我一眼,“好,哀家问你,和贵嫔禁足一事,与这贱婢有关无关?”
“无关。”宏晅回得斩钉截铁,“和贵嫔擅动酷刑,随居宫嫔皆受了惊,儿臣才禁了她的足。彼时晏然已卧病在床,和她有何干系?”
“随居宫嫔皆受了惊?”皇太后玩味着他这句话,缓缓道,“瑜华宫的随居宫嫔,除了尚未到及笄之年的沈闲华不就是这位晏琼章么?说到底,什么擅动酷刑都不重要,到底是惊了晏然你才如此动怒。不过依着哀家看,那和贵嫔做得无错,狐媚惑主的奴婢留不得。”她说着看向我,笑意盈盈,“今儿个陛下晚来了一步,哀家的旨意已经下了。这事儿就这么办吧,就拿她给后宫提个醒,前些日子刚封了新家人子,陛□边也不差她一个。”
当着皇帝的面不便行刑,宦官闻言就要来拖我走。求情之语被我生生咽了回去,如此时求他,只会让皇太后怒意更盛。却听他怒然低喝一声“住手”,宦官犹豫着放开我,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看着皇太后毫不退让:“这晏然,母后废不得。她是儿臣的嫔妃,儿臣不答应,母后不能废她。”
一句话说得皇太后顿时勃然大怒:“果真是个狐媚惑主的贱婢!皇帝,你莫要忘了哀家还是你母后!”
“是,母后的恩朕不会忘。但也请母后记得,后宫是儿臣的后宫,再退上一步,六宫之主是朕的中宫皇后,这些琐事,不劳烦母后了。”他的话语冷得仿若靴子踩在冬日地上结的薄冰,每一声传入耳中都听的人全身发寒。在宫中时日稍长的宫人,都隐约知道皇帝的生母帝太后虽以皇太后为尊,但实与皇太后是不和的,皇帝与皇太后亦是不和的,我从前随他到长乐宫问安时亦听过多次如今日这般的针锋相对,可今日却是因我而起。
皇太后的胸口几经起伏,他也只面容不改的站在那儿,见皇太后无话再言,才冷然转身,看了我一眼,吩咐道:“怡然,送琼章回去。”语未毕,人已提步离去。我忍着膝盖的酸痛,仍向皇太后福了一福道:“臣妾告退。”方恭顺退去。
走在往瑜华宫的宫道上,宫人们都远远随着,我不言,他亦沉默不语。我知道,他与皇太后之间的争执会愈演愈烈,任何小事都可能成为触发矛盾的由头;再往深了想,朝堂之上的姜家与皇权也会逐渐形成对立之势,若最后是他胜了,姜家将会在一朝间倾覆,而他若是败了……
我停住脚,低头转向他,似全然不知其中错杂般道:“陛下不该为了臣妾与皇太后那样争执。”
他看看我,哑声一叹,话语温柔:“很多事你不懂,也与你无关,委屈你了。”
我默然,又道:“求陛下赦了贵嫔娘娘。”他未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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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9 08.纷扰
瑜华宫门口,他站住脚步,思虑片刻,向我道:“如今闹成这个样子,你在瑜华宫住下去只怕少不得麻烦,迁去锦淑宫吧。”
不禁心下感念他的细心周到,微微一福:“诺,还是陛下想得周全。”
林晋守在汀雨阁门口张望,见我回来大是松了口气,行礼问安。宏晅一笑,随手将拇指上的扳指摘下赏了他:“亏得你办事机灵,救了琼章一命。”
林晋谢了赏,躬身笑道:“不是臣办事机灵,是宫正和琼章娘子姐妹情深,跟臣三令五申若琼章有什么事须得立刻知会了她。宫正掌着戒令刑责,臣哪敢不照办呐。”
这话说得宏晅回头笑看怡然一眼,怡然面上一红,伸手拍在林晋头上,笑斥道:“瞎说什么,陛下刚因着擅动私刑的事办了贵嫔娘娘,你休得给我惹麻烦!”
宏晅朗笑一声,遂握起我的手进了汀雨阁。落座后,他挥手遣退众人,似不经意地问我:“还是和先前一样的心思?”
我哑然一笑,这话几乎是和问“还是想避宠吗”一样的直白了,若不是仗着有多年的情分,我答一句“是”就是断送自己的前程甚至性命;但若不是仗着有多年的情分,他也断问不出这样的话,如此既然他问了,我便也老实回答了:“是,更是了。”不过一朝得宠就已成了皇太后的眼中钉,若我现在再去争,只会过得更加艰难。
他了然笑道:“你只想着去避开那些麻烦,怎么不想想朕可以为你免去那些麻烦?”
我低垂羽睫,语气彷如漂浮空中的柳絮,幽幽的抓不住:“因为很多事情并非臣妾能够左右的,陛下亦不能左右。”我知这话是会令他不悦的,但却是凿凿事实。后宫宫嫔众多,是非亦多,他并非事事都能知晓,亦非事事都能管得过来。即便能事事都管,也总有些决断要出于权宜,或许他确有心护我,可也难免有些事会有心无力。
再者,那一夜的事,于他于我终是一道隔阂,我再无法与他坦然相对。
他对此未加置评,苦笑着一摇头:“朕纳你为妃嫔,不是为了要你避着朕的。”他面容微沉,“你就是从前做宫女的时候,对朕的态度,也没有像如今这般恭敬过。”
我知他实是怪我态度疏离了,只作不明,抿唇莞尔道:“陛下是天子,天下子民哪有不对陛下恭敬的。”
恼意在他眉宇间一闪而过,我低一低头,又言:“皇太后仍在气头上,陛下不可为妾室惹怒嫡母,家和万事兴。”说着站起身,深深一福,“臣妾恭送陛下。”
因着话语间字字句句都是似是为后宫和睦着想,他分明不悦又动怒不得,仔细地打量我良久,气得一笑:“琼章自己好生养病吧,朕走了。”
长乐宫一事,让皇太后颇失颜面,长乐宫上下自是严守口风不会对外宣扬;我又向宏晅表明了心迹,他也断不会再往外说。因此我在长乐宫险遭废黜、得皇帝相救一事鲜有人知,外人看到的仅是我突被陛下降旨搬离瑜华宫改去了锦淑宫居住。
锦淑宫只有两位宫嫔居住,一是同样位列八十一御女的夏美人,一是最末等的采女胡氏夕冉。宫中连主位也无,因夏美人尚算得宠,位份也算锦淑宫最高,诸事都由她暂理。
胡采女与我是差不多的情境,她从前是梧洵行宫的宫女,半年前得了圣眷故而封了采女,之后再未晋位。循理来讲,我与她该是有些惺惺相惜的,但实际并非如此。论及身世,在得封之前她是中家人子,我身在奴籍,她显是好过我的;可我一举晋封琼章,她只在采女之位,难免心存嫉妒,又见我目下也是失意着,说话愈发的难听。
在锦淑宫偶然遇见的时候,她也未向我见礼,言语尖刻寒酸得不堪入耳:“究竟是个奴籍出来的下作坯子,打扮得花枝招展有什么用,连瑜华宫也不愿留你,你还指望陛下多看你么?”
家中自小教导德容言功之事,后来入了太子府,虽是为婢,这些方面也素来注意,蓬头垢面在我看来实是不堪。此时虽在病中,仍每日整理妆容,听她这样说,虽生愠意,也懒得争执,脚下未停地继续行去。她的话却不停,且是提高了嗓音生怕别人听不见:“倒不如死了这条心,将那些珠钗布料省下来打赏下人,好歹日子好过些,还省得作践了那些好东西!”
我眉毛轻挑,顿住脚步却不看她:“胡采女这话错了,家人子也好,曾在奴籍也罢,今日到底是陛下的宫嫔,女德自不可废。看来采女自幼没学过这些,我劝采女回去内修吧,没的丢了陛下的脸。”
胡采女陡然大怒,疾步过来指着我骂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来训我!你若不是在御前待了几天哪有今天的位子,好自为之就是了,时时拿陛下出来压人简直滑稽!”
我侧头看她半晌,见她几分妩媚的美目里羞恼掺杂,一声轻笑,转身施施然离去。婉然忍不住在我身旁小声道:“亏得她也是个小主,说话这样难听,传到陛下那儿绝没她的好处。”
我摇一摇头:“别管这些子闲事。也不是她的错,家里小门小户的本是不懂这些,一朝封了宫嫔也难有改进。”
婉然撇一撇嘴,又道:“昨儿晚上回家省亲的静婕妤娘娘回宫了,姐姐不去见见?”
我一怔,思虑了片刻,道:“现在这个情形,她未必想见我。罢了,她是婕妤,若想见我随时可来召见,我就不去自讨没趣了。”
婉然点一点头,扶着我回了静月轩。
第二日,果然有荷莳宫的宫人来请,说是静婕妤的意思。我更了衣,穿了身颜色清淡素雅的兰花纹交领襦裙,梳了个寻常的发髻,随他们去了荷莳宫。
静婕妤没有在正殿见我,宫人直接请我进了内室。
她正坐在窗前做着女红,我盈盈向她一福,口道:“锦淑宫静月轩琼章晏然见过静婕妤娘娘。”
她抬头一看,忙过来扶我,嗔道:“这是成心让我生气,昔日作宫女时都没这么多礼。”
我们一并坐下,宫女奉了茶又上了几道点心,她轻轻蹙眉,斥道:“不长眼,知道娘子有敏症还呈桃脯上来,快换了去!”
宫女忙将桃脯撤了告退。可见她虽离宫月余,却对近些日子的事情渐渐了如指掌,我微一笑:“姐姐还是这般消息灵通,半点不会让晏然吃亏。”
她扑哧一笑:“听着可不像夸我。不过这些个事情我确是听说了,你啊,心思比谁都细,嫁个粗莽的武官才是亏了,如今做了嫔妃也好。”
她说着,小心地打量着我的眼色,我颌首道:“我知道姐姐这是给我宽心,我的心思姐姐最是知道的。不过事情已是定局,我不安心也得安心。”她面上稍显了悲意,我便转了话题,问她,“伯父伯母近来可好?”
“顺风顺水,一切皆好。”她眼波流转,“还念着你呢,阿母叫我置了些首饰给你,可眼见着你如今自己做了宫嫔,想是用不着这些了。”
我闻言霎时瘪了嘴,瞪着她道:“姐姐变着法的欺负我,伯母给我的东西也要扣下!”
打闹嬉笑,九重宫阙之中我到底还有这位姐姐宠着。她是赵家嫡长女赵氏庄聆,当今帝太后的侄女,而她的父亲赵恒,帝太后的兄长,是我的救命恩人。当初全家获罪的时候,若不是他将我送进太子府,我现在指不定在什么样的人家里做奴婢呢。
闲聊几句,她忽而问我:“听说你本是住在瑜华宫,怎的突然搬去了锦淑宫了?那夏美人和胡采女可都不是好处的。”
我一叹,将其中缘由细细同她说了,又道:“夏美人和胡采女也就是说话不中听些,也不敢闹出什么大事。我看那胡采女倒是可怜,在锦淑宫时时小心谨慎,处处巴结着夏美人,夏美人在陛下那儿也不多提她一提。”
她手持着一块绿豆酥,一声轻佻不屑的笑:“到底是胡采女跟错了人,以为瑶昭仪得宠就能带着她们一干人都得宠。瑶昭仪才不是那会和旁人分宠的人,容得下夏美人不过是因为夏美人有那个姿色能帮她留一留陛下罢了,胡采女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分量。”
窗外一声鸟雀嘁喳,似是有几只相斗,断断续续不绝于耳。我支手倚在桌上,慵懒地揉着太阳穴:“庄聆姐姐听听,就跟这鸟似的,也闹不出什么大乱子,就是冷不丁地出来叫两声惹人心烦。”
庄聆一笑,看向窗外,意味深长道:“本也不是什么珍惜的鸟儿,偏偏如今在宫里了,咱还不好就这么网了去。若不然我改天跟陛下请个旨,你来荷莳宫住算了。”
我笑笑,摇了摇头:“那倒不必,我这么会儿工夫连迁两回宫,不定又怎么惹人说呢。倒不如,姐姐给我想个辙,让这鸟儿替我叫。我想让她叫她就叫,我不想她就闭嘴,拿来解闷,不是很好?”
庄聆犹豫了片刻,沉思着道:“她那个心思,倒是不难办,却不值得费这些工夫。”看向我,略一笑,“算了,也不是不值,终是能让你在锦淑宫过得好些,日后你们两个对夏美人一个总好过你一个对付她们两个。”
我遂低眉一笑:“还是姐姐疼我。”
庄聆故作豪放地掳了掳衣袖:“你且说吧,要我拿什么小恩小惠替你收买这位胡采女。”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是编辑们排榜的日子~《晏然传》跟了榜……于是认为这篇文还可以的亲~戳一下收藏吧戳一下吧戳一下吧……收藏数直接影响榜单位置T_T……阿箫拜谢T_T……网页收藏不管用TAT……求戳页面上那个[收藏此文章]……
正文10 09.变故
我略一思忖,执笔蘸墨,在纸上写了个字递给她。她接过去一看,眉眼一弯:“这丫头,还跟我玩起哑谜了。行了,按琼章娘子的办,娘子等着胡采女找你谢恩去吧。”
那日我在庄聆的菡思殿与她一起用了午膳,回到静月轩又闭门歇下。待这件事毕,锦淑宫的局势多少是要变上一变的,那时,夏美人自也不敢妄动了,我的日子也好安心过下去。
不过五六日后的一个晚上,成舒殿的宫人抬着小轿来了锦淑宫,但不是如常般请了夏美人去,而是往胡采女的澜曳斋行去。我站在静月轩门口遥遥看着,直到那一顶小轿又从眼前离开。这后宫谁都不是傻子,荷莳宫那边自有办法让她知道这是得了谁的好处,她但凡有些眼力总要去向庄聆道谢的,而庄聆,也自有办法让她知道这归根结底是谁的意思。她谢不谢我倒还在其次,至少在此之后她会明白在我背后亦有高位嫔妃撑腰,言语间便不敢那么放肆。
一夜好眠,次日醒来,婉然便笑向我道:“姐姐可是醒了,胡良使已经在外面等了些时候了。”
“胡良使?”我一愣,“陛下晋了她的份位么?”
婉然浅浅笑道:“可不?昏定晨省完了便去荷莳宫便见了婕妤娘娘,而后就往这边来了。林晋请她先坐她也不肯,就站在外面等姐姐起床呢。”
我一哂:“她是刚晋封的人,这般等可不合适。”便起身更衣梳妆,虽是让她们动作快些,仍是用了一刻的工夫。
到了正厅,见她果真是如婉然所说端端地站在那儿等,笑道:“听闻良使昨日侍奉陛下,今日晋了份位,恭喜良使。”我轻一颌首,又说,“我这几日病着,睡得多,良使有什么事知会宫人一声就是,何须在这儿等着?”
她双颊微红,听我说话时一直低着头,见我语毕方规规矩矩地一福,道:“夕冉多谢琼章娘子。”
我虚扶她一把:“快坐。良使这是什么话?谢我做什么?”
她正坐下来,脸上神色犹不自然,扭捏道:“当日多有得罪,多谢娘子不计较,还为夕冉举荐……”
“什么举荐?”我止了她的话,笑吟吟道,“说到底是你自己心思聪敏陛下喜欢罢了,与我并无干系。”
她讶然地看着我,不知道我究竟什么意思。我平静地回视她,不急不缓地告诉她:“良使日后行事注意分寸,都是天子宫嫔,万不可把话说绝了。我做的事,不过是想为自己图个舒心自在,你实在不必谢我。日后你我还要同住锦淑宫,相互帮衬着总是好的,良使说呢?”
她咬了咬牙,讪讪道:“从前是夕冉不懂事,如今对娘子心服口服。怨不得陛下喜欢娘子,娘子确是比夕冉宽容大度许多。”她站起身,又向我福下去,“夕冉今儿个去拜见了婕妤娘娘,婕妤娘娘直说夕冉有眼无珠,不该跟了良玉阁那一位。她本就是个事事爱与人比的,哪里会管我的死活。”她絮絮地说了很多,有委屈也有懊恼,听起来多有些前言不搭后语。我听罢点头一笑,未加置评:“婕妤娘娘素来明事理,她的话你是该听上一听的。我只想图个清净日子,你与良玉阁那位还是好好处着,莫要让陛下觉得你恃宠而骄才好,那一位背后可也是映瑶宫呢。”
她恭谨地垂首应了:“诺,夕冉谨记。琼章娘子的心思婕妤娘娘也告诉夕冉了,可夕冉不明白,琼章娘子为何这样。”
“因为人各有志,良使你是个不服输的,但我只想活得平平静静。既然婕妤娘娘什么都跟你说了,我也就不瞒你了。”我停了一停,告诉她,“你不必奇怪我为什么帮你,我只是忌惮良玉阁那位罢了,她事事跟着映瑶宫,我怕对我不利。偏偏你是个直性子,她想做什么定是要通过你来做,自己避得远远的。与其出了事拿你顶罪,还不如趁早让你知道你跟的是什么人。”
胡夕冉面露惊色,低头认真地想了想,狠然道:“娘子说得是,我先前竟这么傻。娘子若不说我还察觉不到,那日对娘子出言不逊,也是那天在良玉阁时她说了娘子许多不是……”
“这些话就不必说了。”我断了她的话茬,向她道,“这其中是怎么回事我心中有数,本也没有怪你的意思。”
胡夕冉退去后,我看着窗外已显颓势的桃花,面上冷笑沁出。后宫就是这样,诸事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众人费尽心思去争的,说到底不过是那个人的宠爱。对她们来说兴许是值得的,因为这多少关系着一家荣辱兴衰。而我对而言,这必是不值得的,我已是孤身一人,荣耀对我而言毫无意义,我不必为了那些虚无的东西赔上性命。
再去见庄聆的时候,她将那一方宣纸叠好了放在我手里,看着我的神色极是复杂:“好个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
我低眉浅笑:“左不过是知道胡夕冉心思浅罢了,旁人哪有这么好解决的。”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笑意悠远:“她心思浅是一方面,有人刻意合你的心思倒是真的。”
我一怔:“姐姐?”
她搭着我的手,一声嗤笑:“那日我一提她,陛下就问我是不是和你有关,我又哪里瞒得住?陛下说给你这个面子,才召幸了她。”她睇视着我,眉间隐有悯意,“你何必这样避着陛下,就算皇太后刁难你,可陛下若是喜欢,你就总有一席之地啊。”
我反握住她的手,反问道:“为了这或许有或许没有的一席之地,值得么?再者,这一席之地要来又如何呢?没有谁值得我去这样争。”
“你这性子……”她长长一声叹息。
随着夏日的临近,天气愈加炎热,争奇斗艳的百花皆显了颓败之相。荼蘼盛开,宣示了春天即将逝去的事实,而炎炎夏日,终不是平淡的意义,我渴望平淡的心思也在这个季节交替之时被倏然打碎。
消息也是从庄聆那里听来的,朝堂之上有人旧事重提,翻出八年前的旧案,请求陛下再次追查此事。更有人直言说当年先帝惩治不言,不足以立威。我自然知道这些都是幌子,说到底他们想动的是赵家。但,这却是我的底线,我无法容忍父母在辞世八年之后一次次被人以这样的原因提起,一次次斥责他们谋逆。当年的事情我虽不清楚,可我深刻地记得父母去世前的神色,一言一语间皆是不平。
我心底一直觉得,他们是含冤而死。
在立夏那天,左相姜承泰谏言再施严惩以振天威,其中就包括毁晏家祖坟宗祠。我闻言眼前登时一黑,被婉然扶住。晏家宗祠现在已无人祭拜,祖坟亦无人清扫,一个没落至此的家族仍要被他们这样拿来用作工具与敌相争,累得晏家先祖不得安息。在这些人眼中,礼义廉耻究竟为何物!
我银牙狠咬,问荷莳宫来的宦官:“陛下怎么说?当真要掘我晏家祖坟不成?”
宦官躬身道:“婕妤娘娘要娘子宽心,如此无理的要求,陛下必不会答允的。”
他离开后,我扶着婉然的手,喉间迸发出一阵凄笑。自小便知晏家是数代簪缨的世家,后来落罪也罢,朝堂沉浮皆在情理之中。可如今……竟要落得连祖坟宗祠也不保……
我在廊下案几前木然静坐,在初雨将至前的阴暗中,望着院中仍不肯败去的花枝,心中阵阵发闷。荼蘼盛开,春时的花不久后便会落尽,但夏季,仍是不缺新花斗艳的。榴花茉莉菡萏,皆会在这样的季节里开得绚烂夺目,占尽风光,也就不会有人再去想那春时开败的花了。
那么,若有人想移开那些残花改种这些开得正好的,大抵也不会有多少人反对吧……
后宫朝堂,官宦之家,亦是如此。
天边的乌云凝了起来,厚厚重重地一团直往下压着,大约很快就会有一场雨降下。婉然从身后将一件薄斗篷披在我身上,细声劝道:“姐姐,回去吧,要下雨了仔细受凉。”
要下雨了仔细受凉。在雨水中,人可回家避雨,燕雀亦可回巢,不论是锦都城里还是这皇宫里都会静下大半。但,若是宗祠祖坟被毁,这雨水终会直直溅在祖宗遗骨之上,先灵不得安息,晏家尚存的后人自也难安……
倏尔记起年幼之时,我是家中嫡长女,娘曾对我说:“阿宸,你虽是女儿,却是嫡出,也是担着家族兴衰荣耀的……”
也是担着家族兴衰荣耀的。我狠然攥了拳,丹蔻刻得掌心阵阵生疼。芷宸不孝,担不起家族兴衰荣耀,唯可尽力护先祖九泉之下安宁。
纵不求再度崛起,我也要保晏家在这大燕朝可有一席安息之地。
“我到底该如何……争这一席之地……”自言之语一出口,才惊觉自己竟已无助至此,连声音中也带了无尽的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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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0-16 21:12
正文11 010.崛起
婉然知我心中的悲痛,但又无言相劝,默了片刻,静静道:“这些事哪里是姐姐能左右的?姐姐急也没用。如今姐姐已是宫嫔,还是先为自己着想的好……陛下刚下旨册了竫贵姬的母亲为县夫人,姐姐是不是备一份礼以示庆贺?”
她本是没话找话地开解我,却说得我悚然一凛。县夫人属外命妇品秩,位列从二品。竫贵姬的父亲是正三品太常寺卿,其母依礼也只能是正三品淑人,如此加封,可见荣宠。
忽被婉然一语点醒。原来,此时最能助我一力的,便是最避之不及的……帝王的宠爱!一个破败的家族,不再对皇权构成任何威胁,即便是仍遭旁人利用,也仅仅是利用而已,他本就看得懂。时隔八年,晏家先祖能否安息,也只在他一念之间。
我若可得他欢心,他总会留几分情面。呵,后宫不得干政,可但凡有后宫在,妃嫔与帝王日日相处着,明里暗里的又怎么可能全然不干政……
这政于旁人,是为争得更多荣华;于我,却是唯一可保家族平安的法子。唯有我在这后宫争得一席之地,晏家在庙堂上才能得一安身之所。
“娘子怕是谬了,但凡宫嫔,总要有圣宠才好活下去。”这是林晋曾经对我说的话。当时我只觉得,争圣宠是为了活得更好,我只想要活下去,便要避着这些。
我确是谬了。
如今的事,已不是我能否活下去那么简单,累及先祖安宁,不得不争。我是晏芷宸也好,是晏然也罢,我生于晏家,便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晏家任人宰割而坐视不理。
我踏着永昭三年夏的第一场雨走进宫中寺庙,恭恭敬敬地焚香祭拜。这大抵是我最后一次以这样干净的双手敬佛了,过了今日,我要为了晏家尊严一步步向上爬,这双手便免不得要沾血。
然而,就算这双手被血浸透,我也要让他们知道,晏家即便已经破败不堪,也没有任人宰割到可以让他们随意的掘了祖坟。
毕竟,晏家嫡长女今日还是天子宫嫔。我抬头看了看遮住这逐渐细密雨滴的油纸伞,纯红的光滑伞面被雨水打湿后反着幽幽的微光,好似涂上了一层淋漓的鲜血。
虽是下了决心,我仍没有主动去找宏晅。如此大的变化只会让他生疑,然后他很快就会猜到其中缘由,察觉到我不过是为了家族而对他加以利用,彼时我必连自保也难。
我只遣了婉然去长秋宫向皇后禀明我身子痊愈,恢复了昏定晨省,与其他嫔妃的走动也逐渐多了。
如此早晚能碰上宏晅,只要见面,接下来也就不难了。
出人意料的是,六月底,太医禀说胡夕冉有孕,宏晅大喜之下晋其正八品婉华位,更破例赐了个封号。封号选的是个“愉”字,和悦愉快之意。庄聆闻之却不禁眼唇笑道:“字是好字,这么听来倒像是合了你当初给我的那个‘渔’字。”
此等喜事,当然要备上一份厚礼送去。婉然挑了一对砗磲手钏、一柄汉白玉如意,我又加了一支红宝钗子,由几人分别端着去了澜曳斋。
澜曳斋里,各宫的贺礼已堆了半屋子,自然不是因为她晋位,只是她腹中的孩子不可小觑。她一见我,便苦了脸:“姐姐看看这一屋子的东西,本想着与姐姐熟络了,姐姐不会弄这些虚礼了,结果姐姐这便来了。”
我在她额上一点:“来恭喜你你还不乐意了。东西不多,就三件,还都是你平日里用得上的。”
宫人将东西放下,退到屋外,我与她坐下闲聊些保养事宜,很快又有别的宫人进来送礼:“恭喜婉华娘子,夏美人让臣给娘子道喜来了。”
宦官说着奉了幅画上来,胡夕冉道谢后又赏了他银两,在他退下后向我抱怨:“亏得还位居美人,这么小气。”
我斜她一眼,打开那幅画,不觉屏了息:“呀,麒麟送子图,还是前朝李元的手笔,这贺礼可是不俗。”说着环顾四周,旋即笑道:“挂在妹妹这卧房里倒显得格格不入了,婉然,你给婉华娘子拿去书房挂着。”
婉然接过画退下,和澜曳斋的宫女一道往书房去了。胡夕冉不屑地撇一撇嘴,坐了下来:“麒麟送子倒是个好寓意,可我才不信她是真心贺我。姐姐不知道,自我得宠以来她找了我多少大大小小的麻烦,连带着昭仪娘娘也不悦。”
我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知道你委屈,可你现在有着身孕,孩子是第一要紧的,旁的事都可缓缓。陛下子嗣不多,你能平安生下这个孩子陛下就绝不会亏待你,旁人也不会看轻了你。”
我望向门边那摞得高高的贺礼,一件件都是珍品,笑中冷意淡淡道:“你也知道,这些贺礼都是冲着你的孩子来的。你好好的把孩子生下来,有机会做了一宫主位,她们才会真看在你的面子上给你送礼道喜。再则,这些礼不论是谁送的,但凡有吃食,务必让太医验过了才好,半点疏忽不得。”
在此之前,后宫仅有一子一女,宏晅当然对这个孩子很是重视,几乎日日去澜曳斋看望。两位太后的赏赐也几乎日日不断,因此胡夕冉虽位在八十一御女中的最末等,却是后宫之中最炙手可热的人物。
我真心希望她能平安地生下这个孩子,时时去陪她解闷,也时常读些医书叮嘱她该注意些什么。
终于,一日陪她一起用了午膳后,宫人来禀说“陛下来了”。我面色微一沉,旋即笑向她道:“陛下来看妹妹,我就不多打扰了。”
我曾告诉过她我想图个清静,她自然明白我是什么意思。当下也不多留,向我欠了欠身:“姐姐慢走。”
我遂离开了澜曳斋,直弄得婉然不知我的心思,问我说:“姐姐不是说为了晏家要……怎么还避着陛下?”
我斜斜睨她一眼,淡淡道:“若不然岂不是做得太明显了?就算她心思浅不起疑,也难保
陛下会起疑。”
婉然蹙一蹙眉,又问:“那姐姐打算怎么办?总不能这么等下去。”
我嫣然一笑,告诉她:“一会儿你去太医院找沈太医,算好了时间,我要他在陛下准备离开的时候刚好到锦淑宫。”
婉然立即明白,点一点头,转身去了。
晚膳前,沈太医便到了,却是随在宏晅身后。我面露讶色,忙行大礼:“陛下万安。”
宏晅道了一声“可”,伸手扶我起来,隐有担忧地问:“身子不舒服?”
我仍如从前般疏离地挣开他,垂首道:“略有不适罢了,陛下不必记挂。”他的手微微一僵,陡然放下,无声地一叹,自去案前落座了:“沈循,给琼章看看。”
沈循看一看我的气色,问道:“不知娘子有何不适?”
我道近日总是胃口不佳,且是昏昏沉沉的,睡又睡不安稳。沈循为我把脉诊了片刻,方揖道:“并无大碍,只是夏日暑气重引起的食欲不振,娘子只需注意避暑便可。”
我便谢过了沈太医,叫林晋送了他走。宏晅笑问我:“你这静月轩不是挺凉快的,比成舒殿还要强些,怎么还弄得中暑了?”
我垂首不言,婉然在一旁快言快语地埋怨我说:“娘子就是不爱老实歇着,日日往澜曳斋跑,能不中暑么?奴婢劝还劝不住,大概也就陛下能管住娘子了。”
“日日往澜曳斋跑?”宏晅轻笑一声,面上的不快逐渐明显,“朕也日日往澜曳斋跑,倒是一次也没见着你。”
我默然以对,他面色更沉:“你就连一面也不肯见朕?”
“陛下,姐姐她……”婉然急于要为我出言辩解,见我站起身又将话咽了回去,随我一并跪下谢罪,我道,“陛下恕罪,臣妾从前是为求自保不敢见,如今更是虑及大局不能见,却从未有过不想。”
他奇道:“虑及大局不能见?你所言何事?”
我犹豫一瞬,俄而斟酌着道:“臣妾听说,前朝近日对臣妾家中旧事多有议论。若此刻侍君,臣妾怕背上狐媚惑主扰乱朝政的罪名。”
屋中霎时安静无声,他没有叫我起身,我只盯着裙摆上的月白色四合云纹垂首不语。那四合云纹是以金线绣出来了,针脚细密,看得久了很有些灼目。他冷声一笑:“你倒是什么都知道,朕若当真毁了你晏家宗祠祖坟呢。”
我断然回道:“陛下不会。”
他一声短促的鼻哼:“你怎么知道?你晏家当年那个罪名怎么办都不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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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12 011.事端
我抬起头,直对上他眼中的玩味:“陛下若真觉得晏家当年的罪名如此严重,就不会封臣妾这个琼章的位子了。”
他回看着我,犹自笑道:“那是当初,如今朝堂之上对此多有议论,你怎知朕不会应下此事封朝臣的嘴?”
这话说得倒像小时候的赌气之语。那时我身子弱,宫里分到太子府的血燕十有□倒是被我这个太子府尚侍吃了。所谓吃人的嘴软,我偶尔惹他不快了,他便会威胁说“你再多说一句我就去告诉母后太子府的血燕其实都是被你这个身在奴籍的丫头炖了。”
我总是一副不服输地表情抬头顶撞他说:“殿下才不会说呢!”
他就低着头眉目带笑地再反问一句:“你怎么知道?”
总之他是一次也没有说过,否则我早不知道被发落到哪儿去了。 我想着想着,不禁笑了,全没察觉到自己笑出了声,听到他问我“笑什么”才回了神,我盈盈笑着向他道:“陛下别问臣妾怎么知道的,陛下还记不记得太子府的血燕了?”
他一怔,想了一想随即面上一红,微显窘迫:“在这儿等着朕呢?快起来。”
我站起身复又在他身旁落座,他轻轻一叹息:“你知道朕的心思,知道朕不会做那等荒唐事,怎么就不信朕能护你周全呢?朕的后宫虽不止你一个,但与朕有如此情分的只你一个,朕不会让你委屈。”
他语中深有无奈,我浅浅一笑:“不是臣妾信不过陛下,但总不好因为臣妾惹得两位太后不快。臣妾那日说的‘家和万事兴’也并不是有意推脱之语。”他等着我的下文,我微微一顿,又道,“陛下待臣妾好臣妾素来是知道的,但眼下什么也不如愉妹妹腹中的孩子重要。待她平安生下孩子,臣妾自会想办法讨两位太后的欢心。两位太后认可了,臣妾才可安心。”
他面色一黯,淡泊道:“你是有心。若想讨太后欢心,去找母后便是了,皇太后那儿……”他睨了我一眼,“不是你尽力就能愉悦的。”
我心底暗自惊讶他竟对两位太后的称呼也已如此泾渭分明了,颌首一笑:“诺,听陛下的就是。”
我仍是未出言留他在静月轩陪我,胡夕冉有着身孕不能侍寝,他也没有去夏美人的良玉阁。今晚的言辞实在很是冒险,意在提前消除他的疑虑,让他知晓我不再避宠与家中毫无干系。但若一言不到位,亦有可能触怒他,治我个干政的罪名也未可知。
接下来的几日,我也不曾主动去见过他。去澜曳斋看望胡夕冉时,亦是听说他在便不再去。婉然对我的做法愈加不解,更多的是为我着急,在她三番五次的催促下,我只得告诉她:“陛下现在对我这样好,是因为数遍后宫也就我一个人敢这么避着他。得不到的总比投怀送抱的看着新鲜。”
婉然哭笑不得地白我一眼,凑近我说:“姐姐你可当心别把陛下的胃口吊倒了!”
又过了两天,昏定晨省后回了静月轩,简单地吃了些早餐,仔细理了妆容,挑了件樱色花枝纹绸子对襟襦裙穿上。我显少穿这样明艳的颜色,又梳了堕马髻,坠珍珠插梳两枚。站起身对镜看了一看:“去澜曳斋。”
正俯身为我整理绦上挂穗的林晋抬了抬眼,低着头道:“娘子,现在陛……”
“你什么也没说,我也什么都不知道。”
林晋双手一滞,会意地改口:“是,臣什么也没说。臣是想提醒娘子一声,现在暑气愈发重了,娘子注意着避暑。”
澜曳斋的院子里,几株新移栽的榴花开得正好。石榴素有“多子”之意,倒是应了澜曳斋的景。
还未进门,就听屋内传出胡夕冉的笑声,便也笑而朗声道:“刚走到院子里就听妹妹笑得开心,日后生下的孩子必定也是个爱笑的。”身子一转,便见屋里并不止她,宏晅正坐在她身边,面上登时生了窘意,屈膝福道:“陛下万安。”
他只一点头:“坐吧。”
我过去在他们二人对面坐下,颇为尴尬地低头不言,宏晅打量我一瞬,笑道:“鲜少看你穿这样的颜色,很好看。”
我低头局促地绞着裙带,喃喃地解释说:“愉妹妹有着身孕,想穿得喜庆些来见妹妹。”经了前几次,我与宏晅间已多少生了隙,一时气氛冷了,胡夕冉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我只得主动找话道,“方才可是有什么趣事,逗得妹妹这般高兴?”
宏晅手一点愉婉华,笑嗔道:“她啊,变着法子地讨赏,又说什么都不缺。逼得朕没办法,问她是不是要朕给她建酒池肉林才好。她说酒池肉林劳民伤财,让朕着人快马加鞭给她送些荔枝来便是了。”
我听了神色微变,暗觉她太没分寸,如此议论昏君之事,宏晅心情好也罢了,若心情不好难免要怪她。也不便表露什么,徐徐笑道:“陛下才不会做这些事叫妹妹背上千古骂名呢,不过陛下若是不知该赏妹妹些什么,臣妾倒有个主意。”
宏晅一奇:“你素来点子多,说来听听。”
我瞧着胡夕冉微微隆起的小腹,颌首笑言:“做母亲的,怀胎十月最是不易。倒不如陛下为妹妹画一幅像,一来对妹妹而言自是珍贵,二来待得孩子长大了也可看看,当年他在母亲腹中的时候,母亲是个什么样子。”
言罢宏晅点了点头:“别出心裁,倒是不错。”又看向胡夕冉,问她的意思。
胡夕冉点一点头,呢喃道:“也好,日后还可告诉这孩子,这画是他父亲画给他母亲的。”言语间盈盈含羞,这样如夫妻般的日子莫说她享受,我亦是羡慕的。只是我知道这个人绝不能当做夫君看待,又不好提醒她。
进了书房,宏晅自在案前坐下来。我环视一圈,目光落在墙上悬着的一幅麒麟送子图上,抿唇微笑:“这是个吉祥寓意,妹妹就坐在这图边上让陛下将图一并画进去可好?”
夕冉才要应好,宏晅笑起来:“故意给朕找麻烦,你轻巧地一句话,要让朕画个画中有画出来?”
我含笑瞟他一眼,跪坐案边为他研着墨,道:“陛下既然应了要作这画,就要合了妹妹的心意才好,怎能敷衍了事?”
他摇头笑笑,也不再推脱,执笔蘸了墨。
我一直低头磨墨,却见他画了不过几笔,蓦然离座起身:“婉华!”语中显有惊慌,我一惊,侧头看去,方见胡夕冉眉心紧蹙,捂着小腹伏在地上。不及思索,忙冲出书房叫来宫人,扶她回卧房歇着,又叫宫人传太医来。
太医诊过后道是动了胎气,宏晅眉毛一挑:“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动了胎气?”
太医一时说不出个所以然,又怕宏晅动怒不敢直言自己尚不知缘由,我在旁笑着解围道:“陛下别急,总要叫太医慢慢查了才好禀明。所幸妹妹无事,能查出原因日后小心着便是了。”低头一思,又道,“不如先请了麒麟送子来镇一镇,求个平安?”
宏晅一沉:“也好。”便吩咐郑褚去书房请了那麒麟送子图来,又吩咐太医道,“婉华的所有吃食一一检查,不得疏忽。”
太医领命,让宦侍将愉婉华吃过的东西一件件端来细查,连桌上摆着的几碟蜜饯也依次验了。我看着他们的神色,好像哪件也没有问题。不一刻,郑褚亲自捧着那幅画进了门,寻了个合适的地方吩咐宫人挂上去,正有位太医在旁检验胡夕冉的妆品,神色陡然一悚,看向那画,又走近几步看了一看,猛然向宏晅跪倒。
宏晅知他是查出了问题,神色一黯:“说!”
那太医连头也不敢抬,只跪在地上道:“陛下,这麒麟送子图中麝香分量极重,久悬于室内必致小产。”
我面色一白,急忙跪下,俯身叩首:“臣妾为求平安一时心急,未想到这画有问题,陛下恕罪。”
宦官已手脚麻利地摘了那画拿出去,宏晅面上一阵阵起了怒又一次次按下去,这明摆着是后宫之间的有意加害,他自是恼的,并不看我,转过头握了握胡夕冉的手,柔言问她:“你这画,是哪来的?”
夕冉已吓得愣住,惊惶不已地想了一想:“是夏美人……是夏美人送来的……”
宏晅一凛:“夏美人?”
“是……是夏美人……”见他似有不信之意,胡夕冉越显慌乱,指着我道,“陛下问晏姐姐……那天姐姐在的。姐姐来给我道喜后刚好赶上夏美人送了这画来,姐姐说挂在卧房里显得突兀就叫人拿去了书房……”她也是宫女出身,不比夏美人有家世背景还有瑶昭仪做靠山,自是害怕担这个陷害高位的罪名,越怕阵脚越乱,又转向我问,“姐姐你还记不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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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13 012.险棋
我故作沉吟地想了一会儿,方点头道:“记得,是陛下下旨晋封那日。其实妹妹大可不必这样慌,宫中贺礼往来皆有记录,查一查便是。”
宏晅神色淡淡,很难寻着什么喜怒,他扶着胡夕冉躺下,一句听似随口的吩咐:“传夏文兰来。”
虽是语气随口,却听得我心底一凛。他鲜少直呼嫔妃的名字,更不会这般连名带姓地去叫。
胡夕冉躺下来,一只手死死攥着他的衣摆,好像怕失去什么一般,他也不在意,任由她拽着,只安慰她不必害怕。夕冉脸上慌乱渐消,却是惧意更甚,这种事总是让人冷静下来后就愈发后怕。她贝齿轻咬着嘴唇,依依垂泪道:“美人娘子平日里刁钻些也就罢了……可到底是同住一宫……她怎么能……”
宏晅抬手抚在她面上,抹去她双颊上顺下的眼泪,宽慰道:“别怕,朕会为你查清楚。”
我只跪着一言不发,他朝着胡夕冉坐着,又似乎根本没在看她。就这么无声了许久,直至宦官带了夏美人进来,他转向门口时才注意到我,似初醒般地恍然一怔:“晏然,起来吧。”
“谢陛下。”我站起身,行到他身侧,方向夏美人一福:“美人娘子万安。”
察觉到他的目光在我身上一扫,吩咐宫人说:“给琼章添个垫子。”
宫女取来蜀锦鹅绒软垫,我施施然落座,便见夏美人在他这样略有刻意的忽视中已有了些慌意,仍是强作镇定着。宏晅没有看她,执起茶盏来抿了一口茶,又单手将茶盏放回桌上,看向夏美人,仍未言。
夏美人越发心虚,战战兢兢道:“不知陛下传臣妾来何事?”
宏晅的轻笑中仍是不带半点怒气,口气亦是平淡如常:“朕问你,那麒麟送子图可是你送给愉婉华的?”
夏美人一颤,好像是想了一想,才笑着答道:“哦……陛下说的可是李元那幅?是臣妾所赠。”她语气勉强,可见是不愿承认的。无奈宫中赠物均有记录,她不得不认。
宏晅“嗯”了一声,又淡泊问她:“那朕再问你,那麝香是怎么回事?”
她悚然大惊,面色蓦地白如纸,慌忙跪下,却是吓得缓了两口气才说出话来:“臣妾……臣妾不知,陛下说的什么麝香?”
“太医说那画中麝香极重,你不知情吗?”宏晅的语气仍是不带起伏,就好像这全然只是寻常的问话一般。夏美人又是缓了一缓,面容平静了些:“是,臣妾不知。只觉得李元的画作已难寻得,婉华妹妹怀着龙嗣,自是该送稀世珍品才配得上,恰巧那画又是麒麟送子图……兴许……兴许那画中本身就带麝香,臣妾不识香未能辨出,陛下恕罪……”
明明能有无数的理由去辩解,她就算一口咬定是被旁人动了手脚也能让宏晅多信几分,可她偏生挑了这最不着调的说辞。我禁不住地一声冷笑,慢条斯理道:“画中本就带有麝香?夏姐姐,亏得你也知道那是李元的画作,亏得你也知道他的画作已难寻得。这画,就算是他临死前所作,至今也有好几百年了,也不知这到底是什么样的麝香,过了几百年还未散去不说,婉华妹妹接触了那么一小会儿就动了胎气!”
夏美人冷汗直流,欲辩又在无可辩,慌了片刻,只得连连叩首道:“臣妾一时糊涂……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我还道她好歹也会再争上一争,谁料她竟如此轻巧地就认了罪,当下也不再言,微微侧头看向宏晅。宏晅面上终是起了几分怒意:“传旨下去,美人夏氏谋害皇裔,着即废为庶人,打入冷宫。”
夏文兰的哭求陡然停住,又很快再度爆发,比方才更加的撕心裂肺:“陛下!求陛下饶臣妾一次!臣妾知罪了……”
荣辱当真变得如此的快,从位居正六品的美人到冷宫庶人,起落间只是他一句话。没有人为她辩解求情,只余她自己悔恨不已地伏地大哭。我略一打量宏晅的神色,蹙了眉道:“还不带她出去!愉婉华刚动了胎气,哪还受得了这样的惊吓。”
宦官便一刻不再耽搁地拖了她走,她挣了一挣,也知再求无用,只在即将被拖出卧房时猛然瞪向胡夕冉,又瞪向我,眼中恨意令人生惧:“胡夕冉……晏然……一样的贱人!不过得脸几天怀了孩子罢了就来加害我!你们是什么东西……”
我别过脸去不听不理,骂声也很快就远了没了,就像夏美人的一时风光一样很快就寻不到了。我见胡夕冉仍是一副惊魂不定的样子,起身向宏晅一福:“臣妾不打扰婉华妹妹休息了,臣妾告退。”
宏晅略一点头,我退出屋外。
离开澜曳斋,婉然忍不住上前拽一拽我,不甘地抿一抿嘴,道:“姐姐难得见陛下一次,还赶上这种事,真是丧气。”
“有什么丧气。”我微微侧首,回头瞧着澜曳斋那一树榴花,朵朵橘黄明艳亮眼,含笑问她,“你看那榴花开得好么?”
婉然被这没由来的一问弄得一懵,答道:“为庆愉婉华有孕特地移来的,自是好的。”
我凝神望着,只觉那一团团橘色在眼中晕开,晕得唇边绽出了同样明艳的笑意:“五月榴花照眼明,如今七月中了,开得最美的还是这榴花。莫说咱们觉得漂亮,更是陛下的心头之好。咱们替陛下护好了这花,陛下会念着的。”
婉然思了一瞬,惊觉道:“姐姐……你早就知道那画里有……”
我淡淡瞥她一眼,一笑:“好歹在御前服侍过几天,还不至于连麝香都不识得。”
那日,我险些脱口而出告诉胡夕冉那画有问题。忍住未说只是因为我心下思量着,她安然无恙,宏晅未觉心焦,夏文兰又一向合他心意,他定不会严惩。降位禁足是否能保胡夕冉日后平安暂且不说,和夏文兰定是难免结仇。只有让宏晅看到胡夕冉险些滑胎,他才能狠下心废了她。斩草除根方能免去后患。
再则,夏文兰背后的瑶昭仪,对中宫的地位威胁愈发的大了,没有什么比剪去她的羽翼更能讨皇后欢心。
我在静月轩的佛像前,为夏文兰焚起了一柱清香。虽然是她咎由自取,但,她也终是我为了上位而踩下的第一块垫脚石。
关于后宫的旨意,永远不会是仅仅传出一道旨意。比如在当晚的昏定之时,六宫嫔妃就都已知道了夏文兰被废的细节,虽是简单明了没什么可议论的,但她们仍是格外地注意到了我当时在场。
自我册封至今,随居的第一位主位和贵嫔被禁足多日,直至半个月前才解了禁;锦淑宫已是我的第二个住处,原本位份最高的夏氏却在我搬进来不久之后突遭废黜。纵使她罪有应得,可嫔妃们对于我的议论总也难免。
皇后,她定然也是知道这些的。便面容谨肃地训诫一众宫嫔道:“夏氏的事,是个例,各位妹妹都应记住。敢行此狠毒之事,便该知道,不论本宫还是陛下都会严惩。”论起年龄,皇后也不过与宏晅一般年纪。虽是比其他嫔妃都年长一些,也是在桃李年华罢了,谈吐间却总有一种威仪,与娇小妩媚的瑶昭仪全然不同。
瑶昭仪轻打了个哈欠,慵慵懒懒地笑道:“长姐这么疾言厉色地干什么?倒好像我们个个都是那般的毒妇似的,臣妾等平日里服侍陛下,又哪有闲心在那愉婉华身上下功夫了?再说,不过一个宫女得封的罢了,诞下皇子又能如何?臣妾才不会为这么个人犯夏文兰那般的糊涂。”
瑶昭仪字字清脆声声娇柔,语中不止是讥刺胡夕冉出身,更有嘲讽皇后不得圣宠之意。皇后也不恼,只继续对众人道:“本宫知道各位妹妹不会做出夏文兰那般的事,只提醒一句罢了。时候也不早了,各位妹妹各自散了吧。”
众嫔妃皆起身行礼,先恭送皇后出了正殿方各自离去。瑶昭仪离殿前,侧头向我,笑意娇艳却透着冷意:“当真人不可貌相,生得如此貌美,倒是个不祥之人,住去哪宫哪宫便出事。”
我恭顺欠身,不理其言。随在她身后不远的庄聆走到我身侧笑盈盈向她道:“昭仪娘娘这话是怎么说的?和贵嫔也好,夏文兰也罢,不都是陛下下旨罚的?原因也说得明明白白,昭仪娘娘这话听着倒像是指责陛下的不是了。”
瑶昭仪语笑嫣然:“本宫随口一言,倒引得静婕妤这么多话。静婕妤也犯不着这么急着给本宫安罪名,陛下的心思也不是婕妤左右得了的。若不然,怎么婕妤你嫁入太子府那么多年还是个区区奉仪呢?要不是帝太后下旨,便是在陛下登基之后,你做得了这婕妤娘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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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14 013.转机
这样无礼、甚至是妄议帝王心思的话,大抵也只有瑶昭仪敢说出口。嫔妃们一时都噤了声,看着面前的两位高位嫔妃大是不安。庄聆生性要强,最不喜旁人说她是凭着与帝太后的血亲关系才当上的一宫主位,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却很快平复下来,颌首一笑:“是,庄聆无能,不比昭仪娘娘能做皇后娘娘的随嫁媵妾嫁入太子府,入府便是太子良媛。”这一还击半点不留情面,瑶昭仪说庄聆凭着帝太后上位,可她自己还不是因为有那嫡姐做正妻才能得这般的高位?瑶昭仪一时语滞,庄聆笑意更添了几分,“庄聆纵是赵家的嫡女,自幼与皇后娘娘多有走动,终还是不敌昭仪娘娘与自家嫡姐亲厚,庄聆甘拜下风。”这明摆着是戳瑶昭仪的痛楚,不说她自己,就是阖宫宫人也多少觉得如果她与皇后同为嫡出,后位必定是她的。
瑶昭仪狠狠地盯了庄聆半晌,庄聆无半点怯意地笑而回事,她终是怒然扭头,拂袖而去。一众宫嫔似乎都瞬间送了口气,互相道别回宫。庄聆拍一拍我的手,嗔怒道:“你啊,明明是个能说会道的,非要什么都忍下去,还要我来出这个头。”
我讪笑一福:“多谢姐姐解围。姐姐这是知道我人微言轻惹不起那瑶昭仪。”
她微一瞪:“得了便宜卖乖,下回看我还帮不帮你。”
去荷莳宫与她闲聊了片刻才回了锦淑宫,一进静月轩,便见林晋喜滋滋迎上来道:“娘子,适才长秋宫那边送了些布料首饰来。说是夏美人那事时娘子也在,这是为娘子压惊。”
我一点头:“好好收了,挑套合适的首饰,明日便用。”
夏文兰被废,锦淑宫中就只有我与胡夕冉了,一个从七品一个正八品,哪个也管不了事。因着胡夕冉的身孕,宏晅一时也没有下旨让我们迁宫,亦没有命其他宫嫔来做主位。锦淑宫的规矩就少了不少,很是自在。
到了十月,胡夕冉的身孕已有了五个月,没再出别的岔子。太医说胎像很好,应是能顺利生产。我其间仍未承宠,只是与宏晅见面的次数愈发多了。
秋意已渐渐起了,偶有阵秋风拂过,清凉无比。澜曳斋里那一株石榴树也结了果,一颗颗红黄相间地挂在枝头。我素手给夕冉剥着一颗石榴,将那一粒粒红水晶般的果实喂给她,自己也送了一粒放进嘴里,眉毛骤然皱起:“好酸!”
夕冉一时好奇地看着我,分明是一脸不觉得酸的样子。
我抿了口茶冲了一冲酸味,笑道:“酸儿辣女,你这也太能吃酸了,连我都被你唬了过去,还以为是多好吃的东西。”
夕冉从我手里把剩下的半颗拿过去,自己剥下两粒吃进去:“我也隐隐觉得酸了,但哪有姐姐说得那么夸张。看姐姐这样子哪是吃石榴,简直是吃了醋。”
正在榻上小歇的宏晅忽然睁眼一笑:“朕倒是盼着她吃醋。”
此醋非彼醋,我斜斜地睨着他,促狭道:“‘妒,为其乱家也。’七出之条,寻常百姓人家都容不得,陛下倒好,盼着臣妾吃醋。"
宏晅犹是笑着,阖目继续小睡。夕冉仍是说话不经思虑,脱口便道:“姐姐满口的女德七出,端然是个当家主母的样子。”
我一惊,忙侧头去看宏晅的反应。他倒也没什么不快,闭着眼睛说:“当家主母都像她这个样子,做夫君的全要被逼得休妻。”
夕冉不服,歪着头争辩:“陛下净瞎说,姐姐哪里不好了?”
宏晅深一笑:“犯七出。”
“哪一条?”
我也好奇地看向他,不知他要说我犯了七出的哪一条,他看看我,简单地吐了两个字出来:“无子。”
我红了脸,从夕冉手中夺过石榴继续剥给她,羞道:“陛下别拿臣妾开玩笑了,妻妾之分泾渭分明,今儿的话传出去,臣妾又要被人说是狐媚惑主了。”
他闲闲道:“倒还是朕的不是了,可不是你自己先提的七出么?本就是休妻的条例,你拿出来说了还要怪朕不分妻妾。”
我手一顿,确是自己失言在先了。当即俯身一拜:“臣妾没有觊觎后位的意思,陛下恕罪。”
“知道,起来。”他又一笑,“真是说不得你,要么怪朕不是,要么二话不说谢罪。你不累朕看着都累。”
宫女端了水来给我净手,我细细洗去手上沾染的石榴汁液,取过帕子擦干。坐到他身旁,托着腮看他:“陛下才不讲理,小时候总嫌臣妾没规矩,如今臣妾改邪归正学规矩了,陛下又说看着都累。”
他抬手就在我额上弹了个响指:“怎么就把你留在身边让你天天跟朕顶了?早知如此,当初就该不应太傅这个要求,你该到哪为奴就到哪去。”
我揉揉额头,得意一笑:“晚了,陛下不仅留了臣妾还封了臣妾做嫔妃。”
几日后,他宿在了静月轩。
那天,他把我搂在怀里,笑意清浅:“前几天说起七出,朕到真希望有一天能拿七出之条要求你。”
我惊诧之余,虽是动容,也只能守着礼道:“皇后娘娘与陛下夫妻伉俪,臣妾岂敢想这些。”
“你晏家若是没倒……”
“即便晏家没倒,臣妾也只能是陛下的嫔妃。”我漠然道。他与萧家嫡长女的婚事,是先帝在二人都还不知事的时候就已定下的,连皇太后帝太后二人的侄女都未能动摇半分,晏家就算没倒,这后位也绝与我没关系。心中明白这些,犹是五味杂陈,不知他今日说出这话是全然的一时兴起还是有着真心。若有真心,哪怕只是一分半分,我也会感念不已。这辈子既然不能再为□,身旁的人能在心里视我为妻便是我的幸运,哪怕只有一时。
他搂在我后背的手动了动,隔着中衣传来些许让人心安的温度。他下巴轻抵着我的额头,声音沉沉道:“若是那晚朕没有强要了你,而是正正当当地下旨册封,你心里会不会舒服些?”
我沉默着不敢作答,心底答案分明。他低头看一看我:“说吧,朕想知道你的想法。”
我略一斟酌,坦诚地低低答道:“‘宁做穷人|妻,不做富人妾。’这话臣妾确是说过,但毕竟身在奴籍这么多年,臣妾知道这想法太奢侈。本已断了念想,若不是帝太后曾明言过要为臣妾赐婚,臣妾不会再有此奢望。”
他转身平躺着,一只手仍半搂着我:“所以,你到底还是怨朕。”
我自已亦是清楚,自受封以来,我心中对他怨恨分明。说出来的,却是每每心中恨意滋生时用来遏制自己的另一番想法:“如今这世上,臣妾最不会怨的人,就是陛下。”我挪了一挪,靠在他胸膛上,温言细语地说,“八年了,若不是陛下事事护着不计较,臣妾大概早就死了。”
我闭上眼,语气轻缓柔顺地说出了八年来最大的一句谎话:“所以,哪怕陛下当真顺了大臣们的意思……臣妾也不会恨陛下。”
他不禁嗤笑:“就算你不因此恨朕,朕也干不出那样的事。”
我听他说得坚决,安下了几分心。伏在他胸口再度睡去。
天色隐隐见亮时,我已醒了,仍闭目歇着。过了会儿,听到身旁的响动,知是他要去上朝了,想起身服侍,又察觉出他有意轻手轻脚地不愿扰了我,就遂了他的心思,阖眼假寐。原想宫人进来服侍也总会有声响,我到时再起来就是,微眯着眼却见郑褚刚迈进房门一步就被他摆手又遣了回去,指了指床榻的方向,意思不可扰我休息。
他竟直接去外屋更衣盥洗了,如今他待我这般的心思,我却……
悠远的一声叹息,我也没其他办法罢了。此时他待我好,可若是有一日腻了,随时可以撇在一边;而我如是托付了真心,便是半分退路也没有的,何苦自己伤自己?
他是帝王,不是我的夫君。
仔细听着门外的响动,直至他离开了静月轩,我才坐起身子。婉然挑帘进来,笑道:“姐姐睡觉素来惊醒,我就知道姐姐定然醒了,当着陛下的面装什么睡?”
“就你机灵。”我横她一眼:“陛下不想吵了我,我当然得合他心思才好。早早起床服侍他上朝的宫嫔多了去了,不差我一个。”
婉然悠悠地倚在床边雕柱上望着我:“但逼得陛下一早上去外屋更衣的,大概是就秀仪娘子一个。”
我听之一凛:“你说什么?”
婉然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犹带着睡意道:“陛下留了口谕,晋姐姐正七品秀仪位。”
我再不敢耽搁,当即离了榻,整理梳妆。晋位之日向皇后问安总不好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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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15 014.周旋
这些日子,因着与有孕的愉婉华亲厚,和宏晅也常得相处,我在后宫的风头本就愈发盛了。这次侍寝晋位后,终是没人敢如当日初封琼章那般对我冷言冷语,纵使心中不悦在面上也会道一句“恭喜”。
晨省散后,皇后差宫人赶上来,赐了两支珠花以贺晋封之喜,我福身谢过后叫婉然接下,蓝菊低眉道:“皇后娘娘午后要去向帝太后问安,娘娘的意思是若秀仪娘子得空,可同往。”
我心中惊喜。自我作了嫔妃以来,两位太后皆对我生了厌恶,皇太后直言要废我入冷宫不说,帝太后虽表面没说过什么,在我几次前去问安时却均是寻了借口不见。两位太后不喜的人,在后宫也难过得安心。今日皇后肯带我去见,便是给了我个与帝太后消阂的机会。
我莞尔恭谨道:“晏然决不耽搁,有劳女官回禀娘娘。”
蓝菊携几名宫娥行了礼,回长秋宫复命。云溪略显担忧之色:“奴婢听说长宁宫那边对娘子一直没什么好话,娘子当真还要去见帝太后?”
晨省刚散,走这条道回宫的不止我一人,我不便直言与她解释,只道:“遵皇后命、服侍太后,这两条皆是嫔妃本分,自然要去。”
云溪还要再语,婉然悄悄将她拉开不让她多问。
午膳过后,婉然挑了衣服送来。我看了一眼,淡黄淡绿相搭的广袖交领襦裙,虽然刺绣精致,但都是素雅的颜色,就连大袖衫也是干净的清淡的草色,半点也不亮眼。当下笑赞她道:“越来越会办事了,刚才还想着你会不会给我拿件华贵的来。”
婉然洋洋自得道:“姐姐当我傻么?帝太后素来不喜女子妖娆奢侈,因此一直也不待见瑶昭仪,我哪能让姐姐触这个霉头?”
衣服素淡,发髻亦是简简单单的百合髻,只以皇后刚赐下的两支珠花做点缀。这样的妆容,比有钱人家的女儿看着还要简单,绝不会惹帝太后半点厌恶。
我到长秋宫时,皇后仍在午休,宫人请我到偏殿歇着,等了大约半个时辰皇后才出来。我起身见礼,皇后一笑,颌首道:“让秀仪娘子久等。”
宫人本是备了步辇的,皇后却道秋高气爽,随意走走便好。我随在她身侧一道走着,她温声问我:“晏秀仪自册封以来,还没拜见过帝太后吧?”
我垂首应道:“是。臣妾做事不周,惹得太后不悦,一直也不得见。”
“做事不周?”皇后了然浅笑,“这些事也怪不得秀仪。”
她的话说得全似不经意,隐有怪帝太后不明理之意。我斟字酌句之下恭敬答道:“臣妾愚钝,不知如何能使帝太后欢心,自是臣妾的不是。”
这番皇后的笑中又添了几许亲和,搭过我的手道:“从前有误会罢了,说开了便好。秀仪终不是帝太后所厌的那般人。”
长宁宫的宫人见我随皇后一同到来,略一迟疑,方向我们行了礼转身入内禀报。不一刻,太后身边的纪尚宫亲自迎了出来,请我们入内。
皇后是日日皆来向太后问安的,行的便是寻常的福礼。但这是我册封宫嫔以来第一回拜见,虽隔的时日已是很长,仍一丝不苟地行了稽首大礼,语道:“锦淑宫静月轩秀仪晏氏叩见帝太后,帝太后万福金安。”
帝太后只“嗯”了一声,我不知这是否算命免礼,维持着大礼的姿势,额抵在手背上纹丝未动。
“哀家有日子未见到你了。”帝太后的声音微显低沉,又寻不到怒意,所谓不怒自威,“上次见你时,你还是御前尚仪。”
我心中一栗,无可作答。帝太后又说:“在奴籍八年,哀家真不曾想到你会有这样一天。皇帝,大约也不曾想到。”后一句话在我心上重重一敲,这是一句听上去并无特别的话,但只是“听上去”并无特别而已。言外却是道皇帝此前对我并无意,是我动了不该动的心思才有了今日结果。我如是顺水推舟地应了,这个惑主的罪名便是扛定了。
我双目凝视着袖缘上的花纹,在理清那纹样走向的同时理清了思绪,轻轻一叹,道:“是,身在奴籍八年,虽是一直服侍陛下,臣妾从不敢生非分之想,忽得圣眷心中也颇觉忐忑。”
“到底历练了八年,进退得宜啊!”帝太后话中带上了分明的讥讽,“哀家早知你心气高,却没想到高到如此地步,许给将军为妻室仍不知足,竟能在出嫁前走出这一步!”
宫女得幸为嫔妃早已是常事,我一直觉得,也许在过去的八年里,我在任何一天成了他的妾,都不会引起什么波澜。可偏偏是在赐婚之前,在只差那一道旨意的时候……无怪两位太后皆认为是我使了什么手段,否则怎会在这个节骨眼上作了宫嫔?
我已跪得膝盖腰背皆觉酸痛,仍维持不动:“臣妾素来感念太后待臣妾的好。自七岁以来,臣妾再不敢奢望此生还能为人正妻。”我话语一缓,覆上了几许凄意,“无论是今日还是更久以后,臣妾都永远会记得太后的这份恩德。此事终是臣妾辜负了太后美意,太后如是不悦,臣妾甘领责罚。”
“这般虚话就不必拿来糊弄哀家了。”我听到瓷盏轻磕案几的声音,帝太后悠悠而道,“连皇太后也动不了你,哀家没那个本事。”
话说到此,我半安了心,看来帝太后今日是没打算如何刁难的。短一思虑,即出言道:“当日确是陛下拦下了皇太后,但……若帝太后想责罚臣妾,陛下定不会阻拦。”
她没想到我会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惊讶之下言语中已深有疑惑:“哦?为何?”
“因为帝太后您……是陛下的生母。”我这般答道。这样的话,在宫中大概是没有几人敢说的。人人都知无论是陛下还是帝太后,都素以皇太后为尊,陛下对皇太后的孝顺也时常多于对生母帝太后。可毕竟相处这许多年,我心知他对皇太后的孝顺不过是做做样子,对帝太后才是真心实意,而帝太后,也是对皇太后早有所不耐。
这么多年的和睦,不过是三人之间的刻意维持。
“放肆!”帝太后一声厉喝,我不觉一颤,抬起头,见她面冷如霜,“你明知皇太后是陛下嫡母,哀家也素以皇太后为尊。怎么你有意逆了这些?你可知妻妾泾渭分明?”
“臣妾不敢忤逆太后的心思,之所以有此言,只因在陛下眼里,太后比皇太后更尊。”我一叩首,“陛下有此想法乃因陛下仁孝,循陛下之意是宫嫔本分,臣妾绝无不敬之意。”
“太后,晏秀仪一直是守礼的,日日来向臣妾问安都到得极早,又怎会不敬太后?”自行了礼后就再未开口的皇后忽地出言笑劝。这话说得很是时候,我方才的解释虽能让帝太后知道我以她为尊,与皇太后暗中较量已久的她必有所动,然毕竟触及妻妾之分,也会让她疑我有僭越之意。皇后此话一出,她便知道我是否恪守本分了。
帝太后终于免了我的礼,但未赐坐,我就侧立一旁陪二人谈天。过了半刻,殿外宫娥进到门边一福:“太后,郑公公求见。”
帝太后道了一句“进来吧”,宫娥又退出殿外。
郑褚入内双目低垂地一躬身:“太后万安、皇后娘娘万安。”似礼毕了才见到我也在,又补上一句,“秀仪娘子万安。”
帝太后和颜:“郑公公有什么事?”
“天气见凉了,陛下命映阳的工匠打了个手炉给太后送来。”郑褚回道。旁边的小黄门立刻将一只锻盒捧到帝太后面前打开,盒中是一只巴掌大的铜质手炉,雕满了吉祥如意的纹饰,样子颇是精巧。帝太后面露欣色,口中却说:“哀家不缺这些东西,即便是缺,皇帝何苦费神叫映阳那边做,找锦都的匠人做一个也就是了,差不了多少。”
映阳地处大燕北部,冬季极寒,做出的这些御寒之物也就更为精致,这是人人皆知的事情。帝太后此言虽是责怪,实际还是欣喜的,郑褚自然听得出,当下只赔笑两声,施礼告退。
退出两步,目光在我身上一晃,止住脚步,欲言又止。我柔笑道:“中贵人有话对晏然说?直言便是了。”
“诺。”郑褚躬身一笑,“其实也算不得什么事。陛下方才去静月轩了一趟,恰好娘子不在,依臣看,娘子晚些时候去成舒殿复个命为好。”
我浅浅向他福身应道:“诺,晏然稍后便去。”
郑褚再行礼退下。又聊了不久,帝太后不过是问皇后些寻常琐事,鲜与我说话。但到了告退之时,帝太后却道:“你随邱尚宫一道去小厨房看看哀家吩咐下去的那几道点心做好了没有,本是要差人给陛下送去的,现在你既然要往成舒殿走一趟,带过去就是了。”
我心下一喜,恭谨地应了。随邱尚宫一道退出殿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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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16 015.相争
这一行本只是想消些与帝太后间的隔阂,没成想是事半功倍。
或者说,做多少努力也不及宏晅吩咐郑褚说的那一句话有用。我明白,婉然和林晋也是懂的。
在御前服侍了这么多时日,宏晅孝顺帝太后的东西从来不少,且皆是稀世珍品,比这手炉珍贵的也多了去了,但鲜少要劳得大监亲自去送。今日见郑褚来送,我就觉得别有它意,在他说出要我事后去成舒殿“复命”时,我心中便明朗了。
这话并不是说给我听的,而是说给帝太后听的。
纵使宏晅去静月轩时我不在,也不是什么大事,何况郑褚已在长宁宫见到我,回去时禀一声也就是了,本是没必要让我再走一趟的。他多出的这一语,是为了委婉地告诉帝太后莫要为难于我;再往远一步讲,宏晅遣郑褚亲自来送那手炉,多半也是怕帝太后做出与皇太后当日一样的事来。
我们能看懂、能听懂的,浸淫后宫多年的帝太后绝无不懂的可能。
但即便如此,帝太后最后的表态仍是我不曾想到的。我以为在见到宏晅如此态度之后,她最多也就是对我得宠的事坐视不理罢了,眼下要我替她送这一趟点心,倒像是不仅接受了此事还乐见其成。
我的视线越过长秋宫直投向长乐宫,皇太后、帝太后,天下最尊贵的两个女人,当今陛下的嫡母与生母,是愈发地容不得对方与自己平起平坐了。
皇后,该是维持着两位婆婆平衡的那一个。但,她们大概都未注意过,曾是宫女的我却在闲来无事时数过:长乐宫与长宁宫并不是对称的,从长秋宫到长宁宫的距离,比到长乐宫要近上十二步。
我回头眺望已离得不近的长宁宫,嘴角一丝笑意淡薄而深长。十二步,许是冥冥之中的注定吧。适才那个情况,帝太后也却是对皇后一点也不防着,那么皇太后的胜算……
一股快意在我心底翻腾着。后宫,到底不可能是姜家说了算。
姜家当日害我晏家家破人亡,在大燕朝野逍遥了这许多年,如今,在后宫,风水总该转上一转。
“陛下万安。”我俯身下拜,宏晅道了一声“可”,便问我:“听说你刚向母后问了安,说了些什么?”
我从婉然手中接过食盒,移步上前放在他面前的案上,边揭开盖子取出盒中点心边回说:“寻常问安而已,也没什么特别的可说,多半都是太后与皇后娘娘说着,臣妾在旁听着罢了。”
“没事就好。”宏晅安心一笑,执箸夹了块糯米糍送到嘴边咬了一口,看看我,道:“你不是一向爱吃甜的,做的点心也都偏甜么?怎么口味忽然淡了?”
我抿唇笑道:“是臣妾没说清楚,这点心不是臣妾做的,是方才向帝太后问安时,帝太后吩咐臣妾顺路为陛下带来的。”
宏晅面上顿显欣慰,果然在他眼里,他待我好是一回事,我仍能守着礼去得太后欢心是另一回事。前者取决于他,后者取决于我,我若做不到后者,失去前者大概也是早晚的事。相反,有了帝太后的认可,我只会更得他喜爱。
三月,胡夕冉诞下皇次子,赐名元沂。如此大喜,自是要庆祝一番,又逢军队凯旋,宏晅下旨设宴为贺,君臣同庆。
在辉晟殿的宫宴上,一众嫔妃倒也自觉,多是穿着喜庆却简单,不去抢胡夕冉的风头。我择了件淡金色的柞蚕丝对襟上襦,杏色孔雀罗齐腰下裙上无半点花纹点缀,唯藏青色腰带上绣着的金色花草纹丝丝缕缕盘旋而下。
宫宴座次本该依份位排,但因是为庆皇次子诞生而设,胡夕冉自是主角,她的位子便设在了宏晅右侧,位列众妃之前,与坐于皇后身侧的琳妃相对。
嫔妃席位皆在九阶之上,又以珠帘与殿下隔开。我的席位仍是在宫嫔中的最末等,旁边便是与殿中臣子及外命妇相隔的九级台阶,隔着珠帘,殿中风光尽收眼底。
辉晟殿虽与成舒殿、广盛殿并称三大殿,却是其中规模最为宏大的一个。自殿门至九阶已有百步之遥,殿顶极高,使得殿中敞亮无比。梁上绘各式花纹,多是红黑相间,尤为大气庄重。大殿左右两旁均有窄长水池一个,汉白玉砌的池案,池内栽满菡萏,眼下虽是未开,但初露头角点点翠绿也很是可爱。
一叠高过一叠的通报声中,帝后并肩而至。殿内臣子及外命妇皆跪行大礼,因人数众多,问安之声响得震耳。我们亦皆离席俯身下拜。等了一会儿,方见帝后二人衣摆自眼前扫过。至御座落座,他方道了一声“众卿免礼”。
开席之始,便是他先率众人同饮酒三杯为贺,一贺凯旋将士收复失地,二贺愉婉华诞下皇次子,三贺大燕近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酒罢,升了歌舞。二十余名舞姬皆着水袖暗红交领襦裙,每人各持一鼓。乐起,众女将鼓置于地上,不时以足踩鼓击点,齐唱齐跳。暗红水袖飞扬之下,端端舞出了一股恢弘之势。这是宫中宴饮朝会时常见的乐舞,称相和大曲①,要的便是大气磅礴动人心魄。
当年太子府里也备有专跳相和大曲的歌舞姬,我看着有趣,曾求宏晅准我去学,他没有阻拦,结果却是我学了一阵子之后发现这舞全然不似寻常汉舞,跳一阵子便觉得脚痛难忍,于是中途而废。
我想着,不觉侧头看向御座,谁知正专注看歌舞的他察觉了回看过来,与我目光一对,面上一缕浅淡的笑意颇带促狭,似是有意嘲讽我学舞未成之事。我不由双颊一热,回过头继续看着歌舞。
宴饮歌舞自是要迎合宴饮的特制,既要热闹大气,又不能声音过想影响宾客交谈。这相和大曲便是如此,虽是有磅礴之势,众人观赏间闲谈又丝毫不受影响。皇后看着宏晅侧下方的愉婉华莞然一笑:“陛下,皇次子平安降生,婉华的份位也该晋一晋了。”
一语既出,六宫嫔妃都望了过去,母凭子贵,不知这皇次子能让位居正八品的愉婉华贵到什么份位上去。
宏晅看向愉婉华,微微笑道:“郑褚,传旨下去,晋愉婉华正五品姬位,掌锦淑宫主位,封号沿用。”
郑褚领旨站到九级台阶前,歌舞骤停。他朗声宣了旨,尾音在殿中振起阵阵回音。愉姬离席行礼拜谢,一晋三品的旨意让殿中安静了一瞬。我将杯中斟满了酒,行至御座前,持杯向愉姬一福:“恭喜愉姬娘娘晋封之喜。”言罢举杯一饮而尽。
愉姬尚未来得及开口,一旁的瑶昭仪却先笑颜艳丽地向她道了一句“恭喜妹妹”,又向宏晅道:“愉姬妹妹诞下皇次子自该晋封,皇长子生母已逝,仅追封了个婕妤的位子。如今皇长子虽由皇后娘娘抚养着,改换了玉碟,是我大燕朝嫡出的皇长子,可生母究竟是生母,臣妾想……陛下也再赐方婕妤一份哀荣吧……”
这样的贺宴上言及逝者追封难免不合时宜,可她说得句句在理,旁人也不好多说些什么。她言语顿挫间不时地看向皇后,分明是想与皇后一争风头。皇后为愉姬求了晋封,她便要为皇长子的生母方婕妤求哀荣。何况皇长子由皇后抚养着,这话让她说了去,反倒显得皇后思虑不周,让众人觉得瑶昭仪更贤德。
宏晅沉吟了一瞬,便道:“也好,便追封皇长子的生母方婕妤为从一品妃,赐德字为谥。”
“臣妾代德妃姐姐谢过陛下。”瑶昭仪深深一拜,语中竟带了些泪意,弄得皇后端坐在那不知如何是好。瑶昭仪这个皇长子的庶母替生母谢了恩,那她这个嫡母是不是也该谢恩?
我浅一欠身,眉梢带了抹悲戚之意:“逝者已逝,所幸皇长子得皇后娘娘照拂。”我侧身,婉然会意上前为我斟满酒,我恭敬举杯,朗道,“臣妾恭祝两位皇子平安成长。”
这番倒是宏晅先举杯喝了,皇后也愉姬也分别饮下,在座嫔妃多有应和举杯者。
宏晅放下杯子,缓然道:“晏然封秀仪,也有半年了吧?”
皇后略一思虑,掩唇一笑:“可不?是有半年了。”
宏晅深看我一眼,眸中有柔和的宠爱之意:“愉姬有孕时也亏得她多有照顾,晋为才人吧,让内务府拟个封号来。”
我未加推辞,叩首拜谢。
郑褚照例当众宣旨,殿中同样安静了一瞬,便听九阶之下一略显苍老的声音铿锵有力地响起:“陛下,胡氏晏氏,皆是宫婢出身。胡氏诞育皇子有功,得此位无可厚非;然晏氏未有子嗣不说,曾因家中谋逆落入奴籍,怎可再居高位!”
我在他的一言一语之中,心底渐渐沁出冷意。几欲忍不住出言相驳,可他官居左相,又言及大燕江山归属,我只得忍下。
宏晅亦是有所不快:“姜大人未免多虑。晏家获罪之时,才人不过七岁而已,谋逆之事,与她无关。”
左相一揖又道:“母凭子贵,子亦凭母贵,此等奴籍之女若得高位再诞皇子,日后一旦其子承大统,岂不动摇大燕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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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0-16 21:13
正文17 016.争论
他话音未落,殿中一阵朗笑想起,听起来无限畅快。听得众嫔妃都一阵好奇,转头看去,见一男子持杯而笑,看服饰该是个武将,他向左相道:“左相大人此言迂腐。母凭子贵也好,子凭母贵也罢,我大燕朝立储素来以贤为上,连嫡、长都可往后靠一靠。晏才人若真有皇子,且当真贤德,承继大统有何不可?”
左相位高权重,大概鲜少被人这般不留情面地当众反驳,极是气恼地斥道:“社稷大事,你个武夫懂什么!曾在奴籍之人所生之子岂能立储!”
这话一说,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在场将士都不干了,几个性子急地当下便拍案而起要同左相理论。反倒那人犹是淡定自若地从容道:“正因是社稷大事,才不可迂腐行事。左相大人也知她是‘曾在奴籍’,如今既不在了,还有什么干系?再者,晏家获罪之时她已七岁,若照左相大人这般说辞,末将是否照样可说‘她曾不在奴籍’?”
这人正理歪理一并说出,惹得众人一阵哄笑。宏晅颜色稍霁,道:“征西将军所言甚是。本朝立储,以贤为本,左相不必执著这些。”
被这般当众议论家世出身我自是心中不愿,宫宴之上又不便表露,当下只得默然向帝后一福,回去落座。隔着一道珠帘,犹觉得左相尖刻的目光直射向我,森意分明:“陛下素守礼法,忽而宠幸奴籍之女又许此高位,可见此女绝非善类!”
我唇畔一扬,冷笑终于涌了出来,语声寒冷不已:“呵,我非善类?敢问左相大人究竟何为善!若说良家人子为善,奴籍为恶,那么适才陛下与征西将军也说了,我并非生来便在奴籍。难不成在左相大人眼里,我七岁落入奴籍那一日,便一朝之间由善变恶?恕晏然曾在奴籍八年,不能理解左相大人深意。”
“才人!”皇后低喝一声隐有责意,我只作未觉,仍是冷然盯着左相。纵使当年之事我并不明其中细则,却也知道我晏家突然落罪姜家逃不了干系,这位左相首当其冲。
气氛冷肃须臾,宏晅一动,冠前十二旒相碰轻响,言语不耐中带着恼意:“大军凯旋,皇子降生,皆是好事,大贺的日子不必争论这些。”他扫我一眼,语中平添威严,“不过今日左相既已提起此事,朕便把话放在这。立储立贤,不论生母出身。此事仅今日争论一次足矣,朕日后不想再听到这样的争辩。”
庄聆明艳一笑,微低着头抚弄着袖口花纹,语声轻缓而清晰:“陛下继位不过三载,正值英年,左相大人如此着急立储之事,倒不知是何居心。再者,当年晏才人家里缘何落得罪,左相大人比谁都清楚。本宫奉劝大人一句,凡事莫要做得太绝,人在做天在看。”
“婕妤这话本宫就不明白了。”韵淑仪姜氏轻笑一声,一双明眸目不转睛地看着庄聆,“晏才人家自是因为谋逆落罪,先帝亲自下的旨,在座诸位都清楚得很。怎么本宫听婕妤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倒像是先帝冤枉了晏家?”
十二旒之后,帝王的面色愈显阴沉,坐于皇后身侧的琳妃素手抚一抚头上珠翠,莞然而笑:“陛下,阿母今儿个进宫看望臣妾,还在月薇宫等着。现下时候也不早了,陛下可否准臣妾先行告退?”
宏晅浅一点头:“去吧,转告姑母,朕明日去向她问安。”
“诺。”琳妃遂起身端正一福,“臣妾告退。”
行出两步,她又停住脚步,回过身向帝后道:“前些日子阿母说起想见晏才人,碰巧方才争成那般,晏才人大抵也没什么心思参宴了,臣妾可否带晏才人一道告退去见阿母?”
宏晅睇我一眼,点头准了:“去吧。”
我也起身行礼告退,随在琳妃身后下了那九级台阶。经过征西将军席前,向他颌了颌首以谢他方才出言为我解围。便见他虽是跪坐着,右手持着酒杯支在案上,慵懒随意却是英气不减,也显现一笑向我一颌首,又兀自喝酒。
与琳妃一道走出辉晟殿,她停住脚步,抬头望着深蓝天幕上的点点璀璨,嘴角笑意迷离:“当初你避宠那么久,后来忽然再度承宠,果然是为了晏家。”
我一怔。先前我与琳妃的交集仅限于昏定晨省时的问安而已,忽被问及此事,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她回过头凝神看着我,颇有深意道:“本宫知道你是晏家嫡长女,为家族争上一争也在情理之中。本宫只想告诉你,不论你为何而争,想要再后宫安身立命,就不一要依附于赵家,亦不可依附于萧家。”她语中一停,沉沉续道,“如今鼎立大燕的三大世家,你哪个也碰不得。”
我沉默。世家更迭,只在朝夕。先帝之时,大燕朝鼎立的三大世家还是姜、甄、雪三族,然不过廿载而已,甄家覆灭,雪家隐世,姜家虽犹屹立,却也岌岌可危。
我心知琳妃所言是对的,更觉无可奈何。晏家的种种劫难,说到底是夹在三大世家之间而致。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要使晏家重新立足,势必离不开这姜、赵、萧三家。
“娘娘为何告诉臣妾这些?”
“因为你是陛下的心头之好,陛下不会想看到你在世家斗争中挣扎。陛下不想,我就不愿。”她说得诚恳,我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触了一下,陛下的心头之好?
倒不如说是新欢罢了。
她深一看我的神情,笑言:“本宫要回去了,才人回静月轩歇着便是。”意指我不必随她去拜见肃悦大长公主了。
“恭送娘娘。”我双手相叠福身恭送,待她离开后,婉然上前问道:“姐姐,回宫吧。”
我心中略有躁意,沉静短叹:“不了,陪我随处走走。”
天色早已全黑,加之阴天难见月色,黑到几乎看不出什么景致,唯有在宫灯掠过时才能知道周遭有些什么。我缓步走着,黑暗中心底惧意滋生。这般看不到远处的境地,大概也就是我今后的日子。我不知道我这一路走下去究竟会落得个什么下场,也不知是否真的能救得了晏家。或者,就如琳妃告诫的,我不该触碰世家斗争,一旦碰了也许就是骨肉消弭。
可我心下同样明白,就算这条路走下去不知是何下场,我也只能走下去;就算不知这样一搏能否救晏家,也只有奋力一搏。
御花园的凉亭,天明时在百花簇拥下既是个极好的赏花之处,也自成一景,然在这样的黑暗之中也是什么都看不出。亭中长置案几,供嫔妃赏花小坐,我进去静默而坐,试图在这样的黑暗和初夏时节的微风中想明白些什么。婉然素来知道我的心思,一言不发地带着其他宫人守在亭外。
借圣宠上位以护晏家,我浑身忽然生了一阵寒意。从小到大,我虽然一直在他身边,一直知道他是能护我周全的人,也从来没有对他生过这般利用的心思,几乎不掺旁杂仅余利用的心思。
“你是陛下的心头之好”。我并不知琳妃为何会有此言,但我情愿这只是琳妃自己的看法,情愿我对他来说只是个新欢,或者是个有点情谊积淀的新欢。若不然,如此单纯的利用会让我心生愧意。
长长的一声叹气,罢了,有些事情没有必要想得太清楚。我只需知道我想要什么,凭借什么能得到即可。
我想护晏家,凭借圣宠和与姜家抗衡的另一族势力,赵家。
知道这些,足矣。
“姐姐……”婉然忽然轻唤了一声打断了我的思路,我向亭外看去,不远处有宫人提着宫灯正朝这边走,几个宫人之中,那一袭玄色裳服格外明眼。
微微一怔,走出亭外福身施礼:“陛下万安。”
“可。”他虚扶了我一把,荧荧灯火衬出他的笑意,“怎么在这儿坐着?”
“宴中喝了些酒头有些懵,随意散散步。”我和顺垂首回道。他一点头,执起我的手进了凉亭。宦官将宫灯挂起,照得亭中通明,淡黄的灯火带着暖意。
我们在案前对坐,安静了一阵,他缓缓道:“左相的话,你别计较。”
我笑得牵强:“左相大人说的也是事实,臣妾没的计较。”怡然端了茶上来,又欠身退下。我揭开茶盏,为他放在面前,又道,“臣妾毕竟在奴籍多年,又是因为那样的罪……如今得此位份已是万幸,何敢再争其他的。”
他笑叹一声:“晏然……”摇着头端起茶盏浅饮一口,道,“相识多年,你何必在朕面前装这些?你许是确实无心争其他的,但方才宴席上那些话,你若说你心中不在意,朕不信。”
我颌首抿着笑:“臣妾不知陛下为何这样讲。臣妾在奴籍八年,若是一直在意旁人如何说道,逼也要把自己逼死了。”
他又摇头,端详着我:“还不承认,分明是个心比天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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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18 017.安宁
我清浅的笑意从面上一瞬划过,带着几许凄凉:“就算是原本心比天高,过了这么多年,也该承认自己命比纸薄。看清了这些,也就知道自己有没有那个资格去计较旁人眼光了。”
我始终低垂着眼帘,就觉得亭中有那么一恍间极是寂静,好像连宫人都屏了息。抬眼见他笑意全无,看着我面无表情,遂颌了颌首:“臣妾失言。”
“命比纸薄。”他品着这四个字,轻嘲一笑,“原来这么多年,你一直觉得朕护不了你。”
我无言,他又道:“郑褚,去知会内务府一声,不必再拟封号了。”
我心底一颤,看来方才那句话是没把握好分寸,惹恼了他。君心难测,既然是失了算,他的旨意已下,再谢罪也没什么用。再则,也不过是不赐封号而已,没什么大碍。
郑褚再旁默然应下,躬身要退去,他却又道:“晏才人以‘宁’字为号。”
我疑惑抬头看他,一时不明其意。隔着案几,他凝视着我,面容谨肃,眉宇间犹带些许温和,沉然诚恳道:“朕以大燕帝王之名,许卿一世安宁。”
我愕住,仿若被重物在心上狠狠一击。随侍多年,我知他不是会轻许诺言之人。后宫虽有宠妃,他却分寸分明,不准嫔妃僭越半分。一众嫔妃心下皆是清楚,无论得宠到何等地步,与他始终是有君臣之别。如今这句承诺,他说得如此郑重,绝不是仅为哄我开心。
“陛下……”我只觉一颗心越跳越慌,下意识想着该拒绝这个封号才好,又想不到任何理由拒绝。他伸手抚上我的脸颊,掌心带着分明的暖意,“君无戏言,朕起誓护你安宁,你日后,可安心了?”
心中情绪难言,口中只能道一句:“谢陛下。”
他一笑:“初夏夜犹寒,回去吧。”
他揽着我往锦淑宫行去,偶有宫人经过,皆退至一旁跪行大礼。他不做声,我亦很是安静,只感受着他为我带来的温暖与心安。心中哀叹,如不是他在我即将嫁人前这样要了我,我对他,大概也不会是这样的心思……
他以帝王之名许我一世安宁,只是我要做的事,已注定了我的日子不可能安宁。
那一夜我在心绪的千回百转中几乎未眠,又恐扰了他,便静静地维持着一个姿势躺在他身边。面前这张睡容突然让我觉得有些陌生,端详了良久,觉得是没有平日的那般威严所致。这样的他看上去,就像是书中所讲的谦谦君子,也该是少女心中的如意郎君。
他就这样躺在我面前,我却不能把他当做夫君。他是帝王,大燕的九五之尊,手握着生杀大权,当然也包括我的性命。这样一个人,我不可能像侍奉夫君那般与他相处,必定要一言一行都极尽小心。
伴君如伴虎,我以为做御前尚仪那些日子已经足够忐忑了,却不及今时万一。
我莫名其妙地变得很有耐心,就这么细细地看着他的面庞,怎么看也不厌,好像多看一阵子就能看透他的心,能知道如何才能讨他喜爱一样。也不知是看了多久,总之直看到了他醒来,一双眼睛忽然与我相对,犹带了些睡意的一声笑:“看什么呢?”
我微一窘,即被他拥进怀里。很快,他的呼吸又均匀起来,再度睡过去。我蜷在他怀里,体会着他的气息,依稀记得很久以前,他与其他皇子一起到距锦都数里的围场围猎,正值初秋,季节更替之时忽冷忽热最易生病,我中途病倒,又不愿也不敢搅扰他们的兴致,就自己歇下养着。一连告假几日后,他觉出不对时我已烧得昏昏沉沉,他也是这样紧搂着着我,在马车里向神志不清的我说:“晏然,我们马上回锦都,你忍一忍。”
直到我病愈才知道他那天扔下了一干兄弟,事后被舒韶夫人——也就是如今的帝太后好一顿训斥。
当时,神思迷糊的我也是一路被这样的气息包裹着回了锦都,无比心安。
但那只能是当年的事了,我们到底都不同了,他不再是当年的太子,我的心境亦与从前不同。
那一句“朕以大燕帝王之名,许卿一世安宁”给我带来的感念,也仅止于感念,我不会允许自己动半分不该动的心。
次日我依礼去向位晋为姬掌锦淑宫主位的胡夕冉问安。
她已搬去了锦淑宫主殿娴思殿居住,见我进殿就行大礼,她一时不太自在,又碍于宫规不好阻拦。一礼行毕,她便忙命赐坐,讪讪道:“还多亏姐姐庇护才得此位,如今却要受姐姐的礼。”
我吟吟衔笑:“哪里是臣妾庇护,是娘娘有福诞下皇裔。”略一忖,又道,“论年纪论份位,不敢当娘娘一声‘姐姐’了。”她本就长我几个月,先前因着我份位高些又曾助她,她尊我为长也就罢了。现今她是皇次子生母又是一宫主位,我当然不能如此逾越。
乳母抱来元沂,愉姬小心接过,凑过来笑着逗他道:“来,看看,这是你宁母妃。”
元沂才刚足月,一张小脸娇娇嫩嫩,瞪着两只眼睛东张西望。我颈上戴着一条纯银攒丝镶碧玺的璎珞,被他晃晃悠悠地伸手抓住。那小手很是有劲,那璎珞又是个精细娇气的东西,不能硬拽,直弄得愉姬忙手忙脚地哄了他半天叫他松手,他仍是死抓着。我看他这个样子实在可爱,径自解开了颈后的环扣取下璎珞:“给他玩便是了。”
愉姬“哧”地一笑:“又平白抢了妹妹一样东西,这可怎么好。”
我亦笑道:“好歹日后要叫我一声宁母妃的,做庶母的还能不合他这点心意?”
正巧宫人奉了冰糖血燕上来给她,她把元沂交回乳母手中,笑而将血燕推到我面前:“来看我一趟还失了个璎珞,这血燕算赔罪了。缠枝,去盛碗银耳羹来。”
我也不多推辞,慢条斯理地持着调羹舀了一舀,送了一勺入口:“也算沾娘娘的光,平日里可吃不到这血燕。”
她一拍额头:“被姐姐这么一说忽觉得亏了,这血燕我也就是刚生了孩子皇后娘娘赐下来了才有,过一阵子可也吃不到了。”
缠枝端上银耳羹,她吃了一口又言:“我啊,也是享不起那福气,明明是血燕金贵多了,我就觉得这银耳比血燕合胃口。”
我吃着一笑:“舒心最是重要的,若不合胃口,再金贵的东西也不必勉强着吃。”略一思忖,又道,“再者说,这些东西再金贵又哪有娘娘的身子金贵了。” 我说着,忽觉一阵心悸,不由捂上胸口。她见状一愣,关切道:“妹妹怎么了?不舒服吗?”
我缓了口气:“没什么,大约是昨晚睡得不好。”
又吃下两口燕窝想压一压不适之感,却又是心中一搐,连带着眼前一阵晕眩。我扶住案几抚了抚额,愉姬在旁看得着急:“这是怎么了……传太医来吧。”
我摆摆手:“不碍的,自幼多病,今儿不知又是犯了什么毛病了。回去歇一歇就好。”说着起身,婉然和缠枝都来扶我,愉姬道:“妹妹只带了婉然一人来,缠枝你一道送姐姐回去。”
刚听缠枝应了声“诺”,我就觉眼前一黑,身子不受控制地坠下去,霎时呼吸困难,抓着婉然的手急喘几口想要站起,又心口一痛没了意识。
从小身子弱,我还道是又得了什么急病,醒来却见宏晅侧坐榻边,愉姬归于一旁发髻散乱,竟是脱簪谢罪的样子。宏晅见我醒来,也不看她,只深有忧意地问我:“好些了?”
我点一点头:“没事了。”开口听见自己的嗓音沙哑,咳了一咳,再开口仍未有好转,“陛下,臣妾体弱多病惯了,陛下莫要责怪愉姬娘娘……”
宏晅冷然扫了愉姬一眼:“你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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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19 018.半夏
愉姬跪伏在地,呜咽中又是惊恐又是委屈:“陛下……臣妾真的不知道……臣妾知道宁才人待臣妾有恩,万不会忘恩负义去害才人啊……”
我听得云里雾里,不明就里地望着宏晅,只听他语中怒意更甚:“那血燕你日日食用,唯独今日给了晏然她便中了毒!”
愉姬只一味抽噎着道:“陛下,臣妾冤枉。”我见沈循候在一旁,蹙眉问他:“沈太医,怎么回事?”
沈循微一躬身,禀道:“才人娘子是中了半夏之毒,所幸食用不多,否则有性命之虞。”
我微微错愕,只听愉姬在旁哭求:“我绝不敢害妹妹……求妹妹信我……”
血燕是她宫中的血燕,亦是她宫中小厨房烹制,又经她亲自递给我。我心思一转,拽一拽宏晅衣袖,微含了一缕乞求之色:“陛下,娘娘不会害臣妾,陛下别错怪娘娘……”
“错怪?”他轻笑带寒,“不是朕错怪她,是连她自己都无可辩驳。”他冷睇着愉姬,眼中已无半分从前看她时的柔和,“行事如此歹毒,朝夕相处的人你也下得去手!”
愉姬已哭成了泪人,连话也说不完整,他叫来郑褚,语气森森:“皇次子暂交长秋宫,至于愉姬……”他目光凛冽地从愉姬面上划过,“褫夺封号,降为宝林,封宫思过。”
“陛下!”我与愉姬同时大呼出声,未等他回神拦我,我已离榻跪下,“陛下,此事绝不是愉姬所为,求陛下宽恕。”
他急忙要扶我,我跪着不肯起,身上仅穿着中衣裙,双膝直硌得生疼:“陛下,皇次子才刚满月,不能离开生母。此事绝不是愉姬所为,求陛下收回旨意……”
“你且起来再说!”他无奈之下神色略缓,我犹是跪着道:“陛下,若臣妾在娴思殿中毒而亡,第一个脱不了干系的就是愉姬娘娘。臣妾与她从未结怨,她怎会搭上自己的性命来害臣妾……求陛下明鉴。”
宏晅眉头紧皱,只好挥手示意郑褚退下。我这才肯起身,宏晅遂向愉姬道:“也起来吧。”
“谢陛下。”愉姬含泪一拜,起身退到一边,婉然福了福身道:“奴婢服侍娘娘梳妆去。”
愉姬随着婉然去了,我才回了榻上,顺和地倚在宏晅肩头,隐有委屈:“陛下这般,叫臣妾没由来地和愉姬娘娘生了嫌隙。”
他歉然一哂:“是朕思虑不周了。看你这般朕心里着急,听你那样一说朕也明白该不会是她。”
“是谁也不会是她。”我微微笑着,“嫔妃相残,说到底是为了争宠。又哪有在自己宫中害人,还做得这般明显的呢?”
他轻搂着我,手抚着我垂下的一头乌发,笑中深含怜惜:“朕知道,不必再解释了。”他笑叹一声,“也就是你,总能这样轻而易举地让朕乱了分寸。”
我闻言俏笑:“照陛下这样说,皇太后当时给臣妾的那个惑主的罪名很是合适!”
他笑出了声,拢着我不再说话。我安静地合眼,静月轩里弥漫着一股美好的宁静。他说得没错,我总轻而易举地让他乱了分寸,从小到大不知发生了多少回。
愉姬的血燕……一抹冷意自心底涌起,掀起唇角的一缕冷笑。到底是坐不住了,可这行事风格未免也太心急。依着宏晅今时对我的担忧,我若真死在了娴思殿,要被发落的绝不仅仅是愉姬一人。
他本也苦于要动某些人却寻不得由头。
我偏头看向窗外,天空一片碧蓝,连云彩也寻不到。可夏日来了,说不准哪天就会突然变天降一阵暴雨下来,让人措手不及。琳妃,她劝我不要卷入世家之争,可那些世家为了巩固地位,也是不会放过旁人的。
我越发清楚,自己能做的,唯有一争。
在他离开后,愉姬又回来看我,神色忐忑。我嗔笑一声:“娘娘不必如此,我既然会求陛下,就没有半分疑娘娘的意思,若不然,任由着陛下发落了娘娘不就是了?”
愉姬坐在榻边抚着胸口,仍是一副惊魂未定之态:“妹妹昏迷着不知道陛下发了多大的火……就是我当初有着身孕险被夏文兰所害的时候,陛下也没有这样的凶。要不是妹妹出言相求,我定是完了。”
“陛下也只是在气头上罢了,消了气总会好的。”我安慰着她,话锋一转,“我知道不是娘娘要害我……可下毒之人也不是要害我,是要害娘娘。”
她神色一悚,看着我,我道:“如果我今日不去向娘娘问安,那碗燕窝便是娘娘吃了;便是那人知道娘娘晋位我依礼必去问安,也总不会猜到元沂会拿我的璎珞,娘娘会把燕窝给我。”
她低头思索着,面上未显露太多波澜,语中却是后怕分明。只问我:“陛下怎么说?可下令彻查么?”
我嘴角蕴起似笑非笑的意味,凝神望着眼前水色幔帐上的如意暗纹,宫中多见这般吉祥寓意的纹样,可即便是这样求着平安,仍是从来不曾真正的平安过:“陛下未对我说这些,但又怎么可能不查呢?”我见她仍带惧意,便将话说得更明白了几分,“连我都能想到那人是存了怎样的心思要害娘娘,娘娘觉得,陛下会想不明白么?”
再多的话,就无须点破了。当晚皇后就下旨撤换了娴思阁的全部宫人,庄聆耳闻窗外的来往人声,笑意淡泊:“愉姬那样浅的心思,如不是你与她交了底,恐怕她此时早已慌了神。”
我端起榻边矮几上的茶杯饮了口茶,自中毒引起的喉间疼痛尚未消去,那种沙哑使我的嗓音听上去几分可怖:“眼下这个阵势,就给那人乱了阵脚了。”
“呵,能做出这样的事,她是早已乱了阵脚了。日后能添上一条大罪,倒是正合了陛下的心思。”庄聆迷蒙的笑意中含了些许狠辣,纤纤手指抚弄着一柄绘墨竹的素绢团扇,“更何况,她伤了的人还是陛下最珍视的。”
我回笑着道:“所以,我今日若真死在了娴思殿,她也算值了。可惜了,我没死。”
庄聆转过身,双手搭在我手上,手中那翡翠扇柄丝丝生凉,绿得诡秘:“当然,你要看着她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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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0-16 21:14
正文20 019.多争
这一年的暑气格外重,静月轩虽是个冬暖夏凉的住处,房内又加置了冰,还是能轻易地生出一身汗来。本就炎热,加之窗外蝉鸣不断,很是噪聒。我就愈发懒得出门,除去昏定晨省不得不去,余下时间都在屋里待着。
午时暑气最盛的时候,冰碗一吃起来就停不住了。"碧荷衬出清新果,顿觉清凉五内生。"冰碗以莲藕、莲子、荷叶、菱角等祛暑之物制作后冰镇,吃时才取出加糖,甜凉爽口很是解热。
宏晅一连两日在午膳后进了静月轩就见我手捧冰碗也没说什么,到了第三日仍是一进门就碰上此景,上前一把夺下:"明明身子弱,你就非贪这口凉,小心病从口入。"
我略有不舍地望一望他把冰碗交给宫人端走,才向他福身行礼,不服地辩道:"暑气这样重,热也要热出病来了。"
他抬手在我下巴上一捏,忍俊不禁地笑说:"知你怕热,再忍几日,朕带你出去避暑。"
我昂头问他:“祁川行宫还是梧洵行宫?”
他笑看着我:“你怎么会想到祁川?”
大燕皇室有两个避暑之处,一在锦都以北的梧洵,一在大燕西南处的祁川。祁川本就毗邻靳顷领地,八十余载前,熙原、癸城等地被靳顷侵占后,祁川行宫便搁置不用了。
我眼睛一转,笑吟吟回道:“祁川本就是个避暑的好地方。如今,一来陛下大胜靳顷收复失地,也不用再担心什么;二来么,祺裕长公主远嫁和亲,大概也想借此回大燕看看吧?”
“想得周全。”他朗然一笑。“什么都瞒不住你。朕是打算去祁川走一趟,但不仅祺裕会回来,靳顷汗王和他的子女也会去祁川。”
果然,不几日之后,旨意就下到了各宫。除却皇后身为正妻必将随驾前往以外,还有数位宫嫔同去。我与庄聆自然在此列,瑶昭仪、韵淑仪、竫贵姬也同往,六宫事宜便暂交琳妃掌理。自我中毒以来,宏晅再未去过娴思殿,愉姬为此一直心中忐忑,此番得了随驾的圣旨才安下心来,长舒了一口气:“到底是妹妹懂陛下的心思,我白白担心了这么多天。”
我抿唇嗔道:“臣妾可是一早便劝娘娘放宽心了,娘娘偏是不听。那事会不会是娘娘做的,陛下心中有数。”
元沂咿咿呀呀地伸着小手要来够我,我伸手与他逗着,笑向愉姬道:“不过此行娘娘还是小心着,路途遥远,若是宫人一时疏忽让有心人再有可乘之机,可就连后悔也晚了。上次是臣妾碰巧替娘娘吃了那燕窝,这次臣妾可未必还能帮上娘娘。”
愉姬眉头轻锁,幽幽一叹:“我知道,但就怕防不胜防。我这般人轻言微,能有今日的份位不过是靠着这个孩子,她们又何必非要置我于死地……”
就如她所说,她人轻言微,但她不明白,她的死活于那人根本无碍。去母留子,那人说到底是为了要她这个孩子。若她死了,皇次子改换玉碟,依附着养母家族之力,来日总能争上一争,那一族势力也会更盛。
愉姬试探着问过我是否知道是谁下的毒手,我虽心中有数却不敢同她说,她这样浅的心思,谁知会做出什么事来?只得常嘱咐她小心,以免再生危险。
半月后,皇家仪仗进入祁川。我轻揭开轿帘往外看去,是无穷无尽的卤簿,两排仪卫持红黑华盖护在车驾两旁缓缓而行,往前是七十二柄玄色绣龙执扇,再往前……从我这里便看不清了,只遥遥望去各式旗幡延绵不断,这般气势直让人心生敬畏,天家威仪不可侵犯。
祁川行宫规模很大,行宫内除却数百宫室,更有山峦起伏,泉水叮铃。正值夏日,锦都宫内的蔷薇早已败了,可祁川天气凉爽,西北边安远山的蔷薇开得正盛,放眼望去一片粉白,毫不委婉地斗艳。
我的住处就在这安远山脚下的婷息轩,打开后窗就是这满目蔷薇,院中还有一条小溪汩汩,叫人一看就觉得清凉,好像连宫里的勾心斗角也都随着溪流冲走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唇畔含笑叫来林晋:“去把那皇后娘娘新赏下来的鹦哥绿玉佩给郑公公送去,就说今日刚安顿下来,过两日我亲自去道谢。”
林晋一揖,退下照办。我眺着不远处的那一片花海,即便是在这远在锦都千里之外的祁川行宫,同样是百花争奇;人,也绝不会因为离开了锦都皇宫就安静下来。婷息轩这样好的景致不说,更与宏晅所住的正暸殿离得极尽,不过走上一盏茶的工夫便能到了。按规矩本该是份位越高住的愈近,低位宫嫔多住在四周偏僻处。若不是郑褚从中安排,我定然住不到这里,离得远了,面圣的机会定然也少了。
林晋了事后进来低眉回说:“郑公公收下了。但公公说夏日暑气重,娘子好好歇着便是,他不过行个方便吩咐一声,娘子不必记着。正暸殿那边人多事杂,公公怕也不得空见娘子。”
我眉心一搐,知郑褚此言必有它意,问他:“谁在?”
“臣问了小良子,他说临离宫前,皇太后往成舒殿送了两个宫女。”他抬眼打量了我一瞬,见我神色未变,继道,“此次也随驾前往。还有……宫正说……”
他的话再度停住,却迟迟没有下文,我蹙了蹙眉:“都是相熟的人,怡然的话你绝没必要瞒我。”
他浅一躬身:“诺。宫正说前些日子尹尚仪寻了几个御前宫女的错,打发去了别处,新补上来的几人……都是尚服局的。”
我忍不住地一声冷笑沁出:“这么耐不住性子么?她是谁的人她以为陛下会不知?得空了去告诉怡然,让她安心做分内的事就是了,不用为这些操心。这些账,陛下必定记得比她清楚。”
皇太后赐人也好、御前宫人调动也罢,本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今时不同往日,他与皇太后、与姜家的矛盾愈发明显了,也许皇太后并无他意,甚至可能是想讨他高兴,但这些举动落在他眼里,最终只能是监视。
自古帝王,一国之君,有哪一会愿意被人监视的?如果她不是皇太后,不是她的长辈,不是有姜家的一方势力撑腰,这样触犯天威的事他绝不会忍下不问。不过若是有朝一日姜家倒了,那么不管她是皇太后也好,是她的长辈也罢,他总有办法顺理成章地清算这笔账的。
或者,被皇太后利用多年的帝太后,她会替他清算这笔账的。这么多年,帝太后是如何在这位正妻面前忍气吞声的我再清楚不过。她也是世家嫡女,若无所求断断不会受这份气,她这般的忍耐不过是为了让宏晅凭借姜家助力登基罢了。所以在宏晅继位尊她为帝太后那一天开始,她与皇太后之间维持的和睦逐日撕破。她的儿子是皇帝,她不需要再忍皇太后了。
傍晚向皇后问了安后,我与婉然去了安远山,却仍只是在山脚下走走停停地望着,不往上踏一步。
远远瞧着一宫嫔打扮的女子迤逦而来,一条白底齐胸襦裙下摆处堆满的芍药花图案栩栩如生,比这漫山蔷薇更加艳丽。我止步一福:“竫贵姬娘娘万安。”
“免了。”竫贵姬颌首而笑,“本宫遥遥看着才人一直在山脚下走,怎么不上去看看?”
我微微笑道:“这漫山蔷薇很美,踩坏了不是暴殄天物?”
蔷薇应是蔓生,栽种时多用花架支撑。而这安远山的蔷薇却未用花架,如地毯般铺散一地,别是一番美景。
竫贵姬便侧首望向那覆了一山的蔷薇:“‘锦被堆花’,确是很美。”她静静伫立着凝望着,蔚蓝的天空中浮着的缕缕云丝与她这般风轻云淡的神色相辅相成。微风拂过,轻撩着她的裙摆与帔帛,鬓边一缕垂下来的青丝也盈盈而动。她抬手撩了一撩头发,复看向我笑意淡淡:“这样的景致,美则美矣,却易受摧残,看来宁才人是懂这道理的。”
我未言,她在我身侧踱了两步,笑意在她精致的容颜上弥漫开来:“不论锦都还是祁川,总是这么一派百花齐放的盛景。不过比之旁的花,这蔷薇虽美,然因其无骨尤显娇弱,任谁也可踩上两脚令其凋零。若能有花架支撑,娇艳之余得外力相护,方能与百花一拼。”她凝视着我,笑眼中浸着深意,“才人说呢?”
我回以一笑,浅浅颌首,徐徐道:“贵姬娘娘说得是。但这行宫里的花有架与否,是花匠说了算。臣妾静月轩中的蔷薇倒是依臣妾的心思种的,臣妾已寻了花架,想必是能开得好的。”我睫毛一颤,垂首欠了欠身,“便不劳贵姬娘娘费心了。”
竫贵姬眉毛轻一动,不愠不恼地继续道:“本宫是怕宁才人寻错了花架。”她走近我,宫人们知是有隐秘的话要说,皆向后退了几步。她贴在我耳畔,语气缓缓却有力,“才人若是觉得陛下要动姜家需借赵家之力,赵家就能助才人一把,便是谬了。前朝后宫毕竟有别,如今赵家虽在朝中顺风顺水,那赵庄聆在后宫不还是个不得宠的?”她舒了口气,语中笑意添了几分,“才人好好看看,如今这后宫里最得意的,是萧家。”
心知她此言是指瑶昭仪而非皇后,我仍是温婉浅笑,只做得像一个寻常人家贤惠守礼的妾室:“皇后娘娘母仪天下,执掌凤印,臣妾自以皇后娘娘为尊,敬重娘娘也敬重萧家。”
她神色复杂地睇着我,几许笑意飘渺虚无:“看来是本宫多虑了,才人好自为之。”
我眼睫低垂,端端正正向她施了万福:“恭送娘娘。”
大约一年之前,瑶昭仪以桃脯试探我未成,之后我又与庄聆愈加交好,和瑶昭仪便成了两立之势。如今竫贵姬此言……看来瑶昭仪还是想拉拢我一番。我当然不可能答应,可话说至此,我从此就与瑶昭仪是实实在在的“两立”了。
下午我去吟水阁见了庄聆,与她说起此事,自是隐去了竫贵姬直言她无宠一语。庄聆听了只一声蔑然的轻笑:“怕你寻错了架子?要你跟了她们做事,就凭她始终不得势的秦家还是萧家的那个庶女?”
庄聆一向清高要强,瑶昭仪以庶出之身位居九嫔实实地压她一头,她已是着恼。后来门户上与她相距甚远的竫姬又位晋贵姬,与她只是一品之差,她更是不悦。时而聊起这些,她言语中总是丝毫不留情面,我想如果给她个机会让她除掉那两位,她是绝不会手软的。
只是现在,我们眼前都还放着一位宿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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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0-16 21:16
正文21 020.靳倾
次日一早,祺裕长公主车架先到了祁川行宫。据靳顷使臣说是因汗王虑及长公主思家心切,就命人快马加鞭地先送了长公主来,余人次日才会到。我是到了正暸殿门口才听闻这个消息的,本想先告退了晚些再来,郑褚却道:“娘子进去就是,皇后娘娘也在,和长公主叙旧罢了,没什么需要避讳。”
我便依言进了殿,向座上三人行礼问安:“陛下万安、皇后娘娘万安、长公主万安。”
宏晅道了一声“起吧”,我起了身,与一身靳顷装束的祺裕长公主视线一触,她愣了一愣:“晏……”遂即觉出我大约已不是她出嫁之前的身份,噤声看向皇后,皇后浅笑道:“这是宁才人。”
祺裕长公主微颌首一笑:“才人娘子。”
宏晅赐了坐,宫人就添了垫子来。我正坐着,含笑道:“有些日子不曾见过长公主了。”她长我一岁,十四岁时赐府出宫,时时入宫问安还能见上几面。直至去年她下嫁靳顷王子,各项事宜繁杂不已,后来我又作了宫嫔,更没什么机会见她。只是听说她出嫁时那二百多抬嫁妆从锦都主道上行过,走了许久才看到尽头。
她莞尔道:“是,自从初定下远嫁的事,就没再见过娘子了。”她瞟我一眼垂下眼帘,“当时听说娘子晋封也没得空道贺。”
皇后始终衔着笑意,手里剥着一颗杏,听到她的话手里微微一顿才将最后一小块皮撕下,将那颗金黄的杏递给祺裕:“你当初嫁人是大事,这些个虚礼才人不会在乎,终究是你在那边过得好才是要紧的。本宫记得你出嫁前那些日子总闷在府里生闷气,谁劝也不管用,这一年来皇太后都还担心着。”
祺裕幽幽地一声长叹,浅淡的笑意中隐含欣慰之情:“是,当初远嫁心里多有不愿,总闷在屋子里。可后来……他待我当真不错。”她神色有些恍然,看向宏晅一笑,“母后如何?”
宏晅一笑,答得敷衍:“身体康健,一切皆好。”
祺裕眉宇间顿有了几分忧意,宏晅与皇太后间的冲突,她大约也是知道的。我便寻了个由头笑着打圆场道:“长公主难得回来,可见了皇次子么?陛下不如召愉姬娘娘带皇次子来见见姑母如何?”
皇后恍悟,自嘲而笑:“是本宫疏忽了,多亏才人提醒着,确是该让元沂来见见祺裕。”
愉姬很有些时日没有见过宏晅了,忽得召见难免兴奋,进殿之时面上喜色溢于言表。依礼问了安,便从乳母手中接过元沂,抱在怀中落座。
祺裕看着元沂,顿时满是怜爱,抱过来就不舍得放手,元沂抓着她的手指要咬她也不恼,宏晅在一旁看得直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喜欢孩子了?赶紧给札祈生个小王子,下次一并带来。”
祺裕双颊涨得通红:“皇兄又拿我说笑,明儿个我定找札祈告状去。”
宏晅笑指着她向我们道:“看看!民间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朕这个妹妹还不是一样!这就要找夫家告朕的状了!”
祺裕美目含羞,容颜在胸前一颗鸽血石的映衬下更显娇柔。她虽是嫁去了靳顷从了对方习俗,但全身珠宝首饰皆雕琢精细,气色亦是不错,可见嫁过去并没受什么委屈。宏晅今日看上去也心情大好,原本送妹妹和亲他心中总有身为兄长的愧疚和身为君王的不快,如今见祺裕过得好,他大概也能舒心几分。
祺裕一件件说着嫁去靳顷一年来遇到的趣事,无论是不适应还是出了岔子,她的夫君札祈王子总是耐心的护着她。远离故土后尚有这样一个人这样照顾着她,确实可以说是很好。
帝后宫嫔和长公主相谈甚欢,本是一派其乐融融。宏晅下旨让祺裕长公主住在与皇后住处靠近的斓嫣斋,又遣御前的宫人前去侍候,皇后亦派下两人去。尹尚仪却在此时携了四名宫女两名宦官进殿,俯身行了大礼,道:“临行前,皇太后特赐下六名宫人来侍奉长公主。”
宏晅眉心狠狠一跳,沉吟一瞬,未在祺裕面前显出不快:“朕和皇后都已赐了宫人下去,母后既有此心,人也来了,让他们去凤翟殿吧。”
凤翟殿是皇后在祁川行宫的住处,可见宏晅是既不愿向皇太后服软将自己的人撤回来,也不想让他们留在御前的。尹尚仪略显犹豫之色:“陛下……皇太后的意思是……”
“皇太后的心意陛下已然知晓。几个宫人罢了,怎么陛下还决定不得了么?”一直静默侍立的怡然朗朗开口,双眸冷冷睇着尹尚仪。尹尚仪一凛,碍于帝后皆在又不好直言反驳,只跪地不言。我莞然笑道:“尚仪,陛下和皇后娘娘旨意已下,不便收回。不过来行宫避暑,各位娘娘带来的人都不多,行宫虽本也有不少宫人,但到底不如宫里的来得细致机灵。”我望向并肩而坐的帝后二人,笑意恭谨,“依臣妾看,这几人倒不如赐给淑仪娘娘。淑仪娘娘是皇太后本家侄女、长公主的表姐,这份心意让淑仪娘娘代领了也是一样的。”
宏晅欣然一笑,点头应允,不由尹尚仪再多言:“按宁才人说的做。”
祺裕始终垂眸不言,直到宏晅最终下了旨、此事定了音,才向我淡一笑,语中略有尖刻:“才人娘子聪敏。”
我微微注目于尹尚仪带着宫人离开的背影,片刻后即收回目光。伴驾前来的宫嫔有数位,唯独加赐她六名宫人,这事传出去,若众人不知其中缘由,拈酸吃醋地必定少不了;而若知道其中缘由,就更会察觉出陛下与皇太后之间愈发紧张的关系。不管哪一样,都够让她添上一层不安的。至于祺裕对我顿生的敌意……她再恨也好,终究是嫁出去的人了,在祁川也不过能住上月余,再恨也是无可奈何,何况最后下旨的那人是她的皇兄。
靳顷汗王大驾在次日晌午到达祁川行宫,在正暸殿拜见大燕国君和皇后。宏晅下旨让庄聆先招待着朵颀公主,庄聆不敢怠慢,找了我一同帮忙。我到庄聆所居的吟水阁时,朵颀公主已然到了,我规规矩矩地施了一礼:“静婕妤娘娘万安、公主万安。”
朵颀公主忽然咯咯地笑起来,笑得我大感疑惑。庄聆先命了免礼,向我解释道:“你来之前,公主正说着大燕礼数繁琐。”说着又对她说,“这位是宁才人。”
朵颀公主也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歪着头看一看庄聆又看一看我,用不太标准的汉语说道:“是礼数繁琐,但两位娘娘都是美人。”
我一窘,想向她解释从五品以上才能称“娘娘”,正六品的才人尚是“娘子”,可想她一见面便抱怨礼数繁琐,还是省去了这番解释好,她一个番邦公主在称呼上出了疏漏也无人会怪罪,便笑而饮茶不言。
她想了一想,又问庄聆说:“婕妤娘娘,后宫有多少位嫔妃?”
我与庄聆都愣了一愣,庄聆答:“眼下有三十四位嫔妃,公主怎么这么问?”
朵颀脸上的笑容顿时黯了,闷闷道:“父王和王兄要我嫁入大燕,可是……我不想……”她又抬眼看一看我们,“大燕规矩太多,我不喜欢。”
我睫毛微垂,似没听到她的话一般,只纠正庄聆的回答:“娘娘记错了,是三十三位。”
朵颀和庄聆都一怔,后者一思索旋即反应过来,颌首道:“是了,是三十三位。”
我们皆是一副话里有话的神色,直弄得朵颀生了好奇,追问我们为何又是三十三位了。我抿唇一笑,温和地答道:“去年,夏美人意图毒害皇裔,废为庶人打入冷宫了。”
“冷宫是什么?”朵颀追问。
我与庄聆相视一笑,面上多有悲伤和无奈,庄聆苦笑道:“一句两句解释不清,公主也莫要问了。”
朵颀只好闭了口。我知道她一定会去问其他宫人的,她会知道冷宫是什么,也会清楚后宫是个怎样的地方。这里住着大燕帝王的众多妾室,各地或是各家族数一数二的美人,但姣好的容颜下是一颗怎样的心,她们的夫君不会知道,甚至连她们自己也说不清楚。
这样的地方,朵颀这样直率的女子是活不下去的,哪怕她是靳顷的和亲公主。
自从这个话题开始后,朵颀便一直闷闷不乐,我和庄聆亦存了心事。天下的女子,在得知眼前之人即将嫁与自己的夫君时,有哪个能不当回事?
双方都没了心思,相互敷衍了半个时辰,朵颀终于没了耐心,站起身单手搭在胸前向我们行了个靳顷的礼:“不打扰两位娘娘了……我想四处走走。”
庄聆点头答应,命宦官跟着去,我一时还以为朵颀会拒绝,还好没有。
庄聆无言地凝视着窗外一株茉莉,俄而缓缓道:“我一直以为你对陛下没那份心。”
我微愕,很快明白了她语中所指,坦然答说:“是没那份心,多个嫔妃对我来说并无所谓,我只是觉得好端端的靳顷公主该嫁个想嫁的人过她自己想过的日子罢了,何必来送死?”
“送死?”庄聆不禁轻笑,意外地看着我,“即便你不想作宫嫔,又哪有这么恐怖了?”
我抚摸着手边茶盏上的花纹反问她:“不是么?早晚是一死,争也好斗也好,不过是为了不让自己死得那么难看罢了。”
庄聆默然而对。
无言了一会儿,她平平淡淡地问我:“愉姬那边怎么样?”
“也不能怎么样,大约是差人查过究竟是何人要害她,但那一位又哪会让她探到什么风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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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22 021.朵颀
晚上,正暸殿设宴为靳顷汗王接风。
正暸殿的规模比锦都皇宫辉晟殿小上许多,座次安排也因此作出调整。帝后仍坐于上座,右下首为靳顷汗王、王子及公主的席位,往后是几位重臣作陪。妃嫔席位在帝后左下,仍以位份而定,席前以纱帘相隔。
宏晅与靳顷汗王互相敬酒,大臣与嫔妃皆陪饮。酒过三巡,传来歌舞,照例是数十名舞姬齐舞,动作整齐,颇有气势。舞毕,汗王与王子皆俯首称赞,却听朵颀摇着头朗声道:“无趣无趣,汉人的舞蹈总是这样,拘谨没看头,徒有声势。”
“朵颀!”汗王一喝,用靳顷话斥了一句,朵颀仍是用汉语反驳道,“我又没说错,本就无趣,哪有我们靳顷舞来得漂亮!”
我与庄聆遥遥一相视,又各自饮酒不言。好个靳顷公主,用这样的法子惹恼宏晅以拒和亲么?
札祈王子起身向坐上帝王一拱手,赔罪道:“小妹素来没规矩,陛下恕罪。”
“公主不了解汉舞罢了,倒也说不上没规矩。”御座左下的一个女声带着清清朗朗的笑意,是瑶昭仪。她起身却未走出纱帘,隔着帘子向帝后深深一福:“公主所见不过是寻常的宴饮歌舞,觉得无趣也是有的,臣妾想请旨一舞,让公主见上一见。”
瑶昭仪说得字字有力,显是不服朵颀之言,意欲较量一番。我眉头微微一蹙,今儿个有意让朵颀对后宫生出惧意,倒是让瑶昭仪出了风头了。
就见十二旒一晃,宏晅轻一点头答允:“传乐伎。”
瑶昭仪方莲步轻移至帘外,宦官请示用何曲目,瑶昭仪低声而清晰地吩咐了一句:“《霓裳羽衣曲》。”
四座皆惊。《霓裳羽衣曲》成于唐,舞时称《霓裳羽衣舞》,集宫廷舞乐之大成,南唐时遭毁,仅余残篇传世,是难度极高的舞蹈。我曾读过些相关记载,知道这该是多人和舞,然因是残篇,如今大燕宫中舞姬并不习此舞,瑶昭仪如此……莫不是编成了独舞?
瑶昭仪今日着了一袭丝质袔子裙,鹅黄上襦雅致轻柔,白底下裙上的灰蓝花繁而不杂,广袖飘飘娉婷而立,宛若出尘仙子。曲声起落间,广袖挥舞,裙摆摇曳。我的目光落在她的飞仙髻上,飞仙髻,瑶髻,她自诩瑶台仙子,今日一看倒也不算是自大了。
舞毕后,她半点拖沓也没有,端端向帝后一福便回了帘后,全然视在座靳顷王族于无物,步履间又带了几分恼意,似还在生朵颀公主的气。我隔着帘子,看不清帝后的神色,只见宏晅闲闲地执杯饮了口酒,皇后温声问:“不知瑶昭仪这舞,公主可喜欢?”
朵颀公主没了声响。其实瑶昭仪跳得如何对她而言有什么关系?她只是想惹宏晅不快罢了。何况此事一生,起码在今日的席间,靳顷人是断没有脸面提出让她嫁入大燕的事了。
接下来一件阻止她入后宫的事,是直截了当地出自宏晅了。
次日一早,宏晅下旨晋瑶昭仪从一品妃位。
虽则瑶妃是皇后的本家庶妹,但九嫔之首的位子本已不低,在后宫除了皇后以外,更是只有肃悦大长公主的女儿琳妃比她高上半品,她再得宠也好,这个位置于她而言已是够尊贵了。
如今突然传出晋封旨意,众人能寻到的唯一原因也就是她昨日那一舞,与靳顷人置气的那一舞。靳顷人当然也是看得明白的,朵颀昨日之举既已让陛下不喜至此,他们也没有理由非要她成为宫嫔。
庄聆狠狠剪下枝上开得最艳的那一朵海棠,恨然道:“平白让她占了便宜!和大长公主的女儿齐平的位子,她一个庶女也配么!”
庄聆虽是不忿瑶妃已久,但从太子府至今,毕竟是过了这么多次招,很少如此气急。她的心情我倒是能理解的,从前再怎么吃亏也好,今次却是我们直接将瑶妃推上了四妃的位子。
瑶妃,她与我没什么怨仇,但庄聆早和她积怨深了。我和庄聆如此明显的一派,自然也是她的敌人,不禁一声长叹:“是我管了不该管的闲事。”早知如此,由着朵颀入宫就是了,她一个番邦公主,总比得宠的四妃之一好对付许多。
庄聆掌中托着那躲刚剪下的海棠,手掌倏尔紧攥成拳,娇艳的花朵瞬时没了形,庄聆一声清丽的笑:“也罢,不同她置这个气。她高居妃位,最咽不下这口气的绝不是我。”
我眼前一亮,略一思忖方解其意,心服口服地颌首道:“还是姐姐心思通透。”
琳妃无争,大长公主却要为她女儿争上一争;皇太后的侄女姜淑仪,原本好歹还是与瑶妃同属九嫔,自今日之后就是实实在在地矮了一头,姜家必看不过;就算她们皆无所谓,瑶妃的嫡姐,大燕的中宫皇后,也总不会任由庶妹势力做大……
最咽不下这口气的,自然不是庄聆了,更轮不到我。而瑶妃要对付的,也轮不到我。
祁川虽比锦都凉爽很多,但究竟是夏日,炎热难免。我素来怕热,每每一到初夏时就已胃口不佳了。在我身子最弱的那一年,夏季厌食尤其明显,常常早上吃上一口就一天也不想进食,体力一天比一天不济。还是太子的宏晅忍无可忍之下,午膳时到了我房里,吩咐宦官给我盛了满满一碗饭菜,语气淡泊无比地扔给我一句:“一口也不许剩,不然就做杂役去。”
彼时我到底年龄尚小,看他神色无半点说笑之意,又实在吃不下东西,忍着委屈站了一会儿,眼泪就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恰好怡然婉然偏在这个时候挑了帘子进来,看着我们愣了一愣,还道是我犯了什么大错惹他不快了,二话不说便是跪地求情,反倒弄得宏晅一句话也说不出,无措间看见我放在妆台上的一块帕子,起身拿起来丢在我面前,无奈地拂袖离去。
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这八年我几乎日日在他跟前,天天相见,大事小事也见得不少。这件往事却在今天这样无缘由无预兆地闯入我的脑海,清晰得彷如昨日刚刚发生。我被搅得一阵懵,拉了拉思绪,看着面前一桌佳肴,口中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陛下在哪儿?”
正换蜡烛的婉然微一怔,回道:“瑶妃刚晋了位份,陛下去她荇漓轩用晚膳了。”
我讷讷地“哦”了一声,婉然愈觉奇怪,回过头看着我:“姐姐怎么了?”
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忽然想到些往事。吃不下了,你陪我出去走走吧。”
暖风拂面,我望着那花海的波澜,心绪前所未有的烦乱。说不清自己在烦些什么,也许只是因为暑气而生的燥意。
有嘈杂声自安远山后传来,似是有人在呼喊些什么。我疑惑着走过去,天色已暗,看不清那人是谁。正想再分辨一番,婉然倒先开口喝了一句:“天都黑了,何人在此喧哗!扰了娘子清静!”
对方脚下微滞,继而向我们走过来。待他走近了,我借着婉然手中的宫灯才看清他是谁,微微一福:“征西将军。”
“才人娘子。”我是宫妃,他是外臣,本不该相见。此时无意中见了,他谨慎地退开两步一抱拳,颌首道,“臣不知娘子在此,无意打扰娘子。”
“无碍,本是我来得晚些,要扰也是我扰了将军。”我浅浅一笑,又言道,“但此处已是后宫嫔妃居所,避暑行宫虽不及锦都宫里那么森严,将军如此仍是不便亦不合礼。”我缓缓说完,忽而想起一事,便在他正要再度抱拳告退前郑重一福,“宫宴那日,多谢将军解围。”
他了然,面上凝起的笑意如夏日微风一般带着温暖的柔和:“霍宁只是道出心中所想,娘子不必记挂。”他睇了我一瞬,“臣告退。”
他转身离去,我也终究忍下了心中强烈的疑问。
安夷将军,是谁?
不问也罢。纵使那人是我我昔日的未婚夫,可又能怎样。他叫什么、是什么样的人,于我而言早已不重要,我何必去求这个没有意义的答案……
我见他仍是东张西望着似乎在找什么,又抬声道:“将军可是弄丢了什么东西?”
他停下脚步,回身讪笑说:“本是陪朵颀公主闲逛,途中遇上郑大监便客套了两句,孰料一回头她就不见了。”
“婉然,回去叫林晋带两个人来,帮将军一起找找。”我缓踱着步子走近几步,莞笑道,“公主素不拘礼,好在在行宫里也出不了什么事,将军不必着急。”
他又一揖,微笑未减:“多谢才人娘子。”
林晋很快带了人来,吩咐他们好好帮将军寻人。我与他终究不便闲说太久,虽然一直守着礼数,但让旁人见了总是不好。当下向他一福,一句“先行告退”却是与他同时说出的。略略一愣,都忍不住一笑,又互行一礼各自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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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23 022.夫妾
我微锁眉头问林晋:“朵颀公主怎么回事?让宫中女眷照应着也就是了,怎的还劳烦上了将军,让外臣进了后宫居所出了岔子谁担着!”
林晋却低眉顺眼地道了一句:“臣听说,是陛下的意思。”
我猛然驻足:“陛下的意思?”这样特殊的“意思”,难不成宏晅还打算纳她入后宫么?
“是。按着汗王的意思,朵颀公主原是要入后宫的,可昨儿个那一出……”他微抬了抬眼皮,“堂堂一个公主为天子宫嫔不是大事,可嫁与旁人为妾总不合适,如今诸位亲王又都有正妃……”
我恍悟间不由得冷抽一口气:“陛下想……让征西将军娶朵颀公主?”征西将军也是从靳顷征战回来的人,和朵颀该说得上是有国恨家仇,纵使宏晅不想纳她,可这样的安排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了。
林晋压着声回道:“倒也不是,但朵颀公主要许给外臣为妻多半是变不了的了。陛下今日已以围猎为由下旨宣了几位与公主年纪相当的大人和世家公子来祁川。”
她到底还是要嫁来大燕。我心中陡然生了一股凄悲之意,皇宫也好,世家府邸也罢,实质上又差得了什么?都不是她这样自由自在的女子该来的地方。她该在靳顷嫁个她爱的勇士,而不是来大燕学这些她并不喜欢的礼数,世家女儿背负的家族重压她也不该就这样惹上……
为旁人前路唏嘘时,我才倏然觉出我竟然已这样疲惫了。
可我也分明的知道,这条路,才刚刚开始。我不能退,不能败,更不能死。因为旁人所承担的,是家族眼下的兴衰;而我所背负的,是晏家仅剩的一份尊严。
心中又是沉思又是感慨地往回走,木讷地上了台阶回到房中思绪仍是木着,直到一只手直直抚在我额上,抬头一看,惶然下拜:“陛下。”
“免了,起来。”他衔着笑伸手一扶我,“是病了还是有心事,怎么魂不守舍的?”
“没有。”我垂首摇摇头,一思忖问道,“陛下怎么来了?”
他半开玩笑且理所当然地反问:“你是朕的才人,朕还来不得了?”
当然来得,他手里握着多少人的命运,他的一念之差又能改变多少人的命运,哪怕是番邦公主……
见我沉默不言,他双手搭在我肩上,微弯下腰与我视线齐平:“到底怎么了?”
我无声短叹,微微调理了心绪,笑一笑,道:“没有。臣妾只是想着瑶妃娘娘刚晋了份位,陛下不是该……”话说一半,抬眼与他目光一触,后面的话便滞了。他面上半点笑意也没有,就这样极认真地看着我,眼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情绪,虽是冷肃到了冰点,又非平日殿上帝王的那种毫无感情的神色。我忐忑地与他对视着,想移开双眼又移不开,他忽而一笑:“你是不是想说,朕该去见瑶妃?”
我迟疑着不知如何作答才好,他神色一厉,伸手就抬起了我的下巴,语气平淡依旧:“说话。”
我躲开他的手,要俯身跪下谢罪却又被他拦住,似是听到一声短促的叹息:“算了,没有怪你的意思。”
他坐下,婉然奉了茶来,他不做声地端起来饮了一口。我当下觉得亏他还能看出我有心事,分明是他也有心事。因不知是否涉及朝政,我也不便开口问他,就在他身边坐下,安安静静地给他剥一枚芒果。
仔细地剥完,只留一小块皮用来拿着,刚要递给他,抬头猛见他正看着我,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我持着芒果的手滞在半空中,不知要不要继续往前递:“……陛下?”
他斜眼看了看我的手,视线移回我脸上。我把芒果放到旁边的空瓷碟中,接过诗染递来的帕子擦干净手,端坐颌首:“陛下有事?”
“朕问你一句话。”他面色沉了沉,“这么多年了,在你眼里,朕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我微怔。已经九年了,最初的时候,他是太子我是刚落罪的奴婢,他是我眼里最不敢招惹的人;后来我很快发现,太子殿下没那么可怖,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大约亦主亦兄吧;至于他登基之后……就只有四个字才算合适了——九五之尊。
九五之尊,我知道这必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我小心翼翼地揣摩着他的心思,斟酌着道:“九年来,陛下在臣妾心中的样子一直在变,一言难尽。不过……陛下一直是臣妾最崇敬感激的人。”
“崇敬感激。”他细品了一番这两个词,“为什么?”
“因为在过去的八年里,陛下对晏然恩重如山,纵使晏然身在奴籍,陛下也从未拿晏然当奴婢看过。”
他扬唇一笑,对此未加置评,只追问说:“‘过去的八年里?’那这一年呢?”
我显出犹豫之色,他道:“但说无妨。”
“寻常百姓家的妾室待夫君是如何,晏然便如是。”我神色恭谨地浅笑回道。这大概是最无错的答案了,不与他君臣疏离,亦不逾越妻妾之别。
他沉默一会儿,然后站起身,我也跟着站起来。他走到我旁边,双眸沉沉地看着我。
在他的目光下,我心底掀起的一阵不安在猛然被打横抱起的同时化作了一声惊呼,双手不自觉地环在他颈上,惊疑不定地望着他。
他淡瞥我一眼,没什么表情地道:“寻常百姓家的夫君要告诉他的妾室,日后不许再把夫君往其他妾室房里推。”
我双颊顿然生热,一声本该是愠怒的“陛下!”出了口却发现竟娇嗔无比,不禁着恼地狠狠一咬自己的下唇。不再吭声,仍瞪着他。
他把我放在榻上,端详着我,眉头一蹙:“怎么这个表情?像受了多大的委屈。”
“陛下有意欺负臣妾还不许臣妾委屈?”我赌着气顶了一句,话一出口已后悔了。他一笑,眉毛微挑:“欺负你?”手已扯上了绣花裙带。
夏日炎热,女子为图凉爽多爱穿齐胸襦裙,我因体弱,嫌齐胸裙束得胸口憋闷,便偏爱齐腰对襟襦裙多些。对襟上襦中是须穿抹胸的,觉得他的手摸进了上襦,又绕到抹胸后面,扯了又扯,不耐的一句:“你们女人的衣服太麻烦!”继而就是衣带撕裂之声。
他右手半抱着我,左手一拽帐上系绳,床幔落下,屋中一切尽被隔开。今日他没半点怜香惜玉的意思,急躁间似乎隐含着恼怒,我被他这种一反常态的举动吓得又惊又惧,几乎是要哭出来地央求:“夫君……妾身错了……”
他的动作半点不停,吐出的两个字冷漠中又带了点儿笑:“晚了。”
第二日醒来,见他正侧坐榻边看我,不禁一惊疑:“陛下怎的还在?”
虽是来祁川避暑,可政事却耽搁不得,每日该上朝仍是不能免的。现在明明天色已经大亮,他仍在此处,这个惑君心乱朝纲的罪名我绝背不起。却见他沉沉一笑,答说:“午时了。”
我竟一觉睡到了这个时候?见他一身玄色衣袍齐整,显是已下了朝回来。
坐起身,难免责怪了婉然一句:“这么晚了,怎么也不叫我。”
婉然面无波澜地垂首:“陛下吩咐的。”
“朕吩咐他们不必扰你,又让郑褚去回过皇后免你今日晨省,可也没想到你能一觉睡到这个时候。”他理所当然地解释完后,微笑着伸出手指在我鼻上轻一刮,“起来用膳。”
说罢他便离榻往案边走。大概是睡得太久,我的反应颇有些钝,脱口而出地问他:“午膳?”
他回过头横我一眼:“怎么?这个时辰了,娘子你还想用早膳?”
婉然和云溪上前服侍我穿衣,我看看已坐在案前自斟自饮的宏晅,吞吞吐吐道:“陛下……臣妾要更衣。”
他神色微动,抬眼轻觑着我,笑意促狭:“秀色可餐。”
婉然“嗤”地一笑又立刻忍住,云溪也是低头憋笑。我一把从她们手中扯过衣服,又将床幔放下,径自着衣。
穿好衣裙,下榻简单地绾了头发,又在宫人的服侍下盥洗。待我在桌边落座,他神色微动,看着我,逐渐漾开的温笑愈加明显。
我被他笑得生出羞怯,带着不解轻抚着脸颊问他:“怎么了?”
“平日里你总规规矩矩,今日这随意的装束也很好。”他眼含赞许。我不由侧头去看镜子,镜中的我未施粉黛,轻绾的发髻松松的垂在耳边,淡青色的衣裙衬得肌肤愈白、青丝愈黑,随手簪上的那支玉簪又和这淡青色很是相搭。再回过头,见他仍看着我,脸上烫得更厉害了,呢喃着道:“陛下刚才还说‘秀色可餐’,看这样子可不像……”
他笑而不言,执箸用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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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24 023.汤药
我仍是胃口不佳,吃了口虾仁又吃了几片青菜就觉得饱了,不想让他担忧便继续吃着,很是勉强。从腹中到胸口都一阵阵的难受,不愿显露出来,便一直低着头。忽然听到他问:“叫太医来看过没有?”
我微愣,浅颌首道:“臣妾未有不适,为何要传太医?”
他轻笑:“未有不适?你哪个夏季又真正‘适’过?”
我搁下筷子,抿了抿嘴,语中隐带埋怨的嘟囔:“陛下也知臣妾这是老毛病了,哪年不曾请过太医?哪一次也没真正医好。”
他也搁下筷子,笑睇着我:“这你可怨不得太医,太医早说要慢慢调养,你自己说你听话没有?”
我语滞。确实,想养好病总要“遵医嘱”,可我总嫌那些医嘱遵循起来太麻烦,往往遵上两天就抛在脑后,是以这些年的许多小病小灾一直拖拖拉拉反反复复。于是,此时我也只好老老实实地答上两个字:“没有。”
那日下午他离开后,我懒得出门,将房中盆花皆仔细地修剪了一遍,很快就到了傍晚。
吩咐婉然传膳,我看着端上来的那一小碗米饭蹙了眉头:“这是什么?”饭中掺杂着浅褐色的颗粒,将原本莹白的米粒都染得有些发乌了。
“酸梅。”婉然答道:“太医说了,将酸梅切碎了混在饭中,可开胃。”
太医说的?我神色了然:“陛下的意思?”
婉然点头:“是,我听郑公公说,陛下回去就宣了太医。”
心下感动是另一回事,这酸梅饭开胃之效着实不错。虽仍吃得不多,但较平常已经好了不少,胃中也无不适之感。
临睡之时,突然前来求见的郑褚却让我脸上笑意顿时尽失:“才人娘子万安。陛下差臣给娘子送药来了。”
我看着他身边端着木盘、盘中放着青瓷碗的小黄门,神色实在难以自然:“多谢中贵人。但这药……”我乞求地看着他,“可否不吃?中贵人也知道,我这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从前吃过药也不曾见好……”
“娘子这病为何吃了药也不曾见好,娘子自己心里清楚。”郑褚半点面子也没给我,我一时红了脸。为何吃了药也不曾见好,我当然心里清楚,主要归咎于我吃药从来坚持不过三天。郑褚眼也未抬,面无表情地继续道,“陛下的意思是,从前娘子任着尚仪一职,事务繁杂,忘了吃药也在情理之中。如今您已是嫔妃,没有旁的杂事,定要好好调养身子。”
“可是……”
“臣以为,娘子还是不要抗旨为好。”
我无可奈何地接旨,郑褚临走却还不忘补一句:“臣已替娘子吩咐下去让宫人每日煎药了,娘子好生休养。”
强笑着谢过,差云溪送他离开。
第二日晨省时又是不见瑶妃身影,众人都已习以为常,向皇后问安后行礼告退。
我在回婷息轩的路上碰上瑶妃的步辇,正往凤翟殿去。当即退到道旁让出路来,却听辇上之人一声不疾不徐地:“停。”
步辇在我面前稳稳停下,她悠悠下了步辇向我走来,我垂首一福:“瑶妃娘娘万福,恭贺娘娘晋封之喜。”
“是宁才人恭贺本宫,还是本宫该恭贺宁才人?”瑶妃一步步逼近我,话语中的冷意那样分明。我低着头,犹能感觉到她的逼视,“想不到,当年潜邸的一个侍婢,昔日御前的尚仪女官,如今竟也敢欺到本宫头上来了。”
在后宫,往往非友便是敌,我已两度拒绝了她的示好,此时就连颜面上也不必同她做戏了。便也寒下脸来,淡淡一句:“臣妾愚钝,不知瑶妃娘娘何意。”
“不知何意?”她扬目一笑,“宁才人,本宫嫁给陛下四年,还没有谁,敢在本宫晋封的日子给本宫找不痛快。”
宏晅在她晋封当晚,与她一同用膳后就来了婷息轩,她果然是咽不下这口气的。
“瑶妃娘娘,前日是陛下记挂臣妾,并非臣妾从中作梗。娘娘这话,可是道陛下给娘娘找不痛快了?”我笑靥明艳,挑衅之意半点不做掩饰。既已要为敌,与其暗斗,还不如叫旁人都看着听着,摆明了与她不两立,总还能约束她些许。
她面上隐有惊怒,双眸微眯地凝神看我半晌,清扬而笑:“宁才人生得一张巧嘴,仔细祸从口出。”
她再不看我一眼,回身上了步辇。我亦没有多加半句辩驳,深深一福:“恭送娘娘。”
服药服了大半个月,直服得我每日愁眉苦脸,每晚睡前更是掐着药呈上来的时间唉声叹气,婉然时常瞥着我不住地翻白眼:“姐姐还千万个不乐意,宫里谁病了不是自己传太医,有几个能劳得陛下这般关照的?”扫一眼我一次次送到嘴边又一次次拿开就是不愿喝下的药碗,“左归饮①又不是多苦的东西……”
平心而论,的确不是多苦的东西,比从前服过的很多药味道强了不是一星半点。但药到底是药,总归是不好喝。因此我常常羡慕儿时心思浅,拿一碟子点心哄着,我总能咬咬牙把药灌下去。如今……就算是面前摆着一桌子点心,我还是视这一碗药如大敌一般。
所以,郑褚怡然等在御前相熟的人,从前时常拿腔拿调地调侃我说:“话说那堂堂御前尚仪晏氏,心思聪敏办事机灵,多年来深得圣心,但……时常栽在药碗上。”
那会儿又哪有这次栽得惨?陛下亲自下旨、大监亲自转达,不按时喝就是抗旨。
我还以为这就够惨了,孰料一日清晨,刚从皇后处晨省回来,负责煎药的宫女晚秋就端了药碗进来,端端地一服:“陛下说让娘子每日再加一副药,晨时服用。”
我不禁扭头去看婉然,满脸悲戚:“我最近怎么得罪陛下了?”
不仅如此,加的这一副还不是那左归饮,味道极苦,以致于我自此之后每日晨省毕回婷息轩的路上都大有身赴刑场之感。
日日服着,倒也没见有什么大起色,顶多是时好时坏。我总想求宏晅让他免了这药,又觉得少不了被他一番调侃,赌着气作罢。
这日晨省,皇后兴致不错,就命宫人备了吃食茶水,留一众嫔妃在凤翟殿院中小坐,闲谈叙旧。宏晅下了朝后便也来了这边,他到时正碰上宫女鱼贯而入呈上冰镇的酸梅汤,眉头微一蹙,就吩咐下一句:“宁才人那份,撤了。”
宫女自是半刻也不敢耽搁地将已放在我面前案几上的黑瓷碗又撤了下去,向我一福,躬身告退。
我们本已是各自站起身准备着行礼,他走进院子就扔下的这句话弄得诸人都是一愣,面露疑色地相互对视一番,才纷纷施礼:“陛下圣安。”
他道了一句“都免了”,到皇后身边落座下来,笑着扫了我一眼:“不高兴也没用。太医说了,你得少吃这些,就知道你一准儿不听。”他将宫人刚奉上的茶盏向前推了一推,示意郑褚端给我,续道,“要不朕派个人看着你?”
当着众多嫔妃的面,他和谁也没多说半句话,这几句说笑间却句句是对我的关心。在座宫嫔已有几人面色见冷,我又不好说什么,讪然之下见一浅绿色身影手持着木盘进了院,不禁松了一口气。
大半个月了,每每见到晚秋我都叫苦不迭,这次却如同看到了救星。
她行至我面前跪坐下来,将药碗搁下:“娘子该服药了。”
我默默地端起药碗去饮,要再苦也好过此时去看众人脸色。
“本宫听说陛下命宁才人每日按时服药调养身子,均是在晚上,怎的大早上的也服起药来了?”听到瑶妃的声音,我不免抬眼去看,她闲闲地拨弄着指上金质护甲,平缓地问晚秋,“这什么药?”
“这……这是……”晚秋迟疑着没敢说,瑶妃扬声轻笑:“有什么不敢讲的?就是陛下关心宁才人让太医多开一副药也没什么大不了,宁才人在陛□边这么多年了,陛下一直待才人不错,姐妹们都是清楚的。”她说得不疾不徐,听上去颇是大度,实则却是挑起在座众人的敌意。
我饮罢了药,正欲出言驳她,身边的晚秋却忽然跪倒。众人均是一愣,我也同样疑惑。却见她浑身颤抖着伏在地上,语声不稳地说了一句:“陛下恕罪……”
我只觉得奇怪,又是自己身边的人,便蹙了眉问她:“怎么了?”
宏晅也显疑色,目光似不经意地从那只空药碗上扫过,语中仍是如旧的平淡中略带慵意:“照实说。”
我在他身边这么久,对他还是了解的。见他扫视药碗的神色时便觉心中狠狠一惊,听了他这三个字后,一个可怕的想法从我心底生出……
这药,也许不是他吩咐下来的……
晚秋跪伏在地,犹豫了片刻,才重重叩首,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般道:“这是……这是娘子交待奴婢每日呈上的……避……避子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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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25 024.失策
她的话,仿若一块巨石狠砸在我心上。我本以为是有人在这药中动了手脚或是有其他隐情,却没想到,她居然说这是避子汤,是我交待她做的。
我惊得说不出话,也没心思去看旁人神色,只觉周遭一瞬间都变得死寂,没有一个人敢说话。
而后,他的声音再度响起,犹是平平淡淡,不掺杂半分喜怒:“你说什么?”
“是、是娘子告诉奴婢……每日一早呈这药给她……”
“就算是她要你煎药,难道还会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这是避子汤不成!”庄聆不禁怒斥,“到底谁要你做的这种事!当着陛下的面由不得你信口胡言!”
晚秋身形一颤:“不……娘子不曾说这是避子汤……但奴婢懂些药,自己识得……”
皇后一听就锁了眉头,训斥道:“办事半点不稳重!你就算懂药,这样的大事怎么能自己下定论,如今还在圣驾面前一惊一乍。”说着向宏晅颌了颌首,“依臣妾看,该先传太医来看看,这究竟是什么。”
宏晅点头赞同,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眼中并不是不信任,却也绝不是信任。至于太医来看后会如何……我心中大致有数,但也只能这样等着他们来验。
所谓坐以待毙。
果不其然,几位太医一一看了后,院判沈循向宏晅一揖:“陛下,宁才人所服确是避子汤。但臣以性命担保,太医院上下绝无一人敢擅自为宫中妃嫔开具此方。”
宏晅摆手命他们退下,院子里又是一片死寂。我知道自己总该解释些什么,可此时除却说一句“臣妾不知情”之外似乎也解释不了什么。
过了好一阵,嫔妃们只是安静着,宏晅只是沉吟着,最终他手指在案上一叩,似乎已有了论断:“晏然一个才人,家中也早已无权势,她没本事去弄宫中禁药。这药……”
“多谢陛下释疑。”瑶妃语声轻盈,“臣妾适才也想着以宁才人的身份该是弄不到此药的,听了陛下这话方明白了,宫中有家世背景的宫嫔不在少数,其中亦不乏与宁才人交好的。去寻几味药材再费一番周折送进宫中,倒也不废什么事。”瑶妃的眸光扫过庄聆时一声轻笑,“怪不得静婕妤方才那般疾言厉色。”
听她这样轻描淡写地将此事推在庄聆身上,我纵使愤怒,也不能直言为庄聆辩解,唯恐越描越黑。起身行到宏晅面前,俯身一拜:“陛下,此事臣妾确不知情,要辩又无可辩。只是,臣妾身为宫嫔,怎会去服那避子汤?”
母凭子贵,本就是宫中人人都清楚的道理,何况前些日子就有个诞下皇次子一跃为姬的胡夕冉为例,嫔妃有什么理由不想要皇裔?
“身为宫嫔不会去服避子汤,可你若根本就不甘作宫嫔可就未必了。”这语声森森冷冷,带着十足的讥嘲,我忍不住抬头去看说话之人,是竫贵姬。
她也正看着我,一双美目极显寒厉。她这个罪名若安下来,只怕比擅用避子汤还要大,我开口,语气虽是不解亦有森然:“贵姬娘娘何出此言?”
“何出此言?”她眸光一闪,“本宫只问你一句,瑶妃娘娘受封那晚,你在安远山下是与何人私会!”
我一栗。那日与征西将军见面虽不合礼数,但因只是偶然,又并无什么大事,我事后也未曾与宏晅提起过。却没想到隔墙有耳,今日被她这般提出来,又用了“私会”这样不堪之语,再加上避子汤那一出,是生生要置我于死地。
一句到了嘴边的“瑶妃娘娘受封当晚,陛下在婷息轩”被我硬忍回去,这是她知晓的事情,却还敢提出私见将军一事,可见是有话可驳我这番解释的,我说出这句话,只怕更合她的意。此时我如是让宏晅觉得自己对他有所隐瞒,才会引来真正的万劫不复。
“才人怎么哑巴了?”竫贵姬抿唇轻笑,“天色晚离得远,本宫也没看清那人是谁,现下当真觉得疑惑,是个什么样的男子能让宁才人痴心至此,连皇裔也不想要?”
我不说话,她笑意更盛:“先前听闻帝太后要为才人赐婚,但才人跟了陛下这么多年受封为宫嫔也在情理之中,却没想到才人你哪边也不疏忽啊!”她咬咬牙,嫌恶地斥了一句,“简直秽乱宫闱!”
“贵姬说话注意分寸!”庄聆的话语因为生硬而显得极具威仪,“贵姬自己也说未看清那人是谁,这‘秽乱宫闱’的罪名来得倒是快。须得知道宁才人也是陛下亲自下旨册封的正经宫嫔,由不得你如此胡说!”
“好了!”宏晅眉头紧锁,显有不耐之色,右手轻转着杯上瓷盖,在安静中凝视着我。右手一松,瓷盖与杯身相磕微响,他缓缓地开了口:“朕只问你一句,这避子汤,是不是静婕妤给你的?”
“不是!”我脱口而出,在他眸色骤然冷厉的同时意识到了我是多么傻地将自己推进了深渊。我当然不可能说“是”,但此时说“不是”却等同于告诉他避子汤的事我是知情的,确是我自愿要服,但药并非庄聆为我寻得。明明答一句“不知道”就会让他添几分信,情急之下却为了开脱庄聆让自己陡然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良久,一笑,顿了一顿,又是一笑,笑中的嘲讽似是自嘲:“不是静婕妤,是谁?”
我颓然跪坐,心底一片死寂,答话也变得苍白无力:“臣妾……不知……”
众人都不再说话了,包括瑶妃和竫贵姬,她们该说的都已经说了,想看的现在也看到了,就等他一句发落。
他摇着头饮了口茶,放下茶盏时已神色如常,脸上带着笑意话中却无感情地向我道:“退下吧。”
这次是我败了,却恨不得任何人,只恨我自己乱了分寸。这么愚钝地错误我已经许久没有犯过了,连婉然也不免抱怨我:“陛下的意思姐姐还不明白么!姐姐怎么就这样认下了!”
我怅然一叹息:“一时情急。那个情境,又哪容得我多思索了。”
而且,偏偏是他,是他亲口这样问我。 如果那句话是从瑶妃或是竫贵姬,或者在座任何一位嫔妃口中问出,我大概都会多留个心眼,可偏偏是他亲口问我……
我心中一紧。
我对他,终于还是存了不该有的心思么?
这么多年,我虽时常与他没规没距,可实际上,与他的一问一答间我是最小心谨慎的,唯恐一语失言惹来祸端。可这次,也是他亲口发问,我竟半点防心也没有,全然没有意识到那是一句试探。
同样,在宫里这么久,我也素来明白人心莫测,一个大意就会失了性命,而最容易被动手脚的,就是汤药吃食这些入口的东西。可……偏偏是借着他的名义,让我半分疑心也没生过。
当真天意弄人,我为宫嫔已将近一年,过去圣宠不殆,我从来没意识到自己的心思早已变了;如今一朝生了变故,眼见着是要失宠了,忽然察觉出他在自己心里早已不似从前……
一阵惆怅间,林晋进来禀道:“愉姬娘娘来了……来得很急。”
愉姬因要照顾皇次子,晨省时告退得早,并未参与此事。此时大概是从宫人口中听说了,才这样火烧火燎地赶来见我。我眉毛轻蹙:“拦回去!不必说别的,只告诉她,什么姐妹情分也比不得皇次子的将来!”
与不得圣心的嫔妃走得太近本就不好,愉姬出身寒微更加惹不起这些。我暂且还摸不准宏晅会因此事恼我多少,也不想因此牵累了旁人。
我心中不忿而杂乱,面如冷霜地在案前正坐不言,婉然劝了我几句我也权作未闻,弄得她面上讪讪。我此时没心情反过来哄她,倒是林晋在旁边道:“也难怪娘子生气,娘子不比她们家中有权有势,照理说得宠也对她们无甚威胁,她们却连这也容不得。”
“呵……”我一声轻笑中难抑唇齿间的生冷,“你当她们只是想我失宠?你低估了她们的心思!”
林晋和婉然一诧,茫然地看我。
“今儿个是寻着由头让陛下知道这事了,自然是让我失宠为先;可若陛下不知道,那避子汤药性寒凉,服久必伤身,我这么不知不觉地一天天喝下去,我以后就再也不能有孩子了。”二人大悟之下显出大惊,我扫他们一眼,续道,“再者,左归饮性温,两种药日日这样相冲着,谁知有多伤身子。”
婉然一下下咬着下唇苦思办法,慢慢道:“娘子……要不要奴婢去请宫正来一趟?”
我摇着头叹息:“绝不行。擅用避子汤再加上私会外臣这个罪名你当是小事么?怡然说到底也就是个女官,她比愉姬更开罪不起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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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26 025.生辰
从头到尾,宏晅虽未对竫贵姬说我私会外臣之事多加半句置评,但那些话他到底是听进去了。不多问,也许是他不信,也许是他不在意,但更有可能是他心底已有了决断或是暗中会查。
可不管是哪一样,隔阂多多少少是有了。
擅用避子汤。当着诸多嫔妃给我安下了这个确凿的罪名,我已再难翻身了,又哪经得起再添其他隔阂?
当真是半分余地也没给我留。
他当时未惩未罚,更让我害怕事后会发生什么。又或者,他念着旧情不另下任何旨意,可等着暑气散了、回了锦都之后,两位太后都不可能容犯下这般大错的嫔妃继续在后宫待下去。
我想活下去,就必须在回锦都之前寻到出路。
出路……后宫里出了这种事,除却让他相信这与我无关之外,再无其他出路。可我现在想见他又谈何容易?在御前这么多年,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此时去求见定是要被挡回。何况我受封一年以来,从来不曾主动求见过,这时忽然求见难免让他觉得我虚伪,更遑论让他相信我。
在不安中过了一日,未有任何旨意下来,该是他不想再提这事了。晚间的左归饮仍未断,我见着来送药的宫女是云溪,才猛然想起一事:“晚秋呢?”心思太烦乱,竟把她忘了。
云溪悄悄看向林晋,林晋道:“本是带回来了,可……今儿个一早上下来旨意,发落去煜都旧宫了。”
我眉心微蹙:“陛下的旨?”
“皇后娘娘的旨。”
我的心一沉,思虑片刻方觉了然:“果然是瑶妃。”
婉然一怔:“什么是瑶妃?”
“避子汤这事,是瑶妃。”我从云溪手里接过药碗,一下下地舀着放凉,语气淡淡,“本就觉得大概是她,这下更确定了。”
婉然不解:“皇后娘娘才不会去护瑶妃。”
“她当然不会,但是她要护萧家。”我凝神于对面墙壁上的一幅工笔花鸟图,百花丛中两支黄雀正争食。画匠的技法很不错,相争的场景栩栩如生。画的一旁有一株树,葱葱枝叶中的一个鸟窝在整幅画中全然不显眼,“皇后再恨她,也不会为了斗倒她而赔上家族。宫中禁药,莫说我一个小小才人弄不到,凭瑶妃一个人也决弄不到,这事萧家决计脱不了干系。”如果宏晅要查下去,总能查到些什么。晚秋便是第一道口子,皇后自然要把她支开。
我端起药碗浅啜一口,舒开被药味紧锁的眉头,徐徐道:“为了家族不得不去帮最大的敌手,估计皇后娘娘心里也正不舒服呢。”
确确实实是小看了瑶妃,从前只觉她是生得美貌才长宠不衰罢了。如今……她一方面能一举害得我连解释都来不及,一方面又能逼着皇后护她,这样的心思,这么多年了我竟一点也没有察觉。
明知一定要在回锦都前寻着出路,又没半点办法,这坐以待毙的滋味委实令人着恼。
自那日之后,宏晅再也没有踏足过婷息轩,屈指数来已有十二天了,这是自我决意承宠以来从未有过的情况。
我明白,除非那事出现转机,否则这样的情况势必是不会改变的。心底却仍存着一丝奢望,也许他今日会来……
因为今日,是我的十六岁生辰。
在过去的八年里,他从来不曾忘记过这个日子。虽然那时我身在奴籍必不能大办,他也总会提前为我预备好几样精巧的礼物,当日再吩咐厨房准备寿面和我喜欢的菜肴点心。就算是我十岁那年他奉旨办事不在锦都,郑褚也转交了生辰礼,是一套雪花银的簪子。一共六支,两两成对,上雕图案皆是蔷薇,一对是含苞待放状,一对为半开半闭状,最后一对则是盛开。这一套发钗银子极纯,簪体银白无瑕不说,质地也比寻常银簪软上许多。我对这套簪子爱不释手,愈发担心它损坏,就一直小心的收着,很少佩戴。
和这套簪子一起小心收着的,还有那张他附在盒中一起交给我的纸笺:“要务在身,暂不能归。”后一句话则和这一本正经的前八个字截然不同:“要吃什么,你自己吩咐厨房。”
我取出那套钗子,拿在手里细细端详了一番。因为没怎么戴过又保养得小心,六年过去了,它还是崭新的,新得就如当年刚打开盒子时映入我眼帘的它们一样。
我却是不同了,身份较之当年似是高了不少,但这个生辰,我成为嫔妃后的第一个生辰,就要这样自己过了。
还不如当年。
婉然知道今日是我的生辰,也知道宏晅今日大概是不会来了,就早早地拉着云溪和诗染一起进了小厨房,想为我好好的置一桌菜肴庆生,已经忙碌了大半日了。这个时候去叫她们,大概也会扫她们的兴,我就只找了林晋和平日只做些杂事的红药,一起出门走走。
我一直喜欢那漫山的蔷薇,此时看来却只觉得刺眼心烦。不久之前,竫贵姬曾在此以蔷薇花架为喻,意在要挟我与瑶妃为盟。我从那时就知道要防着瑶妃,却没想到事端来得这样快,快到让我措手不及。
这两日风大,铺遍山坡的蔷薇因没有花架支撑,已有多处被刮得零碎,一眼望去就如一张厚重的毯子被人生划出了几个窟窿。微风一起,便见散落的花瓣片片飘下,在地上打几个旋儿,依依不舍地飘到远方,端得一副身不由己的姿态。
我心底倏生狠意,毫不留恋地转身就走。
我在涟池畔停下脚步,望着眼前静谧的池水,一颗心无论如何也静不下来。
数月之前,也是差不多的烦乱,意图散心解烦。那时正值夜晚,也正是我决意一搏却摸不准该走怎样的路的时候。那时琳妃告诉我,不可依附于任何一个世家,她还告诉我,我是他的心头之好。
这样的两句话,也让我无法心静。黑暗中惧意更甚,迷迷蒙蒙地在园中逛着,又企图在寻不到光的凉亭中看清一切。
然后他来了,无比郑重的告诉我:“朕以大燕帝王之名,许卿一世安宁。”
即便是今天,我仍觉得他那句话绝非说笑。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他明里暗里的偏袒我是知晓的。而今次的事情……他不信我,我却怪不得他。宫闱斗争,总是如此。
或者说,即便是今次的事情,他对我也仍留有余地。那两条罪名加在一起,废位赐死皆不为过。
我至少还好端端的活着,甚至没被禁足,能在想四处走走的时候随心所欲。
如果我确实犯下了那两条大罪,今时今日的情境我该知足。可惜,只是被陷害。
“娘子……娘子……”沉思中听到林晋压着声叫了我两句,回过头,他眼色微动,垂着首道,“和贵嫔。”
我循着他微斜的目光看去,正是和贵嫔向着这边走来。她与瑶妃素来交好,又与我早已结了仇,此时我当然是要避开。
行出没两步,两名宦官却出现在我面前,向我一揖:“宁才人。”
不免面色一沉:“什么事?”
二人皆低头未言,面上半分表情也无。身后很快传来了清清悠悠的话语,带着无比畅快的笑意:“如此风景,宁才人怎么走得这样急?”
我微微一叹,转过身向她施礼:“贵嫔娘娘万安。”
“本宫记得宁才人从前做尚仪的时候,陛下和两位太后皆道才人你礼数周全。怎的做了嫔妃反倒松懈了?”她侧站在我面前斜睨着我,语声轻轻却讽意十足,“莫不是又一心想着与哪个外臣私会,没看到本宫?”
我不愿与她多费口舌,面容上维持着谦顺之意闭口不言。
她扬眉一笑:“依本宫看,宁才人你不如就在婷息轩好好歇上几天,本宫再差个人去教教才人宫中礼数。”
“多谢娘娘美意。”我语中生冷,抬起头直对上她的双眸,仍是笑意盈盈,“娘娘贵人多忘事,臣妾早已不是贵嫔娘娘瑜华宫中的人了,娘娘要禁足也好要教规矩也好,还须让愉姬娘娘定夺。若不然,外人听了还要道是贵嫔娘娘不懂规矩,于娘娘名声无益。”
“你……”她被我一语噎住,气恼之下素手猛然扬起,却在落下之前被人伸手钳住。
林晋既未用力一时也未松手,神情恭顺得好像这阻拦和贵嫔的手并不属于他:“贵嫔娘娘这一巴掌打下去,才真是贵人多忘事。娘娘莫要忘了当初禁足是为了何事,娘子的处境即便在不济,总还是强过一个玉穗的。娘娘三思。”
他一句句说得极是平缓,无半分波澜起伏,和贵嫔纵有怒意也不好发火,只得狠狠将手抽回,狠视着我,轻笑着切齿道:“倒是有劳才人提醒,本宫这便去告诉愉姬。”她一字字说得愈发狠了,“本宫倒要看看,区区一个愉姬,有没有本事开罪瑶妃娘娘。”
“既然如此,臣妾等愉姬娘娘发落。”我稳稳站着,头也未低地向她施了万福,“恭送贵嫔娘娘。”
直待她走远了,我才站起了身,红药的话语着急万分:“娘子这是置什么气……愉姬娘娘若真要罚娘子……”
“她不会。”我言辞笃定,凝望着和贵嫔的背影长舒一口气,“她不会,却也要应付和贵嫔。宫中主位拿不了主意的事,势必要请示皇后娘娘。”
皇后的庶妹给我找来这样大的麻烦,我当然是要想办法见一见这位嫡姐才说得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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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0-16 21:17
正文27 026.出路
下午就有了回音,来传话的宦官也没太多言语,就简简单单的一句“皇后娘娘请才人娘子去一趟”。
不同于平时昏定晨省,此次我谁也没带,连婉然和林晋都被我留在了婷息轩里。
见礼问安。皇后饮着茶“嗯”了一声:“才人坐吧。”
我依言坐下,她言语缓缓:“才人可知道本宫为何找你来?”
我颌首笑道:“本是疑惑了一路,到了凤翟殿门口见到愉姬娘娘就大体明白了。”
皇后一点头:“愉姬的意思,是和贵嫔道你冒犯了她,要愉姬这个一宫主位做个主,你怎么说?”
我眼眸低垂,含笑反问:“娘娘是想听臣妾的想法,还是想听臣妾依着规矩该说的话?”
“本宫既然传才人走这一趟,自然就是想实话。”她眼波微一扫我,“才人也未带旁人来,可见心里也是有数的。”
“那臣妾便不瞒皇后娘娘。”我抿唇一顿,敛去面上笑意,徐徐道,“臣妾并未冒犯贵嫔娘娘,反倒是贵嫔娘娘欲擅动私刑掌掴臣妾,所幸林晋手快,臣妾才未受此大辱。”
皇后低低沉吟了一会儿,不疾不徐道:“才人此时既然如此理直气壮,当时明白地顶回去想来也是占理的,又何须让和贵嫔去知会愉姬?”
我谦顺低头,哂笑道:“再占理也越不得规矩,臣妾一个才人,自然是以皇后娘娘和自己宫中主位为尊。”
她神色微动,复问:“那才人就不怕愉姬为不得罪和贵嫔,顺着她的心思惩治才人你?纵使你与愉姬素来交好,依才人今日处境,她可未必护你。”
“臣妾敢让和贵嫔知会愉姬,本就是循个礼罢了,并非图她能护我。再者,愉姬娘娘有皇次子在膝下,为护皇裔周全,娘娘自要少开罪旁人,故而娘娘即便当真罚了臣妾,臣妾也是理解的。”我从容的抬眼看向皇后,语气轻柔却别有深意,“各有各要护的人,有时做出的决断便是情非得已的,臣妾怎会不明白?”
譬如皇后发落了晚秋护瑶妃是情非得已,实是为了萧家,我怎会不明白?我这话中的意思,皇后自也明白。
皇后淡然一笑,颇是温婉贤惠之相,也没戳破我话中它意,只道:“才人能体谅自然好。愉姬会把事情禀到本宫这里来,便是不想罚你。何况听才人方才说的,这事倒是和贵嫔有错在先怨不得才人。”
我起身向她深深一福:“多谢皇后娘娘。”
她缓缓点了点头,又道:“诚如宁才人所说,有些决断确是情非得已。但本宫是后宫之主,不会任由着那一方做大。”她垂下眼帘,眼底含着别有意味的笑,“那日的事,本宫已派人禀明了两位太后。擅用避子汤虽是大罪,但既然太医也说宁才人身子孱弱此时不便有孕,宁才人你为了不使陛下心烦才擅服避子汤自行调养身子,这份苦心想必两位太后也能体谅。”
我听得暗惊暗喜,皇后竟已寻了这样的说辞先一步向两位太后解释了?如此这般,宏晅虽仍是恼着,我好歹不用再担心回了锦都两位太后会如何发落了。不由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再度诚恳地道了一句:“多谢娘娘。”
回了婷息轩后,我捡了重要的话与婉然说了,婉然也是顿觉轻松,愉快之余却生了新的担忧:“这样大的事……姐姐昨日当着陛下的面也没有过这番解释,皇后娘娘擅自向两位太后这样禀报了,前后对不上,不也是麻烦?”
我思量着摇头:“不会。这样大的事,昨天陛下当着众人的面没发落我,便是不想发落了。陛下既然想息事宁人,皇后娘娘做出这样息事宁人的解释纵然有假他也不会怪罪。”
婉然若有所思地点头,又道:“陛下到底还是念着姐姐,这样的罪名若是落在旁的嫔妃身上,即便尚存疑惑不至废位赐死,禁足降位也是肯定的。”
我轻轻苦笑:“话虽这样说,可若长久的失宠下去,你当我的日子会好过吗?”
何况,即便我等得起、我不在意,晏家却是耽搁不得。朝堂之争只会比后宫更加瞬息万变,我若长久的失宠下去,只怕晏家平安难求。
傍晚刚传了膳,正说让林晋叫了云溪诗染一道进来用,他却迈出一步又退了回来,笑向我揖道:“得,娘子这生辰宴,怕是用不了了。”
我心里一紧,又看他神色轻松,便问:“怎么了?”
林晋回说:“子佩姑娘来了。”
我心里明白了,一瞥眼看见婉然的脸都塌了下来,忙拉过她的手陪着笑说:“知道你忙了一天,这先搁着,咱留着当宵夜用。你啊,跟我一起蹭庄聆姐姐备的宴去。”
婉然眼睛翻翻:“不去,姐姐你要去就去,这一桌子菜我叫上宫人们一起替你用了。”
我嗤声笑道:“脾气真是大了。也罢,都没用膳,不劳你们跑一趟。你替我跟云溪诗染赔个罪,我可不是瞧不上你们的手艺……”
婉然的这番埋怨若放在从前,我少不得要转嫁给庄聆,今日却委实是没这个心情说笑。
进了吟水阁向她一福:“姐姐万福。”
“快来。”庄聆快步过来,手搭在我的手上,微微凝视了我一会儿,轻轻一叹,“就知道你这些日子不好过,看你这没精打采的样子,哪儿像是过生辰?”
我随着她坐下来,她倒了一杯桂花陈推到我面前。这一桌子筵席确实准备得很细致,色香味俱全,一眼望去道道精致。我却仍是半点食欲也没有,亦是一叹:“这个境地,我哪来的心思过生辰。”
“你啊……干什么给自己找难过?后宫失宠是常事,急不得恼不得的。”
我缓摇头:“姐姐这是给我宽心呢。可姐姐也知道,我这哪是寻常的失宠……擅服避子汤这么大的罪名,陛下不罚归不罚,可连见也不肯见我了,我连个解释的机会都没有。”心底的烦乱与委屈向上涌着,涌到眼角化作一片湿润,又被我微抬起头强忍回去,“我凑合着过也还罢了,可晏家……晏家经不起啊!我真恨不得去求陛下赐个恩典,给我个承诺不动晏家,自己死也就死了。”
“瞎说什么!”庄聆口气厉了几分,又马上缓了下来,劝着我道,“你心思太多,其实这些事都不急于一时。朝堂上,姜家再一手遮天也还有我父亲顶着,一时半刻的出不了什么岔子。后宫里,你但凡没死没进冷宫,也总还有出路。”
“出路?”一声刻薄的嘲笑从我口中溢出,“就算是家中落难那日,也还有赵伯伯帮着我绝处逢生。可这次……姐姐你不知道陛下有多恼我,听说愉姬那日不过提了我一句便被斥了,我能怎么办?”被从容的笑和一丝不苟的妆掩饰压抑了十二日的眼泪终是夺眶而出,我任由着自己伏在桌上哭到泣不成声,“我也委屈不甘……可……可唯一能做决断的人我见也见不到。他认准了是我自己要服避子汤,晚秋又让皇后送走了……我根本解释不清……竫贵姬乱安的那个私会外臣的罪名,陛下当场没说什么,可他到底是听进去了啊……”我哭得语不择言,虽然皇后已向两位太后挡住了这事,但也仅此而已。我不论是要为了自己复宠还是为了晏家,总要寻到个出路。
但这个出路,我寻不到。
宫中嫔妃惹上这样的事,一切都在他一念之间,我若不能让他信我,那么做什么努力都是枉然。
更可怕的,是我如果就这样一天天的过下去,总有一天会将从前与他的情分耗尽。到那时,只怕谁想取我性命都会易如反掌。
我如何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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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0-16 21:18
正文28 027.罚跪
“哭成这样,只怕你不只是为了这些吧。”庄聆的语声清幽而沉静,在我心头一敲,“就算这些年陛下怎么惯着你,你经过的比这更大的事又何止一件?”
“晏然,你知不知道,即便陛下与你也是夫与妾,可你如果不动这份心思,你在宫里的日子会好过很多?”
我无助地呆坐着,在一声长叹之后苦笑着轻言:“是啊……我知道,这十几天,我都觉得自己蠢透了。”
庄聆摇摇头:“也不必这样说,人么,都有七情六欲,由不得自己。”
“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扫一眼桌上佳肴,执筷夹了片桂花糯米藕,放在眼前端详着,“就跟这藕片似的,完整的时候,全看不出里面还有那根根细丝,断了才知道。我现在是恨出了这样的事才觉出自己的心思,从前对陛下半点真心也没用,现在想真心相对了,又没了机会。”
庄聆愕然看着我,直至我慢条斯理地将那片糯米藕吃完,她仍是这个神情。
我放下筷子问她:“怎么了?”
她笑意里浸着悯意:“你啊……你这是实实在在的犯傻,一点不含糊。”
“含不含糊的,如今也是我自己犯傻了。”我取了帕子出来,一点点擦干了眼泪,话语引显生硬,“倒是我知不知道自己的心思,这日子照样得过;我想不想与陛下真心相对,横竖不能赔上晏家。姐姐,我求你为我铺个出路。”
“话说到这个份上,你是想好了出路了。”她挥手让宫人尽数退下,“说吧,要我怎么帮你?莫不是要我在陛下跟前给你说情?”
我掩嘴一笑:“愉姬娘娘已是触了霉头,我哪敢再拖旁人下水。可眼下该怎么做,我一点主意也没有,才来求姐姐。”
庄聆面露难色:“不怕帮你忙,就怕不知帮什么忙。这么大的事,除非你能解释清楚了,不然做什么也是白费功夫,但又偏偏解释不得。”
我叹息道:“我也知道。但求姐姐替我想想法子,朝堂上,也求赵伯伯多照应着些。”
庄聆这才放心地点头应了:“只要有机会,我必替你抓着。晏家的事你本就不用着急,但凡我赵家还在,姜家就逍遥不到哪里去。”
从吟水阁出来,天已经尽黑,夜风吹动树枝发出地沙沙响声衬得气氛分外凄凉。林晋为我挑着宫灯,一路无言,遥遥望见正瞭殿内通明的灯火,他犹犹豫豫地道:“要不……娘子您去见见陛下?陛下未必恼您那么多……”
我驻足,俄而缓缓摇头:“不了。他若当真不恼我肯见我也还罢了,若不然,让六宫看我的笑话么?”
那日避子汤一事,当着众人的面我已是丢脸丢得够了,经不得再来一次。
睡前,婉然照例端了左归饮来。那天之后,早上的药自然是停了,晚上的左归饮倒并未因为这桩变故而取消。只是从前虽是不爱喝,心中念着他的关心,浓重的药味中总能品出一丝甜来,如今,却只有苦上加苦了。
但大概也同样因为心里太苦,对药的苦味反倒不觉得什么了,一碗喝下去连蜜饯也省了。
那晚在床上辗转许久,最后起身披了件褙子往院中去了。既然睡也睡不着,还不如去赏月。空中一轮弯月尚算明亮,周遭星辰不明,就好像不敢同明月一争似的。
不知不觉中坐到天亮,婉然从房里出来,看见我坐在院中石凳上不觉“呀”了一声,快步走来问我:“怎么这个时候在院子里坐着?天气可转凉了。”
“没事,睡不着罢了。”我站起身往屋里走,“更衣梳妆吧,要去晨省了。”
“诺。”婉然应了,与我一起进了屋。
从事发那日起,我失了宠,每每晨省时明里暗里的嘲讽总免不了要听上几句。我懒得理会更不愿意去争辩,后宫里,这样的事见惯了。
皇后对昨日我与和贵嫔间发生的冲突绝口不提,如常般的闲聊。可我也知道,从两位主位宫嫔闹到皇后那里的事,现在必定是人人皆知的。
不多时,宦官进来禀说:“陛下议完了事,正往这边来了。”
我自知还是早早避开为好,起身行至殿中深深一福,莞尔道:“皇后娘娘恕罪。臣妾昨晚睡得不好,精神不济恐惹陛下不快,先行告退。”
皇后点头允许,我又朝她一福,缓步退去。一侧的和贵嫔轻柔一笑:“宁才人这话说的,是怕精神不济惹得陛下不快,还是如今陛下见了你就会不快?”
在她刻薄的话语中,几个与她交好的宫嫔应和着笑起来。我眉眼也未动一下地假作未闻,如常退去。
纵使面上忍了,我心中到底还是意难平。这些天来受到的刁难讥刺委屈,便是从前身在奴籍的时候也不曾受过。不忿中连步子也走得急了,只想赶紧回婷息轩去,不再理会任何人。
“宁才人。”乍然听见瑶妃的声音,我心下为凛,转身见她端坐步辇之上正行来,只得将心中千般万般的不快都忍下,躬身行礼,“瑶妃娘娘万安。”
步辇在我跟前停住,她没有下来,居高临下地问我:“才人走得这么急,是出了什么大事?”
我垂首答道:“没有,臣妾只是昨晚睡得不好,想快些回去歇息。”
她“哦”了一声,衔着笑慢条斯理地道:“才人你从前是御前尚仪,掌着宫中礼仪的人,规矩你该是最清楚的。怎么,册封不过一年就忘干净了么?如此疾行,像什么样子。”
我暗惊,竟让她挑着了这么个错处。规矩上的事最是明明白白的争也没的争,当下也只好跪下,恭敬地一叩:“臣妾失仪,娘娘恕罪。”
“恕罪?本宫可听说才人近日‘失仪’之事不止这一桩。”她浅浅的笑里仍透着几分妩媚,“和贵嫔的事,长姐宅心仁厚不责你,你倒是半点不长记性。是该找个人帮你想想规矩,可若遣尚仪局的人去,说起来那从前是你的手下人,让你失了面子不说,旁人还要道陛下亲自挑的尚仪竟是个礼数不周的。”她缓然舒了口气,轻揉着太阳穴想了一想,又道,“那本宫也就不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了,规矩你是懂的,左不过是生疏了。你在这儿跪上一个时辰好好想想,也就是了。”
她轻描淡写地说完,连我的回复也没有等,就吩咐宫人起轿。我合上眼,强自按捺着委屈和怒意,俯身一拜:“诺,恭送娘娘。”
洒扫的宫人们安安静静地做着事,不多说半句不该说的话。好一阵子,我耳边都只有扫帚在地上轻划的声响。偶尔起一阵微风,卷起地上还未被扫走的尘土,直直向我扑来。
“姐姐,姐姐……”一旁的婉然口吻焦灼,“我回凤翟殿禀皇后娘娘一声吧,陛下又没许瑶妃协理六宫,她怎么能……”
虽已是夏末,但白日里天气仍是炎热,我额上已渗了汗,掏出帕子刚要擦拭,婉然手快接过,为我细细擦着。我跪坐在地,忍着一阵阵头晕,道:“不能去,陛下也在凤翟殿。就算瑶妃此举逾权,你觉得陛下现在是厌恶瑶妃多些还是厌恶我多些?”
婉然持着帕子的手微微滞住:“姐姐……陛下不至于……”
“至不至于我们也不能去触这个霉头。”我凝神于远处巍然而立的凤翟殿,周围树木葱郁,从此处只能看到那雕镂精致的殿顶,长长一叹,“再则,皇后娘娘那般护着萧家,不会让瑶妃在众人面前下不来台。”
“可是……姐姐你身子本就弱,怎么经得住如此长跪……”婉然关心又着急,只想说服我许她去禀皇后,“姐姐和陛下那样的情分,陛下就算心中有气也不会让姐姐遭这份罪的。要知道姐姐你就算为婢的时候犯了错,陛下也没这么罚过你。”
我摇一摇头,缓而道:“你记得从前的方尚仪怎么说的?在宫里,没有受不了的委屈和吃不了的苦,却有报不了的仇。我今日不忍下这委屈,日后就更没有报仇的机会,岂不是给自己找委屈受。”
“可是……”
“别可是了。凤翟殿不许去,你若真为我好,现在回婷息轩去,告诉他们准备好解暑的东西和治淤青的药。”晨省我未带别人,此时婉然就一直守在身边。可这样重的暑气,我跪一个时辰吃不消,她在旁边站一个时辰也绝不好受,这才想了个合适的由头让她赶紧回去。
“那……那我准备好立刻回来。”婉然踌躇一会儿,还是咬咬牙答应了,尽管仍是担心满面,但到底还是依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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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0-16 21:19
正文29 028.掌掴
她离开后,耳边归于寂静,洒扫的宫人做完了事也都各自退去,这条小道上安静得连轻微的风声都能听得清楚。
安静无事时,总难免胡思乱想些事情。恍然记起七岁时刚入太子府的时候,那会儿年纪小个子矮,连跨过门槛也要费些劲。冬天的衣裙又厚重,一步跨过去未注意裙摆就一脚踩了上去,后果当然是向前摔去,手里又端着茶盏来不及撑地,那一下摔得实实在在,大概是紧张之下把茶盏握得紧了,整个身子落了地才发现那茶盏竟半点没损,平平稳稳地被我放在了地上。
那是在太子的书房里,我当着太子和一众府中下人的面演了杂技……
一阵倒吸冷气之后一阵安静,回过神来的尚侍过来呵斥道:“连个茶都端不好,日后怎么在府里做事!出去跪半个时辰!”
“算了算了。”他笑着离席,走到我面前,我慌张地撑起身跪好,他蹲下来看看我,又看看我面前放着的那盏茶,端起来喝了一口,打趣说,“你可以啊,一滴都没洒。若不是知道你爹是文官,我还要以为你从前练过功夫。”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起来吧,以后端茶送水的事换个人。”他的目光扫过门槛又停在我身上,“你先长个子。”
九年前的事了,我早已不会在过门槛的时候被绊倒,可他,也不会在我被罚跪的时候出来说一句“算了”了。
他甚至不知道这件事,从成为他的宫嫔那天开始,我就已不能再倚靠他的保护。哪怕他赐了我宁为封号。
双膝跪到发麻发痛,然后失去知觉,可微微一动又是一阵难以忍受的酸痛。
瑶妃留下的宦官始终站在离我几丈远的地方,目不斜视且一不吭声,就好像一个木头人一般。此时见婉然走了,周遭又没有别人,他才走近我,躬身道:“臣不想为难才人娘子,可眼下还未见各宫娘娘问安回来,若让娘子此刻离开,一会儿有旁人路过见了,臣回去不好同瑶妃娘娘交代。娘子再忍一忍,待得各回各宫了,娘子也回去便是。”
我心觉诧异,不知他为何要这样帮我。毕竟就算像他说得那般,可宫中没有不透风的墙,一旦让旁人知道了,瑶妃绝不会轻饶了他。
他见我这般神色,又垂眸解释道:“娘子不用觉得奇怪,如今跟在娘子身边的红药是臣的亲妹妹,臣也不求其他,只求娘子不要为难红药。”
“原来如此。”我了然,放心地一笑,“红药是我身边年纪最小的宫女,你不帮我我也断不会刁难她。今天这事一旦传出去对你无益,你就不必冒险帮我了。跪一个时辰罢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刚要说话,眼睛微一抬忽然噤了声,向后退了一步,行礼道:“和贵嫔娘娘万安,竫贵姬娘娘万安。”
我也俯身一拜:“娘娘万安。”
“从前礼数最是周全的宁才人现下竟因失仪在这儿罚跪,真该叫尚仪局的都来看看。”和贵嫔刻薄地讥讽,“也怪不得别人,是你自己太张狂,以为愉姬不敢罚你、皇后娘娘不愿罚你就没人动得了你了么?”
我眼眸低垂,从容不迫地道:“今日之事,是臣妾失仪在先。可日前那件,却是臣妾循着礼占着理,故而皇后娘娘和愉姬娘娘都不曾责罚,何来‘不敢’、‘不愿’之说?怎么难道和贵嫔娘娘觉得,六宫的规矩是能凭着谁的‘不敢’、‘不愿’而变的吗?”
和贵嫔面色微变:“你竟敢……”
“贵嫔姐姐何必同她置气。”竫贵姬由侍女扶着,行上两步站到和贵嫔身侧,徐徐地道,“从前能在御前混得那般好,不就靠这一张巧嘴。这能把黑的说成白的的人,姐姐哪里说得过她?”
她在我面前踱了两步,又道:“一口一个规矩,本宫可听说昨儿个和贵嫔要罚你,你以她不是你宫中主位为由顶了。瑶妃娘娘也不是你的主位,你倒是任由着她罚。”她微微弯下腰来看着我,“也不知宁才人你是真守着规矩,还是欺软怕硬。”
“贵姬娘娘谬了。”我抬起头对上她的视线,答得不卑不亢,“一来如臣妾方才所言,昨日之事臣妾循礼占理,和贵嫔娘娘掌掴宫嫔就是不可,而今日确是臣妾失仪在先;二来,今日陛下驾临凤翟殿,娘娘觉得,臣妾若那时差人去向皇后娘娘禀明此事扰了陛下心情是好事?”
话音刚毕,和贵嫔忽地上前一步,未及我回神扬手劈下,厉声怒斥:“你还振振有辞!本宫今日便掌掴了你能如何!上不了台面的东西还敢日日拿着规矩和陛下压人!亏得你也知道如今陛下有多厌你,还这样不知天高地厚!”
她指上套着长长的护甲,这一巴掌下去,我捂着脸颊犹是觉得阵阵割痛,大约是被划伤了。可面上的疼痛却不及心底席卷而来的羞辱感,这感觉直让我浑身打颤,几乎就要忍不住起身打回去,最终却是十指紧扣着手心,用另一种疼痛迫着自己冷静下来。语中森冷之意分明:“贵嫔娘娘既然一定要打这一巴掌,晏然此时没得躲。但娘娘须得知道……这宫里,‘一报还一报’这话有时最是灵验。”
“一报还一报?”她一声刻意提了音的轻笑,鎏金护甲勾起我的下巴,眼中蔑意尽显,“本宫倒要看看,你这个敢擅服避子汤触怒陛下的贱婢,究竟有什么本事来还这一报!”
她们在宫人的服侍下离去,又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婉然小跑着赶回来。看见我脸上的伤痕先是吃了一惊,转身就喝问那宦官:“谁给你的胆子!”
那宦官被她拽着,连连作揖道:“姑娘……姑娘误会了,您借臣两个胆子臣也不敢动手打宁才人啊……”
婉然放开了他,仍皱着眉:“那是怎么回事?”
“婉然,这些回去再说,不必为难他。”我制止了婉然,那宦官又向我揖道,“娘子这便回去吧,反正也不差多久,瑶妃娘娘那边臣自会应付,万一娘子耽搁了留了疤,臣更加担待不起。”
我扶着婉然的手站起身,感激地向他道:“多谢你,日后如有什么帮得上的,我定不推辞。”
“臣已说过不求其他,只想让红药过得好。”他向后一退,端然一揖,“恭送娘子。”
一踏进婷息轩,众人便围了上来,七手八脚地扶我进屋。林晋脚力快,云溪便推着他出去请太医,转回身眉头紧蹙地道:“不是说被罚跪么?怎的脸上伤得这样厉害……瑶妃也太不留情面。”
我一摇头:“这倒还真不怪瑶妃,是和贵嫔跟我积怨太深。”
婉然一壁端着创伤药进来一壁埋怨道:“那宦官也真是的,就在旁边看着都不知道拦一拦么?竟还有脸求娘子照顾着红药。”
红药正给我敷着膝盖消肿,乍然听了婉然的话,一惊之下手上的劲不觉重了一瞬,痛得我一声低呼。婉然见了不由得气更大,一把推开她:“一边去,我来。”
“才人娘子……”红药手足无措地在旁边站着愣了一瞬,又马上跪下,“娘子……奴婢不是有意的……”
“知道,起来吧。”我一笑,待她起身又招了招手示意她走近些,握着她的手柔声道,“刚才幸好有你兄长相助,不然我现在大概还没回来,倒忘了问你兄长的名字。”
“回娘子,兄长叫沈立。”她仍是带着忐忑之意,解释道,“兄长不会有意害娘子,娘子恕罪。”
“我知道,是婉然误会了。”我微笑着说道,又嗔怪婉然,“你今天都哪来的邪火,又惹误会了不是?”
婉然明显一肚子气没处发泄,不服不忿地道:“嘁,瑶妃一宫主位都刻薄至此,她身边又能有什么好人!”红药在旁听得委屈,又不敢和她辩,连眼圈都发了红,我见拦不住婉然就只好劝她:“别听你婉然姐姐瞎说,她就是在气头上,气过去了就没事了。”
婉然免不了白我一眼:“奴婢去看看林晋怎么还没回来。”
她寻着由头走了,可旁边的云溪诗染同样的面色不好,云溪思索着道:“娘子这样下去怎么行,这才多久,就又是罚跪又是掌掴了……娘子还是让宫正在陛下面前说说话吧。”
我一个眼风扫过去,口气陡然严厉:“谁也不许去找怡然,去了就别回来。”
云溪讪讪地闭口,不情不愿地福了一福:“诺。”
我长长舒气,颜色缓和几分:“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可咱不能拖旁人下水。这长跪之苦也好掌掴之辱也好,受都已经受了,不能让怡然去涉那个险。”我必然要雪这耻,但不用拖上怡然。
“诗染,拿镜子来。”我吩咐道。
诗染取来铜镜,慢吞吞地交到我手上,我对镜一看,面上的红肿暂且不提,三道长长的血痕几乎是从耳际划到鼻边,那么红那么刺眼,那么清楚地告诉我失宠会是怎样的后果怎样的境遇。
和贵嫔,她也从来不是得宠的人,却凭着家世由着这样的位子,我一朝失宠她就可横加羞辱。
宠爱最是无常,我即便此番复了宠,也难保日后不会再失去。我心下明了,若日后不想再受这样的奇耻大辱,就要尽快爬上那位子,二十七世妇、九嫔、四妃、三夫人,纵使愈高愈遭人侧目,也定要争上一争。
婉然和林晋一并进来,都面色发冷,林晋道:“太医们回说,随驾来祁川的人手不够,各有各的事,只让拿药来给娘子。”
婉然又是怒道:“都拜高踩低,那院士沈循头一个不是好东西,亏得姐姐先前还那样提点沈闲华。”
我纵使不悦,但这一番折腾下来也懒得再去同太医生气,叹了口气道:“见惯不怪了,去吟水阁问问静婕妤有没有好些的药。但不必请她过来了,我今天很累。”
听说了这些,庄聆定会想要来看望我,但我实在没有心情再见任何人了。打人不打脸,掌掴之辱莫说对宫中女眷来说是多大的耻辱,就是民间女子也受不了。老实说来,脸上的伤并不算重,药用得好就不会留疤,但不管留疤与否,和贵嫔,我与她日后定是水火难容了。便如护祖坟周全一般,伤及颜面之仇不得不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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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30 029.相助
此后,于我而言最为难熬的,就是那每日的晨省昏定了。面上带着伤,众人纵使当着皇后的面不便也不敢议论些什么,可那或嘲或悯的目光无疑是在一次次提醒着我自己受了何样的奇耻大辱。好在不过五六日后,就传下了回锦都的旨意。路途颠簸,晨省昏定皆免,待得回了宫,伤也该好得差不多了。
记得来时的途中,宏晅唯恐我途中劳顿不适或是无趣,时时差人送些解暑吃食或是新奇物件来为我解闷,又或直接召我去他的马车上,备上几道茶点下棋闲聊,因而来时的一路我过得颇是充实。这返途实是清净得多了,我不出去见人便没有人来扰我。除却庄聆愉姬和我自己身边服侍的人以外就再见不到什么人了。
旅途仍是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回宫刚刚安顿下来,红药就进来禀道:“娘子,绮灵轩沈闲华求见。”
婉然一直对沈循憋着一口气,此时听说她女儿来访也没有好脸色,带着薄怒地回了一句:“她来干什么!就告诉她娘子刚回宫累着呢!”
我瞥婉然一眼,只作不理,吩咐红药道:“请她进来。”
红药应下退去,请了沈语歆进来。
“才人娘子万福。”语歆这个礼行得规规矩矩,语声低低的发闷。我抿唇一笑,道:“从前还叫我一声姐姐的,怎么几个月不见连称呼也变了?”
她低着头,讷讷道:“姐姐……祁川那边的事,我听说了,我爹他……”她不安地抬眼看一看我又垂下眼帘去,“他不知道姐姐待我好……姐姐别恼我……”
“我知道。”我拍一拍身旁的垫子请她坐,和颜道,“你爹是太医院院士,太医院事事要他操心,我那点伤不是什么大事,本也不该劳他。”
“还有那避子汤的事……”
“更不怨他,他不过是照实告诉陛下那究竟是什么药、告诉陛下那药不是出自太医院罢了,有什么错?”我亲手沏了茶给她,又让云溪取了些蜜饯了搁在她面前,微笑道,“你不用担心这些,我在宫里不是一天两天了,宫中的那点道理早就学得清楚,不会为这些事记恨你爹,更不会迁怒于你。”
“多谢姐姐……”她喃喃地道了一句谢,眉眼不抬地站起身,“那语歆不打扰姐姐歇息了。”
沈语歆离开静月轩,婉然进来边撤茶水边道:“这是哪出?专程跑一趟就为解释这些?”
我品着一颗蜜饯笑说:“看出来没有,她学聪明了。”
“学聪明了?”
“是。她还是家人子的时候,我们教习宫中礼数,那时候她哪儿会有这些担心?进宫一年多,如今也是明白宫闱斗争可牵涉一家荣辱兴衰了。”
“进宫这么久,再不明白这些她算是白活了。”婉然口气不屑,下一句话又添了点埋怨,“姐姐还有心思操心这些,不想想自家的荣辱兴衰。”
晏家的荣辱兴衰……我如何能不想。可说到底还是出路难寻,越是子虚乌有的事情越是不好唐突地去解释,须得等一个合适的机会,又不知这机会何时能来。
脸上的伤痕已经好了八分,上了脂粉便几乎看不出了,如此我也就不再刻意地去避人了。
炎夏已过,秋高气爽。我想着复宠之事急不得一时,日子还得照过,总不能在这失宠的时候生生把自己逼死。让林晋扎了风筝,本想自己来画,画来画去不满意,又把这活儿推给了云溪。等云溪拿着画好的风筝来给我时,婉然就一把夺了过去:“林晋替娘子扎的、云溪替娘子画的,那奴婢替娘子放吧!”
不给面子地讽我坐享其成……
我把风筝夺了回来,慢悠悠笑道:“听没听过放风筝去晦气的说法?我最近倒霉事多,你若不让我放,这晦气就全拥在静月轩里,牵扯上你们怎么办?”
云溪听了掩嘴嗤一笑:“就抢个风筝,偏娘子能把道理说得冠冕堂皇。那您快放晦气去吧,奴婢恭送!”她作势一福,我和婉然一同出了门。
婉然说去御花园放,我想着御花园人多,说不准又会碰上什么不愿见的人,就改往湖边去了。湖的北边有一处地方较为空旷,平时又僻静无人,是个图清净放风筝的好去处。
扎风筝、画风筝我确是都不拿手,可放风筝的技术却着实不错,儿时清明与婉然怡然一道出城放风筝,她们从来也比不过我。
婉然高举着风筝,我拿着线轴一拽,她松开手,风筝摇摇晃晃地上了天。再掌握好劲力慢慢扯线放线,风筝就飞得越来越高了,等真的飞起来,也就不容易再掉下来了。不过今日的风太小了些,不易直接放高,一连两次落了下来,我颓然捡起风筝:“老天这是知我身子骨差,逼着我活动筋骨。”
婉然再度举起风筝,我一拽之后转身小跑,跑得额上渗了汗,风筝可算勉勉强强地飞了起来。
婉然一路望着风筝跑一路笑,边笑边道:“姐姐小心些,别摔着。”
“摔着?你和怡然从前就是总怕摔着才总也放不起来。”
一路欢声笑语,好像真是放走了这些日子的不快一般,心中豁然开朗。
风筝飞得稳当了,我总算缓了口气,停下脚步掌握着手劲将它送得更高,再时不时退上几步放一放线。婉然站在我前面两步的位置,抬头伸手遮着阳光去看那风筝,向我道:“真是有日子不这样玩了,自打陛下即了位,清明也不得空去放风筝了。”
“可不,难得一次。”我双眼被太阳照得难以睁开,只得微眯着去瞧那风筝飞得如何,浅浅笑道,“咱们也不像儿时那么贪玩了就是了。这次我但求放走的是晦气收回来的是真心。”
“收回来的是真心?”婉然微觉讶异,略一思量立刻明白,又打趣说,“这个难了,姐姐你得寻个机会出宫去放,然后有个马车压了你的风筝才好。”
我们说的是仁宗与云清皇后之事,传说当年云清皇后便是在城外放风筝时被马车压坏了风筝,车内坐得就是还是皇子的仁宗。已过了很多年,其中细节我们无从知晓,可这个故事却在民间传为一段佳话。
虽是小步小步地往后退,可放得久了也退出去了好远,再退时我就几步一回头,唯恐自己一个失足掉到湖里去。
没有掉到湖里,后背却被人轻轻推了一把。我回过头,是怡然。
这一处栽了不少低矮的树木,最多不过一人多高,却郁郁葱葱地挨着,又有假山矗立,其中有人也难看到。与怡然也多日不见,可还未来得及道一声好,她身后的人便让我悚然大惊,那张无比熟悉的面容,此时正看着这边,微蹙着眉头,似是嫌人扰了清净。
如不是怡然及时推住我,我大概已然撞了上去,哪还顾得上手里的风筝,撒开线轴跪行大礼:“陛下圣安。”
“陛下圣安。”婉然闻声也惊觉,回身下拜。那被松开了的线轴被风筝拉着在地上颠了几颠,余线尽数撒了出去,只留下一个空空的木轴躺在地上。
冷寂了一会儿,听到他淡泊地道了一句:“免了。”不带怒意,却显是不耐。
我站起身,又施了万福:“臣妾告退。”便静默退去。行出两步,却听到郑褚的话语响起:“陛下容臣多一句嘴,宁才人这事……依臣看陛下是关心则乱。”
当下脚下一滞,示意婉然安静,悄声回到假山旁,听听郑褚要说什么。
“陛下您想想,当年太子府的那个侍婢也好、从前的御前尚仪也罢,陛下您觉得宁才人她傻吗?”郑褚躬着身缓缓言道,宏晅背对着我看不到神色,也听不到他说了什么,就听郑褚又道,“那就是了,既不傻,身为宫嫔又哪有自己去喝避子汤的?”
再往后说什么都不重要了,总归不会是对我不利的话。我轻手轻脚地离开,待走得远了方对婉然道:“你都听见了,这几日若郑褚要见我,不得耽搁。”
婉然垂眸:“诺,我明白。”
当日晚,刚服了左归饮准备就寝,云溪进来施礼道:“娘子,郑大人来了。”
我心中一动,了然的淡笑:“请他稍候,敬好茶去,不可怠慢了。叫婉然来为我梳妆。”
郑褚平日里做事最是谨慎有度,只管分内之责,不招惹半点是非,更不会去偏帮哪一位嫔妃。今天他同宏晅说出那样的话,又是刻意叫我听见。我与婉然从前和他共事那么久,自然知道此举定有旁的原因。然不管这“旁的原因”是什么,若能助我复宠,我此时就断然不会拒绝。互帮一把,各取所需,我本也不需要拒绝。
挑了身嵌天青色的对襟襦裙,又一丝不苟地盘好发髻,对镜细细打量一番,确定没有任何不合之处,才往正厅去了。
郑褚正坐在侧座上品茶,见我进来起身施了揖礼:“才人娘子万安。”
“不敢受中贵人的礼。”我疾行几步,行至他面前端端地福□去,“今日之事,还多谢中贵人为晏然说话。”
他急忙伸手拦我,堆笑道:“娘子不可,娘子不可。臣若当真把陛下说来了,娘子如此向臣道谢也还罢了,臣显是没有那个本事。”
我请他坐上座,他推辞一番后仍是依言落座了,云溪奉了茶后就安静地退了下去,正厅里只余我们两人。我莞尔颌首道:“晏然与中贵人相识也不是一两天了,不知此番有什么能帮得上中贵人的?”
他啜一口茶,道:“嗯……就如臣今日同陛下说的,娘子您不是傻子。臣也不同娘子拐弯抹角,从前在御前,大致是臣说了算的,可如今……”他话语微顿,“有的人,臣看着碍眼,陛下也觉得心烦。”
我了然点头:“晏然知道中贵人说的是谁,却不知自己能帮上些什么。不瞒中贵人,怡然早来找过我,也是希望我能从中做些事情,除了那碍眼之人。可御前的事,又哪是我区区一个位列八十一御女的人能左右得了的呢?”
“自是不能让娘子去左右御前的人。”他一笑,压低了声,“御前的人臣若动不了,便只有一个人能动了。娘子能左右那人便可。”
我听得心下一凛,垂眸笑道:“那只怕中贵人是找错人了,如今后宫兴许有人能左右得了那人,却绝不是晏然啊。晏然若能左右得了,又怎会是如今的境地?”
他也低垂下眼,口气不咸不淡:“那若娘子不在如今的境地之中,可愿帮臣这个忙?”
“如是力所能及,定然不敢推辞。”
他遂站起了身,向我一揖:“有娘子这句话便可,旁的事情,臣会安排,先多谢娘子。”
我福了一福:“该是我多谢中贵人。也有劳中贵人多提点怡然,她总也沉不住气,那一位又时时同她针对着,莫要闹出什么收不了场的事才好。”
“这个臣自然明白。娘子好生歇息,臣告退。”他躬身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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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31 030.再面君
亥时末刻,贺兰宏晅批完了最后一本奏折,舒了口气,将折子丢在案上,起身出了广盛殿。
淡银的星光与淡金的月光在空中交汇着,将天际的云朵染出了暗暗的色彩,衬托着广盛殿外的一片静谧。
他在这夜空下静默而立,好像是在审视这皇宫一般,一动不动地沉思着。
过了良久,大监郑褚躬身上前,低声地提醒道:“陛下……时候不早了,瑶妃娘娘还等着您。”
宏晅“嗯”了一声,刚欲吩咐摆驾映瑶宫,却见广盛殿长阶下的那片广场上,一碧色身影匆匆行过,手中端着一托盘,托盘中还放着一只碗。他仔细辨了一辨,问郑褚:“那可是怡然?这么晚了上哪儿去?”
郑褚抬头瞧了瞧,回道:“是怡然。”又循着她行去的方向望过去,思索着道,“那一面的几个宫室……大概是去给宁才人送药吧。”
宏晅神色一凝:“晏然病了?”
郑褚垂首答说:“似乎是。半月前宁才人身边的云溪来找怡然的时候臣听了一句。”
宏晅微凛:“半个月了?”
郑褚面露难色:“这……臣也是猜测,只是想不到住在那一边的嫔妃能有谁让怡然送药罢了。”言毕,他再度提醒了一句,“陛下,您昨儿个可答应瑶妃娘娘……”
宏晅轻轻挑了挑眉:“先去静月轩看看。”
才刚到静月轩门口,就听见了怡然的厉声怒骂。宏晅止了脚步,示意郑褚不必通报。
二人都在院中,晏然背对着院门,坐在小几前低着头不知在做些什么。旁边的怡然俨然是一副气急的样子,毫无顾忌地斥着她说:“你犯什么傻!都病成这个样子了还做这些!你明知尹尚仪不可能把这些东西呈上去,陛下也不可能知道你的心思!”
宏晅眸色一沉,继续侧耳倾听。晏然低低地叹了口气,平静道:“尹尚仪那儿……回头我自会去求她。”
“你……”怡然气结,滞了一会儿又道,“那你先把病养好了也不迟,这样下去你要逼死你自己不成!”
“对,我就是想逼死我自己。”晏然停了手上的针线,抬起头看向怡然,神色语气皆是坚定不已,一句话堵得怡然瞠目结舌,盯了她半晌,见她委实不似说笑,不可置信地道:“姐姐你……你说什么?”
晏然却不再言,低头继续做手中的事。
绣盘猛地被怡然夺下:“你告诉我你在想些什么!在奴籍的那些年你都熬过来了,如今一朝失宠你便不想活了么!”
“是,在奴籍的那些年我都熬过来了。”晏然口气沉闷,放下针线抬头望向空中皎月,发出一声凄笑,“可那些年,有陛下啊……九年了,我头一次和陛下分开这么久,还是因为那样的误会那样的罪名……他恼我一日我就一日见不到他,这样的日子还不如死了!我常常在想,我若就这样死了,陛下会不会顾念从前的情分再来看我一眼……”晏然越说越显激动,话语都打了颤,身体本就虚着,说到最后不禁一阵猛咳,咳得停不下来。
宏晅听得心中一阵刺痛。自己曾承诺许她一世安宁,可那件事,他却连一个解释的机会也不曾给过她。那日他听说她擅服避子汤,虽未有太多表露,心中却是难言的滋味,大约就是郑褚所说的“关心则乱”。故而他虽是心中存疑不曾发落,还是这么冷落了她月余。而这月余间,她就是这样一日日煎熬着过来的。
甚至想寻死。
“都在外面守着。”他沉声吩咐了一句,提步进了院。
晏然背对着他没有看见,怡然却惊了一跳,大显慌恐地行了大礼:“陛下圣安……”
那个背影一颤,僵硬地回过身,看着他怔了又怔,满面惊讶。怡然焦灼地连唤了两声“姐姐”,她才回了神,离席,下拜。
宏晅道了声“免了”,二人都静默地站起身,垂首不言。他看着面前这个面容憔悴的女子,忽然不知自己能对她说些什么。宫中的所有嫔妃,加上皇后,都不及她与他相识的早,他现在竟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
起了一阵夜风,微微的凉意,轻微得让他觉不出什么,病中的晏然却打了个哆嗦。他叹了口气,举步向屋里走:“回房里去。”
“陛下……”经过她的身边,感觉衣袖被她猛地一拽,他停住脚看她,见她双手死死攥着他的袖口,好像抓住了一样再也舍不得松开的东西。可在他难辨喜怒的目光下,她到底还是缓缓松开了。双手垂下去,怯生生的脸上满是乞求,“陛下……臣妾有话说……”
“你说。”
得到许可,晏然脱口而出:“避子汤的事臣妾不知情!”口气强烈,似乎是逼出了憋在心中多日的一句话。说完她就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等他的答复。
那虽在病中但依旧明澈的眼神让他喘不上气。就像是当初刚到太子府不久的那个小丫头,那会儿她才到他的腰那么高,有一天也不知她听说了什么,突然拽住他的袖子,满眼恐惧地问他:“殿下……晏然是不是要一辈子为奴了?”
那眼神,就如现在一般,渴求他的一个答案。
他的手搭上她交叠的双手,清晰地觉出在自己触到她的同时她禁不住地一栗。他的手握紧了,口中有力地掷出两个字:“朕信。”
“真的?”晏然惊喜地抬头,和他视线一对,复又低下头去,语声呢喃:“臣妾……不是那个意思……”
君无戏言,她不该有这样的追问。
“晏然……”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手,“别受凉了,还有什么话,进去说。”
晏然随着他走了两步,又想起了什么,回过头去拿那放在桌上的绣盘和针线。宏晅扫了一眼,从她手里把绣盘抽了出来,和颜道:“生着病,先不许做了。”视线在那绣图上一停,奇道,“大雁?”
宏晅知道宫中嫔妃素来爱亲手做些女红讨好自己,既表了心意又显得贤惠。正因如此,绣样不是龙纹便是鸳鸯,再不然就是花鸟,绣大雁的倒真是头一次见。
晏然低头回道:“是。禽中之冠,五常俱全。”
他笑意深了:“有新意。”
进了屋,看到案上放着用来盛针线的筐子,宏晅随手要将那绣盘放进去,却见筐中已躺了一个。与手中这个一样,都绣了两只大雁,针脚精细,不像绣错了废弃的。宏晅再度拿起手中这个看了一看,已基本完成了,只旁边的小字还未绣完。前两个字是“仁”和“义”,看来没绣完的该是“礼”、“智”和“信”。又拿起筐中那个看,同是仅剩文字尚未完成,却只有一个小小的“人”字。宏晅心中猜测一番,想不出她要绣什么,回过头问她:“没绣完的是什么?”
被他一问,晏然的脸登时泛起了红晕。见她这副神情,宏晅微眯了眼有意调侃她说:“总不能是‘人约黄昏后’吧?”
晏然神色一滞,仍是恭敬却透了点不满:“必不能是。‘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多丧气?臣妾才不会绣那些带在身上。”
宏晅含笑挑眉:“哦,那是什么?”
晏然低着头不回答,宏晅悠哉哉地将两个绣盘都放了回去,自若地继续猜下去:“‘人间四月芳菲尽’?‘人生不相见’?‘人生譬朝露’?‘人靡不如初’?‘人生愁恨何能免’?”
一句句猜下去,没有一句的含义是好的,明摆着有意气她。晏然忍不下去,一声嗔怒打断他:“陛下!”
宏晅配合地闭了口:“都不是?那你自己说。”
“是……”晏然的脸红得愈发厉害,报赧地抬眼瞧一瞧他,声音细如蚊蝇,“是‘从夫之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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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32 031.合璧
中秋将近,一道圣旨从成舒殿中传出,似不起眼却堪堪打破了秋时的宁静。
陛下亲下旨意,发落了御前尚仪尹氏,杖责五十后拖去了慎刑司。事发突然,当长乐宫遣去说情的宫人道了成舒殿时,早就来不及了。旨意中未说缘由,引得宫中众人议论纷纷。谁都知道尹氏是皇太后的人,就这么突然的落罪了,又原因不明,不知是否藏着另一重意思。
林晋进来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在静月轩里用凤仙花汁涂着指甲。鲜艳的红色,红得像血。听他禀完,我抬手边是轻轻吹着未干的指甲边道:“杖责五十?”冷一笑,淡瞟了他一眼,“葬了?”
林晋躬身:“总之是看见掌刑的宦官拖去后山了,葬没葬……就不知了。”
杖责五十虽是罚得不轻,但本不至于要人性命。可动刑的规矩宫中人人皆懂,轻与重很多时候是由掌刑的宦官说了算的。成舒殿掌刑的人……那必是郑褚的人了,又岂会留她的命。
我“嗯”了一声,两个指甲相互轻碰来试那花汁干了与否,闲闲续道:“也好,还免得去慎刑司受那罪了。”此话虽说得冷漠,却是不虚。我与尹氏纵使不合已久,但到底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仇。此番若不是急于复宠,也断不会应下郑褚踩她来当这个台阶。
这是我与郑褚的交易,他助我复宠,我替她除掉尹氏。这事颇为划算,他细心地铺好了一切,让怡然做足了戏,又在宏晅面前言辞谨慎地将一切说到位了。我做的,不过是在与怡然做戏时让宏晅清楚地听到尹氏截下了我送给他的东西。不管他对我感情深浅,都不会容忍一个御前宫人如此欺上瞒下。更何况,皇太后送来的人他早已忍不下,不过是缺个合适的由头,郑褚只是让我做了这个由头罢了。
但假戏也需真做,为了不出漏子,我那场病是真的。病了几日不服药,生把小病熬成了大病,宏晅来的那日我病得头脑都发昏了。不仅病是真的,那日对他说出的话,包括那绣盘上所绣的字,也有七分是真。我知道自己已避不开心底对他的那份情,还不如坦坦然然地让他知道。
只是那番话的效用比预想中要好上了许多,往后的十几日里,我虽病着不能侍寝,他却几乎夜夜留下陪我。我唯恐遭人侧目才硬将他劝走了几日,可晚上劝走了,白日里他下了朝,首先到的地方也必是静月轩。
一段日子下来,避子汤带来的隔阂几乎完全淡去,甚至成了我们二人之间的谈资。譬如他曾在午后侧座在榻,半搂着想要小睡的我无奈问道:“那事既是冤了你,你怎么一句解释也没有?”
我倚在他肩上眼也不睁:“陛下给臣妾解释的机会了么?”
他轻吻着我的额头,手轻抚着我披散在身后的乌发,笑意清浅:“当日当着众人的面没有,可之后你若去成舒殿,朕还能不见你么?”
“陛下没问,臣妾干什么巴巴地去解释?”我睁开眼,赌着气反问。
他侧头看看我,笑说:“你还有理了?到底是谁有错在先?”
我反驳地愈发理直气壮:“若是臣妾有错,就是擅服避子汤的错。臣妾既对那避子汤不知情,错自然不在臣妾身上。那当然是陛下不给臣妾解释的机会有错在先了。”
他“嗤”地一声笑,手指刮在我鼻子上:“娘子所言有理,为夫错了还不行?”
我满意地笑笑,垂眸去够他挂在腰间的那只金色香囊。上面绣着一对大雁,展翅飞于云间,旁边小字则绣着“五常”。那天他本是拦着我不让我生着病做这些,可我仍是趁他不在的时候赶工绣完了,他看到的时候面露恼怒,且还威胁了一句:“若敢有下次,小心朕杖毙你阖宫宫人!”不过恼归恼,从那日之后,这香囊他就再也不曾摘下过。
他也执起我的那只香囊,银色为底,一样的大雁,字为“从夫之义”。其中情谊他一看就明,又为我刻意避去的那字颇为感慨:“你这个,原句是‘妻从夫之义也’,引用罢了,你何须那样谨慎?”
“小心使得万年船。”我面露委屈,“臣妾从前御前侍奉的时候,吃食上都小心的很。独这一次大意了,就让人在药上动了手脚。”我略一顿,微微笑道,“再者,臣妾心中以皇后娘娘为尊,就算是引用,也不愿不敬她半分。”
他沉默,俄而道:“你这么一说,有件东西朕倒不敢给你了。”
我好奇地离开他的肩头问他:“什么东西?”
“你的生辰礼。”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方帕子递给我,“早备下了,如不是那事朕也不会扣下这么多日。你若看着不合适,朕叫人毁了去。”
我越听越好奇,什么样的生辰贺礼能这样的“不合适”?打开那方帕子,里面静静躺着一块玉璧,水头很好,雕工精细,但纹样没什么特别,一圈祥云纹罢了。险些脱口而出问他哪里不合适,忽注意到那玉璧一头挂着的绳子,不是一根,是两根,一红一黑。原来是雕成了两块佩,能拼成一块璧罢了。但拼得严丝合缝,每一处花纹都极好的吻合,不细看几乎看不出。
我倏然惊觉了是哪里“不合适”,双玉合一成一璧。一璧……唯夫妻才可称“一璧”。
我望着那玉璧愕住,听到他口吻轻松地说:“你不用为难,这样的贺礼你如是不敢收,朕不会怪你。”他话语一停,再开口时略带期盼之意,“所以……你若收了不敢戴,朕同样不会怪你。”
我将玉璧包好,尤捧在手里,问他:“臣妾想知道……陛下送臣妾这样的生辰礼,可有那般的意思?”
他不解:“哪般?”
“夫妻一璧。”
他“呵”地一笑,静静凝视着我,目光沉沉唇畔带笑:“朕知道朕的‘妻’是皇后,可朕却不觉得夫妻定是‘一璧’。”
“夫妻如不是一璧,那陛下觉得如何才可称为一璧呢?”我偏着头反问他。虽然话语轻柔,可我也知这问题尖刻。
他笑意反倒盛了,好像我的疑问在他意料之中一般,并未多加思索便给了我答案:“心中所爱,方是一璧。”
我以眉宇间的浅笑掩饰住这八个字带来的震惊,低头再度打开那方帕子,拿出串有红绳的那一块,轻轻言道:“那,臣妾便收了。”言罢将香囊中的草药取出了些,把那块佩放了进去,侧头俏皮而笑,“不敢示人,却想日日带着。”又拎起另一块问他,“夫君呢?”
他抬手握住我拈着玉佩的手,眼底浸笑:“随娘子。”
我拱手道了声“诺”,将那块佩塞进了他的香囊里,又为他挂好,然后任由他搂着,在他怀中闭目休息。心中思绪仍是千回百转,一连十几日,我闭门不出,因为病着连晨省昏定也免了,可这般的荣宠,到底是一举宠冠六宫了。
既是宠冠六宫,那么待得病好后,有些旧账也该算一算了。
我的手不自觉地抚上脸颊,掌掴之伤早已大好,半点疤痕都没有留下。可那传遍六宫的奇耻大辱,必是我要清算的第一笔账。
我觉出冷笑从面上划过,开口时话语却温婉无比:“陛下,臣妾想求陛下赐个恩典。”
“什么恩典?”
“前些日子臣妾与陛下生出那般的误会,旁人怕受牵连都避之不及,就连病时请太医也是个难事。好在沈闲华肯照应着,劝着她父亲来为臣妾诊病。这份恩情,臣妾总要报给沈妹妹。”我缓慢而柔弱地道出这些,抬眼看着他,他一点头就应了:“朕下旨晋她瑶章位。”
我抿唇浅笑:“谢陛下。”思忖一瞬,又道,“沈妹妹年纪还小,位份又低,家中也算不上有什么权势,宫中无人照应。臣妾从前住在瑜华宫时就时常听她说起想家心切。便想斗胆求陛下赐个封号,也算多一份荣宠抚慰。”
“总想着给别人求恩典。”他促狭一笑,倚在榻上思索着道,“不是不可,可这封号赐个什么好?朕若叫旁人拟又辜负了你这番好意。”他拍一拍我,“你出的难题,你给个主意。”
我犯了难:“陛下都想不出,臣妾怎么知道……”
“朕没怎么见过她,你既与她相熟自是该你想。”宏晅温和地笑道,“她平日里喜欢做些什么,亦或是性格如何,你寻个合适的字来就是了。”
我思量着道:“她喜欢做些什么……臣妾也不清楚,只知道她喜欢荷花……就用荷字可好?不仅她喜欢,且还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之意。”
“荷……”他略略斟酌片刻,即道,“好,就用这字。”
我心下一阵快意。“荷”“和”同音,原以为他会因为和贵嫔的关系不答应,已暗自想好了如何说服他的应对之言,现下看来,只怕他根本没有想起和贵嫔。不仅此事省去了很多口舌,既然他与和贵嫔半分情分也没有,今后的事也更加容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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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33 032.病愈
大病痊愈时距中秋已不过两日,清晨起来仔细地梳妆打扮,去长秋宫向皇后问安。
在宫门口恭候的蓝菊见了我一诧,福道:“宁才人娘子万安。昨日刚听说娘子病好了,没想到娘子今日来得这样早。”
我向她颌首道:“本该日日来问安,已耽搁了这么多天,如今既是病愈了,又岂敢再懈怠。”
蓝菊躬身,伸手一引:“娘子请入内稍坐。”
听蓝菊那样讲,我还道自己已是来得最早的了,入内一看,才见沈语歆已端坐在席。行去向她笑道:“妹妹来得好早。恭喜妹妹晋封。”
她入宫已逾一年,作了一年的正八品闲华,前日里却因为我一句话而位晋一例,更加赐了封号。如今,后宫上下都要称她一声“荷瑶章”了。
她快速地站起身,眉开眼笑地向我走来:“就知姐姐病愈了定然来得早才早早赶到了,想先同姐姐聊上一聊。”
我拉着她一同落座,笑问她:“聊什么?”
“自是要多谢姐姐了!”语歆深深颌首,“那天姐姐虽是那样说了,可我心里总也担心姐姐因为父亲的事记恨,却没想到姐姐会这般为我说话。”
长秋宫的宫人进来奉茶,我们皆闭了口,待她们退出去后我才道:“说起你晋位的事,姐姐还要跟你赔个不是。那天陛下本是要晋你分位,是我心血来潮求他加赐封号。一时心急思虑不周,待得陛下走了我才想起来你的封号与和贵嫔同音,怕她那样的性子会找你麻烦。可旨意已下,我也不好再去拦陛下。”
语歆一双美眸微微一翻:“她要找麻烦由着她找去,我又不是她身边侍婢,她还能将我杖毙了不成?”
和贵嫔苛待宫人之事六宫上下皆有所耳闻,我和语歆更是曾亲眼目睹。那样的狠毒,但凡心中尚存半分善念都会生出憎恶。何况在我搬离瑜华宫后,语歆仍与她同住,今日听来,她对和贵嫔的厌恶似是更添了些。
我伸手轻搭上她的背,含笑宽慰道:“玉穗那事竟让你记恨到现在……不是我为和贵嫔说话,可你看当日情景,玉穗大概确是行了惑主之事,和贵嫔没冤枉她。纵使她手段过于恶毒,你与她毕竟同住一宫,该忍的还是忍下吧。”
“这些道理我知道!我也看出玉穗当日大约确是不冤,可姐姐你知不知道她在瑜华宫都做得什么事?仗着自己是一宫主位,对自己身边的人动辄打骂也就罢了。可我也是陛下亲封的宫嫔,她凭什么拿我的宫人出气?就我晋封那日新调来的两个宫女,也不知是哪里惹得她不顺眼了,派人传了去便是一顿训斥,回来时二人眼圈都是红的。” 语歆快语如珠地抱怨着和贵嫔的种种,气的双颊都微微犯了红晕。
我一壁给她顺着气一壁道:“好了好了,知道你看不得这些。你爹是太医,医者父母心最是仁善,你啊,学得一样。” 之前种种,我知那沈循比他女儿世故多了。可说到底,他也还算是尽了一个医者该尽之责。我失宠时他未避事端不肯来诊脉,可但凡我让婉然林晋去找他,总要过上许久才见他们回来。后来连对他颇有意见的婉然也不得不承认:“沈院士问得很细,还翻了姐姐先前的脉案才开的方子。”
后宫波谲云诡,顶红踩白本就正常,当日我受了掌掴之辱没有太医肯前来我也不曾生气。沈循行事虽也势利,可到底还是尚存医者仁心,因此我请旨为语歆晋位,一方面是为今后行事铺路,另一方面也的的确确是想她位份高一些能过得好些。
语歆犹是气鼓鼓地狠一咬牙,道:“这也就是我见不到陛下几面,不然非向陛下请旨搬去和姐姐同住,不受她这份气!”
“怨不得瑶章今日出门这样早,原来是为了和宁才人说这些。”和贵嫔扶着侍女的手踏入殿中,面上怒意颇盛,停在我们面前咄咄而道,“你既不愿住瑜华宫,本宫去替你请旨便是。”
“和贵嫔娘娘去请旨?”我眼波微转扬眉看向她,清扬一笑,“呵,娘娘适才没听清瑶章妹妹说的?她未向陛下请旨是因为见不到陛下,又不是不敢。既如此,娘娘您如何帮她呢?”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笑意愈盛,一字一顿地道出,“娘娘您,不是同样难见陛下一面?”
后宫嫔妃中与我为敌的不止她一人,瑶妃与我也早已互难容下。可唯有这和贵嫔,我连表面的和睦也懒得维持,自那日的掌掴开始,我二人就已然撕破了脸,连粉饰太平也没有必要了。
“你……”和贵嫔咬牙怒指着我,我面上笑意半分不减,低头饮了口茶,清然道:“娘娘,气大伤身。既然娘娘有让荷瑶章搬走的意思又办不到,臣妾倒很乐意帮娘娘这个忙。”我的手搭在语歆手上,不再看和贵嫔,笑向她道:“中秋宫宴,诸位亲王命妇皆要入宫参宴,陛下事情也多得很,咱们不好这个时候再扰她。妹妹再忍上几日,过了中秋,姐姐同愉姬娘娘说一说,再向陛下请旨,定让妹妹搬到锦淑宫来。”低眉一思,又道,“愉姬娘娘从前住的澜曳斋目下空着,我记得后院池塘种了满池荷花,妹妹定会喜欢。”
听得殿门口候着的宫人道了一声“愉姬娘娘万安”,我循声站起了身见礼。愉姬边是步入边是笑道:“刚到殿门口就听里面聊得热闹,妹妹这是往锦淑宫邀什么人呢?”话毕了才向和贵嫔一福,“贵嫔娘娘万福。”
和贵嫔知我们交好,含怒咽了口气转身走开。我也从语歆席上离开,去自己的位子落座。
愉姬亲昵地握住我的手,欣慰道:“可算是大好了。前些日子想去看你,又怕风寒传给元沂不敢去,妹妹莫怪。”
我莞尔一福,道:“自是皇裔要紧。臣妾这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病,娘娘每日差人来问,臣妾知娘娘担忧,又如何会怪娘娘?”
许是因我从众人视线中消失已久,今日乍然出现,不少嫔妃都微微一讶。不论她们在讶异之外还存着怎样的心思,在我面前都只是和善地问上几句病况,言语关切得仿佛后宫斗争从不存在。
可凭谁都清楚,这一切说到底不过是因为宏晅这十几日来日日去静月轩探病罢了。
这些真少假多的问候,听上几遍就心中不耐,又不好表露,只得面带微笑地句句应下,直到皇后凤驾进了殿才可算告一段落。
众人见礼后落了座,皇后看着我语中虽有责备面上却是欣意:“大病初愈,本宫昨日不是叫人回了话再免你几日晨省?还来得这般早,仔细病情反复。”
我起身郑重福道:“多谢娘娘。臣妾身子已全然无碍了,自当按规矩来问安的。”
竫贵姬闻言冷然一笑:“依本宫看,宁才人你还是多休息几日为好。在座的谁不知宁才人病着的这些日子陛下日日守着,如是再有个反复,一众姐妹愈加见不着陛下了。”一句话激起了众人按捺的怒意,她犹似不觉,低垂着眼帘又道,“才人到底胆子大些,不比我们这些贵女出身的事事谨慎,有点小病小灾的就不敢见陛下唯恐伤及龙体,到时候只怕搭上全族都担待不起。”她的话至此陡然一顿,抬眼一睇我,轻笑道,“哦,倒是本宫疏忽了,才人你没有家族的顾虑。”
言中论及龙体安康,皇后对她的话虽未加置评,也叮嘱了我一句:“本宫知你和陛下情分深,可今后有类似的事还是当心着些,陛下宠着你你也要顾一顾大局。”
竫贵姬黛眉微微一挑,持了茶盏起来不再言语。我恭敬地福身应下,没有半句辩驳。这是个可大可小的错处,皇后这话虽听似责备,实则袒护有加。她不说重话不加惩戒,旁人总有不满也只得忍下。
一时安静,皇后敛了衣袖,缓缓道:“再过两日就是中秋了,今年的宫宴不仅有外命妇,靳倾的朵颀公主亦会参宴。诸位妹妹多加谨慎些,不可在外人面前失了颜面。”
众人都起身道“诺”,我心下略生疑惑,朵颀竟一道回了锦都?可见这月余来我避不见人错过了多少事。越发地拿不准宏晅究竟是何意,如是要纳她入后宫,这些日子大可让她住在宫中;如要她嫁给宗亲外臣,直接下旨赐婚便可。如此拖着,委实教人不明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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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0-16 21:22
正文34 033.中秋
宫宴时的嫔妃座次照旧依品级定,帝后并肩而坐,宏晅下首坐得仍是琳妃,皇后下首却不是瑶妃,而是朵颀公主。这样的安排使众人入了殿一见心里便有疑惑,如是当真按先前的意思不打算让她进后宫,安排她与殿中的外命妇同席就是了。何须将席位设在九阶之上、又位列众嫔妃之前?
因而这好端端的中秋团圆宴也过得各怀心思,如今四妃尚缺二、三夫人皆空,难不成一举登上此位的竟会是个异族公主?我几次三番想从朵颀脸上看出些什么来,她却一直闷着头自顾自地饮酒用餐,几是视这宏大的宫宴于无物,唯有帝后与她交谈时她才会应上两句。
语歆也瞧出不对,知不能问,坐在我身边也小声犯着嘀咕:“这是哪一出?眼见着一个个贵女都没到三夫人四妃的位子上,连九嫔都只有一个,她一个胡夷要骑到众人头上去么?”
我只作未闻,汤匙自瓷碗中浅舀了一勺汤送进口中。她急于寻个答案,见我不言又一再追问:“宁姐姐,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何必去管是什么意思?”我眉心略蹙稍显不耐,淡泊道,“陛下若是喜欢,到什么位子上也不足为奇。”
语歆悻悻地闭了口,扭头去看殿中歌舞。别的嫔妃除却偶尔交谈上几句也皆在欣赏歌舞,可心中也互相知道,今日碰上这样的情景,谁又有心思当真去欣赏歌舞呢?
人人都是表面维持着平和捱到宫宴结束,行礼恭送帝后离开后各自回宫。团圆佳节,皇帝于情于理要与皇后共度,旁人也没什么资格去争。
各宫都早早备下了宫饼,主位与随居宫嫔及阖宫宫人一同小聚过节。我与愉姬从前都是做过宫女的人,对这些吃食颇有研究,一早就亲自做了一些搁下。宫宴散后我回静月轩换了身常服,便带着一众宫人拎着食盒往愉姬所住的娴思殿去了。只是在自己宫中行走,平日里谁也不会带这许多宫人,但中秋团圆图个人多热闹,自然是宫人们同往的好。
我与愉姬也不拘那些繁复礼数,见了面相互一福便落了座,身边得脸的宫女宦官也都得允入席,吃着茶点闲聊好不热闹。
愉姬将盛着桂花宫饼的碟子递到我跟前,笑道:“有日子不做这些了,妹妹尝尝看。”
我取了一块,送到嘴边咬了一口,皮薄馅软,顿时满口溢香,旋即笑赞道:“‘秋花之香者,莫能如桂。’娘娘竟能把这花香留得这样好,就跟刚采的似的。”
她抿唇而笑,也拿起一块,道:“喜欢就好。难得今年桂花开得格外好,改日多做些给妹妹。”
我故作客气地颌首道:“不劳娘娘多做,娘娘教臣妾怎么做就是了。”
愉姬笑出了声,手指点着我道:“听着大方,实是要把我这点手艺都抢了去。”一旁的婉然缠枝也都笑起来,忽听得殿门口传来一阵宫人问安的声音,我奇道:“咦?今儿个各宫都小聚着,谁这个时候来?”
愉姬也不明,扬音叫来宫人询问,那宦官禀说:“是瑜华宫绮灵轩的沈闲华。”
我与愉姬不解地相视一望,她吩咐道:“快请她进来。”
语歆也已换了身常服,一袭杏色的宫缎交领襦裙很显温婉。迤逦而至,向我们一福:“愉姬娘娘万安,宁才人娘子万安。”
“别多礼了,来坐。”愉姬和善地招一招手请她坐,待她坐定后方问道,“这么晚了,闲华妹妹不在自己宫里好好过节,可有什么事?”
语歆张口要答,想了想又咬了下唇,欲言又止。我见状了然,笑向愉姬道:“娘娘别问了,说了怕伤和睦。”
愉姬微一怔,随即也是明了神色。中秋佳节,自是没什么旁的大事,她左不过就是不愿同和贵嫔多处罢了。愉姬嗔笑一声劝她说:“妹妹也莫太使性子,好歹是一宫主位,今儿个中秋,你不在总不合适。”
语歆大是委屈地低声道:“和她一起过中秋才是不合适。还不定又要寻荷韵她们什么错处,横竖过不好这节。”
愉姬闻言只觉奇怪:“你在瑜华宫也有一年多了,怎么近些日子她总找你不痛快?”她说着扫了一眼语歆带来的两名宫女,正是她此番晋位后新添的宫人,又问,“是新来的宫娥办事不机灵?”
语歆鼓着气低头不语,我与愉姬本就都拿她当小孩子看,又见她此时这一副小女儿赌气的神态,自要哄上一哄,愉姬便斥着宫娥道:“哪有这样给自家娘子惹麻烦的!若服侍不好都去浣衣局做杂役!”
那两名宫娥急忙跪下,连连道“娘娘恕罪”。我怒意略生:“跟谁赔罪呢!当真是不会做事!”
语歆的眉头紧紧蹙着,拽着我的衣袖道:“姐姐不怪她们,就是那和贵嫔不讲理,处处找麻烦,也不知我是哪里得罪她了。”
我颜色稍缓,不耐地向那两名宫娥摆了摆手命她们退下。转而笑着向语歆道:“好端端的佳节,不说这些不高兴的了。来尝尝这些点心,尤其那道桂花宫饼,愉姬娘娘的手艺真是小觑不得。”
语歆笑得勉强,吃了一口那宫饼,赞赏之意却是不假:“当真是美味,连皇后娘娘赐下来的宫饼也比下去了。”
愉姬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嗤一笑,道:“当着皇后娘娘的面说去,非治你个大不敬。”
那天我们三人在娴思殿中聊得甚欢,各自回去休息时已很晚了。所幸皇后知六宫皆会庆贺到晚间,早下了旨免去次日的晨省。我坐在妆台前,任由婉然为我一一卸下髻上珠钗,从镜中瞧见她面色微冷,笑问她怎么了。她犹犹豫豫地道:“姐姐,会不会太过了?毕竟……”
我长长一呼吸:“我知道,不会太久,最多再有两三日,也就该了事了。”
婉然担忧地皱着眉,又道:“可……能成吗?毕竟也算不得什么太大的事……如是不成,那边反倒防心更甚了。”
我对镜轻笑,一边摘下碧玉耳坠一边道:“要寻大事本就不容易,她又素来不得陛下心意,也难找出什么大事,这样可大可小的事最好。再则,加上先前那些,分量也够重了。”
婉然仍是神色闷闷,我续道:“不必这么多担忧。这机会是天赐的,没有放着不用的道理。这些日子叫云溪诗染多和那边走动着,别错失了什么。”
“可……我觉得,若要陛下发落,还得让陛下知道姐姐的事才行。”
我点了点头,笑意深长:“这个自然。这一出本也就是为了牵出个由头,有了那个由头,一切都可水到渠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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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35 034.雪耻
接下来几日,我每天都会花上两三个时辰在娴思殿,向愉姬讨教如何做那桂花宫饼。不知是何处掌握得不好,即便是由她一步步地带着做下来,最后的味道也不过八分像。我自己颓丧不已,语歆却格外喜欢,来静月轩小坐时总要吃上两块。
她来的勤,偶尔也能与宏晅碰面,但她似乎很惧怕宏晅,每次他一来,她便不愿多留,敷衍几句就行礼告退。而后又苦着脸向我抱怨说:“连想吃姐姐做的点心都这样难。”
我掩嘴笑道:“日后若想吃,叫人来说一声,姐姐给你送过去就是了。”
她也不跟我拘这个礼,回回犯了馋就大大方方地差人来要,但凡宏晅不在的时候,我总是亲自送去,和她就愈发熟络。
这日午后,她身边的荷韵又到了静月轩,向我一福:“才人娘子万安。”礼毕将一只小檀木盒奉到我面前,垂首道,“瑶章娘子说看才人娘子这几日精神不佳,这是提神的熏香,娘子大概用得上。”
我随手打开那盒子,看着里面一颗颗淡粉色香饵笑道:“真是心细。这点小毛病我自己都没在意。”笑意微敛,又道,“还有何事?”
荷韵眼帘低垂,轻轻道了句:“娘子,可以了。”复又福身,“没旁的事了,奴婢告退。”
她离开不久,我叫来婉然,将已做好的桂花宫饼装进食盒出了门往瑜华宫去。锦淑宫与瑜华宫一东一西,离得并不算近,行至一半,与宏晅打了个照面。
“陛下圣安。”我屈膝一福,他走近我,笑言:“正打算去找你,这是要去哪儿?”
“去给荷瑶章送点心。”我说着面露难色,踟蹰地望一望拎着食盒的婉然又看一看他,“既如此……改日再去吧。”
他摇头一笑:“无碍。瑜华宫离得也不远了,朕陪你走走。”
他揽着我,一众宫人都远远随着。秋风缓和,轻轻地卷着飘落在地的枯叶,枯叶蹭着地面沙沙轻响。我细细听着那声响,沉默不言。
“有心事?”他问我。
“不算心事。”我思量着淡淡道,“臣妾听说……祺裕长公主昨日请旨回靳倾了?”
“是。朕没准,让她再多住些日子陪陪皇太后。”
我轻轻“哦”了一声,又恢复沉默。他忽然停住了脚,我自也随之停住,他转向我,神色平静地问:“你其实是想问朵颀公主的事,是不是?”
我一愣,颌首默认。
宏晅前行了两步,复又停住,负手而立,一声轻笑:“你嫉妒?”
我在他身后欠身道:“臣妾不敢。”
“不敢?”他的反问之言颇具戏谑之意,口气一转又是令人不得辩驳的发沉语声,“你只说,你是否不愿她入宫为妃?”
我一阵阵的心惊,见他身形半点不动,分明不容我回避此问。回答时每说一字都禁不住地打颤:“是……臣妾心中不愿,但臣妾……会以大局为重。”
“以大局为重。”他又是轻笑,转过身来看着我,目不转睛。我胸中惧意顿生,立在原地暗自咬着下唇望着他。他愈是不言我愈是恐惧,避着他的视线头也不敢抬。蓦地听他一笑,似是再也忍不住一般地笑,而后对我道:“也没说错什么,何至于吓成这个样子?”
我猛松口气,含怒瞥他:“陛下有意吓唬臣妾,现在还来笑话!”
他笑意更盛,过来在我颊上一捏:“叫你吃那没影的醋。别瞎琢磨,朕从来没有纳她的意思。带她会锦都是因为汗王铁了心想让她进后宫不可,朕只好这么拖着。等日子长了,看看她愿意嫁给哪位世家宗亲,朕再赐婚。”
他一句句解释得很是坦诚,听不出有半点隐瞒,口气轻缓,似是怕我再生什么误会。我犹自低头看着绣鞋不言不语,他又道:“这么大脾气……为夫日后再不唬娘子了行不行?”
我竭力板着脸,还是“嗤”地一声笑出来,红着脸低着头一味往前走:“那么多宫人都看着,陛下您也说得出……”
他疾走了两步赶上我的同时伸手再度将我揽住,在我耳边的低语带着阵阵热气:“娘子你太害羞,为夫说话还是有分寸的,自知哪些话该留到晚上跟娘子一个人说……”
我面上登时蹿了热,含羞怒瞪,心觉再驳下去下一句又不知要被他调侃成什么样子。无奈地忍住口舌之快,任由他这样搂着往瑜华宫去。
语歆的住处在瑜华宫西侧,途径欣华殿时却被殿内传来的声响一惊,陡然顿住脚步。殿里阵阵女子的哭喊求饶之声不绝于耳,宏晅眉头一锁,面色疑惑中隐有不悦:“去看看。”
殿门口的宫人刚要通报却被郑褚拦住,我们站在殿门一侧往里看,是和贵嫔在责打宫女。宫人跪了一地,殿中央跪着的一个宫女以手支地硬撑着不往下倒,可一下下落在背上的板子还是让她不住地前倾。
语歆跪在端坐主位的和贵嫔身边已经哭得晕了妆,哽咽着求道:“娘娘恕罪……那香饵是臣妾吩咐她送去的,怪不得她……”
和贵嫔柔荑支着额头,话语轻缓地说:“行了,瑶章你不用为她说情。本宫知道她从前就和静月轩那贱婢交好,瑜华宫容不得这吃里扒外的人。”
“娘娘……娘娘臣妾求您饶她一命……已经打了这么久,再打下去她定是一死……”语歆说着低头去擦眼泪,却如何也擦不完,“再说……宁姐姐从前在瑜华宫时也未不敬过娘娘,娘娘您何须如此记恨……”
便见和贵嫔冷睇她一眼,向那宫女道:“既然你家娘子如此护你,本宫也不难为你了。来人,拖出去剥衣杖责。”
殿中的一切声响戛然而止。宦官拖着那宫女站起身,她明明已经虚弱得没有半分力气,却突然一挣,猛向旁边的柱子撞去。我陡然一惊:“荷韵!”来不及有什么顾虑便冲进了殿,在她的额头触到红柱前拼力将她拉住。
“尚仪……”她惊惧交加地望着我,反应了一瞬才回了神,垂首改口道,“才人娘子。”
“干什么寻死!”我扶着她低斥,“惊了圣驾你担待得起吗!”
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和贵嫔和语歆一时都怔住了。听了我最后一言一同回了神,齐齐望向殿门口,慌忙跪倒,行礼如仪。
宏晅进了殿落座,神色冷峻不已。未命免礼,只沉然问语歆:“瑶章,你说,怎么回事。”
“陛下恕罪……”语歆犹是止不住眼泪,一叩首道,“荷韵是臣妾身边的宫女,方才臣妾叫她去给宁才人送了一趟提神的香饵,和贵嫔娘娘便恼了……说她……说她吃里扒外,非要严惩不可。”
宏晅面色更沉,和贵嫔急忙解释道:“不是的……陛下,是这宫女不肯安心做事,三天两头往静月轩跑,臣妾才罚了她。”
“她哪次去静月轩不是臣妾吩咐的?”语歆含着泪怒然反驳,“臣妾吩咐她去找宁才人,回来您就拿她出气……就算她从前和宁才人交好,您也不能如此……”
宏晅闻及此轻哼一笑:“和宁才人交好?贵嫔你消息如此灵通,连瑶章身边的宫女和谁交好都清楚。”他扫了荷韵一眼,继道,“既如此,便不可能不知荷韵从前是在御前服侍的。如此酷刑,你是记恨宁才人,还是怨怼朕?”
和贵嫔惊慌失措之下连道了几声“臣妾不敢”,我仍是扶着已身受重伤御驾之前又不敢起身的荷韵,愤然道:“贵嫔娘娘!先前您对臣妾有怨掌掴臣妾也就罢了,如今又对一个宫女剥衣杖责,您心思未免太狠!”
我话语中尽是愤怒,似是忍无可忍的脱口之言,实则在这所有的争辩中,唯独这一句是我真正需要宏晅听到的。我小心地观察着他的神色,眼见他闻及“掌掴”二字时眉心狠狠一跳,这许多的铺垫、甚至是苦肉计可算没有白费。听我说完,宏晅方悠悠开了口,轻缓的言语中透着无尽的怒意:“掌掴宁才人?倒看不出贵嫔你有这样的胆子。”
“不……不是的……”和贵嫔面色一白,滞了一瞬连连叩首道,“陛下恕罪……臣妾那日是见宁才人礼数不周才教训了她……”
“当年是朕亲自下旨封她做御前尚仪,看的便是她举止得体。轮得到你来嫌她礼数不周?”宏晅始终语气平静,从未有什么波澜。可但凡与他相熟的人都知晓,越是这样便越说明他此时恼怒,“她随在朕身边这么多年,朕都不曾动手打过她,你倒是什么都不论。”
“陛下……臣妾是一时情急才……”
我本扶着跪伏在地的荷韵,听他们争论至此自也跪下,垂首慢条斯理道出的辩语听着诚恳也透着委屈:“陛下息怒。那日……确是臣妾言语有失在先。贵嫔娘娘贵为一宫之主,要责罚臣妾也在情理之中……”
宏晅的眼风凛然从我面上扫过:“你早已不是她瑜华宫的人!”
一语喝住了我,他的视线又转向和贵嫔,带尽了冷漠疏离:“就算宁才人有过在先,上有皇后执掌凤印、下有琳妃协理六宫,你禀了谁?”和贵嫔惊惶得无言以对,宏晅话语愈冷,“一时情急?朕看你是狠毒成性!先前死在瑜华宫的宫人,朕看在你父亲为朝廷效力多年的份上都可以不和你计较。朕纵着你,你就连她也敢动……”
和贵嫔已然面无血色,委顿于地呆坐了半晌也没再说话,宏晅瞥她一眼,略有嫌恶之意,“郑褚,传旨下去。和贵嫔纪氏心思狠毒,私自掌掴宫嫔,又欲草菅人命。着即削去封号,降正八品穆华,除去晨省昏定不得擅离瑜华宫。荷瑶章迁去锦淑宫良玉阁。”
语歆带着泪意道了一句“谢陛下”,又叩首道:“陛下……荷韵伤得重,可否传太医来看……”
宏晅面色稍缓:“自然可以。”
荷韵闻言颤颤巍巍地要叩首谢恩,我硬扶住她,焦灼地唤了声:“陛下……”
宏晅侧头看过来,略显烦意地摆摆手道:“免了,回去好生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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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36 035.长阶
迁宫之事自有宫人们打点,我随着宏晅离了瑜华宫,见不是往静月轩走也不好多言,一路无声地随在他身后。
宏晅始终面色阴郁,随在我们身后的宫人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这不正常的气氛太易被人觉出,以致于沿途碰上的宫女宦官退到道旁行礼时都显出了格外地小心。
一直到了广盛殿前,我知那是他平日里理事的地方,多有朝臣进出,嫔妃未得召见不得擅入。不得不停下脚步,轻轻叫了一声:“陛下……”
他偏了偏头,隐有一叹:“没事,你来。”
我随着他一步步登上殿前的青石长阶。三大殿中,除去作为帝王日常居所的成舒殿未有长阶,广盛、辉晟两殿殿前均设有四十五级台阶,意指“九五之尊”。辉晟殿作为典礼贺宴之所并不常用,故而几年来我最不愿来的地方就是这广盛殿了。尤其夏日,每每站在殿前望着这高高长阶,我总要深吸一口气狠下心才能提步上去,长阶太长登起来颇费力气不说,我从不敢登到一半时回头往下看,唯恐自己一不留神掉下去。
现下我也是双手拎着裙摆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往上走,对此怡然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过:“姐姐你不用这样怕……穿着翘首履不怎么会踩到裙摆的。”
余光瞥见跟前的身影一止,抬头去看,宏晅正回过头看向我,他已比我多上了六七阶了,深深一笑,又走回来将手递给我。我把手里攥着的裙摆腾到左手上,右手搭在他手中,他牵着我的手向上走,蕴着笑道:“从前听怡然说过一句你怕登长阶,居然是真的。”
我的双眼仍然死死关注着脚下,口中回道:“不是怕登长阶,是怕一不留神摔下去。”眼睫微微抬了一抬,细声又说,“宫中之事也一样……”
只觉被他握着我的手一紧,又继续向上行去。
长阶走完,广盛殿巍峨的红漆大门出现在眼前,他仍未松开我的手,回过头居高临下的去看眼前的长阶和阶下广场,笑意温存:“你看,这不是上来了?”
我低着头不敢往下看,低低地“嗯”了一声。他手指轻挑起我的下巴,我不得不与他的视线对上,他眸中三分的笑意之后是七分的认真与笃定:“朕不会让你摔了,宫中之事也一样。”
我无言以对,他维持着这手势又道:“掌掴之辱,如不是有今天这一遭,你打算瞒朕到什么时候?”
我直视着他的双眼,沉静反问:“臣妾即便告诉陛下,陛下又能怎样呢?”
“朕若早知道,今日给纪氏这道旨意定然早就下去了。”
“那臣妾就更不能说。”
他眉头微蹙:“为何?”
我立于长阶之上,视线缓缓划过远处延绵不绝的宫殿,语气亦如视线一般悠长:“因为在晏然眼里,这后宫早已是晏然的家了。故然规矩不可违,可晏然还是希望,家和……”我回头望向他,面上带着清浅而温暖的笑意一福身,“夫君您,万事皆兴。”
许是近日来做戏做得太多,又或是心知自己对他确有真心。这早已想好的一番话说出时,我已无法辨别其中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宏晅听罢深深倒吸了一口秋时微凉的空气,对我的话没有表露出过多的感慨或是动容,却是笑意直入眼底地道:“进来坐。”
我微微颌首,随他进了殿。
他案前落座,我从墨染手里接过茶盏奉到他面前,又执起玄霜研墨。一切熟练如斯,就如曾经在御前侍奉时每日做的,他见状怔了一怔,我故作不明的偏头问他:“怎么了?”
宏晅一笑:“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起你从前做尚仪的时候。那时每天能见到你这样,现在反倒难了。”
虽然明知他是想起了这个,听他说出时仍不免双颊一热,略有羞意地呢喃说:“不一样的……从前是奴婢为陛下研墨,如今是臣妾为夫君研墨。”
他翻开一本奏折,右手执笔在墨中一蘸,笑道:“那你日后就常来广盛殿成舒殿给为夫研墨。”说着示意了郑褚一眼,“不必通禀。”
他鲜少会让嫔妃做这种事,大约是为免后宫干政。对我却可以全然放心,我若想干政,侍奉御前那三年就不知能干多少了,一本本奏折皆由我收拾,我想从中动些手脚或是告诉旁人些什么都轻而易举。即便我今日身份不同往昔,与旁的势力难免有所牵扯,也仍不敢在此事上逾矩。我太清楚他的分寸,他不会容许后宫任何一人干涉正事,哪怕是皇后。他……大约也是知道我格外明白这些,才会如此放心的下这道口谕吧。
时间过了很久,他面前的奏折已经减去大半,外面的天色也渐渐泛了暗,怡然上前福了一福:“陛下,时候不早了,可传膳么?”
“先不必了。”他脱口而出一句后看向我,问,“你饿不饿?”
我摇头:“不饿。可是陛下看了一下午折子,还是先用些吧。若不然,臣妾去小厨房给您做一道汤、两份小菜来?”
他想了想,笑道:“朕倒想尝尝你那桂花宫饼有什么特殊之处,让荷瑶章如此喜欢。”
我“呀”了一声,笑盈盈说:“臣妾还是给陛下做汤去吧,那桂花宫饼是愉姬娘娘的绝活,臣妾怎么学也学不像,也就瑶章妹妹喜欢。”
于是也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匆匆地起身就是一福:“臣妾告退!”
他又无奈又好笑,摇摇头任由着我退下。我退出殿门,方对婉然道:“你速回锦淑宫,知会愉姬娘娘一声,让她做了桂花宫饼送来,就说陛下正等着。”婉然应声离去。
愉姬虽有了皇次子,可圣宠仍是稀疏。她自己并不很在意,只想着照顾好孩子,反正有皇子在,即便不得宠,宫人也不敢懈怠。她在宫里与儿子图个清静,我心里却难免为她着急,总不面圣,元沂与宏晅不亲近,今后前路难走。就算是不争那皇位,可到了日后封王的时候,也要有个好封地才好。
不为别的,就为她在宏晅正恼我时敢冒险为我说话的那一份恩情,我也须为她铺这一步路。
我在广盛殿的厨房中细细地料理着一道鹌鹑莴笋汤,这汤很费工夫,前前后后少说半个时辰才可入味出锅,这是有意让愉姬与回来宏晅单独待些时候。婉然回来后带着气悄悄告诉我说:“姐姐,方才回锦淑宫的时候,听荷瑶章身边的宫女说,纪穆华好大的恨意呢。她们迁宫的时候听纪穆华一直在骂姐姐,骂得不堪入耳。”
我凝视着炉下火光嗤声一笑:“让她骂去。这人太不知好歹,也不看她那是多大的错处,只是降降位罢了,连那欣华殿都照旧让她住着,她既非要骂得阖宫皆知就随她去。”
这是我偶然寻得机会布的一个局。那日我向宏晅请命为语歆晋位就是为了一雪掌掴之耻,本是想语歆与纪穆华得了同音的封号,纪穆华那样的心性必忍不了,我再从旁激上一激,让她闹出大乱子也不难,自然会有人来发落她。
可我没想到,语歆位晋瑶章之后添去的宫人竟是荷韵。她在御前服侍多日,几个月前让尹尚仪寻了错处打发去了别处,与我很是相熟。我告诉她纪穆华让我受了怎样的奇耻大辱,她自然愿意帮这个忙。
纪穆华很清楚语歆的封号是因谁而得的,动不了我,当然要找和我交好的人来出这一口恶气。所以,并非是宏晅以为的纪穆华“消息灵通”,而是荷韵有意让她知道自己从前与我交好,那日她来送香饵,更是布置好了让纪穆华知道此事。
我二人都曾服侍御前,想从御前宫人口中得知那日宏晅何时会离开成舒殿往静月轩来,也不是难事。
没有哪个男人喜欢狠毒的女子,纪穆华擅动私刑已足够惹宏晅不快,而后,我再道出自己曾受过的耻辱,阖宫上下都知道的事,她根本没有辩驳的余地。
一朝从位列二十七世妇的贵嫔娘娘降至八十一御女最末等的穆华,又不再是一宫之主,这滋味也该够她受的。更要紧的,她这个本就没怎么得过圣心的人,日后再不可能有翻身的机会了。
我揭开盖子闻了闻那汤,香气扑面,色泽诱人,可出锅了。盛了四碗出来,三碗放进檀木盘中,一碗放进了食盒,交给婉然:“让墨染送去给纪穆华,但叫她什么都不必说。”
婉然迟疑一瞬,面露了然,盖好食盒稳稳拎着退出去了。
纪穆华既然心里不痛快要恶言诅咒,我就给她些希望。只是但愿她想得明白学得会安分,安安静静地以穆华的身份过日子便是了,不会让这希望再一次捧得忘乎所以,到时候若摔得更惨,就不是我能帮得了她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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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0-16 21:22
正文37 036.荷韵
我自行端着汤回到广盛殿,在殿门口听见说笑声,愉姬果然还在。行至殿中微微屈膝一福:“陛下、愉姬娘娘。”继而将汤呈了上去,三只白瓷碗端放在案上,微偏头道:“陛下尝尝。”
宏晅没动汤匙,大是不拘礼地端起碗来直接喝了一口,赞了句:“手艺越发好了。”我刚想道一句谢,却听他一顿又说,“想当初你第一次做汤的时候……”一声干笑,又喝了口汤,没有下文。
愉姬好奇地看着我,我尴尬地微一扯动嘴角:“陛下,那事……过去了……过去了……”
其实那件事委实怪不得我。十一岁时头一次跟太子府里的厨娘学做汤,前面一切顺利,最后却没掌握好火候,糊了。本来想倒掉了事,也不知这位刚从宫中回府的太子殿下是从哪儿听说的我今日学做汤,直接吩咐郑褚来端一碗呈过去。我也不好阻拦,心思忐忑地随着郑褚一道去了他书房。就见他瞥了那汤碗一眼,笑说:“颜色不错。”我咬唇强笑。
看他端起碗来汤匙舀起汤,觉得一颗心都要从嗓子里蹿出来去撞翻那汤碗。一口喝下去,他的眉头拧了结,缓了好一会儿才舒展开,似无所谓地将碗放回郑褚拖着的盘中,如常笑道:“色香俱全。”
做饭讲究色香味,色香俱全,言外之意……味道不好。
挥手让郑褚退下,他深呼口气,显出狰狞之色:“晏然……你往汤里……放什么了……”
“没……没有……”我连忙摇头,“什么都没放,绝对没下毒!它只是……糊了。”
“……”宏晅沉默了一会儿,挑眉问,“糊了你还敢端来?”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喃喃道:“本来打算倒了去的,郑大人来拿,说殿下要喝,奴婢不敢不给……”
当年的种种笑话后来都时常被他拿出来调侃,可这次当着愉姬的面,我颇觉丢人。看我面色奇怪,愉姬愈发好奇,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是发生过什么趣事?陛下可否说来让臣妾听听?”
宏晅喝着汤扫我一眼:“当初吧……”
“臣妾告退!”我本就端正的正坐着,当下又恭敬地一颌首算行了礼,忙不迭地站起身疾步往外行去。出了广盛殿没多久,里面就传出了愉姬的笑声,不禁面露忿色。婉然不解地迎上来问我怎么了,我狠狠咬着牙道:“又拿我寻开心……得了得了,正好让愉姬和陛下好好处一处,回锦淑宫去,看看荷韵。”
到良玉阁,语歆见了我一讶:“咦,姐姐怎么这时候来了?不是说在广盛殿伴驾么?”
我轻哂道:“再不出来就要让陛下和愉姬娘娘一起挤兑死。”微一沉,笑意敛去,问她,“荷韵呢?”
“刚送了药进去,这会儿大概歇着。”
上午那一遭事过去,语歆已知我从前与荷韵相识,当下带着我去了她房里。我轻一叩门,推门而入,荷韵一怔:“才人娘子?”便要下榻施礼。
我疾步上前扶住她,笑嗔道:“躺着就是了,哪儿这么多规矩。”
复又扶着她躺好,见榻旁小几上汤药未动,仍冒着袅袅热气,端起来吹了一吹,笑道:“我从前嫌药烫就总要放温了再喝,可往往放着放着就忘了。”舀起一匙吹温了送到她嘴边,“还是趁热喝吧,伤好得快。”
毕竟从前熟络,她没有多加推辞,一勺勺喝下去,直至一碗喝完了才向我颌了颌首:“多谢娘子。”
“该是我谢你。”我微微而笑,诚恳道,“如不是你,这仇不知何时才能报。可眼见你明年就能出宫了,还要为我受这样的委屈。”
荷韵无所谓地耸一耸肩:“什么委不委屈,就算没有这一出,瑜华宫宫人的日子照旧不好过。”
一直在旁不开口的语歆听到此处可算听出了点端倪,诧异地问我们:“宁姐姐,你们……安排好的?”
我平静地朝她点一点头:“是,为了报掌掴之仇。”再看向荷韵,转而笑道,“不过你那苦肉计也演得太像,受那么重的刑也还罢了,居然还去触柱。”
荷韵无声一笑:“和贵嫔……纪穆华恼怒是奴婢激的,可触柱却不是装的。当时看娘子和陛下迟迟不来,以为哪里出了岔子,剥衣杖责啊……真是不如一死来得痛快。”
我惊讶得抚住胸口:“我的天……这么一说还真是后怕,如是反应慢了一步,岂不是真要看你血溅欣华殿了?”
荷韵轻松地舒了口气:“可不?好在苍天垂怜,到底不肯让奴婢在放出宫前就这么死了。”
我心中一动,沉静地看着她:“所以,你出宫必须嫁个好人家才对得起苍天。”
说起来,苍天对我也算是不薄的,成了帝王妃妾,他却待我很好。可……临嫁之前生了那样的事,我的心结到底难以完全解开。其中缘由荷韵知晓一些,听我这样说也不多语,只点了点头应道:“这个自然。”
一偏头见语歆耷拉着脸显示不高兴,忙问她怎么了,她幽怨道:“害我白担心,哭得眼睛都肿了,竟是商量好了做戏,姐姐为何不早告诉我?”
“怕你害怕。”我抿唇笑着解释着哄她,“再说你若知道实情就没有这场好戏了。我们戏假你情真,才能让纪穆华开不了口。”
确实早该告诉她,让她心中有数。可语歆这么天真的心性,早早知道了未必比不知道好,万一她不经意地说漏了嘴抑或是装得不像不一定会多大的篓子。所以我思来想去还是不曾告诉她,就让她顺其自然地显露出对纪穆华的恐惧和怨愤让宏晅看到,是最好的。
她嘟着嘴,没好气道:“那我不管,今日哭成这样,明天肿着眼睛去长秋宫晨省不知有多难看,姐姐你必要补偿我。”
我忍不住一笑:“你爹不是太医么?这商人般的口吻是哪儿学的?说吧,怎么补偿你?姐姐我绝不亏待妹妹。”
语歆低头认真地想了一想,看一看我们,又低头想了一想,再抬起头来,神情严肃:“桂花宫饼……”
荷韵“扑哧”一笑,向我道:“才人娘子您赶紧教教奴婢怎么做那宫饼,娘子从瑜华宫记到锦淑宫,奴婢再不学着做实在失职。”
我手指在语歆额上一点:“如今都同住一宫了,你再馋那东西就直接找愉姬娘娘要去,不要来烦我。”
“看看看,姐姐刚才还装大方,现在又推到愉姬娘娘那儿去!”语歆站起身跺跺脚,“不理你们!”
她气鼓鼓的离开,我和荷韵笑了一阵子归于安静,突然找不到什么话。少顷,荷韵轻言问我:“娘子还为那事记恨陛下?”
我平静地摇一摇头:“不是记恨,陛下待我很好,我怎会记恨?只是偶尔想起来还是难免不甘,毕竟当时眼见着就要嫁了。”
荷韵静默了一会儿,又道:“几个月前,奴婢还在御前的时候,见了安夷将军一面。”
我心里一颤:“哦?什么样的人?”
“据说很能打仗,擅用兵法,但他……配不上姐姐。”她说得平淡,不像是有意安慰我,“依我看就是个武夫罢了,言行举止都粗犷得很,当时赵大人也在,一言不合就吵了起来。如不是广盛殿有侍卫拦着,只怕当着陛下的面都能动手。”
我心里一番说不出的感觉,苦笑道:“照你这么说,真是还好没嫁。我还不如赵大人脾气好,嫁过去非得三天两头打一架不可……我又哪里打得过久经沙场的将军啊?”
荷韵笑起来:“娘子能这样想便好。之前听说娘子心里存怨就一直想劝娘子,其实莫说是娘子册封之后,便是从前做尚仪时,陛下待娘子也是极好,我们这一班御前的人都看得真真儿的,娘子日后安心随着陛下就是了。”
我哑然:“还劳你们为我担这个心。我早已想开了,这九年来我遇上的所有人也不敌陛下待我好,我没什么不知足。”我看着她,口吻恬淡,“这是实话。”
虽然早已想开,虽然早已不在乎那安夷将军是什么样的人,但她的这一番话还是让我心觉幸运。纵使在后宫为嫔妃、要与三宫六院去争那一个人的宠爱,也好过嫁一个根本不可能和睦相处的人为妻。其实在她之前,庄聆、语歆、怡然、婉然……那么多人都劝过我,我心里那个结虽然越来越小却始终还在,多亏了她,今日这样实实在在地打碎了我对从前未婚的夫君一直抱有的幻想。
很多没有得到的东西看上去总是那样的好,实际上却未必,这到底我早该明白。宏晅,他已经护我至此,于情于理,我早该知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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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0-16 21:23
正文38 037.冬时
一阵寒风席卷了皇宫之后,冬季呼啸而至。各宫都换上了冬装,炭盆火炉溢着阵阵暖意。冬时,嫔妃们时常喜欢聚在一起烤着火闲聊打发时间。往年瑶妃长宠不衰,纵使并非独宠,旁人也比不得,冬时小聚最热闹的便是映瑶宫,今年锦淑宫却意外的热闹。想想也是,愉姬育有皇次子、我正值隆宠、语歆又刚刚晋位不久,这样三位宫嫔所在的一宫,自然该受万众瞩目。
越是寒冷的冬天,就越是看出宫中宠辱的时候。
当然,来的频繁的多是长久不得宠的宫嫔,于她们而言,打发冬日时光是一方面,更希望借着这个机会能在锦淑宫中得见圣面。
而愈是不得宠的宫嫔,我们就愈发怠慢不得,唯恐她们吃心闹出什么事端来。
所以每每有人到主殿造访愉姬时,我和语歆总免不了要跑一趟做做样子,一日傍晚刚从娴思殿回静月轩,就见郑褚匆匆来请,就连静月轩也没进一步,直接随着他去了成舒殿。
在外面走得久了,即便穿得暖和脸上也难免要冻得泛红。宏晅见了我的样子一愣,信手倒了杯热酒递给我:“怎么从静月轩来成舒殿竟冻成这样?”
我双手捧着那杯酒,竭力感受着杯身传来的暖意,瑟瑟道:“是从娴思殿到了静月轩门口,又直接来了成舒殿,远了些……”
宏晅白了我一眼:“身子弱还总往外跑,也不知带个手笼?”
我喝了一口酒,驳道:“原是从娴思殿到静月轩罢了,又不远,才未带手笼,谁知陛下这时候召见……”
他哑然一笑:“又是朕的不是?”
我咬一咬唇:“不是么?”
宏晅轻笑摇头,不再和我争执:“用膳了。”
案上的菜肴早已布好,坐到案前,我想给他夹菜,手却仍未从冷劲儿中缓过来使不上力气,一双筷子握在手里不听使唤。他好笑的看了半天不作声,然后执著夹起了在我筷下躺了良久就是夹不起来的那片茭白搁到我碗里:“要不要朕下个旨意让旁人不许去锦淑宫扰你们清净?”
我手中的筷子又移到自己碗里,继续去夹那片茭白,仍是夹不起,全神贯注地较着劲,口中道:“别……免得让旁人觉得臣妾恃宠而骄,不顾六宫和睦。”
抬眼瞧见他仍看着我,仍是那副好笑的表情。气馁地扔下筷子叫来婉然:“去找个手炉来,暖暖手。”
话音刚落,宏晅即向婉然说了一句:“不必了。”又转向我,笑意半点不变,重新夹了一片茭白递到我嘴边,“来,张嘴。”
我自己都觉出脸颊“蹭”地窜了红,垂着眼睑讷讷地吃了下去,又道:“去拿手炉来……”
“谁敢给她拿手炉拖出去杖毙!”
我住了口,可怜巴巴地望向他:“陛下,臣妾今日中午在娴思殿就和一众姐妹聊得开心,没怎么吃东西,陛下可否让臣妾好好用晚膳……”
他点点头,理所当然道:“朕保证把你喂饱。”
婉然憋了笑,死死低着头道:“奴婢告退……”
那顿晚膳间我就觉得,日后不论去哪、不论远近,定是要带手笼的。不然一次还好,若再有第二次第三次,这事从成舒殿传出去,我晨省昏定时简直无颜面对六宫嫔妃……
只听说过帝妃互相夹菜的,哪有皇帝负责把嫔妃喂饱的……
好在我素来吃得少,这个过程结束得很快。喂完了我,他自己草草吃了些就叫宫人来撤膳。
接过宦官奉来的茶盏漱了口,他随口道:“晚上更冷,别回静月轩了,留成舒殿吧。”
我一思忖,迟疑着道:“可……臣妾还要去长秋宫昏定。”这是决计免不了的事,平日里不敢松懈,更不能因为得宠就免去。
他沉吟片刻,遂道:“朕跟你一同去一趟,也有几日没见皇后了。”
他若只说要陪我同去我定会推辞,可话到了嘴边又听他说是要见皇后,我便不好劝些什么,只得福身道:“诺。”
略略整理了妆容准备往长秋宫去,他扫了婉然一眼,笑说:“现在可以去给娘子取手炉了。”
我横他一眼,被他在额上弹了个响指:“又瞪朕,最近胆子愈发地大。”
我低头揉着额头,不服气地抱怨着说:“陛下也太霸道,刚才怎么欺负臣妾来着,瞪一眼都不许。”
婉然取来手炉递给我,我拢在斗篷中,和他一起出了成舒殿。殿外的宦官躬身上前道:“陛下,备肩舆吗?”
他的目光在我面上一划,摆手道:“不必了,朕陪才人走走。”
他终是明白我的担心和谨慎了。虽然是和他同去,但让旁人看见我与他同乘而至毕竟不好。又是去向皇后昏定,总不能让有心之人觉得我是在向皇后示威。本想着他若乘肩舆,我必不能同往,独自步行而去就是了,却没想到他先一步想到此处,就二人同行了。
冬日天黑得早,每每昏定时都已全黑了。八名宦官四前四后的打着宫灯照亮,让我觉得心安的却并不是他们照出来的一大片亮光,而是手上传来的阵阵温暖。从离开成舒殿开始,这真温暖就一直不曾离开过,紧紧包裹着我的手,让我知道,就算我现在行路不慎摔在路上也会有人拉住我。
他到长秋宫是突然的决定,宫人们并不知情,但见他到了,仍是一个大礼行得规规矩矩不急不躁。进了椒房殿,一众嫔妃行礼问安,皇后也站起身,我方脱开他的手向侧后退了两步避开皇后的礼,待皇后与他见完礼,又上前向皇后一福:“皇后娘娘金安。”
皇后笑意和煦:“宁才人坐吧。”
帝后端坐主位,我回到自己该回的位置上落座。自纪氏从贵嫔降穆华后,席位就设在了我之后。一连这许多日过去了,每日晨省昏定我们都相邻而坐,却一句话也不曾有过。她没有向我行过礼,我也从来不强求这些,反正因为我的关系她已降至八十一御女中的最末等,我又何必再去讨她那一个礼呢?
瑶妃仍是妆容精致,一身华服。虽然这些日子后宫里是我最得圣宠,盖过了她的风头,可她也仍是宠妃,至少比她的嫡姐中宫皇后要得宠的多。但,这么多年来,一直宠冠六宫的到底是她,这些日子她对我的厌恶之意愈盛,见面之时明里暗里的讥刺总少不了,大抵因为今日宏晅在此,她才未与我多言。
她不言,自也还有想要巴结她的宫嫔察言观色之后替她说出她想说的话,任容华从宫娥手中接了茶盏亲手端上去,全似不经意地笑道:“平日里晨省昏定,宁才人即便不是最早也是数一数二的,臣妾等适才还纳着闷怎的宁才人今日还不到,原是同陛下一起来了。”
较之静月轩,成舒殿离长秋宫要略远一些,又因和他一同走,我不好催促走得也比往日要慢,故而到得比平日要晚上半刻。宏晅接过茶盏放在一旁,笑意似乎显得十分愉悦:“朕说要坐肩舆,宁才人无论如何不肯同乘,说是逾矩,一路走来才晚了。”
他竟捏准了我的心思拿这事来当说头……我微微一愣,举步上前向皇后施礼道:“皇后娘娘恕罪,是臣妾疏忽了成舒殿比静月轩离得远才耽搁了……”
“宁才人何须请罪?”皇后和颜道,颇有赞许之意,“任容华只是说才人比平日里晚了,并不是说才人来得迟了。依本宫看也是才人平时来得太早,早起后也好晚膳后也罢,大可多歇上一歇再来见本宫。”
我颌首又道:“诺。臣妾只觉得侍奉皇后娘娘是臣妾之责,不敢怠慢。”
身后不远有人冷声一“嘁”,寒森森地说:“宁才人也就凭这一张巧嘴,搬弄是非的本事愈发好了。”
又是纪穆华,当真不长记性。我仍在帝后面前维持着恭顺神态,连头也不回,庄聆清凌凌道:“穆华这话说的,宁才人何处搬弄是非了?穆华指得莫不是你降位那事?本宫倒听说那是陛下的旨意,穆华你这一句搬弄是非,所指何人呐?”
宏晅神色微凝,不曾发话。只向皇后道:“朕听说皇太后又想召世家女子入宫为妃。不是选家人子的年份本就不该弄这些,但既是皇太后的心意,照做就是了。只是梓童你须得多上心,但凡规矩不全的、心思不善的,不论怎样的家世,一概不得入后宫。”
他这番话听上去与纪穆华毫无干系,实则等同于当中打了纪穆华的脸。纪穆华是大理寺卿的嫡女,当初就是奉了太后懿旨受召入宫的。凭着这些天来发生的事情,规矩不全、心思不善……明摆着也是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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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0-16 21:23
正文39 038.暖冬
纪穆华当即面上讪讪的,惊怒交加又不敢发作,只得借着低头饮茶闭了口。皇后只作不懂弦外之音,得体地离席向宏晅福身道:“诺,臣妾谨记。也会痛皇太后说一说,宫中行事素来礼数是最重要的。”
宏晅满意地点头,又说:“朕听闻近日各宫嫔妃时常去探望皇次子,这倒无妨。只是一来天气冷了容易受凉,二来愉姬照顾皇次子本就辛苦,再要招待旁人更加劳累。无故就不要去娴思殿了,若闲来无事,都去长乐宫长宁宫陪两位太后说说话。”
他一言一语都巧妙地避开了我,甚至也没有牵涉愉姬太多,就为我们避开了近日深受困扰的大麻烦。
瑶妃柔荑执着茶盏,语笑嫣然:“陛下如此体谅着瑜华宫,真是瑜华宫的福气。臣妾等自然会顺着陛下的意思,不去搅扰皇次子。”她口中说着皇次子,视线却瞟向我,知在我面上一触又转了回去,“也不去搅扰宁才人。”
同是有争风吃醋之意,宏晅待瑶妃显是比待纪穆华好上许多,微微一笑道:“你们时常聚聚是好的,日日都去毕竟主宾皆累。”
瑶妃朱唇微启,笑道:“这也怪不得在座姐妹们,要怪还是怪皇次子生得太可爱,我们这些做庶母的一日不见便想,只觉得天底下没有哪个孩子比元沂更乖巧了。”她当众称赞皇次子并不要紧,抚养皇长子的皇后面上却有点过不去了,淡淡一笑,未做它言。
宏晅瞟了一眼皇后的神色,也不继续此话题,改口道:“再过些日子,祺裕长公主也该回靳倾了,皇太后必定不舍。梓童不妨设个家宴,也找几个得皇太后心意的嫔妃一道,算是为祺裕饯行,也给皇太后宽心。”
皇后道了声“诺”,一壁扫视着众人一壁思量着道:“那依臣妾看,琳妃、韵淑仪自是该去。帝太后必会同往,静婕妤是帝太后的侄女也该陪在身侧。愉姬和周美人带着孩子同去定能让两位太后欢心。陛下觉得呢?”
宏晅对皇后的安排很是满意,点头道:“如此就好。”略一沉吟,又言,“周美人进来身子怎么样?”
皇后温婉颌首:“好了不少。听绮黎宫的宫人说,天好时也时常出来走动了。生产时落下的毛病,总归是静养着。”皇后细细观察着宏晅的神色,小心地道,“依臣妾看……周美人的位份该晋上一晋,到底是育有长帝姬的人,从生下孩子之后就没再晋过位,也有两年多了。”
宏晅沉一点头:“晋从五品姬,梓童想个合适的封号赐下去。迁宫的事,她若觉得身子好了就迁去,暂时迁不了德容殿就给她留着。”
蓦地听见“周美人”三个字,在座不少嫔妃都面露疑色。也难怪她们不知,永昭元年受两位太后诏入宫的数位嫔妃中,除却刚降位的纪穆华不提,也只有这位周美人位份最低了。周美人闺名娴庭,我记得她入宫时初封的从七品琼章,得宠了一阵子,两个月后位晋宣仪,元年九月有孕晋才人。彼时后宫嫔妃尚少,她这个孩子生得还算顺利,生产后晋了美人。可她在产中落了病,此后在宫中静养,面圣的机会便少了,两年过去了,仍是美人。
其实这些年看下来,宏晅待六宫都还算不错,虽然圣宠上厚此薄彼总是难免,他也尽量做得公平,总不得宠的嫔妃也时常提一提位份或是赏赐些东西。周美人诞下长帝姬仍能无宠两年,宫中宠辱无常仅是一方面,只怕她也实在太不聪明了些。
离开长秋宫与宏晅一起走在宫道上,我避开有关周美人的种种,只想着他先前为我和愉姬免去众人叨扰一事问他:“臣妾怎么觉得,近些日子陛下当着旁人的面对臣妾谨慎了?”
冷寒的月色下,他的笑意云淡风轻:“先前待你好惹出那样的麻烦,你又是个不爱解释的,出了事只能朕一个人去猜其中究竟如何。”
我歪一歪头,挡在他前面望着他:“陛下是懒得日后再猜了?”
他板着脸微一挑眉:“自然是因为这个。”
我睨他一眼,眼睛转向别处,他握住我的手大步行去,笑得畅快:“走了,娘子你乐意在外面受冻,为夫可想赶紧回去歇息。”
他走得太快,我被他拉着一路小跑,到了岔路口却不见他拐弯,不禁脱言道:“陛下不会成舒殿?”明明方才说要赶紧回去歇息。
他回头笑看我,又微微正色道:“本想去静月轩,娘子你想住成舒殿?”
我一哑:“随陛下……”
说来奇怪,自我册封之后,他就从来没召我去成舒殿侍寝过,总是他来我的静月轩,今日晚膳后因怕我冻着才头一次开口让我留在成舒殿。我心里一直疑惑但从来没有问过,本以为和皇后昏定完了他必是要带我回成舒殿,结果竟还是往静月轩去。
云溪诗染奉了热茶上来,宏晅随意喝了一口便放下,我虽然刚才拢着手炉,但仍觉寒意阵阵,就仍捧着那茶盏取暖。他看我捧着茶盏瑟缩的样子凝神片刻,轻轻一哂:“当人背人两个样子。方才在长秋宫,你还不是大大方方地落座?一回自己宫里就原形毕露。”
我觑着他笑道:“陛下怎么看着像刚刚恍然大悟似的?臣妾方才在成舒殿不是已经原形毕露过一次了?”
宏晅似笑非笑地沉默片刻,走到我面前微微弯下腰,伸手取下我双手捧着的茶盏放在一旁的桌上,我迷茫地问他:“陛下,怎么了?”
他笑意愈显温存,两手搭上我的双手,我借力站起身,他俯到我耳边道:“明日还有早朝,朕想早点睡了,娘子意下如何?”
我的目光正定在半开的窗外,一缕月光投在后院的池塘上,寒凉似霜,我凝神望了一望,从容应道:“好,臣妾服侍陛下就寝。”
云溪诗染默不作声地退出房外,他拥着我坐到榻边,极专注地看着我,专注得简直像在“审视”。我的脸上到底犯了热,避着他的视线道:“陛下赶紧歇息吧……”
他一笑,手在我身着的夹棉对襟半臂胸前的系带上一抽,接着又顺着我的腰摸索进去,探上里面交领上襦的系带。
他的手一直伸到我后背,半拥着我就势躺下,另一只手去扯的我裙带。冬时风大,我的腰带上挂了不少香囊玉佩用以压裙,他似乎拽到一般被那些东西卡住,眉头一蹙,手上加了力,一阵衣料撕裂的呲啦声。见他微一扬手将那裙子丢到了地上,手又伸向了中衣的系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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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0-16 21:23
正文40 039.大封
我忽的想起一事,心下一凛,按住了他的手,莞尔低眉道:“陛下稍等。”
他面露疑色,但仍是停了手,我坐起身,小心地从颈上摘下一块佩,用帕子包了放到枕下,生怕一不留神摔坏了。那佩上刻着祥云纹,形状是半圆形,就像半块玉璧。他微微怔神:“你不是不敢戴吗?”
我低着头道:“冬天穿得多,旁人看不到,就想戴着。”
他深笑着放下幔帐,屋中的烛火立刻被隔开,只透过幔帐洒进来几许暖暖的微光。
这一次再没有旁的干扰了,他欺身压上来,却很轻,在他的手指挑开我中衣裤的带子的同时,我也举手抽开了他的腰带。他的挑眉中隐有不耐烦地意思,我一边耐心地一点点去解他的衣服,一边促狭笑道:“陛下可别使蛮力扯了,刚刚毁了臣妾一条裙子,再毁自己一件常服,尚服局可要抱怨了。”
他笑了一声,把那件已解好的直裾褪下扔到一旁,不再做声的完全拥住我,一寸寸的移动撩起了无法言说的燥热。他温热的唇从我颈间滑过,有力却丝毫不令我觉得难受,我感受着他半敞的中衣中弥漫开来的龙涎香气息,混杂的的些许檀木气味让这香显得更加温暖。
他的动作愈发强烈了,我心底闪过一点不安,嘴唇在他鬓边接触着不愿挪开,支支吾吾道了一声:“夫君轻些。”
他笑着,在我耳畔的声响逐渐低迷下去:“知道,娘子莫怕。”
幽幽暗暗的光线中,神思越发迷蒙,只有身体摩挲时的感触愈加明显……
翌日再向皇后晨省之后,庄聆邀了我和愉姬去她宫中小坐。离了长秋宫,却见不少宫嫔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往南边去,愉姬奇道:“这都是干什么去?莫不是有什么新鲜事咱们没听说?”
庄聆驻足远远瞧着,笑意漫开:“能有什么新鲜事?去和顺姬道喜的。”顺姬就是从前的周美人周娴庭了,适才晨省时皇后晓谕的六宫,赐她“顺”字为封号,倒也贴切。
我羽睫微垂,笑得清浅:“那些个去年入宫的嫔妃,从前大概都不曾听说过这个人,如今一朝做了主位了,就巴巴地都去问安,只怕顺姬心里不仅不会好过,反倒觉得添堵。”
“顺姬如是有这个心思在意这些,一早就不会把帝姬全权交给乳母抚养,弄得陛下即便去看帝姬也见不到她,冷落了这么多时。”庄聆解释这些时始终带着微笑,那微笑中浸着些许寒意。宫中的见风使舵她与我都已看得惯了,没有谁能在宫里一直占着风头。
涟仪殿里,庄聆吩咐呈杏仁露来招待我们,清甜又暖和。我与庄聆不时地交谈两句,愉姬却显得格外沉默。我猜到她大约是在顺姬晋封的事上难免有心结,相比起来,顺姬所生是帝姬,她生的的是皇子,虽说顺姬已有两年未曾晋封,可愉姬也有将近一年不曾晋位了。即便她当日是从婉华一跃位列正五品姬位,但按着先例,举凡皇子百日,生母的位份总要再晋一例,抑或是加赐封号,再次也是对母族有所赏赐。偏偏元沂百日那时,百日宴办得隆重,但对她这位生母,宏晅半句话也没有,六宫难免多有非议。
庄聆端详着愉姬的神色,淡淡凝眉道:“愉姬妹妹这是为久不晋封而心里不平呢?我若是你,碰上这样的事,倒不知道要怎么感陛下的恩。”
愉姬神色中满是不解,疑惑地望着庄聆,道:“不知婕妤娘娘为何这样讲?”
庄聆浅浅含笑,缓然道:“你生孩子刚多久,就闹出血燕那事,眼见着阖宫里不知多少人盯着你的孩子。陛下待你越好,就说明他对元沂越重视,所谓高处不胜寒,你那时如是风头太盛必定再出是非。”
愉姬恍然大悟,离席向庄聆一福,感激道:“多谢婕妤娘娘释惑。臣妾本还担心着,莫不是陛下不喜欢元沂?照这般说,确是臣妾目光短浅。”
宫里的事总是这样,人人心里都有些话不便直言,哪怕是为对方好,很多时候也都是说不得的。若对方是个心思缜密的,看得清、想得明白也还罢了,像愉姬这样简单些的,如是没人在旁提点着,指不定要生出怎样的嫌隙。
我抿了口杏仁露,衔笑道:“等再过些日子元沂满了周岁,娘娘的位份无论如何也会晋上一晋的,到那时……”我话及此处便噤了声但笑不语。到那时,愉姬越不过竫贵姬去也是与她并驾齐驱了,映瑶宫那一派的气焰,更加的不起眼了。
愉姬在我和庄聆浅含笑意忽地眼神中疑惑不解更深,隐有尴尬地笑道:“娘娘和宁妹妹别打哑谜,到那时如何?”
庄聆掩嘴一笑:“到那时,你能让先前宠冠六宫的瑶妃娘娘心里不痛快个几日。”庄聆这样说,愉姬仍是不太明白的样子,到底还是生了笑。虽然她不曾像我那样曾经被瑶妃刁难过,可多多少少也受过些委屈。现下听说能一报还上一报,自然心情甚悦。
庄聆笑意敛去些许,凝睇着我,屈指数算道:“陛下对你愈发宠爱、瑶妃仍得圣宠、顺姬晋位,眼见着愉姬妹妹也要晋。这六宫的局势愈显复杂……那一边,倒衬得出奇安静了。”
我心领神会,颌首看着衣缘上针脚繁复的蔷薇绣纹,淡淡盈起微笑:“是,云朵再美,也总要散去的。”
庆云宫,皇太后初进宫时的住处,现在以韵淑仪为主位的那一处宫室,彰显着姜家在后宫中地位的那个地方,近来真是安静得悄无声息了。
皇太后,她大约也意识到,今时的后宫,已绝然不是她这位先帝的皇后说了算的了。
我们三人都没有刻意地去绮黎宫向顺姬道喜,只叫人备了厚礼送去。林晋回来后比划着告诉我说:“娘子没瞧见,各宫的贺礼堆在德容殿侧殿占了大半个屋子。”
若不是皇后想着这位长帝姬的生母,她大概这辈子也见不着这样的热闹了。我想象着德容殿中此时的情景,暗自觉得我便是有朝一日如她一样失了宠,也定不能颓靡至此,不为自己考虑也还要为帝姬考虑着。
长帝姬快两岁了,还没有封号。
神色淡淡地应了一声,我问林晋:“庆云宫和映瑶宫也备礼了?”
林晋回说:“这两宫倒都没动静,不过皇太后赐了不少东西下去。未免显得厚此薄彼,还照着给长秋宫和愉姬娘娘那边送了一样的。”
宫中有子女的就这三人,皇太后做得倒还体面。她这份礼送到了,旁人总归不好再说韵淑仪什么。照这么看来,最拿着架子的倒还是瑶妃,也是,风光惯了的人,总是不善巴结别人的。
何况,在瑶妃眼里,这三人也都不配让她巴结吧。
我和庄聆估摸着趁着皇次子满月,愉姬必定要再晋一例,但后宫的事,有时实在不是我们能估得准的。
许是因为这个冬季太冷了些,帝太后和肃悦大长公主一并病倒了。本就是普通的风寒,偏偏过了十几日还不见起色,于是很快有人提出寻事冲喜。
听着不难,可眼下当真没什么喜事。一番苦思之下,郑褚向宏晅进了言:大封六宫。
不论宏晅是否愿意,这确实也是目下能寻到的唯一喜事了。
这样的事本轮不着我插手,可皇后拟了单子差人交予宏晅时,我正在广盛殿。宏晅近日来政事家事烦心得不少,好不容易刚放下最后一本折子,实在没心情再去看皇后送来的册子。微蹙着眉瞥了一眼,自顾自地喝着茶随口向我道:“你读来听听。”
我颌首应“诺”,执起册子启唇清晰地念道:“韵淑仪姜氏晋正二品昭媛,封号沿用;静婕妤赵氏晋正三品充仪,封号沿用;竫贵姬秦氏晋正四品贵嫔,封号沿用……”我略抬眼觑了一眼他的神色,继续读道,“愉姬胡氏晋从四品贵姬,封号沿用;容华任氏晋正五品姬,赐封号:嘉;宁……”我的声音陡然哽住,宏晅面带疑色地看看我:“怎么了?”
“没什么……”我低头浅笑,“皇后娘娘要晋臣妾为从五品容华,居韵宜宫主位,臣妾也知道此事关乎为帝太后和大长公主冲喜,只是在锦淑宫和愉姬娘娘相处得久了,确有些不舍……”
说辞如此,我实是担心余人皆只位晋一例,我越过美人直晋容华难免又是一番风浪。犹是面带盈盈笑意,支支吾吾道:“再者……臣妾也实在没心思去做一宫主位……”
宏晅面露了然之色地哂笑一声:“前几日皇后提了一句说想早点提你做主位,帮她打点一宫事宜,朕就知道你必定得寻个由头偷这个懒。也罢,你既不愿意,就暂且放一放,先晋美人。”
我欢天喜地地福身谢恩,他又道:“还有吗?”
“有。”手中复翻开册子,徐徐道,“才人张氏赐封号:睦;润仪徐氏赐封号:吉;良使冯氏晋从八品宝林。”念毕合好,双手放回案上。宏晅端坐席上斟酌片刻,神色隐显凝肃:“韵淑仪已经位列九嫔,先不必晋了。帝太后病着,静婕妤是她侄女,晋到修仪吧。”
这么多人晋位,他唯独压下了韵淑仪这一个,又把庄聆提到与她齐平的位子上。我暗自思量着,也许前朝之上,他动姜家的日子也不远了。
垂眸微笑,斟酌言辞缓缓说道:“陛下思虑得周全。这些事按规矩臣妾不得插手,可臣妾确有些想法……”
他斜斜睨着我,笑说:“你但说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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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41 040.顺姬
我欠了欠身,神情更添谦恭:“一来,陛下适才说聆姐姐是帝太后的侄女,为帝太后冲喜,位份自然要晋;可若这样说,琳妃娘娘是大长公主的亲生女儿,不晋上一例似乎也不合适……”
他点头赞同道:“你所言有理,可三夫人的位子……朕想再缓一缓,就先给琳妃加夫人俸,再加赐个封号。”
我倏尔想起在几个月前的那个晚上,琳妃对我说:“因为你是陛下的心头之好,陛下不会想看到你在世家斗争中挣扎。陛下不想,我就不愿。”
他不想,她就不愿。她对他那样的一心一意,但看来……他并不知晓。
沁到唇边的一抹苦笑被我掩饰下去,复又莞笑道:“二来,竫贵姬娘娘的封号……‘竫立安坐而至者’,不仅与聆姐姐的封号音同,意也近,只怕不妥。”
宏晅眉梢间带起一缕不快和无奈,沉声道:“嗯,那封号是皇太后当时赐下的。莫说和静婕妤撞了,那字意也与她不符。借着这次大封,给她改封号为‘馨’吧。”
我心底的快意几乎要隐不住。皇太后当日赐她“竫”字为号,便是存心挑了个同音近义的字要让赵家难堪,这几年来,六宫都等着瞧好戏,看谁能更得圣心让陛下改了对方的封号。此番我和庄聆本是算计着让愉姬和竫贵姬坐到同样的位子上去,给瑶妃寻个不痛快,可突然出了大封六宫这一遭,竫贵姬愉姬各晋一例,仍是一高一低,就只好寻这一处让那一边难堪了。
冬至之前,圣旨下至六宫。静婕妤赵氏庄聆晋从二品修仪,位列九嫔;竫贵姬秦氏珏晋正四品贵嫔,改封号为“馨”;容华任氏霜月晋正五品姬,赐封号“嘉”;愉姬胡氏夕冉晋从四品贵姬,封号沿用。
因我不愿早早地就做一宫主位,故而也只位晋一例,秩正六品美人。在我之后,才人张氏安骅赐封号“睦”,润仪徐氏欣颜赐封号“吉”,良使冯氏落璃晋从八品宝林,迁居荷莳宫容宛阁。
协理六宫的琳妃虽未晋位,但加了正一品夫人俸,又加了“孝”字为封号。因是为帝太后和肃悦大长公主身体安康而大封六宫,此番赐下的封号多为吉祥寓意,琳妃这个“孝”字更显是为了她母亲而来。我暗自揣度着琳孝妃此时的心思,百善孝为先,为人儿女尽孝当然应该,但我若是她,定不希望封号仅是为了祈福而来。毕竟是夫君所赠,总该有些对自己的祈盼或是祝愿才好。
又过一日,给顺姬之女、长帝姬的封号也下来了。“永定”,礼部拟的封号,就是求个吉祥又大气,但我想顺姬一定是喜欢这个封号的,因为久久不向皇后晨省昏定的她终于出现在了长秋宫。
她瞧着比三年前初进宫时羸弱许多。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似乎禁不住半点外力,弄得一众嫔妃在她面前说话的声音都不由自主地低了。
她今日是按品大妆了来的,一袭青碧色绣藏青流云卷枝花草纹的交领襦裙显是新制的,髻上坠着四只蝶形掐丝步摇,步摇上每一条流苏皆是用极小的玉珠串成的。她的步子走得很缓,一步步的仪态都把握得极好,自殿门口起,位份低于她的宫嫔依次福身下去见礼,口道:“顺姬娘娘金安。”再在抱着永定帝姬的乳母行过时补上一句,“永定帝姬万安。”
顺姬行至皇后面前,端然跪下,行稽首大礼道:“绮黎宫德容殿顺姬周氏叩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皇后笑意温婉地点头受了礼,忙吩咐宫娥道:“快扶顺姬起来。”
顺姬在侍女的搀扶下站起身,走向自己的席位,经过愉贵姬时间她身后一个妇人也抱着孩子,旋即了然,笑道:“想来这位便是皇次子的生母愉贵姬娘娘?”
“是。”愉姬坐得端正,向她颌了颌首,“顺姬姐姐安。”
“娘娘万福。”顺姬笑意清浅地扫视殿里,颇有迷离之色地感慨道,“是太久不见人了,如今竟是多半都不识得。”
皇后宽和地劝慰道:“你有两年没怎么出过门,宫中过半的嫔妃是去年选进来的,你自是不认识。若觉得身子好了,常去各宫走动走动,慢慢也就熟络了。”
“诺。”顺姬莞尔一笑,施施然坐下,伸手从乳母手中接过永定帝姬抱在怀里。我远远望过去,永定帝姬醒着,两只大眼睛东张西望,一会儿又伸出小手去抓母亲的脸颊,一举一动可爱极了。
“两年未见,小帝姬都这么大了。”韵淑仪说话间似有些失神,面上带着一缕不自觉的笑意。我心下微凛,恍然想起韵淑仪的孩子若是没有夭折,也该和永定帝姬一样的年纪了……不,是完全一样的年纪,一天也不差。
那个冬天,本该是最喜气洋溢的一个冬天,皇家同时添了一子一女。可老天,却只肯保佑一个人……
宫中上下都起过风言风语,说是姜家作孽太多,又居心叵测,姜家的孩子,注定活不下来。各样的言论,带着悲悯的也好,恶毒的诅咒也好,曾一度在宫里穿得沸沸扬扬。犹记得当时郑褚严厉地嘱咐御前众人不可胡言乱语,我们当然不敢,我本也不会。无论姜家造了多少孽,这笔账不该记在那孩子头上,失了孩子的母亲也同样可怜。
宫中的事情总能过得很快,时至今日,宫里已经没有多少人还记得、或是还在意韵淑仪曾经失过一个孩子了。
气氛微凝,琳孝妃口气淡淡地慰道:“淑仪妹妹还年轻,孩子还会有的。”
韵淑仪笑得苦涩,抿唇应了一声,再没有别的话语。
宫中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冬至大傩。“大傩”意在驱鬼辟邪,类似于民间的“逐除”。大傩时,宫中及百余童子为“伥子”,中黄门扮“十二兽”,击鼓大喝驱除“伥子”,以求驱邪消灾。
从民间到宫中,这是每年必办的事情,小孩子觉得热闹尤其喜欢。宫中嫔妃早已对此没了新鲜劲,也不上什么心,唯独朵颀公主对此颇感兴趣,进宫的次数愈加频繁。
她进宫的时候,宏晅从来也不见她,顶多命几个嫔妃陪着她,以尽地主之谊。可宫中的风言风语,并不是宏晅不出现就可以停止的,流言很小心地绕过他,传入六宫各人耳中,我心中有数才能不作他想,但旁人听了那些话,总难免多思。
我在广盛殿向宏晅见了礼,跪坐到案旁执起玄霜,一壁给他研墨一壁不经意地笑道:“来的路上看见朵颀公主又进宫看大傩了,今日竟是琳孝妃娘娘伴着,还先去拜见了皇后娘娘,六宫指不定又要说出什么来。”
宏晅读着折子的双目动也未动,笑问一句:“说什么?”
我低头看着砚台,手中着力均匀,缓而笑道:“朵颀公主时时进宫,宫中姐妹还能说什么?已有人觉得陛下的后宫要有正一品夫人了呢。”
“正一品夫人?朵颀?”宏晅闻言忍不住笑了出声,只觉无比荒唐,“这位子,照理来讲琳孝妃是当得,朕都斟酌着没给,岂会给个异族?”
“是,这道理人人都是该懂得的。但陛下既不赐婚也不让她回靳倾,旁人自然难免多想。”砚中的墨已经磨好,均匀细腻。我把玄霜放下,双手放在膝上望着他,“陛下何不跟六宫交个底?这样传下去若是出了什么事……”朵颀如是在大燕出了事,和靳倾没法交代。
“让她们传去,朵颀出不了事。”宏晅闲散地接了口,“你不必担心这些,朕有数。”
我心中疑虑更甚,听他此话,似乎他对这事有别的布置一般。我知道那“布置”是我不该多问的,莞尔一笑,改口道:“昨儿个臣妾去向帝太后问安的时候,碰巧愉贵姬娘娘和顺姬娘娘都在,带着皇子帝姬,两个孩子粉雕玉砌的,真是可爱。永定帝姬还不知事就爱美,握着韵淑仪娘娘的镯子就不撒手,淑仪娘娘只好给了她。”
宏晅眼中划过一丝莫名的凌厉,一闪而过,我几乎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仔细回思,自己方才所言并无不妥之处,心底疑惑不解,却见他搁下折子,转向郑褚道:“先传膳吧,午膳之后朕去看看顺姬。”
和他一同用过午膳,我就告退回了瑜华宫。大冷的天,本来无心在路上多耽搁,却遥遥看见湖边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正颤巍巍地在冰上滑着,不时有嬉笑声传来。蹙了蹙眉,走近几步不觉大惊,语声也厉了几分:“林晋!快去把他们带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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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42 041.迭起
林晋急道了声“诺”,就带着一道前来的几个宫女宦官小跑着去了。几人在冰上交谈几句,那两个身影好似向这边望了一望,随着林晋上了岸。
朵颀走在前头,在离我两步远的位置停住脚,右臂搭在胸前一欠身:“宁才人好。”
林晋在旁边带着笑纠正说:“娘子刚晋了位,现在是宁美人了。”
朵颀笑得讪讪,道了一声:“宁美人。”随在她身后的那个小小身影倒是规规矩矩地向我施了一揖:“宁美人万安。”
我微笑着浅浅一福:“皇长子。”
朵颀轻快地问我:“宁美人找我有事?”
“没事。只是怕那冰不结实,公主出了什么岔子就不好了。”说着睇了元汲一眼,口气中略带不满,“何况还有皇长子的安危。”
朵颀低头不语,我又道:“公主既然喜欢看那大傩,好好的去看就是了。这样危险的事还是不要做,要知道一旦出了岔子,就不仅仅是公主和皇长子的岔子。是大燕和靳倾的岔子。”
朵颀咬着下唇,低应了一声,磕磕巴巴道:“我知道了……多谢宁美人,我先走了。”她又向我施了一个靳倾的礼,转身离去。
我凝望着她的背影,心中的愁绪涌上眉头,只觉得自己紧蹙的双眉展也展不开,吩咐婉然送元汲回长秋宫后,又向林晋递了个眼色:“你去看看,小心些。”
婉然先回了静月轩,告诉我:“皇后娘娘大怒,当着一众宫人的面斥责了皇长子不说,还当即宣了琳孝妃娘娘去,问她为何不看好了朵颀公主。”
我应了一声没多说话,相对于长秋宫的情况,我更想知道林晋那边的结果。
又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林晋终于回来复命,沉稳的神色之下显有些惊慌,他向我一躬身:“娘子谨慎。臣仔细查过了,距当时皇长子和朵颀公主在的位置不过二十余步的地方就有一处的冰被人凿裂了,该是凿裂后又往上倒了水,裂冰上薄薄一层冻住掩人耳目,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来,决计承受不住一个人的重量。”
婉然吃惊不已,望向我,询问道:“是不是赶紧禀了陛下?”
我沉然摇头:“禀陛下也没有用。林晋,你去长秋宫一字不落地禀给皇后娘娘,请她多加小心就好。”
林晋一拱手,出门往长秋宫去了。我执起茶盏,吹散上面不断氤氲而出的腾腾热气,冷笑从心底蔓延开来,能一举除掉朵颀公主和皇长子不说,连带着琳孝妃也要受牵连。这一石三鸟的好计,也不知是出自何人之手。
冬至之日,本是天子不听政、百官不上朝的“安身静体”的节日。往年此时,宫中办大傩贺冬,百官则歇上一天各自走亲访友。今年因帝太后和大长公主病着,驱病消灾的大傩筹办得格外隆重,地点设在辉晟殿不说,更邀请了百官同贺,以求帝太后与大长公主身体安康。
中秋时,我就采摘了香气出挑的桂花着手准备冬酿酒,为的便是冬至时饮用。后来宏晅偶然得知了,笑着说了一句“不妨多做一些,宫宴上可以用”。他既提出了,我就没有不办的道理,几日后静月轩后院里就多了几十个坛子,一个个满满地盛着冬酿酒。
其间有做事不小心的宦官曾失手打破了一坛,带着桂花的酒香登时溢满静月轩,又飘到娴思殿。次日一早愉贵姬见了我就笑侃道:“真是酒香不怕巷子深,昨儿个夜里闻着你那里飘来的酒香一夜好眠。”
这酒可算是到了时日,冬至一早,宫人们就忙忙碌碌地搬着一坛坛的酒往辉晟殿去。我房中仍放着一小坛,做得更精心些,傍晚找了个白瓷酒壶称出一壶,让婉然端着一道送去成舒殿。
到了成舒殿,守在门口的宦官却道:“陛下去向帝太后问安了,娘子不妨将酒留下,臣转交陛下。”
我莞然笑道:“不了,让陛下知道我来过便可。”
他躬身笑应:“诺,臣明白。”
距大傩开始也没有多久了,我懒得再折回静月轩一趟,索性直接往辉晟殿去。到得仍是早了一些,大殿内外都安静得很,守卫们几步一个地屹立殿外,在寒风中纹丝不动仿若雕塑。
我抬头望一望那长阶,没有上去,想在这宽阔的广场上走一走。我记得很多年前,宫里也办过一场这样的大傩,同是请了外臣前往。那时候我大约也就五六岁的年纪,懵懂初记事。一切记忆都模糊了,只对辉晟殿的灯火辉煌和那气势恢宏的大傩仪式依稀有些印象。
“宁美人。”朵颀公主的声音总是很明快,那并不标准的汉语带着塞外女子的张扬。我转过身向她欠了欠身:“公主。”
她看一看我,又望一望辉晟殿,问我:“我晚了吗?”
“没有。”我微微笑着,缓缓道,“还没开始,是我早了。”
我们几句话说完了,随着她一起来的那人才得空向我一揖:“美人娘子。”
我定睛一怔,浅福身道:“将军安。”
霍宁打量了穿得厚实、手拢在斗篷里半点不肯露出的我,笑问:“这样冷的天,娘子怎么不直接进去?”
“进去也无事可做,还不如在外面走走。”我回道。朵颀打了个哆嗦,双手插在袖中道:“你们锦都的冬天可真冷,竟然比靳倾还要冷。”
我低头一哂:“往年还好,只是今年格外冷些。”说着将一直拢在斗篷中的手炉塞在她手里,又偏头向婉然道,“婉然,去把酒温了来给公主取暖。”
婉然福身应诺,我扬手向殿里引了一引:“公主和将军不妨先进去坐。”
朵颀扁了扁嘴,闷闷道:“娘子你都嫌里面无趣,我只会更觉得无聊,再外面陪娘子走走好了,人多了再进去。”
我不禁哑然一笑,不再劝她。
朵颀看上去心情很好,一直指东指西地问我周围各个宫殿的名字。辉晟殿前这一处广场很大,向后望去,能清楚地看见后面的广盛、成舒两殿。成舒殿后的长秋宫也隐约能瞧见个巍峨的轮廓,长秋宫斜前方的长乐宫、长宁宫亦如是。其间还夹杂着其他宫宇,却难以分辨哪一处是什么。
朵颀一连问了两个地方我都拿不准是哪里,她就不再依次问下去,直接道:“宁美人你住在哪儿?”
我轻轻笑道:“瑜华宫在西边,不过从此处看不到呢。”
朵颀停下脚步歪着头,一副思索的样子:“在这里能看到成舒殿,但看不到宁美人的住处,就是说宁美人的住处离成舒殿不近咯?可人人都说陛下待宁美人很好,为什么让你住那么远?”
我滞了一瞬,和气地解释说:“皇宫这么大,成舒殿就一个,有人住得近自然就要有人住得远。”
朵颀低着头,嘴唇动了一动但没出声,好像在腹诽什么。婉然端着温好的冬酿酒回来,我接过来柔笑道:“按我们汉族人的习俗,冬至喝冬酿酒,养身的,公主尝尝看?”
朵颀看了看那酒,又低头瞅了瞅怀中的手炉,不太舍得放下,抱歉道:“多谢宁美人,不过……晚些时候吧。”
宫中鲜少有这样面拒赠物的时候,虽然不是什么值钱物件也确实事出有因,我仍不免面上一僵。正要将酒交回婉然手中,霍宁一笑,拱手道:“多谢美人娘子,臣替公主拿着就好,不劳那位姑娘了。”
他似乎很善于用这种似不经意的方式替人解围。我颌首浅笑,将酒交到了他手里。
“先前在祁川听馨贵嫔娘娘说你私会外臣我还不信,今日目睹私相授受真是大吃一惊啊。”遥遥传来一个尖利的女声,带着毫不掩饰的挑衅直入我耳中。我蹙了蹙眉,头也未回,她踱着步子到我身侧,视线在我们三人间一荡,“宁美人还真是恃宠而骄,什么都不知避讳。”
我不看她,寒风中口气凉得毫无温度:“我是否恃宠而骄不劳穆华娘子操心,但穆华娘子眼下位居正八品而已,向我见礼了么?”
我知道她最近日子难过,由和贵嫔削封号降穆华之后,又曾当众惹得宏晅不快,大封六宫更是没她的事。她如此的境遇,我本不想再找她的不是,但她既不肯松口,我就没有一忍再忍的道理。
“让我见礼,你配吗?”她一字字切齿而出,我转过身正视着她,平静反问:“我正六品你正八品,我不配吗?”
余光瞥见又有几位嫔妃正往这边来,不肯再与她多争执,提步要踏上长阶。孰料斗篷被她猛然一拽,她高声骂道:“秽乱六宫的贱人!还敢去扰大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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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0-16 21:24
正文43 042.大傩
那几位嫔妃都走得近了,听到她这句话都明显脚下一停,再行起时加快了步子。我用力打开她的手,沉音喝道:“大傩在即,容不得你在辉晟殿门口胡言乱语!”
“胡言乱语?我亲眼所见!”她的嗓音愈发高了,明摆着有意让旁人都听见,“那酒现在还在霍将军手里!人证物证俱在!”
霍宁面显尴尬,看她这般略显疯魔的样子无奈地沉了口气:“穆华娘子……”
那几位嫔妃在不远处停了脚,只为首的一人走过来,声辞严厉地斥道:“好端端的冬至争执如此像什么样子!还是当着外人的面!”
我狠狠地剜了纪穆华一眼,转身向她行礼:“琳孝妃娘娘万安。”
“琳孝妃娘娘万安。”霍宁施了长揖礼。
琳孝妃笑意中隐有歉意,款款道:“公主、将军请里面坐。”不理我与纪穆华,又回身向一同前来的几人道,“母亲、各位妹妹也先入殿吧。”
“不了。适才听纪穆华言及秽乱后宫之事,这样的事情总要先理清楚,免得污了大傩礼。”这略显苍意的声音沉沉稳稳,只觉一股威严直逼向我,我一愣,不敢抬头:肃悦大长公主?!
琳孝妃语露担忧地劝道:“母亲,外面冷,您的身子……这些事由孩儿解决就好。”
肃悦大长公主好似全没听见她的劝阻一般,只忽然开口问了一句:“这丫头不是晏然么?从前的御前尚仪是不是?”
我恭谨地施礼一拜,口中答道:“是,臣妾晏然,大长公主万安。”
肃悦大长公主“嗯”了一声,道:“行了,知道你打小身子弱,起吧。”
“谢大长公主。”我又一叩首,方站起身垂首而立。一小黄门自广场前的宫门疾步跑来,向我们一揖,禀道:“大长公主、各位娘娘、娘子,陛下御辇已到宫门外,各位是入殿还是在此接驾……”
“皇后一同来的?”肃悦大长公主平淡地问。那小黄门答说:“是。”
肃悦大长公主松了口气,有些疲惫和不耐烦地摆着手道:“正好,让皇后先把这事断了。你去回一声。”
“这……母亲……大傩要紧。”琳孝妃恐耽搁了大傩,略显焦灼。
“母亲知道,可秽乱六宫也不是小事,又有这么多嫔妃看着,也是要紧事。”肃悦大长公主闲闲地说完,琳孝妃不敢再争,低头应了。
御辇已至宫门外,等了良久,却见帝后在宫人的簇拥下徒步行来,大概是因为有肃悦大长公主这位长辈在。众人齐齐下拜口道万福,一片燕语莺声。帝后向肃悦大长公主端端地行了礼道“姑母万安”后,才免了众人的礼。
皇后的眸光在纪穆华面上一扫,显是已知道来龙去脉,不悦道:“好端端的,在辉晟殿门口怎么会闹出秽乱六宫的事?”
“宁美人她……”纪穆华刚开口,就被宏晅淡淡截断了话:“晏然,你说。”
“诺。”我欠了欠身,不卑不亢地轻缓道,“臣妾本是去成舒殿给陛下送冬酿酒,可陛下去向帝太后问安了,臣妾看着时候已不早,便没有回瑜华宫,直接来了辉晟殿,故而早了一些。”我停了一停,继续说,“在殿外等了一会儿,碰上朵颀公主和将军,朵颀公主说冷,臣妾就让婉然将酒温了给公主驱寒。霍将军顺手接了一把,正巧纪穆华经过……”我说着轻抬眼瞧了瞧宏晅,隐隐透露出委屈,“纪穆华就说臣妾与将军私相授受,秽乱六宫……”
宏晅颜色一沉,纪穆华急辩道:“胡说!如是给朵颀公主的酒,岂有让将军接过去的道理!将军又不是朵颀公主的侍从!”
朵颀自从此事闹起来就没开口说过一句话,此时才抬了抬抱着手炉的双手,无所谓地吐出两个字:“我冷。”
宏晅神色平淡如水,沉吟了片刻,问霍宁:“将军怎么说?”
“陛下。”霍宁长揖,一字字铿锵有力,“依臣所见,此事不存在秽乱后宫之罪。宁美人不过是为了让朵颀公主驱寒才热了那酒,更是无错可言。如硬要找个错处,便是臣不该替朵颀公主去接那酒。可彼时公主不愿放下手炉,又没带宫人侍候,臣若不接,岂非驳了宁美人的面子?”
他声音朗朗,无半分畏缩之意。宏晅微点了点头,无甚表情道:“一点捕风捉影的事罢了,不可耽搁了大傩。都进殿罢。”
众人齐应了句“诺”,宏晅率先提步上前,经过纪穆华时瞟了她一眼,口气淡淡:“大傩本是驱邪消灾之礼,好寻衅滋事的,径自回宫去。”
纪穆华窘迫得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更不敢多说话,俯身向宏晅一拜,带着宫人退去。
拾阶而上,我望着帝后并肩的背影,忽觉出两道目光正投向我的背后。蓦地回头,霍宁未及反应不由一怔,我微微一笑,向他动了动口型:“多谢。”
往日宫宴,帝后总在最后才到,唯今日大傩是为祈福而设,又知大长公主会前来,二人才早早到了。这样一来,朵颀公主和霍宁的存在难免有些突兀。一时间,九阶之上莺莺燕燕地聊着,九阶之下的大殿里,朵颀公主却是闷着头自己做自己的事情。
直至百官陆续到场,这种尴尬才得以缓解。
大傩始,百余“伥子”涌入大殿,吵吵嚷嚷地如同鬼疫惹事。片刻后,殿外鼓声大作,自远而近犹如雷鸣沉闷。鼓声逐渐细密,仿佛急躁地驱赶着什么,终于看见“十二兽”鱼贯而入,奋力地敲着鼓呼喝着去驱逐“伥子”。“伥子”乱作一团,在殿中横冲直撞看上去极是慌张,最后尽数退出殿外。
那些“伥子”都是孩童所扮,带着可怖的面具。殿外早已支起一个大火盆,待退出殿外后,“伥子”们皆将面具摘下投入火中,口中念叨着“驱邪避灾”“恶灵皆不可扰”等吉利话。
那盆中火苗霎时窜起,在殿中都能看得清晰。帝后携手起身,行向殿外,众女眷、外臣皆随其后。鼓声仍未停,沉闷而有序地响得整齐,那节奏听上去威严又有些莫名的空灵,似乎接通天地,将一切邪物皆尽嚇住。
“十二兽”捧着大鬼奉于宏晅面前,那大鬼是用纸扎的,足有一人高,下以木架支撑,为百灾之首。帝后一同拿起那大鬼,走向火盆,又一同将大鬼掷入盆中,火苗在此窜起,人群中掀起一阵低低地欢呼。百官中不少人高声的应和起来:“大傩礼成!祈来年国运昌盛!”
“大鬼已焚!来年必定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宏晅一声朗笑,回头扫视众人一番,神情愉悦语气却不失严肃:“驱邪消灾靠这大傩,国泰民安国运昌盛却要倚仗在场诸位。”
文武百官,不论其中有多少世家纠葛——有些甚至危及帝位,大燕的江山,还是离不开他们。
那日君臣宴饮到很晚,多半嫔妃都早早告退了。我也喝了不少,回到静月轩就昏昏沉沉地入了眠。醉梦中,觉得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在我耳际摩挲着游走着,身子动了动想要避开,那一股温热却又顺着脖颈一直游走下去,直触到胸口最敏感的一处,不觉浑身一紧,蓦然清醒伸手按住。
睁开双眼,对上他带着迷离的笑意。近得连鼻息都听得清晰。
“陛下……”虽然神思清明大半,犹觉得头昏昏沉沉,不自觉地向里躲了一躲,他笑意不减地再度凑近,侧倚塌边将我圈在臂弯中伸手挑起我的下巴:“躲什么……”
窗外恰好依稀传来一声钟鸣,“铛”……仅有一声。我凝了凝神,羞赧地推着他:“已经丑时了,陛下早些歇息。”言罢翻了个身,背冲着他,阖目而眠。
感觉他的温度从身后笼罩过来,一只手搂上来颇不安分地躁动着好似在寻觅着什么,在我耳边低低道:“嗯,丑时,是该睡了。不过……今儿百官都喝得够呛,明日免朝了。”
“……”我斜他一眼,语声带着醉时的柔弱,“陛下就不怕群臣纠劾。”
“纠劾也是你的错。”他说着,吻细密地落下,我再度想要推他的双手被他反钳住,他强转过我的身子,“要不是你酿的酒太好,就不必……”
他的话语逐渐低去不可闻,取而代之的是逐渐灼热的气息,那气息夹杂着酒气,铺天盖地地笼罩住我,使我迎合得不由自主。
那一瞬间竟还是觉得痛,疼痛中那一日的记忆猛然闯入我的脑海……那天,也是这样,他喝得大醉……也是这样铺天盖地的酒气,我挣不开……
本就仍有醉意,我并不太清楚我后来是怎样入睡的。醒来时他已不在静月轩,婉然带着云溪诗染服侍我盥洗时,面上带着前所未有的忧虑,我疑惑不解,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
云溪诗染见状相视一望,各自寻了由头出去,她才带着些惶意地问我:“姐姐,昨夜出什么事了?”
“出什么事了?”我不明就里地挑眉看她,“怎么这么问?”
“陛下丑时才来,寅时不到就走了。”她说着放低了声音,两只大睁的明眸中有惶惑亦有好奇,“听值夜的红药说……走的时候面色阴沉得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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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0-16 21:24
正文44 043.嫌隙
我未语,仔细思索着昨晚发生了什么,却着实寻不到什么痕迹。一想再想毫无进展,婉然又吞吞吐吐地道:“而且……今儿个一早上,郑大人就亲自来传了话,陛下宣姐姐去成舒殿……”
难免心里微有惊意,莫说我近些日子去成舒殿去得频繁,就是往日,他也只是宣我一道去用晚膳,或是下午去小坐片刻。晨起就差人来宣实在是头一遭,可我到底能有多大的错处?
我到成舒殿觐见,一个福礼行下去,宏晅扫了我一眼,随意地吩咐郑褚:“传膳吧。”就不再有别的话,显是一反常态。
我揣度着不敢多言,只恼自己昨日喝了酒很多事不记得了。随在他身后一起落座用膳,这一顿早膳吃得也格外冷寂。他有话不说,我明明心中惴惴还要装出无事的样子,竭力显得平静。
“昨晚醉得不轻,歇好了?”还是他先开了口。我放下手里一下下在粥里舀着的调羹,颌首道:“是,歇好了。”
“那你还记不记得,昨晚你说了什么?”用来打破沉寂的关心之言就此搁下,他忽然直截了当地这样问了一句,我心中一悚,苦思之下仍是毫无答案,迷茫地垂首应道:“昨晚神思不清……想不起来了。”
“确实神思不清。”他一声轻笑中掺着些许冷意,“却是酒后吐真言。”
一缕不祥的感觉在我心底蔓延开来,使得我自内而外地生冷,冷得胳膊不由自主地发了抖。我双手在膝上一叩,强自止住,平静地道:“臣妾昨日醉得厉害,如有失言之处……请陛下明示。”
“朕在你嫁人前强要了你,你根本就不可能原谅朕是不是?”他字字森然的话语,仿若一道惊雷在我心中炸开,我震惊地滞了半晌,才略回了神,惶惑不已地望着他,一句话都难说完整:“陛下您……您为何这样说?”
他好似没听到我震惊之下的追问,一味地笑道:“那你后来转了性、如此顺从又是为什么?为了给自己寻条生路?还是为了晏家?”他说话时一直只是瞧着面前案上那一处空处,好像在自言自语。
那一缕不安的感觉愈发明显……昨日他醉成那般,恰与那日有些相似。我不记得我说过什么,但那感觉我记得的。随着醉意不断涌动的脑海中,尽是那一日的情景……那般的回忆之下,我究竟说了什么,竟让他今日说出这样的话……
他又一声轻笑,带起了嘲意:“你借着酒劲,一句句话都和当日一般无二。”我惊惧不安中还是疑惑更甚,他眸色一沉,顿了一顿,轻缓而道,“你告诉朕你要嫁人了,要朕放了你……呵,晏然,这么久了,朕还真以为你不在意了。倒是忘了,你是心气多高的一个人。”
他猛地伸手攥住我的手腕将我拉近,那样用力,只觉手腕一阵酥麻沿着胳膊延伸。他盛怒的逼视却让我顾不得腕上的不适,惊慌失措地与他对视。他狠狠道:“你到底要什么,大可直言说出来。朕是一国之君满足你便是,不用你在此强颜欢笑!”
“陛下……”酸涩的泪意已涌到眼边,我启齿紧扣下唇忍了又忍,还是挡不住双眼一阵模糊之后顺颊而下的眼泪。宏晅的神色缓了一缓,放开我的手,冷漠地瞧着我揉着手腕不语。
婉然担着险上前递了帕子,即刻躬身退下,我一边轻轻拭着眼泪,一边带着一丝微凄的笑意道:“是,就如陛下所闻所见,那日的事臣妾终究无法释怀。”
他右肘支着桌子,看也不看我,鼻音带起的冷笑无半分温度。我离座,行到他侧后跪下去,俯身下拜:“臣妾起初承宠,也的的确确是为了晏家,陛下恕罪。”
他的声音轻缓飘渺,含着不屑的威胁:“朕当日根本没想再动你晏家,但你如今的欺君之罪,莫说毁你晏家祖坟宗祠,朕就是将你尚存于世的兄妹都诛杀了也不为过。”
“是,臣妾知道。”我心中的惊惧已让我觉得不堪重负,仍极力遏制着,吐出的话语字字平缓,“相较于别的世家,晏家已一切荣耀皆逝。祖坟宗祠,是晏家先祖唯一的栖身之所。臣妾是晏家嫡长女,于理于情不能坐视不管,当日臣妾不知陛下的想法,只好尽自己的力。至于臣妾的兄妹……臣妾但求陛下看在九年的情分上莫要牵累旁人。”
“你还敢和朕提情分?”他怒笑一声反问着,似是觉得我的要求匪夷所思。
“是。因为除却决意承宠别有它因之外,臣妾待陛下的感情,都是真的。”
气氛微凝,少顷,他口气缓和几分但仍是冷淡:“自相矛盾,你分明记恨至今。”
“那件事臣妾确实无法释怀,对陛下却不是恨。”我直起身,他果然已转向我,目光如炬不容我说谎。我对上他的视线,沉静续道,“臣妾无法释怀的,不是从此跟了陛下。而是陛下您打碎了臣妾的一个希望,嫁人为妻的希望。陛下您知臣妾对此有怎样的期盼,臣妾若说自己对此毫不介怀,您可信么?您觉得臣妾是个没有心的人吗?”
我可以强词夺理地告诉他酒后之言只是糊涂话、可以告诉他我对当初的事全然不计较,也许能保住位份,失宠却是必然。他太了解我,事后一想就会清楚话中究竟有几分真假。还不如拼上一把,把全部心绪明明白白同他讲了,若成,自此以后那事再成不了隔阂;若不成,欺君之罪就此赐死来得痛快。
就如他了解我一般,我也知道,他不会因此去动晏家的宗祠和余人。
他凝神端详着我,好似忘记了我是谁一样。俄而一声轻笑:“朕到底还能不能信你……”
我垂首,口吻生冷而倔强:“臣妾的一切都是陛下给的,再没有外人能护得了臣妾。陛下信与不信、臣妾的生与死,皆凭陛下一句话。”
“少拿这话来搪塞,别以为朕是唯一能护你的人就一定会护你。”他口气轻浮,浸着探究,“朕已经护了你九年,这次不想护了。”
我捉摸不准他到底是什么意思,跪坐在地一时无话。他也无话,好像在等着我先开口说些什么。我只觉能解释的都同他说尽了,他若非要怪罪,我也再无话讲。
他又等了一会儿,见我始终不开口,忽而一叹:“起来吧。”我微怔,他的手伸过来,一壁扶起我一壁道,“你是拿准了朕不会怪罪你,是不是?”
我低着头,嗫嚅道:“臣妾岂敢……”
“岂敢揣测君心?”他准确地接了口,轻笑一声,“这敷衍的话就不必说了,你那点进退的法子朕看得明白。若不是心里有底,你会一句软话都没有?”
我一咬下唇,面上微热:“哪是心里有底……臣妾是吓得忘了。”我抬眼瞧了瞧他,“陛下从没跟臣妾说过这样重的话。”
宏晅自嘲嗤笑:“怎么次次到最后都是朕的不是?人人都说你伶牙俐齿当真一点没错。”
“臣妾有理说理罢了。”我活动着手腕,他适才握得太狠,现在仍有隐隐不适。他执起我的手搭在他手上,看了看腕上那一圈红晕,眉眼含歉:“朕方才一时气急,只想着你一直骗朕……无意伤你。”
“没事。”我颌首间覆上一层恬淡的笑意,话语温柔,“陛下肯信臣妾便好。当日的事……变故突然,臣妾着实难以放下,日后如再有失语,求陛下莫怪。”
“知道。”他应着拥我入怀,龙涎香与琥珀的温暖气息涌上心头。我伏在他怀里,听到他似乎说了一句什么,声音极低,低得不可闻。轻抬头睇他,又神色安详得好像什么都没有说。也不追问,安安静静地任由他拥着,享受一时的温存。
这一遭,看似三言两语就消了隙,日后想起来还是后怕。平日里怎样的百般温顺也敌不过一次酒后之言,如不是他到底还愿意信我多些,我只怕眼下已是冷宫废妃。
冬至大傩之后,帝太后和肃悦大长公主的病都日渐好了起来。宏晅大喜之下,从太医到那日的参礼人员皆有赏赐无数。这皆大欢喜的日子过了没多久,愉贵姬却突然病了,虽是不重,但为皇裔平安,元沂暂且送去了长秋宫交予皇后照顾。
同住一宫,又素来处得不错,我自然是每日去照料着,语歆也时时前去探望。宏晅一连几次到静月轩都落了空,他也不曾怪罪,只叮嘱我小心自己的身子,不要累坏了。
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愉贵姬这点小病愈得也慢,每日太医瞧着汤药喂着就是不见好。一转眼过了大半个月,我每日都在,她到底有些过意不去,讪笑着道:“早知道在冬至前病了就好了,让大傩一并驱走,也不用劳妹妹日日这样照顾着。”
“哪有挑日子生病的?”我眼唇嗔笑,“姐姐快赶着冬日里把病养好就是了,否则春时看不到好景致可怨不得别人。”
病得久了,难免面色苍白,显得整个人都虚弱不堪。她轻轻一哂:“可不?已耽搁了很多事了,大半个月没去长秋宫晨省昏定。”
“呀,姐姐贤惠,病着还不忘晨省昏定的事。”明知她提及长秋宫实是想念元沂了,不好点破,只装作不明地同她打着趣。有了这个孩子后,她改变了很多,行事更加谨慎了,说话时的顾虑都多了不少,她是怕自己言行有失危及元沂的将来。这样的母亲,突然大半个月见不到孩子自是不好受的。
她的病就这么反反复复时好时坏的一直拖到了大寒,不同于往年,这一年的大寒真是冷极了。寒风呼啸着扫过每一条宫道、每一个院子,刮过那巍巍红墙,寒飕飕的声音为整个皇宫覆上了一层萧索。
傍晚时,我亲手炖了芪杞炖子鸡。这一道汤专为大寒而备,以黄芪、枸杞等养身食材烹调,驱寒暖身健体。为了这道汤,我中午时便在厨房忙碌起来了,到此时可算出了锅。热乎乎地一只紫砂锅端进房里,刚要招呼婉然盛了送去成舒殿和娴思殿,宏晅已朗朗而笑地进了殿:“看来朕来得正是时候。”
我回以一笑:“是臣妾完工的是时候,省得跑一趟成舒殿了。”
桌上置好了几只瓷碗,我盛好三碗,一碗奉给宏晅,一碗搁在自己面前。最后一碗小心地装进食盒,交给林晋:“速去一趟娴思殿,趁着热给愉姐姐送去。”
林晋应声去了。宏晅单手执着碗喝了一口,赞了句:“好香!”又笑道,“要封你做一宫主位你不肯,现在这般照顾别的宫嫔,还不是一宫主位做的事?”
我微翻着眼白他:“这不一样,臣妾和愉姐姐是怎样的关系?”
当晚宏晅自然是留在静月轩。相拥而眠,这一处算不上大的宫室暖意融融地将外界的寒冷尽数隔开。
我倚在他怀里睡得安稳,隐约听见敲门声不知是梦是醒便未加理会。过了一会儿,依稀觉出那敲门声愈发急促了,不是梦中的声音。睁开眼侧耳细听,有人打开了门,继而听到婉然压着声呵斥道:“三更半夜的吵什么!惊了圣驾你们担待得起吗!”
“怎么了?”宏晅也醒过来,眉头微挑地问了句。
“不知。”我摇摇头,沉吟着道,“但不论怎么说,来人必知道陛下在这里,还如此吵闹定是有要事。”他来了静月轩,必有一班御前随侍的人在外守着,如不是大事谁敢如此惊动?
他坐起身,搂一搂我的肩头:“你睡吧,朕去看看。”
话音未毕,一女子已慌里慌张地闯了进来,进了房就忙不迭地扑跪在地,两名紧随进来宦官该是想要拦她没能拦住,也一同在她身后跪下,神色警觉地盯着她。
大概是一路跑过来的,她气息很有些不匀,言语发急听上去就要哭出来:“陛下……愉贵姬娘娘……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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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0-16 21:24
正文45 044.藜芦
愉贵姬不好了?我凛然大惊,急问:“早上还好端端的,突然说不好了是什么意思!传太医了没有!”
我问得又急又慌,就觉宏晅在我胳膊上一握,开口之语无比镇静:“怎么回事,一句句说。”
“诺……”那宫女强定了定神,回道,“今日晚膳后,娘娘就觉身体不适,照常用了药歇下,方才突然呕吐不止,然后昏了过去……已经传了太医来看,但……但……”她的语气又有些激动起来,带着深深的惊惶无措,“奴婢出来的时候……娘娘已经气若游丝了……”
我和宏晅俱是一惊,他立刻起身下了榻,宫人们上前服侍更衣,手脚麻利却不急不躁。我也半刻不敢耽搁地起身更了衣,简单地绾了发髻随他一起向娴思殿去。
我们到娴思殿时正碰上沈语歆匆匆赶到,发髻同样随意松散,显也是刚从睡梦中被此事惊醒。语歆急急忙忙一福:“陛下圣安,姐姐万福。”
宏晅脚步未停地一抬手:“免了。”就疾步进了娴思殿。
殿里并未见混乱,宦官禀说太医正在卧房为愉贵姬诊治,我们纵然担心也只能安静的坐下来等。
一盏茶的工夫,皇后凤辇到了娴思殿外,我与语歆出殿去见了礼,恭迎皇后进来。皇后一壁往殿里走着,一壁神色焦灼地问我们:“怎么回事?小小的风寒怎么会闹到这个样子?”
语歆眼圈泛着红回道:“臣妾不知……娘娘近日只是一直身子虚着,不知怎么突然就……”
“太医来了吗?”皇后又问
“是,主管娘娘病情的段大人在,听说还有另外两位太医”我颌首应道。
一问一答间已进了殿,皇后向宏晅一福:“陛下。”说着向卧房那面瞧了瞧,“愉贵姬……”
宏晅沉下口气:“还不知如何。”
皇后神色一凝,静默片刻,道:“臣妾已经吩咐下去不得惊动两位太后,陛下明日还有早朝,不若先去歇息……”
“朕无碍。”宏晅摇头,皇后见他神情凝重不好再劝,端然在一旁的席上落座,又向我与语歆道:“两位妹妹也坐吧。”
四人均是无言,灯火通明的娴思殿里一片沉寂。
“姐姐……”语歆轻轻用胳膊肘碰了碰我,我握住她的手:“愉姐姐福大命大,不会有事。”
有过片刻,郑褚进殿揖道:“陛下,琳孝妃、瑶妃、韵淑仪、静修仪、馨贵嫔、顺姬、嘉姬在殿外求见……”屈指数算,宫中的主位嫔妃都在了,她们定不是一起来的。可想而知,郑褚已试图挡过,眼下挡不住了才不得不进来禀。
宏晅沉思着纹丝未动像没听见,皇后睇着他的神色,颌首道:“既是来了,请进来坐吧。”
几人入殿后见礼时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静默,端端地施完万福就躬身退到一旁去坐。庄聆瞧了瞧卧房那边,向我递了个眼色。我轻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情。
宫道上的打更声按时响起,四更天了,众人还是这样静静地坐着,各怀心思。
卧房的门终于开了,在座诸人都神色一转。头一个出来的并不是主理愉贵姬病情的段太医,而是太医院院士沈循。沈循行至殿中,按部就班地向帝后施了大礼。
宏晅话语平平:“愉贵姬怎么样?”
“陛下,臣等……回天乏术。”
“爹!”沈语歆惊呼出声,“您说什么?娘娘分明只是风寒……”
“陛下容禀。依臣所见,贵姬娘娘是因误食了藜芦而中毒昏迷。加之抱恙多日本就体虚才致此地步。”
“藜芦?”皇后眉头一紧,“那是什么?”
“这……”沈循面显犹豫,皇后不耐地喝道:“照实说就是,人命关天怎能吞吞吐吐!”
沈循仍有踌躇,似确有难言之语,终是不敢隐瞒,叩首道:“藜芦药用颇多,但其本身有毒,医者皆知需慎用。”
殿里一阵屏息之声。皇后面色一沉:“去传娴思殿掌事女官来。”
愉贵姬身边的大宫女缠枝很快被带了来,脸上犹挂着泪痕,俯身一拜:“陛下万安、皇后娘娘万安。”
“哭成这般,本宫看你该是个忠心的。”皇后和缓开口,淡瞥着缠枝道,“你老实说,愉贵姬今晚都吃了什么?”
“今晚……”缠枝咬了咬唇,认真思索着回道,“娘娘说胃口不济,没怎么吃东西,连晚膳也没传。本想早早歇了,后来……后来……”她不安的动了动身子,才续言,“后来静月轩的林大人来送了黄芪炖子鸡,娘娘用了些。”
我胸中一窒,皇后的眸光在我面上划过,又问她:“没吃别的?”
缠枝又仔细想了一想,笃定摇头:“没有。除却这个,就是睡前服了药。”
“药查过了么?”皇后侧首去问,仪容言辞间皆是威严。
郑褚躬身揖道:“是,几位太医都验过了,没瞧出问题来。”
皇后的目光再度扫过我:“那,静月轩送来的汤呢?”
“那汤……”缠枝一阵惊慌,磕了两个头道,“娘娘恕罪。那汤送来时就只是一碗,贵姬娘娘趁热用了,碗筷也都收拾了……因为宁美人进来日日来娴思殿探望,时常做些吃食,奴婢未多想,没留用来查验的……”
皇后听罢就添了怒意,斥道:“做事这么不仔细!如今可是出了大事!”
缠枝连连叩首不止,皇后不耐烦地挥手命她退下,侧首请示宏晅的意思:“陛下,您看这事……”
瑶妃扬眉一笑,冷笑中美目仍美艳无比:“长姐觉得此事如何呢?宁美人每日侍奉在侧,我们一众姐妹私底下都说愉贵姬好福气,自己并时不知宫中随居的宫嫔不知能不能有那么一个半个的有宁美人这份心。今日方知,宁美人可当真‘有心’。”
话题已全然从愉贵姬的安康转到了六宫尔虞我诈,皇后沉了一沉,温婉道:“沈太医留下,两位大人先去照料愉贵姬吧。纵使回天乏术,也要再尽一把力,她是皇次子的生母。”
三位太医一并应了,宫女为沈循添了坐席,余下两人行了礼又往愉贵姬的卧房去了。
“宁美人。”皇后复开了口,看向我,脸上未有怀疑之意,只说,“汤既是你静月轩送出去的,你怎么说?”
我行上前去敛身一拜,恭顺道:“皇后娘娘,臣妾有时性子硬些,在锦淑宫这些日子,多亏愉贵姬娘娘照顾免去了不少杂事,其中有些事……皇后娘娘也是知道的。臣妾又与愉贵姬娘娘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何苦忘恩负义去害她?”
譬如昔日纪穆华居贵嫔位时刁难于我,一状告到愉贵姬那里,愉贵姬本可循了她的意思息事宁人,但她到底没有。其间种种,皇后皆是清楚的。
“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嘉姬任氏一声不屑的轻笑,“本宫可是听说,宁美人刚迁居锦淑宫时,愉贵姬和夏庶人没给你什么好脸色看。后来那么快夏庶人就遭了废黜,愉贵姬么……”她深吸了口气止住话,不言而喻的意味深长。
我侧首看着她,含着匪夷所思的笑意反问:“若照嘉姬娘娘这样说,臣妾对愉贵姬娘娘怀恨在心,在她有孕时下手岂不更容易?又怎会由着她生下皇子位居一宫之主?再退一步讲,便是臣妾不害她,当初由着夏文兰害她的孩子,一石二鸟对臣妾不是更好?”
“好了好了。”皇后黛眉轻蹙打断了我们的争执,“旧事不提,只说愉贵姬的事。既然静月轩送来的汤没有留,此事就得慢慢查,只好先委屈宁美人一阵子。”
“诺。”我柔和地应下,别无争辩。微一沉吟,道,“陛下、皇后娘娘,臣妾有个疑问想问沈大人。”
宏晅点了头,皇后也道:“问吧。”
我看向沈循,虚心求教道:“沈大人,那藜芦既并非剧毒,愉贵姬娘娘误食后至此地步,可是因为近些日子一直病着身子虚弱?”
沈循沉沉点头:“该是如此。”
我心下安了几分,续问:“那……如是无病之人呢?用后无半点不适么?”
“自不可能。”沈循向我解释着,言辞确凿,“藜芦虽非剧毒,毒性也并不算轻。如有误食,轻则恶心呕吐、出汗无力;重则痉挛昏迷。”
“多谢大人。”我颌首向他道了谢,再望向宏晅时温顺而诚恳,“陛下,臣妾未觉不适。”
我话中之意他当然明白。自刚才一众主位嫔妃进了殿,他始终沉默着,在我与嘉姬争执之时也不曾开口。听了此言不觉间一笑,遂开口道:“朕也未觉不适。朕今日与宁美人一起用的晚膳,都喝了她做的那汤,没有问题。”
“宁美人如要害愉贵姬自然会避过陛下!”嘉姬反驳得极快,言辞凿凿道,“谁知她有没有做别的汤?谁知她送来娴思殿的到底是什么?”
这话实是在理的,可强出头总易惹人生厌。宏晅眉心微蹙,有些慵懒和烦躁:“朕亲眼看着她将那汤盛出来交给林晋的,不会错。”
“陛下您如此说该不会是……”该不会是有意偏袒?嘉姬的话说到一般到底是回神忍下了。可这后面的半句也太好猜,不仅我猜得到,在座众人大约也都明白她什么意思。
宏晅面上一暗不加理睬,只向皇后说道:“梓童是觉得该彻查宁美人?”
皇后离席欠了欠身,浅浅颌首回道:“是,臣妾以为即便如陛下所言也该查上一查。查清楚了,才好还宁美人清白,堵旁人的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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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0-16 21:24
正文46 045.大去
宏晅的视线递向我,沉思一会儿,缓言道:“查就是了,禁足大可不必。”
皇后刚要点头应下,我即道:“陛下,臣妾觉得还是禁足为宜。不仅臣妾要禁足,荷瑶章及一众锦淑宫宫人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都需禁足,以免有心之人再生事端。”
宏晅眉心一动:“你是说……锦淑宫封宫?”
“是。宫中人多口杂,若不如此,宫人进进出出与外界交往难免,只怕就算查清楚了,日后也难免会有闲言碎语道臣妾动了手脚。封了宫,外人进不来,锦淑宫中人亦出不去,查出的清白才是不留疑的清白。”我轻缓有力地道出想法,双眸凝神望着他,表露出不肯退让的执拗。说罢俯身一拜,又道,“臣妾与瑶章妹妹清者自清,但求陛下成全以此堵住日后的悠悠众口。”
抬头,见宏晅凝重的神色中透着怜惜与不舍,终是沉下一口气道:“传旨下去,锦淑宫封宫,除去静月轩良玉阁两处以外,旁的宫人暂且遣走。”他的视线抬起,投向愉贵姬的寝殿,浮起一抹悲意:“沈循,贵姬究竟如何?”
“贵姬娘娘怕是……撑不到天明了。”沈循如此回说,又重重一叩首,“臣无能。”
我们退出娴思殿,仍是如来时一般的黑夜。寒冷的夜风飕飕的刮着,半点觉不出春日即将到来的气息。愉贵姬,我不久前还在同她打趣,要她好好养病,以免春来时看不了美景。她却这样快就要香消玉殒,还扔下了尚不足岁的元沂。
我想着与她相识的这些日子,大约算不得什么亲厚吧,但到底还是熟络的。我当日为了给自己图个清净设法让她得了宠,却不成想她会就此有了皇子,又会这么快送命。
宏晅,他待愉贵姬也算不得多好,也不知这其中又有多少是看在元沂的份上。可他……应该也还会念上她一阵子,哪怕也还是看在元沂的份上。
冷风簌簌地灌进心里,凉得刺骨。她以宫女的出身位居二十七世妇、掌一宫之主,却很快就不会有什么人记得她了,甚至是她的儿子。
这才叫命苦。
我转身回望不远处的娴思殿,突然滞了脚步,像下了很大决心一般道:“回娴思殿。”
“姐姐,这么晚了。”婉然打着宫灯略有不解地劝道,“何况,陛下还在娴思殿……”
那是他次子的生母,他到底还是肯陪她一程。
我静默着,轻轻说:“不必惊动陛下,我就在殿外候着。”婉然不解之意更甚,我眺望着那一处灯火通明,“卯时,陛下要去早朝,不能让愉贵姬娘娘这样离开。”他不会为她误了早朝,哪怕他知道她等不到他下朝。我很清楚这些,强逼着自己不去想若有一日我与愉贵姬遇到了同样的事情,他是否也会任由着我独自死去。
宏晅一直在娴思殿留到了寅时二刻,出来见了我显是一怔。我沉默地行了礼,问他:“贵姬娘娘如何了?”
他悲悯苦笑:“睡着。”一颌首续说,“朕下朝后便来。”
“恭送陛下。”我复行下礼去,待他离去后提步进了殿。
愉贵姬静静睡在榻上,苍白的病容在烛火暖融融的光线下有了几分红润。她好像睡得并不安稳,羽睫不时的轻颤,我不敢去猜想她梦到了什么。她忽而双眉死锁地攥紧了手,久久也不放开,好像意识到了一切都行将离去。
“元沂……”她紧张地唤了一声,我恍然大惊,一叠声叫来婉然:“快去长秋宫,求皇后娘娘把皇次子送来一见。”
“可……可是……”婉然怔神道,“锦淑宫已然封宫了啊。”
我颓然坐回去,回过身握住愉贵姬的手,感到无助不已。眼泪弥漫出来,我对着不知是否还有意识的她道:“姐姐,是臣妾的错……是臣妾为了脱自己的干系请旨封宫的……”我紧咬下唇,泪水仍是一滴滴落在衣袖上,“姐姐,不是元沂不孝,也不是皇后娘娘不体谅……是臣妾的错!”
从一开始,就都是我的错,是我当初给庄聆写了那个“渔”字。
握在我手中的手微微一搐,我微惊,她又一动。擦着眼泪去看她,见她眉头蹙了一蹙,艰难地缓缓挣了眼。不禁心下大喜,再度叫来婉然:“快去!告诉封宫的守卫,说愉贵姬娘娘醒了,要见皇次子!”
“妹妹……”愉贵姬虚弱地抬手扯住我的袖口,亦止住了我的话,“不必了,我知道,我时辰不多了是不是?今日这么冷,元沂还小,何苦累他一趟……”
她侧脸望向窗外,搁着窗纸,仍依稀能看出外面是无尽的黑夜,她凄凄一笑:“今日真冷。我进宫五年了,好像只有头年的那个大寒可以和今天一比。”
我不敢开口,怕此时一开口眼泪就会跟着出来。她抿一抿唇,仍是看着窗外:“大寒过了,春天就不远了。”她重重沉下一口气,面上笑意迷离,“我的家在梧洵。从前在梧洵行宫的时候,每年上元、中秋都可以见到家人,一年里最盼的也就是那两天。掌事宫女心情好,就会准我们在家住上两日,可从此以后,我回不去了吧……”
自是回不去了,不止是她,还有我、庄聆、琳孝妃、瑶妃……我们死后,终是要葬入妃陵的。风光大葬之后,逐渐被人淡忘得只剩一个封号。
尽管我未有半句作答,她仍是絮絮地说着,仿佛要将最后的话都说个痛快才可舒服一样:“陛下他……我到底是在他心里没有分量的。”她怅然一叹,“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哪怕是元沂出生之后,我仍是明白。有时候真觉得宁美人你好福气,同样是宫女出身,陛下却肯那样待你。你知道么?我心里不甘过,我也想同你争,可我那么清楚地知道我争不过……”
“愉姐姐……”我终是开了口,眼泪也如料落下,“陛下来过的,陛下一直守着……后来是不得不去上朝了才走……”
“是啊,谁让他是陛下。”她阖了眼,显得疲惫不堪,“我得幸的那一日,也是同样。记得当时我那么害怕,他仍是走了,去处理朝政。之后也没再来过,只一纸诏书封我为良使……”
“姐姐,这回不会,这回断不会!陛下说了,他下了朝就会来,姐姐等一等……”我的手背死死捂着嘴想止住哭,却毫无用处。在我的印象里,她总是活得那么战战兢兢,生怕宏晅恼她不见她。可弥留之际,她的怨竟是这样的多……
大约也只有到了弥留时,她才敢说出这样的话吧。
她一声轻笑间透出几许冷意:“等?宁妹妹,你不知道我现在觉得多累,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醒过来。他来又能如何呢?我不是你,他对我永远不是夫君对妻子或者爱妾,我又何必辛苦自己去等?”
“姐姐,看在元沂的份上……”我不知自己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此时的我,只是万分地希望她能多留一刻,不论为了谁。一股道不明的惧意在我心底滋生着,我知道,我无力承受如此直白的生死。
眼下,我想我甚至比她更怕。
她眼底生出深深的留恋和痛苦:“到底是……我这个做母亲的对不起元沂了。他还那么小……”她的手倏尔握住我,很有力,“你告诉我,这些日子,元沂在皇后娘娘那里如何?细细地说,一件事也不许少了。”
我心中一阵发闷,带着泪水强笑说:“元沂他……在长秋宫很好,每天晨省时,皇后娘娘也会带着他来让臣妾看一看……他还是很机灵,小手很有劲儿,那天聆姐姐逗他玩,被他抓着手指不肯放……脾气又倔得很,皇后娘娘怎么哄也不肯撒手。宫人们私底下都说,位列九嫔的静修仪让皇次子这样拽着手指在长秋宫里走传出去可有意思……”
我檀口轻言出这些日子的件件趣事,没有人打扰,也没有人应和,只有烛火偶尔发出哔啵声响,倒像是唯一的听众。我始终不敢再看她,就当她一直醒着、一直听着。直到最后一件事说完,我绞尽脑汁也再无事可讲,终不得不再去看她。
她又睡了过去,和方才一样静静的面容,却比刚才睡得安稳多了。
她长长的羽睫不动了,手也不再攥着了。
她果然没有等。
我就在榻前静坐着,耳闻有宫人到了门口见到殿内情景有识趣退下的声响也不加理睬。坐了很久,心想今日的早朝可真长,不知遇上了什么样的难事拖住了他。
还好她没有等。否则,一定很累……
殿内的烛火渐渐显得不那么明亮了,取而代之的是整个殿里都照进了昏暗的阳光。我推开窗子,望着隐隐泛红的天际,任由冷风吹在自己身上、脸上。生生吹干了眼泪,将晨时的景象看得更清。今日的朝阳,仿佛格外的红,那暗光印在红色的宫墙上,连成一片,昏昏暗暗地好像在低诉着什么。可那低诉那么尖锐,大概后宫中的每个人都听得到吧。
那一声“陛下驾到”传入耳中之时,我已平静如常,起身出殿向他行了大礼,抬头漠然禀道:“陛下,愉贵姬娘娘大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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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0-16 21:24
正文47 046.细辛
愉贵姬薨逝的当日上午,成舒殿传出旨意,追封已故贵姬胡氏从一品妃位,愉字为谥,妃礼葬。
旨意传遍了六宫,寥寥数字,是她最后的收梢。
彼时我与语歆,仍沉浸在锦淑宫满满的悲伤中,唯有一哭以表哀思。
娴思殿的宫人开始整理愉妃的遗物,一件件的收拾得整整齐齐,并选出一部分合适的随她下葬。
愉妃的梓宫置在娴思殿正殿,此时正该是各宫都来哭丧的时候,可因为锦淑宫正封着宫,一切都安静无比。
婉然问我为何请旨封宫自讨苦吃,我只能苦笑着告诉她这是不得已而为之。我不信愉妃误食藜芦与我送汤只是碰巧撞上,更像是挑准了我送汤的时候下毒。一箭双雕,一招好棋。
如真是那样,布这棋的人势必做好了万全的打算,无论宏晅如何信我、无论我做怎样的解释,她们定有本事将罪名坐实。
到时候,百口莫辩。
可布局到底需要时间,我给愉妃送汤之事她们虽是抓住了,却未必是早就预料到。那么该布下人证、物证也就不会那么快布置好。
当晚就求着宏晅下旨封宫,为的就是讲这些人和物挡在锦淑宫外。
虽是一箭未能中双雕,但到底愉妃殒命,她们不亏,也就不会死咬到底。
我环视着殿中,好像一切陈设都覆上了一层寒意,教人涔涔生冷。
听说语歆已经在小厨房静坐了半个时辰。也难怪,自她迁来锦淑宫以后,时时缠着愉妃教她做各式各样的点心,愉妃瞧她小女孩心性,也从来没拒绝过。
睹物思人,这样的伤心终归是无益亦无意的。我想着,独自出了正殿,往后头的小厨房去。
宫人都忙着愉妃的后事,这一处很是安静。我推开门,看见语歆站在灶台前,背对着我,手上好像在忙着什么,不住地拿起来闻闻。
我心觉奇怪,轻道了声:“瑶章妹妹?”
她后背一僵,回头见是我松了口气,疾步上前阖上了门,牵起我的手道:“姐姐,你来看。”
她神色间的悲伤少了许多,更添了惊疑,我觉得奇怪,随着她走到灶台前,见台上放着数个小碗,每个小碗中都盛着不同的药材。那些小碗前面,放着一张大纸,上面只余些药渣。
我不解地看着她:“什么意思?”
“这是愉妃娘娘的药,这一副没有煎,若她没事,该是今天早上吃的。”她的语气听上去前所未有的沉着,似乎带了点怒意,“我我一味味地将其中药材都捡出来了。姐姐,藜芦是毒,但没有藜芦,愉妃娘娘也活不久。”
我心下暗惊,她拿起其中一个小碗举到我面前:“姐姐,你知道这是什么么?”
那碗中盛着的药颜色灰暗,看上去就像晾干了的碎叶子。她说:“这是细辛,解表散寒、内祛阴寒,医治风寒时常用它。但它有毒,长久服用必伤身。”
我短暂的惊讶后即摇了头:“常言道‘是药三分毒’,何况风寒本也不是什么长久的病,谁能保证她长久的服下去?”
“可这药里的细辛是寻常用量的四倍有余。”她将碗搁下,清凌凌道,“姐姐你没学过医大约不知,医者纵使偶有疏漏,也不会错到这个地步,何况是太医院?”
我觑了眼她脸上暗生的恨意,再度摇头道:“可昨日愉妃藜芦中毒是你父亲亲自诊的,你觉得是你父亲害她?”
“她确是藜芦中毒。”她眸光一凛,凝神于那小小瓷碗上,徐徐念道:“半蒌贝蔹芨攻乌,藻戟遂芫具战草,诸参辛芍叛藜芦。①”
“什么意思?”我听得云里雾里。
“本草十八反。”她抿了抿唇,“前两句姐姐都不必管,最后一句‘诸参辛芍叛藜芦’里的‘辛’便是指细辛。”
我恍悟间浑身一冷:“细辛与藜芦相克?”
“是。”她点头,语气森然发冷,“别说愉妃娘娘一直病着受不得,就是你我服上大半个月的细辛再来一剂藜芦同样受不得。”
竟还有这样一道……
我心底自昨日起就有的猜疑忽然转了向。我本以为下毒之人只是为了一举除掉我与愉妃二人,但如照语歆这般说,重心全不在此。
也许我本在算计之外,只是碰上了,才要连我一并除掉。对愉妃动手却是算计已久,从愉妃染上风寒那日就已经开始付诸行动了。再或者,除掉我也在算计之内,却不是非要为之,首要的目标仍是愉妃。
那么……皇次子!我经不住的一声冷笑,语歆闻声一愣,怔怔地望着我不明就里。我敛去笑意,肃容告诉她:“这药的事,万不可说出去。”
“为何?”她对我的反应大为吃惊,“有人杀了愉妃娘娘,姐姐你不明白?”
“我自是明白。可你爹昨日验了药,说没有问题,这药不会有人再来验,你以为谁会信你?”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一字字掷出,“再或者,你爹验过了药,说没有问题,如事后陛下下旨教别人查出了问题,你以为责任在谁?”
“姐姐……”她杏目圆睁,倒吸了口气,“我爹不会……”
“我知你爹不会,但他是太医院院士,出了这样的事,他如何推卸得了责任?”我素手抚上她的后背,缓和了言辞安慰她,“愉妃娘娘的仇要报,但总不能搭上你爹。”
她带着惊意点头连连:“我明白……决计不会说出去,这药……我会收拾了。”
我淡看着她慌手慌脚地将那些药尽数倒回纸上,又将纸胡乱包起来,向我福了一福出了厨房,行走间身子仍隐隐打着颤。
她走后我再度关好门,眉宇间闪过一缕冷然的凛意。拾起遗落在灶台上的一片碎叶,不知是不是细辛,总之和细辛一样的颜色。我细细端详着那叶子,暗自佩服语歆能辨出这许多不同的药材。但,她却辨不清宫中的人心……
她能看出药有问题,沈循如何会不知?不过是不敢说罢了。能让太医院院士闭口不言、甚至欺君犯上的人,其后的一番势力决计不可小觑。她若真慌慌张张的将事情捅出去,不知要闹到如何不可预知的境地。
我自然可以任由着她去揭开这些,就算查起来也牵不到我身上。可语歆这样信任她父亲、太医院的药材出了问题她也不曾对沈循有半点怀疑,若闹起来沈循在其位就要负其责,定在劫难逃,她这个做女儿的,彼时如是知道了自己亲手将父亲逼到了绝境又该如何自处?
她让我知道愉妃被害的缘由,我为她父亲解一劫,也算得一报还一报。
我认认真真地将灶台上、地上残存的药渣一点点扫了,半点痕迹也没有留下。那些药渣握在我手里,微微有些扎。我离开厨房,在院子里摊开手,眼瞧着那些细碎的叶子随着风一点点飘散开来,很快就全都消失了。风中、地上,寻不到半点踪影。
我回到静月轩,吩咐云溪诗染为我备水沐浴。在热腾腾的蒸汽下,思绪越加清朗。这去母留子的手段,在宫中早就屡见不鲜了。无论究竟是谁做的,她们如若以为杀了孩子的生母还能正正当当的让这孩子承欢膝下,最好是将我这同住一宫的庶母一并除了去。
“婉然。”我扬音一唤,婉然应声进来,我倚在池中问她,“愉妃大去,丧葬事宜定得都差不多了。皇次子的去处呢,有说法没有?”
“还没有。”婉然走到我身后为我按揉着肩膀,双肩传来一阵阵酸意,“但听说今日晌午,皇太后亲自去了成舒殿,看来这皇次子多半是要过继给韵淑仪了。”
“哦。”原来是她们。下了这么多功夫就为了这个孩子,眼下得手了,最不会错失良机的自然就是这下毒的人。我撩了一捧水泼在脸上,阖着双眼靠在池壁上告诉她,“知会娴思殿一声,打从今晚开始,我会在娴思殿为愉妃娘娘守灵。旁人都在外面守着,谁也不许打扰。”
“守灵?”婉然的手一滞,“可是……藜芦的事……”
“有人来查让他们查就是了,要搜宫也由着他们搜。”我抬眸递了一眼她的担忧神色,续道,“你也不用担心有什么心怀不轨的人从中作梗。这事闹得大,陛下和皇后娘娘都盯得紧着呢,谁也插不了手。”
她显然松了口气,安下了心,点点头:“明白了。还有别的事么?”
“为愉妃娘娘守灵的事,我要阖宫皆知,尤其成舒殿。”我淡睨着她,笑意浅浅,“从大监、宫正,到寻常洒扫的宫人,我要他们个个都议论此事。”再将此事传到宏晅耳朵里。
婉然面露明了之色:“明白了,定为姐姐办好。姐姐这般心意,定然该让六宫都学一学。”
我闻言似笑非笑地翻眼睛瞟她:“少拿我打趣。虽是有别的心思,但望愉妃娘娘在天之灵可以安息到底是真的。守灵这几日,我会虔诚以待,你们也不可觉得无所谓。好歹共处了这么多时日,这最后一程不能让她心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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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48 047.夺子
她听言正了色,退后一步向我一福:“诺,我这就吩咐下去,让静月轩上下都规规矩矩的。再让林晋知会荷瑶章一声,必定让愉妃娘娘走得心安。”
我“嗯”了一声不再说话,听见她悄无声息地退出房外后阖门的轻响。再度撩水泼在脸上,细闻着水中淡淡的花香。
我在娴思殿中一连守灵三日,不仅半步未出,除却用膳和坚持不住的小歇外,几是连身子也半点不动。
面前是愉妃的梓宫,看上去那么厚重,面对得久了都会心觉憋闷。愉姐姐,你还在这娴思殿里吧?我为你守灵是诚心祈愿你走得心安,更是为元沂的将来打算,我不能让他日后叫害了你的人为母亲。
姐姐,你我从前也许算不得有多亲密,但毕竟有多日的情分,我不会亏了元沂。你如是听得见,就显一显灵,别再让姜家得逞了。你大概也猜得到,姜家用这样的手段去争元沂,无非就是为了那皇位。
我心中反反复复地重复着这些话,一遍又一遍。愉妃不会回应我,但我想我很快就会从成舒殿得到一个回应。
又跪了一夜,第四日一早,天还没有见亮,郑褚就到了锦淑宫。他先恭恭敬敬地向愉妃的梓宫叩了首,才向我道:“美人娘子,第四日了,守灵也该到此为止了。”
我跪着未动,凝视着眼前,言辞萧索:“离愉妃娘娘下葬不远了,我再守又能守多久呢?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我做不了别的,这几日总该再陪一陪她,以免她觉得孤独。”
“美人娘子,藜芦的事查了,与娘子无关,陛下已下旨解禁。”郑褚言罢,再度向愉妃的梓宫一叩首,“至于真凶是谁,陛下会再为娘娘去查,娘娘请安息。”
我抿唇,微含了一缕浅笑:“多谢大人。若没有别的事,大人就请回吧。我再这里多守一守,无碍的。”
“这……”郑褚很显迟疑,“娘子,有些话,请娘子借一步……”
“这里没有旁人,如是和愉妃娘娘有关,眼下娘娘大去,涉及她的后事自不该瞒她;如是与她无关,大人更不需避着,您觉得她还能说出去不成?”
“这……”郑褚语塞,微微踌躇之后就向愉妃叩了三个响头,“愉妃娘娘安去,陛下为皇次子寻了养母,定然不负娘娘。”
我转头望向郑褚,露出疑色。郑褚站起来走到我面前,躬身苦口婆心地劝导:“娘子您不为自己的身子考虑,也请为皇次子考虑。陛下已下了旨,晋您容华位,抚育皇次子。娘子您就算是看在已故的愉妃娘娘的份上,先请节哀吧。”
我跪坐在蒲团上凝滞半晌,嘴角沁出一丝欣笑,双手交叠一拜:“愉姐姐,你听见了?陛下要我日后照顾元沂,姐姐放心吧,我定对元沂视如己出。哪怕我日后有了自己的孩子,也不会做出厚此薄彼之事。”
郑褚欣然道:“这就对了。娘子您请往长秋宫走一趟,皇后娘娘召见。”
“多谢大监。”我向他略一欠身,撑着地要起来。他就势扶了一把,又叫来早已守在外面的婉然和云溪,“快,服侍容华娘娘去长秋宫。”
婉然云溪齐齐一福:“诺。”上前扶住我之前,仍不忘向愉妃先施了礼。
长秋宫中,我刚欲下拜行礼,即被皇后伸手挡住:“罢了,听说宁容华在娴思殿跪了三天,好生歇着吧,本宫不差这一个礼。”
“谢皇后娘娘。”我一福。她向我招了招手,“来看这孩子。”
乳母抱着元沂上前,他一张笑脸粉扑扑的,明眸大睁地看着我,咿咿呀呀好像在说着什么。我心中无比喜欢,伸手接过,皇后在一旁叮咛道:“容华你年纪轻,从前也没有带过孩子。皇次子交给你,你日后可要仔细着别处什么岔子。”
“诺。”我恭谨应下,面色肃穆,“这孩子以后就是臣妾的孩子,就是臣妾出了事也不会让他出事。”
皇后赞许地嗔笑道:“这话说的。你自己也要注意,你素来身子弱,莫要累坏了。”
“谢皇后娘娘体恤,臣妾自会注意。”我又应下,皇后以手支颐,复道:“还有一事。眼下你晋了容华,按规矩也该是一宫主位了,本宫瞧着簌渊宫主位尚缺,你过些日子就搬过去吧,本宫会下旨让荷瑶章一并搬去。锦淑宫,先空一阵子。”
不管凶手是谁,愉妃究竟还是枉死。锦淑宫大概不仅要空上一阵子,还会请高僧前来超度。我心下会意,颌首应道:“诺,听娘娘吩咐。不过迁宫之事,可否等过了头七?如不然头七之日愉妃娘娘回锦淑宫探视,见人去宫空,只怕也觉心凉。”
皇后缓一点头:“本宫本也是这个意思。逝者已逝,最后一份心总还要尽。”
我抱着元沂回到锦淑宫,径直带他进了娴思殿,再度跪在愉妃棺前,温声道:“姐姐你看,我把元沂带回来了,等你头七过了,我们就要搬到簌渊宫去,还请您在天之灵护着他,让他平平安安的。”站起身,走到棺前,望着那黑漆漆的棺木,一阵悲戚涌上心头,“元沂,这是你母亲。”
元沂咿咿呀呀地挥着手,他不明白,这厚重的棺盖之下,是他的生母,他永远见不到了。
“元沂,叫娘。”我忍着泪含笑引导他,他睁着大眼睛看看我,忽然变得很安静,“叫娘。”
他又望一望我,清晰地吐出一个字:“娘……”
说出这个字时,竟是对着棺椁,而非对着我。
“姐姐你听。”我笑意干涩,“元沂念着你呢。”
我本是刚晋美人不久,这次因要抚育皇次子而破例再晋,归根溯源是因愉妃薨逝。这样的晋位缘由,众人当然都知道不是道“恭喜”的时候。
再向皇后晨省的时候,两位太后竟然都在。帝太后未有什么别的话,只是接过元沂叹了句可怜,又嘱咐我事事小心;皇太后在一旁默了片刻,似不经意地道了一句:“哀家听说当日事发,头个被怀疑的便是宁容华,如今孩子交给她,不知愉妃是否心安。”
气氛骤然冷凝。皇后带着笑打着圆场:“母后,当日也算不得怀疑,只是碰巧了宁容华送了汤去才需查上一查。后来还是宁容华自行请旨封宫的,锦淑宫众人挨个查过了,不干宁容华的事。”
皇太后便不再言,端坐着淡看帝太后怀中的元沂,神色淡漠难掩不甘。
她的算盘大概打得很好吧,愉妃大去了,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必定需要寻个养母。她姜氏一族家大业大,名门之中出尽文武百官,加之宏晅对她尚存敬畏,她亲自去要,宏晅不会不给。
可宏晅,他根本不可能愿意将皇次子交给一个他想除之而后快的世家,他不会给姜家另一个威胁皇位的筹码。
这个时候,任何一个人,只要能堵住皇太后的嘴,让众人认为她更适合做元沂的养母,宏晅就不会顺皇太后的意。
我想我不是唯一一个看明白这出较量的人,我只是大着胆子做了旁人不敢做的事,顺着宏晅的心思违了皇太后的意。我与愉妃这样交好,能在她死后那样为她守灵,就绝不会有人认为我会待元沂不好。宏晅也可以以这个理由回绝皇太后,大可说是愉妃的意思。
这个让皇太后、让姜家机关算尽的局,我就是要在最后让他们一切落空。
韵淑仪神情恹恹地坐在皇太后身边,倒看不出什么不快,抬眼别有它意地徐徐道:“是啊,下毒不干宁容华的事,倒是苦了宁容华为了这孩子在娴思殿跪了三天。”
乍听无错,细品之下却藏着故事。按理说来,我守灵自是为愉妃守的,她这话明里暗里指我为夺子而做戏。更可深一步想,我若本就存心要夺这孩子,那愉妃身亡与我是否真的无关都需另说。
不作他想地盈盈一福:“臣妾执著,让淑仪娘娘笑话了。神鬼之说虽不知有几分真假,可臣妾与愉妃娘娘相处多日的姐妹之情却没有半分是假。当日也只是想让愉妃娘娘可得安息,再者,虽仍不知是何人下毒,也终是枉死,愉妃娘娘如是觉得有怨、找人寻仇可如何是好?臣妾同她多说说话,也好一解怨气。”
我说得坦坦荡荡,没有半分怯意,若真是心中有鬼又何敢如此为她守灵?韵淑仪泠然轻笑:“倒看不出容华妹妹竟是如此胆大,半点不怕沾染什么。愉妃娘娘在天之灵,想来会感念容华妹妹这份心、多庇佑着妹妹一些吧。”
“并非胆大,实是臣妾无愧于愉妃娘娘。”我敛身答道,“不过眼见这几日没出什么事,再过两天愉妃娘娘就该下葬了,下毒之人就算有愧也不必再怕。”我说着颌首一笑,“虽是替愉妃娘娘不甘,可到底家和万事兴才是要紧的。”
韵淑仪不加置评地持杯饮了口茶,阴晴不明地道:“宁容华这一句‘家和万事兴’,真是意味深长。本宫高居九嫔之位这么久,也只好自叹弗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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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49 048.主位
我就这么突然成了一个孩子的母亲,接他来时没觉得如何,过起了日子才觉得虽然就添了这么一个小小婴儿却多了许多提心吊胆。因为害怕皇太后夺子不成会做出什么险事,我一刻也不肯离开元沂,他的摇篮亦置在我的房中。夜里,只要他有一点动静我就会醒过来,哄得他安稳了自己再睡。两三日后,乳母林氏带着愧意地打趣说:“娘娘如此,直让奴婢觉得自己失职。”
我将元沂抱在怀里哄着,笑得无奈:“愉姐姐走得突然,我放心不下。若他再有个什么闪失,我怎么跟愉姐姐交待?”
如此这般,每每宏晅见到我时我总难免精神不济,迁去簌渊宫那日犹是这个状况,他的脸终是冷了下来:“朕是让你照顾元沂,不是让你折腾自己追随着愉妃去。”
“……”我斜倚榻上,合着双眼任由婉然给我揉着太阳穴不语。
“愉妃在时也未必有你这般上心,再这样下去,朕换个人带他。”
“陛下!”我悚然睁开眼看他,他见我这个反应不禁一笑:“既不愿意就好好听话,能交给旁人做的事自己就别动手了。”
我不情不愿地应了,他在我塌边坐下,婉然欠身退去,我眼也不睁地往旁边蹭了蹭伏在他膝上继续歇着,感觉着他的手指轻抚着我的脸颊。
“不是朕不体谅你这份心。这才几日,就累成这样,日子长了怎么受得了?”
我闷闷地“嗯”了一声,懒懒地呢喃道:“臣妾就是怕委屈了元沂,总觉得怎么照顾都不够似的。”唉声一叹,“从前瞧着愉姐姐带孩子只觉得挺有意思的,如今才知道当真不容易。”
宏晅轻哂:“等你有了自己的孩子还不知道要怎么上心。”
我抬一抬眼皮斜睨着他,扬一扬唇角:“陛下觉得臣妾会厚此薄彼么?”
“不是那个意思。”宏晅的手捋着我的鬓发,继而小心的去取下我髻上珠钗,被我伸手按住:“发髻会散的。”
“知道。”他哑声一笑,“觉得累就好好歇歇。今日没什么事,朕帮你照看着元沂。”
我松开手,他为我取下一支支头钗,乌发从我肩上垂下来,与淡蓝的上襦相较颜色分明。
我褪去外衣裙,拉过蚕丝织面的被子盖好要睡,他却也躺下来,手支着头瞧着我。我偏过头去和他近近的对视着,严肃道:“陛下说了要替臣妾照看元沂,君无戏言。”
“嗯,自然。”他扭头看了看几丈外元沂的摇篮,“不过他正睡着,朕过去巴巴地盯着没什么用。”
“……臣妾也要睡了。”
“这不是还没睡么?哄你睡着了再去哄他。”
“……”
那个午后分外宁静温馨,我安恬的沉沉睡去,一解几日来积累下的疲劳。那一股龙涎香与琥珀混合的味道闻之很淡,却挥之不去,始终萦绕在我的身边,让我知道即便我睡得无知无觉也不会有人敢去动元沂。
一年来大大小小的事经了不少,又有个尚算亲近的人在我面前没了气息。安心二字早已久违了,能再让我短暂享受这两个字的,大约也只有他。
醒时天已见黑,是婉然摇醒了我:“娘娘,起来用晚膳吧,还要去长秋宫昏定。”
听她对我的称呼,我便知他还在。坐起身子,见是元沂醒了,坐在摇篮里正和他玩着。宏晅指了指我,向元沂说:“瞧,你母妃可算醒了,比你还能睡。”
元沂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回头看我,小脸上挂着笑,向我伸着小手,口齿不清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娘”。
宏晅就笑了:“晏然你有本事,这才几日,这孩子已经管你叫娘了。”
我却不由得怔住,望着眼前的这对父子一时难以回神,这最简单的亲情在宫里可说是难得一见,偶然见了反倒难适应。
宏晅走近了我还是愣着,他抬手弹在我额头上:“还没睡够?”
“……嗯?够了……”我眨着眼睛回思。婉然取来一身月色缎子襦裙,交领的上襦甚是简单,只在领口袖口处有绣纹点缀,褶子齐整的裙摆上绣着各色花鸟,栩栩如生地刚好拼成一圈。
我穿好衣服,又重新绾了发髻,长发在婉然灵巧的手中一缕缕地盘好,半丝不紊。宏晅站在我身后望着镜子瞅着,俄而一笑,我好奇地问他笑些什么,他却摆手:“没什么,想到些趣事罢了。”
主位入宫,宫中随居宫嫔依规矩要在次日一早的晨省后前来拜见。簌渊宫中除却一道迁来的语歆,先前也已有两位宫嫔在此居住。一是才人卫氏凌秋,另一人便是前不久大封六宫时刚刚晋位的睦才人张氏安骅。
语歆和我熟络,晨省后就没有折回她所住的仁初宅,直接随我一道回了明玉殿。喝着茶闲聊了一会儿,诗染入殿福道:“娘娘,惜清苑睦才人、水盈居卫才人前来拜见。”
我一颌首:“请吧。”
二人入了殿,依礼一拜:“臣妾惜清苑睦才人张氏安骅、臣妾水盈居才人卫氏凌秋,拜见容华娘娘,娘娘万安。”
我端坐主位不动,微笑道:“两位娘子请坐吧。”我打量着二人,她们都是去年选家人子时入的宫,同是初封的正七品,张氏为宣仪、卫氏为婉仪。后来卫氏先晋了一例,秩从六品才人,张氏则是前不久才晋了位的,大封六宫时又赐了封号。二人的容貌都算不得怎么出挑,细看之下卫凌秋眉目间多了几分灵气,总吟吟含着笑,让人看着赏心悦目的。
她二人落了座,语歆便规规矩矩地向她们施礼问安:“臣妾仁初斋荷瑶章沈氏语歆见过两位娘子。”
二人都很和气,莞笑着让她免礼,语歆又一福,才免礼落座。我带着回忆意味笑看着二人,缓缓道:“当日在毓秀宫一别,也有一年多了。虽则日日都在长秋宫见上一见,可加起来也说不上几句话。日后同住一宫,自当熟络起来,不能再生分了。”
卫才人颌首浅笑,鬓上玉插梳垂着的金色流苏微微颤着:“诺。臣妾自毓秀宫时起,就对娘娘心有敬佩,如今娘娘居簌渊宫之主,臣妾自以娘娘为尊。”
睦才人远不如卫才人这般善言辞,当下只是笑意殷殷地应接了一句:“是,臣妾亦如是。”
我神色微凝,和颜悦色道:“以本宫为尊与否倒不打紧,若论起来,两位才人娘子得封还比本宫要早上一些。虽说按规矩是本宫执掌簌渊宫,可说到底还是宫中姐妹相处得和睦最是要紧。两位才人娘子如不嫌弃,日后姐妹相称就是了。没有旁人,在自己宫里也不必拘那些个礼。”
二人相视一望,隐有诧色,还是卫才人眼波一转先露了笑:“诺,听宁姐姐的。”
我点点头,转向睦才人,抿着嘴笑道:“本宫若没记错,睦才人娘子是长本宫一岁有余的?”
睦才人见问到她,忙点头道:“是,臣妾比娘娘年长一些,但……”
“那么日后便尊娘子一声姐姐。”我不由她推辞地决定道,她讶了一瞬,笑道,“随娘娘的意就好,臣妾倒也不是喜欢那些礼数的人。”
我微微一笑,指了一指语歆:“荷瑶章是年纪最小的了,见了谁也只有叫姐姐的份,就不必问了。”
语歆闻言垮了脸,埋怨说:“姐姐时时处处不忘拿我寻开心。”
有一句没一句地一直聊到中午,她们才各自告退回去。我回了寝殿,婉然沏了杯茶给我,径自在我对面坐下:“姐姐干什么待她们这么好?看着倒像是有意巴结她们似的。姐姐刚坐到一宫之主的位子上,该先立威才是。”
我品一口茶,笑了笑放下茶盏,道:“我就是为了巴结她们。眼下不是逞能的时候,皇次子刚交到我手里,不知有多少人盯着。太露锋芒更惹人记恨,还不如示了弱图个安稳。再说,这簌渊宫的情形咱们知道得并不多,她二人处得如何咱们也不清楚,若话说得太凌厉引得她们联合起来对付我一处,又要多不少波折。”
婉然不屑地撇嘴:“先前陛下一个月也未见得来簌渊宫一次,她们想相妒都没得妒,有什么处不好的?”
“那若是陛下难得来的时候都只去同一人那里呢?”我似笑非笑地瞧着她反问,她一滞:“姐姐瞧出了什么?”
我凝笑道:“瞧见睦才人那串赤金镶红宝璎珞没有?映阳济亲王两年前进贡的,我就在献进宫当日见过一次。一共三串,一串给了瑶妃,一串在祺裕长公主下嫁时带去了。”
“还有一串给了她?”婉然惊异咋舌,“看不出她有这样的本事。”
“怕的就是看不出的。”我盈起笑意,“咱们不便去查那璎珞的来处。如是陛下赐的,这人就决计不是表面看上去那般愚钝;可若不是陛下赐的,就只能是瑶妃赠的……”
婉然分明地吸了口凉气,呼出后又很快摇头:“不对,能让瑶妃看上眼的人也不会是傻子。她若真聪明,又怎么会带着那璎珞来见姐姐、让姐姐一眼瞧出来?”
“大抵是没料到我能瞧出来。”我觑她一眼,“当初你我都在御前,你方才不也没瞧出来?宫里珍奇的东西见得多了,要不是当时陛下当着我的面赞过这东西,我也记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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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0-16 21:25
正文50 049.战事
元月渐近,新年时宫中自又免不了一场庆贺。元沂和我愈加亲近了,再过上几年,他就要在这个日子里向我叩头问安、要压岁钱。愉妃,却是见不到这些了。
腊月廿九这天晚上,成舒殿的宦官来簌渊宫请了睦才人去。嫔妃被召幸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没什么稀奇。我哄着元沂睡了自己也就了寝,一觉好眠到次日清晨。
腊月三十,皇后免了各宫晨省昏定,各宫随居宫嫔只需到主位殿中见个礼就可。睦才人承宠,我又早说过自己宫中不必拘礼,便觉她今日来得晚、或是不来也在情理之中,谁想发髻刚梳至一半,红药进来一福,道:“娘娘,三位娘子都在外候着了。”
婉然仍有条不紊地为我绾着发,一缕缕长发在她的一转一挽中一点点成型,未盘上去的部分垂在海棠红绣金金鱼戏藻纹的交领襦上如一片黑青的绸子。
红药禀完就躬身退出了,我对镜向婉然一笑:“来得这样早,她们还真是半点也不懈怠。睦才人昨儿个侍了寝也不多歇一歇。”
婉然神色不动,在我发髻上添了一支镶珊瑚的缠丝银簪,低低道:“姐姐还不知道,睦才人子时就回来了。”
“丑时?”我一愣。嫔妃得召幸,多是次日清晨才回宫,即便是寅时起来服侍他上朝,也要差不多寅时末刻才能到自己宫中了。我睇着婉然,问她,“出了什么事吗?”
婉然摇头:“不知道,睦才人什么也没说。云溪探了惜清苑那边宫人的口风,好像也不是出了什么不快的事。”
我带着疑惑与她们相见,睦才人确是神色如常,看不出半点不对。她一身新制的杏黄袔子裙,外披湖蓝宫缎大袖衫,妆容上打扮得细致不说,谈笑也自如。这一见不禁让我疑惑更深,如不是她触怒圣颜,又能是怎样的事使得她半夜回宫?
一时不明缘由又问不得,也只好搁下,带着婉然一起去向庄聆问安。荷莳宫这个年过得热闹,到了宫门口就见了门上的春联,字字娟秀,分明是庄聆的笔迹,婉然抬着头将上联念了出来:“雁去冬来,腊月过,寒云亦悠哉。”
我侧首去看那下联:“春归夏至,芙蕖开,骤雨不复在。”
横批只有四个字:静待新时。
因我常来,荷莳宫的宫人们都已习惯,涟仪殿门前值守的宫女在我的示意下机灵地闭了口福身迎我进去。庄聆正在后院的水池边小歇。春日近了,但池水仍冻着,她亭亭立在小石桥上,望着这一池坚冰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走过去猛地捂住她的双眼,她一声惊叫要回头,又被我这样捂着不好转身,笑嗔道:“自己都带了孩子了,还玩这样的游戏。”
我笑着放下手,待她回过身来朝她一福:“姐姐万福。今儿个三十,姐姐嫌不嫌我扰清净?”
“这是成心堵我的话呢?”她美目一扬,吟吟说道,“进殿坐去,容华娘娘这娇弱的小身子冻出个好歹来,陛下不定要怎么怪我。”
“姐姐又拿我说笑!”我羞气得作势要扬手打她,她向后一躲,边是哄着边是推我,“走了走了,进殿里去,有新得的香片相奉行不行?”
随着她进了殿,入殿便是一股怡人清香。庄聆素来喜欢淡雅的熏香,即便是冬日也鲜少见她用琥珀之类味道偏暖的香,是以涟仪殿中总是这般让人心思舒缓的提神香气。
宫娥奉了桂花香片来,我抿了一口,笑言:“确是好茶。”心思一转,续道,“姐姐心思细致,这殿外是寒冬,殿内是早春,熏香是初夏,茶又是深秋,方才在宫门口见到的那春联也是一语道尽四季。”
庄聆听罢低笑着啐道:“今儿个是嘴上抹了蜜来的?可别提那春联了,你知道我不善这些,附庸风雅罢了。”她低垂了羽睫,笑意微凝,“陛下把皇次子交给你,你对他上心自是应该,可你也不能总劝着陛下去别处。就你宫里那两个才人,你跟她们也不熟悉,小心吃力不讨好。”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姐姐。”我放下茶盏,浅笑微苦地轻轻一叹,“能怎么办呢?元沂夜里难免哭闹,不能扰了陛下休息。不劝他去睦才人、卫才人那儿能如何?让瑶妃、馨贵嫔捡便宜么?还不如在自己宫里落个好名声。”
“我是怕你做得过了。”庄聆淡然一笑,曼声轻盈,“我听说昨儿个陛下直接召了睦才人去成舒殿,你仔细她绕过你去承了宠再返回来踩你一脚。”
“从前也不是没有过,又能如何呢?她若有本事踩我一脚,就不会进宫快一年了还是个才人,我心中有数。”我眼帘微动,蓄起一抹浅淡的笑容,“何况,不知昨晚出了什么事,她丑时就回宫了。我跟了陛下这么久,她还是头一个。”
“昨晚?”庄聆神色微凛,垂眸间微带森意,“昨晚,西边燃了烽火。”
我大惊:“靳倾?”
庄聆神情不动地看着我,轻一点头,我不可置信地道:“怎么可能?祺裕长公主已经去和亲多时了,朵颀公主也还在……”此时对大燕动兵,他们就不怕宏晅杀了朵颀?
“是,所以才更难办。”庄聆黛眉微蹙,面上结起了愁绪,“我听说,昨儿个数位大人连夜求见,文官武将皆有。大概睦才人回到簌渊宫的时候,成舒殿里已经争得不成样子了。”她说着重重叹息,“这个年,不好过啊。”
我在当日的晚宴上又见到了朵颀,她的位子又被安排在了皇后下首。眉头紧锁地独自坐着,不言不语。皇后对她关照有加,她也只是勉强地应付着。她本来就不喜欢宫廷,何况是这样的时候。
宏晅对她仍是没有太多的理睬,几乎是当她不在。宴至一半,歌舞刚刚退去,却见朵颀倏然起身,行到御座前鞠躬施了一礼,举起酒杯断然道:“陛下,我在大燕也有几个月了,我要回靳倾。”
我和庄聆对望一眼,皆不语。宏晅先抬了抬酒杯和她饮了一口,方淡道:“公主明知靳倾现在出了什么事。”
“我知道,才更要回去!”谁都看得出,朵颀是按耐着不发火,却听不太明白其中到底是怎么个细由,只见她激动之下双臂微微颤着,道,“陛下,你们汉人最讲究百善孝为先。那一边是我的父兄,出了这样的事,要我在大燕苟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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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0-16 21:25
正文51 050.新年
“看来公主这些日子在大燕读了不少书。”宏晅神色轻松些许,和煦笑道,“‘首孝悌,次谨信。’你是做女儿的,你要尽孝道;但朕是一国之君,朕要对邻邦守信。”
“陛下什么意思!”朵颀终是怒了,上前一步言辞咄咄。
“汗王要朕务必将你留在大燕,不得离开一步,朕答应了。”他换了个坐姿,手支着太阳穴撑在桌上,语声淡然而有慵意,“使节还在锦都,你若不信,可以去见。”
“我要回去!我就是见了使节也要回去!陛下您既不打算助靳倾脱困又何必拦我?父兄若死,我也就不再是靳倾的公主了!”她一番话说得直白无礼,我可算是听明白了三分。大约是靳倾起了什么内乱,汗王地位难保,才请宏晅扣下朵颀保她一命。听朵颀后来的话,似是汗王还向宏晅求过援,宏晅却没派兵。
宏晅面色一沉,皇后忙劝朵颀道:“公主怎能这样说?那一边可不只是公主的父兄,还有陛下的妹妹。”
朵颀一时哑了言,也就再无人言了,好好的除夕宴陡然间鸦雀无声。
“陛下,臣请旨出兵靳倾。”
这平平淡淡、不急不缓的声音好像辉晟殿中的一道惊雷,引得众人都在心惊间循声望去。只见殿中一男子武将装束,抱拳而立,似是察觉到众人的视线,又续道:“臣请旨助靳倾汗王弭平叛乱,不胜不归。”
“姜述。”宏晅神色微动,微眯着眼瞧着九阶之下的那人,“朕知你熟读兵书,但你没带过兵。此战既在靳倾,要动兵,也是征西将军去。”
“陛下。”姜述深深一揖,“常言道‘杀鸡焉用牛刀’,征西将军是保家卫国的名将,助邻邦平乱这种小事何须劳动将军?”
这话说得异常谦恭,全然不似姜家往日的行事作风。我心下起了疑惑,姜述?那不是左相姜麒的庶子么?
宏晅沉吟半晌,忽而一笑,口气几分明快:“好啊,也该让你历练历练。如若凯旋,回朝封侯,朵颀公主嫁你为妻。”他视线一扫朵颀,笑意不减,“救靳倾于水火的人,公主应该没有意见。”
“自然没有!”朵颀答得利落,“谁能救我父兄,我就嫁给谁。”
这样的大事,定得如此轻巧,可又是在除夕宴上当众言明,不可能是随口说笑。姜述再一揖:“谢陛下,臣必不负圣托。”
宏晅淡淡“嗯”了一声,语气沉沉极尽帝王威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①。放手去打,朕希望此战能再为大燕添一员虎将。”
姜述肃然抱拳:“诺。”俨然是已胸有成竹。
宏晅斜睨一眼朵颀,笑问:“公主可安心在大燕过这个年了?”
朵颀自知方才举止多有鲁莽,难免讪讪,低下头道了一声:“多谢陛下。”
歌舞再起,气氛缓和大半。仍是宫宴上常见的相和大曲,朵颀却看得格外认真,偶尔展露笑颜,是真的欣喜。
庄聆莞然一笑,遥遥地朝与她相对而坐的韵淑仪一举杯,虽未语,个中深意却不言而喻。这战事一起,宏晅到底还是要再倚重姜家了。上一战中,大将军姜貅重伤再不能战,也亏得姜家能这么快再选出一人顶上他。
韵淑仪含笑举杯饮下,剪水秋瞳盈盈带笑,不言而喻的傲然自得。姜家地位自此更加无可撼动,她如何能不高兴。
筵席散去,各宫嫔妃都没有回宫歇息。除夕夜,照例是要守岁的,在此之前,还需去向两位太后拜年。
往年这个时候,帝太后都会去长乐宫,众人去一趟长乐宫就是了,今年两位太后却各自在自己的宫里。皇后不愿一众嫔妃在孰先孰后之间为难,就命瑶妃、韵淑仪、馨贵嫔、嘉姬及这四宫的宫嫔与她一道去长乐宫,琳妃、庄聆、顺姬与我带着自己宫中的随居宫嫔往长宁宫去向帝太后拜年。
十余人一璧闲谈着一璧向长宁宫行去,顺姬浅浅笑道:“适才还想着自己身子弱经不起这般折腾,若从长乐宫出来再走一趟长宁宫回去又难免病上两天,还是皇后娘娘想得周全。”
庄聆颌首:“皇后娘娘体贴,不愿让旁人多受累,可她这个做主母的到底还是要多走一遭,两位都是她的婆婆,她哪边也不能怠慢。”
乳母抱着永定帝姬跟在顺姬身后,永定帝姬大睁着眼睛好像在认真听她们说话,而后向顺姬伸着小手开了口:“娘……”
顺姬停了脚转身,握住她的小手,眉目带笑:“娘在,怎么了?”
永定帝姬就将另一只小手也伸出来,直直地要去搂顺姬的脖子:“冷,娘抱!”
裹在一袭白狐皮斗篷里的永定帝姬就像个毛茸茸的小团,说起话来还是奶声奶气的,惹得众人听了都心生怜意。庄聆掩嘴一笑:“到底是母女连心。若说起来,这两年里妹妹也没常把小帝姬待在身边,这才几日,就这般黏你。”
顺姬边从乳母怀中抱起女儿,边笑道:“修仪姐姐不知道,这丫头一脑门子鬼机灵,天天换着理由要我抱她。这才两岁,长大了可怎么好?”
永定帝姬伏在母亲肩上,忽地一笑,顺姬在她背上轻一拍,嗔道:“笑什么?知道是说你呢是不是?”
顺姬走出不远已微有些喘息,要来抱帝姬她还用些不肯,琳妃劝了一句“小心摔了孩子”她才将帝姬交给乳母。
我不禁侧头去看元沂,他在林氏怀中睡得正香。自从有了他,我算知道了为什么宫中嫔妃都想有个孩子,自己的位份前途、家族的荣辱兴衰都只是其中一面;有个孩子在,就有了个值得自己全身心照顾的人,九重宫阙,身边多一份真情何其不易。
长宁宫中,我们各自向帝太后行了稽首大礼拜年,口中说着“新年安康”“吉祥如意”之类的吉祥话。帝太后今日兴致不错,笑着命免礼赐座,又吩咐宫人端糕点来,叫我和顺姬将两个孩子放在她榻上。元沂还小,她将元沂抱了起来,永定帝姬靠在她身边,明眸望着她清脆地唤了一声:“奶奶。”
孙儿孙女承欢膝下,帝太后自然高兴,一扫往日威仪,拿糖果糕点哄着两个孩子,就如寻常人家做祖母的。
我走过去指了指抱着元沂的帝太后,一字字尽可能清晰地向元沂道:“这是帝太后,你的奶奶,叫奶奶。”
元沂望一望帝太后,又望一望我,似不太懂,我耐心地继续道:“叫奶奶……奶奶……”
“做娘的不能这么心急。”帝太后嗔道,“孩子还小,日后慢慢来。”
我笑应道:“诺。臣妾也不是心急,只是现在就慢慢教着他罢了。”
“哀家听皇帝说了,你对这孩子上心得紧,比愉妃当初还用心些。”帝太后笑意殷殷地看着我,赞许道。
我谦和低头,略有悲伤之意:“没有什么人能比生母待孩子更好,臣妾岂敢和愉妃姐姐比。但臣妾曾在愉妃姐姐灵前立誓对他视若己出,断不会让他受半分委屈。”
帝太后缓而满意地点头:“皇帝没看错你,是哀家当初多心了。”
庄聆在旁拈着一块栗子糕清泠而笑:“臣妾早说过宁妹妹不是那样的人,姑母偏生不信。”
帝太后闻之连连摆手:“哀家糊涂了,糊涂了。”
殿中火炉温暖舒适、熏香青烟袅袅,殿中诸人欢声笑语,偶有外面的烟火声震得众人一时都听不清对方在说些什么,笑着作罢。此情此景,一眼望去,就是其乐融融的一家子。进来通禀的宫女也是面带喜气,穿着一身樱色交领襦裙端端一福:“陛下驾到、肃悦大长公主到。”言罢就退到门侧,俯身施礼。
殿中嫔妃各自停下交谈,皆施礼道:“陛下圣安,大长公主安。”
二人先向帝太后行了礼,又命众人免礼。我刚起了身,抬起头便见宏晅一把举起元沂笑道:“父皇这几日事情多没去看你……又沉了不少。”
元沂被他高举着也不怕,反倒笑得很开心,宏晅把他抱在怀里笑道:“胆子这么大?跟你母妃一个样子。”
他斜斜睨着我,可见这话是说我而非愉妃。我微一窘,行上前去接过元沂,委屈地埋怨一句:“陛下当着孩子的面也不说臣妾好话。”
庄聆在一旁打趣道:“好意思说?你这个做了母亲的人还不是小孩子脾气?”我知她指的是白日里的事,扬目一笑,“姐姐就知道帮着陛下说话。不理你们,沏茶去。”
退到侧间备好茶水,皆是按三人喜好来的,凉至八分热,刚要端了进去,却在走廊碰见卫才人,她向我一福:“娘娘。”
我心思一动,一颌首:“你随我来。”便转身回了侧间。
她望着我满目不解,见侧间中并无旁人,改了口道:“姐姐有事?”
我将茶水放下,回身搭上她的手,神色浅淡:“这些日子在簌渊宫,你该是看得出,我时时劝着陛下去见你和睦才人。”我言语顿住,等着她的回音,她低眉道:“是,臣妾知道。”
“可陛下竟是喜欢睦才人多些?昨儿个还召了她去成舒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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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0-16 21:25
正文52 051.冯氏
“是,想是睦姐姐更得陛下心意……”她头低得更低,眉间隐现颓色。我淡然笑道:“本宫随了陛下多年,陛下喜欢什么样的人本宫清楚。你只告诉本宫,睦才人进宫近一年未曾得宠,近两三个月忽地圣心,是否有人帮衬着她?”
她神色一闪,很快平和下来,沉稳颌首道:“臣妾不知。但睦姐姐晋封那日,臣妾瞧见映瑶宫少监曾向她道喜。”
我沉下一口气,面上浮起温和的笑意,将盛着茶的檀木盘交到她手里:“太后的六安瓜片、大长公主的午子仙毫,君山银针是给陛下的,别弄错了。”
她脸上显出惊喜,向我一福:“多谢姐姐。”
“去吧,再放下去,茶要凉了。”
她应了一声,施施然转身离去。我又在侧间小坐了一会儿,暗自思索着她和庄聆的话,片刻后起身往主殿去,一边踏进殿中一边不住地抱怨:“也不知是怎么回事,那侧间壶中竟没有热水,茶叶都放好了也只得搁下……”目光瞟过案上的三盏茶,我的话语陡然滞住,略觉奇怪地愣了一愣。
卫才人讪笑一声忙向我福身赔罪:“臣妾适才出去透气,进来时见宫女正要端茶进来,怕不合口味就擅自去重新沏了。不知娘娘也要奉茶,也不曾吩咐她们再添水,娘娘恕罪。”
她果真心思机敏,一番话既让三人了解了她对茶水的用心,又为长宁宫的宫娥免了麻烦。我心有赞许,面上仍作不快道:“枉我寻了这一大圈。”
肃悦大长公主抿一口茶,含笑道:“适才我还道这茶是宁容华备的、让卫才人端进来罢了。容华在宫中多年,熟知我们喜好,这位卫才人我连看着都面生,怎么也这么清楚?”
卫才人浅浅欠身,温柔笑答:“是容华娘娘教导得好。每每问安之时,容华娘娘时常说些帝太后、大长公主的喜恶,臣妾唯恐日后有失,就多了个心眼,记下了。”她语声低缓谦恭,软糯糯得很是好听,大长公主与帝太后皆面露欣喜,她顿了一顿,续道,“至于陛下的喜恶,臣妾平日里多留些心,总能知道的。”
宏晅单手执着茶盏,又饮了一口,道:“从来不知你有这份心。”
卫才人抿唇一笑:“从前宁容华娘娘不在簌渊宫,臣妾总有这份心也没处去问这些、没法尽这份心。”
她时时不忘提我一句,大有示好之意,我自然明白。当场并不多言,任由他们一问一答,让她占尽风头。簌渊宫里,既然我是主位,就不能容瑶妃的人太称心如意。
睦才人上前向帝太后福了一福:“太后,卫才人如此孝顺,前阵子大封六宫之时也不曾得些什么。臣妾比她愚钝多了反倒得赐了个封号,实在惭愧。如今赶着新年,臣妾想为卫妹妹求个恩典,求太后赐个封号下来。”
我和庄聆相视一望,神色都是一凛。睦才人果然不是看上去的那般“愚钝”,她大抵知道这茶到底是怎么回事,才也要这样同卫才人示好一番,不让我这人心收得太过顺利。
她有这心思,却做得小气。倒也在情理之中,如若卫才人晋了位仍归于我,生生地压她一头,她就得不偿失了。求个封号,点到为止。
我福□去,笑意端庄得体:“太后、陛下,臣妾倒觉得,去年选家人子之后,宫中嫔妃一下子增了不少,心思如此细致的却不见一二。晋位赐封、晓谕六宫,才可让旁人都学着,知道该想些什么、不该想些什么,日日总想着动些歪心思、想着如何攀高枝儿的风气该减一减。”
帝太后点点头,笑道:“既然宫中主位也是这个意思,就位晋美人吧。”卫凌秋连忙伏地拜谢,帝太后又道:“封号么,便用‘良’字,温良贤淑,也合你这般。”
“谢太后。”良美人复又谢了次恩才起身,我浅笑着望向睦才人不语,也不知正在长乐宫中陪伴皇太后的瑶妃听闻了此事会是怎样的反应。
在皇后到长宁宫时已是新一年的子时了,她忙不迭地向帝太后陪了不是又拜了年,我们也向她道了新年安好,就一并叩头告退。
今天宏晅必定是会去长秋宫了,我本也疲惫,正好不必等他,踏踏实实地歇下了。
元月一日清早,向皇后问了安,回到明玉殿刚用完早膳,云溪进来禀说:“良美人求见。”我理一理妆容笑迎了出去:“昨儿个妹妹晋封,正说着要让婉然备礼给妹妹道喜去,妹妹倒先来了。”
“托姐姐的福才得晋位份,又哪敢劳姐姐道喜。”她盈盈一福,“多谢姐姐。”
我牵过她的手请她坐下,衔着笑说:“不必谢我,是你心思机敏,昨日话说得聪明。”抬眼向门外一撇,又言,“若真要谢晋位的事,你该去谢睦姐姐。”
“此时姐姐就不必再拿话试我了。既是倚仗着姐姐得以晋封,臣妾自知要感恩。”她执起茶杯,吹了两口热气道,“这事到底是得了谁的好臣妾明白。睦姐姐她若真有这样的心思,我又何至于昨日才晋封呢?”
我小睇着她,半分不掩饰探究之意:“愿闻其详。”
“姐姐别瞧她那副似是木讷的样子,心思多着呢。实不相瞒,我们这一次进宫的家人子里,谁不知瑶妃娘娘宠冠六宫、又有几个不想巴结?偏就让她成了。”她粉唇微一抿茶,轻轻笑着,“你说,她得废多少心思?”
“能巴结瑶妃娘娘是一番心思,能得陛下垂怜又是一番心思。”我微微凝神,眉头轻蹙,“她在妹妹身上,大概也不是没动过‘心思’吧?”
她神色微凛,犹是微笑着:“不然臣妾何至于如此不忿?起初也是信了她那副样子,真拿她当好姐姐看。后来冯穆华得宠之后忽然让皇后娘娘下旨禁足,我心觉有异教人暗中查了,才知是她使了绊,这才对她多了防心。后来她大概也是有所察觉了,知是不能再与我为友,争宠也就不留什么情面。陛下来看我时都让她变着法子硬生生请走好几回。”
“冯穆华?”我认真想了想,才道,“与你们一同入宫的冯云安么?”
“就是她。到现在还禁着足,就在欣莹阁。”良美人低头沉思着一数算,“都一年多了。原因也不知,总之是皇后娘娘传了去,过了大半天才回来,回来后就没再出来过。”
我一思,即道:“你带我去看看,总不能关她一辈子。”
良美人带着我左拐右拐,一直走到簌渊宫最篇的一处,停住脚步抬头望一望:“就是这儿了。”
值守的宫人向我们一行礼,犹豫着道:“娘娘……冯氏她禁着足……”
“我是簌渊宫主位也进不得吗?”随居宫嫔即便禁足,只要不是太大的错处,宫中主位还是可前去探望的。那宦官一揖,回道:“不是进不得,只是她近来有些……”他抬一抬眼,支支吾吾道,“臣是担心……”
我心里猜到七八分,不愿同他多费口舌,径自推了门进去,一步步走得小心翼翼。
这并不是冯云安遭幽禁前的住处,大概在她被关在前这里就已经许久无人居住了,廊前的立柱掉了大半,连墙壁都显得格外斑驳。一个宫女在廊下侧卧着打盹,我向林晋递了个眼色,林晋上前推了推她让她醒过来,问她:“姑娘,冯氏呢?”
那小丫头也就十三四岁的模样,一手揉着眼睛一手朝西厢房指了指:“在里面。”说罢看林晋要走,又补上一句,“大人小心些。”
林晋一愣,望了我一眼,问她:“她疯了?”
“那倒没有。”小宫女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就是脾气差得很,会打人……算了算了,奴婢带大人去吧。”她说着转过身要往西厢房那面走,刚一提步猛然瞅见了我们,蓦地跪下:“容华娘娘、美人娘子……”
我微笑:“起来回话。”
“诺,谢娘娘。”她站起身,头埋得很低,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回说,“奴婢珠兰。”
我又问:“这儿就你一个人?”
她点一点头:“是。自从娘子被禁了足,身边就只留了奴婢一人。”
我见惯了顶红踩白的事,莫说禁足逾一年,就是失宠久了,宫人也难免不恭不敬的。方才门口那宦官也是一口一个“冯氏”地称呼她,珠兰却仍叫她“娘子”,我略觉疑惑,笑道:“一年多了,拖累着你也没好去处,你倒还忠心。”
珠兰欠身答道:“奴婢是娘子从府里带进宫的,自小就跟着。”
我了然,望向西厢房的房门,正色道:“去请你们娘子出来,本宫要见她。”
珠兰忙应了声“诺”,快步过去在房门上叩了一叩才推门进去。我在外面静等着,过了片刻,却听里面传来尖锐的斥骂声:“什么有娘娘召见!还不是你不耐待在这里寻了新主了!滚!”
我眉头一蹙,一壁提了步进去一壁不悦地悠悠道:“穆华娘子好大的脾气,本宫来看看娘子,娘子你这是让谁滚呢?”
冯云安一怔,定睛打量我一番:“你……晏尚仪?”
良美人在旁敛眉生硬道:“冯姐姐,这是簌渊宫主位,宁容华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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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53 052.花朝
见珠兰跪在一旁捂着脸颊,我不再理会冯云安,信步过去拨开她捂着脸的手,便见脸上几道指痕隐隐渗着血,冯云安刚才竟是动手了。
目光淡淡地自冯云安面上划过,我向婉然道:“你带她上药去,挑好药用,万不能留了疤。”
婉然垂首一福,去牵珠兰的手,珠兰却抬起头,怯怯地望着我:“娘娘,娘子不是有意冒犯您……”
我浅一颌首,宽慰她说:“本宫不是来难为她的,你放心去。”.
婉然带着珠兰离开,林晋也躬身退出去阖好门守在外面,我自顾自地悠然坐下,看也不看她,徐徐说道:“不是早不来看你,本宫是刚听说你禁足在此。你记性不错,还记得本宫是当初的晏尚仪,本宫也是记得你的,记得你当初性子尤为温婉。”我睨她一眼,轻叹道,“禁足的日子久了,性子也变了?”
“你到底来干什么?”她丝毫不和善,也没有对主位的尊敬,气势汹汹地质问,“你是来看我笑话的还是替张安骅那贱|人来了断我的!”
“看来你知道仇家是谁。”我端详着她,一笑,“其实本宫和睦才人,哦,就是张安骅,暂且无冤无仇,不过日后必是互不相容之势。本宫不像你们这些初入宫闱的家人子,本宫是看着这些长大的,知道怎么才能活下去,知道日后会为敌的,就必定会先一步绝后患。”
她狰狞的神色缓和了些许,语气仍旧不善:“你和我说这些干什么!我已经被禁足了,我现在什么都没有。”
我踱着步子到她面前,素手取下髻上一支金质发钗,想为她簪在她毫无点缀的发髻上,却被她伸手我下。我微凝眉松开了手:“本宫只是想问娘子一句,娘子你是打算和本宫除了她,还是要在这里继续疯癫下去、让本宫替你报这个仇?”.
那日我没有得到她的答案,她因为信任睦才人而备算计,让她再轻易信我,太难了。回到明玉殿,珠兰进来谢了恩告退,婉然满带不解地问我:“姐姐和那冯穆华从前也算不得相识,何必帮她?”
“帮她?我哪有那闲工夫,我这是帮自己呢。”我啧一啧嘴,叹道,“也难为她被关了这么久还没死没疯,这心智也值得佩服。她那么恨睦才人,若给她个机会,她会尽全力除掉她的,我会省去很多事情。”
“姐姐你……”婉然吃了一惊,退了半步,低头道,“姐姐从来不会去动无冤无仇的人。”
“是,那是从前。”我苦笑着,在袖中握住了她的手,“从前都是以退为进,最多只是一报还一报。可你看愉妃,她谁也没得罪过,就这样死得不明不白,我断不能像她那样。所以,但凡会害我的,我必先除之,为了我自己,也为了元沂。”其实这明明是我一早就知道的道理,宫中挣扎无非就是去害别人或是等别人害了自己再还击回去。从前,我一直是后面一种。愉妃的死提醒了我,有时被人害了,是无力再还击回去的;有时想要活着,就必须快对方一步。
斩草须除根,方能高枕无忧。
可因为元沂,我到底还是怕的,我怕一步有失将自己陪进去,所以这样的事,自是让别人替我来做更加保险。
或者,就算我要亲手去做什么,也需要有人替我挡箭.
上元节前,姜述任平西将军,带三十万大军拔营,兵指靳倾。不出一月,却败战连连,兵力折损不多却士气大减。三日后,御史大夫赵恒上书言:“姜述无带兵之能,败战累累,以致士气磋跎、国威沦丧,请陛下另则良将前往,助靳倾多困。”
据说宏晅提笔朱批七字:着令征西将军往。
这些,我是从庄聆那里听说的。
在去年大胜靳倾之后,大燕又一次吃了败仗。宏晅没有显现太多不快,我侍奉时却难免忐忑,时时观察着他的神色。他终于被我看得不自在了,搁下笔道:“别紧张了,朕没事。”
口气轻松,不带分毫的不悦,我奇道:“姜述吃了败仗,陛下当真一点不计较么?”
“早知他胜不了,有什么可计较?”他随手撂下那本折子,道,“朕倒要看看姜家这次还有什么本事握着兵权。”
我一时大怔:“陛下您……您是……”是为了收回姜家兵权才故意走这一步?我适时忍下了后面的话,干政之语,说不得。
宏晅却毫不在意,明快说到:“是,为了兵权。不妨告诉你,靳倾左贤王叛乱,就是姜家挑唆的,他们觉得朕不会知道不要紧、觉得战事一起朕必须倚重姜家也无碍,却不看看姜述是不是姜貅那样的将才。”
我这才知道,原来他的眼线早就布下了,否则依姜家那样谨慎的行事作风,哪会让他查到这些?只是姜家,也已乱了方寸了。
风光而去的姜述,在霍宁到达后不久被押回锦都,没有封侯,更娶不了朵颀公主,直接下狱问罪。那天我也是在成舒殿的,郑褚进来禀说左相姜麒求见,宏晅神色淡泊地丢回去两个字:“不见。”
过了一会儿,郑褚又进来说:“韵淑仪求见。”宏晅丢回去了同样的两个字:“不见。”
我偏过头,看到朱红大门外远远候着的那个窈窕身影。家人获罪的滋味,可算是轮到姜家人尝一尝了。
宏晅没有急着开口收回兵权,就这么拖着,由着负责办案的官员慢慢审问、定罪,一天又一天。第八日,闭门休养许久的大将军上了一道折子,言道自己年事已高、又身负重伤,不宜再带兵出征,自请回乡养老。
与这道折子一同送来的,还有一只木匣子,被一个军士拖着,周围还有八人护着。宏晅的视线扫过那只匣子,淡然一笑,提笔书下一个大字:准。
军士将匣子呈上,行礼告退。宏晅取过那匣子,凝起的笑意看上去极是莫测,他端详那盒子许久,但始终没有打开,最后又放回案头。
他这样的神色与举动,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有见过,显是完成了一件心中盘旋已久的大事。我终是忍不住好奇问他:“陛下,那里面是什么?”
他笑睇我一眼,答说:“虎符。”
原是如此!虎符乃调兵所用,一半由驻军将领掌有,另一半由君王执掌。起了战事,君王将那一半虎符交予将领,二符合一确认无误方能调兵。可自从这虎符落入姜家手中、随着姜家权势愈大,竟一直收不回来了。加之姜貅确是一员虎将,此事一拖再拖,直拖过了先帝驾崩。宏晅,只怕是从登基那一日起,就决意夺回虎符了吧。
只是这过程,在外人眼里看上去顺顺利利,却不知他经了多少波折。逼得姜貅自己交出,又是用什么做交还的?姜述的命么?他若有心想取姜述性命,那些官员们,大概也是有办法找出足够的罪名的.
自姜貅交还虎符之后,宏晅一连月余没有去长乐宫向皇太后问安,皇太后亦没有派人来请过。韵淑仪称病静休,庄聆因其父亲在此事上作用甚大不愿再惹姜家也借病不侍驾,这月余来,除去偶有低位宫嫔得幸外,就只有我与瑶妃平分秋色了。
每每晨省昏定之时,皇后还是一如既往地对瑶妃的无礼视而不见,我亦对瑶妃的屡屡挑衅能避则避、能不理则不理,一时也就没再闹出什么大事。
宫中宫眷的胜负暂时显得分明了,园中百花又是一次斗艳之时。二月十五花朝节①,这在民间是个颇受重视的节日,宫中却素来不怎么庆贺。于是花朝节这日,皇后便下旨邀六宫一同赏花,也算贺一贺百花生辰。
那日我照旧早早起了,知道今日御花园中宫嫔们定是如百花一般争奇斗艳,不想争这无意义的风头,就取了身浅翠色交领襦裙穿上,髻上也只用了三支银簪。收拾停当了正要出门,林晋恰巧进来禀道:“娘娘,大长秋来了,请您去一趟长秋宫。”
我一愣:“大长秋?”大长秋季靖泽是长秋宫中的掌事宦官,宫禁之中除去大监郑褚外,他也是数一数二的大太监了。正因如此,听说他来我难免多心,平日里皇后传嫔妃去,从用不着劳他亲自走一趟。
我皱一皱眉头,问林晋:“可是出了什么事?”
林晋躬身道:“不知。不过……听说瑶妃一早去拜见了皇后娘娘。”
我轻哼一声:“这倒奇了。”瑶妃就是素日里问安都会姗姗来迟,今日花朝,皇后早已下旨不必晨省,直接御花园中相见就是,瑶妃反倒去长秋宫问安?
随着季靖泽去长秋宫,一路上半句不问。到了长秋宫,出了什么事自然会知晓,做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提前这一时半刻知道也做不了什么。
踏进长秋宫,却见殿内不止皇后和瑶妃。帝太后在,久不露面的皇太后亦在。我屏了口气,俯身下拜:“皇太后万安、帝太后万安、皇后娘娘万安、瑶妃娘娘万安。”
没有人命免礼,皇太后语气淡淡道:“行了,正主既然来了,把各宫嫔妃也都叫来吧,都来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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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54 053.问罪
皇后忙道:“太后……这样的事……”
“季靖泽,去传六宫嫔妃来。”皇太后不听皇后劝阻,径自吩咐季靖泽去请。我心下疑惑之意愈发浓重,全然不知出了什么事、是瑶妃还是皇太后的主意、她们又想做什么……
六宫有远有近,即便是人人都得了旨意就速速赶来也需要些时候,我始终跪在殿里,不露半分怯意,也掩饰着疑虑。过了一刻,人才来齐了,各自见礼落座,偶有几句低声耳语,显是都疑惑着眼前的事。
“晏氏,你抬起头来。”仍是皇太后的声音,“晏氏”二字让我大觉不好,依言直起身子,端然跪坐。
“你认不认得这是什么?”她的手搭在面前案几上的一只木盒上,那木盒不算小,花纹描绘精致,我却从来不曾见过。摇摇头,答说:“臣妾不知。”
“好,那哀家提醒提醒你。”她推一推那盒子,“季靖泽,拿去给她看。”
季靖泽捧起盒子走到我面前,躬身打开了盒子,我疑惑着看去,里面有数件东西,最显眼的是一本册子,那册子半翻开着躺在里面,我扫了一眼登时双颊滚烫,别过脸去再不敢看。
季靖泽阖上盒子要呈回去,皇太后却又道:“让各宫主位娘娘也都看看。”
季靖泽又捧着盒子让几个主位宫嫔依次看过,每人看过后面上都腾起一片红晕。那盒子终于搁回了皇太后面前的案几上,皇太后徐徐开口说:“都瞧见了?哀家知道你们为何是这样的反应,无非是因为看见了那册子。但若只是那册子,就不值得劳各宫在花朝这天走一趟。”她戴着护甲的手指轻敲着盒盖,笃笃轻响,“这里面别的东西,方才太医来验过了,皆是男女动情之物。晏氏,你这是给陛下用的,还是给旁人用的?”
两条都是死罪。
我一叩首,清淡道:“臣妾不认得这东西,亦不知太后为何以为这是臣妾所有。”
“你不认得?”皇太后笑望向瑶妃,“瑶妃说说吧。”
瑶妃一福,语笑嫣然:“臣妾不过经了个手,知晓了这事就来禀给皇后娘娘了。太后要知始末,不如传那宫女来问问。”
皇太后一点头:“传那宫女来。”
很快就有一宫女进了殿,跪在我身侧向她们一丝不苟地行大礼,我斜睨着她的衣着,是正六品待诏的装束,竟是御前的人?
皇太后道:“你知道哀家想问你什么事,自己说就是了,各宫嫔妃都听着。”
她叩首道了一声“诺”,平静答道:“奴婢青云,原是从六品典侍,前些日子晋了正六品御前待诏。因为又有新的宫人调来,奴婢就搬了房间,听说是宁容华娘娘从前为尚仪时的住处。奴婢搬进去后收拾屋子,偶然在衣柜下的抽屉里看到这东西,奴婢瞧着盒子精致,又知道是宁容华娘娘从前的东西,就不敢乱动。又因为要用衣柜,就将盒子放在了柜顶上。”她说着抬眼睇了睇我,隐有惧色,“直到……直到今儿个早上,来收拾屋子的小宫女不知道,擦衣柜时不小心将盒子碰掉了,里面的东西落了出来……奴婢吓了一跳,不敢耽搁,就想禀给皇后娘娘……”
我睨着她冷硬道:“想禀给皇后娘娘,怎么又是瑶妃娘娘呈过来的?”
“因为奴婢来时太慌张,路上碰到了瑶妃娘娘。瑶妃娘娘问了几句,奴婢想着瑶妃娘娘是皇后娘娘的本家妹妹,就先禀了瑶妃娘娘……”她说着连忙一叩首,“太后,奴婢知道此事失了规矩,可奴婢当时实在是吓坏了,见了瑶妃娘娘便来不及想那么多……”
青云看上去惊恐不已,连连叩首求太后和皇后恕罪,太后淡蹙眉头道:“也不怨你,适才六宫嫔妃见了也都颜色大变。”
青云得赦行礼谢恩,皇太后冷睇着我,寒森森道:“自你得封以来,这秽乱六宫的说法也不是头一次起了。哀家一直纳着闷,这样的事怎么回回都能与你扯上干系,今日看来确不是无风浪啊!”
庄聆一直端坐在琳孝妃身侧,神色恹恹地揉着额头道:“皇太后,她从当日初封琼章至今也快两年了,御前宫人时时有调动,有多少人去过那间房里、又做了什么事实在难说。如今就为这么一盒子东西,给一宫主位安上秽乱六宫的罪名,臣妾实难心服!”
“静修仪!”皇太后一怒,扫了旁边的帝太后一眼又强自平静了神色,缓缓道,“哀家没急着给她安罪名,这事大可慢慢查。罪名未定,哀家也不为难容华,把她明玉殿的宫人挨个审了就是。”
琳孝妃手里慢条斯理地翻弄着一块帕子,浅浅笑着道:“太后,且不说严刑拷打之下出了多少屈打成招的冤案;就按方才太后您所说的,罪名未定,她仍旧是宁容华,太后将她阖宫宫人发落了,又让她如何做这一宫主位呢?”她边说着边起了身,屈膝一福,“依臣妾看,不妨先叫郑大人来问问。御前事物皆由郑大人管着,是否有旁人进宁容华从前的屋子大人大约也是知道的。问清了这些,撇开了旁人的干系,再审起来也容易得多。”
她口气闲闲,字字在理,皇太后纵有不愿也只好应允。我微微侧目去瞧瑶妃的神色,她仍是浅笑着没有半点神色变化,朱唇轻启道:“到底是琳孝妃姐姐想得周全,也免得旁人道是本宫污蔑宁容华。”
郑褚来得匆匆,入殿行了一礼,不着痕迹地打量一圈,面显疑色地垂首而立。
皇后莞尔:“今日请郑大人来,是想问一问,宁容华自尚仪册封为嫔妃后,从前在成舒殿那间屋子,后来又住过什么人?”
郑褚微怔,很快答道:“回娘娘,那间屋子一直空着,前几日才有新晋位的宫人搬进去。”
“哦……”皇后微微拖长了音,又问,“那么那间屋子,平时可有人进去么?”
“没有。”郑褚答得笃定。
皇后神色微变,再道:“大人平日事物繁多,可会有人在大人不知情时进去?”
“这……”郑褚语结。皇后语中意味太明显,无非是想让郑褚答一句模棱两可的“兴许有”而护我一道。郑褚居此位这么久,这些话当然听得懂,却又不知发生了什么而不敢妄言,一时犹豫,青云在旁叩首道,“不会的娘娘。空下来的房间平日里都是上锁的,有人搬进去时才会再打开,钥匙是宫正保管,平日里旁人拿不到。”
“宫正和容华素来交好,也不会给旁人害容华的机会。”瑶妃眉眼含笑地续上一句,“既是锁着,那就只能是宁容华先前的东西了。怪不得容华在陛□边服侍了这么多年、那天却突然得幸,果然是别有它因啊!”
“娘娘这话错了,若那房间真是锁了两年、打开便见到此物,臣妾无可辩驳,但如今……”我冷然扫了青云一眼,“臣妾若觉得是有人带进去的、有意栽赃,不为过吧?”
“娘娘您……”青云吃惊地望向我,满面的不解和无辜让我心生厌恶,“奴婢与您素不相识,何必害您啊!”
我不再看她,只向皇后叩首,朗朗道:“此事并非只是臣妾的清白,亦关乎宫规礼法。当日臣妾是如何得幸的、有没有用那不堪入目的手段,陛下最是清楚。”
皇太后蔑然冷哼:“闹出这样的事,你还想仗着自己得宠等着陛下救你么?来人,把她送去宫正司审,此事,宫正不得插手。”交由怡然所掌的宫正司处置却不许怡然插手,皇太后为的只是要我的命而已,是怎样的罪名并不重要。
我狠狠挣开上前的宦官,忿然望向帝太后道:“太后,臣妾只一句话,元沂尚在明玉殿中,臣妾若此去不得返,元沂何去何从?”
帝太后保养得宜的面容上闪过一丝厉色,微一沉吟,未与皇太后商议,轻缓道:“此事,当然是要听陛下的。”言罢扬了扬手,“郑大人,去问问陛下的意思。”她不疾不徐地品了口茶,蹙眉间带着乏意,又吩咐宦官说,“皇太后既已说了要送她去宫正司,你们也别愣着了。还有这一盒子东西,一并送过去,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宫正司,执掌宫中戒令刑责。我很清楚其中有多少“刑责”可以轻而易举地取人性命,当初举荐怡然去做宫正,也是知她是非分明不会草菅人命。
现如今,有人想让宫正司取我性命,位居宫正的怡然却帮不上忙了。
所幸帝太后最后还是让郑褚去禀了宏晅,只求宏晅能快过皇太后的人.
宫正司自宫正以下设司正二人、典正四人、女史四人,皇太后既明言怡然不得插手,就是司正接手此事了。押我前来的宦官同两名司正交代了几句,我瞅见二人神色一讶之后勉强地点头应下,然后退了出去,屋中只留了那几名宦官。
为首的那人从袖中去了只白瓷瓶出来,缓步走向我道:“容华娘娘别怪臣,皇太后想要您的命,臣也没别的办法。”
居然是要这样一死?!我被两名宦官捉着胳膊,死命地去挣也无用,眼见他拿着那瓷瓶一步步走近我,惊惧中厉声怒喝道:“你疯了!毒死本宫你以为陛下还会留你的命吗!”
“这就不劳娘娘操心了,陛下自会知道,娘娘您是自尽。”
这一句话给我带来的恐惧比赐死更甚。嫔妃自戕是大罪,宫中自戕嫔妃从来都是草草下葬,无一例外,更会牵涉家人。我流落在外的兄妹已经受不得这样的大罪牵涉,否则只有一死。
他已经走到我面前,我被两名宦官押着跪□子,怒目圆睁地瞪视着他,他拔开瓶塞将那瓶子送到我嘴边:“娘娘安心上路吧,您死了,皇太后少一块心病,瑶妃娘娘心里也痛快。”
“混账!你以为本宫这样死了陛下不会派人来查吗!陛下若查出本宫不是自尽,仔细你九族性命!”
“皇太后都不担心的事,娘娘您何必担心,臣又何必担心?”他用力地捏住我的下巴迫使我转向他,轻笑道,“娘娘您自己想一想,将这事揭出来、置您于死地的瑶妃娘娘,会让陛下知道吗?到时候您又不能开口,您觉得仵作是听您的意思,还是听瑶妃娘娘的意思?”
他手上加了力,使我半分动弹不得,那瓶子慢慢凑近了我,我顾不得其他,狠力一挣,就势咬在他腕上。他躲闪不及手一缩,那瓶子陡然落地碎裂,我看着落地的白瓷心下一松,初缓了口气,面上就被狠击一拳。
我伏在地上,眼前一阵阵地泛着黑,耳边嗡嗡轰鸣中听道那宦官怒道:“敬酒不吃吃罚酒,有药不肯喝?来人,拖去溺死,旁人问起来就说她自己跑出宫正司投了湖,更加轻省。”
“都住手!”晕眩中听到的这个声音让我登觉眼前一亮,艰难地想要抬头却着实晕得有些困难。
耳边语声未绝,我听到那宦官带着冷笑说:“宫正,皇太后懿旨,您不得插手此事。”
怡然的语气平淡却生硬似冰:“陛下旨意,传宁容华椒房殿问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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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0-16 21:26
正文55 054.发落
一来一去地也过了有些时候了,椒房殿里倒是谁都没有离开。我伏地一拜:“陛下大安。”
礼毕直起身子,他看看我,微皱眉头:“脸上怎么回事?”
手抚上犹在隐隐作痛的脸颊,轻轻一碰就是一阵胀疼,想是会有块淤青在。我低头未答,怡然一叩首道:“陛下,奴婢到宫正司时,正见里面乱成一团。至于宁容华娘娘脸上的伤,是皇太后身边的林大人打的。”
怡然字句间透着不加掩饰的冷意,宏晅眼色一凌,淡扫了皇太后一眼,又问怡然:“不是送去宫正司了?怎还会劳皇太后身边的人动手?”
“是送去了宫正司,但奴婢瞧着不像是去审。奴婢这个宫正不知情,两位司正亦不在,林大人拿了个瓷瓶子出来,倒像是要直接赐死了。”怡然又一拜,道,“陛下,奴婢来去得急,不知究竟是怎样的事、不知宁容华究竟犯了何样的大罪,竟连问也不必问了,要直接赐死?宁容华毕竟还是陛下亲封的一宫主位。”
怡然愤怒之下质问得明明白白,宏晅听了,对皇太后的怨恨少不了再添一分。可她只看到那位林大人要赐死我,并不知来龙去脉,如此将一切矛盾引到皇太后身上,倒让瑶妃脱了干系。但她既然如此说了,我也不好再改口,何况照瑶妃先前的说法,这件事本也难与她扯上太多干系。
宏晅沉下一口气,语中怒意若隐若现,就如同冬日时凹凸不平的地面上结出的时有时无的薄冰,教人一时踩上去生冷,一时又觉不出了:“就为了这么一盒子尚不知是如何出现的东西,连问也不多问一问就要赐死宁容华。怡然若晚去一步,朕现在是不是也只能下旨追封了?”他转向皇太后,深沉中别有意味地道,“太后,她可是皇次子的养母啊。”
皇太后这样急着要我的命到底图什么,大概人人心中都是有数的。
皇太后神色未动,淡然目视着前方,轻叹了一声:“就为她是皇次子的养母,做出这种秽乱六宫、戕害龙体的事,哀家怕她教坏了皇子。”
宏晅一声轻笑,不再同她说话,吩咐郑褚道:“传那宫女来。”
青云回到殿中,循礼下拜。宏晅略一点头,郑褚出言道:“青云,你说这东西是在宁容华从前的房里见着的?”
青云点点头:“是。”
郑褚又问:“你搬进去时就在?”
青云又点头:“是,所以奴婢才觉得是宁容华娘娘从前的东西。”
我轻轻一笑,转脸问她:“你若觉得是本宫的东西,为何不给本宫送回来,反倒一直搁着?”
她垂着首,低低答道:“原是想给娘娘送去,可御前事物繁多,一时不得空。又想着两年了娘娘都没来取,大约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就暂且搁下了。”
我凝视着她,缓然点了点头,转向宏晅,颌首道:“陛下,臣妾有话问她。但无关此事,只是件对臣妾颇为重要的事情。”
宏晅点头应允:“你起来问。”
怡然扶着我站起身,自己侍立到宏晅一侧,我居高临下地端详着青云,温和道:“你说你是在衣柜中看见的这盒子,那不知你看见另一只盒子没有?”
青云迷茫地抬起头:“另一只盒子?”
我莞尔:“是,里面装着六支银钗,蔷薇的样子,还是崭新的。那是我十岁生辰时陛下所赠,册封后无论如何也寻不到了,今日听你一说,才想起衣柜那个小暗层。”
她低下头神色莫辨地沉默着,我又一笑,诚恳道:“你说句实话就是了。本宫现在虽是不缺首饰,但万千珠宝都不敌那一套在本宫心里的分量。你若是喜欢、本想自己留下也无妨,本宫绝不怪你。你把它还回来,本宫房中的珠钗簪饰随你取去。”
她尤低着头,眸子微动好像在仔细回忆着,俄而面露喜色,回道:“奴婢想起来了,是有那么一套钗子,就与这盒子放在一起。里面是盛着六支银钗,奴婢瞧着样式精巧,大概也是娘娘从前的东西,并不曾动过。”
我深深缓了一口气,侧身转向宏晅,面上浮起笑容:“陛下?”
在我侧对他的发髻上,正缀着三支银钗,皆是蔷薇的样式,自上而下依次是盛开、半开和含苞待放,就如青云所说“样式精巧”,栩栩如生得堪称巧夺天工。我本想花朝之日戴这簪子算是应景,不料还有这样的作用。
宏晅哑声一笑,视线触及青云时倏然多了冷厉:“你是朕御前的人,谁给你胆子让你诬陷宁容华!”
怡然双眸低垂,悠悠然地曼声道:“我知道你是尹氏做尚仪时从尚服局调来的人。陛下见了宁容华之后发落了尹氏,你就把这笔账记在宁容华头上么?”
怡然句句暗指皇太后,迫不及待地要替我报这个仇。她哪里知道,此事归根结底的始作俑者并不是皇太后,皇太后只是借着这个机会想要我的命,同样是合了瑶妃的意。
我侧目去看青云,她还不明白为何突然生了变故,惶惑不定地磕了个头,半天没说去一句话。我半蹲□,笑看着她取下一只钗子,正是盛开的那一支。她看着我手中银钗,身子猛地一震终是明白了,我自顾自地把玩着那只簪子,微笑道:“‘满架蔷薇一院香’。本宫还是才人的时候,曾有人告诫本宫莫要附错了架,现在看来本宫还没有。”我抬了眼,微敛笑意,“青云,你已错得明明白白了,那你的花架,到底是谁?”
“娘娘,我没有……”
“她值得你这般护着么?”我冷睇着她,“你以为是本宫揭穿了你的话你才会有危险?可你想想,若方才本宫死在了宫正司,陛下头一个会拿谁问罪!”
她慌恐中投向瑶妃的那个眼神被我尽收眼底,我伸手搭上她的肩膀,抚着她淡蓝上襦上的兰花绣纹,和缓道:“你告诉本宫是谁,本宫求陛下饶你不死。你这条命能不能留得住,全看你自己。”
青云浑身发着抖,惊恐地直视着地面不言不语,放在裙上的双手紧紧攥着,却是不肯再说一个字。我冷然站起身,话语淡漠不带分毫感情:“请陛下圣裁。”
宏晅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生硬有力:“拖出去,杖毙。”
宦官上来拖青云,她面如死灰地任由他们带走,自始至终没再吐一个字。直到了殿门口,她几乎瘫软的身子触到了门槛的那一刻,陡然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声:“穆华娘子救我!”
殿中诸人均是一滞,但见她猛地使力甩开了两名宦官的手,扑在纪穆华跟前拽着她的裙角哭求:“穆华娘子救奴婢……娘子您说过保奴婢一命的啊……”
纪穆华颜色大变,慌忙地挣开她的手,斥道:“说什么昏话!我不认得你!”
“穆华娘子怎么能这么说……那……那奴婢的家人呢?娘子您即便不救奴婢的命,您可会按先前说的照顾好他们?”
我分明地瞧出宏晅的脸色在青云的话中一点点黯沉下去,不甘而无奈地合上眼睛,耳边便传来了他的声音:“穆华纪氏,心思恶毒屡教不改。诬陷主位宫嫔,着即废位,打入冷宫。”
“陛下……”纪氏在原地怔了一怔,身子一软瘫跪在地,“陛下!臣妾冤枉!臣妾当真不认识她……臣妾不敢害宁容华啊……”
瑶妃冷冽一笑:“原是如此,纪妹妹的好计啊,连本宫也蒙在鼓里,险些和宁容华结了怨。”言罢黛眉轻挑地轻斥宦官道,“还不快带她走,没得污了长姐的椒房殿!”
宦官再不敢耽搁地来押纪氏,我不再去听她的声声鸣冤,只笑望向瑶妃,浅浅颌首说着她必然明白的话:“娘娘无需担忧,臣妾既知是谁设的计,就不会平白无故与娘娘结怨。”
瑶妃明艳的笑意愈盛:“容华妹妹明白就好。”.
纪氏走得远了,椒房殿里归于安静,宏晅站起身,众嫔妃皆道他要离开,也都起了身,准备行礼恭送。
他走到我面前,我在他的目光下低下头,隐忍地舒出委屈:“陛下……”
他抬手,在我脸上那块现在不知是青是紫的地方轻碰了一碰,我向后一瑟,他长长地一声叹,紧紧握住我的手,眼中深含无奈与歉然。
我含着泪抬起头,眼带祈求地浅咬着下唇道:“陛下……元沂……”
他拍一拍我的手,回头向帝太后道:“事情既已清楚,皇次子还是交给宁容华。”
帝太后微笑地点头,毫无阻拦之意:“哀家即刻差人送元沂回簌渊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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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0-16 21:26
正文56 055.霍宁
宏晅想让我同他一道去成舒殿,我以身体不适为由婉拒了。早春的寒意拂过宫中花木的枝头、花瓣,也拂在我身上,一分一分地浸入体内,比严冬冷得更彻骨。
这是我第一次体会到生死一线。
如若帝太后最后未开金口让郑褚去禀宏晅,如若皇太后横加阻拦,如若怡然晚来了半刻……
我现在就已是一缕冤魂。
宫里的生死,没有对错,没有该或不该,只取决于强或者弱。
这样的事,有一次就让人后怕,却难保不会有第二次。下一次,我又是否还会有这样好的运气挽回、是否还能辩得清楚,我不知道。
这一路,六神无主。明明是花朝之日,宫中百花齐绽的日子,我却连看上一眼的心思也没有。那彻骨的寒意始终在体内萦绕不觉,仿佛是要将一颗心冻住。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小看了瑶妃,直至今日。我以为她是凭美貌争宠,可今次的一朝,实在够狠。她牵出了由头,引得皇太后借此取我性命,我死了,她与皇太后各得其所,宏晅只会去记恨皇太后;我不死,追究下去亦查不到她身上,宏晅心中生隔的,仍只会是皇太后。
而她还可以潇潇洒洒地做她的宠妃,没半丝半毫的影响。
婉然无声无响地随在我身后回到簌渊宫,诗染疾步迎出一福:“娘娘。”担忧地打量一番,目光触及我脸颊是一怔,又认真地看一看周身,方松了口气,“没大事就好,云溪和林晋去接皇次子了。”
我安了心,他们二人去,总不至路上再出什么岔子。搭上诗染的手踏进明玉殿,端坐席上,执盏倒了杯茶。我极缓慢地饮着,细细品味着那一丝一缕的热气,缓解心底不断生出的冷冽。
终于听到熟悉的啼哭声,我心中稍安,起身离座。云溪抱着元沂进来,我等不及她施礼就上前去接过元沂。与他分开还不足一个时辰,可这一劫,让我不可抑制地去想我若死在了宫正司后的事情。
这个孩子,在我眼里到底已不是“养子”二字那么简单了。
我抱着他,一下下均匀地轻拍着哄着,淡瞟了一眼林晋,问他:“怎么处置的?”
“青云自是按陛下先前的旨意杖毙。”林晋躬着身,平淡的语调中藏着快意,“那位林大人,皇太后亲自下旨处死了。”
我冷然嗤笑,抑不住怒意:“就如此么?我在宫正司险些丧命,只是如此么?”
“娘娘……”婉然递了个眼色示意云溪退下,出言劝道,“娘娘也不可太在意这些,陛下与皇太后间的恩怨,娘娘是清楚的。依奴婢看,不是陛下不为娘娘彻查,是现在实在动不得啊!娘娘不妨先忍下,该报的时候总会报的。”
我胸口几经起伏,最终化作了一声长长的叹息:“你当我是恨皇太后么?若真是她,我还真的只能忍下。可真正想要我命的那人,并不配我如此。”
婉然听了一愣:“娘娘何意?”
林晋在旁了然地一欠身:“是了,虽是皇太后下旨送娘娘去宫正司、指使宫人赐死娘娘,可这事的始作俑者却不是皇太后。娘娘清醒,未恨错了人。”
“青云是尹氏安排到御前的人、尹氏是皇太后的人,你和怡然就都怪上了皇太后。可莫要忘了,这事归根结底是谁挑起来的。”我面浮冷笑地长舒口气,“能收买皇太后的人,萧雨盈真是好大的本事!”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直呼高位嫔妃的姓名,婉然林晋皆噤了声,静默着不敢开口。我微一蹙眉挥了挥手:“都退下吧,我要歇一歇。”
心知自己现在动不了瑶妃,但我却可以逐次砍去她的左膀右臂。纪庶人已除,余下的宫嫔中虽仍有不少对瑶妃巴结有加,真正说得上得宠的也不过是馨贵嫔和睦才人。
总要让她先尝到些苦头才好,没那些闲心思精打细算了。
清明,我定要让她知道我并非她刀俎上的鱼肉。她可以仗着长宠不衰时时挑衅,可以仗着位居从一品擅动私刑罚跪,我都忍得了。却并非要连性命之忧也假作不理。
萧雨盈,你既要行这一步,倒不妨看看谁先被“风光大葬”.
月底,大军回朝。征西将军率部大败靳倾左贤王部,弭平叛乱,靳倾重归和平。同日,宏晅下旨封晋征西将军为骠骑将军;又过两日,依靳倾汗王的意,朵颀公主嫁与骠骑将军为妻,将军赐封冠军侯。
这位骠骑将军的风头,一时间是没有别的武官比得了了,哪怕是姜家人。大概再起战事的时候,虎符也就要有新的去处了。
听说他们的婚事定在四月底,此前,朵颀公主会在上巳节时行及笄礼。及笄礼多在十五六岁时行此礼,亦有拖到二十再行的,另有一法子为“笄而婚之”,便是在婚前行礼。可不管何时行此礼,这说到底是汉族女子的成年之礼,从未听说过靳倾公主受及笄礼,我不觉笑道:“有意思,好端端的靳倾公主,怎的也想起来行及笄礼?”
庄聆低着头认真地剥着她手里的一枚橘子,笑着道:“有什么不可的?我看挺好,到底是要嫁来大燕过一辈子,有意地学一学汉人的礼数是她识趣。”
我一时沉默了,俄而缓缓道:“就是因为如此,我愈发觉得她根本不该嫁来大燕,好好的在靳倾做她的公主多好。”
庄聆瞥我一眼,剥下半个橘子直直塞入我嘴里:“说什么痴话?陛下下的旨意,哪还能有改的?再说,先前也是她自己说过谁助汗王弭平叛乱,她就嫁给谁,你又何必在这为她不平?”
“我说一句姐姐堵我十句。”我品着那橘子凉凉的甜汁,解释道,“也不是什么为她不平,只是为她不值罢了。”
庄聆笑而摇头,不再和我争论。送了一片橘子到自己口中,闲闲问说:“你宫里那两位,还安分么?”
“如今一个只比我低一级,另一个低半品,有什么安不安份的?”我接过宫娥递来的帕子拭着手道,“瑶妃娘娘得圣心,时常召睦才人去,我这个容华故然是一宫主位也不能拦着。”我羽睫一抬,“召她去的时候,大概多半是陛下在的时候。”
庄聆神色微凝,睇着我问:“你当真这样不管不顾?这睦才人可真不是什么省心的,听闻簌渊宫从前就有人栽在她手里,你万事当心。”
“姐姐说得是冯氏?”我微微一笑,“我见过她了,所以姐姐也不用为我担心,可能危及我的人,会有人替我收拾了。”
庄聆再现了笑意,淡泊而悲凉:“到底是变聪明了。”
我抿唇一笑,毫无所谓地接口道:“也变狠了。”.
我与朵颀公主和骠骑将军都尚算有一面之缘,二人成婚,我吩咐婉然亲自挑一份贺礼送去,当晚宏晅来时却打趣道:“真够大方,那样一份厚礼。”
我歪着头眨一眨眼问他:“陛下怎么知道?”
“朕当时在将军府。”他随手脱去大氅交给宫人,又道,“朵颀公主想见你,你见不见?”
我耸一耸肩头:“有什么可不见的?让她来就是了。”
“她来不了,你若是见,就得明日去辉晟殿侧殿一趟。”
那里已不是后宫了,宫中女眷平日里不得擅离后宫,除去宫宴时也不会去那里,我闻言疑惑问道:“为什么?”
“因为……”宏晅的神色变得哭笑不得,“因为她现在半步也不肯离开骠骑将军,要见你也定要和她的未婚夫一起,和朕争了好一阵子。”
我扯了扯嘴角,道:“可这不合规矩,毕竟……关于臣妾的风言风语,已不少了。”
他面上陡然冷肃几分,隐现凛意,对我的话却愈发和缓:“你去见你的就是,谁若再敢非议些什么,直接禀来成舒殿。”
我喃喃应了一声,仍是踌躇着满是担忧。他揽过我的腰,在我额上一吻,温言道:“你想做的事情就尽管去做,只要无伤大雅,也不用去理会那些繁缛礼数。他们二人是未婚的夫妻,一道见一面罢了,没什么不妥。”
我倚在他宽阔的胸膛上点一点头:“臣妾也知道,不管怎么说总还隔着一道帘子,不该传出什么话来。可六宫的传言,素来是比刀子还要尖,说不准哪一句就能要人性命。”
他含歉而笑,手轻抚着我顺在背后的秀发,无奈道:“一不留神就委屈了你。不过朕已经吩咐下去了,日后长乐宫要传你去,须先禀成舒殿。”
我犹靠在他怀中,微微抬起头,忧心道:“陛下如此,皇太后岂不更恨臣妾?”
他低头瞧着我,短短一叹:“也没别的办法,她已经容不下你了,再做表面的功夫没用,明着护你才更安全。”我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可因涉及与皇太后间的关系,必要让他亲口说出来.
翌日午后,我认认真真地按品大妆,去辉晟殿见朵颀公主和骠骑将军。虽则先前早已认识,但今非昔比,如今他已是位比三公的将军,冠军侯亦是“勇冠三军”之意。
我不知道朵颀公主为什么会想要见我,也许我自觉与她并不相熟,而她在大燕别无亲朋,与我就算个熟人?
进了辉晟殿侧殿,入席端坐,云溪与诗染为我放下面前的那道纱帘,纱帘外的一切瞬间变得迷迷蒙蒙。林晋询问了我的意思后去请二人入殿,朵颀人未到声先至,仍是如银铃般轻快的笑语:“只是想见娘娘一面罢了,也这样麻烦,你们大燕的规矩太多。”
我在帘后听之一笑,便见她进了殿,左右巡视一圈,道:“怎么这么多人?旁人都退下行不行,我有些话只想跟宁容华说。”
“这……”林晋一听愣了神,不敢做这个主,目光投向帘后,我一颌首,“都退下吧,没事的。”
宏晅会让我来见,不过是为了让朵颀公主满意,我自然也要循这个意思。何况他也有言在先,想来不会有人敢传什么风言风语。
殿中的宫女宦官齐齐地一施礼,皆躬身退出殿外。朵颀转身关上了门,走向我时步履间仍都是轻快,她问我说:“容华娘娘,现在可安全了?”
我不解地一颌首:“宫中戒备森严,本就是安全的。”
她解释到:“我是说,我们谴退了旁人,可会有人找你的麻烦么?”
我笑答:“陛下已有言在先我才敢如此,不会。”
她抬手一拍骠骑将军的肩膀:“那就好,你们说吧。”言罢自己转身去了侧殿旁宫女备茶用的小间,阖上门,空荡荡的辉晟殿侧殿里就只剩了我与骠骑将军。
我心中疑云渐起,不知他二人什么意思,抬头望向帘外那张瞧不清的面容:“将军有事?”
“我要成婚了。”他称呼随意地说出这么一句,我虽不知后文是什么,但见没有旁人在,也就不再去拘那些礼数,吟吟一笑道:“我知道,贺礼都已送了,将军不需再提醒了。”
他说:“今日来,是物归原主。”口气轻得好像怕打破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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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0-16 21:27
正文57 056.往事
我更加疑惑,我与他不过见过几次,从未送过什么东西,又总不能是指那冬酿酒。
他从怀中取出一物,我隔着帘子看不清是什么,未及发问,却见他上前一步伸手揭开了帘子。心底一惊迅速别过头去,生硬道:“将军,纵无旁人在,但这里到底还是皇宫。将军自重。”
他笑声不屑:“我得到这东西的时候你已在宫里了,可在乎了这么多规矩?”
我仍是没有回头,气氛冷凝一瞬,直至一块玉佩落在我眼前。
那是一块水头很好的白玉,白得无瑕可寻,精雕细琢成了平安莲花,上面系着一根红绳,被他的手指拎着落在我面前,毫无躲避地让我看清每一处雕纹。我只觉胸中一闷,继而周身漾起一阵道不清的悚意与寒凉。
我怔怔地望着那块玉佩,移不开眼睛,听到他清然一笑:“呵,看这个反应,还真是你的?”
确实是我的,我却没想到它还会再出现。当它离开我时,它寄托着我的一个梦;再出现,却不过是再次提醒我,那个梦,碎了。
我把这块平安莲花送出已时隔两年有余,那时大燕与靳倾的战事正紧,到了冬日,宫中下旨命宫女为边关将士缝制棉服。这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每每有战事时几乎都会这么做。于是就有宫女将珠钗首饰缝在棉服中,再附信一封,一并送往边关,如若得此衣的将士发现衣中之物,待得班师回朝,就可交予宫中,寻得此女,赐婚成家。这样的“习俗”不知是何时成的形,但所谓“约定俗成”,日子久了,上至帝王下至平民百姓,对这样的佳话喜闻乐见①。
那年对我来说是个多么巧的契机,彼时我将近及笄之岁,宏晅第一次对我说,要找个合适的时候下旨为我脱籍,再给我找个好人家嫁了。就此我有了八年中最美的一个梦。
我想着,我会带着宫里赐下的嫁妆,穿着孔雀蓝的嫁衣②,随着迎亲的队伍进入夫家,在锦都的街头占尽一时的风光。
而我的夫君,他该是骑着高头大马,有着飒爽的英姿,仅那个身影便能让我相信,他能护我一辈子。
又正好碰上了缝制棉服的事,我想,征战四方保家卫国的英雄,就该是那样的人吧……
那时我想得多么好。
后来,平安莲花没有结果,但宏晅告诉我说,为我寻了个夫家,是刚征战归来的安夷将军。虽没有了那样的结缘,但他竟是位将军,比我想得还要好些。
可这样一桩婚事,终是以那一晚告终。在我日渐习惯身为宫嫔的日子后,这平安莲花却又出现了。
我平复心神,抬眼对上他的目光:“是我的,又如何?”
“我说了,是来物归原主。”他拎了一拎那绳子,我会意地伸出手,他将玉佩搁在了我手心里,一笑,“想知道始末么?”
我手指轻抚着莲花上的花纹,感受着玉佩的温润,颤抖着默然道:“愿闻其详。”
“我看见这玉佩,又看了里面的信,觉得这一场征战真是值得,回了锦都加官进爵必免不了,还能得一位贤妻。”他一边在我面前随意地盘腿坐下,一边笑意微苦地说,“后来,我趁着回锦都禀军情,把那封信呈进宫里,本想也不过是六尚局去寻人。谁知不过一日之后,陛下特地为此召见,告诉我说他认得这姑娘,让我好好打一场胜仗回来,如是这姑娘答应,他就赐婚。”
他定定地看着我,笑说:“陛下还真是顾念你的意思。”
送出那封信时,我就多存了个心眼,所用的并非真名。我想着,如若得此信的人不值得我嫁,信呈回宫中,即便六尚局核对笔迹认为是我,我也可以死咬着不承认,又有宏晅袒护,他不会逼我嫁。宏晅见到那封信时大概也猜到了我这个心思,故而没有直接应下来,也没有让我见他。
“大军凯旋,我位晋征西将军,陛下却告诉我那姑娘到了许嫁的年纪,家里给定了亲事,已要嫁了。既是如此,我也只好作罢,何况我与那姑娘素未谋面,也算不得有什么遗憾。”他边是回忆着边是描述着,又是一笑,“后来我无意中听人说起,从前的御前尚仪晏氏临要嫁人了被陛下召幸,再细一打听原来就是要嫁我……”他摇了摇头,“就算是那时我也没觉得如何。”
我直听得目瞪口呆,滞了半晌才开了口,颤抖不已:“您就是……安夷将军?”
“是。”他一点头,睇着我,“你却不是言安。”
言安,曰安,晏。那就是我在那封信上所署的名字。
他不顾我的反应,自顾自地继续说着:“贺皇次子诞辰的那次宫宴,是我第一次见你,就让我觉得自己没用透了。”
我哑声苦笑:“为何?”
“我居然能够保家卫国却护不了未婚妻。”他眉头微挑,深有自嘲之意,“我在殿中,接受着众人贺我凯旋的话语,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九阶之上本来该为我发妻的人成了别人的妾室。看着她与其他嫔妃周旋、因为身世受尽排挤,却不能以夫君的身份为她说一句话。”他抬起头,面有悲戚的狠意,“我甚至不敢让她现在的夫君知道我知道她是谁。”
原来,竟是这样。怪不得,在宫宴之上,那位明明素未谋面的征西将军会出言我为争辩;怪不得,在大傩那天,他一番坦荡荡的辩解之后,最后一句是将罪责揽在自己身上。
因为我是他未婚却不可能再成婚的妻子。
我微颌首,抹去面上所有的悲意,抿嘴浅浅笑道:“将军,您要成婚了。”
他轻笑不语,我沉缓道:“一些事,我做不了主,将军做不了主,只能由着别人做主,已经过去的,也只好随它去。”
他笑而摇头,轻松的口吻难掩眼底的一抹戾色:“言安,曰安。你可以随遇而安,可夺妻之仇于我,却不可能轻易忘了。”
我心中一震,俄而微笑道:“将军错了,陛下与您,并没有夺妻之仇。”我注目于他,话语坚定,“是你我无缘。宫中为将士缝制棉服的宫女那样多,我却偏偏不肯用真名,这才是开端。命数天定而已,谁也怨不得谁。”我的视线移向旁边小间紧阖的门,续言道,“朵颀公主是个好姑娘,将军既然要娶她,好好待她就是了,旁人皆不值得将军多想,更不需将军去寻什么无端的仇。”我轻轻执起那块玉佩,粲然笑道,“这块佩,还多谢将军归还。这是稀世罕见的好玉,丢了怪可惜的。”
他沉默地看着我,好像是要看清楚我心中的想法一样。少顷,全然不相信地问了一句:“你是这样想?”
“是。”我颌首,“若不然,将军还要如何呢?是让陛下把我赐给将军,还是……将军您要弑君夺位?将军也知您与我并无情分可言,夺妻之仇?晏然不是个物件,我想嫁给谁,是我自己做的主,不由谁去夺。”我凝睇着他,一字字说完这些话,理所当然的口吻。
他半晌无话,我径自站起身,敛起轻搭臂上的帔帛,淡泊道:“若没有别的事,本宫要回去了。”说着再向他浅一福身,“再次恭贺将军成婚。”
我信步离开,不愿多做半刻的停留,却被身后一声低沉的“晏然”唤住,不得不再次停下脚步,生硬道:“本宫自以为已同将军讲清楚了,将军您与本宫不同,本宫已没有家了,也无可惧,将军您总要为家人想一想。”我略一停顿,视线穿过辉晟殿大门,直望向远处的延绵宫宇,一声轻笑,“也正因如此,将军觉得能有何事逼本宫随了陛下呢?本宫在世上无牵无挂,若当真不愿,一死了之。恳请将军不要再寻什么虚无的仇了,一切皆是本宫自愿,将军如觉得受了耻辱,就想个办法取本宫性命,本宫奉陪。”
身后一声沉气之音,他双手相叠肃然向我施了一揖,语气平淡如一池静水,寻不得半分波澜:“臣霍宁,恭送娘娘。”
命不由己,无可强求。我与他都明白。
不管他在意的是被夺妻的耻辱还是对我尚有一份别样的感情在,从此以后他还是要安心做他的骠骑将军,而我仍是大燕后宫的宁容华。
如此而已。
一年前,我也曾对此那样的不甘,迫切地想知道那安夷将军是个怎样的人。今日的我,在听完这许多种种之后,仍是平静地走出辉晟殿,平静地上了步辇,平静地回到簌渊宫。
在我的心里,对此早已掀不起那样凛冽的恨意。
所以,我最后道的那句恭喜,真心实意。我与他本就只有那一纸书信的交集,再无其他,往后的日子,还要各自去过。
我坐在步辇上,回思着方才辉晟殿中的种种,不禁佩服起朵颀。那是怎样的一颗心,可以容得夫君在婚前向从前失之交臂的未婚妻道明一切。
可转念一想,大约也只有这样做吧,让他告诉我一切,交还那玉佩,断去一切念想,然后再与她成婚。
霍宁一定会待她很好,他这样的人,不会让妻子受委屈.
这一年的清明、上巳在同一日,朵颀要在这天行笄礼;我在宫里,也有我要做的事情。
珠兰一早送了青团来,说是冯云安做的。这些日子我时常抽空去看她,也送些衣食去。她渐渐的心情也好了,连带着珠兰也开心。
揭开食盒,里面的碟子中盛着一枚枚绿色圆团,颗颗晶莹,被那白瓷衬着很是诱人。我自己尝了一个,软糯可口,里面的豆沙馅调的也合适,带着艾叶的清香沁人心脾。我向珠兰笑道:“好手艺,替本宫多谢你家娘子。”
珠兰笑盈盈地福身告退,我将盖子阖好,扬声吩咐云溪道:“收好了,晚上等陛下来时再拿出来。”
傍晚时,林晋进来禀道:“娘娘,陛下回宫了,已在成舒殿歇下,今晚大概不会召幸嫔妃了。”
我沉下一口气,放下手中正绣着的那块鹅黄锦帕,徐徐道:“知道了。今儿个没什么胃口,不必传膳了,去拿冯氏送的那青团来。”
片刻工夫,云溪取了那食盒来,搁在案上打开盖子,将瓷盘拿出呈在桌上。我执著刚一碰那青团,便听她轻唤了一声:“娘娘……”
淡睨她一眼,只作不理,架起青团送入口中。
软糯的口感,清甜甘香中夹杂艾草的微苦。味道是很好的味道,但糯米所制的东西到底难免腻口,吃了半枚就放下了筷子,恹恹地蹙了眉头:“撤了吧,吃不下了。”
云溪复将青团撤了去,我倒了杯茶凝神饮着,心底思量着即将发生的事情,快意与惧意参半。
附中逐渐起了一阵阵绞痛,从最初的时有时无逐渐加剧扩散,越痛越明显。我微蹙眉头,饮下一大口茶,温热的茶水未能减缓半分疼痛。
“婉然!”我紧捂小腹忍痛喊了一声,婉然入内一看霎显惊色:“姐姐!姐姐怎么了?”
她扶住我,一叠声地疾呼:“林晋!林晋快出传太医!娘娘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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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0-16 21:27
正文58 057.斩草
大概在太医到来之前,我就已受不住腹中的疼痛昏迷过去。意识迷蒙地醒来,一点点的转回清醒。我没有睁眼,想先侧耳听一下殿中现在都有何人。
没有声响,一只手抚在我额上,好像是袖口蹭在了我的鼻间,带着龙涎香与琥珀的暖香。
“陛下今日祭祖,本就劳累了。太医既说宁容华没事,陛下请先回去歇息吧。”皇后的声音贤惠温柔,温和地劝他先回去安歇。
坐在我身边的人没有走的意思,反道:“梓童先回去吧,这边的事,朕自会处理。”
我幽幽睁开眼,被光亮刺得一恍,抬手挡了一挡,微眯着眼看不真切眼前的人:“陛下?”
向远瞅了瞅,又道:“皇后娘娘……”我神色中满是迷茫,全然不知出了什么事、他们为何会此时在明玉殿,疑惑地四下张望。
宏晅深有怜惜却故作轻松地笑道:“你吃坏了东西,晚上吃什么了?”
我想了一想,回道:“今日胃口不好,没怎么吃东西,就吃了些穆华娘子送来的青团,还不足半个。”
“穆华娘子?”皇后闻言一凛,“容华说的可是欣莹阁的冯氏?”
我点点头:“是。臣妾知她被禁足已久了,可臣妾想着自己到底是一宫主位,总要照顾着些,便时有走动。”语毕一沉,陡然回神,错愕地望向宏晅,“陛下觉得她会害臣妾?”
宏晅未答,叫来婉然,问她:“那青团还有吗?”
婉然福身道:“有,都在小厨房收着。”
“让太医去验!”宏晅轻蹙着眉,婉然连忙应了声“诺”,领着太医往小厨房去了。
殿中无声,我们都静等着他们来回禀结果。
太医回来得很快,向宏晅一揖,道:“陛下,确是那青团中有断肠草①。”
断肠草?!我一阵心惊,竟是这样狠的毒药!心有余悸地望向宏晅,他轻握了握我的手道:“去带冯穆华来。”
冯云安大概是在睡梦中被人叫醒带来的,头发散乱着,衣衫也穿得并不算齐整。她已有一年没面过圣、没离开过欣莹阁了,难得离开,又是这样的事。入殿时,面上难掩惧意,敛身下拜强作镇定:“陛下圣安,皇后娘娘万安,容华娘娘万安。”
我冷睇着她,宏晅淡然道:“自己说吧,怎么回事。”
“陛下,臣妾……臣妾没害容华娘娘。”她低低伏着,神色慌乱地解释着,“臣妾被禁足一年多了,只有容华娘娘来看过臣妾,臣妾怎么会去害她……那青团是臣妾做的,但是……”她几欲哭出来,重重一叩首道,“求陛下明鉴。”
宏晅不语,皇后冷声地开了口:“当初的事,也是大罪一条。本宫心存疑惑才没有赐你一死,你竟还不知悔改。”
“不是的娘娘……”冯云安不敢抬眼连连摇头,“当初的事臣妾是冤枉的……宫闱禁地,臣妾岂敢行那魇胜之事……”
原是为了这个被禁足。这样说来,就算罪名并未坐实,皇后不杀她也实在是开恩了。
我尚未从中毒后的虚弱中缓过来,淡瞧着她,寒意森森道:“本宫只吃了你送来的青团,若不是你害我,还能是谁?”我说着扭过头去,看着床栏上的雕镂一声冷笑,“也真麻烦你被禁着足还要去搞那断肠草。”
“容华娘娘……臣妾……”这是让她百口莫辩的事,如不是她害我,总不能是谁有意去陷害她。失宠已久,她根本没有让别人大费周章去陷害的价值。
帝后没有命免礼,她只能一直跪着,珠兰随在她身侧也一直跪着,稚气未脱的脸上充满惊恐,嘴唇翕动着想要替她解释。我又睨了她一眼,方道:“本宫也不想冤枉了你。珠兰,你送青团来时,可有旁人动过么?”
珠兰见突然问到自己,怔了一怔,颓然摇头:“没有。但……娘子不会害您……”她说着面上突然一变,“绝不会是娘子!奴婢肯定!”
听她如此说,皇后斥道:“关乎宁容华性命的事,岂是你担保得了的!”
珠兰一叩首,道:“容华娘娘,不是奴婢为娘子辩驳,可早上奴婢来送青团时,您已用了一个。若是娘子下的毒,您吃完那个青团时就已经毒发了,奴婢可没有再将青团拎回去下毒啊……”
她显是紧张,一字字都打着颤,却还是竭力地说完了。宏晅神色一缓,看向我:“是这样吗?”
我恍然点头:“是。臣妾白日里就吃过那青团,没有半分不适。”
我思虑片刻,叫来云溪,问她将青团交给谁收了。
云溪回说:“今日是阿茗在小厨房当值,交给她看管的。”
我心中一动:“传她来。”
阿茗一进殿便是与纪穆华适才不同的神情,同样是惊慌恐惧,她却多了心虚。宏晅在瞧见她神色的那一瞬就显出了了然,挥了挥手,吩咐道:“交宫正司审。”
阿茗的面色登时煞白如纸,瘫在门槛前被宦官拖走。宫正司自有办法让她说出该说的话,甚至不会给她自尽的机会。有怡然在,她不会允许这件事不了了之。
这一切,比我想象的还要顺。
我服下解毒的汤药,在宏晅怀中睡去。中毒带来的虚弱使我睡得很沉很久,醒时他已不在,婉然禀说:“皇后娘娘吩咐了,让姐姐好好休息,今儿个不必去晨省了,我就没有叫姐姐起床。”
我点点头,坐起身淡淡问她:“宫正司有结果没有?”
“还没有,不过听说今天早上,怡然姐姐亲自去了。”
有宫正坐镇,底下的人更加不敢懈怠,这件事离了结,大概也不远了。我眺了眼窗外,微微一笑:“今日阳光真好,去请三位娘子来坐坐。”
她们都听说了我中毒的事,入殿时神色各异,我不理会她们的惊意,悠然地同她们闲谈,她们也只好微笑以对。我的视线多半时候都停留在睦才人身上,她今日穿了一袭淡紫色齐胸襦裙,面上缀着殷红的眉心花钿,持着一方帕子轻掩着嘴道:“臣妾听说昨晚的事,真是后怕得紧。臣妾等对那冯穆华都是避之不及,唯有娘娘宅心仁厚对她照顾有加,她竟对娘娘下此毒手……”
我微微仰首笑意清然:“睦姐姐道听途说了,那事并非冯穆华所为,是有人在她将青团送到后动了手脚。索性本宫早上吃了一个,才不至于冤枉了她。”我凝睇着她,蕴起一缕笑意若有似无,“着手下毒的阿茗昨夜就交予宫正司审了,姐姐觉得如何呢?”
来不及欣赏她面上倏尔腾起的恐慌,遥遥瞧见几名宦官从簌渊宫门口直奔明玉殿来,不觉笑意更深,望着那边道:“姐姐你瞧,这是有定论了吧?”
是郑褚带着几名宦官亲自来了,入殿一揖,向我道:“容华娘娘万安,臣来知会娘娘一声,昨夜的事,查清了。”
我端端坐着,睨了睦才人一眼,莞尔道:“哦?大人不妨细说说。”
“宫女阿茗已被陛下下旨杖毙,至于主使……”他抬了抬眼,从身后的小黄门手中取过那卷明黄色的卷轴,我们一见,皆忙不迭地离席下拜,“上谕,睦才人张氏,毒害宫中主位、诬陷宫嫔,罪无可恕,着即赐死。钦此。”
他略显尖细的语调,抑扬顿挫地读完旨意,张安骅的身子猛地挺直,双眸无神的四下张望着,好像失了魂。
我站起身,面不改色地朝郑褚一福:“有劳大人跑这一趟。”
他拱了拱手:“娘娘好生调养。这张氏,臣先带走了,以免脏了娘娘的簌渊宫。”
“多谢大人。”我盈盈一笑,又道,“毒害宫中主位这罪名不假,却不知圣旨中那句‘诬陷宫嫔’从何而来?”
郑褚笑揖道:“那阿茗重刑之下招出前年陷害冯穆华设巫蛊一事,陛下已下旨解了禁,位晋琼章以示安抚。”
良美人面露喜色:“哟,这样的好事,一会儿要向冯姐姐道喜去。”
郑褚再一揖:“臣先行告退。”
这是我第几次听到嫔妃如此凄厉绝望的呼喊了?那个淡紫色的身影挣扎着被宦官拖走,不时地喊着“陛下恕罪”“容华娘娘恕罪”。宏晅远在成舒殿,他是听不到的;我听得真真切切,却不会为她做什么。
她罪有应得,哪怕是我设了计,她是确确实实想杀我的。
其心可诛。
昨天,我明明知道宏晅不会来簌渊宫,因为每年都是如此,清明祭典之后,他都是回成舒殿独自歇下,不会召幸嫔妃。
可我告诉云溪“收好了,晚上等陛下来时再拿出来”。
我知道阿茗是张安骅安插|进明玉殿的,因此有意向她透露过,我要与冯琼章联手除掉张安骅。
张安骅不会坐以待毙,如果没有我做靠山的冯琼章无法东山再起,她就会先除掉我。
所以她让阿茗在青团中下了毒,不是为了直接杀我,是为了让宏晅中毒。戕害龙体,我只能是一死。
她也不会让这件事的收尾是处死冯琼章那样简单的。珠兰印证了我的想法。如果是宏晅中毒,她同样会说出昨夜那番话——或者,自会有别人来说那番话。我在白日里吃过那青团,相安无事,冯琼章没有下毒。
那么,毒就是我下的了,是我要弑君。
张安骅的这一切布置,大概是从仍在被禁足的冯琼章着珠兰去寻艾草、豆沙、糯米等物时就已经在准备了。我有了防备,却不说,我等着她的计划慢慢进行。
然后,代替宏晅吃下那一口为他而备的青团,就是反败为胜的计策。
她只是要我背上弑君的罪名,不是要宏晅真正死去,毒量的控制,必定精准。
我根本不用担心会死。
之后,只要一步步推进,让珠兰洗脱冯琼章的嫌疑,再审阿茗,张安骅逃不过的。
我仔细思考过,没有任何漏洞,如果珠兰一时失措不说那话,婉然就会“提醒”我。
总之这一切,都是为了要张安骅的命,让她一步一步地设下圈套自己要自己的命.
簌渊宫的局势在一夜之间翻覆。原本尚算得宠的睦才人被下旨赐死,禁足一年有余、几乎被人遗忘的冯云安却忽然位晋一例。
她搬去了浣怡轩居住,那是前不久刚修缮过的一处宫室,一切都是崭新的,比欣莹阁要强得多了。
我去向她道喜时,她正在院子里悠闲地扎着一只风筝,一根根竹条与棉线在她手中飞转着成型,很就快成了一个框架。我看着她扎完,才笑道:“冯姐姐好巧的手。我宫里的云溪是最善扎风筝的,也比不过姐姐。”
冯云安站起身,珠兰和她一同行了礼,口道:“容华娘娘万福。”
她气色好了许多,白底杏黄衣缘的对襟上襦配着浅黄、浅绿交错的齐腰间色裙,整个人看起来神清气爽,让我不由得想起两年前选家人子时的她。
我与她一起在石桌旁落了座,珠兰又喜滋滋地一福身,道:“奴婢沏茶去。”
珠兰瞧着也和从前大不同了,一张小脸上总带着笑,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我拍一拍冯云安的手,缓缓对她说:“姐姐劫后逢生,日后定是大富大贵的。经了这次,姐姐也该知道谁是对姐姐忠心的,切莫对那真心相待的人发无名火了。”
“珠兰她……”冯云安一哂笑,“之前是臣妾心中烦乱又没处发火,确是委屈了她不少。如今既然得以脱困,再不会亏待她了。那天还多谢娘娘护她,若不然,臣妾是更加对不起她了。”
正说着,珠兰和另一名宫娥一道端了茶来,分别奉于我与冯云安,浅施了一礼又各自退下。我碰了碰那茶盏,觉得犹是偏热,也不多计较这些,只莞尔向她道:“姐姐的仇也算报了,这让本宫不痛快的人也没了。往后在簌渊宫,要互相扶持的地方还多,还望姐姐能与我同心,莫让旁人看了笑话去。”
她颌首浅笑:“臣妾被禁足这么久也只得忍下,远没有娘娘这般一举能除掉张氏又能为臣妾洗脱罪名的魄力,可臣妾也知道,她当初害臣妾兴许也并非她自己的意思,日后臣妾想活着,也还要仰仗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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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0-16 21:27
正文59 058.回家
珠兰这样的忠心,我以为冯云安日后待她好、让她在身边做个得力助手。却没想到在她要在春末放宫女出宫时,放珠兰出宫。
“她当年是为了家中生计才卖身冯府的,这些年靠着她,家里的日子也好了。我又另给了她一笔钱,让她好好去过自己的日子就是了,再过两年到了嫁龄,也能嫁个好夫家。”冯云安这样说。
我笑了笑说她心善,又提醒道:“但姐姐还需问问她自己的意思才是。毕竟回家后虽是自在,却到底不是宫中或是冯府这般锦衣玉食。”
“我问过她了,她想回去。”冯云安浅淡而笑着摇一摇头,视线投向浣怡轩的院墙,好像能透过重重宫墙看到外面一般,“宫中的锦衣玉食,却不是人过的。臣妾进宫的时候,亦有大志,我也想一步步走到二十七世妇、九嫔,甚至是四妃、三夫人。”她的目光转向我,仍带着吟吟的笑意,温和却又落寞,“可后来呢?那些事情让我措手不及,也让我知道,这后宫不是冯府,我在这里,不可能是众星捧月。”
多少家人子初入宫闱时是同她一般的想法,因为她们多是世家之女,无论嫡出还是庶出,到底是一家的小姐。更有一些因着容貌或是才气出众,家中自小便格外重视,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送入宫中。她们所期盼的是在宫中艳压群芳,不知道的是其中的尔虞我诈。多少人,就栽在这眼高手低上。
宫中到底不是家里,许多错处,如是在家里,长辈兴许斥责两句也就罢了。宫中,却是要按宫规办事的。
我见过了太多的例子,从尚仪局到后宫。
这大概是我唯一感念自身遭遇的地方。若晏家此时尚存,身为嫡长女,我大概还是要入宫的,却未必能早早明白这些.
将和珠兰一起离宫的,还有荷韵。她那天虽伤得重,但所幸没落下病根。我和语歆各自送了份银两给她,已够寻常人家过上几十年了。至于她这些年在宫中得的赏赐,因着宫中之物不得擅自带出皇宫故而只得留下,后来语歆来明玉殿问安之时,碰巧宏晅在,我见她带着荷韵,想起荷韵曾在御前服侍过些时日,就趁此求宏晅准她带这些年所得的赏赐一起走。
宫女离宫的那天,我立于广盛殿前的长阶之上,俯视着远处的宫门。隔得太远,又有前面的辉晟殿挡着,只能断断续续的看见那些服饰颜色各异的女子走出一道又一道的宫门。
肩上一暖,略偏头,是他搂住了我。他眺着宫门处那一片色彩斑斓,神色淡淡地问我:“你想出宫?”
我没有去猜测他这不辨喜怒的口吻下究竟蕴含着怎样的意思,随着他的视线再度望过去,诚然点了点头:“是,臣妾想家。”
他沉了良久:“快十年了。”
“是,臣妾离开晏家,快十年了。”十年,晏府的大门,我一步也没再进去过。我轻靠在他肩头,又道,“不止是想晏家,还有太子府。”
这也并非谎话。晏家没落之后,我在太子府住了那么久,数算起来,我在晏家住了七年,在太子府住了六年,那里对我,同样是个家。在那里我认识了他,在那里我学了琴棋书画,在那里,我成了晏然……
仔细想来,我在皇宫里也快四年了,还要再住上一辈子,却难把这里当家来看。这是一种很奇怪的隔阂,我也说不清因由。若论起来,在太子府时,他与我是主仆,如今是夫君与妾室。可这皇宫,我夫君的皇宫,永远带着一股威严的陌生感,时时压抑着我,压抑着宫里的每一个人。
“今年去梧洵避暑。”他的语气平静飘渺,“去之前,挑个日子你回去看看吧。”
“陛下?”我惊诧得离开他的肩头,抬头望着他。嫔妃无故不得出宫,虽然时有省亲,但晏家已不在,我显然不能是去“省亲”。毫无名目,我怎么能离宫?
他笑了笑:“朕陪你去。”.
宏晅挑的时间竟是在晚上,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宫、天亮前回宫倒是能避开旁人的闲言碎语,可是……我被他牵着手一路走下长阶,讷讷道:“陛下,城里有宵禁……”
按律,日落前七刻,锦都城里东西两市的锣声敲三百下,宵禁就开始了①。店铺关门、百姓各自回家,城中街道上皆有巡逻。虽然他被捉到了绝对没什么大事,可天子犯宵禁在城中被抓这话传出去到底不怎么好听……
他侧首横了我一眼,转回头去没说话。
他没带旁人,只有郑褚和怡然随着,我也只带了婉然。太子府在皇城之内,自他继位后一直空着,却一直打扫得干干净净。我进门后见四下都空荡荡的,却一切如旧,熟悉的气息萦绕心头,一时百感交集。
我穿过正厅、走过花园、走过一间间屋子,最后,在自己从前的房中停下。
这就是我住了六年的地方。家具都还在,连位置也没挪过,只是略有些显旧,也少了些人气儿。我在妆台前坐下,心中五味杂陈地去看这面熟悉的镜子映出的自己的面容,他在我身后一笑:“我第一次到你房间看你的时候,你就伏在这妆台上,哭得无知无觉。”
我哑然。那是将近十年前的事情了,是我入府的第二天。那会儿爹娘刚去不久,兄长又被流放,我虽然在太子府得以安身,但安静时总是难免去想这些。越想越伤心,越想越难过,加上那天白日里又因为戴孝的事被他斥了两句,晚上无人时就趴在妆台上大哭一场。
谁知,又被他撞个正着。
行礼问安,他问我怎么了,我低头应说没事,然后,被比我高近乎两头的他架着胳膊一把抱起来:“没事就不许哭了。”
时隔多年,忽然被提及此事,我禁不住地笑了。他又说:“第二天进宫去见母后,两只眼睛都肿着。”
我趴在妆台上红着脸不肯抬头,想着往事就莫名地忍不住一直笑,明知他就不作声地在后头看着还是停不住。觉出他的双手搭在我的肩上传来一阵温暖,抬起头仍是敛不去的笑意。他俯□来,下巴抵在我额上:“别傻笑了,趁着时间还宽裕,还可以去晏府走一趟。”
我们回到马车上,郑褚亲自驾着车,怡然婉然坐在两侧,我倚在他怀中不住地抬眼瞧他。他耸了耸眉,笑问:“看什么呢?”
我摇摇头,答非所问:“日子过得好快。”
“嗯……刚见到你的时候,你才……”他一本正经地抬着手在空中比划着高度,被我伸手一拽衣袖拉了下来:“臣妾说的不是这个!”
他忍俊不禁地一声笑,低首在我额上一吻:“要走上一会儿,你可以先睡一睡。”
我依言闭了眼,把他的胳膊抱在怀里,他的食指在我下颌上一划:“这是小时候喜欢抱着枕头睡觉落下的毛病么?”
“……”
马车行出含光门,向西行去。我的家在延康坊里,按大燕的规矩,各户人家的大门只能朝坊内开,唯有三品以上的官员府邸才可向主街设门。马车停下,是延康坊东侧,离坊门还有数仗距离,我抬头看看眼前这扇久违的大门,门匾上两个几乎已辨不出的字:晏府。
一别数年,我心里知道如今的晏府会是如何的模样,可亲眼所见这落败的门楣,心底还是一阵阵无法言喻的刺痛。朱漆凋零,砖瓦残破,这是我的家。
我在门口驻足良久,一步也挪不动,他一搂我的肩头,温声道:“进去吧。”
我颌首,随着他一起走上门前的台阶。
郑褚去推门,久未开启的大门“吱呀”一响,尘土扑簌簌地落下来。我一声轻咳,被他抬起衣袖挡在怀里,提步入门。他挥手让刚欲跟上来的三人等在外面。
家中大门至前厅的这一处空地很大,我记得小时候经常看见父亲下朝后在这块地方踱来踱去地想着事情。我问过母亲,父亲每天都在想什么,母亲摸着我的丫髻告诉我说:“大燕的大事,说了你也不明白。”
在晏家落罪后,我曾一度疑惑过,父亲连大燕的大事都可以去想,为什么晏家还是会落到如此境地。
现在这一块空地一如旧年,可不远处那墙壁斑驳的前厅,还是在分明地告诉我:不是当年了。
我忽然产生了一股说不清的感觉,引着我步履极快地往前走,绕过前厅,直接到了书房的门前。
父亲是在这里被赐死的。我看着他们端着鸩酒、匕首、白绫进去的,却不知道父亲选了哪一样。紧接着母亲就殉了。
我站在门外,门近得几乎能碰上我的鼻尖,却几次伸出手又放下。小时候,要进这扇门,我是从来不需要犹豫的。无论有什么事情要找父亲,推门进去就是了。
宏晅在旁看着我,许是瞧出了些端倪,问我:“怎么了?”
“这是父亲的书房。”我低头,忍着泪意,“父亲是在这里走的。”
他闻言一颌首,慰道:“那就不要打扰他安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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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60 059.武侯
我点点头,退回至阶下,面朝着房门重重地拜了三拜:“父亲,芷宸不孝,过了这么多年才得以回来看您。阿宸得赵伯伯照顾、又得陛下关怀,一切都好,只求您在天之灵庇佑兄妹平安。”
宏晅静默地看着,我说完又一拜,敛裙起身。他就势搀了我一把,深深地凝望书房一眼,向我道:“走吧。”
漫无目的地在空荡荡的晏府里逛着,我的目光缓缓划过夜幕中这熟悉的一切,他在旁边也并不做声,我们就这样从晏府的东头走到了西头,另一扇大门出现在眼前。他忽而停下脚步,我也停下来望向他。黑暗中,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看出月光勾勒出的那个好看的轮廓:“很少听你说起你兄妹的事。”
我一怔:“嗯。”
“说说吧,朕想听听。”他说着上前推开了门,外面就是延康坊的街道,夜色中,他的声音带着笑意,“顺便四处走走。”
坊内宵禁虽不如主道上那样严格,各坊也都会有酒肆客栈开个通宵,却不意味着坊内住户可以三更半夜四下走动。这里倒是没有金吾卫巡街,可仍有武侯四处监管。我犹豫了一番,道:“陛下,延康坊内住了多位大人,您小心……被纠劾……”
“纠劾?”他不屑地轻声一笑,过来揽住我,踏出了大门。一边潇潇洒洒地走在巷子里一边念叨着,“朕带爱妃犯宵禁来了,静候众卿纠劾。”
我很是忐忑,锁在他怀里不住地四下张望着是否有人过来。武侯巡逻,碰上犯宵禁、又不是坊中住户的,经常打一顿了事。抬头去看他带笑的侧脸,不禁去想……他若是明早鼻青脸肿地去上朝,我估计离冷宫也就不远了。
“说说你兄妹的事。”他说。
“嗯……”我定了定神,道,“兄长叫宇凌,长臣妾四岁,两个妹妹芷寒和芷容,芷容比臣妾小三岁。芷寒只小一岁不到,是庶出。”
“其他的呢?”他又问。
“什么其他的?”
“知道他们现在在哪儿吗?”
我轻叹摇头:“不知道,只知道兄长是充军了。两个妹妹的去处,我半点不知。”
“什么人!”一声断喝,我一悚,他停住脚步转过身去。迎面而来的几人穿着同样的裋褐,看来是坊内的武侯。
他们在离我们几步远的地方停下,重复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不知道宵禁吗!”
宏晅拱了拱手:“在下来拜访一位旧友,迷了路。”
“迷路?”为首的武侯挑了眉头,“宵禁都两个多时辰了,迷路?我看你是有意违禁!”
“是否有意未尽,待我找到那位旧友一问就知道了。”他淡淡一笑,“可否有劳诸位先带我去找他?”
“半夜出门,非奸即盗!”那武侯大大咧咧地吩咐手下,“先抓他们走,审了再说!天子脚下出了什么岔子我们可担不起这罪名!”
眼看着就要被绑了,他仍是笑意温和:“这位小兄,容在下多一句嘴。天子脚下出了岔子各位担不起罪名,可在下那位旧友,诸位也未必得罪得起。”
几人一怔,犹是那人问道:“你朋友是什么人?”
我也望着他,不知他指的是谁。他和颜笑道:“骠骑将军,霍宁。可是住在这延康坊么?”
“霍将军?”那武侯吸了口凉气,打量我们一番,“这可说笑不得,扰了霍将军清净你们担待得起吗?”
宏晅点点头,露出了然神色,抬了抬手道:“不然诸位还是先绑了我去,让内子去将军府打个招呼?”
“陛……”我想要出言劝阻,被他在肩上一按噤了声,那几个武侯思量再三,大抵还是觉得得罪不起骠骑将军,带着我们往将军府的方向去了。叩了叩门,来开门的是个家丁模样的人,睡眼惺忪地问他何事。
那武侯回过身来问宏晅:“你叫什么名字?”
宏晅一壁摘下扳指随手掷给那家丁,一壁朗朗道:“有劳转告将军,旧友淮之来访。”
淮之,那是他的表字。
“这……”那家丁接过扳指愣了一愣,方道,“您稍等,我去禀一声。”
霍宁随着家丁匆匆赶来,神色颇为复杂地打量了门口几人一番,笑意勉强:“淮之……兄……”
宏晅一揖,笑意清朗:“与内子在途中耽搁了些时候,入坊又迷了路,深夜造访,将军海涵。”
霍宁向门边退了一步:“淮之兄里边请。”
武侯一见确实认识,也就不愿在多惹麻烦,各自散去。宏晅笑睇着我向内一引:“娘子先请。”
“……”我羞赧地红着脸瞪他一眼,未作推辞地提步就进去了。
家丁重新关好府门,宏晅径自步入前厅,主位落座,我亦在他身侧坐下来,霍宁一丝不苟地行了君臣大礼:“臣霍宁,叩见陛下。”
“免了,本无意此时打扰。”宏晅颌首一笑,“谁知让武侯撞个正着。”
霍宁起身在侧座上坐下,目光在我与宏晅间一扫,不解地问道:“陛下为何此时在延康坊?”
宏晅视线向我一递:“陪她回家看看。”
霍宁微有一愣:“晏府?”
我点一点头:“是,本宫已经十年没有回去过了。”我转向宏晅,自眼底沁出如水的温柔,“也跟了陛下十年了。”
虽说君心难测,可毕竟跟了宏晅这么久,他的所思所想我总是知道个大概。霍宁的心思我就不知道了,他成婚前专程安排将那平安莲花交还与我,显有不甘之意。纵我知一切已成定局,他也做不了什么,仍不免心中生忧。这样的事,只有我亲手来断他那些不该有的念想。
当着外人的面,宏晅并未有何表达,只回视我的双眸中浸满了分明的情愫。我不动声色地以余光瞥着霍宁,他神色如常地低头喝了口茶,放下茶盏沉默未语。俄而带着笑缓缓道:“陛下,已近四更,陛下如再不回宫,大概是要和入宫上朝的各位大人碰上了。”
我亦道:“是该回去了,臣妾还续去长秋宫晨省呢。郑大人他们也还在坊外候着。”
离开将军府,仍是回到晏府,从西穿到东,回到来时的那一处大门。怡然和婉然见我们出来,下车一福。郑褚揖道:“陛下,回宫?”
“回宫。”宏晅吩咐了一声,伸手扶我先上了车,自己才一步迈上。郑褚一声高喝,车底传来辘辘轮声,越来越快。我掀开帘子,看着那扇大门离我越来越远,本就已不清晰的“晏府”二字,很快就瞧不见了。
“别难过,日后还有机会回来的。”宏晅握了握我放在膝上的手。
我放下帘子,柔柔一笑间透着酸楚:“回不回来也不碍事了,物是人非,这里已不是从前的家了。”我说着有了泪意,抬眼望着他,喃喃道,“父母早去了,兄妹多年未见,如今能给臣妾一个家的,只有夫君了。”
“晏然……”他怜惜地一叹,拇指拂去我面颊上初流下的泪水,有力地将我涌入怀中,在我耳边传来的话语是毋庸置疑的坚定,“我贺兰宏晅必尽全力护你。”.
我们在坊内借霍宁避过了武侯,怡然他们在坊外却未能避过金吾卫。大约是金吾卫瞧出了驾车之人是郑褚故而未加刁难,但就此也猜出了乘车之人,这事到底还是不胫而走,没有牵涉到我,早朝时众臣却难免要就“天子半夜出宫”一事说道说道。
整件事情从郑褚传到怡然,最后传到我耳朵里。据说经过大抵如此:卯时,宏晅按时去了早朝,今儿个第一个开口的竟是礼部尚书。礼部尚书吴允是个刻板的老臣,也难怪他会格外在意这样的事,出言第一句便是:“臣听闻坊中传言,说陛下车架昨夜在延康坊外停了许久……”
“是,朕昨夜出宫了。”宏晅坦荡荡地接下了话,目光一扫殿中一众朝臣朗声说道,“看不顺眼的上本纠劾。”
朝臣们就哑了言,估计想要纠劾的大有人在,却没人敢承认自己看皇帝“不顺眼”。
无人作答,他看向吴允,颇有歉意:“无意打了吴大人的岔,大人继续说。”
“臣……”吴允怔了一怔,有些回不过神地四下看了看,讪讪道,“臣说完了……”
昨夜看他的样子是不惧群臣纠劾,却没想到是用这样的法子去堵群臣的嘴。
我听婉然声情并茂地描述完,已笑得停不住。他踏进明玉殿,大概正好听见最后两句,促狭一笑:“再敢背后调侃朕,下回就跟大臣们说‘朕带爱妃回娘家去了,看不顺眼的上本纠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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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0-16 21:28
正文61 060.梧洵
五月中,帝下旨前往梧洵行宫避暑。
这是我第一次去梧洵,却有着分外复杂的心绪。我怀中这个刚满周岁的小小婴孩,他的母亲,家在梧洵,她在梧洵行宫做过事,也是在这里得了圣眷,封了采女。
她曾对我说过,上元、中秋时,行宫中的宫女可以回家住上两日,她们每年中最盼的也就是那两日。可她从此,回不去了。
我知道在她死后,宏晅亲自下旨给了她父亲一个闲职,算是个安慰;又为她追封妃位,如果有朝一日元沂登基,她还可以追谥为后。
可她在乎的,大概并不是这些吧。她那么想念梧洵,却回不来;她临死前还说过,“陛下他……我到底是在他心里没有分量的”,她到底是不甘,是有怨,他却不会知道……
我被万千思绪扰得想出了神,没注意到宏晅的神色,他大概已经看了我许久了,伸手在我眼前晃了一晃:“在想什么?”
我将视线从车窗外的风景上拉回,神色黯淡:“没什么,只是想到这里是愉妃姐姐的故乡。”
宏晅闻言慨然:“朕听她说起过。”他伸臂环住我,宽慰道,“这么久了,你也不要总为此伤神了,愉妃的仇……朕会报。”
我把元沂交给乳母,靠在他怀里,幽幽地道:“现在想来,下毒的人真是好狠的心,一面能取愉妃姐姐性命不说,还能给臣妾安个死罪。若那日陛下没有来臣妾宫中,臣妾只怕百口莫辩。”
“朕知道你不会做那样的事,就算证据确凿,朕也定为你脱罪。”他诚恳之语含着丝丝冷意,“谁要动你,最好是先废了朕这个皇帝。”
他果然是知道的,这其中的一切他都是知道的,他知道愉妃是被人所害、知道那人存了怎样的心思,也知道那人是谁。依他的性子,忍,不过是为了日后一举除之……
如今的姜家,在朝堂之上,该是怎样的步履维艰啊……
“陛下,瑶妃娘娘求见。”郑褚的声音自车外传来。我面上一冷,我与瑶妃的不合,已然六宫皆知了,只在他面前不曾表露过,但我与她明里暗里的较真,不知他是否有所察觉。就如这次避暑,我请旨簌渊宫阖宫前往,宏晅准了;第二日,瑶妃也请旨映瑶宫阖宫前往,他同样也准了。
瑶妃掀起帘子进来,我犹自倚在他怀中,慵懒地娇声道了一句:“臣妾先告退了。”
瑶妃缓了口气,维持着笑意向我颌一颌首:“宁妹妹慢走。”
我下了马车,搭上婉然的手:“几时能到行宫?”
“一刻后再启程,傍晚定是能到了。”婉然低眉道,“林晋问过郑大人了,姐姐住永桦轩,离明正殿最近。”
我点头:“很好。谢过了么?”
婉然应道:“自然,送了新得的小叶紫檀念珠去。”
我凝眉不悦道:“礼太薄了。再备份礼,让林晋去知会一声,晚上我亲自去拜访。”
“姐姐不必去了。”婉然扶着我上了自己的马车,垂首笑道,“我们备的不止这些,又是我和林晋一起去送的。可郑大人执意不肯收,我们劝也劝不动,最后没办法了,他才收了那念珠。郑大人说和姐姐也算得旧相识了,有什么能帮衬的地方他自会尽力,姐姐不用太上心。”
我听罢感慨一叹:“郑大人是个厚道人。”
我并不是刚知道这些,从我到太子府开始,大事小情上,他就帮过我不少。可也正因如此,如今作了宫嫔,我才更不愿平白给他添麻烦。何况怡然在御前,也还需要他多加照顾。
婉然取了冰碗来给我,不足巴掌大的小瓷碗,里面也只有两三口的分量。这当然是拜宏晅所赐,他怕我贪凉再伤了身子,一道旨意下去,呈到我面前的冰碗就都是这般的小尺寸了。
我把小碗托在手里,一阵阵凉意从掌心蹿过手臂,取瓷匙舀了一勺送入口中,甜丝丝的味道带来一身的凉爽。我随口询问婉然簌渊宫三人的情况,婉然道:“荷瑶章时时去找冯琼章,良美人这两日有些重了暑气,恹恹地不愿见人荷瑶章也送过些避暑的东西。”
“语歆这丫头……”我轻一哂,“随她吧,不过让云溪去告诉她一声,东跑西跑的小心让自己中了暑。”
婉然一福身道:“诺。看姐姐这几日胃口又不怎么好了,是不是请太医来一趟?”
“到行宫再说吧。”我蹙了蹙眉头,闲闲地拨弄着玉质戒指,“让沈太医来就好。”.
傍晚时终于到了行宫,在永桦轩安顿下来吩咐传膳。一路颠簸,难免胃口不佳,简单的吃了几口就让他们撤了去。语歆喜滋滋地来找我,笑眯眯地一福说:“这里就是比宫里强,风景好些,规矩也松得多了。”
我嗔笑着白她一眼:“风景好些只是个说辞,你啊,主要是喜欢这里规矩少。”
她笑一笑:“被姐姐瞧出来了。”
元沂正学着走路,乳母在旁边护着,他和语歆也熟了,见她进来着急得要跑过去。语歆低头一瞧,迎上去两步把他抱了起来,笑道:“这么急,这是想我了?”
元沂搂着她的脖子笑着,含糊不清地叫了一声:“荷母妃。”
语歆一讶:“呀,这是头一回叫我呢。”
我走过去刮一刮元沂白嫩的鼻尖,笑说:“他啊,这些日子明显话越来越多了,那天在成舒殿,他坐在陛下膝上,父子俩聊了半个时辰,我在旁边愣是没听懂几句。”
语歆吐了吐舌头,又问:“那陛下听懂了?”
“……我估计也没听懂几句。”
语歆“嗤”地一笑:“那只能说陛下好耐性。”
和语歆闲说了几句,红药禀道沈太医来了。沈循入内一揖:“宁容华娘娘安,荷瑶章娘子安。”
语歆前福身还了一礼:“父亲。”
我亦颌了颌首道:“这么晚了,又一路劳顿,有劳大人跑一趟。”
沈循又一揖:“不敢当。不知娘娘如何不适?”
我哑声一笑:“老毛病了,就是每年夏季都有的那些反应。食欲不振这些小事我本也不当回事,又不愿让陛下忧心。”
沈循了然:“娘娘请坐,待臣为娘娘搭脉。”
我落了座,也请语歆坐下,沈循搭脉沉吟半晌,沉缓道:“娘娘可有别的不适?”
我想了一想,摇头说:“没有了,实际上食欲不振也不如往年那样严重。怎么,大人是觉得有什么问题?”
沈循点了点头,笑道:“并没有,只是觉得娘娘脉象较往日稍有不同,臣需得为娘娘改一改方子。”
我抿唇而笑:“多谢大人。大人,这样的小毛病,日后可会有别的麻烦么?”
沈循躬身答说:“娘娘,没有什么病是小病。但凡是病,总要用心去医,如若不然,日后发展得如何,臣也说不准。臣听陛下说,娘娘对自己的身子从来不上心,娘娘今后万不可如此。”
我一愣:“陛下和你说过?”
“是,陛下常问起娘娘的情况,臣也如实回禀了。陛下都如此用心,娘娘您千万保重。”
宏晅从未提起过他对我有这样的关心,我也不会去想这些。因为我在御前服侍了许久,我看到的是每每有嫔妃身体不适,他会去问上两句,赐下些东西,也就罢了,倒从未见过他着意去向太医问谁的情况。
他对我,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沈循告了退,语歆也露了乏意,打了个哈欠道:“臣妾也告退了,姐姐早点歇着。”
我点点头,她又向坐在一旁吃着糕点的元沂一笑,道:“荷母妃走了。”
元沂吃糕点吃得颇为专注,没抽出工夫理她,她就瘪了嘴,可怜兮兮地望着我。我被她的神情逗得一笑:“还好意思让元沂叫你一声母妃?自己都跟小孩子似的。”
她仍是瘪着嘴,不依不饶,我只好去哄元沂,拿下他手中的那块凤梨酥,指着语歆温声道:“你荷母妃要走了,跟荷母妃说慢走。”
元沂抬头眨着眼睛看看她,没有说话,伸着小手又要去够碟子里其他的点心。我无奈地将碟子拉开,再度道:“快,跟荷母妃说慢走,不然不给你吃。”
元沂登时泪汪汪的,小牙咬着下唇扯了扯,仰头不情不愿地朝着语歆说:“荷母妃慢走……”
语歆俯身摸摸他的头,心满意足地走了,我把点心搁回元沂面前,他却不想吃了。伸出胳膊向着我:“母妃抱!”
我避开他的手,直接将手伸到他腋下将他抱起来,嗔笑道:“满手的点心渣不许碰我!”他歪了歪脑袋,看看自己的手,咧嘴冲我一笑,一只小手就捂在了我脸上。
好一股浓郁的枣香……
我拨开他的手,忍住笑板着脸道:“这孩子,非得找你父皇告你一状不可!”
“怎么一来就赶上你有状要告?行,说说看。”宏晅带着笑走进房中,停在我面前定了定神,眉心情皱,“你这是……刚吃完点心?”他手在我面上一抚而过,伸回到眼前仔细地辨了辨,“还是酥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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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0-16 21:28
正文62 061.茶话
我又好气又好笑地瞪着他,咬牙切齿地说道:“说的就是这个!刚被他蹭了一脸的点心渣,陛下就又来说笑,这么父子连心地欺负臣妾一个!”
他面容一肃,投来一个悲悯的眼神,继而径自从我手中接过元沂放在席上,蹲□子一本正经地道:“日后不许抹你母妃一脸点心渣,她这样的美人儿必须干干净净的,知道吗?”
元沂认真地重重点头答应。
我“嗤”地一笑,忍了回去,他回过头瞧一瞧我,转回脸去继续道:“不许欺负她,只有父皇能欺负你母妃,知道吗?”
元沂又认真地重重点头答应了。我听言薄怒:“没见过陛下这样教儿子的!”
他站起身笑睇着我,微眯着眼道:“今儿个见着了。”偏了偏头,“婉然,把元沂送去乳母那儿去。”
我面上一燥,低着头抬眼看他:“陛下您……干什么?”
他站在离我两步远的地方,侧首看着婉然抱元沂出去后才转回脸来,上前一把我的肩头,手指在齐胸裙前的系带上一挑,我在觉出裙子一松的同时听到他笑意满满的话语:“欺负你。”.
六宫里就是这样,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小事也总能掀起些议论,这些议论有时还会无休止的扩大,传出令人意想不到的效果。譬如我在次日晨省之后,就听说了那样的议论:陛下到行宫的第一日就没有去看瑶妃,却宿在了永桦轩。
因为这样的议论时时都有,谁也不必当一回事。但我也知道,如此议论多了,瑶妃心里总是不舒服的。我并不怕她恼,反是觉得当众撕破了脸才更好,日后也就不用遮遮掩掩的了。
于是我告诉林晋:“请郑大人想法子跟陛下说些什么,让陛下今晚去见馨贵嫔。不论他去不去,让阖宫都知道我劝过。”
当晚,林晋会禀说:“陛下晚上去向帝太后问了安,然后去了静修仪那里。”他眉目低垂,顿了一顿又道,“不过娘娘的意思从御前宫人那里传下来,阖宫都知道了。”
给瑶妃身边的人这样的“施舍”,自是为了比她翻脸。她理应能够看明白我的意思,看明白了就不会遂我得意。那也无妨,给她多添一分怨恨,翻脸就只是迟早的事。
很多时候,宫中的残杀就是这样不动声色的互相逼迫着,逼迫着一方先忍无可忍。
过了一会儿,婉然又进来道:“皇后娘娘那边传了话来,姐姐明日不必去晨省了,帝太后传召。”
帝太后传召?我持着小锉子细细打磨着刚刚修剪整齐的指甲,头也未抬:“知道是什么事么?”
“不知,不过我瞧着那边来人的神色,应该不是什么坏事。”婉然瞅了一眼我放在一边的凤仙花汁,妖娆的嫣红,原是想稍后用来涂指甲的。她自行将那小瓷碟拿了起来,笑道,“要见帝太后,姐姐必定不用这个了是不是?”
“嗯,收了吧,我本也不怎么喜欢,心血来潮想用一用罢了。”我展开手看了看,纤细修长的十指上一片片薄甲透着微光,修得这样细致,染上那花汁必定好看,可惜帝太后不喜这些。
婉然说应该并无坏事,但帝太后那边,我始终不敢怠慢。次日天未见亮就起了身,挑了件白净的对襟上襦穿上,下搭了浅灰底水墨海水纹的齐胸裙。婉然认认真真地为我绾好发髻,却只用了两只简单的珠花做点缀。
出门时天也刚蒙蒙见亮,未备步辇,一路行至帝太后所居的琰祺苑,门口值守的宦官正打着瞌睡,见有人前来才强打起精神一揖:“宁容华娘娘安。”
“扰了大人休息。”我歉然颌首,缓缓而道,“奉旨拜见帝太后。”
他躬身道:“帝太后还未起身,娘娘稍候片刻吧。”
如此正好。我在这里等上多久都是无碍的,却不能让帝太后起了床等我。
此时刚刚寅时末刻,到了卯时三刻,才得见帝太后身边的大宫女出来向我施了万福:“娘娘久等,请入内。”
帝太后正在侧殿品着茶,她素来有早膳后品一盏茶的喜好。我只作未见,按部就班地行大礼道:“臣妾宁容华晏氏叩见帝太后,帝太后万福金安。”
“不必多礼了,坐吧。”帝太后口气轻松,我心中亦是一松。她又吩咐宫娥道,“给容华添个垫子。”
我一边在帝太后对面落坐,一边听她说道:“哀家召见你,你也不必来这么早。照顾着皇次子本就劳累,睡足了再来就是了,哀家没什么大事,做不过是想找个人说说话。”
我低眉笑应了声“诺”,笑言:“臣妾素来觉不多,想多睡一睡也睡不着,就早早来了。”扫了眼案上茶盏,又施施然笑道:“臣妾记得太后最喜六安瓜片,偶尔也喝一喝黄金桂,今儿这个是……”我又瞧一瞧杯中那片片翠绿,俄而道,“臣妾倒认不出了。”
帝太后笑了一笑,柔荑执起茶盏抿了一口,才道,“这是阳羡茶,先帝最喜欢这个,哀家确是不怎么喝的。”
宫女为我奉了茶来,同样是那阳羡茶,我浅啜了一口,莞尔称赞道:“是好茶,清香味醇。”
“这茶产得少,一年总共也没有多少,一半分去了皇太后那儿,一半在哀家这里。哀家又不偏好这个,你如是喜欢,就拿去。”帝太后的浅浅衔着笑意,口气慈祥温和,我微微一怔,连忙推辞:“这怎么行。臣妾来问个安罢了,拿走这样的好茶,莫说臣妾心里过意不去,陛下听了也不会高兴的。”
“你别拿陛下当说辞。”帝太后笑睨着我道,“陛下宠着你,哪会在意这些。你拿去就是了,哀家是希望,你能把这茶喝明白了。”她说着笑意敛去几许,平添了些肃然。我不解其意,心底略有一惊,垂首低言:“臣妾愚钝,还请太后明示。”
帝太后持起杯子,搁在眼前轻晃着端详片刻,缓缓道:“这茶好不好,茶叶固然要紧,可沏茶的水也不是随意用的,就是阳羡茶这般的好茶亦是如此。”
可是指我该多加内修么?我心中胡乱猜测着,疑惑更甚,只谦恭地听她继续说:“这阳羡茶有个故事。相传王安石托苏东坡游巫山时取中峡之水用以沏阳羡茶,可苏东坡游山时兴致颇高一时忘了此事,直到下游才想起,就取了下游之水带给王安石。王安石沏茶一品,便知是下游之水。”
我好奇道:“为何?”
帝太后浮起和蔼的笑意,解释说:“苏东坡也问了王安石为何。王安石说,上峡水流湍急味重,下峡水流轻缓味淡,唯有中峡刚好。”
我沉吟着思索其中深意,帝太后执起紫砂壶在我面前的杯中添了水,徐徐道:“同是巫峡中水,因着轻重缓急不同而分出了优劣。为人亦是如此,行事不可过于谦卑,亦不可太高调。”她缓沉下一口气,语重心长道,“晏然,你年轻气盛,不知忍。哀家知道种种事由之后,你已容不下瑶妃,可你如今处处同她顶着,还要明明白白的让六宫都看着,到最后吃亏的可就未必是她了。”
我垂眸不言,暗自思量着她这番话,她又续道:“便如昨日,你让陛下去见馨贵嫔的事传得阖宫皆知,就算你有你的法子让陛下听不见这些,可到了馨贵嫔那儿,你可管得住馨贵嫔那张嘴么?”她吟吟含着笑,语中一顿,“这是后宫,没有哪个皇帝愿意宫中嫔妃左右自己的心思。若他昨晚当真被郑褚劝去了馨贵嫔那儿,你今日,可就未必还能同哀家在此处品茶了。”
我心下一阵阵生着惧意,帝太后,她平日里几乎不理六宫事,却是将一切都看得明明白白。昨晚若她没有挡下这些、让宏晅去庄聆处……
是我太自大了,我觉得我一时盛宠,瑶妃也奈何不得,却根本没有去想馨贵嫔会借此说些什么。这样的事,甚至不需什么证据,只明里暗里的旁敲侧击几句就已然够了……
我怎么会犯这样的傻!
起座离席,我敛身向帝太后一拜:“臣妾多谢帝太后。是臣妾思虑不周,心高气傲不及想那么多。谢太后点明,臣妾日后行事必定加小心。”
帝太后缓缓点头,未有责怪之意:“嗯,长个记性就好。哀家知道后宫风云波诡云谲,有些事不得不为,可真心待你的人你心里要有数。老实说,皇帝表面上虽仍做得公平,但他对旁人从未这样上心过,哀家这个做母亲的看得出来。你把这当恩也好、当情也罢,总不要平白辜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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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0-16 21:29
正文63 062.百转
被帝太后一语警醒的同时,我不得不再度思索与宏晅的相处。我素来知道他对我比对别的嫔妃多一份照顾和偏袒。诚然,三宫六院,他总要尽力显得公平,但这一份照顾和偏袒还是有这么多人瞧得出来的。沈循、庄聆、帝太后,他们都看得清清楚楚。这一切,我心里也并非没有察觉,我只是觉得,有察觉又能如何?他终究是一国之君,我到底只是一房妾室,琳孝妃、瑶妃、韵淑仪、馨贵嫔,亦都是他的妾室。不仅如此,眼下已是永昭五年,来年便又是三年一度的家人子入宫。新旧交替,那样多的如花美眷,我在他心里的这份地位,又能持续多久?
可……经过那么多事的帝太后,她只会比我更清楚这些,仍对我说出那样的话,大约是真的有什么不同吧。
我拜见帝太后之时,将宫人都留在了外面。今日是红药和诗染随着,我回永桦轩的一路都陷入沉默的思索,觉出她二人在身后窃窃私语地猜测我怎么了又不敢发问,也没有心思去多做解释,只觉得心乱如麻。
不可过湍不可过缓,否则水味不正,只会惹人嫌弃。比起与宏晅的相处,这句话我更需尽快领悟,因为那许是一生之情,这却是生存之道。仔细想来,两年来,有诸多事情我都操之过急了,以致于打草惊蛇教对方设了防,如不然,大约可以一招除之。
我需要仔细想一想。
回到永桦轩,我即以身体不适的由头吩咐下去这两日不见外人,又叫林晋去禀了郑褚和大长秋季靖泽,道我不便侍驾。
静坐案旁,我仔仔细细地回想着种种过往。从起初我的有意避宠到避子汤一事,他对我到底是忍让多些。避子汤那事我虽是问心无愧,可他也不过是如郑褚所说的“关心则乱”罢了。若不然,一旨诏书废位或是赐死,我也无处鸣冤。
再到后来,那块玉璧,他平日里决计不会用这样的方法随意讨好旁的嫔妃……
合璧,那是夫妻之象。
确是不一样的,如此明显。
我绣那香囊藏了诸多心计,他送的那玉璧却没有,他对我,没有必要。
我忽然就有了愧疚,不管他对我的感情中有多少是“一时兴起”,这两年来,终究是我虚情假意多些。
长长一叹,我站起身走到门口,婉然问我去哪儿,我道:“我去见陛下一趟,你们不必跟着了。”
明正殿外,郑褚看见我不禁一愣,带着疑虑躬身施礼道:“宁容华娘娘万安。”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犹豫着言说,“方才林晋来禀说……”
“说本宫身子不适?”我笑问一句,见他点头,我又一笑,说,“没什么大碍。现在可方便见陛下么?”
郑褚笑揖道:“陛下有言在先不必通禀,娘娘里面请就是。”
我入了殿,宏晅正读着折子,抬头一看我同样一愣:“刚听说你身子不适想去看看你你就来了,这是哪出?”
我悻笑着一福:“劳陛下记挂,臣妾没什么大碍。”
他抿笑摇一摇头,随口示意我说:“来坐吧。”
我坐在他身畔,他仍是读着折子。我静默地看着他,一会儿,他无意间偏头扫了我一眼,复又读折子。我仍是看着他,又过一会儿,他有所察觉地一侧头,不禁笑了:“有事?”
“没有。”我浅低下头,解释道,“臣妾刚从帝太后那儿出来,帝太后和臣妾说了些话,臣妾就想来见陛下一面……”
他一笑,搁下手里的那本册子,并没有问帝太后对我说了什么,只一刮我的鼻子,道:“想见可以,不许这么死盯着看。眼巴巴的样子,一会儿不知情的见了还以为朕怎么欺负你了。”
“哦……”我应了一声,低头小声咕哝着,“本来也没少欺负。”
他眉毛一挑:“你说什么?”
“没……”我咬了咬唇,一欠身道,“陛下接着批折子吧,臣妾不打扰陛下正事。”
径自起身去了后殿的小间,备茶水的宫人无事时就在这里候着,我一看服饰略高于旁人的那宫女是个相熟的,上前笑道:“墨染,今天你掌事么?”
那身形一惊,转身端正的一福,笑盈盈说:“是,今日奴婢掌事。娘娘可是来找宫正?”
“不找宫正。”我颌一颌首,浅笑回道,“你们接着做事吧,我在这里待会儿。”
墨染略带惊诧地看一看我,不明白我的意思,但见我并不打算离开,也不多语,继续挑着手中的茶。
我靠在一个立柜上,环视这间备茶用的小间。格局与成舒殿后殿大体一样。成舒殿的那间,曾一度是我最喜欢的地方。我是御前尚仪,这些事情早已不需要我亲自动手,我却唯独喜欢待在里面,闻着满室的茶香,在一天又一天的忙碌中抽身歇息。
故而那段日子里,我唯一能安静下来想一想事情的时间,也都是在那茶间里。作了宫嫔后当然再没去过,诸多纷扰之下心思也愈显烦乱,也许今日,我还是需要这满屋的郁郁茶香来帮我想明白一些事情。
我想除掉瑶妃,因为她一次次地想要我的命,可我又不能让宏晅失望。瑶妃是宠妃,从她随着皇后嫁进太子府那天起就是宠妃,所谓长宠不衰,我若动她,只怕宏晅心结难免。
犹记我刚刚受封的时候,瑶妃是向我示过好的,她投了桃,我因想避宠又不愿开罪太后而未报李,从此就已树了敌。之后她的罚跪、纪氏的掌掴,这些账一笔笔记下来,化敌为友决计是不可能的——纵使我愿,她也不信。
可若是相安无事的各自度日呢?
瑶妃也是个明白人,她知道后宫粉黛三千,不会由她一人专宠,她也容得下别人得宠,更是一手扶植了从前的夏文兰、张安骅和如今仍居主位的馨贵嫔。至于旁的宫嫔,即便没有归顺于她,她也并非全然容不下,否则顺姬也好、愉妃也罢,她们的孩子根本没机会生下来。她对我不依不饶,实是因为我从她那里抢走了太多……
许是可以一试。
一阵清雅的幽香袭来,我抬眼看去,怡然正轻晃着手中茶盏施施然踱来,含笑道:“宁容华娘娘好雅兴,这是碰上什么难事了要来茶室想想?”
我一沉气,颇显无奈道:“天大的难事,一边是容不得人,一边是不肯辜负的人,怎么做也不合适。”
怡然抿一口茶,在我面前笑吟吟地摇头晃脑:“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
我苦笑着摇头摆手:“非也非也,我这二者,要么得兼,要么兼不可得。”
“呀,这就难办了。”怡然又喝一口茶,也靠在立柜上,“娘娘不妨说说,兴许本宫正帮得上忙呢?”
“不劳宫正女官。”我信手取过她捧着的茶盏饮了口,“本宫自有主意。退一步而得鱼,亦不失熊掌也。”
不再动瑶妃,亦不示好,只是示弱。避一避锋芒,也免六宫非议。如她再步步紧逼,我有所动,宏晅、帝太后也就不能再说什么。我深深吸进一口气,又缓缓呼出,如此也好,少废一番心思,我也好专心对付姜家。
那才是我自始至终的仇家.
我心中舒畅许多,对日后的事也大抵有了分寸。回到永桦轩,婉然道:“刚才凌宜阁来传了话,说瑶妃娘娘后天请各宫嫔妃去小坐观舞,姐姐去不去?”
宫中嫔妃时有这样的小聚,瑶妃尤其喜欢这些。她宠冠六宫,如此相聚时,宫嫔们对她多有奉承巴结,她多半是不会请皇后的,只让众人在她的住处看清楚,这后宫里真正顺风顺水的是她,而非她的嫡姐。
在我受封之后,这样小聚也有过数次,我因不喜瑶妃,又知她会有刁难,总是寻了由头不去。可眼下既是有心示弱,她下的请帖,我就必须应下。
她邀众妃小聚,谁都知不可抢她的风头。我挑了身简单的玉色并蒂莲纹对襟襦裙,万分的低调,朝月髻上簪了两支白玉钗子,携了婉然和云溪往凌宜阁去。
我并不是到得最早的,在映瑶宫中随居的宫嫔和几位素来与瑶妃交好的嫔妃皆已到了,我与她们中大部分人并不熟络,各自见了礼又客套上两句便安然落座。抬眼见馨贵嫔一袭淡橘色妆花丝绸广袖襦裙迤逦而至,复又站起身,恭谨地浅浅一福:“贵嫔娘娘万安。”
“哟,稀客啊。”馨贵嫔黛眉微悚,语气听似淡泊却是讽意尽显,“难得见宁容华来赴瑶妃娘娘的宴,本宫还道容华你此时会去明正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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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0-16 21:29
正文64 063.舞祸
馨贵嫔的声音轻轻朗朗地传入各人耳中,一片静默,这是瑶妃不容我的由头之一。阖宫嫔妃,能去广盛殿、成舒殿伴驾而不需通禀的只我一人,到了梧洵行宫,明正殿也是同样的规矩。宏晅容我如此,不过是因着我曾在御前侍奉许久、又无家世背景便毫无干政之嫌。
从他允我随意入殿时,我就知道这会在宫中引起怎样的反响,却觉得能让瑶妃不痛快,何乐而不为?可这样的事,显然不仅是让瑶妃不痛快。
余光一扫,见诸人各自低着头,或是看着别处,都是一副淡然神色。须臾,陆才人素手摆弄着绣蝶纹的袖口,轻轻道:“难得容华娘娘有这样的雅兴,陛下那样的旨意如是落在臣妾身上,臣妾必定日日去候着,什么事也不做了。”
馨贵嫔扬声尖锐而笑:“陆妹妹也就是想想,在座的谁有宁容华这样的本事。”她双眸一转,凌然地睇着我,“区区一个奴籍的丫头,坐到尚仪的位子已不容易了,得幸之时本宫更让刮目相看。如今,竟也是一宫主位,还抚育着皇次子。”她在我身边踱着步子,扫视着我,口气轻浮玩味,“随意入大殿?本宫可听说皇后娘娘去见陛下还需郑大人通禀一声呢,可见宁容华你若再有个一儿半女的……前途无量啊!”
我浑身一凛,向后退了半步,冷冷一福:“贵嫔娘娘谬了。臣妾鲜少来见瑶妃娘娘,先前是自己体弱多病须得静养,如今是因照顾着皇次子抽不开身。娘娘言及随意入殿之事,臣妾确是得了陛下旨意不假,但……”我羽睫微微一抬,浅扫她一眼复又垂下,“嫡庶有别。犯上之语,请贵嫔娘娘谨慎言行。”
“凭你也配告诫本宫么?”她瞅着我,似笑非笑,“本宫知道你在潜邸服侍过,可你别忘了,瑶妃娘娘也是陛下还是太子时就嫁入府中的。要和瑶妃娘娘一较高下,容华你才该谨慎言行。”她一壁说着,一壁凑近我,笑意未减,压低的声音中隐着狠意,“那日,可惜了陛下没听容华的意思来看本宫,不然本宫定在陛下面前好好赞一赞容华,也算答谢容华好意了。”
果真会是如帝太后所说的那样。
我不动声色地暗舒一口气,嘴唇轻敏,笑意微微:“不敢受娘娘的谢意。臣妾区区一个容华,岂敢妄自左右君心呢?”
她神色微凝,蓄起一抹浅淡的笑容:“敢或不敢,六宫都瞧着呢,宁容华何须多加辩解?”
“瑶妃娘娘邀众人相聚,两位妹妹有什么话非要站着说,让旁人以为瑶妃娘娘照顾不周么?”庄聆搭着宫娥的手,笑容满面地步入院中,停在我二人面前,言笑晏晏,“小聚罢了,座次也不是强定的,两位妹妹若非有什么体己的话要说,一起坐着就是了。”
我向馨贵嫔莞然一笑,方侧身向庄聆见了礼:“修仪姐姐万福。是臣妾早到了些,同馨贵嫔娘娘聊得忘乎所以了。”眼睫微垂,朝着馨贵嫔欠了欠身道,“娘娘请入席。”
馨贵嫔的视线仍是直直落在我面上半分一移,浅一福身:“修仪娘娘万安。臣妾先去坐了。”
庄聆拉着我坐下,手在我手上一搭,盈盈一笑:“众矢之的?”
我无奈一叹,苦涩摇头:“是我自己太不当心。”
众人又坐了两刻,瑶妃才姗姗迟来。犹是高挽着飞仙髻,一袭飘逸的广袖流仙裙上花纹繁复,庄聆低眉轻道:“哟,瑶妃娘娘这是要献舞呢。”
遂与众人一道起座施礼,瑶妃在主座坐定,柔荑轻抚着额头,轻描淡写地徐徐笑道:“都免了。本宫来迟了,各位妹妹见谅。”
轻轻拊掌传来歌舞,乐师其动,院中响起《霓裳羽衣曲》,数十位舞姬鱼贯而入,唐制的舞服轻旋而起,仿若一朵朵时绽时收的花朵。霓裳羽衣舞舞姿繁复,又只有残篇存世,教坊排练此舞必定废了不少工夫。瑶妃凝神赏着舞,面上笑意浅淡,一缕倨傲半分不做掩饰。
诚然,这众女齐舞也确实比不过瑶妃当日在祁川行宫中的那一支独舞。
众人看得起兴,一舞终了,瑶妃屏退众舞姬,恬和微笑道:“这霓裳羽衣舞,本宫前两个月才命教坊去排,原想着难度颇高,还担心出什么岔子,眼下看着众位妹妹倒还都喜欢。”
馨贵嫔笑声泠泠道:“臣妾有话直说,娘娘别怪罪。这舞是不错,可见教坊是费了心思的,但比之娘娘去年那一舞,还是差着些。”
“本宫那舞哪儿比得上这些个舞姬,不过是有些新意让各位妹妹觉得新鲜罢了。”瑶妃微笑着轻一叹,“本是想舞上一曲再给各位妹妹看看,出了门才知今日竟这样炎热,委实懒得动了。”
说着又要再传舞姬进来再舞一曲,馨贵嫔却道:“娘娘说得是,重在新意。何况娘娘当日是为了在朵颀公主面前挽回大燕的面子才有那一舞,如今宫中小聚,娘娘位份最尊,臣妾等怎敢劳娘娘起舞?”她停了一停,抬眸看向我道,“臣妾听说宁容华也是善舞的,当年在太子府里也专程学过。臣妾无福,进宫太晚不曾得见,不知宁妹妹今日可有兴致?”
瑶妃和善笑道:“贵嫔妹妹这就难为容华了。当时本宫已在太子府中,知她专程学的是那相和大曲,却因太难而未学成,不几日就搁下了。莫说贵嫔妹妹没看过,本宫和陛下也是看不成的。”
“哦……原是如此。”馨贵嫔垂首间露出失望之色,略作沉吟,又说,“臣妾听闻相和大曲也不是寻常舞蹈,须有些根基才能去学。如此说来,宁容华虽未练成相和大曲,也还是会舞咯?不知宁容华可否屈尊……”
瑶妃仍笑意不减,语中却起了不悦:“贵嫔妹妹今儿个是怎么了,放着教坊的乐舞不看,非要看宁容华的舞。”不耐地沉下一口气,看向我,笑意和缓,“今日倒是也没有外人,宁容华若不介意,就圆她这个愿可好?算给本宫个面子。”
我恬淡一笑,站起身行到瑶妃跟前数步一福:“诺。今日这小聚娘娘是东家,娘娘既有此要求,臣妾岂能推诿。”
瑶妃浮起歉意,悻笑道:“原是本宫邀容华来解闷,如今反倒要劳宁容华。”
我欠身道:“娘娘不必在意,臣妾客随主便罢了。”
瑶妃微笑,轻缓询问:“容华要什么曲子?”
“《踏歌》。”
不同于《霓裳羽衣舞》,《踏歌》虽也延续多年,起源甚至早上《霓裳羽衣舞》许多,却不是宫廷乐舞。故而《踏歌》虽不敌《霓裳羽衣舞》的端庄典雅,却多了民间的随意潇洒,亦是上乘之作。
精通舞艺的瑶妃自是知道这舞的,欣笑道:“既是《踏歌》,容华便先去更衣吧,本宫这里备有水袖,容华拿去用就是了。”
我入内褪去上襦,宫女捧来葱白素绸所制的水袖为我穿上,上襦套在水袖之外。整理好衣妆,我方回到院中,乐声泠泠响起,极轻快的曲调。
《踏歌》虽源于民间,却对精、气、神、手、眼、身、法、步皆有极高的要求,舞好了可将女子婀娜展现的淋漓尽致,然若有一处不到位,瞧上去便会显得怪异。舒展不开显小气,舒展太过则显生硬,能舞得如“行云流水”才算学成。我当时因学不会相和大曲受了宏晅嘲笑,一气之下便死咬《踏歌》,硬要练成不可,苦练一年有余才得以与教坊舞姬所舞无二。
我能拿得出手的舞,大概也就只有这一支了。
一声悠扬笛音之后,是连续数圈的旋转,周遭人与景皆在眼前化为一道道虚影迅速掠过,一圈又一圈。
宫中女子习舞的并不在少数,也并非都为了取悦圣心,更因起舞时可不管不顾竭尽抒发心绪,人曲合一,一解烦闷。
旋转之间,我瞧不清周遭,直至逐渐放缓了才见一身影离我极尽。略略一惊,便听得她一声低呼,是我臂上水袖碰了她手中之物,情急之下收手已然来不及,足下也乱了,只觉脚下一滑,一个趔趄摔了下去。
手腕挫在地上,生生看着自己皮肉伤挫出一片血痕,一阵火辣辣的痛顺着手臂向上延伸。紧随而来的,却是腹中逐渐席卷而来的一阵痛楚,那阵痛一阵强过一阵,使我顾不上手上的伤势,抬手按住小腹,不知不觉中喘气粗气。这奇怪的痛感,仿佛有人在撕扯我的身体,要将什么东西生拽出来一般。周遭一片死寂,直至有女子惊慌不迭地高呼一声“娘娘见红了”才陡然陷入混乱,我却已疼得无力去看那喊声来自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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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0-16 21:29
正文65 064.难辨
迷蒙中,我觉得自己置身冰窖,冷得透骨,又累得睁不开眼。想起从前听人说过,在这样的寒冷中如是睡过去了,就再也醒不过来了,竭力地挣扎着强迫自己睁眼,终于看清了周遭。
是凌宜阁的小院,已是晚上了。
那寒冷仍然在,仍是那么刺骨,我惶恐地望着四周,四下竟无半个人影,不禁寒意更甚,提步要离开院子。
一步跨出,分明已迈出了院门,眼前,却还是凌宜阁的院子。
这不对,这是夏季,虽是来梧洵避暑,梧洵却也不可能寒冷至此。再者,凌宜阁……适才还是白日。
似有石板压在胸口,我一阵憋闷,捂着胸口喘起气来,竟是随时会气绝似的。我的惊恐不安一阵盖过一阵,究竟什么出了事?我要回永桦轩……元沂,元沂还在永桦轩……
我六神无主地在院子里乱闯着,每一次迈出门去,抬头一看,都仍是在这院中。不知试了多少次,试得我近乎绝望。我望着眼前的月门,自己都能觉出此时的双眼该是怎样的空洞,往后跌了一步,恐惧中带了哭声:“陛下……”
“晏然?”
有回音,是他的声音,我迅速回头望去,却什么都看不见,仍是那空荡荡的院子。我的恐惧到了顶点,试图撕心裂肺喊出的声音到了嘴边却变得绵薄无力:“陛下……”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惊恐,我只觉得若再见不到他,我就要无力得连喊也喊不出了。
又听到了他的回音:“晏然,我在。”
仿佛在……屋中?我拼尽全力冲了进去,极度的恐惧中喊得不管不顾:“贺兰淮之!你在哪儿!”
一阵刺眼的亮光。
不自觉地皱起眉头,再度觉得疲惫得睁不开眼,那彻骨的寒冷却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自手掌传来的温热感,有人正握着我的手。
我缓了缓神思,极力摒开那沉重的乏意,终于睁开了眼睛。
是他。
他坐在榻边,握着我的手,紧紧蹙着的眉头在见我看向他时舒缓几分,焦灼之意未减,强撑的笑意也并不自然:“晏然……你怎么样?”
“臣妾怎么了?”我有些茫然,头一阵阵发着懵。手背在额头上一抚,腕上缠着的白练提醒了我,“哦,是在凌宜阁跳舞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我不经心地笑了一笑,“没大碍的。”
“晏然你……”他的眉头轻轻搐着,唇边想维持的一分笑意终究没有撑住,舒出的一口气沉重极了,说出的话语却没有半分力气,“你……好好休息,孩子……日后还会有的……”
“陛下?”我恐意顿生,瞪大了眼睛望着他,只觉不可置信。那可怕的想法无可抑制的在我心底延伸,又在腹中化作一阵阵疼痛。
不会的……
“不会的……”我张皇地摇着头,“不可能……我不会……”
“晏然……”他握着我的手用了用力,我任由他握着,从他满是痛苦的眼中,得到了答案。
浑身无力。
“晏然,小产后不可激动,你……”他又是沉沉一叹,“太医说了,你身子并无大碍,日后还会有孩子的。”
“陛下……”一股强烈的感觉在我心头涌动着、翻腾着,却让我辨不清是怎样的感觉,不甘、委屈,还是恨?
我怀孕了,有了我自己的孩子,我与他的孩子。却就这样失去了,我甚至没有意识到他来过,他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离开了我。
我从来不知道,经历了晏家覆灭的我,还会感觉到这样锥心刺骨的痛。
上苍,他又夺走了我一个亲人。
多么可笑,我听从了帝太后的劝告,不想与宏晅再有那么多心计,我刚刚决定与他坦诚相对、甚至想尝试与瑶妃和睦共处……
上苍就夺走了我的孩子。
压抑的哭声从我喉间撕出,好刺耳的声音,连我自己都觉得难听极了。但我却控制不住,任那声声近乎嘶叫的啼哭迸出。
“晏然……”他搂住我,隐约有些无措,就搂得愈发的紧。我在他怀里,紧紧贴着他,眼泪仍是流了许久。不知是哭得累了,还是他身上龙涎香令人心安,我渐渐地没了眼泪,却仍不肯离开他,只怕一离开,就再度被那透骨的寒意包围、再度回到凌宜阁的院子里……
那个我失去孩子的地方。
他也始终没有放手,一直紧抱着我,在我耳边小心翼翼地劝着:“你还年轻,孩子会再有的。”
“元沂会有很多弟弟妹妹。”
“晏然,哭多了伤身……”
我的头埋在他怀里,觉得他的语气沉沉发闷,一句句地劝着我,直至我虚弱不堪地开口问他:“陛下,臣妾没护好孩子,陛下可怪罪?”
他似有一愣,反应了一瞬,不置信地反问我:“什么话?”
“是臣妾太大意了,只觉自己月事不准惯了,丝毫没有想到自己有了身孕。”我离开他的怀抱,沉下一口气,自嘲地苦笑,“臣妾怨极了自己,陛下心里也不会痛快吧?”
是我一向不在意自己的身子才惹出了这样的事。若我早知自己有了身孕,断不会去赴瑶妃的宴,赴宴也不会舞,宫中之人也会多加小心……可如今,这个孩子,他就这样没了。我怎能不怨自己,他又怎能不怪我疏忽?
“这是个意外。”他怜惜地看着我,我试图从他眼中寻出责怪,却寻不到,“皇裔故然重要,但朕更希望你好好的。你昏迷了那么久,朕真怕你……”他语声轻颤,强笑一声改口道,“所幸无大碍,朕已觉得谢天谢地了。你好生调养,不许胡思乱想了。”
他字字诚恳,不似有心哄我。我眼中泪意仍是不住地翻涌着,咬着下唇忍了回去,期盼地望向他:“臣妾当真……还会再有孩子?”
“这种事怎么骗得了你?”他笑意坦然,颌首道,“确是太医说你并无大碍,绝非朕瞒你。”
我心下稍安,微抿了一缕笑:“那……元沂呢?”
“你好好休息些时日,这些日子,元沂就先交给静修仪照料。”
“不要……”我连忙摇头,不由分说地道,“臣妾照顾得了他。他也是臣妾的孩子,臣妾岂能因为失了一个孩子就不管另一个?”
他哭笑不得地短短苦叹:“理不是这样说,朕是怕你休息不好。”
“不会的。”我半分不肯退让。这个时候,只有元沂在我身边,我才能稍稍安心。我巴巴地望着他,解释说,“元沂一岁多了,已经很懂事了,不会打扰臣妾休息。”
他沉吟片刻,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脸道:“郑褚,去请静修仪把皇次子送回来。”
郑褚应声去了。他扶着我躺下,侧倚在我身旁护着我,和缓地宽慰说:“不碍的,你不用这样紧张,很多人的第一个孩子都生不下来,母后当年也曾小产过……你好好调养,下一个孩子必定会平安降世。若是个皇子,他百日时朕就封他为王;如是帝姬,出生就封公主。”
他徐徐说着,隐隐带着温和的笑意。我知他现在心里必定也不会好过,却还要在这里一句句地哄我,也强撑着一笑,淡淡道:“早百日得封,听上去倒是生个帝姬划算。臣妾若当真生个帝姬,陛下可不许嫌弃。”
“嫌弃什么?”他轻轻一笑,“你生的女儿,必定和你一样,朕疼还来不及……嗯,就生个女儿,朕这个作父亲的和元沂这个作哥哥的一起宠着她。”
他语中满满的宠溺在我心底漾开,拂过那刚刚撕裂的伤口,减缓了那凛然的痛意。我偏头睇着他,见他微仰着头轻缓地说着,这再熟悉不过的轮廓,平日里或威严或沉默,此时却是疲惫中带着微苦的笑意。不是大殿中的九五之尊,是要护我一生的夫君。
他说我昏迷了许久,怨不得他看上去这么累,大约是一直守着。我在失子之后昏睡得无知无觉,他却要在同样承受失子之痛之后盼着我醒过来。
我挪了挪身子靠近他,他低头看我一眼,手指轻抚着我的脸颊:“话又说回来,你身子一向弱,如今后生孩子会让你有性命之虞,朕宁可你永远没有孩子。”
我怔然。
郑褚在卧房门口躬了躬身:“陛下,静修仪到。”
我抬眼望去,乳母林氏空着手随在后面,庄聆亲自抱着元沂进来,福了福身唉声叹道:“陛下,臣妾一早就听说萧修容求见,这都晌午了还跪在外面,日头这么重,陛下您看……”
“萧修容?”我一愣神,心里猜了七八分,“可是瑶妃娘娘?”
“是。”宏晅向我一点头,抬音吩咐郑褚道,“让她回去吧,朕不想见她。”
“诺。”郑褚沉稳应下,出了房门,不一刻便折了回来,面带难色道,“臣按陛下的话说了,可修容娘娘她说……”他迅速抬眼打量了宏晅的神色,禀道,“修容娘娘说,她不是来见陛下的,是来见宁容华的。”
宏晅面色一沉:“让她回去,不得扰晏然静养。”
“陛下。”我拉一拉他的衣袖,温声道,“还是请修容娘娘进来吧,便如陛下说的,这是个意外。再者说,陛下不看她的面子,也要看皇后娘娘的面子。”
见我如此说,他虽有不快还是允了。郑褚再度出去请了萧修容进来,她的确已经跪了很久了,满面的汗花了她素来精致的妆,鬓发也凝成了一缕,在两名宫娥的搀扶下仍是步履蹒跚。我低垂眼帘不愿多看她,宏晅亦不愿理会,她猛然推开宫娥的手,“扑通”在榻前跪下,双眸含泪道:“宁妹妹,我绝非有意害你……若是知道妹妹身怀有孕,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应馨贵嫔的要求让你献舞啊……”
我心中陡然生凛,冷冷道:“臣妾岂敢怪修容娘娘。要怪也要怪臣妾自己大意,连有孕也不曾察觉,怨不得别人半分。”.
我本不想再与她斗,可如今失子,不论她是有心之过还是无心之失,她到底是脱不了干系的。
我没有好脸色,宏晅冷意更甚:“朕听说起先还想让她跳相和大曲来着?你分明知道她没有学成,这样的主意安得是什么心?纵使你不知道她有着身孕,又怎能如此存心让她当众出丑?”
“不是的陛下……”萧修容娇俏的脸上泪水与汗水掺杂着,委屈地哭诉着,“臣妾绝无此意……是……是馨贵嫔不知情才说了一句,臣妾当即就拦住了……臣妾绝不敢毒害皇裔、亦不敢让宁妹妹出丑……”
宏晅怒意未减,冷哼一声道:“朕不管你是怎样的心思,如今孩子没了、晏然也险些失了性命,你若当真知错,就滚回你的凌宜阁思过去,莫要再扰她休息。”
“陛下……”萧修容惊惶不定地还要解释,我不耐地撇过头,闭了眼,语气轻忽飘渺:“臣妾当真很累,有劳修容娘娘也回去歇息。此事……臣妾日后不想再提,娘娘也不必挂心了。”
“宁妹妹……”萧修容唤了一声,被宏晅眼风一扫噤了声,张了张口,终未再说什么,抽噎着向宏晅一拜:“臣妾告退。”
直等那抽泣之声完全不见,我才重新回过了头,疲惫地虚弱道:“陛下,臣妾想再睡一睡。”
“嗯。”他转过身来,伸臂环住我,浅浅笑道,“你睡吧,朕在这儿陪着你。”
我合上眼睛,思绪渐沉,始终有几句话不绝于耳,愈听愈是分明,从我心底激扬起一阵阵凛冽。我未睁眼,只开口喃喃道:“陛下?”
“嗯?”
“晏然求您个事行么?”
“什么事,你说。”
我翻了个身面朝着他,犹自闭着眼,带着哀伤静静地道出自己的心绪:“虽然陛下与臣妾都不知这孩子来过他就走了,可他终究还是来过。臣妾目下出不得门,陛下可否替臣妾去为这孩子烧香祈福?就当是……做父母的为他尽这唯一一份心了。”
我尽力显得平和,语中却仍是酸楚难掩,他亦是嘘唏不已,未有丝毫犹豫:“自当如此。”
他执意要等我睡了再走,我劝了又劝还是拗不过,也确实觉得劳累不已,便不再和他争辩,安安稳稳地阖眸睡去。
正文66 065.夜微凉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梧洵行宫的处处院落的灯光远远瞧去星星点点。
凌宜阁正厅,一女子端坐于席,姣好面容微微泛着白,冷肃的脸上黛眉浅凝,气息起伏也略有不稳。
半晌不说一句话。
坐于她身边的女子瞧着她这副样子,本是不敢开口,犹豫了一番才磕磕巴巴道:“娘娘……您说这事……”
她目色一沉,重重地出了一口气,凝神偏过头去望向门外。视线那样的飘忽悠远,好像能穿过亭台楼阁,直看进那一处院落。
凝神良久,殷红的唇畔勾起一抹凛然的笑意:“本宫低估了她在陛下心里的位子。”.
远处的另一座院子里,晏然坐在院中的石几前缓缓饮着一碗汤药,默不作声。
这是小产后调养身子的汤药,今天的第二碗了。头一碗是在晨间,彼时她仍昏迷着,婉然说是陛下亲自为她喝了下去。
这第二碗她却必须自己喝。
她支走了陛下,因为她要想一些事情。
不过几天前,她才决定改变一些事情,暂收锋芒,尽量与宠冠六宫的瑶妃平和相处。为了贺兰宏晅的心思,也为了她自己的平安。
但她现在做不到了,因为失子之痛。
宏晅告诉她,那是个意外。
然后她见到了已位降九嫔之末的从前的瑶妃萧雨盈。
“臣妾绝无此意……是……是馨贵嫔不知情才说了一句,臣妾当即就拦住了……臣妾绝不敢毒害皇裔、亦不敢让宁妹妹出丑……”
这是萧修容的解释。确实,当时的的确确是馨贵嫔执意要看她的舞,馨贵嫔也的的确确不是潜邸而来的宫嫔,她在太子府中练舞之事馨贵嫔不知道多少。
在凌宜阁时,她也觉得馨贵嫔只是无意,何况瑶妃适时拦住了她。《踏歌》时的那个岔子,应该只是个岔子,那个送水果时不小心导致了这场惨剧的宫女,已被杖毙了。
可疲惫不堪的她,倚在宏晅身边听见萧修容这句话,心底忽然生了一个想法。这想法就像一颗种子,生根、发芽,生长得极快。
她仔仔细细地回想当日的种种,没有落下一句话、一个字。之后,她愈发觉得,这“种子”的出现,实在不是自己多心。
这根本不是意外。
“本宫可听说皇后娘娘去见陛下还需郑大人通禀一声呢,可见宁容华你若再有个一儿半女的……前途无量啊!”
馨贵嫔的话,当时听来,她只觉得这是要引起六宫嫉恨,没往别处想,也没理由往别处想。
傻透了。
若是旁的嫔妃得宠说说这话还行,可她身边如今已有皇次子,纵使并非亲生,可连玉碟都改换了,她若想凭着孩子“前途无量”,根本不需要“再有个一儿半女”。
馨贵嫔这话根本就是语出有因。
之后呢?馨贵嫔说要看她跳相和大曲,瑶妃出言阻拦。当然,谁也不会觉得瑶妃是诚心护她,多半只是在自己的住处刁难一个得宠的低位宫嫔未免太小气矫情,不愿落个坏名声罢了。
多半宫嫔当时这个看法,也包括她自己。
现在才明白,瑶妃真够缜密。
如真是逼着她跳相和大曲,那还省了那宫女,她自己都会从鼓上摔下来,必定也是小产。
但若是那样,瑶妃的错处就大了;
若是那样,宏晅那句“你分明知道她没有学成,这样的主意安得是什么心?”瑶妃就有口难辩。
所以瑶妃劝住了馨贵嫔,不让她出这个丑,改跳《踏歌》。这是她很熟悉的舞蹈,本不该有任何问题,偏偏来送水果的宫娥一时大意未及躲闪、慌乱之下又撒了水果,她踩上去滑到才出了这样的事。
这一切,就都成了一场“意外”。
宏晅这样认为、阖宫这样认为,就连她自己,都差点被蒙在鼓里。
诚然,也不能全怪瑶妃。那给了瑶妃害她机会的人,同样难辞其咎。
“娘娘可有别的不适?”
呵,真没想到。
自己在宫里处处护着沈语歆、拿她当个小妹妹看,纵使利用过,但到底从来没有害过她。可她的父亲,杀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
这位数一数二的御医,搭脉时已知她有孕了吧?却问出这样的话来试探她自己知情与否,见她没有察觉,也就不再告知。甚至还诚诚恳恳地说了一番陛下对她多么上心的话,让她感念之下全然无心去想别的。
他胆量也够大。这事但凡透出去点风声,抑或是出了岔子瑶妃将他透出去自保,那莫说是他,就是他的女儿也难脱干系。
起了一阵微凉的夜风,晏然轻声一叹,起身回到屋中,又在屋中的案前落座,复又陷入沉思。
她不是个爱记仇的人,在宫里这么多年,明争暗斗中大大小小的仇多了去了,一件件去记、去报复能生生累死人。但这一次,是失子之仇。她若不记,这个孩子就白死了,含着这样的冤离去,无论他的父亲为他烧香祈福多久,他都无法安息吧?
她沉下一口气,心下恨意凛然,柔荑轻支着额头,合上眼,疲惫不堪。
“萧雨盈、秦珏、沈循……”这仇不好报。
一朝自从一品妃削封降位至从二品修容,下六嫔、九嫔之末……萧雨盈应该是没有想到代价会这么大。这不只是位份,还是在后宫的颜面。
这么爱面子的人,受不了这样的奇耻大辱吧?
显然受不了。
她小产之后,但凡是随来了梧洵行宫的嫔妃,没有不来探望的,就连留在宫中的琳孝妃都差人备了礼千里迢迢送来以示安抚。不管这些人里虚情假意的占了几成、抑或是看在陛下的面子上,可到底是来了,到底是来做了这个样子。
萧修容呢?自从那天来谢了罪之后就没露过面,一次也没有。
晏然和萧修容也算“老相识”了,从潜邸到宫中,她知道萧家这位庶出的小姐只怕比嫡出的皇后心气还要高些,根本就不是个会低头的人。自己在她眼里,“奴籍的丫头”罢了,馨贵嫔替她表露过很多次。莫说是有意为之,就算真是无心之失,她会来道歉?
那天会来,不过是因为陛下一直在永桦轩,若不然,她大概会去明正殿谢罪吧?
晏然冷笑三声。既然陛下的看法这么重要,那就让她好好看看,到底谁的地位硬些。
只是枉费了帝太后的那一番教导。“不可过湍,不可过急”,晏然到现在也知道这话是对的。
但,失子带来的恨意,却不容她明哲保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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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67 066.行路
一个月后,我终于养好了身子,走进行宫中的佛堂,为我这第一个孩子焚上了一支香。
他来了,我不知情,是我的过失;
有人知情而害了他,是一道血债。
这仇,我会报。
若我早些知道他的存在,必定拼尽全力让他安全降生。这一个月来我略感意外地发现,宏晅也是那样地盼着这个孩子。我求他为他焚香祈福,却没想到他会日日都来,一天也不曾耽搁。
我很有耐心地驻足于佛像前,看着眼前那支檀香一点点化作缕缕青烟,带着我对那未曾面世的孩子的祝福,袅袅飘升,消失不见。
檀香散尽,香炉中留下一片灰烬,黯淡的灰色,撒在炉中,证明那支香曾经存在过。
我的孩子也曾存在过,他的离去也在我心底留下一片灰烬。风吹不散、水冲不走,那是越停留越深刻的恨意。
“贵姬娘娘。”红药在我身后小声地劝着,“您身子刚好,别太累了,回去吧……”
“嗯。”我低低一喟,“去明正殿。”
踏上步辇,我斜倚在肘边扶手上静歇着。步辇行得平平稳稳,行宫中的一景一物从我眼前缓缓掠过,温热的夏风拂在面上,柔和舒适。
“上谕,攉升宁容华晏氏从四品贵姬位……”
这是约莫一个月前从明正殿传下来的的圣旨。彼时我身子正虚,旨意传到永桦轩时我正睡着,郑褚亲自来宣的旨,见状也没有打搅我,又嘱咐宫人在我醒后也不必去明正殿谢恩。
这当然是宏晅的意思。
宫嫔失子,晋位以示安抚的不是没有,却大多是晋上一阶。容华至贵姬,从五品到从四品,足足一品,虽不至于大惊小怪,但对外总要有个说头。
不便直言问他,我就问了怡然。怡然饮着冰镇过的银耳绿豆汤悠悠笑道:“‘一阶是有孕该晋的,另一阶才是抚慰失子之痛’——这是陛下原话。”
于是月余未出户的我,也无暇去多想是否有人阻拦过,就这样顺顺利利地坐到了贵姬的位子上,品秩一举高过了永定帝姬的生母顺姬。
萧雨盈降了一品,我晋了一品。这大概是这个月来最让我舒心的事。
诚然,她要为我的孩子付出的代价,绝不止于此.
永桦轩离明正殿很近,再走不远就到了,另一步辇却迎面而来。这一处道路较窄,难以容两个步辇同时通过。狭路相逢,只好同时停下。
我抬一抬眼皮:“馨贵嫔娘娘。”
她睨着我,嫣然笑道:“妹妹身子大好了?”
“托娘娘的福,没大碍。”我微微而笑间带着些许慵意,“不知娘娘这是要去哪儿?本宫正要去见陛下,这里路窄,有劳娘娘让一让。”
她眉心陡然一跳,很快地掩饰过去,轻笑着说:“宁妹妹何须这么着急?纵是去见陛下,没有要紧事,晚个一时半刻也不打紧。妹妹可莫要为了陛下的宠爱目无宫中礼数。”
她竟还敢跟我论位份品阶。我目不转睛地瞧着她,泠泠一笑:“娘娘别见怪,本宫知道自己比娘娘尚低半品,论起礼数,也确该是本宫把这道让出来。可本宫小产不久身子尚虚,若在途中受了风有个什么不适,贵嫔娘娘您觉得陛下会不会拿挡道之人问罪?”
馨贵嫔面上的笑意逐渐冷去,与我僵持一会儿,终是命宫人退出道外让我先过。行到了道路宽阔处,我在与她步辇位置齐平时道了声“停”。
步辇停下来,我低眉向她笑道:“多谢娘娘体贴了。实不是本宫目无规矩,本宫从前也觉得挡路么,没什么大碍,左不过晚走一时半会儿。如今才明白,这一时的挡路,兴许还伤身呢。”我支着扶手凑近她,尽可能笑得明媚,低低地对她说,“所以,日后本宫都不会再容旁人挡本宫的路了,烦请娘娘记得。也请娘娘转告昔日的瑶妃娘娘,她的好,臣妾没齿难忘!”
我并没有心情去欣赏她的反应,转头吩咐起轿继续前行。这条路,最终是要同往明正殿的,我不许别人挡我的路,也不会自己在路上为了那些不值当的口舌之争多费心神。
步辇在明正殿前的广场上停住,我刚走到殿门处,便见郑褚小跑着迎了出来,笑向我一揖:“宁贵姬娘娘安。娘娘怎的这时候来了?”
我颌首浅笑:“养了一个月了,总劳陛下来看我,现在出了月自然要来拜见。”我说着提步就往里走,被郑褚伸手一拦:“娘娘,您和陛下是怎样的情分?陛下也不想您为此来谢恩……”
我不明其意,向里望了一望,见正殿无人,那就是在侧殿了?转向他,凝眉问道:“谁在?”
“这……”郑褚犹豫一瞬,躬身照实道,“萧修容在。”
我冷声一笑:“正好,有日子不见她了,见见。”
提步又要进去,郑褚再度拦住我,好言好语地劝道:“贵姬娘娘,您听臣一句劝。您说您这时候进去说什么啊?若和她争起来,陛下和皇后娘娘也下不来台;若要您笑脸相迎……您这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郑大人。”我沉然叹息,直视着他言辞诚恳,“晏然从前作侍婢时称您大人,现在仍愿尊您一声大人。我知道大人是为我好,可大人您也该知道,同为宫嫔,早晚还是要见面的;那样的仇,我也不可能不报。”
郑褚苦笑着点头,我又道:“我有分寸,不会让陛下为难,也不会让大人您为难。我就是要让她知道,做了伤天害理的事还要来争宠,我晏然不答应。”
他没有再阻拦我,我跨过门槛,径直拐向侧殿。侧殿的门关着,门口的小黄门向我一揖:“贵姬娘娘万安……”
“不必通禀。”我说着,手已同时推开了门。目光清冷地在侧殿中一荡,见萧修容坐在侧座上、宏晅在案前自顾自地读着一本书方缓和了神色。
宏晅抬眸一看微微一怔:“晏然?”
我抿唇微笑,行上前去,他离座迎过来,在我俯身施礼之前扶住了我:“免了。你怎么来了?”
我瞟了一眼萧修容,意有所指地向他眨了眨眼:“臣妾打扰了陛下?”
他哑然失笑:“不是说这个。朕是说,大热的天你何必走这么远?”
“臣妾在永桦轩闷了一个月,简直是要闷坏了。”我语声娇娇柔柔,并未去看萧修容,只巴巴地望着他,“臣妾在这里待一会儿,陛下处理完了事情陪臣妾走走可好?”
“好,今日原也没什么事。”他欣然应下,这才回过头去看萧修容。萧修容会意,站起身来静默一福,神色黯淡:“臣妾告退。”
她经过我身侧时,我毫无敷衍之意地端端行下礼去:“臣妾恭送修容娘娘。”
没有听到任何回音,她毫不理会地出了门。宏晅在我肩上一扶,敛去笑意,颌了颌首认真解释道:“不是朕传她来的。”
我笑瞥他一眼:“陛下怕臣妾不高兴?”
“嗯……”
“臣妾不会为了一个意外去记恨谁。若不然,第一个恨的就是自己。”我贝齿轻一咬下唇,有几许委屈,“陛下觉得臣妾是那般不明事理的人吗?”
我可以说得如此坦荡大度,不明事理的就自然不是我了。倒是萧修容,一个月来对我未有探望、方才我见礼她也毫无反应,她以为她还是昔日的宠妃、她以为他会看不见么?
宏晅下颌微抬,微眯着眼打量着我仿佛满是探究,笑言道:“莫说不是,就算是,也无所谓。”
我“扑哧”一笑:“这话说的,若传出去,外头非将臣妾比作妲己、褒姒之流,文武百官定要为陛下清君侧了不可。”
他的手环在我腰上,搂着我踱着步子一壁向外走一壁道:“看来这坐月子是养人,脸上看不出,身上可是……”
腰间被他捏得发痒,我笑着去躲,板起脸道:“陛下是嫌弃臣妾了?”
他忽一弯腰,另一手搭在我膝后一着力就将我打横抱了起来,我一时惊慌,环住他的脖子嗔怒一声:“陛下!”
这可是明正殿前。
他颠了一颠,而后将我放下,严肃答道:“朕还算力所能及,不算太胖,不嫌弃。”
“……”我瞪他一眼,甩手离开,“找怡然去,不受陛下欺负。”
他伸手将我拉回,从背后搂着我,在我耳边俯身低语道:“再胖也不嫌弃。”那浓浓的笑意,宠爱分明,“早想把你喂胖一点,也就不会这么体弱多病了。”
我侧首回看,对上他明眸中的深笑难免有些讪然,紧抿嘴唇不言不语,他哑笑说:“这是什么神情?走吧,再耗下去就可以回殿传晚膳了。”
同是避暑之所,梧洵行宫比祁川修剪得更加精致,却没有祁川漫山蔷薇那样潇洒的风景。
他一直牵着我的手,走得沉默,耳边除却微风拂过树梢的沙沙响音和阵阵低哑蝉鸣再没有其他声响。我亦不开口,跟着他走得沉默。
携手同游,夏日静好。我与他,都享受着这样的宁静安逸。
“晏然。”他忽地唤了一声,我抬起头:“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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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68 067.起落
他没有回头,抬眼看着四处风景,面上带着迷蒙的笑意:“那天你昏迷着,朕守了一下午也不见你醒来。晚上的时候,朕漫无目的地四下走着,也是这条路。”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你素来怕苦,往常病了不管睡得多沉,一喂你吃药你一定会醒来,但那天朕喂完了一碗药也不见你醒。朕一个人在这儿走着,忍不住地去想你若就此醒不过来了怎么办。”
后宫的嫔妃这么多,我若真醒不过来,又能如何?纵使占尽了一时风光,死后还不是如愉妃一样,阖宫或真或假的哭上几声、然后一旨追封作为最终的定论……
愉妃……我甚至不敢去猜想他到底还记得她多少!
“臣妾若真醒不过来……”我的声音随着我的语气发了闷,低低哑哑的无力,“陛下能记得臣妾就好。”我的羽睫抬了一抬,愈低声地改口又道,“夫君能记得晏然就好。”
我清楚这听似简单的一句话是一个多么难的要求。这些年,我算是一路在他身边走过来、看过来的。他对嫔妃从来不错,无论生前还是死后。生前,他不会无端薄待了谁,偶有个病痛也体恤有加;死后,谁的追谥也不曾亏了,家中亦会有相应的照拂。作为一个帝王,大约也就如此了吧。
可话又说回来,万般情谊也止于此,追谥之后也就算了了。皇长子的生母方德妃如是,愉妃亦如是。作为夫君,难免显得薄情。
我宁愿不要死后的追谥,而要他记我一辈子。后宫佳丽三千,犹如斗艳百花开败一茬又有一茬,已逝的,风光大葬有什么用?一抔黄土覆于身,无人会记得,也求不得别人记得。但,我的夫君必须记得。
他有三宫六院,但从小就跟着他的晏然,只有一个,他必须记得。
宏晅侧过首凝睇于我,眸色复杂深沉,好似一潭幽水,表面平静下涌动着什么。我不去躲避,只想看清他那层平静之下究竟藏着什么。
“你觉得朕会忘了你?”他沉音问道,我未语,他低一笑,“因为愉妃?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人?”
我一震,他竟知道?
“晏然,朕……没忘了她们。”他笑意发苦,执起我的手托在他的掌心上,低着头,手指描着我的掌纹,一阵阵发痒,“朕想对每个人都好,但朕也是个人,朕做不到对每个人的情都那么深。”他握着我的手一紧,“你只要记得,你不一样。”.
“宁贵姬失子,陛下已经月余不曾召见过萧修容了。”这是在这个炎热的夏季里,整个梧洵行宫议论的最多的话。
昔年的瑶妃、今日的修容萧氏、皇后的庶妹、长宠不衰的宠妃,终于失宠了,因为我的孩子。
我任由这些传言在宫中由窃窃私语逐渐传得沸沸扬扬,不去遮掩亦不做推助,因为我心里清楚,她不会永远的失宠的,若连这点手腕也没有,她先前也没有本事宠冠六宫那么多年。
不遮掩是因这些议论并非自我宫中而起,我去遮掩太过刻意;不推助则是为了防她日后东山再起之时急于雪这一耻而下手太急,让我无暇反应。
我有的是时间和她耗着,慢慢报这个仇。
婉然总觉得我担心太过,不屑的一声轻哼:“削封降位,月余不得召见,她当真还有翻身的一天么?”
我侧倚在素漆花梨木凉床上阖眸小睡着,闻言轻声一笑,抬眼淡道:“削封降位又如何,她不还是位列九嫔?”
宏晅说,他想对每个人都好,但他也是个人,做不到对每个人感情都一样。所以他可以为了我而惩萧修容,月余不见。但因为这是他的后宫,他不想太厚此薄彼,他不可能冷落萧修容一辈子,哪怕是看在皇后和萧家的面子上也不会。
何况,在他眼里这只是个意外。
婉然坐到凉床边的杉松木凳上,托着腮认真问我:“姐姐觉得怎么算是报仇?”
我目色一凌,眉间带笑:“一命,抵一命。”
夏文兰当初谋害愉妃的孩子,虽未成功仍在废黜;宏晅误以为愉妃下毒害我险些废她……若让他知道萧修容做了怎样的事,谁也救不了她。
再说,萧修容手上的人命,也决计不止我腹中胎儿这一条.
夏末秋初,锦都的天气逐渐凉爽了,往梧洵行宫避暑的众人也皆迁回。归宫之日,停留宫中的嫔妃们照例要拜见帝后。若是从前,还要向位列四妃的瑶妃见礼,这次是不用了。
我邀了语歆和良美人、冯琼章到明玉殿中小聚。良美人纤纤十指拨着一颗石榴,红白相映分明。她眉目间蕴着浅淡的笑意,缓缓地道:“说起这石榴,臣妾听说前年夏季,陛下往锦淑宫赐了一株石榴树,至今都是宫里长得最好的。宁姐姐从前住在锦淑宫,可曾见过么?”
我一时怔神。她说的,是宏晅赐给愉妃的那一株石榴树。彼时愉妃还住在澜曳斋,刚刚有孕晋了婉华,赐石榴树便是借“多子”的吉意求福。也许是互相沾了喜气,那株树长得格外的好,夏时朵朵橘红色花朵明艳,秋日颗颗果实酸甜。后来愉妃诞下皇次子做了一宫主位迁去娴思殿居住,那株树也移栽过去,我和语歆去时都时常去摘那石榴,愉妃几次笑侃说“陛下赐我的这点东西,还不够给你们两个解馋”。
多久不去澜曳斋、多久不去想这些了?乍被良美人一提,我不禁侧首去看语歆的神色,她也黯然失神。我轻轻一喟,颌了颌首道:“良妹妹指得是陛下赐给愉妃娘娘那株石榴,本宫自是见过的。”
良美人闻言露出惊色,忙起身一福:“臣妾不知是愉妃娘娘之物,无心让姐姐伤心……”
“无碍无碍。”我摆一摆手,笑意苦涩,转睛睇向她又道,“不过既不是有意让本宫伤心,良妹妹又为何突然提起那石榴树呢?”
宫中素来是这样,有些时候话语中蓦然提起一些平日里无人说及的人或事,听似无心之语的闲聊往往有旁的原因。良美人这话就甚是明显,莫说她从前不曾在簌渊宫居住过,就连走动也很少,此时提起,决计不会是简简单单的提上一提。
可这样的说辞,往往是不会被直言揭穿的,被我直接的一问,良美人怔了一怔,讪笑一声:“姐姐心思通透,臣妾早不该兜这个圈子。”
我衔笑嗔道:“无关本宫心思通透与否,同住一宫本也不需兜这圈子,妹妹有话直说便是。”
她低垂下眼帘,语声也随之沉了下去:“姐姐,有句诗说‘移得珊瑚汉苑栽’。”
我微有一凛:“良妹妹什么意思?”
冯琼章睨了良美人一眼,柔荑轻拈起一粒石榴放在掌心,丹蔻一挑,瞧着那流出的浅红汁液幽幽笑道:“娘娘还不知道么?陛下刚回宫,萧太尉的长子就入宫觐见了。这位萧公子啊,风流倜傥,才名动锦都,却不愿入朝为官,陛下惜才屡次召见他也不肯。”冯琼章黛眉微微挑动,轻笑道,“这次不仅主动觐见,还给咱们陛下备了份厚礼。”她的视线再度移向良美人,笑得明艳,“便是良妹妹说的那移栽汉苑的榴树了。”
我沉下一口气掩饰住惊诧,平静地问她:“萧家向宫中进献美女了?”
冯琼章一低眉:“是。好大的手笔,寻了煜都头等的舞姬来,还是个清白身子的。又是这位萧公子亲自送了来,陛下不看僧面看佛面,留下了。位份倒是不高,正九品良使。”她垂眸一笑,和缓道,“大抵是怕娘娘不快才未告诉娘娘,旁人都已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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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69 068.新旧
早知姜家爱权嗜政,如今看来,萧家也实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也对,“权倾朝野”这四个字本与萧家半分扯不上关系,好不容易嫡女作了皇后、庶女作了宠妃,阖家地位扶摇直上,自然不愿此时放手。
可萧修容前脚在梧洵失宠降位,他们后脚就能选这样一位女子送入宫中,反应也实在够快。
宏晅倒是没有让这位萧家送进来的宫嫔去和萧修容同住,而是赐居在了鹭夕宫疏珊阁,馨贵嫔宫中的一处。
诗染为我奉茶都奉得小心翼翼,目不敢移地观察着我的神色,我斜她一眼:“干什么这个样子?以为我会为那岳氏置气么?”
诗染未说是或不是,只道:“娘娘……那可是萧家送进来的人。”
我但笑不语。
萧家送进来的人,却未必是为帮衬着萧修容来的,反倒是助嫡女的可能更大一些。萧氏雨孟坐着后位,这么些年来虽不得宠但也算稳固,萧修容的存在本就是为了能从心意上拴住宏晅,让萧家走得更顺。目下萧修容失宠,萧家急着送这份大礼进来,说是为了弥补萧修容的空缺也不为过。
我盼着她们自己斗起来,却不能寄希望于此。但凡萧修容还识些大局,就不会去动自家送来的岳良使。
着云溪去备礼,云溪挑了金宝地嵌珠宝手镯两对、金嵌珍宝白玉荷包三只,又加犀角雕花杯两个,让宦官小心地端着,往鹭夕宫去。
能名动煜都、让萧家看中送进宫的女子,必定不是个泛泛之辈,我心中有着准备,见到她时仍是一惊。
好个明艳动人的女子。妆化得并不浓,一张娇娆的面容却使得旁边放着的六宫贺礼皆尽失色。那五官就如同画中仙子,完美得挑不出一点瑕疵。明眸皓齿,肌肤胜雪。她穿着一袭浅灰绘墨竹纹的齐胸襦裙,帔帛也是水墨花纹,毫不亮眼的颜色,在她身上美得出尘绝世。
我当即意识到,如是为敌,她必是个劲敌。因为她和宫中的所有嫔妃,都不一样。
就如宏晅说的,我与旁人不一样,那是儿时结下的情谊;而她,是足以令人瞠目的美貌,连我见了都吃了一惊,没有那个男人会拒绝,哪怕从前与她无半点情分。
她移步娉婷,在我面前俯身下拜:“臣妾岳氏凌夏拜见宁贵姬娘娘,宁贵姬娘娘万福金安。”
我伸手虚扶了一把,颌一颌首,莞尔道:“恭喜良使晋封。”
宦官将贺礼奉上,由她身边的宫人接过去,她又衔笑一福:“多谢娘娘。”遂请我入座。
礼数也周到。我知道,眼下的后宫,大约没有谁能挡得住她获宠了。就像夏时出水的芙蓉,亭亭而立于池,园中百花开得再艳,也奈何不得她自有一番天地。游人赏花,行至池边,眼中便只有她。
我回到明玉殿,叫婉然取了茶叶茶具来,自沏自饮,重拾这许久不曾练过的手艺。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感在心头萦绕着,说不清的感触。是因为知道岳氏会得宠么?不该是,宫中总会有新宫嫔的,我早就清楚这些。
只是,她那么美。比萧修容更明艳,又具备萧修容所没有的清丽,我比不过的。
那么在宏晅心里呢,我还比得过么?拿情分与她的美貌相较,我比得过么?
哦,她还有一副好嗓子,曾经使她名满煜都的好嗓子。
她的才情应该也不错吧,不仅是琴棋书画,还有诗词歌赋。锦都也好,煜都也罢,能排得上号的歌舞伎,这些都断不会差。
我哪一样也不通,宏晅不是没笑话过。
可那时只是并无恶意的说笑而已,如今有这样一位生生对比出优劣,他心里,会分出高下吧?
“母妃……”一声轻唤,我拉回思绪偏过头去,元沂正怔怔地望着我说,“母妃眼睛红了……”
我强笑一声,抱过他放在膝上:“嗯……母妃昨晚睡得不好。”
“母妃带我去找父皇……”他说。
找父皇?我心中轻叹,这个时候,他也该召见岳良使了吧?纵使他之前对此毫无所谓、甚至是看在萧家的面子上才留下她,可一见之后……绝不会一样了。
就如汉时平阳长公主府歌姬。
她也是那样受人轻唾的身份,差点被发落出宫了,可就是那最后一次面君,让她一步步地走向了后位。当时的皇后陈氏……可是大长公主的女儿啊!
思皇后。这是她的子孙奉与她的谥号,就是这个歌姬,成了第一位有谥号的皇后。现在人们提起她都是这样的称呼,带着些许崇敬避其名讳。
呵,卫子夫,我从第一次读到她的故事时便在想她究竟何德何能去夺那后位、去夺那藏娇的金屋。
今日却出现了这样一个人,让我乍然明白,原来真的有人可以美到让女子也觉惊愕,又在惊愕之中生出自卑,觉得自己毫无与她作比的资本。
所以梨花带雨的一哭,就那样轻而易举地搏过了金屋藏娇的允诺。
那么他许诺给我的一世安宁,也敌不过这样的姿色吧?
案前多枝灯中的烛火哔啵作响,明晃晃的一棵火树,照得满室通明。元沂已经睡了,我仍静坐案前等着。不是等他,只是等一个我并不想听到的答复。
我从来无所谓宏晅晚上召幸哪一宫的嫔妃,因为他一月里少说也有八|九日是来簌渊宫的,白日里的相见更多些,我没必要去在意那些、去吃无所谓的醋。这一晚,我却这样的不甘心,等着林晋带回来那个答复,那个我明明知道却又奢望是自己错了的答复。
门声一响,林晋垂首步入,安静的殿中,烛火声与他的脚步声显得别样清晰,他一揖:“娘娘,岳良使成舒殿侍驾。”
果是如此。我松出一口气,心中五味杂陈却仍是平静:“知道了。去告诉云溪一声,再备一份礼给疏珊阁。”
宫嫔头回侍寝后是要再晋一级的,不能不贺。
我第一次在晨省时到得这样晚,只觉得晚见到岳氏一刻都是好的。昨日的初见已让我觉出那样的挫败,今日又会给我怎样的惊意?越级晋封?破例赐号?都有可能。
“皇后娘娘万安。”我竭力克制着,才使自己入殿时没有四下去看,径直向皇后见礼。皇后笑命了免礼,我抬起头,才注意到她身侧施施然而立的女子,那样姣好的面容,温婉的笑意,就像是初嫁的新妇子。
“宁贵姬娘娘万福。”她向我一福身,清亮动听的声音敲醒了我,我微微含笑欠身:“岳妹妹。”
皇后侧首向她浅笑道:“回去坐吧,有什么话晚些时候再说。”
“诺。”岳氏又是一福,退回自己位子上。
皇后的兄长亲自送进宫的人,我甚至不能够像对付萧修容那样要求皇后护我。
皇后看上去心情甚佳,面带缓和的微笑朗朗向众嫔妃道:“这位岳宝林,想来各位妹妹也听说了,昨日中午刚入的宫,就住在疏珊阁。无事的时候,各宫时常多走动走动,不要生分了。”
只是宝林。我略觉宽慰,浅吁出一口气,抬眸去瞧萧修容的神色。萧修容淡淡地瞧不出什么,花纹繁复的护甲拨弄着蓝云香云纱褙子上的花纹,似乎全未在听。
众人安静了一瞬,萧修容微蹙起眉抬眸道:“兄长也真是的,送岳妹妹入宫时也不知叮嘱陛下一声,让咱们姊妹多照顾着。长姐的长秋宫住不得旁人,妹妹的映瑶宫又不是没有地方住,干什么安排去鹭夕宫?”
语中全是不满岳宝林住去了旁人处,听不出有别的嫉妒,又刻意地分明了与其他嫔妃的亲疏。
皇后哂笑一声,嗔道:“倒未必是兄长忘了叮嘱,只怕是陛下怕岳妹妹扰你清净。”她语中微顿,续说,“反正你和馨贵嫔也是相熟的,平日里两宫的走动也不少,岳妹妹交由馨贵嫔照顾也是一样的。”
萧修容慵慵懒懒地支着额头,眸子转向岳宝林,温和地浅笑道:“岳妹妹日后时常来见见皇后娘娘和本宫,也不必去拘那些礼数。既是兄长做主送你进宫的,和我们就算是本家,宫中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便是。”
岳宝林离座欠了欠身:“诺,谢娘娘。”
皇后与萧修容都对岳宝林表示出了格外的照顾,话语间犹是暗自较着劲,在座嫔妃没有听不出来的,却没有心思去理。人人都是淡然沉默的神色,寻不到什么不快。可这样一位有倾城之色的嫔妃出现,连我这个得宠有子的都心意难平,旁人又怎会不担心呢?
六宫等级分明,每有人比你高上一阶,你就要多向一个人见礼。在座的世家之女,平日里因着位份的不同向家世不如自己的见个礼也就罢了,如今这位却是歌姬出身,可入宫就承了宠晋了位,再加上皇后和萧修容的照拂,说不准哪天……就要骑到自己头上去。
我不动声色地沉下一口气,暗自告诉自己无需太过心焦,这六宫中,容不得她的,大有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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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70 069.大敌
退出长秋宫,回簌渊宫用罢早膳,去成舒殿见宏晅。
一路上,微寒的秋风不止。夏日时,同样的宫道,树木郁郁葱葱地遮蔽着,到现在已是满梢的枯黄。
我进成舒殿素来不需要通禀,今日也没有人上前阻拦,暗缓了一口气,看来里面没有别人。
仔细一想,心里一阵哑笑,我何时变得这样患得患失了?
“陛下大安。”我行下礼去,他搁下笔一笑:“免了,来坐。”
我坐到他身旁,执起玄霜熟练地研墨,尽量全神贯注不作他想。这争风吃醋的心思,连我自己也觉得不喜,自然不能让他察觉了去。
觉出两道视线定在我面上,偏首望去:“陛下,怎么了?”
他反问我:“你怎么了?”
“我……”我被他问得失措,慌忙笑道,“没有啊,陛下怎么这样问?”
他淡笑,目光划下来停在我持着玄霜的手上,手中书册一合,信手拎了拎我的衣袖:“你自己看。”
我低头看去,白绸绢的上襦袖口被浸得一片墨黑,黑白相映甚是分明。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落进墨里去的,我竟浑然未觉。当下面上一热,腕上一使力将衣袖从他手中拽了出来,尴尬地一欠身:“臣妾去更衣。”
“晏然。”他叫住我,踱步到我面前,话语中有三分不容躲避的探究,“是因为新封的宝林,是不是?”
我愕然间难掩被识破的尴尬,定了定神,垂首道:“陛下觉得臣妾嫉妒?”
他干笑一声:“不是?”
我未做声,就当是默认了。他又一声笑,手指在我额上一敲,沉然道:“朕降了萧修容的位份。她和皇后,是萧家的颜面,朕不能太不给萧家面子。”
我犹自低垂着头,不知为何就是觉得委屈,听了他的话喃喃道:“她很漂亮。”
不知他是没听清楚还是没反应过来的一怔:“什么?”
“她很漂亮……”我抬了抬眼睛,“岳宝林,她很漂亮。”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我目不转睛:“所以?”
我直盯着他的双眼,毫不委婉地轻言问他:“陛下很喜欢她,是不是?”
“晏然……”他不置信地看着我,似乎完全没想到我会问他这样的问题。能够名动煜都的女子,必定面面俱全,他怎能不喜欢?我与他相识这么多年,太清楚他喜欢什么样的人,萧家也是循着他的心思去寻的人,他怎么能不喜欢?
我早知道答案的,却偏偏要问出来,被他的神色击碎心底的最后一丝幻想,然后冷静面对他身边的新欢、萧修容的助力。
“她那么美,莫说陛下喜欢,臣妾也觉得连‘惊为天人’这四个字她都当得起。”我抬起头,含笑看着他,许有迷蒙,却绝无半丝疏离,“但请陛下记得,宝林妹妹尚有萧家护着,但臣妾,只有陛下了。”
我要他知道,我适才的一切失仪与失礼,都并非嫉妒,而是恐惧。因为于我而言,这世上能护得了我的,只有他。
他不会不担这份责任。
那么,不管她日后多么的得宠、掀起怎样的风浪,那该有的一席之地我就还能守得住,那也是我进退的余地。
“朕知道。”他和缓地一笑,“她……比不得你。”
“臣妾告退。”我轻轻一福,语声淡漠,垂眸退出殿外.
我与他之间,心计究竟是少不了的,哪怕我知道他的好,哪怕连帝太后也出言相劝。
可,这里到底是后宫。旁的人、旁的事那么多,我想坦诚相对,却又不得不为自己未来的日子想一想。
我可以告诉自己是我太多心,岳氏,不就是个区区宝林?纵使是册封次日就又晋了一例,也仍不过是散号之列。但是,自古以来,歌舞伎得幸飞上枝头的例子那么多,赵飞燕、卫子夫……谁知这回会不会是岳凌夏?
哦,我甚至不需要去担心她是否会飞到那么高的枝头上,只要知道她定是不会与我为友就足够了。萧家送她进来,是因为萧修容降位;萧修容降位,是源起于我.
秋色渐渐深了,宫里对于这位岳宝林的议论也越来越多,就像是秋时扫不完的落叶一样不绝于耳。
她果真是有她的手段的。进宫半个月,成舒殿足足召了她九次。强过了当初的瑶妃,也比过了我。
若说是给萧家面子,萧家还真是好大的面子。
又过几日,我终于在白日去成舒殿时碰上了她。素雅的衣着、明媚的妆容,两种完全不同的气质同时出现在她身上却毫不显突兀。大约这就是倾国之色独有的本事吧,怎样的打扮都不显错处。
她坐在宏晅身边,不知说着什么,面上笑意盈盈。见我进来,敛去三分笑容,施施然一福:“宁贵姬娘娘万安。”
“宝林妹妹。”我欠一欠身,尽量使微笑温和,“不知宝林妹妹在此,若不然定先让宫人通禀一声。”
“宁姐姐。”她忽然改了称呼,过来牵我的手,极显亲昵地道,“姐姐坐。臣妾听陛下说过,姐姐来成舒殿都不用通禀,如是为臣妾违了这个意,就实在是臣妾的不是了。”
她说得诚诚恳恳,声如银铃清脆。我淡然一笑,兀自斟茶来喝。
清茶入喉,不觉赞一声“好香”,宏晅抬了抬眼,笑指着岳宝林道:“宝林的手艺,连你也觉得好,可见是当真不错。”
我察觉到自己的笑容是那样明显的冷滞住,所幸他说完后便又低头去看手中的折子了未有察觉。侧眸看见岳宝林仍微笑着看着我,神色未有半分改变,也复起了笑容:“确实是不错,清新淡雅,色香皆把握得刚好。”
她歪了歪头,美艳中生了两分娇俏:“看来宁姐姐颇通茶道?”
我点一点头:“略知一二。”
“那臣妾定要挑个日子讨教去。”她像是获了什么至宝般露出欣喜的颜色,我浅笑不语,未说不许,亦未道欢迎。
宏晅执笔在手中的折子上写下几个字,随手阖上放在一旁,以手支颐向岳宝林道:“晏然是一宫主位,又照顾着皇次子,平日里事情多,你别去烦她。”
她偏着头眨了眨眼,曼声道:“臣妾还没见过皇次子。”
宏晅刚要出言,我先了他一步道:“妹妹来就是了。”宏晅看向我,我垂下眼睫徐徐续言,“到底也是皇次子的庶母,总该见见。”
宏晅闻言笑了一笑,向岳宝林道:“烹了这么久的茶,你先回去歇着吧。”
“诺。”岳宝林也没有半分拖延的意思,起身一福,“臣妾告退。”礼毕了低头一想,又问,“陛下晚膳想用些什么?”
“嗯……”宏晅沉吟了一瞬,目光在我面上一扫而过,道,“再说吧,一时也拿不准。”
岳宝林不再多言,又施了一礼退下。宏晅也不再言,拿起桌上一本折子继续读着。我觉得无所适从又不愿离开,想说些什么又寻不到话茬,讷讷地坐在一旁仿若一个木头人。
他一连批完了四五本折子,我仍是寻不到话,他转过头来笑问:“有事?”
我微怔,摇一摇头:“没有。”
这种感觉真是可怕,和他共处十年的我,竟会因为一个入宫不足一月的岳宝林的出现而忽然连说什么都不知道。
他又一笑,轻轻淡淡:“朕知道你不喜欢她。”
“臣妾没有……”
他眉毛挑了挑:“别嘴硬。”
我的声音冷了下来,漠然道:“臣妾喜不喜欢她有什么关系,总归陛下是喜欢她的。”
他凑过来,伸手环过我的肩膀,我身子一僵,纹丝不动。
“别生气。”他的唇在我额上一点,便就势将我揽在怀里。我伏在他胸口上,声音在熟悉的熏香气息中变得哽咽:“臣妾不是生气,臣妾是怕……岳宝林生得那么美,又会那么多东西,臣妾觉得自己……”
一无是处。
患得患失的心绪中留存的最后一丝清醒让我将这四个字死死咬住。他不喜欢那样自卑的人,我知道。
就算他无所谓,可论才论貌,我与岳宝林都已那么分明地显了高下,再在心气上示了弱,我就彻底败了。
“臣妾觉得自己简直枉作这一宫主位。”续上的话语虚弱无力,他似笑非笑地低头瞅着我,俄而一哂道:“照你这个说法,岂不连后位都要易主了?”
我暗觉心惊:“臣妾不是那个意思……”
“那就别瞎琢磨。”他抚着我的脸颊,低笑道,“后宫嫔妃那么多,你怎么独独想起来跟她较劲?”
陛下也只连召过她五日以上。
我按捺着心思,眼波流转间带起了笑意,软糯糯道:“臣妾哪里同她较劲了?是陛下关心太过唯恐新得的美人出了闪失误会了。”
他嗤笑一声不予置评,我坐起身子认真地说:“臣妾是嫉妒,嫉妒她多才多艺又生了一张俏脸;不过臣妾也明白,陛下说到底是看萧家的面子。臣妾不会为难她的。”我微微眯起眼眸笑向着他又说,“反正陛下待她好也没亏了臣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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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0-16 21:32
正文71 070.算计
次日晨省之后,岳宝林就来了簌渊宫。婉然不知昨天在成舒殿中的事,闻言一声冷笑:“平日里也不见她来,陛下昨晚宿在明玉殿,今天她巴巴地就来了,真是虚伪。”
“婉然。”我淡睨她一眼,不由分说道,“请她去偏殿坐,奉好茶去。带元沂来。”
婉然沉气到了声“诺”,转身吩咐下去。我坐在妆台前略整理了一番妆容,起座向偏殿去。
“宁贵姬娘娘万福。”她颌首浅福,我笑而伸手虚扶一把,“妹妹坐吧。”
话未说两句,乳母带着元沂进了殿,元沂像模像样地向我一揖:“母妃。”
“来。”我揽过他搂在怀里,衔笑指了指岳宝林,温声道,“这位是你岳母妃。”
按规矩,皇子帝姬不需向散号宫嫔见礼,我自也没有违背此点让元沂去见礼。岳宝林识趣,只笑吟吟道:“皇次子才一岁多就如此懂事,怨不得陛下时时赞着。”
我抿唇一笑:“他啊,平常也淘气得很,见了外人认生才知道规矩。妹妹得空时还可去看看顺姬的永定帝姬,那是当真懂事得很的。”
“诺。”岳宝林美目带笑,红菱似的唇畔浅啜一口茶,缓缓道,“都说宫中明争暗斗来得可怕,娘娘这里倒是一点也看不出。慈母幼子其乐融融,教人看着都羡慕。”
我有一瞬的凝神,俄而浅笑道:“本宫不*理那些无端的事罢了。千般万般的争执,也不若愉妃姐姐的嘱托要紧。”
我不知我是如何在这样一个让我忧心数日的丽人面前维持的如此淡然,好似她的存在从来不曾对我造成半点威胁一般如常的微笑、如常的闲谈。
同她一直聊到了午膳时分,她才先提了告退。我送她到殿门外,莞尔道:“妹妹无事时可常来坐坐,宫中姐妹不必分得太清。”
“诺。”她温婉地福身,秋日的阳光洒在她身上,衬得她愈显温和清丽.
“姐姐又不是不知如今六宫是怎么说她的,待她这样好,传出去又是姐姐的麻烦。”回到殿中,便听到婉然的嘟囔抱怨。我浅淡一笑:“来都来了,要我怎么办呢?到底是陛下心尖上的人、皇后娘娘母族奉进宫的美人。我亏待了她,才是麻烦。”
“看她那个样子,我浑身不自在。”婉然紧锁眉头地说。
我微微一怔:“你怎么也这样说?”
因为我也素有这样的感觉,我说不清为什么,只觉得是自己心中无法抑制的嫉妒在作祟。端端一个才貌双全的佳人,就是愈看愈觉的心里别扭,没有缘由。可如是嫉妒,婉然断没有必要嫉妒她些什么。
我心下好奇着原因,想着如是婉然能给我个理由也好,不巧婉然也道:“是,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就是看她的样子我就别扭得很。”
我哑然失笑间听到一声略带急促的“娘娘”,回头瞧去,林晋立在门边喘着气神色焦急。微一蹙眉问他:“怎么了?”
“岳宝林……岳宝林在簌渊宫门口和良美人争起来了。”林晋气息不稳,可见是急赶回来的。
我略一思忖:“本宫去看看。”
好端端的,良美人怎么同她争起来了?我疑惑不已地赶到宫门口处,便见岳宝林一张姣好的面容微泛着白,良美人也冷着脸。见我来了,二人才不得不缓和了神色,向我一福:“贵姬娘娘。”
“平白无故的,两位妹妹怎么起了争执?”我视线扫着二人蕴起笑意。
岳宝林垂着首,有几许委屈:“不过是臣妾的名字与美人娘子有同字近义,美人娘子便不高兴了。”
卫凌秋,岳凌夏。原是犯了这个冲。
我看向良美人,她清凌地一声冷笑:“不敬再先还恶人先告状,宝林小主当真恃宠而骄!”
岳宝林一时大盛的风头,宫中多少人看不过眼、多少人不忿含怨。我凛然扫了良美人一眼,告诫道:“良妹妹注意分寸。”微微提了声,肃容向她二人道,“簌渊宫是本宫执掌,两位妹妹在宫门口争白了脸,不定让什么人传出闲话来。不如先回明玉殿坐上一坐,把事情说清楚了,日后才好相处。”
“不劳娘娘了。”岳宝林谦恭一福,款款道,“本也没什么大事,秋日天干物燥,美人娘子气性大些也无碍的。”
听她这样一说,良美人怒意更盛:“臣妾不过说笑了一句这样的名字听来就有缘。”她瞪视着岳宝林,声色厉了几分,“她那是什么话?‘秋日繁华皆尽、夏时才是繁盛时’,仗着圣宠有意挑衅么?臣妾好歹位列八十一御女,轮不到她区区一个尚在散号的宝林议论这些!”
我眉心一跳看向岳宝林。这样挑衅意味分明的话虽不像她这样的性子会说出口的,却更不似良美人胡编乱造。岳宝林仍浅颌着首,维持着淡淡笑意,似乎任由良美人指责而不想辩驳、只欲息事宁人一般。
宫里的事,向来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没有往大了挑的,我也不想与这位新晋得宠的宝林结太多怨,当下只笑着劝解良美人说:“罢了罢了,良妹妹消一消气。都这时候了,宝林也该回去用膳了。”
“娘娘。”岳宝林抬了抬眼皮,复又低垂下,静默不语地示意我她有话想同我说,我疑惑着走近她:“怎么了?”
“娘娘。”她犹自低垂着头,笑意和缓地低低道,“娘娘的性子当真比良美人强上许多,能这样息事宁人、宁肯让自己宫中的姐妹受委屈。”
我一怔,对上她的双眼,不知她说这番话的原因,疑惑不解更甚。
“不过娘娘知道么?有时要让一个男人讨厌你,并不需要你真的去犯什么错,只要让他认为你犯了错,就足够了。”她美目一扬,在袖下轻握住我的手,凑近我耳畔些许,声音愈低,“娘娘您说,如若陛下知道您因为嫉妒我得宠而伤了我,会如何?”
我浑身一紧,下意识地要避开她,手也猛一扬从她手中抽出。睁睁地看着她在我面前颜色大变,似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惊恐不已地一声惊呼。
她身后不远处就是一座假山,我惊慌抬眼间心猛地一提,脚下却如同生了根一般,想要伸手拉她却动弹不饿,连她身边的宫人也没来得及反应。
“晏然!”一声厉喝,我惊魂未定地转过身去,看见他站在宫门口处,面色阴沉。
周身一阵冷意。
“陛下……”岳宝林扶着假山,艰难地站起身,额角一块鲜艳刺目的红,成了我的罪证。
周遭的宫人如梦初醒地去扶她,贴身的宫女取出帕子为她暂且按住额上伤口止血。她要走向宏晅,脚下却一个踉跄,宏晅忙上前一步扶她,她正巧落在了他的怀里,却又如触了电般迅速睁开,转过身背对着他,呜咽道:“臣妾毁了容,不敢再面君了。”
他要扶她的手滞在半空,须臾,才转向我,一声轻笑森冷不已:“你昨日才对朕说,你不会为难她,这就是你给朕的保证?”
“陛下……”我缓出一口气闭上眼做不出解释,此时的他,必定只相信他看到的。而他看到的就是我走向了岳宝林,然后伸手把她推向了假山。我是躲而非推、手上并未使力,这些他都不知道。我一声叹息,还是解释了一句:“臣妾没有推她。”
他冷笑不言,我侧身吩咐林晋说:“去请太医去疏珊阁候着。”
“云溪诗染一道送岳宝林回去。”他顿了一顿,又补了一句,“旁人都退下。”
簌渊宫门口很快恢复了安静,他没有亲自送岳宝林回去,仍站在我面前,颀长的身影透着无尽的冷意。
他在等着我开口。
“臣妾没有推她。”我低下头,重复了一遍,压着心底的森寒,自嘲地笑道,“臣妾若说是她自己摔的,是她有意做这场戏给陛下看,陛下只会觉得臣妾不可理喻。可实情便是如此,陛下想听别的解释,臣妾说不出也没的说。”
静默良久,他一声低低的叹息,轻缓的语气中失望分明:“晏然,朕没想到你会害人。”
“纵使她是萧家送进来的人、纵使萧修容让你失了孩子,可她并不曾害过你……你何苦连她也容不下?”
“朕宠她,却从来不认为她能必过你,你居然这样急着要她的命?”
他的话就像是一把把磨得锋利的刀一下下轻轻划着我的心一样,看似不重,看似温和,却仍是每一刀都划出了血来。那伤口暴露在风中,每一次去想都会更痛。
还不如用力的一刺取我性命。
我本就知那样的解释没用的,仍是说了,只是盼着他能信我。
原来,解释与否真的一样。
在他眼里,仍是我争风吃醋、蓄意去害他的新宠。虽是没能要她的命,但到底毁了她的容貌。
他甚至自然而然地认为我是因为萧修容而迁怒于她,真让人百口莫辩。
我强自摒去那不住地在我头脑中撞击的他的每一句话,抬头望向他,微笑凄然:“就知陛下不会信臣妾,是臣妾错信了陛下。”
我垂眸向他行了大礼,落寞疏离:“恭送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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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0-16 21:32
正文72 071.说情
这一番争执从簌渊宫传出去,不几日就闹得沸沸扬扬。我若不是一宫主位、又曾有过失宠后一举复宠之事,各处的冷嘲热讽必定是少不得了。这次好在外头传得热闹,却无人敢在我面前造次,好歹图了个耳根子清净。
自那日之后我就再没有去过成舒殿或是广盛殿,不是不肯低头,而是知他必定不想见我。我先前就对岳凌夏暗生嫉妒,他是知道的,但他能容我嫉妒她,却并不意味着他能容我出手伤她。撇开得宠与否不提,也不会有哪个男人喜欢恶毒的女子。
追根溯源,还是我疏忽在先,如非我让他那样明明白白地觉出了我的嫉妒,他大概也不会那么轻易的相信那一出戏.
听说接下来四日,又是每日传召岳宝林,第五日的晨省时,皇后终是向六宫宣了他的旨,晋岳氏凌夏为正八品婉华。
就此,她也位列八十一御女了。
这天,她进宫才刚满一个月。
在傍晚的昏定之前,长宁宫的宫人跑遍了各宫,知会各宫嫔妃“不必去长秋宫昏定了,今晚帝太后召见”。
帝太后鲜少召见宫嫔去长宁宫,今日不仅召了,还一个都没落下。近日来宫中算得平静,新晋得宠的岳婉华算是唯一的大事了,当下不用细思也知道帝太后召见的原因。
既知缘由,便知帝太后不悦。谁也不敢怠慢,谁也不敢不去,就连仍时时称病不去长秋宫晨省昏定的顺姬也没敢耽搁。我们在离长宁宫不远的地方相遇,她朝我一福:“宁贵姬娘娘安。”
“顺姬姐姐安。”我莞尔回了一礼,她的目光飘向昏昏暮色下颇显威严的宫殿:“自臣妾入宫就没见过帝太后召阖宫宫嫔,这次……”
我随着她看过去,视线落在殿门口的那个长跪的身影上,听到顺姬的轻笑,她素来柔柔弱弱的口气听上去森森寒寒的:“听说都跪了一个时辰了,自作自受。”
其实这实不怪岳凌夏,是萧家没告诉她宫里不可强出头。专宠,是后宫里最大的荣耀,也是最大的罪。
也许他们认为连主母皇后都是萧家的人,皇后不发话,岳婉华专宠就无碍吧……
那个身影在秋风中瑟瑟颤抖着,隔得这么远都看得清。我起了一丝快意地笑,转回首向顺姬道:“秋日天寒,姐姐身子也弱,有什么话我们进殿再说。”
她浅笑颌首,我们一起入了长宁宫正殿。经过岳婉华身畔时,我们都知趣地选择了视而不见。整个殿中气氛谨肃,凡有嫔妃入殿,侍立两侧的宫人便齐齐见礼,安静庄重。
我与顺姬相视一望,继续向前行去,她守礼地放慢了步子,随在我身后半步远的位置,又保持着这样的距离与我一同向帝太后问安:“臣妾簌渊宫宁贵姬晏氏、臣妾绮黎宫德容殿顺姬周氏,叩见帝太后,帝太后万安。”
“都免礼了,赐坐。”帝太后道出的虽是缓和的话语,口气却半分不失威严。我与顺姬起身又施万福:“谢太后。”方依位份各自落座。
我环视四周一番,人已大致到齐了。皇后与琳孝妃分坐帝太后两旁,韵淑仪与庄聆相对而坐,接着是萧修容与馨贵嫔。按目下的位份,我正巧坐在萧修容身边,对面则是顺姬,顺姬之后是嘉姬,再之后就都是各宫的随居宫嫔了。
“跪在长宁宫门口那位,你们都看见了,也都认得。”帝太后缓缓言道,话语沉沉如洪钟敲在众人心头,“六宫要和睦,就不能有人独宠。偶尔皇帝有个顾此失彼的,哀家也懒得管,却不能眼见着这样的事情愈演愈烈。”
帝太后执起手边的一本厚厚的册子,面色愈显黯沉:“皇帝即位也有五年了,这起居注……哀家倒还真没见过哪个名字出现得这般频繁。”她扫了诸人一眼,目光停在我身上,“旁人不说,就连宁贵姬你,都半个月没在这上面露过脸了。”
我双颊一红,局促地想要解释:“帝太后,臣妾……”
“旁人不得宠,太后可怪岳妹妹。宁贵姬这事……倒委实怪不得她。”萧修容在我身侧明艳一笑,斜睨着我涔涔笑说,“在座的诸位姐妹大概也都知道,是宁贵姬自己不日前惹恼了陛下,就在簌渊宫门口,多少宫人都看着。这和岳婉华何干?难不成出手伤人的人还要去怪那被伤的人么?”
帝太后沉然凝睇于我,目中隐有责意,我离座一福,朗然道:“太后,当日之事,个中缘由一言难尽,臣妾亦不愿多提。”我迟疑一瞬,跪□去一拜,“天寒了,长跪实在伤身。岳婉华进宫不久,不懂事也是有的,求太后宽恕。”
周遭几声倒抽冷气之音之后一片沉寂。帝太后低沉语中带着薄怒之意:“你竟然为她说情?”
我一叩首,声辞诚恳地声声辩解道:“太后,臣妾等入宫久了,自然知晓六宫相处之道。可婉华刚入宫不足月余,自然难免思虑不周……”
“宁贵姬。”帝太后神色严肃,字字掷地有声,“哀家只问你,你是如何向愉妃承诺的!”
愉妃?我微愣,低下头老实答说:“臣妾向愉妃姐姐立誓,对元沂视若己出。即便日后自己有了孩子,也绝不厚此薄彼。”
“如今呢?”
我茫然地抬起头:“臣妾……并不曾亏待过元沂。”
“皇帝已经逾半月不曾召见过你宁贵姬了!”帝太后语声陡然厉了几分,我心惊一颤,她缓了一缓,又问,“那这半个月来,他可曾见过元沂么?”
“这……”我怔了一怔,颓然摇头道,“没有。”
“你如今还在为始作俑者说情,置元沂于不顾。这就是你向愉妃承诺的待元沂视若己出。”
帝太后微笑中怒意更甚,玩味地打量着我,我低垂下首,缓声恳切道:“太后,臣妾是元沂的母亲,亦是陛下的妾室。太后怪岳婉华独宠责罚,臣妾不该妄加置喙,可太后召六宫嫔妃于此言及此事,扫的却是陛下的颜面。”
帝太后闻言怒极反笑:“宁贵姬愈发的会说话,话到头来,竟是怪哀家不给陛下面子。”她轻声一哼,“那岳氏可曾给过你面子?”
我双手相叠跪伏于地,答道:“臣妾因岳婉华的挑拨而与陛下生了误会嫌隙,臣妾自难免怨她,为她说情也实在违心。可臣妾是陛下的嫔妃、皇次子的生母,实在不得不维护……”
“你既非要护她,就出去和她一起跪着。”帝太后冷声打断我的话,我言语滞住,跪坐原地。她颜色稍霁,轻一叹哂道,“既不想,就回去坐。哀家知道你是心系陛下,可这样的事,不予惩戒断断不行。召六宫前来,也是为了给诸位提个醒罢了。陛下的颜面固然重要,可在座的到底都是自家人,若说丢人,总强过传到前朝去,让外臣参一本清君侧的折子。”
“姑母说得是。”庄聆含笑打着圆场,嗔怪我道,“晏然你何必担忧这些?在座的都是后宫嫔妃,谁会去扫了陛下的面子?”
我细细思量着,再度下拜之时心头仍带着矛盾:“太后,臣妾自幼就是孤儿,自受封之日起方有了家人,故而自受封之日起,便祈愿家和万事兴。此事纵然如帝太后所言,一众嫔妃谁也不敢扫了陛下的面子,但太后今日惩了岳婉华,便定然与陛下间隙难免。母子生隙,何谈‘家和’?夫君不悦,我等妾室又如何心安?”
我不顾帝太后逐渐冷下去的眸色,又重重一拜:“臣妾告退。”.
我退出长宁宫正殿,在近乎全黑的夜色中寻到了已跪了许久的那个身影。在她旁边跪下的同时,听到了她一声清脆的冷笑:“有意思,宁贵姬这是哪一出?想搏人同情却失了算么?”
“失算?”我回以同样的冷笑,“不知娘子为何这样说。”
“臣妾知道娘娘自幼在陛□边服侍,自诩熟谙列位上殿的所思所想。适才那一出,不就是为了一显自己贤惠大度么?”她可惜地啧了啧嘴,“却不知帝太后她老人家不吃这一套呢。”
“婉华娘子当日提点本宫,让陛下厌恶未必要真犯什么错,这话本宫谨记了,多谢娘子。今日本宫也送还娘子一句,六宫里的事,有时如同在簌渊宫门口那一出一样,实情是怎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众人如何认为。”
她轻轻一笑,锐利地反驳:“这后宫是陛下的后宫,娘娘您今日之举就算拉拢尽了六宫嫔妃,只要陛下她不喜……娘娘,一切到底都是枉然。”
我仿若未闻,凝神于眼前大殿中的明亮灯火,略作沉吟后只是问她:“婉华娘子,你说但凡斗争,就必定有输赢么?”
她微有一怔,很快轻笑着反问我:“娘娘觉得呢?”
“本宫觉得必定有。”黑暗中,我转头看向她,只能依稀辨清她侧脸的轮廓,“如果定有输赢,那么自本宫跪在这里的那一刻起,在陛下心里,婉华妹妹你就已经输了。”
我在她的沉默不言中寻出了些许不解的气息,愈发浓艳了笑意,让她在黑夜中尤能察觉得道:“婉华妹妹以为,只有妹妹你会做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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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0-16 21:33
正文73 072.做戏
那日帝太后又同众人说了什么,跪在殿外的我无心去多听。嫔妃们在两刻后散去,没有一个人与我多说一句话,就如我和顺姬来时当岳婉华不存在一般的当我不在。
她们之后,我依稀瞧见一个宦官模样的人匆匆出了殿向北行去。那个方向上,是三大殿与长秋宫。
一盏茶的工夫后,那一叠声的“陛下驾到”简直振聋发聩。我暗自觉得,他会来得这样急,定是为了他的岳婉华,而非为我。心中不快却说不得什么,只与岳婉华一同行礼下拜,口道“陛下大安”。她的口气仍是比我动听许多,娇娇弱弱地惹人怜惜。
他在我们身边停了脚,略作沉吟即道:“送婉华回去歇着。”
夜色之中,岳婉华明眸冲我扬起的得意的笑那样明显。
岳婉华在宫娥的搀扶下走得远了,他的声音才再度传来,以那般厌烦的口吻对我说:“你添什么乱?”
我陡然慌了,动了动嘴却不知该解释些什么,他一叹,伸手扶起我,沉沉道:“跟朕来。”
因起初是他扶着我,宫女便不敢上前来扶,我迟疑着试图松开他,可微一松手就如失了重心一般站不稳。他有所察觉地偏头觑了我一眼,手再度伸过来扶住我。我向后退了半步避开,轻言道:“陛下,帝太后正恼着呢。”
他微微蹙眉,看向我的身后:“怡然婉然。”
怡然和婉然齐齐应了声“诺”,上前扶住我。我和他一起重新回到长宁宫中,帝太后仍端坐主位,在看见我的瞬间显出不悦神色。
宏晅大步上前一揖:“母后。”直起身子又温言询问道,“母后,晏然素来体弱,又在外面跪了那么久,母后可否先赐坐?”
帝太后似不情愿地轻轻一喟,还是道:“坐吧。”
“谢太后……”怡然和婉然一同扶着我坐下,帝太后嫌恶地睇了我一眼,便转过脸去问宏晅:“皇帝你是来为宁贵姬说话的,还是来为岳婉华求情的?”
“母后。”他又深深揖下去,肃然道,“儿子自知这些日子为岳婉华薄待了六宫,可母后您不该怪到婉华头上,更不该迁怒晏然。”
帝太后含笑凝视于他,和缓地问:“哀家不罚岳婉华,难道罚你这个做皇帝的么?”她略微一停顿,继道,“至于宁贵姬,是哀家迁怒还是她自己不识趣,你大可现在当着面问。”她一声轻笑犹带着气,“她说哀家罚岳婉华扫了你的面子,当着六宫的面,也不想想是否扫了哀家的面子。该说的理哀家跟她说尽了,是她自己要出去跪着。”
“那对于这二人,母后究竟想做如何的决断?”
帝太后的口气却轻巧了几分,松散道:“就这样吧。如是还要再罚,方才便当着六宫的面罚了。”她说着眸光一闪,略一沉吟,道,“不过还有一事,哀家本也忘了,今日萧修容提了一句,哀家不得不再问问。”
“母后请说。”
“哀家听说宁贵姬动手伤了岳婉华?”帝太后淡睨着我,我只觉连呼吸也凝滞了,“若真有此事,后宫容不得心思恶毒之人,也容不得两面三刀之人。”
我本就勉强的笑意在这逐渐分明的寒意中愈发维持不住了,宏晅回过头淡瞟我一眼,复沉声肯定道:“并没有。岳婉华与晏然大约是有些误会,朕自会去同婉华说清楚。”
帝太后缓然沉下一口气,微微笑道:“如此最好,哀家实在不愿见到六宫发生什么不睦的事情。”
“自不会。”宏晅宽慰笑道,“母后许会不放心岳婉华,但晏然素来是识大体的。”
我向帝太后谢了罪,恭敬地退出殿外又向宏晅一福:“臣妾告退。”
他握住我交叠在身前的双手,眸色一沉:“你来。”
我随在他身后走得小心谨慎。黑夜漫漫,本就易生惧意,他又自始至终一言不发,我更加无所适从。
怡然在身后捅了捅我,我回过头,宫灯的幽光中,她的目光在我与宏晅间打了个来回,然后动了动嘴。
光线昏暗,我一时看不清她在说什么,她连做了几遍然后神色一惶,垂下首去。宏晅停住脚笑看着我和她:“说什么呢?”
我低下头摇了摇,照实说道:“臣妾也不知。”
“怡然?”
“奴婢说……”怡然滞了一滞,咬了咬唇道,“奴婢说……‘说话啊!’”
我险些脚下一个不稳摔下去。
“哦。”宏晅看看她又看看我,最后问我,“有什么话要说?”
我低着头想了一想,闷闷道:“陛下,那天在簌渊宫,臣妾当真没伤岳婉华。”
“嗯。”
“今天在长宁宫,臣妾也不时有意惹帝太后不悦……”
“嗯。”
“实在是一时情急思虑不周失了言……”
“嗯。”
“……”我又无话可说了。
他蹙了蹙眉头:“就这事?”
我点点头:“是……”低着头一番忸怩,带着期许问道,“陛下信不信?”
“嗯。”
“……”
“说完了?该朕了。”他笑意深深地抛回了问题,“现在还嫉妒岳婉华么?”
“嗯。”
“知不知道刚才你若不求情,帝太后可能直接废了她?”
“嗯。”
“那怎么还为她说情、陪她跪着?”
“嗯。”
“嗯?”
“……”我略加思忖,半点不掺假地咕哝道,“臣妾也不想替她说情,也觉得她跪死在那儿算了,直接废了更好。”我赌气地抬了一抬眼皮,觑着他的神色又道,“可又觉得为了她让帝太后和陛下生隙太不值当。”
“嗯……”
如此一番对话之后,我与他回了成舒殿,他传了太医来,太医道我腿上只略有淤血,不会有大碍。他随手抽走怡然手里装有活血化瘀之药的瓷瓶,坐在我身边笑问:“你觉得为她长跪淤血值当?”
“当然不值当。”我毫不犹豫地摇头,“不过能让帝太后与陛下不生间隙就值当了。”
他嗤笑一声,轻手轻脚地将药涂在我膝上:“听上去怎么说都是你理多。若真有本事,下回直接说服了母后,别让她罚你。”
“嗯……”我应了一声,继而很有自知之明地颓丧摇头,“没本事。”.
那一夜之后,宏晅一连数日不再召见岳凌夏。婉然与我笑侃说:“叫她自诩会做戏,又哪里比得过姐姐?”
我嗔笑一声:“这是夸我么?”
“哦对了,姐姐听说了没有?御前宫人都说,要是姐姐哪天得了双字封号,定是‘宁恩’。”
我一奇:“哪儿来的说法?”
婉然翻了翻眼睛,一边用手比划着音调一边:“嗯?嗯。嗯……”
我挑一挑眉:“那是陛下先起的头。”
婉然嬉笑出生:“这就没地方说理了,反正怡然姐姐跟御前的人把那天的对话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
“……”我当初究竟为什么要荐怡然去当宫正?
婉然倒了两杯茶,自己也坐到案前,眨眨眼问我:“不过……陛下当真就信了姐姐么?”
“信了,但信不信都不重要。”我端过茶盏浅啜一口,“不论他信不信我没有伤岳婉华,只要知道我为了六宫和睦可以让委屈自己去息事宁人足矣。”
六宫之中,碰上这种事,落井下石除去劲敌的大有人在,闭口不言任由发展的更是多数,独少了能为此舍身息事的。就连皇后和萧修容,那日也未怎么出面说情。
那日岳婉华曾嘲讽我说“自诩熟谙列位上殿所思所想,却失算了”,呵,她不知道,“自诩熟谙列位上殿所思所想”的许会失算,但不知这些的,必定会栽跟头。
更可怕的是,她不知列位上殿的所思所想,帝太后却把她的深浅轻重都看得清清楚楚。
“婉华妹妹以为,只有妹妹你会做戏么?”这句话也不知她听懂了多少,或许她至今也只是认为那天只有我一个人在做戏。
可惜宏晅那天直接叫人送她回去歇息了,否则后面的话她必定听得懂,我当真十分乐意一睹她怒而不能言的样子。有话不能说的滋味,真该让她知道知道。
“她说哀家罚岳婉华扫了你的面子,当着六宫的面,也不想想是否扫了哀家的面子。该说的理哀家跟她说尽了,是她自己要出去跪着。”
突然闹出这么大的阵仗,宏晅起初不可能没有疑过这是做给他看的一场戏,帝太后这一番话却撇清了自己与这场戏的关系,他还要疑,就只能疑我。
“不过还有一事,哀家本也忘了,今日萧修容提了一句,哀家不得不再问问……哀家听说宁贵姬动手伤了岳婉华?若真有此事,后宫容不得心思恶毒之人,也容不得两面三刀之人。”
她没有半点徇私袒护的意思,语气寒凉无比,似比他更容不得我做戏惑众。他也会知道,那日早些时候,长宁宫正殿里早就提过我动手伤及岳婉华一事,本就顶着加害宫嫔的嫌疑,还要顶撞帝太后,做戏?这风险未免太大,毕竟很多时候未坐实的罪名都可以因这几位的一念之差而坐实。
彼时我与他正僵着,又断不能是奢求他来恕我。
为了后宫和睦冒着自己遭废黜的危险去给岳婉华求情,这是多良苦的用心……能有如此用心的人,也不会去加害得宠嫔妃吧。
真是多谢帝太后.
“宁贵姬娘娘,帝太后旨意,今晚不必去长秋宫昏定了,帝太后召见六宫嫔妃去长宁宫,有要事。”
“有劳大人,本宫定按时到。”
“帝太后让臣将这个转交娘娘。”来传话的宦官奉上一物,用檀木盒子装着,我打开一看,全然不解:“护膝?”
“是,帝太后说等娘娘到了长宁宫自然明白。但此事须得委屈娘娘,故而帝太后不愿明言强求。愿或不愿,娘娘到时自己决定便可。”
我循着顺姬的目光看到长跪的岳婉华时,心中豁然开朗。
我若愿,那晚的输家就只有她;即便不愿,那晚受苦的亦只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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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74 073.再起
又是一年中秋。短短一载,时过境迁。
去年的此时,我还住在锦淑宫。宫宴散去后,我与语歆又一道去娴思殿与愉妃小聚,吃了愉妃拿手的那一道桂花宫饼。
今年的此时,愉妃已逝,再没人能做那道桂花宫饼;语歆,她仍与去年无太多差别,可她的父亲,已是我不能原谅的仇敌。
种种变故,都让这团圆佳节愈显凄意。
若回宫小聚,这凄意必定更加明显,我便在心里暗暗期盼宫宴久一些、再久一些……在这辉晟殿里,好歹是歌舞升平,一派繁华之相。
怪不得家人子要三年一选,否则过不了几年,中秋宫宴只怕也剩不了几人了。
说起家人子……来年开春就又是大选时,那么来年的中秋,又是佳人满座。
我的册封,是在上一次大选之后,原来才不足三年而已。
殿里的歌舞令人眼花缭乱,舞姬长而飘逸的水袖在空中旋转着飞舞着,那样的热情洋溢,一派盛世之象。宫宴便是这样,宏大的乐舞与觥筹交错构造着其乐融融,人人都维持着和睦,将平时的万般心思掩于一张笑靥之下。
我的视线扫过案上已空的酒盏,持过酒壶为宏晅添酒,又给自己也倒满,他淡笑着睇了一眼,询问说:“你喝了不少了,让宫人换果酒来?”
我颌首莞尔道:“无碍的,难得佳节,喝一点无妨。”
偶有嫔妃上前敬酒,行走间裙摆迤逦,一个又一个地经过我的眼前。
“陛下大安,皇后娘娘大安。”这个声音近些日子听得愈发少了,却是如旧带着笑意的的清越动人。岳婉华,那一日之后她虽未失宠,到底隆宠不复了。她盈盈一福,起身后微侧了身子又向我施了一礼,“宁贵姬娘娘万福。”
“婉华妹妹。”我浅浅而笑着,轻垂下眼睫一言不发地听她说着敬酒之语。帝后各与她对饮一杯,她又转向我,“那日在长宁宫,多谢贵姬娘娘为臣妾说情。臣妾一直想登门道谢,又想着陛下说过娘娘身居一宫之主平日里诸事繁忙未敢打扰,今日敬娘娘一杯,聊表谢意。”
她穿着一身白底团花的对襟齐胸襦裙,上襦是夺目的嫣红色,直衬得她面色娇柔又毫不失高雅。我微笑着持起杯来,宫人又将盛满酒的酒盏奉到她面前,她瞟了一眼,隐有犹豫想了一想,吩咐道:“去换果酒来。”
我神色未动,皇后笑觑着宏晅嗔怪她道:“婉华妹妹这就不对了,既是答谢总要有答谢的诚意,就算不胜酒力也不能省在这一杯上。”顿了一顿,眉间浮起些责意,“何况你的酒量是可以的。”
岳婉华婷婷立于帝后面前,听得皇后责怪也未有长拜谢罪之意,只低了一低头,笑意未减半分:“皇后娘娘恕罪,实非臣妾有意怠慢,只是……为了腹中皇裔,实在不敢多饮。”
“你说什么?”皇后的惊喜之意顿然间溢于言表,察觉出失态,缓了缓神色,敛去几分笑才道,“你有喜了?”
“是。”岳婉华屈膝浅福身,双眸盈盈望向宏晅答着皇后的话,“昨儿个才请太医来看过,已有两个月了。臣妾本想差人去禀,又想着今日便是中秋了,不如此时再说,也算添份喜气。”
她有孕了,她所依附的萧家刚害了我的孩子不足三月,她便有孕了。我不知道我是如何维持的笑容,端举起酒杯向她道:“恭喜婉华妹妹。”
原是她谢我,转瞬间变成了我贺她。她也没有多做推辞,怡然自得地举杯饮下。
我放下酒盏,只觉心底空落落的说不出滋味,有意识的强自蕴着和缓的笑意,不住地提醒自己不可显出半分不快。
嫔妃们纷纷向她敬酒道贺,仿佛她们都期盼了这个孩子很久一样。
放在膝上的手忽地被人一握,一慌抬头,正对上宏晅的双眼,那深沉的眸色,带着些许岳婉华方才带来的欣喜,更多的却是怜惜。他紧紧握了一握我的手,那阵阵传来的热意像是宽慰又像是一种保护。
好一番热闹,众人才安静下来。他握着我的手仍未松开,口气平平淡淡的一如常态:“晋岳婉华从七品瑶章位,赐‘芳’字为封号。”
郑褚朗声向众人传了旨,芳瑶章俯身稽首谢恩,起身后再度接受众人的道喜。
“晏然。”他自饮了一杯,瞥了眼眼前逢了喜事宴饮正欢的众人,语声低低缓缓,“你……别在意,还会再有孩子的。”
他的劝慰听上去那样无力,我垂下首笑意浅淡,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可在意,现在本也有元沂在身边。臣妾只是……”我难忍一涌而上的哽咽之意,“臣妾只是忘不了那孩子,若臣妾平日里小心一些……”
如再说下去,眼泪便会不受控制了。这欢庆的时刻,无论有怎样的心事,哭,都是不合时宜的。我停住话语,咬一咬唇将泪意忍回,强浮起笑道:“不碍的,臣妾失仪。”
他一声叹息。
“还会再有孩子的”,我小产后醒来的那天,他也说了这样的话。诚然,那次小产并未导致我终生不能生育,但今时今日……隔了三个月而已!芳琼章,她有孕了。
偏偏这么快,偏偏是她。
我大概是整个皇宫里最不愿见到那个孩子的了.
仰首猛饮下一杯,辛辣贯喉而过,在胸中撩起一阵发闷的灼热,连心速也变得快了,一下下的撞击着,撞出所有的压抑。
想哭,又想叫出来。事实上却哪样也做不得,唯有再灌下一杯,试图让自己的心醉下去。
纵知如此连饮必定会让旁人瞧出异样,也顾不得那许多旁人的看法了。
上苍太不公,总能让心存恶念之人过得一帆风顺。
再去拿那酒壶,宏晅先我一步拿住了他,提手递给了怡然端走。怡然送走了酒壶,奉了盏茶上来,跪坐在我与宏晅二人之间,一边递茶一边低垂着眉道:“陛下知道您为何不痛快,可有人不知道。宫里的事,传来传去不一定传出怎样的误会,娘娘体谅吧。”
宏晅听言不着痕迹地向她一颌首,执箸夹了菜放到我碟中,如一切正常般浅笑:“喝了那么多酒,吃些东西。”
“陛下。”在众人的恭贺中,芳瑶章已喝了不少,温和的果酒仍让她双颊泛起了微微的红晕,显得幸福满足。她柔弱地婉拒了接连不断的敬酒,再度行至御座前,醉意姗姗,“宫宴瞧着也差不多了,臣妾听说宴后便是各自回宫小聚,可这中秋本是团圆佳节,民间犹是重视此点,各自回宫不免少了团圆之意。”
她言罢眼睫轻动望着宏晅,笑意朦胧温柔。宏晅和煦一笑:“你有什么别的主意?”
“各自回宫也不过是在各宫赏月罢了,何不阖宫一起?”她说着柔荑支了下颌,认真地思索片刻,遂豁然笑道,“御花园许是乏味了些,但湖边定是不错的。玉轮在天映水,自是绝好景致。”
宏晅欣然点头:“好,就依你。”
芳瑶章似乎感到有些意外,喜滋滋地一福身:“谢陛下。”
若不是有孕,这样劳动六宫的事哪里轮得到她开口?在座的高位宫嫔面色登时都有些不自在,今日萧修容抱恙未来,如是她在,大约也会不快。中秋时让阖宫一起浩浩荡荡地去赏月,就是她宠冠六宫时也没有过这样的建议。
这边宏晅爽快地应下了,就听到一声稚嫩的哈欠声,永定帝姬伸手环在顺姬的脖子上,迷迷糊糊地问她:“母妃,什么时候回宫?好困……”
我眺了一眼坐在我席位旁的乳母林氏,元沂已倚在她怀中睡着了,只有年纪最长的皇长子仍算精神。
芳瑶章娇笑着向永定帝姬道:“今儿个团圆节,帝姬等一等,一起赏了月、向月娘娘祈了福再回宫去歇息可好?”她的手搭上尚不显形的小腹,笑意愈深,“就当是为你的小弟弟祈福,好不好?”
殿里气氛一冷。她才刚有有孕而已,讲出这样的话分明是自信怀了个皇子,才敢如此胆大地支使长帝姬去为他祈福,说话前也不曾问过顺姬的意思。话说得和善,旁人不好说什么,顺姬脸上虽有些挂不住,但她到底是个素来和顺的性子,又碍于宏晅在场,也哄着永定帝姬道:“嗯,一起去祈了福,看一看月宫里的玉兔,母妃再带你回宫,可好?”
永定帝姬却似乎对玉兔并没什么兴趣,歪着小脑袋看着芳瑶章寻思了半晌:“我又要有个小弟弟?”
顺姬笑睇荷瑶章一眼,低头道:“是呢,你芳母妃要有孩子了呢。”
永定帝姬又认真地想了一想,偏过头看看睡得无知无觉的元沂,又看看芳瑶章,脆生生道:“不要,我有元沂弟弟了,我要个妹妹!”
童言无忌却硬生生地驳了芳瑶章的话,有人已忍不住“嗤”地笑出来,定力好些的也是一副忍笑的神色。
我举杯啜茶掩住笑意,放下茶盏和颜逗她:“宁母妃日后给永定生个小妹妹好不好?”
永定帝姬一双明眸再一次看向元沂,断然拒绝:“不好!”
这下我当真不明白了,好奇地问她:“为何?”
“元沂说他想要个弟弟!宁母妃是他的母妃,还是听他的吧!”永定帝姬认真地大声答道。
这下众人不必强忍笑了,殿里一片笑声,倒也缓和了芳瑶章适才的尴尬。宏晅笑指着顺姬:“朕和晏然都不知道这回事,这丫头都是哪儿听的?”
顺姬搂着女儿,笑答他说:“谁知道呢,平日里三个孩子一起玩儿,想起什么说什么。”
郑褚片刻前刚掀起珠帘进来,恰好听见这些,面带笑意地在旁等了一会儿,等众人说得差不多了,上前笑揖道:“陛下,霁水榭那边备好了。”
宏晅一点头,站起身,颇为欣悦道:“一并赏月去。”又对永定帝姬笑说,“不许早睡,去求月娘娘给你添个小妹妹去。”.
帝后并列行于前,后随数十位嫔妃,再后还有宫人相随,委实称得上“浩浩荡荡”。我和庄聆走在一起,一壁观着夜景一壁闲谈。庄聆望着湖面,髻上一支碧玉簪借着月色在我眼前发着幽幽绿光:“你啊,是清楚宫里的事的,遇事千万按捺住心绪。方才那般不快的痛饮,传到长乐宫去,皇太后又要寻你的错处。”她回过头来,笑意飘渺,“也不能总仗着陛下护你。”
“我知道。”我点一点头,轻轻一叹,“就是心里太不痛快,凭什么她萧雨盈要什么得什么?姐姐也是从潜邸来的,也知道她这些年来,要得宠便得宠、要得位份便有位份,始终没有孩子算个憾事,可来了个岳凌夏,这么快也有了。”
岳凌夏到底位低,经了长宁宫一事,宏晅也不会如从前那般宠她了。萧家送她入宫是为了助萧家一力,这孩子自是跟着萧氏自家人更好,皇后育有皇长子,那岳氏的孩子生下来,保不齐就是萧修容的。
纵使早知她不会就此失宠到底,可若是复了宠再有子傍身,我想寻仇就太难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庄聆的目光淡淡扬起,越过面前数人,直看向最前的帝后二人,“从岳氏进宫那天起,这就是意料之中的了,我们都知道萧家打得什么主意。不过,你说皇后娘娘她……会希望自己的庶妹母凭子贵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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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75 074.初布
我微有一怔:“姐姐?”
她再看向我,将原本就低的语声压得更低:“或者,你觉得萧修容会希望这个本就压自己一头的嫡姐再添个孩子稳固地位么?”
我深深吸了一口中秋寒凉的气息,庄聆温然而笑:“所以么,你未必是心里最不痛快的。”
即便岳凌夏是萧家送入宫中的,但待得这个孩子出世,这一嫡一庶的姐妹二人必有一争。她们若是在此之前便争起来…….
庄聆猛一拽我的胳膊,我一惊,抬起头看着她神色疑惑。她神色一凌之后只余笑意,望着远处生硬道:“你瞧。”
我循着看去,前面的众人也都驻了足。前方不远就是霁水榭,榭旁,依稀能瞧见支着的漆案,漆案上置着烛台,又有水果、点心等数样贡品。
是有人在祭月。
我定睛去瞧端跪案前那人,一袭色泽清淡的襦裙,外披的大袖衫也是浅浅淡淡的颜色,如霜的月色洒在她身上,好像她就是那自月宫下凡的仙子。
仙子?我胸口重重一沉,目光定在她头上高盘的飞仙髻。
飞仙髻……飞仙瑶髻。
竟是萧修容!
我所在之处,只能看到宏晅的背影,不知他此时神色如何。
四周一片寂静,萧修容清朗朗的祈祷之语字字清晰地传入耳中:“苍天在上,今有萧氏庶女,入宫侍君多年未有所出。又伤及旁人身孕,纵是无心之失,亦不敢求得谅解。今逢中秋,奉萧氏自抄经文千页,不求洗清自身孽债,唯求幼子转生再入世,重与晏氏团圆,再续母子前缘,承欢父母膝下。”
数束目光带着讶然转瞬间投向我。阖宫皆知萧修容因我降位、失宠,如今她在此为我祈福祝祷、求月娘娘使我与那已去的孩子再续缘,众人难免好奇我的反应。
“莫失分寸,明日荷莳宫聚。”庄聆在我耳边低语一句,我轻一点头,莲步轻移上前,似唯恐打扰眼前祈福地将声音压低请示:“陛下,臣妾想同修容娘娘说几句。”
宏晅点头应允。我走过去,她背对着我未有察觉,一旁打着宫灯为其照明的宫娥听到声响回过头来一诧:“贵姬娘娘万安。”又向我身后一望,惊意更甚,将宫灯稳稳放在地上俯身下拜:“陛下万安、皇后娘娘万安。”
犹自跪在蒲团上的那个身影一颤,忙不迭地回过身来,我垂睫向她一福:“修容娘娘万福。”
“宁贵姬?”她恍然地怔了半晌,回过神却未顾得上向帝后施礼,只站起身来双手握住我的手,有些恍惚地道,“宁妹妹,是我无意间害了你,我知道你恨我,你的孩子也会怨。今日中秋,为他祈福吧……妹妹与他母子缘深,月娘娘定会体谅……”
这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不远处一阵低低的惊嘘声。我克制着自己不去挣开她的手,感受着她指上护甲带来的丝丝凉意,体谅地微笑:“娘娘何须如此……那本是个意外罢了,臣妾那日心中悲痛才说了那些话,早已不怪娘娘,娘娘不责臣妾当日失礼才是。”
白净的妆容一扫从前的妩媚艳丽,她的眼圈微微泛着红,感激不尽的样子让我阵阵反胃,与之相应的却是愈发温婉的笑靥,我抿一抿唇,与她相视道:“过去这么久的事了,不必再提了。今日宫宴上有桩大喜事,修容娘娘怕还不知道吧?”
“喜事?”她一愣,惑然道,“什么喜事?”
“莹瑶章……哦,就是从前的岳宝林,有了身孕了,已有太医诊过了。”我眼帘轻垂,话语幽幽带笑,一句句解开宏晅对我这番道喜有假的怀疑,“方才……臣妾尚有心结,见娘娘如此方才明白了,大约是上苍开眼,送归了臣妾的孩子。”我凝着笑容望向立于皇后身侧的莹瑶章,欣慰道,“臣妾身子弱,有了孩子也难以保住,上天将这孩子赐给莹瑶章是对的。同在宫中,臣妾是生母还是庶母也没有大碍。”
“如此……就最好了。”萧修容喜不自禁,抬手以袖拭泪,转向莹瑶章,仍是泪意与笑意参半,“琼章妹妹,这孩子生下后,可要常带去见见宁贵姬才是……”
“诺。”莹瑶章恭顺一福,觑着帝后二人直向萧修容递眼色,“修容娘娘,陛下和皇后娘娘也是来为这孩子祈福的呢……”
萧修容这才露出如梦初醒般的神色,前行几步深深一拜:“陛下大安、皇后娘娘大安,臣妾方才……”
“臣妾听闻,修容娘娘为了赶在中秋前将经文抄完,已一连数日不曾安歇,难免精神不济礼数有失。”馨贵嫔以团扇遮面戚戚地说道,浅浅一福,“陛下恕罪。”
皇后宽和地点一点头却未发话,侧首看向宏晅。
“免了。”宏晅道。虽是淡泊的语气,目光却已不似前些日子看她时那般冷冽。
这中秋,还真是一场大戏。莹瑶章有孕、萧修容掀起复宠之势,萧家的风头简直胜过了天边的那一轮明月.
莹瑶章一夜间从晨省时都无坐席的散号宫嫔变成位列八十一御女的琼章,虽是只晋了一阶,却因赐了封号,席列冯琼章之前了。
晨省过后我直接随着庄聆去了荷莳宫,庄聆备了桂花蜜酒,浅饮一口道:“从前挺爱喝这个,可几年中秋好戏连台的,这酒倒显得索然无味了。也好,总归是弄明白了萧家的意思。”
萧修容前脚失宠,萧家后脚就送来了岳凌夏,我曾一度疑惑过,一个宠冠六宫的萧家女儿,怎会因一朝失宠就沦为弃子、竟寻了个歌姬来填补她的空缺?如此寒自家人的心,难道萧家当真目光短浅至此?
眼下总算是明白了。
“这些年,萧家为了这两个女儿,只怕也没少着急上火。”庄聆轻笑,“皇后娘娘不得宠无子,萧修容长宠不衰也无子,好不容易得了个皇长子,方家还不甘心。”
皇长子的母族方家何止是不甘心?我听怡然说起,来年要参采选的家人子名册已陆续报至六尚局,方氏各支竟挑了四个女儿来选,大有不送一个进宫便不罢休之势。费这么大力气定要送女儿进来做妾,必定有旁的世家求不得的诱惑,目下这个有货也只能是他方家女儿所生、却落在萧家手里的皇长子。
方家在朝中不是没有势力,皇后纵使执掌凤印,也未必能让四人尽数落选。有一分的没把握,兴许就意味着有朝一日皇后悉心教导多年的皇长子重新回到方家手里。
凭她再贤惠、再识大体,也不会这般心甘情愿地为他人作嫁衣裳。何况她的“大体”还有一半是她的母族萧家。
“孩子么,总要是自己的才能不被争来争去,母族才能高枕无忧。”庄聆轻晃着青瓷酒盅,笑意浅浅,“自己要不来,就是挑个毫无其他势力掺杂、全然依附于自家的最好了。”
所以有了岳凌夏。不管她曾是怎样的名动煜都,到底不是世家女子,没有这许多的盘根错节。从答应萧家进宫的那一日起,她这辈子就算是送给萧家了。我想岳凌夏,心中对此事有数的,只不知萧家是用怎样的代价让这位赫赫有名的歌姬来做这种事。她有这样的名气,必定衣食丰足,舍下一切进宫,是为钱财还是那虚无的名位?
她有了孕,萧修容就要着手复宠。根本无须多想她的孩子日后是否会归萧家姐妹,必定是的,这是她的孩子存在的意义。
我笑容凝滞于面,思索着含笑摇头:“啧啧,也不知萧家是怎么想的,明知这姐妹两个在宫里斗了这么多年,若非同为一族,只怕早已反目成仇。如今送进来的有了孕,干什么还要萧修容复宠、持续从前的自家相争?还不如直接将孩子给了皇后,还是个嫡子的名分。”
“方家为什么挑四个家人子入宫,萧家就为什么要让萧修容复宠。”庄聆请拨护甲,笑意迷离,“胜算这东西,有时就真跟扔骰子似的,扔的次数多了,撞上的机会才多。”
我无奈一叹:“所以才难办。我与萧修容结仇,可对皇后娘娘半点怨也没有。这孩子……目下全然不知日后会归哪一个,真不知如何是好。”
庄聆凝眸于地,沉吟着徐徐道:“错了,就为不知道,才会好办。”
我不解其意,她笑问我:“昨儿个萧修容那番话,你看陛下信了多少?”
我缓缓摇头:“瞧不出,陛下喜怒不形于色的时候,我就半点瞧不出他的想法。不过眼神倒确实不似从前那般冷了。”
“但凡消了半分的疑,都不会和从前是同样的态度了。”庄聆扬眉一笑,“就算信了十成,萧修容心里也明白,陛下心里到底是你分量重。”
“那又如何?”我轻笑,“总不可能让陛下将莹瑶章的孩子给我。”
庄聆笑容敛去,语气又沉又缓地道出一句:“但可以让萧修容认为陛下还记恨着先前的事,虑及你的心思不会将孩子给她。”
我心惊不已地领会出了她的意思,重重沉下一口气:“姐姐是要……”
“她没有十分的信心复宠、没有完全的把握消除陛下心中的全部芥蒂。如此,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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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76愉妃小传(上)
她的一生,宠也好,辱也罢。归根结底,不过是这六桩事。
从第一桩事开始的那一天起,便注定了她的一生,不会有太多爱、太多恨,却会有太多怨、太多不甘,还有……太多不得已。
——序言
【第一桩事·进宫】
大燕朝隆庆十八年立春。
数十辆马车齐齐停在朱红的宫门前,每辆车上都走下七八个最多不过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穿着同样的淡青色交领襦裙。
有人张望着眼前大门,窃窃私语地问同来的伙伴:“这就是皇宫?”
另一个小姑娘摇一摇头:“才不是,这是避暑的行宫。我爹说了,皇宫在锦都,梧洵和祁川的,都是避暑行宫。”
头一个小姑娘就眨一眨眼问她:“你爹怎么知道?你爹去过?”
“我爹是读书人,有官职的。”后者扬一扬头,稚嫩的声音有几分傲气,“我本是上家人子的,我爹不肯我进宫,才让我来参梧洵的采选。”
胡夕冉在旁边默不作声地听着,她这才知道,原来同是参选的家人子,也有上家人子与中家人子之分。皇宫这个地方,大约真的像年前从宫中衣锦还乡的宫女所说的,高人一等,便是不一样的日子。
十二岁的她,尚不清楚如何才能“高人一等”,却知道要结交这“高人一等”的人。她低着头走上前,微笑有些怯意:“这位姐姐……不知如何称呼?”
“我叫仪锦。”那位上家人子倒也不是目中无人,听有人问也答得爽快,夕冉朝她一福:“仪锦姐姐,夕冉的家就在梧洵,但小门小户没学过什么规矩,日后有劳姐姐多加提点。”
听她这番话说得大大方方,不似小门小户出来的姑娘,又诚恳得很不像在自造身世骗她,仪锦打量她半晌,友好地伸了手:“既然同日入宫,一切好说。”
行宫中也分六尚局,但入宫的头一个月,新家人子都是一起学礼数的。夕冉和仪锦住在同屋,随意地了起日后还要在宫中待上数年有什么打算。
仪锦美目一扬,笑得神秘兮兮:“你知道么?这里不是皇宫,但皇室每年夏天也会来的,若能想法子到明正殿去,让陛下看上了,不说去做嫔妃,就算是做御前宫人,也是前途无量的……”
仪锦说着,压低了声,又道:“这里必定与皇宫差得多了,同是六尚局,这里连六尚女官也不设,说到底皆归宫里那六位管辖。若要在这里熬到出宫,真是白来一趟。”
夕冉没吭声,她忽然觉得,跟大她两岁的仪锦的志向比起来,她那点“高人一等”的想法实在上不得大台面。她想得只是有朝一日能在行宫的某一处宫室里当个管事宫女,管好手底下的人、偶尔也有些赏赐,为自己攒些嫁妆到了年龄出宫嫁人去。御前?六尚女官?她连想都不敢想。
一个月后,她和仪锦一起被分到了行宫中的尚仪局。仪锦说得没错,行宫尚仪局不设尚仪女官,品秩最高的是从四品的四司。
那阵子仪锦过得颇是没精打采,因为她们都是从九品少使,宫娥中的最末等,想进明正殿、混到御前,不知什么时候才有机会。
“真不知我爹怎么想的,我明明可以进宫直接做女官、嫔妃去,他非要送我来这种地方,还花了那许多钱去疏通,到底图什么?”仪锦有过这样的抱怨,末了还加上一句,“你说她是怎么想的?”
我怎么知道……胡夕冉难免腹诽,然后温言安慰仪锦,“别着急啦,姐姐不是才十三岁?听说待上三年,起码也是正八品恭使。候在明玉殿外的宫人,有不少是这个品秩。”
仪锦这才略安了心,长叹口气安心练着沏茶。
总有些诱惑会日日盘旋在人的心头,直弄得人魔障了,想不顾一切地去得到心中所想。
夏初,皇家仪仗浩浩荡荡地进了梧洵行宫。当日晚上,原该和夕冉一同值夜的仪锦告诉她:“今日我不值夜了,我和初裳姐姐调了明天的班。”
初裳?夕冉一愣。初裳是从五品女史,在明玉殿侍奉的人。
她不知道仪锦花了多少钱和心思去疏通这些,只知道那天晚上,仪锦兴奋得在床上辗转反侧几乎一夜未眠。
她能理解仪锦的高兴,若真能到御前,日后就真是风光无限了。可在黑暗中,她总有些隐隐的不安。
御前的事情,仪锦做得了么?
同样是那个衣锦还乡的宫女曾告诉过她:“在宫里,最春风得意的御前,最难过的也是御前。平日里过得再呼风唤雨,一个不慎就能把命丢了。”
所以夕冉觉得,那个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还是一辈子都不要接触的好。
她的担忧是对的。
仪锦在御前当了一天值,到深夜才回了尚仪局。进院子的时候,连尸体都凉了。
夕冉惊恐地望着眼前,脚像生了根一样,挪也挪不动。
仪锦死的时候应该很平静,面上没有痛苦的表情,身上似乎也没有什么伤痕。
“是被赐死的。”送她回来的宦官说,长长一声叹息,“这丫头挺聪明,会说话会办事,陛下还亲手赏了个镯子。可耐不住皇后娘娘从昨晚到了行宫就大病了,她的名字啊……和皇后娘娘犯冲!”
所以她在傍晚时分被皇后传了去,没有太多的解释或者罪名,就被赐下了一杯死药。
胡夕冉只觉得仪锦命太不好,但这之间究竟可能有多少的暗争她想不到,更没有想到她会有朝一日置身其中。
仪锦没了的日子,她过得安分极了,同日入宫的其他小宫女也都过得安分极了。
攀龙附凤,要不得。
与其去争那些荣宠,还不如安安静静地做自己的事,好歹还能平平安安地出宫。
十一岁的胡夕冉,清楚的看到仪锦那已没有温度却紧紧攥成拳的手中,握着一枚玉镯,那样好的成色,她们谁也不曾见过。
那是仪锦用命换来的。
大燕宫女名册载:中家人子胡氏夕冉。隆庆十八年春,入梧洵行宫尚仪局,位少使,秩从九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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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桩事·得幸】
大燕朝采选三年一度,总会有一些宫女赶上一些不同寻常的事。譬如隆庆十八年入宫的这一波,便赶上了皇帝病重。梧洵行宫觉不出什么,锦都宫中却乱成了一团。
隆庆十九年,帝崩,六皇子贺兰宏晅继位,尊其嫡母姜氏颐瑾为皇太后、生母赵氏知妍为帝太后,册太子妃萧氏雨孟为皇后。改年号永昭,次年为永昭元年。
时过两载,再来梧洵行宫的天子大驾中所坐之人已非昔年帝王。
这两年来,胡夕冉做事做得好,在同次入宫的宫女中晋升得算是很快的。在夏天到来之前,已位至从七品常侍。皇室前来避暑的时候,行宫的大监将她调去了明正殿外侍候。
那是她极不想去的地方。她依稀记得她曾劝过仪锦安心做事,总有一天能到那个地方,而仪锦没有听她的。
所以她只能庆幸,还好只是在殿外。
在她的心里,天子的大殿,必定是规矩极严的地方。可大驾到后的第一日,她就看到三个宫女模样的人,大概和她相仿的年纪,有说有笑地往殿里走。她知道皇帝此时就在殿中,生怕她们这样出了岔子,便上前拦住了她们,又觉从服饰上看这三人该是品秩高于自己的,盈盈一福,低声道:“几位姑娘,陛下在里面……几位这样喧闹仔细触怒圣颜啊……”
那三人一怔,互相望了一望,同时一笑,为首的一人道:“有劳姑娘关心,无碍的。”就不再多理她,提步就进了殿。
便有年长的宦官过来将她拽到一边,白了她一眼道:“多管闲事了不是?那三位是御前的女史。”
“女史?”她讶异地一愣。梧洵女官中也有女史,起码二十出头的年纪,那三位分明只有十三四岁。
“是。宫人们私底下统称一句‘御前三然’,就是这三位。潜邸随进宫的,旁人比不得。”
“御前三然?”她又是一愣,这什么叫法?
“晏然、怡然、婉然。”那宦官不免又白她一眼,颇是无奈,“亏你连这也不知道,这些事得多打听着点,免得得罪了人死都不知道怎么死。如今的御前,除了郑大人和方尚仪,就是这三位最说得上话了。刚才跟你说话的那个姑娘是晏然,过不了两年方尚仪放出宫去,这尚仪的位子啊……指不定就是她的。”
她从来不知道宫里这些有岁数的宦官们是从哪里打听来的那么多事,总之从嫔妃到得脸的宫人,他们都能知道得一清二楚。所以她对于这些宦官,一直以来颇是佩服。
夕冉松了口气,总还算知道得不晚,若不然一不小心得罪了人,她便是下一个仪锦。
她后来慢慢看出了那三人在御前混得多么得脸,行宫里的所有宫人,哪怕是品秩远高于她们的六尚局四司女官,见了她们也都不约而同地让出道去让她们先走。
但这些,都不及她在殿里见到的情景让她错愕。
那天在殿内服侍的一个宫女病了,要她顶上。在门口候着罢了,没有太多跟前的事,她便没有推辞。到了中午,看见晏然从外面进来,额上细密地汗珠一片,气息也有些不稳。她看见皇帝抬了抬头,随口问晏然:“大中午的,这是干什么去了?”
“和怡然比着放风筝。”
皇帝闻言淡问:“哦,谁赢了?”
“必然是奴婢赢了。”晏然很是得意,“怡然气得不行,眼下回屋喝绿豆汤去了。”
皇帝“嗤”地一笑,拿起桌上的一碗绿豆汤递给她:“你也消消暑。今晚设家宴,你还歇不了。”
只见晏然笑眯眯地接过绿豆汤饮了一口,歪着脑袋问他:“奴婢让婉然替了行不行?”
皇帝一声长叹:“留你何用……”
夕冉没由来地想起仪锦,仪锦若是侍奉在这一位的御前,大概横竖都不至于丢了性命吧。
很多时候,人生的转折来得太突然。夕冉若是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她那天便不会去尚仪局给宫中来的五名家人子送赏赐了。
那晚的家宴也是因这五名家人子而起,她们都是皇太后特地挑了来的,说是家人子,其实就是献入宫中的美女,日后要得幸为妃的人。
千里迢迢冒着酷暑从锦都一路赶来,今晚会是她们头一次面圣,目下只是暂时在尚仪局中歇息。
踏进尚仪局的大门,夕冉就见两名宦官在院子里低语着,皆是满脸的焦灼,仿佛遇到了什么万分棘手的事。
“这都什么事儿啊,锦都送来五个人,到了梧洵,少一个……皇太后问起来,你我谁都担待不起。”
另一人也一手心一手背无奈地一击:“可不?甭说皇太后,今晚要是陛下问上一句,咱也立时三刻没命。”
家人子丢了一个?夕冉一怔,没有多管闲事,只上前问道:“两位大人,请问……新来的家人子在哪一间?”
二人叹一口气给她指了路,她将东西送到后便回了明正殿。晚宴的事不用她出力,她就径自回房歇下了,
申时末刻,有人敲开了她的房门。
她一看,是大监郑褚,连忙一福:“中贵人。”
郑褚“嗯”了一声,问身后之人:“是她吗?”
二人齐齐道:“是是……有劳大人。”
郑褚短短一叹:“你们看着办吧,尚仪局那边,我会处理。”
她识出这二人便是下午时在尚仪局中的二人,她将他们请到屋中,不明就里:“不知两位大人……有什么事?”
二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叹息道:“今儿个在尚仪局的话,姑娘大抵也听懂了。皇太后给陛下送来的五个家人子少了一个,我们没法交代。”
那人说到此便停了话,另一人接口道:“姑娘既已知道了,便正好找姑娘顶上。话不传六耳,姑娘若答应便答应,若不答应我们自可找别人去顶这个空子,但为了不让姑娘说漏了嘴,就只能……”
胡夕冉出了一身冷汗,不觉间惊怒交加,冷然道:“两位大人应该知道这是欺君的大罪,家人子入宫,一切都有名册可查,尚仪局无缘无故地少一个人大人觉得会无人知晓?我若得幸入了宫,大人觉得皇太后会看不出蹊跷?”
“这就用不着姑娘操心了。”对方的语气更冷更生硬,“郑大人目下已经去尚仪局改名册了,至于得幸入宫……还真未必轮得到姑娘头上,陛下看不上眼的照样是留在梧洵做事。我们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想不得那么周全了。”
胡夕冉拗不过也无路可走。欺君之罪日后许是死路一条,可两人说得明明白白,她若不答应,现在便是一死。
其他四人都去了宫宴,她是因“旅途劳顿,身体略感不适”为由才未出席。宫宴散去后她便与那四人相会,一道进入明正殿拜见圣驾。
这是她第一次离当今圣上这样的近。她感觉到他的视线缓缓划过来,就如小刀划在脸上,完全没有她那日见到他看晏然时的温和。末了,他烦不胜烦地说:“怎么来的怎么送回去。”
她不知道皇帝一直以来与皇太后的不合,心中一震,另外四人也都显是一颤,碍于礼数保持着跪姿一声也不敢出。
“陛下……”郑褚在旁一愣,连忙压着声出言劝道,“陛下,您知道这是皇太后的意思,您好歹……留一个也行啊。”
“她已下诏封了不少嫔妃了。”皇帝形容冷厉不已。郑褚在旁犹自陪着笑:“所以,陛□边多这一个不多、少这一个不少,何不再给皇太后个面子?”
皇帝的视线再度凌厉地扫过面前的五位佳人,最后停在胡夕冉面上,略微缓和了几分:“就她了。”
胡夕冉倏然僵住。
这种僵硬在长汤赐浴时也未能缓解半分。她怕极了,欺君,这是会牵连她全家的大罪……
要如何才好,可要自己招了求他宽恕么?
在宫人的服侍下,她重新回到明正殿,在再次看到他的那一瞬间终是支撑不住,无力地跪倒在地:“陛下……”
他转过身,居高临下的狐疑地打量着她:“怎么了?”
“奴婢……奴婢……”她根本掩饰不住心中的恐惧,话未说出,已惊得哭了出来。皇帝大致猜到了她在怕什么,俯身扶起了只穿着一袭丝质中衣裙的她,含着笑又问了一次:“怎么了?”
“奴婢……”她强忍回去眼泪,不敢抬头,不知是如何鼓起的勇气,喃喃向他道,“奴婢不是皇太后送来的人……”
“朕知道。”皇帝了然而笑的声音让她蓦地惊住,猛然抬起头望向他,他说,“朕知道你之前在殿外侍候,对你有些印象。就为知道你不是皇太后送来的人,留的才是你。”
大燕朝永昭年间嫔妃玉牒载:梧洵行宫常侍女官胡氏夕冉,永昭元年夏得幸,册采女位,秩从九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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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0-16 21:34
【第三桩事·回宫】
三个月后,胡夕冉随圣驾一道返回锦都。
三个月前的事仍历历在目。她记得那天早上醒来,她仍旧很怕,说不出的恐惧包裹着她全身,那是她有生以来最无助的一天,她很想留住他,因为她不知是否会有人来找她的麻烦,她想求他保护她。
可是他,是帝王。
他在她额上轻轻一吻,告诉她说:“朕还有事,你接着睡。”就转身离去,没有半点不舍得。
一刻之后,大监郑褚进来传了他的旨意,册她为采女。
采女,属散号,秩从九品,最末等的宫嫔。宫女得幸,初封大多是这个位份。
又过一刻,有宫娥鱼贯而入,在榻前朝她一福,喜滋滋地道:“恭喜采女小主,奴婢服侍小主更衣。”
她定睛一看,是晏然。
她任由她们摆弄着,听到晏然对她说:“晋封第一日,小主一会儿要拜见皇后娘娘去。”晏然从镜中瞧了她一眼,继续笑道,“小主也不用怕,皇后娘娘是很好的人,不会为难小主什么。各位娘娘和娘子中倒是难免有几位难处的,小主不理就是了,千万不能跟她们争起来。”
她一句句记下这些话。不与高位争执,日子照旧平淡,三个月,很快就这样过去了。
但眼下坐在马车中往锦都而去的她,心中还是忐忑不已,皇太后……会知道的,会知道自己以她送进去的家人子的名义得了幸晋了位。那是皇帝的嫡母,是她决计开罪不起的人啊!
后来的事情证明,她的担心太多余了。大约是皇太后不在意,抑或是有人为她挡下了这些麻烦,总之长乐宫没有给她什么气受,她一颗心也就放了下来。
她被遗忘得很快。或者说,在她回锦都之前,就已经没什么人记得她了。皇帝不来见她,一众嫔妃也就懒得找她的麻烦,就连每日晨省昏定也没有什么太多的话说。
很快,到了永昭三年,又是一年采选。新家人子的入宫,新佳人的争奇斗艳,注定意味着一阵子的不平静。
她所住的锦淑宫,住进来一位新封的美人,夏氏文兰,官宦小姐,正经的上家人子。美人秩正六品,再晋一阶便是位列二十七世妇的容华。
她本就位低,多向一个人见礼也没什么,只是这位夏美人太刻薄。她明明已毫无圣宠,夏美人还是嫌她碍眼,时时刁难,又是同住一宫,她躲也躲不过。每每还要笑脸相迎着,日子过得实在糟心。
近身服侍的缠枝给她出主意说:“小主在梧洵时不是就见过如今的尚仪和宫正么?何不求求她们去?她们是在御前能说得上话的人,总能让小主过得舒坦些。”
她毫不犹豫地摇头拒绝。她要拿什么求她们?
她每日面对着夏美人的刁难,从应付到迫不得已的讨好。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不知不觉间变得与她一样的刻薄,学着她去巴结瑶昭仪。果然,瑶昭仪的“施舍”使得夏美人不再对她那样步步紧逼。她无意识地动着越来越多的心思去争、去斗,待她自己有所察觉时已收不住手。
她已变成了自己入宫时最不愿去做的人,攀龙附凤。
没准哪天就会丢了性命。
御前尚仪晏氏得幸了,这件事一度在宫里掀起了好大的波澜。
同样是宫女出身,晏然从前甚至还在奴籍,却一举坐到了从七品琼章的位子上。晨省昏定时,位在她之前。
她第一次感到了那样的不服。
她觉得,上家人子位比她高,是她家世不好,可如今一个奴籍之人,凭什么压到她头上?她好歹还是中家人子的出身。
所以当她听说晏然和她一样一朝得幸后失了宠,听说晏然被传去长乐宫、之后毫无理由地被下旨迁到锦淑宫的时候,心里一阵快意。
锦淑宫比晏然先前所住的瑜华宫,偏僻多了。她必是触怒了圣颜。
“究竟是个奴籍出来的下作坯子,打扮得花枝招展有什么用,连瑜华宫也不愿留你,你还指望陛下多看你么?”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说出这样刻薄的话,刻薄得连她自己也心生厌恶。对方明明是在她受封之初给过她忠告的人,那句忠告在很多时候让她忍下了心中的怨愤,免去了无数的麻烦。
她本该心存感激,可这感激到底压不过心中的嫉妒与不甘。
晏然没有理她,自顾自地往前走。夕冉只觉心底一阵被看不起的怒意升腾,她凭什么?就凭她位份高上两品么?
她还当自己是从前的御前尚仪么?
“倒不如死了这条心,将那些珠钗布料省下来打赏下人,好歹日子好过些,还省得作践了那些好东西!”
她的嗓音在愤怒中变得有些尖细,极是刺耳地传入晏然的耳中也传入她自己的耳中。
面前这淡蓝色的身影顿住脚步,脊背挺得很直,头也没回地还了她一声冷语:“胡采女这话错了,家人子也好,曾在奴籍也罢,今日到底是陛下的宫嫔,女德自不可废。看来采女自幼没学过这些,我劝采女回去内修吧,没的丢了陛下的脸。”
晏然本无意拿陛下出来说事,却正好触了她心头的痛楚。无宠,是她这些日子所有委屈的根本缘由。偏偏晏然从前又是御前尚仪,这样的话自她口中说出,在夕冉听来格外地讥讽。
好像每一句话都不受自己的控制,好像自己是个在深宫中变得尖酸不堪的毒妇,她疾步上前挡在晏然面前,冷声地喝骂:“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来训我!你若不是在御前待了几天哪有今天的位子,好自为之就是了,时时拿陛下出来压人简直滑稽!”
话音未落,她已然后悔了,无论现在是否一样不得宠,晏然到底比她高出两品。若是一状告到皇后那里,皇后便是秉公办事,也定是自己的错。
晏然微蹙着眉头细细地瞧了她半晌,俄而一声轻笑,转身施施然离去。就好像她是一个哗众取宠的怪物。
她根本不在意、根本不屑于同她争执。
她觉得她败得彻彻底底,她争不过那些新得封的上家人子,也争不过这位在奴籍八年的新琼章。
她不知道被遗忘了将近两年的自己为什么会再度得幸,那么突然,让她受宠若惊。她被小轿抬进了成舒殿,她从来没进过的地方。可她首先想到的居然是……她又获宠了,晏然尚是无人问津。
那个晚上她在暗自的攀比中过得如梦似幻。
第二日清晨,犹是郑褚进来宣旨,晋她从八品良使位。
仍是小主。
这次是怡然带着宫人进来服侍她更衣盥洗了。怡然不似晏然当初那样与她说笑,低垂着眉眼将一碟子首饰放在妆台上,道:“这是静婕妤娘娘昨晚送来的,贺小主晋封。”
昨晚?贺晋封?在宫中有些时日的她自然一下就能听懂这话是什么意思,她一刻前刚刚得以晋封,理应不该有人提前预料到。
所以这一切都是静婕妤的安排,她要去谢恩。
可她与静婕妤素未有交集,揣着满腹的疑问,她进了荷莳宫涟仪殿向静婕妤行大礼,轻声曼语压下自己心中的忐忑:“臣妾锦淑宫澜曳斋良使胡氏见过婕妤娘娘,娘娘万安。”
免礼赐座上茶。静婕妤招待得很是宽和,冷漠的话语却毫不留情地一点点点醒她。
“晏然和陛下是怎样的情分,你以为陛下会和当时忘了你一样转眼就忘了她么?”
“你真以为她在宫里无依无靠?从陛下到御前宫人到本宫都还是肯护她的,她不同你计较,那是她大度。莫说是你,就是你们良玉阁那位夏美人,若跟她争起来也没有胜算。”
“但你放心,她根本没想跟你争这些,你给她个清净,那些不堪入耳的话,别再让她听见。”
最后,静婕妤对她说:“若不是晏然来央本宫在陛下面前为你说说好话,本宫几乎忘了你是谁。”静婕妤眉目间的嘲讽与傲气都是清晰可见地呈现在她眼前,让她觉得无地自容,低着头沉默地听着,“该去谢谁你该心中有数。晏然她能助你一力便同样能让你永无翻身余地。良使小主好自为之。”
夕冉早已看清在宫中有宠无宠的日子差别有多大,也知道这个翻身的机会来得不易。怀着五味杂陈的心思去向晏然道谢,一字一句都说得忐忑不已,甚至有些颠三倒四。
“人各有志,良使你是个不服输的,但我只想活得平平静静。你不必奇怪我为什么帮你,我只是忌惮良玉阁那位罢了,她事事跟着映瑶宫,我怕对我不利。偏偏你是个直性子,她想做什么定是要通过你来做,自己避得远远的。与其出了事拿你顶罪,还不如趁早让你知道你跟的是什么人。”
晏然说出这样一番话。宫中帮人,果然都是有所图的。
夕冉蓦地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讨厌晏然、为何会事事与她攀比,回思起来,夏美人的旁敲侧击实在太多了。每一次都巧妙地敲在她的痛处上,每一句都让她愈加地容不下晏然。
可她居然就这么自然而然地顺着夏美人的话去了,真是傻得透彻。
但……人各有志?夕冉怔了又怔,她依稀记得,她的“志”并不是如此啊……
大燕朝永昭年间嫔妃玉牒载:采女胡氏夕冉,永昭三年四月,晋良使位,秩正九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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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0-16 21:34
正文 77愉妃小传(下)
【第四桩事·有子】
之后的一段日子,她常得召幸。宫里顶红踩白属常态,她得宠了,日子也就好过了。
再后来,她竟然有孕了。这简直就是上天的眷顾。
皇帝大喜过望,晋了她正八品婉华位,还赐了个封号:愉。
她终于也位列八十一御女,宫中要称她一声“娘子”了。
阖宫都来送贺礼,弄得澜曳斋的宫人们忙碌不堪,各式各样的稀世珍品堆了大半个屋子。但她知道,这些东西都是看在她腹中孩子的份上才会堆在这里,并不是给出身卑微的她。
晏然是亲自来送的,是真心向她道喜。她正与晏然闲聊着,那边夏美人也差人送了东西来。
是幅画,她不屑地说夏美人太小气,晏然打开那画时眼睛一亮:“送子麒麟图,前朝李元的手笔,这礼可是不俗。”晏然环顾四周,觉得这画挂在她卧房中显得格格不入,自己做主让宫人拿去书房。夕冉也无所谓,反正她从来也不待见夏美人:“我才不信她是真心贺我。”
晏然时常来陪夕冉聊天解闷。一如晏然先前说的,她想图个清静,她也确实在避着皇帝。每每听说皇帝来了,她二话不说便立刻避开。所以晏然来看她这么多次,竟没跟皇帝见过一次。
她知道晏然在避宠,以致于那日她与皇帝说笑着,听见外面传来晏然清凌凌地笑语时登时替她一惊。
“刚走到院子里就听妹妹笑得开心,日后生下的孩子必定也是个爱笑的。”晏然语声未落,人已到了房门口,抬眼一瞧也是一怔。面上微显了窘意,屈膝一福:“陛下万安。”
晏然刚落了座,皇帝便夸了她一句:“鲜少看你穿这样的颜色,很好看。”
看来他们已经确实很久不曾见过了。这些日子晏然来看夕冉时,都穿得很鲜亮。
晏然闻言低了头,喃喃解释说:“愉妹妹有着身孕,想穿得喜庆些来见妹妹。”
气氛因为晏然的到来而有些尴尬,夕冉也不知能说些什么。话题被晏然没话找话地迁回了她来之前的说笑上。
那会儿是夕冉说笑着讨赏,和皇帝把酒池肉林和妃子笑都调侃了一遍。
晏然闻言想了一想,笑说:“做母亲的,怀胎十月最是不易。倒不如陛下为妹妹画一幅像,一来对妹妹而言自是珍贵,二来待得孩子长大了也可看看,当年他在母亲腹中的时候,母亲是个什么样子。”
皇帝很赞同这个主意,夕冉也喜欢。这些日子委实是她这几年来最开心的,要做母亲的幸福感时时都在,能让孩子的父亲把这些画下来,自是很好。
他们一道去了书房,晏然看了看房中,抿唇微笑:“这是个吉祥寓意,妹妹就坐在这图边上让陛下将图一并画进去可好?”
她依言坐下,晏然在案边给皇帝研着墨,皇帝认真端详她片刻后动了笔。
她忽然觉得腹中袭来一阵异样地疼痛,痛得她顿时眉头紧蹙,额上的汗珠也瞬间沁了出来。
“婉华!”皇帝一声惊呼,夺上去扶住她,晏然愣了一瞬,也惊慌失措地起了身,冲到屋外急唤宫人。
她在失子的担心中极是忐忑不安。就像一只受了惊的小猫,想缩在皇帝怀里。她死死抓着他的衣袖生怕她离开。
整整一个时辰,发生了很多事的一个时辰,她过得恍恍惚惚。
她记得太医起初说她动了胎气,几经检查之下,竟是那送子麒麟图中有麝香。
她立刻说出那图是夏美人送的。
皇帝神情间似乎有几分不信,她一见便慌了,夏美人也算得宠,她得罪不起。
于是她张惶失措地要晏然给她作证,皇帝终于传了夏美人来,这便是信了她的话。
“别怕,朕会为你查清楚。”这是皇帝对她说过的最温柔的一句话。
夏美人到了,夕冉神思有些迟钝地听着他们的一问一答,最后听到皇帝说:传旨下去,美人夏氏谋害皇裔,着即废为庶人,打入冷宫。”
夏美人一壁凄厉地咒骂着她和晏然一壁被拖了出去。从此,宫里就算是没这号人了。
这件本就让她心有余悸的事因为缠枝的一席话让她更生了惧意。缠枝是她在梧洵行宫做宫女时就认识的人,在她得封后带回了宫中。
缠枝带着怯意,试探着她的神色,告诉她说:“娘子……您要小心晏琼章。她在御前服侍了那么久……她不会瞧不出那麝香的……她会不会……”
会不会是有意要除她的孩子,若查起来也是夏氏的罪,决计怪罪不到她头上。
胡夕冉起了一身的冷汗。
缠枝恐惧地大睁着眼睛,继续说道:“若她真心为娘子好……看出那画中有麝香的时候就该告诉娘子、告诉陛下啊……”
夕冉闻及此,反倒神思一明,沉吟着缓缓摇头:“不对。她若要害我,早便害了。当着陛下的面,是最易被识破的。”
“可是……”
“她是想一举让夏氏翻不了身。”她回过头,笑意凄迷地看着缠枝,“若她直接告诉陛下,夏氏不过是降位禁足,若有朝一日东山再起了反咬一口,只会更可怕。”
在宫里,想除掉谁,就要尽可能地一招致其于死地。这个道理不只晏然明白,她也是清楚的。
再则,她也确确实实只能这样相信晏然,哪怕她真的是在自欺欺人。若她去对皇帝说晏然要害她,无凭无据,皇帝是不会信的。
皇帝与晏然的情分那么深。
她逐渐地发现,晏然似乎不再避宠了,每每来澜曳斋看她时总能“碰巧”遇上皇帝。她不知道晏然为何转了性,也没想过去问。宫里么,总少不了再有人得宠的,谁也别拦着谁、谁也别多管谁的事。晏然得宠,总比别的一心想害她的人得宠好。
晏然在她面前也没有什么解释,大概是以为她傻到什么都觉不出、什么都看不懂。可她觉得,有些觉出了、看懂了的事,也还是闭口不言比较好。
她终于平安生下了皇次子,赐名元沂。这个孩子,让她第一回成了宫宴的主角。即便宫宴的座次素来按位份而设,那一次,她的席位仍是设在了皇帝身边,位列众妃之前。
宫宴上,她位晋正五品姬,掌锦淑宫主位。一举从八十一御女中最末等的婉华跃居二十七世妇。
可以说,近一年来,她是六宫上下晋封最快的。
那天晏然也晋了位,位至从六品才人,锦淑宫的两位宫嫔占尽风光。
夕冉在心下一喟,她的晋封,到底还是看在孩子的份上,若没有这个孩子,她这辈子都未必能有这个位子。晏然……她的晋封才是因为皇帝喜欢。
同是宫女出身,她们在皇帝心里的分量,到底还是天差地别。
大燕朝永昭年间嫔妃玉牒载:良使胡氏夕冉,永昭三年六月,有孕,位晋正八品婉华,赐“愉”字封号。永昭四年三月,诞皇次子元沂,晋姬位,秩正五品,赐居锦淑宫娴思殿,掌一宫主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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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0-16 21:34
【第五桩事·斗争】
这个孩子的出现,给夕冉带来了无尽的欣喜,也带来了无尽的危险。
头一遭就出现在她晋位的次日,那么让她心惊后怕。
晏然按着规矩来向新主位问安,她自然要好好招待,就让宫女将自己平日吃的血燕端给了晏然,自己则盛了碗银耳莲子羹。
偏偏就是这碗血燕里有毒。
这是她宫里的东西,是她让给了晏然。晏然昏迷不醒,皇帝第一个要问罪的人当然就是她。
她有口难辨。
她头一次看见皇帝如此愤怒,这种愤怒在他得知夏美人想要害她腹中皇裔时也不曾有过。
“她若醒不过来,朕要你殉葬。”他丢给她这样一句话便不再理她,任由她跪在地上脱簪谢罪,她哭着解释他却不屑听她半句。
也实在是她解释不出什么,翻来覆去也只能重复那一句:“臣妾没有害她……”
没有人理睬她,她开始胡思乱想。也许她会被废黜、会被赐死,然后元沂……她的儿子,会被交给什么人?
一阵又一阵的恐惧不停地袭击着她,让她一次次地坠入更深的绝望中。
晏然昏迷了多久,她就跪在那里求了多久。
“陛下,臣妾为了元沂也不会做这种事……”
“陛下,宁才人待臣妾有恩……”
“陛下,她从来没害过臣妾,臣妾为什么要害她……”
她搜肠刮肚地道出了所有能证明自己清白的话,也不能让他的面色缓和半分。她觉得自己必定是一死了,就算是晏然醒过来,也未必会为她说话。因为那碗血燕,确实是自己给她的。
就像皇帝质问她时说的:“那血燕你日日食用,唯独今日给了晏然她便中了毒!”
可是一切真的只是巧合。
也不知上苍让晏然替她吃了那血燕,是为了救她一命,还是为了让她死无全尸。
现在看来是后者。
终于,晏然醒了,皇帝才肯再看她一眼。她等来了那句:“皇次子暂交长秋宫。愉姬褫夺封号,降为宝林,封宫思过。”
她登时浑身无力。
“陛下……”她张了张口,却已发不出声。她从来没敢拿眼前的帝王当夫君看待,却也没有想到,在这样的关头,他竟连一点解释的机会也不肯给她。
她不是他的妻、不是她的宠妾,但好歹是他次子的生母。
晏然犹自迷迷糊糊的神色在听到降位的旨意时陡然清明,猛地起身离榻跪着求道:“陛下,此事绝不是愉姬所为,求陛下宽恕。”
“陛下,皇次子才刚满月,不能离开生母。此事绝不是愉姬所为,求陛下收回旨意……”
“陛下,若臣妾在娴思殿中毒而亡,第一个脱不了干系的就是愉姬娘娘。臣妾与她从未结怨,她怎会搭上自己的性命来害臣妾……求陛下明鉴。”
夕冉跪了那许久、说了那许多话,也不敌晏然这三句。她明明看到皇帝挥手命正要去传至的郑褚退下、又让她起身,她明明逃过了一劫……
一颗心却冷透了。
这个她注定要倚靠终身的人,对她没有哪怕半分的在意,让她半点幻想也存不得。
她突然很想问一问他,如果有朝一日他的晏然嫌她碍眼,他是不是会毫不犹豫地废了她。
但她最终只能含着泪一拜,道一声:“谢陛下。”
到头来,她还要去谢晏然,尽管这件事上她受了莫大的委屈,但到底是晏然替她吃了那血燕,无意中救了她一命。
晏然也明明白白地告诉她,那人是要害她,为了皇次子。
这是她没有想到的,她以为只是自己晋封太快而遭人嫉恨,全然没有想过那人竟是为了夺子。
索性晏然吃的不多,不然晏然死了,她也必是一死,元沂还是会落在别人手里;如是晏然没有来,她自己将那碗血燕尽数吃了,结果同样是如此。
好险。
经了这一遭,夕冉每日过得担惊受怕,每一样东西都要反反复复地检查无误,她太怕元沂落到别人手里,成为一个权力斗争的道具。
同时,皇帝再也没有召见过她,更让她心生忐忑,兴许……皇帝依旧认为是她有意加害晏然?
晏然三番五次地劝她不要多心,她仍是心中惴惴不安。不过好在前往祁川的旨意很快就下来了,随行宫嫔中有她,她才稍稍安了心。
之后的数月,平静得毫无波澜。
夏去秋过,很快就到了冬季。冬天时,帝太后和肃悦大长公主双双病倒,为了冲喜,有人进言大封六宫,她为此又位晋一例至贵姬。按静修仪的话说,元沂满周岁之时,她大约会再晋一级,便是贵嫔了。她忽然想起刚入宫的那年,她所想的“高人一等”不过是作个行宫的管事宫女,如今“高”到这个份上,只能叹一句命运太难料。
大燕朝永昭年间嫔妃玉牒载:愉姬胡氏夕冉,永昭四年腊月,逢帝大封六宫,位晋贵姬,秩从四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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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0-16 21:35
【第六桩事·大去】
冬至大傩之后,帝太后和大长公主的病日渐好了,夕冉却大病一场,虽只是普普通通的风寒,但也迟迟不见好。每日来看她的,仍旧只有晏然。
久病不起,夕冉无奈地一声叹息:“早知道在冬至前病了就好了,让大傩一并驱走,也不用劳妹妹日日这样照顾着。”
晏然嗔笑她挑日子生病,又叫她不要乱想,赶紧养好病莫要错过春天美景。
可过了两日,长乐宫的纪尚宫却突然来了,毫无征兆。进了她的娴思殿便屏退了其他宫人,肃然见礼,让她莫名地害怕。
“贵姬娘娘莫要忘了,娘娘能得到今日的一切,说到底是因为谁。”
是因为皇太后,是她送给皇帝的家人子少了一个,宦官才不得不拿她顶上,那是整件事的开端。
“娘娘,人总要知恩图报。”
“娘娘恕奴婢直言一句,凭娘娘的出身,娘娘日后能带给皇次子什么?以后还会有别的皇子的,皇子长大了总要去争那一个位子,争不过的、败了的,能有什么好下场?”
“娘娘帮皇太后除掉眼中钉,便算是报恩了。皇太后会替娘娘照顾好皇次子。”
一言一语,听似询问,但她知道她没有拒绝的机会。这样直言透了底的事,她如是不答应,对方定会立时三刻要她的命。
就和当初逼她顶替的宦官一样,不会让她透出风声去。
她想,皇帝也是断断不会护她的。
她只能冷然地问眼前这位老尚宫:“怎么做?”
纪尚宫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纸包递到她手里,神色平静:“这是藜芦。实不相瞒,娘娘先前的药中添了细辛,这路早就铺好了,只要再把这药服下去……娘娘,您会走得很快。”
“诸参辛芍叛藜芦”,草药十八反中的一句,她听同住一宫的荷瑶章沈氏提起过。
她轻笑一声,去拿案上的茶杯。纪尚宫按住她的手:“不急,娘娘忘了?您要帮皇太后除掉一个人。”
她蹙一蹙眉头:“什么意思?”
“等什么时候,静月轩给娘娘送吃的来,娘娘再用它吧。”
晏然!
她浑身一冷。
“娘娘别想着不答应或是告诉陛下,这宫里有些人,凭娘娘的本是还是惹不起的。”纪尚宫一声冷笑悠远。
她突然发现自己在如此的高位上,还是要这样任人宰割、还是一不小心就把命丢了。
很快到了大寒。
这一年的大寒可真冷,冷得只有她初进宫那年的大寒可以与这日一比。
她仍是病着,没有出门,宫里的火炉暖融融的。
“娘娘,美人娘子做了芪杞炖子鸡送来。”缠枝喜滋滋地进了屋,“奴婢瞧着不错,娘娘今日也没怎么吃东西,趁热用了吧。”
“哦……”她望着缠枝手中的汤碗低应了一声,怔然问她,“缠枝,有世家背景做靠山的皇子,必定会过得更好,对不对?”
“娘娘?”缠枝愣了一愣,不明就里,“娘娘怎么这样问?”
“嗯……为了元沂的今后,去害人,是值得的吧……”
缠枝听得更惊了,滞在那里无言以对。
她哑声一笑:“没什么,我随口说说的,你把汤搁下吧,我一会儿用。”
她颤抖着将藜芦加进去,一口口饮下。
晏然的手艺当真不错,到底是在御前服侍过的人。自己也就那一道桂花宫饼是过人的,晏然央着她要学,却无论如何都学不会。
相冲的药性让她很快陷入了昏迷,她不知道外面都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这三更半夜的,从皇帝皇后到各宫主位宫嫔,都已齐聚娴思殿。
太医已经向他们宣布了她熬不到天明。
昏迷中的她睁不开眼,却莫名其妙地恢复了思考,也许这就是回光返照。
她知道,皇太后早在她的药中掺了细辛,利用相冲的药性致她于死地。但旁人都不知道,他们只会觉得是藜芦所致,何况藜芦本也有毒。
太医院里,大概有不少人是皇太后的人吧……他们会把这场戏圆过去。
晏然……她会有口难辨,就像当时面对血燕的自己。
她忽然很是着恼,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她居然在用自己生前的最后一件事去害人,她先前都不曾害过人……
这笔债如是欠下了,会不会随到她的来生?会不会母债子还算到元沂身上?
元沂……
皇太后自然会照顾好他,但他……说到底只是个争名逐利的手段吧……
这一切,都是因为她没用透了。
她可以说是糊涂了一辈子,宫里的一切,她到头来还是不清不楚。但这最后一次,她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陛下……”她开了口,不知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
“贵姬?”居然有回音,他在……他居然在!她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有些颤抖,离得她很近地轻声细语,“你醒了?”
“不是晏然……”她没头没脑地说出这句话。
“朕知道。”他的声音添了几分欣喜。只觉告诉她,这番欣喜是为晏然的清白,而非她的苏醒。
她的意识再次开始发沉,一点点往深渊里坠着,好像掉进了悬崖里一样控制不住坠落。她慌乱地伸手想要攀住旁边的树枝,好像是抓到了他的手,一阵暖意。
“陛下……元沂……”她强自撑着一口气,觉得他凑近了,才挣扎着说出最后一句话,“元沂……不要给姜家……”
她到底还是没有胆量道出真相,就这样又一次沉沉睡去。
她没有力气去确认他是否听到了她的话。一片混沌中,她仿佛看到纪尚宫再次走进娴思殿中,抱走了她的孩子,交给皇太后。然后她看到元沂长大了,是个英俊的孩子,但他还有很多兄弟,在皇太后的要求下他不得不与他们争……
最后,她看到他败了,血溅一片……
“元沂!”她一声惊呼。
有人握住了她的手,低低地说着什么,带着泪意。她的手不受控制地搐了一搐,头脑中“嗡”地一声,觉得眼前一白,已不在那深渊中。
她终于睁开了眼,旁边坐着的是晏然。
晏然哭成这个样子,看来她确实是时辰不多了。
听到晏然说要让人去抱元沂来,她急忙出言制止了。与其接他回来再被皇太后抱走,倒不如……让他留在他的嫡母那里。
但愿皇帝听到了她那句话,日后把元沂交给谁都好,皇后、琳孝妃、静修仪、甚至是位份尚低的晏然……总之,不要给姜家。
“陛下他……我到底是在他心里没有分量的。”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哪怕是元沂出生之后,我仍是明白。有时候真觉得宁美人你好福气,同样是宫女出身,陛下却肯那样待你。你知道么?我心里不甘过,我也想同你争,可我那么清楚地知道我争不过……”
她察觉到自己的神思在一点点地被剥离、逐渐消失,那么……这些一直以来藏在心底的话,还是说一说吧。
再不说,没有机会了。
皇帝从来不在乎她,她又一直明明白白地看到他是如何对晏然的。
可明明晏然对他有诸多算计,自己从来没有。
她明显熬不了多久了,晏然看上去比她更怕。也是,面对死亡,人总会怕的。
“陛下说了,他下了朝就会来,姐姐等一等……”
她冷言冷语地反问她:“他来又能如何呢?我不是你,他对我永远不是夫君对妻子或者爱妾,我又何必辛苦自己去等?”
晏然只能惊慌地改口说:“看在元沂的份儿上……”
元沂……又一次提到了元沂。从她生病开始,他就被接去长秋宫了,她已经那么久不曾见过他……
从此都见不到了。
“你告诉我,这些日子,元沂在皇后娘娘那里如何?细细地说,一件事也不许少了。”她的手倏然就有了力,握住晏然,迫切地询问着。
晏然静了静神色,强蕴起笑意,一句句说着元沂这些日子的点点滴滴。夕冉的神思,随着她轻轻曼曼的语声,越飘越远……
她看到元沂在长秋宫笑着同皇长子玩闹,看到元沂伏在乳母身上睡得昏昏沉沉,看到陛下……她的夫君,抱起她的儿子,笑问他吃得香不香、睡得好不好……
穿过那一个个熟悉的身影,她好像回到了梧洵行宫的大门外,听到一个小姑娘满是好奇地询问说:“这就是皇宫?”
另一人说:“才不是,这是避暑的行宫。我爹说了,皇宫在锦都,梧洵和祁川的,都是避暑行宫。”
那是五年前的事情,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那时候,她以为她会在若干年后被放出宫去,衣锦还乡,风光嫁人,带着从宫里积攒的嫁妆……
然后在若干年后,告诉她的孩子,她曾在整个大燕朝最高贵的皇宫里,见过什么人、遇过什么新鲜事……
没有机会了。
家人,见不到了。她上一次见到他们,还是四年前的春节,掌事宫女放她们回家过节,那是她最后一次拿压岁钱,在父母面前行大礼拜年。
爆竹、春联、登门互道贺的亲友,那天的一切都还历历在目。
都该……结束了吧。
她看到眼前的朱红宫门猛地打开,一片刺目的光芒。
大燕朝永昭年间嫔妃玉牒载:愉贵姬胡氏夕冉,永昭四年大寒夜薨,追封从一品妃位,“愉”字为谥,厚葬妃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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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0-16 21:35
正文78 075.冤魂
一个突然而至的死讯,仿若秋晨的一场霜般迅速占据了人们的视线却无人在意。
庶人纪思菱死了,暴毙冷宫。据说被宫人发现的时候,身子早已僵了。
没有人在意她的死因。一个冷宫庶人,实在不值得众人多费神,哪怕她曾贵为一宫之主,哪怕她是受帝太后诏入宫的和贵嫔。
也是她咎由自取,若她待人宽和些,大概至少还会有从前侍奉过的宫人肯为她哭两声吧?
就连那定下她最终归宿的圣旨,也没能掀起太大议论,下旨之人也没费什么心思,听完宦官的禀报,极快地就做了决定:“念其家中有功,赐以正七品令仪礼葬。”
正七品,令仪。没有谥号。
我记得当年受太后诏入宫的这几位嫔妃,但凡有封号的,都是两位太后亲自定的。譬如帝太后给庄聆挑了“静”字,皇太后便赐了馨贵嫔“竫”字。纪思菱的“和”字是怎么来的来着?
哦,似乎是因为她父亲任着大理寺卿,掌刑狱案典,帝太后言道:“刑狱之事,虽难免伤及人命,然毕竟是为大燕安泰不得不为。望你家中和睦、日子和顺,莫遭小人记恨,亦莫为诸多恶事烦乱。”
这祝愿她家中和美的封号,却没能让她在宫中和平,她最后也没能带走这个字。
宫里死一个嫔妃从来不是大事。当初愉妃去世,虽因下毒及皇次子归宿等事有过一番波折,仍是很快就平静了。一个由庶人追封的小小令仪,即便不死也吸引不得什么关注,死后更不该掀起什么波澜。
事实却非如此。
她下葬得很快,宫中莫名其妙的议论起得同样很快。初端是在她入葬后的第三日,瑜华宫漏夜传出一声惊声尖叫,宫人们循声赶去,是欣华殿传来的声音,那是纪氏从前的住处。
据说当时一个宫女昏死在殿门口,面色惨白如纸,周围再没有其他人,那声尖叫只能是她晕过去前发出的。
她在第二日晌午才醒来,神志不清,颠三倒四的话语逐渐道出她昨夜见到了纪氏,就在欣华殿里,长立于殿中不知在想些什么。可纪氏已死,她起初并未意识到那是纪氏,试探着询问了一声,殿里那人转过身来,她看到一张煞白的脸……
这荒诞的说法一传出,便遭到了皇后的怒斥,言道宫中不可乱传这些不着边际的神鬼之说,下旨将那宫女杖责三十赶出宫去。
事情却未就此终了,反倒愈演愈烈。又过两日,一连有两个在冷宫当差的宫女失心疯了,她们是在同一天值夜时疯的。除了她们两个,当日还有个值夜的宦官,没疯却也半疯了。
他说,他们在子夜时分听到门响。打开门,外面无人,却听到不远处一处院子隐有哭声。他们不想理,可那哭声越来越大,实在扰人清梦。冷宫里怨气最重,三人又被那阵阵哭声弄得心中发虚,就挑了灯一起去查看。
到了那座院子门口,发现时纪氏死前所住的地方。那里现在应该无人居住。
他说,刮了一阵风,紧闭的院门突然就打开了,纪氏忽然出现在他们面前,面色煞白地抓住一个宫女的肩膀,质问她为何要害自己。
他反应快,转头就跑。再见到那两个宫女时,她们都已疯了。他自己本来没事,但许是因为阴气太重,也逐渐神志不清。
三天之内,疯了四个。紧随而来的是关于纪氏的更多传言。
有人说她是不堪冷宫生活,寻了个碎瓷片割腕自尽,流尽了浑身的血,死后只想找那害她入冷宫的人寻仇。
有人说她是久病不得医治而暴毙,死前过得凄苦,恨毒了那致她被废黜的人,怨气不散祸害宫中。
较之前两种说法,第三种听上去很是不同。有冷宫中的宫人说,她是被人下毒而死的,宫人们进去时,看到黑血流了满地,她要找那下毒之人寻仇。
各有所异的三种传言,不约而同地提起了同一件事:寻仇。更有两种是说她要找那让她被废为庶人的人寻仇。
第三种说法本就漏洞百出,她一个废妃,谁有必要下毒害她?如此这般,前两种说法愈传愈烈,只是不知那害她入冷宫的人究竟是何人,因为她被废黜之日的种种,明面看上去是她咎由自取,暗中的实情……兴许是萧修容。
传言却朝着另一个方向延伸了,婉然在去尚服局取冬日新制裳服时无意中听到宫人的议论:“听说纪氏当初被废是因为宁贵姬的事,原是她想除宁贵姬,却被宁贵姬反咬一口才招了废黜……此番该是要找宁贵姬寻仇了。”
这话传到婉然耳朵里的结果很是简单:她先去找了怡然才来禀给我,我听完她的话时宫正司的人已在尚服局问完罪了。
不过还好她听到了这话。一件不该掀起大风浪的事越传越邪乎、一个本该朝着另一个方向去的故事转了走向,只能是有人从中作梗。
从谣言初起的那天起我就有这个想法,只是不知这件事是谁做的、又是冲谁去的。
兜了这样一个圈子,九曲十八弯堪比戏文的丰富,结果却是冲着我来的。那么会做且能做这件事的大约也就只有两个人了:皇太后或是萧修容。
原因尚不明,总不能是巴望着我被吓死。再说这样子虚乌有的传言,实在对我造不成什么伤害——疯了几个宫人而已,我本人安然无恙,若说纪氏是要找我寻仇,这也太说不通。
这样一来,传得轰轰烈烈的故事甚至不能致我失宠,布下这一切的人到底在图什么?.
“你小心着吧,若不是鬼怪作祟,就是那能致人神智昏聩的药迷乱了他们的心智。只怕做这局的人能给几个宫人下药同样有本事给你下药,到时候借着寻仇的谣言,你死得神不知鬼不觉。”庄聆担忧满面地向我道出她的担忧,“帝太后已下旨做法事,也不知做完法事能不能好些。”
如果当真是鬼,做完法事自然会好些;但既是人做的,法事做得太久也无济于事。相反的,法事无用只会让神鬼之说越传越广。
庄聆的担心不无道理,投毒纵然易被发现,胜算却大。再则,只怕那有本事下毒之人亦有本事教人查不出,瞒天过海。
接下来几日,簌渊宫自上而下小心翼翼,对吃食尤为谨慎。每一件入口之物都要逐个用银针试过、再由试菜的宦官尝过才会端到我面前。在我眼前,整个过程再照做一遍。
简直滴水不漏。莫说下毒,只怕哪片菜叶子颜色略浅了都能被准确无误地挑出来。连宏晅见了都不免笑说:“你簌渊宫的宫人如今比御前的还仔细。也罢,多个心眼终归没错。”他思了一思,又道,“哪天御前人手不够,就来你簌渊宫调人。”
怡然闻言在旁笑道:“合着时过两载有余,陛下您还是看晏尚仪教出来的人最顺眼。”.
每日都是这样严密的检查,我当然无事。法事一连做了九天,此间各类传言确实消停不少,也没再有别的宫人夜半撞鬼了。
高僧们离宫那天晚上,我倚在宏晅怀中安然阖眼:“这法事也毕了,不论从前有过怎样的纠葛,还是愿她来世平安,莫再做害人害己的事了。”
宏晅点点头,沉一叹道:“朕已下旨改追封她为贵嫔,昔日的‘和’字封号也赐回为谥字,她若真是对遭废黜一事存怨,也该安心了。”
我讶然抬头:“陛下一言九鼎,追封旨意早已下去了,纪家也接了旨,怎好再改口?”
他搂过我的肩头,温和说道:“改这一旨追封,总好过让她找你来寻仇。”
倒弄得她风光大葬,她若在天有灵,必定会好好感谢这设计之人.
我虽知是有人故意而为,可这些日子仍难免让种种传言搅得心烦意乱,在听了庄聆的话后更是每日过得小心谨慎。如今大事初了,又有他在旁守着,我放下了紧张已久的心,感受着他的气息阖目睡得安稳。
提心吊胆久了突然放下心来入睡就会睡得格外沉,发生天大的事也再与我无关似的。我便是连他何时离开的也不知道,醒来见房中灯犹暗着他却不在,迷迷糊糊叫了声值夜的诗染,问她什么时辰了。
“刚四更天。”诗染掌了灯回了一句,我清醒几分,又问她:“陛下呢?”
“疏珊阁那边出了事,陛下过去了。”
疏珊阁?莹瑶章?我坐起来眉头紧蹙:“莹瑶章出事了?”
诗染走近两步垂首回道:“是。突然动了胎气,长秋宫那边早就连夜传了太医,可因为事情太大,便还是来请了陛下。”
我听她话里有话,不免心生疑惑。动了胎气、传了太医,可听她之言也并未小产,又何来“事情太大”必须请宏晅去一趟?
“好好的怎么突然动了胎气?”我凝眉问她。
她一番迟疑,又走近两步,眉梢上带着些许惧意地压声道:“奴婢……奴婢听说是……和贵嫔……”
屋中幽暗的光线衬得她的话语无比森然,我周身沁出一阵悚然的寒意,不觉间声辞厉了几分来压制这般恐惧:“怎么回事!法事不都毕了?”
“是……但莹瑶章确是被梦魇住了,宫人怎么叫也叫不醒,后来还是自己一声惊叫醒来的,醒来便动了胎气……”.
纪氏的冤魂还没走。这话只用了半夜就传遍了六宫。
各宫主位皆免不了要去鹭夕宫探望莹瑶章,又都极默契地都没有备礼。她被梦魇,送首饰之类寻常道贺之物实不合适;要为她调养身子,送吃食补品又怕徒惹是非;如说送灵符之类的辟邪之物倒是无错,可法事已毕,各主位也不好再明明白白地送这些让随居宫嫔更加觉得冤魂仍在。
馨贵嫔看上去颇为疲惫,发髻松散着,间色齐腰裙的裙头处也能寻到未整理齐的痕迹,显示半夜匆匆赶来后便未曾歇息。
“这和贵嫔也是的,要寻仇找害她的人去,她被废时莹妹妹还没进宫呢,跟她有什么关系?”馨贵嫔愁容满面地一叹,“还劳得陛下歇息不得,这边刚交代完又要上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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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0-16 21:35
正文79 076.纷乱
“她本就是个糊涂人。”嘉姬任霜月冷哼一声,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死了自也是个糊涂鬼。不然那日怎会因那么点小事就被废了,连解释也不会解释!”
“嘉姬。”琳孝妃听言皱了眉头,肃然告诫道,“纵然鬼神之说信不得,可她毕竟是已死之人,又是陛下追封的和贵嫔,尊重还是要有的。”
嘉姬犹是睇着我,口中生硬地道了一声“诺”。萧修容坐在莹瑶章榻边,搭着她的手长长一叹,如同自言自语般喃喃道:“怎么就找上你了呢……”
莹瑶章犹自惊魂未定,形容憔悴,面色微泛着白,明眸有些涣散,听众人交谈也无甚心情接口,偶尔勉强地应承两句。双手始终护在小腹上,生怕再有什么东西来夺她孩子的样子。
宏晅处理完了政事就赶回了疏珊阁,众人皆行礼如仪,唯莹瑶章登时生了泪意,又是惊惧又是委屈地口唤了一声:“陛下……”身形有些不稳地要下榻。
宏晅夺上去扶住她,温声道:“朕在,你好好歇息。”
“陛下……”莹瑶章双目无神却睁得极大,怔怔地望着宏晅问他,“到底……到底是谁害了和贵嫔?她为何要找臣妾索命……臣妾与她素不相识!”
“莹妹妹……”萧修容不忍地一叹,和气地解释,“没有人害她,是她咎由自取。不过就如嘉姬所言,她本就是个糊涂人,如今这般……也是正常。”
“什么正常?臣妾可听说她是冲着宁贵姬来的。”嘉姬一味的心直口快。我与她无甚大冲突,但也从来不曾和睦过。我初封琼章之时她便是从五品容华,如今过了两载有余,我已居从四品贵姬,她却只晋了一级位至正五品姬,比我低了半品。
宏晅的眸色骤然一凌,睨了她一眼,冷声喝道:“宫人们胡乱去传也就罢了,一宫主位也道听途说如此议论。”他睇视着嘉姬被他一语说得发僵的面孔,续道,“再有信口胡言的,好自为之。”
嘉姬惊得再不敢多言,讪讪地站在一旁大气儿也不敢出。我淡瞧着眼前的情景,莹瑶章惊恐不定地卧于榻上,手紧握着他的手,半点也不敢松开,萧修容站在他身侧,满面的愁容掩不住似水的柔情。
庄聆就在我身边,面容谨肃深沉,双目一扫萧修容便是无尽的寒意。
我所坐的席位离房门最近,瞥眼瞧见怡然端着茶盏正要进来,当即起身迎了出去,将她挡在门外,低问一声:“什么茶?”
怡然微微一愣:“君山银针。”
“去换金莘花来。”我向里面瞧了瞧,又道,“给每人呈一盏,包括莹瑶章。”
“金莘花?”怡然满面不明,我点一点头:“茶室里必定有,你沏来就是了。”
“诺。”怡然应了一声,转身去换茶。
我回到屋中,须臾,几名御前宫娥一齐进来奉茶,宏晅信手揭了盖子饮了一口便皱了眉:“怡然,这什么茶?”
“这是……金莘花。”怡然垂首答道,宏晅面露疑惑,庄聆徐徐笑道:“金莘花代茶饮可安神助眠,宫正女官好细的心。”
怡然面色一红,喃喃地照实答说:“修仪娘娘谬赞,是宁贵姬娘娘吩咐的。”
“嗤”的一声轻笑,嘉姬拨弄着护甲淡淡道,“怪不得,若说服侍的细致,谁比得过宁贵姬啊?”
宏晅抬目淡瞟了她一眼,不耐得再理她,兀自饮茶不言。我也抿了一口,全若不懂她话中讥意地微笑着柔声道:“当不起嘉姬姐姐这一声赞。本宫七岁起就随在陛□边了,陛下从没拿本宫当过外人,本宫能不上心么?”
宏晅睇着我一哂笑,将空茶盏交给宫人端走,轻言道:“散了吧,让瑶章好好歇歇。”
一众嫔妃皆应了诺,他又道:“皇后也忙了一夜,今晚昏定就免了。”
“诺。”我们又一福,躬身告退。
离开鹭夕宫,我与庄聆走到无人处时终忍不住一声冷然的轻笑:“真可以,昨晚半夜把陛下请走了,今天眼见着又要拴一个白天。又有这样特殊的因由,只怕这回陛下再在疏珊阁留个十天八天的帝太后也说不出什么。”
庄聆如葱十指在我肩上一搭,笑意吟吟:“别气,不就仗着有个孩子么?能不能生下来还是八字没一撇的事。”
她一步步走得悠悠然然,髻上发簪垂顺的流苏却无半丝半缕的晃动:“这事可是越来越有意思了。众位高僧前脚刚走,莹瑶章就被梦魇住了,两位太后又请了道士来。”她嗤声一笑,“若再不顶用,只怕过几天连民间的半仙都要进宫走一趟做做法了。”
魇胜鬼怪,宫里从来都是明面上说着不信实际上又不得不信,所以一闹出这样的事便少不得做法事,所以冯琼章会因巫蛊之事被禁足一年有余。
是以不论我有多么笃信此事实乃人为而非鬼怪作祟,该做得样子总还需要做的。每日必少不得去庙中在佛像前跪上一跪,为她和她的孩子祈福。皇后和萧修容就更是上心,长秋宫赐下的各色补品日日不停,映瑶宫倒是安静,但听闻萧修容一直在为莹瑶章抄经祈福,鲜有休息。
从前飞扬跋扈的瑶妃转瞬变得贤惠善良,我听了便觉别扭,庄聆只是冷笑:“她这是和皇后娘娘比着看谁更贤惠呢。为了个舞姬的孩子,她还真放得□段去做这些。”
明知六宫都冷眼旁观着,萧修容却似乎毫不在意,继续抄她的经文,然后又到佛堂里一句句诵来,极是虔诚。
那日,我起身准备离开时她仍在蒲团上长跪,我不觉一笑:“修容娘娘真是信女,想来佛祖会保佑瑶章娘子,娘娘莫要太费神。”
她怅然一叹,眼望着面前佛像凄然凝笑:“无碍的,反正……这样的事也不是没为宁妹妹的孩子做过。”
我闻言凛然:“那还多谢修容娘娘了。”
我提步离去。她要做这戏就只能由着她做,阻拦不得。
听说当晚,佛堂里乱作了一团,听说是萧修容疲惫过度晕倒其中,昏迷中仍紧捏着一纸经文不放。
还真是豁得出去。
屈指数来,宏晅都有三个月没去见过萧修容了,我也是有过此等遭遇的人,知道她这些日子必不好过,也知道若她此番扭转了局势,日后只会更加欲除我而后快,就如当时我在失宠的落寞和后来失子的伤痛中对她渐生的浓烈的恨意。
反正本也是互不相容,倒也不怕她更恨我。
我耐着性子静候此事的结果,最差也不过是萧修容一举复宠,此时“闹鬼”一事的来龙去脉才更值得我关注。不论是皇太后还是萧修容的计,都小觑不得。既要设防,头一步便是要弄明白到底是谁的手段。
翌日早,踏着深秋的朦胧月色,嫔妃齐至长秋宫晨省,皇后却抱恙未出,众人一道在椒房殿门口叩首施了礼刚欲离去,宦官却来传了长宁宫的旨意。
复修容萧氏雨盈从一品妃位,犹以“瑶”字为号.
瑶妃复位是我意料之中的事,六宫嫔妃大概也都早知会有这么一天,无一人显现出半分的讶异,皆是认真听完旨意向瑶妃一福,道一句:“恭喜瑶妃娘娘。”
半个时辰后,成舒殿又传出一道圣旨:攉升莹瑶章正七品丽仪位,封号沿用。旨意中道的晋封原由是为其压惊,从这几日发生的种种来看也确是如此,我闻之却仍免不了眉心一皱,半晌才又舒缓开来,淡泊道:“云溪,去备份礼,让婉然亲自送去。”
三个月,她从正九品的良使位至正七品丽仪,放眼后宫,也没有谁有她这般的晋位速度了。
这天的月光美极了,犹如白霜洒在屋檐上、地上、花草枝叶上,覆上一层朦胧的白色。莹澈洁白,占据着院中的每一个角落,一到院中见到的便是这满目莹霜,一如那位新晋的莹丽仪占据着六宫的视线。
她那个孩子大约是生不下来了。都说稚子无辜,可六宫里真正心善的本就没有几个。她又如此极尽风头,若众人还都能视若无睹地任由她把孩子生下,这里便不是我住了多年的皇宫了。
那晚月色晴朗皎洁,却不知在何时转了阴,以致次日到了巳时仍是一片昏暗,仿佛天初亮时。
庄聆亲自来簌渊宫告诉我,莹丽仪一早就向宏晅请了旨,欲迁去映瑶宫碧叶居居住。她初入宫时,宏晅大抵是因为仍恼着瑶妃致我小产之事而未让她去映瑶宫随居。今时今日,瑶妃对她关心有加,大显贤德,又位份已复,宏晅便也未有阻拦。
这会儿,大概正迁宫呢。
“瑶妃想要这个孩子。”庄聆徐徐说着,一缕笑意若隐若现却意味深长,“恐怕萧家族中亦有人希望她能得这个孩子,毕竟她比皇后娘娘得圣心多了。”
是以皇后已经闭门不见人有两日了。岳凌夏位晋丽仪、请旨迁宫两事,都不曾听过长秋宫有任何表示。心里不愿,却又奈何不得族中的意思,皇后此时定是烦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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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0-16 21:36
正文80 077.作祟
“莹玉映瑶,这些日子阖宫就看她们两个折腾了,搬到一起也好,日后看戏只去一处就可。”我以手轻支着额,拇指轻揉着太阳穴,皱眉沉吟道,“只是若瑶妃笃信她能得着这个孩子,事情就不那么容易了。”
“不碍的。”庄聆明媚一笑,长长吁出一口气,“你当皇后表面上不动,暗底下也没有说客么?”她低垂着的眼睫下覆着幽深的笑意,“瞧着吧,出不了三日,瑶妃必定觉得自己是骑虎难下。”
若真如她所言,我就需要赶紧见见怡然了。
我深知嫡庶之别有多分明。瑶妃生得貌美,只因是庶,便只能是皇后的随嫁;如今的嘉姬任氏和已逝的和贵嫔,一为光禄寺卿之女、一乃大理寺卿之女,父亲明明是同等的官职,二人初封的位份却一是正六品美人、一是从四品贵姬,自也是和嫡庶之分有关。“萧家的那个庶女”,庄聆也曾用如此轻蔑的称呼去说瑶妃。
一朝是庶出,这辈子便有诸多事情注定是争不过的,譬如争其他妾室的孩子。皇后在宫中是天子嫡妻、在萧家是嫡出长女,萧家纵是想将这孩子给瑶妃,一旦皇后道一句想要,态度再强硬些,瑶妃便是争不过的。
瑶妃一直明里暗里存着夺后位的心思,有个孩子傍身,她就多个筹码;相反的,若皇后再多个孩子,她便处于弱势。
故而我若是她,若知自己得不到这孩子,便不会让他留下继而成为另一方手中的刀子来捅自己。
庄聆所说的瑶妃骑虎难下也由此而来。
即便是在避不见人之前,皇后也沉默了好一阵子了。从瑶妃中秋祭月到长跪佛堂为莹丽仪祈福,皇后都没有太多表态,仿佛事不关己。
在众人眼里,这都是皇后碍于族人的意思只能退让,任由着瑶妃去复宠、然后有朝一日成为莹丽仪腹中之子的继母。但我想庄聆是对的,皇后许是会任由着瑶妃复宠,却未必会由着她添个孩子步步紧逼后位。
长秋宫的掌事宫女蓝菊几乎天天去碧叶居看望莹丽仪,自是代表皇后。虽则皇后探望有孕宫嫔是在正常不过的事,可如此频繁殷勤,就不可能没有旁的意思。
瑶妃是一宫主位,却不能阻挡六宫之主探望嫔妃,蓝菊在她眼皮子底下向莹丽仪示好,她除了坐视不理也没有别的法子。
因为她不能动莹丽仪。随居宫嫔若小产,如查起来,首当其冲的就是她这个一宫主位。
进退两难。
再想莹丽仪主动请旨迁居一事,我不得不去猜测这是否根本就是皇后的意思。莹丽仪特意请旨迁居映瑶宫,等同于向瑶妃暗示她本人更愿意将这个孩子交由瑶妃而非皇后。瑶妃对莹丽仪不会对向皇后那样设防,皇后就以这样的法子将莹丽仪推进了映瑶宫,目下整个后宫里对她最安全的地方。瑶妃必须竭尽全力护她周全,出点闪失她担待不起,更遑论自己动手害她。毒害皇裔的罪名一旦被查出来,赐死足矣。
即便不是皇后的意思,后续上也没有太大差别,瑶妃照样要竭尽全力护她,而仍旧是骑虎难下。如果这一切都是莹丽仪自己的主意,近日种种依旧只能说明她想将孩子交给皇后,否则在蓝菊去的第一日,她就可以断然拒绝。皇后是六宫之主,如遭此拒,就不会再巴巴地往上送。
再往后,会是一场好戏,却需要点助力。
一众宫人都在怡然踏入明玉殿的同时默不作声地施礼退下,怡然在我面前正坐下来:“姐姐有事?”
“我要报失子之仇,万事大致备齐,要找你借东风。”我不带半点隐瞒的向她道出心思。
怡然眉间掠过一惊,低睫略一沉吟便道:“姐姐要除瑶妃?”
我淡然注目于她轻一点头,她神色微凝:“我能帮上什么?”
“目下宫正司和尚仪局中的人,你都信得过么?”
“宫正司大致没有问题,尚仪局我只是代掌,人又多些,难免有存异心的。”
我缓缓沉下一口气,自唇畔带起的笑意浸入眼底:“明年就要采选了,照惯例,做宫娥的下家人子会先一步进宫,宫里也要提前放出一批人去。借着这个机会……”我手指闲闲一拨茶盏瓷盖,磕出一响,“宫正司、尚仪局,换血。”
做法的道士在宫中也有些时日了,每日在瑜华宫和冷宫两处忙碌着,莹丽仪却仍夜夜恶梦不得好眠,据说每夜都会惊醒两三次,每次都是一身的冷汗。
照此下去,腹中孩子定难保住,都用不着旁人下手。
从宏晅到两位太后对此都是心焦不已,又请了佛家高僧圆悟大师与道家高人上善子皆到宫中,在皇太后的长乐宫里一并商量如何平息此事。
仍是各宫主位嫔妃俱到,一丝不苟地拜见两位太后之后,又恭敬万分地向一僧一道施了礼。
佛家超度,道家驱鬼。如今两家都试过了,却无甚大用,圆悟大师道:“此世已绝,不愿往生,是前缘未了。”
上善子说:“四处为祟,祸乱人间,是孽债未结。”
上善子沉吟片刻,又道:“所谓冤有头债有主,不知莹丽仪与和贵嫔从前结过怎样的怨?”
瑶妃苦笑回道:“道长有所不知,和贵嫔遭废黜时,莹丽仪尚未进宫。莫说结怨,二人就连面也不曾见过。”
上善子又是苦思,俄而道:“那不知二人家中是否生过事端。”
嘉姬摇头:“和贵嫔是在锦都长大的,大理寺卿的女儿。莹丽仪入宫前是煜都的歌姬,不可能有过交集。”
一时都是寻不得解的沉默。圆悟大师阖着眼,手指一颗颗抚过念珠,两位太后都兀自品茗不言,宏晅轻叹一声未语。
“陛下,臣妾多一句嘴。”馨贵嫔侧首询问宏晅的意思,见宏晅点头,方道,“会不会是大师与道长都想错了?和贵嫔大去后不久就逼疯了四人,莹丽仪却只是梦魇,并无旁的。她若真是找莹丽仪寻仇,直接取她性命或是将她也逼疯了,不是更容易?”
瑶妃点头道:“可不是?眼下连梦魇也没有了,就是日日恶梦。本不是什么大碍,可莹丽仪如今有着身孕,这般担惊受怕,皇裔恐有闪失。”
“缘不可强求,孽却可自寻。”圆悟大师犹自转着念珠,忽然道了这样一句,众人一时难以参透,面面相觑。
“难不成真如瑶妃娘娘当日所说的,莹丽仪肚子里的孩子是上苍派来与宁贵姬续前缘的,故而和贵嫔容不下么?”
宏晅面色一凌,语带警告:“嘉姬!”
“臣妾只是……随口一说。”嘉姬悻悻地住了口。上善子却眼睛一亮,问她:“宁贵姬是何时失的孩子?”
“这……”嘉姬觑着宏晅的神色不敢开口。我笑了一笑,答道:“是仲夏的时候。”
上善子又问:“莹丽仪是何时有的孕?”
“大约该是初秋的时候。”瑶妃答说。
圆悟大师忽而睁了眼,缓缓地一沉气,目色深邃:“缘与孽,一线之隔,一念之差。”
众人正侧耳倾听他的下文,他却复又闭了眼,继续去转那佛珠。上善子也复又陷入沉默,同样阖着眼,却是掐指数算着什么。
但见他算了又算,用了极长的时间。须臾,蹙了眉头,手上仍是未停,又过良久才沉沉叹气道:“嗯……该是如此。”
帝太后忙问:“如何?”
上善子淡泊的目光划过我的面颊时,我不禁神色一滞,听他一字字地道出:“母债子还。”
宏晅的神色陡然冷厉,如刃般睇着上善子,话语却仍不失恭敬:“道长怕是弄错了,宁贵姬有孕、失子之前,和贵嫔就已被废黜,又岂会找贵姬的孩子寻仇?”
上善子朗然笑道:“陛下,已死之人寻仇为出一口气,只需知道那曾是宁贵姬之子便可,不会在意其他。”
“哦。”宏晅面色略缓,淡淡问道:“那,如何解决?”
上善子口气沉稳,一字一句地说:“代她寻了这仇,她再无仇可寻自会离去,宫中自会清净。”
我觉得胸中一闷。
宏晅思索须臾,只道:“朕知道了,有劳大师与道长,请去歇息。”
郑褚闻言忙躬身上前,亲自为二人引路。上善子浮尘一挥,潇洒地大步向殿外行去。圆悟大师则缓缓站起身,眸色悠远地扫过殿中,一声叹息之后一壁向外走着一壁道:“该来者总会来,其间纷杂,皆不必视作扰。”
二人离去,宏晅又道:“皇后、瑶妃与宁贵姬留下,旁人也各自回吧。”
一众嫔妃忙不迭地起身见了礼告退。我静坐在席,垂眸不言,浑身逐渐生出的寒意渐渐刺骨。算上服侍御前的日子,我在宫中五年了,随在他身边更有十年,难不成竟要被这样一番神神叨叨的言辞废黜甚至赐死……
“都说说,这事……怎么办。”他语声沉沉,却仍能寻出些许分明的不平静,皇后低垂着首,俄而喃喃道:“陛下圣断。”
瑶妃轻轻一声喟叹之后勉强地带起微笑:“陛下,此时……还是皇裔为重。”
皇太后的口气仍如平常一般威仪,正襟危坐地说:“但凡会危及皇裔的,无非废位、赐死,从来都一样。”她淡瞟着我,续言说,“不论有意、无意。”
帝太后也看向我,短短一叹,面色温和地道:“皇帝该问问宁贵姬的意思。”
宏晅抬眼看着我,眸色那么沉,沉得就好像从来没见过这么个人。许久之后,轻颤着言道:“晏然,你怎么说?”
我心底一阵凉意。
我竟被逼到了这样的死角。明明是子虚乌有的事,明明知是有人布局除我,我在能决定我生死的人面前,也辩驳不得半句。唯一可退的一步,只是让他留我一命。
我离席,长长一拜,抑不住的哽意打破了周遭寂静:“请陛下……万事皆以皇裔为重。臣妾愿自请废位,迁入……冷宫静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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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81 078.再会
皇太后一手轻揉了揉太阳穴,凝神于我,苦叹着沉吟道:“和贵嫔那样重的怨气,你仅是搬去冷宫,不知她肯罢手不肯。”
“太后……”我愕住,森冷的寒意中下意识地伸手去拢搭在臂上的帔帛。宏晅伸手向我,和缓道:“起来说。”
我搭着他的手站起身,他的目光落在我已全然冰冷的手上,慢慢说道:“朕若是赐你一死,追谥夫人位,厚葬妃陵……”他一轻笑,转向皇后,神色倏尔冷峻,“是不是就循了你们萧家的意?”
在我诧然抬首的同时,看见皇后身子一震,面上不自然了良久,才开了口:“陛下您……何出此言?”
“朕因为晏然的孩子降了瑶妃的位份,你们萧家就容不下她了,是不是?”
皇后与瑶妃面面相觑,他一声冷笑:“送进来的岳凌夏真是好本事,敢当着朕的面做那样的戏,难道萧大人没有教过她,欺君是死罪?”
当着他的面做戏?他指得莫不是……我惊诧不已地望着他,不敢相信道:“陛下……您知道?”
他没有回答我,只继续冷笑言道:“朕不戳穿她,委屈了晏然那么些日子,给萧家的面子还不够?一个月,从良使到瑶章,前些日子又晋了丽仪,给萧家的面子还不够?如今瑶妃的位份也复了,又闹出这一出要置她于死地。去收买上善子,代价也少不了吧?”
他清清朗朗的语声一句一句森森咄咄地说出,直惊得皇后和瑶妃都说不出半句话来,皇太后与帝太后也都大显惊意。少顷,还是帝太后出言劝道:“皇帝如是没有证据,这猜测的话还是说不得,皇后毕竟是你的结发妻子。”
“没有证据?”他怒极反笑出声,“宫正司查出了尚药局中并无出入记载的草乌,皇后,是否能给朕个解释?还是让宫正来给皇后解释?”
原来真如庄聆所说,确是有人用了那能致人神智昏聩的药!只是……是皇后?那么……今日也是皇后设计要除我?
皇后蹙着黛眉,望着他满是不可置信之意,只略一缓神,便是四平八稳的口气:“陛下,臣妾不明白您的意思。”
他不与她再多言,大概也懒得去听什么辩解,站起身,牵着我的手向外走。快走到殿门口时忽又停住脚步,口吻中怒意凛然:“若再有哪个世家非要以这样的法子试探朕的底线,朕奉陪。”
我被他一路拉着跟出长乐宫,惊疑未定之下没顾上向两位太后和皇后行礼告退,直到了成舒殿门口才算回了神,怔了一怔挣开他的手,双手相叠仍是冰凉不已。他转过头看着我,哑声一笑:“别怕,不干你的事。”
这么多年了,他虽然从来不怎么宠皇后,但也一直相敬如宾,我从来没听过他对皇后说这样的狠话。
我垂着首,神色黯淡:“原来陛下根本就是知道那事的始末的。”
“是。朕知道你做不出那样的事,但朕怕发落了莹丽仪后,她们更容不下你。”他解释得轻缓,在我心头激起一阵怒意。我抬头直视着他,声色俱厉几分:“那陛下便冷着臣妾么?陛下知不知道那些日子臣妾是怎么过的……若非帝太后,臣妾是不是要一辈子那样下去、至死也不能知道陛下您竟是清楚一切的?”
“晏然……”他伸手扶住我的肩头,笑意苦涩无奈,“你真的以为,母后会为你齐召六宫、然后再演那么一出戏给朕看?”
我倏然惊住。
“母后护你,是因为朕喜欢你。那朕彼时同样宠着莹丽仪,你觉得母后为何还会护着你去刁难她?”
我的错愕,根本无法掩饰。想那日我那样斟字酌句地道出一言一语,还以为是自己步步为营地翻了盘。原来不过是循着他的意思当着六宫的面说出了他想让我说的话。
或许他并不确信我会出面为莹丽仪说情,就如那传话的宦官所说的一般,愿与不愿全在我自己。但他至少笃信,我不会再那个时候再踩莹丽仪一脚。
我心下稍舒的同时忽然生了一阵寒意。宫中斗争,可怕的并不是一时失手,亦非失宠、禁足、降位,甚至不是遭废黜。而是自己一步步机关算尽,自以为能瞒天过海,这位九五之尊却并非不知情,只是冷眼旁观着。他可以不计较,也可以瞅准了把柄一刀刺下去,彼时就算是如梦初醒也再无机会斡旋,自己的前程、家族的前程,一朝尽毁。
多么可怕。
我想到我日后要做的事情,不知他会知道多少。但不论他会知道多少、会给我怎样的结果,那都是我不得不做的事情。
这于我从来就没有退路。
他的手搭在我僵直的背上,后脊一冷。他带着深深的歉意,温和地好声好气道:“那些日子是朕的不是,你如是心里不痛快……就说出来吧。”
“陛下。”我抬头对上他的双眸,凄然而笑,“到头来竟还是为臣妾好?可陛下……后宫的许多人情冷暖陛下不清楚。就如上一次的避子汤,陛下您是一时之气,您觉得不过冷落臣妾一阵子,可臣妾……”我想着往日承受的种种,一阵哽咽之下别过头去,“臣妾就要自己承受和贵嫔的掌掴、瑶妃娘娘的罚跪……”
恍若不曾注意到他的眉心狠跳,双眼含着泪续道:“这次莹丽仪的事……如若不是臣妾现在已是一宫之主,境遇也决计好不到哪里去。陛下,您如此的‘好意’,臣妾承受不住。”
“晏然……”他倏然有些无措,面上的一抹怜惜和温和愈加分明,“抱歉,是朕对不住你。”
字字清晰,数步之外静候的宫人们闻言都是一震。
“陛下。”我退开半步,神情漠然,“您知道么?臣妾宁可您那日是真的误会臣妾动手伤了莹丽仪,至少臣妾还能觉得,在陛下您肯相信臣妾的时候,臣妾还是有所依靠的。可是今日……”喉间一声凄笑苦涩不堪,“果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连臣妾亦在陛下的算计之内。陛下,您待臣妾好,究竟是因为您真心喜欢还是为了有个人来压瑶妃娘娘的气焰?您赐下来的御前宫人……是为了让臣妾过得舒心还是……仅为监视?”
他陡然倒吸一口冷气,哑然睇视我半晌才又开了口:“晏然……你什么时候有的如此想法?”
“就是方才。”我按一按怒气,毫无遮掩地与他对视,一字一句道,“陛下,相识十年,从进入太子府的第一天起,臣妾就是信您的。可现如今……您连发妻也可以监视、您明知您是臣妾唯一的倚靠仍能对臣妾如此算计来抚慰萧家……呵,臣妾早该清楚,您早已不是当年的太子殿下了。”
他无言良久,双眼从未离开过我的面颊,面上怒意分明地几次腾起又强被他按下。我亦没有闪避,直视着他等着他给我答案。
“朕不会监视自己的妻妾,从来没有。连皇后和瑶妃,朕也并不曾监视过。”相对于我适才的激动,他的语气淡泊平静,瞟我一眼,启唇又道,“朕监视的宫外的萧家,不是宫里的皇后和瑶妃。此次的事情,只是顺藤摸瓜查到了她二人头上罢了。”
我冷然轻笑:“臣妾能信么?”
他眸色一沉:“随你。”
他忽地眼睛一抬,又随下来,低向我道:“进殿说。”
我回身一看,正有人向这边走来,离得尚远瞧不清楚,但也能依稀辨出是武将装束。
原是有外臣觐见,来得真是巧。我遂朝他一福,漠然道了声:“臣妾告退。”
礼未毕,被他捉住了手,端得是不由分说的口气:“进来。”
“陛下,骠骑将军求见。”入殿落座片刻后郑褚的通禀让我周身一悚,他未有察觉,随口吩咐:“传。”
我死死低垂着眼睫不看那俊朗的身影,却挡不住那清隽的声音字字入耳:“臣霍宁,参见陛下。”
“免了,将军坐。”他笑道。
霍宁坐下来,席位离得不远,我低着头余光仍能瞧见他,心里愈发有一种莫名的情绪涌动。强笑一声站起了身福道:“关乎政事,臣妾不听为好。臣妾告退。”
言罢,未再给他阻拦的机会,忙不迭地转身便走,身后他的话语中带了几分厉意:“偏殿候着。”
我不觉身子微僵,望着眼前铜质多枝灯上的烛光扑簌静静沉气,未再回头地生硬应道:“诺。”
我在偏殿静坐沉思着,怡然抽了空出来,面带忧色:“陛下什么意思?”
“不知,只说叫我偏殿候着。”我抬一抬眼,微微一笑,“不怕,没事的,他若是恼我方才那番话,在殿外就废了我了。”
怡然便又道:“姐姐何必那样气陛下?惹恼了陛下对姐姐可有半分好处么!”
“不得不为罢了。”我执过她搁在面前的梨花木托盘中的茶盏浅啜一口,“我要确定簌渊宫中确实无人监视。否则,宫正司尚仪局的大调动就做不得,问罪下来第一个没命的就是你这个宫正。”
“可是姐姐那话也说得太过。”怡然眉头紧紧蹙着,满是焦忧,“陛下待姐姐再好姐姐你也只是个嫔妃而已,你的荣辱和生死全在他一念……”
“所以我要跟旁人不一样。”我睇着她,面上浮起凄迷的笑意,“我要让他觉得我将昔年的情分看得多重,重到可以让我说旁人都不敢说的话。”我又饮一口茶,笑容轻松几分,“再者,他曾许我一世安宁,方才也是他让我有话直说。君无戏言,他不会为此如何的。”
怡然眉宇间的忧色舒缓几分,我瞧了瞧紧闭的殿门外时不时掠过的身影,微蹙眉道:“看来陛下一时半会儿不得空了?”
怡然点点头:“骠骑将军还未走,御史大夫和左相也来了,看来姐姐得等上一阵子。”
我颌首浅浅笑道:“你去做你的事吧,我无碍。”
怡然执起托盘站起身,向周遭宫人递了个眼色将他们尽数带了出去,留给我一方安静。
繁杂的心思在我胸中不断撞击着,从今日宏晅的话听来,此事竟是……皇后?皇后容不下我?若真如此,便是有大麻烦了。
民家也好,皇宫也罢,做妾的想同嫡妻一争,总不是件容易的事。何况皇后背后是萧家,我却是真正的孑然一身。后宫的成败,都在他一念间,而他那一念除却宠爱更有利弊权衡。如是我有皇后间必有一战,结果就多半是为不惹萧家而拿我息事,皇后不会被动摇半分。
可若皇后有心要除我,我又是避不得的,只能迎上去一拼。
恍神中殿门一动,我眼睛一眨打断神思抬眸看去,登时僵住。
霍宁,我不知他为何会此时出现在这儿,可这是成舒殿,且宏晅尚在殿中,他……不要命了么?
但见他自顾自地重新阖好门,就转身向我走来,风轻云淡地一笑,没有见礼,只颌了一颌首:“宁贵姬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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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82 079.三人
“将军可同陛下说过么?”我垂眸问他,声音冷漠。
“什么?”
“将军来见本宫,可同陛下说过么?”我又问一遍,他已径自在我对面坐下,不禁蹙起眉头,“将军,这可是成舒殿,陛下就在正殿里,将军如此,是想要本宫性命么?”
“臣请宫正帮了个忙,不会有人看到。”他答得简短,双眸睇一睇我,笑意敛去,“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将军何出此言?”我含笑回视于他,“本宫在后宫长宠不衰,几月不见已从容华位居贵姬,将军觉得本宫出了什么事?”
“方才陛下那口气……”他审视着我笑道,“听着不善。”
“争执了几句罢了,不劳将军担忧。”我神色恹恹而刻薄,嘲讽地一笑,“再者,陛下便是废了本宫,将军您能如何呢?莫说陛下和您是君臣之别,即便是寻常人家,别人家中之事,将军插得上话么?”
“插不上话,却插得上手。”他笑得极是轻巧,“你若是哪天碰上了麻烦,抑或是厌了后宫,开一句口便是,霍宁责无旁贷。”
我闻言不屑地嗤笑:“责无旁贷?我厌了后宫将军难道能带我走不成?”
他挑眉反问:“你想试试?”
我哑言。须臾,我舒缓了一见到他就无法平静的心,亦随之舒缓了语气,平和地一字一句道:“多谢将军好意,但大概不会有那么一天了。我现在不仅是陛下的贵姬,更是皇次子元沂的母亲,我在后宫顺风顺水,一切都合心意。就算有朝一日不好了,也断不会去劳烦将军,将军您也不要忘了,朵颀公主才是您的妻子,与旁人再多的纠葛也都是有缘无分。”
霍宁听完了仍是轻然而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从在战时看到‘言安’的书信我就该知道你是个心思多重的人。”他无奈地摇一摇头,续道,“也罢,你若当真在后宫过得舒心也好,但若不顺……”他短短一叹,“你若是觉得我说要帮你离开是为了让你给我霍宁为妾,就多心了。我即便是要纳妾,也不会是纳从前的未婚妻为妾。我比你更清楚朵颀是我的妻子,这也不用你提醒我。”
我颌首苦笑:“那将军到底何意呢?”
“虽是无分,但到底连你也说还是有缘。”他目光炯炯地瞧着我,始终带着的笑意分毫不影响严肃之意,“助你出宫,不过是想你日后过得轻松。你愿意怎么活、你想嫁给谁亦或是独过一生都是你自己的事。”
我默然。
他又笑道:“你觉得我会为了报夺妻之仇而用这种手段抢你走?我霍宁没这么小人。”
被看破心思的尴尬让我顿时面颊生热,下意识地轻一咬唇,笑意讪讪:“不是那个意思……”
他但笑不语。我与他皆是安静着,好像都还有什么话要说又多说不出一般。
半晌之后,我微微笑道:“本宫从没想过离开陛下,也请将军不要再为本宫费心了,本宫从来不值得将军这样操心。”我羽睫轻抬,笑意迷蒙地看着他,一言一语皆是镇定,“当初给将军写信的言安,是个御前尚仪,她只要做好分内之事便好。用不着什么算计,也不需要去害什么人。如今的晏然,是陛下后宫里的宁贵姬,沾了血的手早已洗不干净……”
我观察着他微有波动的神色轻笑一声,“将军不信么?当年愉妃有孕时被废黜的夏美人便是我算计的,和贵嫔被废为穆华也是我设的计。张才人更是我做了簌渊宫主位之后容不下她,毒倒了自己让陛下废了她。将军,您为了这样一个人舍身犯险去触那死罪,值得么?哦,还有,就连愉妃姐姐的元沂,也是我用了苦肉计才得到的,我给愉妃守灵,就是为了给陛下看,让他知道我和愉妃有多深的情分,让他相信我绝不会亏待元沂……将军,您还想听什么?本宫照实说给你。”
我避重就轻地一件件挑拣着事情,仿佛一直是我无缘无故地动手害人一般。越说到后面,笑意就愈深,没有分毫愧悔之意。从我成为天子宫嫔那一天起,我就注定是要有血债的。那么,我在后宫踏着别人的血与骨一步步上位就好,成与败、输与赢,都是我要一力承担的,不需要他这个无关之人牵涉进来。况且,他对我的这份关心,实在来得太蹊跷、太唐突。
他一声轻笑有几分自嘲之意,也有对我的讥讽:“呵,我若说我还想听,你是不是就要说和贵嫔的冤魂已经找上你了?”
我凝神摇头,眼底带起几缕妖娆:“不,我会告诉将军,那个设计让和贵嫔的冤魂找上我的人,她死定了。”.
我拿不准霍宁对我的话信了多少,但至少,那分明的拒绝意味他必定是明白的。他在良久的沉默之后起身离去,以后又少了一个为我担心的人。
宏晅处理完事情已是傍晚,推开门见我独自一人坐着,在门边驻足了一瞬。在我安静地站起身,一步步稳稳地移上前,端端福□去:“陛下大安。”
他似是端详了我片刻,才伸手一福:“免了。”
他看上去有些疲惫,牵着我的手一并坐下之后就一语不发,我离座到放置茶具的小柜前取了茶盏茶叶,沏好后凉至他喜欢的温度再端过去。刚放下茶盏,他倏然握住了我的手,许是刚捧过茶盏的手有些发热,觉得他握过来手微有凉意。
我愣了一愣:“陛下?”未落的话音化作一声惊呼,我倚在他怀中惊疑不定地望着他,不敢再做声。
“你听着。”他虽是温柔的搂着我,话语却坚硬得发冷,“朕从未监视过你,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更不可能从你册封当日就在你身边安插眼线。朕做不出那样的事。”
“臣妾……知道了。”只觉心跳得极快,不安的呼吸声和他沉稳的气息反差明显,他低头看我一眼,语声淡泊,“你若非不信,就给朕搬到成舒殿来住,朕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监视。”
“……”我慌然开口,“陛下……这话可说不得……”
一屋子的宫人,万一传到皇太后耳朵里,又是能把我废位的大罪。
“说不得?”他嗤声而笑,不屑中怒意更甚,“你是怕皇后还是皇太后?朕倒也想看看,谁敢找朕这个麻烦。”他说着,带着热气的吻忽然就落了下来,一点点在我颈间挪着。
我在陡然袭来的慌乱中懵了一刻立即伸手推他:“陛下……这刚什么时辰……臣妾一会儿还要去长秋宫昏定……”
他停住,近近地看着我一声轻笑:“好个安分守己的妾室,朕怎么能让你再受长秋宫的委屈。”他眸色一凛,抱着我站起身扬声道:“郑褚!告诉季靖泽,传皇后的旨,今晚免六宫昏定。”
侧殿的小榻上,我感受着耳边愈发急促的燥热神思却始终清明不已,他素来容不下世家做大,一个姜家已让他着恼了这许多年,如今萧家又来触这个霉头……
萧家,皇后……看来这一场争斗势必免不了了,只能但愿在这一争上,他始终能站在我这一边。
他的手在我身上游走着,撩起的热感酥酥麻麻地占据每一寸肌肤,身上的每一处都变得敏感不已,感受着迎合着他的动作,偶尔在无法承受中发出的一声低吟,又在他放缓的动作中淡去.
此事究竟与皇后有多少关系,是我现在迫切需要知道的。如果确是宏晅误会,皇后现在也一定迫切地想见我。
就如我不愿开罪这位正妻一样,她也不会愿意再添个宠妾和她为敌,一个瑶妃已经让她头疼了这么多年。
察觉出宏晅去上朝了,我犹自倚在榻上动也未动,假寐不起。额上落下轻轻一吻,也懒得理他,耳听着他更衣盥洗的声响,直到他离去。
我坐起身子,殿内都是成舒殿的宫人,一语不发地任由她们服侍着起床,直至看见怡然进来,我才说出了今晨的第一句话:“婉然呢?”
“在外面候着。”怡然颌首浅浅一笑,等着宫人为我戴好耳坠后挥了挥手命她们都退下,又对最后一个离开的宫娥说,“叫婉然进来。”
“姐姐还怨着陛下?”怡然笑吟吟地打量着我问。
我犹端坐在镜前,对镜看了一会儿,觉得那耳坠浅浅的绿色甚是颓靡,愈看愈是不入眼,轻蹙着眉伸手摘了,瞟了她一眼,淡淡道:“这些日子受的委屈太多了,而且还不是第一次。”我垂了眼睫,眉梢眼底皆是不带分毫温度的寒笑,“大约还不会是最后一次。”
婉然一声轻轻的叹息,摇一摇头道:“不过昨日听陛下那样说,此番也确是为姐姐好,他若那日当真发落了莹丽仪,谁知萧家会再对姐姐做出什么来?”
我不禁冷笑出声,轻扬短促地舒出不屑:“够了,我没死没聋,他即便是为护我才做那场戏,也大可知会我一声。但凡他跟我透半句底,我都觉得受的委屈尚是值得的。”
“可如今皇后……”怡然的话点到即住,神色微凝地道,“姐姐若再和陛下僵着……”
“谁说我要和陛下僵着?”我从镜子里回看着她,笑意悠悠,“我若再失宠,不是太便宜了她萧家?”.
素来以皇后为尊的我,头一次在长秋宫晨省时姗姗来迟。我在椒房殿门口驻足一瞬,冷视殿中端坐地那人的神色,就是要让六宫都明明白白地嗅出一些不同。
如果是皇后所为,这便是挑明与她为敌;如不是,就是迫着她开口。
“皇后娘娘万安。”我福了一福,一如往常般道安,语声却添了几许清冷。
“难得见宁贵姬来得这样晚啊。”瑶妃明眸含笑,冷意涔涔地讥刺着,一句句向六宫嫔妃挑明今日确有许多不同寻常,“本宫还道宁贵姬是最守礼的,来给皇后娘娘问安风雨无阻,一直让本宫自愧弗如。”
连她都到了,我果真是来得够晚。
我回视着她,笑意更是粲然,徐徐说道:“大概是成舒殿的宫人们已经习惯了本宫时时都在,都什么时辰了也不知来叫本宫一声,才起得晚了。”
我鲜少在六宫面前如此刻意地表露过恩宠,瑶妃面色微变,髻上步摇微有一颤。飞仙髻,瑶髻,后宫中早不是她这一枝独秀了。她一低眉,笑意敛去七分:“陛下宠着贵姬,贵姬也不必这样时时提醒着一众姐妹。”
“时时提醒?”我哑音一笑,“臣妾有什么可时时提醒的?馨贵嫔娘娘不是早当众议论过臣妾入成舒殿不必通禀的事?”目光划过皇后始终端庄含笑的面庞,徐徐续言,“那天除了皇后娘娘不在,在座的该是都听见了。”
在弄清事情之前,配让我“时时提醒”的只有皇后。她最好还记得,六宫嫔妃中尚有入潜邸比她更早的,我肯以她为尊,她也不要欺人太甚才是。
昨日之事到了后来,宏晅屏退了众人,只有我与皇后、瑶妃尚在。目下的针锋相对一现,六宫嫔妃不明缘由间难免露出诧异之色。皇后看向瑶妃,微蹙的眉头带着些许责意:“宁贵姬入成舒殿不必通禀是陛下的意思,有什么可多加议论的?你位列四妃,总该有个分寸。”
瑶妃讪讪一笑未有作答,皇后也不再多言,向六宫朗朗而道:“没什么别的事便散了吧。和贵嫔冤魂之事已了,本宫不希望再听到任何议论。若扰了莹丽仪安胎,这个罪责可不是本宫来承担。”
众人各自散去,我坐上步辇,刚要命起轿,一声轻曼的“慢着”让宫人停了下来。
是庄聆。
庄聆蹙着眉走近我,挥了挥手命旁人暂且退下,担忧疑惑皆有地问我:“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何苦开罪皇后娘娘?昨天我们离开后又都说了什么?”
“姐姐,我自己心里有数。”我的话语有几分生硬亦有几分黯淡,“我不会平白去惹皇后,目下的所有事都是不得已而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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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0-16 21:36
正文83 080.交易
“你既不肯说,我便不多问。”庄聆微有一叹,低低说道,“我只提醒你一句,瑶妃的意思未必是皇后的意思,萧家的意思也未必是皇后的意思。你不要平白给自己树劲敌。”
这也是我所希望的。如真是皇后的意思,便是我要以一己之力对付她与瑶妃两个人;而若不是,也许就是我与她一起对付瑶妃一个。
回明玉殿用罢早膳,婉然拿来了事先备好的布料。冬日渐近了,这是用来给元沂缝制棉衣的。这些事本用不着我亲自去做,我只是觉得愉妃若是在,必定会做。
我当然听到了林晋那高声的一句“皇后娘娘驾到”,却没有起身到殿门口接驾,直待那一抹藤色的身影出现在寝殿门口,才放下了手中的针线上前见一福:“皇后娘娘万安。”
“免了。”她的口气不掺喜怒,我直起身子盈盈含笑:“天气渐凉,皇后娘娘何必亲自来一趟?”
“本宫再不来,贵姬你是不是要当着陛下的面同本宫相争了?”她的神色和语声都像是覆上了一层寒霜,凝睇着我硬声问道。
“皇后娘娘何出此言?”我蕴笑回视于她,言带它意地反问,“还是说皇后娘娘觉得暗里相争更好?”
“本宫没有害你。”她言简意赅地挑明了来意,“上善子的事,也是昨日陛下说了,本宫才知道他被人收买。”
她轻缓地踱到正席上坐下,面色缓和:“本宫是六宫之主,不会做这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哪怕是家里的意思。”
“所以?”我含笑挑眉,满是探究之意。
“所以家里想做这些事的时候,时常会绕过本宫,去找本宫的庶妹。”
“哦……”我悠长地应了一声,了然的神色转瞬即逝,也坐下来,犹是笑吟吟地看着她,“那草乌的事呢?往宫里进这种药,没有您的凤印相助,您的庶妹瑶妃娘娘她办得到吗?”
她的羽睫陡然一扑簌,面色一白。良久,轻轻一叹:“是,那事本宫经了手,但本宫只知瑶妃要借此复宠,并不知她还要以此除掉贵姬。”
我轻笑不屑:“如若知道,皇后娘娘就会阻拦么?还不是一样的坐视不理。”
这句话无疑挑战了她身为皇后的权威,但见她眉心一跳,我笑意愈浓地又道:“多少次了?冯琼章被禁足一年多、云美人暴毙,还有那碗给本宫的避子汤……皇后娘娘您这位庶妹和这些事有多少干系,娘娘您该不会一点都不知吧?今天……又何必来同臣妾解释这些?”
皇后深深看我一眼,沉吟须臾,方缓缓道:“本宫是想让宁贵姬知道,从前的万般忍让,是因为本宫与瑶妃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今……”她浅浅一笑间含着凄意,“只怕是要她荣我损了。所以……宁贵姬若是肯助本宫这一次,那是最好了。”
“助?”我尖刻地寻出她语中重点,黛眉轻挑,“皇后娘娘真是好手段,与她一荣俱荣之时便坐视不理,受其威胁之时便让臣妾来当这个出头鸟,您还是坐视不理。陛下查起来,出了什么事都跟你没关系;就算陛下不查,您是不是也可以想法子把臣妾供出来,一石二鸟?”
我始终笑靥明媚,一言一语地逼迫着她,直到她说出我想要的:“贵姬这是什么话?本宫岂会做那过河拆桥的事。”她同样盈起了笑容,不避不闪地对上我的双眼,“关乎瑶妃就关乎萧家,本宫要在族中避嫌故而不能出手,但倒是可以给贵姬行个方便。”她抿唇轻哂,羽睫一覆,“反正,无论如何,贵姬你本也容不下瑶妃了,不是么?”
“再容不下也不会有娘娘容不下。”我清泠泠笑着,随手取下鬓边一支海棠花样的银簪,那簪子用的银很纯故而质地极软,轻轻一折,已然从中间弯曲,再不能簪发,“娘娘想让臣妾出这个手,要看娘娘能给臣妾行怎样的方便了。”
“六尚局另加尚药局,贵姬你需要动哪一处都可随意,本宫自可帮你遮掩好,让旁人查不到半点,够不够?”
“娘娘贵人多忘事了。”我掩唇而笑,“娘娘您忘了,臣妾是做过御前尚仪的,虽不敌娘娘您执掌凤印能一手遮天,但若有什么需要劳烦六尚局的地方,也不是找不到帮手。您觉得这样的代价,够么?”
皇后的面色不禁一黯,语气也沉了两分,淡睇着我道:“那贵姬想要如何?”
“便如皇后娘娘所言,一桩桩的事数下来,臣妾已是容不下瑶妃娘娘。有娘娘帮衬与否,臣妾与她都必定是有一番较量的。”我啧一啧嘴略略沉吟着,方又笑道,“既然娘娘肯助臣妾一把,便请娘娘让臣妾能‘知己知彼’吧。”
她微有一凛,我笑而凝视着她保养得宜的面容,以极是温和的口吻道:“纵使上善子的事娘娘您没有插手,但……关乎瑶妃和莹丽仪两个人的大事,您的族人大抵还是会知会您这位嫡长女一声的,对不对?”.
很多时候,族人间的不睦才是一个世家的死症,可这种死症,又偏偏是许多世家难以避免的。
便如皇后和瑶妃。
她二人若同心协力,一权一宠之下,后宫早已是她萧家的天下。可这么多年以来,二人维持着表面的和睦,也都尽力为家中谋福,可暗斗又从来没停过,这总归是件耗神费力的事情。
精力耗在了自家姐妹的身上,自然就会有些别的事顾不得。是以这几年来,琳孝妃协理六宫与皇后分权、姜家的韵淑仪和赵家的庄聆也得以位列九嫔,在后宫中屹立不倒。这也就是这三位都尚无子嗣,若再有个一儿半女,后宫还不一定是什么光景,前朝的形式大约也会变上一变。可他们就是这样内斗不断,旁人省了事,宏晅也省了心。
不过尽管暗争不断,可二人毕竟是一家的女儿,即便不似皇后说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二人至少也是要在乎族中看法的。所以谁也不曾真正动过谁,偶尔也会有相护的时候,就譬如避子汤一事后皇后发落了晚秋。
这样的纠葛,外人想动她们中的哪一个也不容易,可惜瑶妃按捺不住了。
她想要莹丽仪的孩子,本就是极不安分的想法,皇后本就不会让她有个孩子同自己抗衡,再加上草乌的事……呵,怎么想也不会是她在复宠之后又心血来潮想要害我故而延伸了此计以致皇后不知情,更像是她有意隐瞒了皇后又透出风声让宫正局查到。拿凤印办的事,宏晅要问罪的头一个自然就是皇后。
是她先动了歪心思要设计除掉皇后,这才是导致皇后决计容不下她的因由。皇后不愿遭家族怪罪,就要找外人来办这件事,我倒是乐得帮这个忙。
因为她能让我知道我最需要知道的东西,瑶妃的动向。
我能借着皇后做到“知己知彼”,瑶妃可未必有机会知我。那就让她也被算计得不明不白一次吧。这也怪不得我,谁让她们姐妹间不合已久能让我这个外人见缝插针?
我凝视着被我随手丢在案上的那只海棠花银簪,因簪杆弯曲了,看着就如一枝颓萎的花一般毫无生气。
“蜀姬艳妆肯让人?花前顿觉无颜色。扁舟东下八千里,扬州芍药应羞死。”
这能比过花相芍药、与牡丹一较高下的海棠,盛开了这么久,也该颓萎了。
我一声冷笑,唤来婉然:“想办法把皇后来过的事,透到映瑶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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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晅来明玉殿时我正用着午膳,起身迎到殿门口,端然一福道了声“陛下万安”便再没有别的话。
落座后他与我隔着一桌子菜,各自静默了一会儿,道:“还生着气?”
“生陛下的气么?臣妾怎么敢。”我沉了一沉,缓缓道,“臣妾听说莹丽仪进来一直身子不爽,也没什么胃口,陛下不去看看?”
这倒不是我信口编的说辞。莹丽仪自从那日被梦魇之后,几乎日日有各式各样的不适,也时常请宏晅过去,甚至不乏半夜扰人清梦的时候,难免传得六宫皆知。又碍于她有着身孕又得宠,人人都是敢怒不敢言。
“朕去看过她了,今日无碍。”他神色中也有些不耐。莹丽仪这些日子确是闹得太过了,加之他知道有人从中作梗制造事端就更不悦。
他的话刚说完,刚夹了一筷子菜起来,便见一小黄门匆匆入了殿,俯身一拜:“陛下,映瑶宫差人来说丽仪娘子身体不适……”
“传太医。”他三个字说得一字一顿冷冷硬硬,我以帕子轻掩着嘴唇但笑不语。
那小黄门踌躇一瞬续说道:“这……已经传太医了,但丽仪娘子说……”
“陛下还是去看看吧。”我的笑清冷淡泊,“到底是怀着皇裔的人——即便不在乎皇裔,陛下您也还要给萧家面子不是?”
他睇我一眼,没说去也没说不去,只挥手命那小黄门先退下。小黄门一走,怡然倒在旁埋怨了起来:“莹丽仪也太过分了,几乎天天闹这样的事,让不让人清净。”
“怡然!”我一声低喝,出言斥道,“这是作宫正该说的话么?你自己掌着戒令刑责说话都不当心,对上不尊,日后怎么管别人!传出去了,旁人还得说是本宫当年举荐得不对了!”
我从不会当众对怡然说这样的重话,怡然一惊,连忙跪道:“娘娘恕罪。实在是莹丽仪太过分,娘娘不知道她这些日子从多少主位娘娘那儿请走过陛下,旁人怪不了陛下,不就是怪我们御前的人么?其他的也还罢了,那天陛下和琳孝妃娘娘下盘棋,子都没落几颗,她又动了胎气……娘娘您说,月薇宫的事哪里瞒得住大长公主啊?娘娘怕旁人闲言碎语说娘娘举荐不周,奴婢还不愿意做这个宫正受这份儿气呢!”
怡然快语如珠地一股脑道出心中委屈,也道出了六宫的不满。我淡睨着宏晅愈见不快的神色,再度喝住她,没有太多的去装作贤惠,只斥道:“有孕嫔妃的闲话也敢说,硬要给自己找不痛快么!”
怡然终于噤了声,宏晅凝眉一叹,抬手示意她起身:“去回映瑶宫,朕忙着,无暇过去。”
我犹是淡泊道:“得了,依臣妾看,您还是去吧。莹丽仪从琳孝妃那儿都能请得动,独在臣妾这儿碰了钉子,若胎真有个不稳,传出去还是臣妾的不是。”
看我如此坚持不留余地,宏晅无奈,也不再多言,起身吩咐了一声:“去映瑶宫。”
“恭送陛下。”我施下礼去,待那一抹玄色从殿门处消失了才站起身,婉然上前在我耳边轻问:“姐姐不是说,不会同陛下僵着么?”
“当然不会,可你不觉得昨日生了那么大的气今日便谈笑如常太刻意了么?何况,我若那么好哄,以后任谁也能欺到我头上。”我踱着步子走到殿门口,恰起了一阵秋风,卷着两片残叶划过殿前的地面,划起了我一抹微笑浅浅,“瞧着吧,凭她有再大的本事,今晚也留不住陛下。”
不管他对她有没有喜欢,他现在尚是对我存着愧的,我一刻不说原谅,他就一刻会觉得莹丽仪之咎难辞。何况,莹丽仪的心思到底还差着,她既是以不适为由请了他去,就必定会做尽娇态。此时,他可未必有心思去看。就算看进去了,因为怡然方才的话,他还得多顾虑顾虑六宫怎么说呢.
下午我小睡了一会儿,去荷莳宫见庄聆,一踏进涟仪殿,庄聆便笑了:“怎的那样的事你也遇上了?”
我反应了一瞬,知她是指被莹丽仪半道请走了宏晅的事,轻叹着哂道:“过半宫嫔都遇到过了,也该我轮上我一回,不然显得我多格格不入似的。倒是陛下走的时候不情不愿,瞧着比我还不乐意。”
庄聆听罢,微微一笑:“不错么。她和陛下从前无情无分的,让她失宠未必是让陛下看不见她,也可以是让陛下看腻了她。”
庄聆请我落了座,招呼宫娥奉茶,我浅浅笑道:“之前的种种,姐姐有许多不知道,要命的是她自己不知道陛下知道。因为那些事,陛下早对她生了厌,不在她面前表露,大抵是看在孩子的份上。”
庄聆面上浮起笑容:“那等孩子生了或是没了,她的好日子便算到头了。”
“所以么,我倒是希望在此之前她可着劲儿的嚣张好了,越得意,日后便摔得越惨。带着瑶妃一起摔。”我琢磨了一瞬,缓缓道,“今儿个让她来请陛下,说不准就是瑶妃的意思。”
“你开始动了?”庄聆闻言凝了神色,坐到我身边:“什么打算?你可不能贸然行事。”
我笑吟吟地回看着她:“若说打算,便是那日姐姐说的打算;不过今儿个,得了位贵人相助,便借着这个机会先起了,没来得及先知会姐姐一声。”
庄聆一愣,好奇道:“贵人?谁?”
我一哂,笑意愈浓:“长秋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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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0-17 22:26
正文84 081.争执
宏晅晚膳时再次来了明玉殿,我犹是爱搭不理地应付他。他的温言相劝换来的只是我一连串的质问。
“就算是为了安抚萧家,陛下您就当真半点不喜欢她么?或者说,如不是她那样好、那样漂亮、那样多才多艺,陛下您会为了安抚萧家而那样委屈臣妾么?您不治她的欺君之罪,当真只是为了保臣妾不遭萧家记恨、还是您自己想要留他?”
我问得咄咄,好像自己是个嫉妒成性的女人。我就是要以这样一反常态的自己,让他明白那件事、莹丽仪为我带来了怎样的伤害,我要他在今后每一次见到莹丽仪时都想起我的委屈。
这是一场赌,赌的是即便莹丽仪有才有貌,如今在他心里还是我的分量重些;赌的是不是每一个倾国美人的梨花带雨都能压过金屋藏娇的允诺。
他给我的答案,“有”或“没有”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势必会记住这番话。因为这是我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表露出如此刻骨的嫉妒,这样强烈的反差,他必定会记住。
但我还是想知道那个答案。
希望是那句“没有”,就算是骗我。
不管有没有,我都是要斗倒她的,但我不希望在她消失不见之后,他会对她情愫尚存。
“等她生完孩子,朕不会再碰她了。”他在良久的沉吟之后,说出了这句让我始料未及的话。
似乎答非所问,却让我一愕:“什么?”
“这件事……是朕的不是。”他哑一笑,“朕不知道还能怎样和你解释,再解释也还是委屈了你,没的弥补。至于你那些问题……朕说一声‘没有’你必定不会信,朕也不想去做这些无意义的回答。”
我默了一会儿。似乎是这样,他答“有”与“没有”,都是毫无意义的,可这样的诺……我微抬了一抬眼:“陛下还是不要轻许这样的诺了。待她成了陛下的孩子的母亲,陛下如何能不见她?”
“她的孩子……”他沉了一沉,“会交给皇后或是瑶妃。”
果然是这样,这个孩子,果然是为了萧家而存在的。
片刻无言,我静静道:“若是如此,还请陛下许她个一宫主位吧。不论她做了怎样的事,到底是一个孩子的生母。”
他一点头:“会的。”
我无声沉吟,复开口轻唤了一声:“陛下。”
“嗯?”
“您知道么……这是很让人寒心的。”我望着他,笑意若有若无的面上平添凄然,“您待她那么好、让阖宫都看到您待她那么好,居然都是在骗她的。”
他神情一僵,大约已猜到了我想说什么。
我扬起一抹艳丽的笑容,凝滞在脸上,就像是被冰霜冻住的一支花朵,一字一句道出他所料到的那句话:“那么……对臣妾呢?到底是真是假?”
他陡然神色一伤,看着我半晌无话。一直以来,都是他在伤我,一次又一次,有意或无意。在昨天知道那些实情之后,终于也到了我忍不住的时候,他听了这些话会是怎样的感受,我已顾不得了。只要确信他断不会此时废黜或是再冷落我,我就想把这些问个明白。
“你觉得朕在骗你?”他强扯一缕笑哑然,望着我目不转睛,却好像有那么点颤抖。
“臣妾不知道。”我回答得清脆,“臣妾曾经觉得不会。可现在看来,陛下您有那么多的利弊需要权衡,臣妾不知道自己是否是其中的一件工具。”我瞧着他,续言得淡漠,“再则,眼下看来,陛下您也不是没有理由这么做。您既然要时时安抚萧家,也需要压制着萧家吧?撇开萧家不提,也还有个姜家是您不得不顾虑的。您宠臣妾,当真不是为了能多一个宠妃压制瑶妃的气焰、让姜家行事小心?”
他不可置信地打量我须臾,笑意苦涩:“你当真这么想?”
我不留情面地反问他:“臣妾不该这么想么?”一声不屑的轻笑之后,我转而道,“其实就算是也不要紧,臣妾人轻言微无论如何都没有资格也没有胆子拒绝陛下的恩宠。但求陛下看在多年的情分上给臣妾透个底,让臣妾知道一切都是假的,免得那一天来得措手不及。”
莹丽仪是知道萧家让她进宫的目的的,她有这个准备,但我却没有。我无法想象如果有朝一日倏然失去所有的感情、圣宠、甚至是元沂的我该如何自处。
“朕就算需要有人来平衡这些,也不会是你。”他声音无力地解释,“平衡萧家姜家,那朕去宠琳孝妃不是更好?若是为了没有外戚,从前的愉妃比你更没有外戚。”
他分析得冷静,也确是如此,但我到底是不敢再次这样轻易地信他了。
他眸色沉沉,我的面色亦是黯淡的。侧目凝视于妆台铜镜中的自己,珠钗簪花,只衬托得我更加萎靡:“臣妾不知道还能不能信陛下。很多时候,晏然只希望自己还是御前尚仪,可以和陛下说笑,遇到难处的时候可以求陛下拿主意,什么顾虑也不需要有,人前人后都是同样一颗心……和六宫没有这许多复杂的纠葛,不用去嫉妒谁,也不必遭人嫉恨。”我看向他,沉下一份凄然,“更不必去担心……唯一的倚靠,是否对自己存着最残忍的利用。”
我一句句地道出自己压抑许久的心思,在我的话语之下,他脸上的血色一点点退去,逐渐变得苍白。我森森冷冷地看着他,等待他的答复,隔了许久,听到他勉强的一笑:“晏然……原来你如此信不过……”他长声一叹,自嘲道,“罢了,不怪你信不过,是朕不配让你信。”
“朕没想到你会多这份心。”他以极平淡的口气肃然道,“但朕会让你再次相信朕的。”
言罢,毫无等待地拂袖离去.
孩子交给别人、位至二十七世妇安度一生,不知这对莹丽仪而言是幸还是不幸,也不知她到底为何放弃宫外的逍遥而来过这种母子分离的日子。宫里繁华的表象,难道就那么诱人……
更可悲的是,她大概从进宫第一日就知道这些,知道今后要发生的每一件事,却还是一步步地走下来了。我想如果是我,大概会熬不下来吧。
我突然明白了她为何会如此嚣张,敢明目张胆地去夺各宫嫔妃的宠而毫不知避讳。因为如果一朵花知道在不久的将来凋谢以后,就是长久的黯淡、被遗忘、被践踏直至生命逝去,她就一定会在仅有的盛开时节开得极尽艳丽妖娆,压过百花的势头,方是不枉此生。
当然,也有可能是瑶妃撺掇得她如此。她树敌多了,就不得不更多地去寻求主位庇护,瑶妃得到这个孩子的机会也就更大。
她闹得厉害,事情就很快从嫔妃间传到了长辈们的耳朵里。肃悦大长公主在入宫探望琳孝妃时驾临映瑶宫,狠斥莹丽仪狐媚惑主。
于是便又起了另一个传言。据说映瑶宫的宫人怕莹丽仪受了惊伤了孩子,匆匆地往上禀,无奈宏晅正在广盛殿议政,皇后又在长宁宫服侍帝太后,便直接禀去了长宁宫。
按理说帝太后和皇后都在,总会有人出面护一护莹丽仪,谁知帝太后听完了宦官的禀报竟淡淡地说道:“叫她眼皮子浅,哀家懒得管这些事,皇后是萧家的人,不得不避一避嫌,让大长公主去说也好。你们也不必太担忧,大长公主毕竟是长辈,皇裔出了事,也没有怪罪谁的道理。”
言外之意便是“莹丽仪腹中之子出事便出事吧,无人敢说大长公主的不是”。竟是明明白白地道出了对这个孩子毫不在意、毫不上心。
上头表露了这样的意思,势必会让六宫中不肯让她生下这个孩子的人肆无忌惮。
我听着林晋的描述,用手支了额头轻轻揉着:“还没见过帝太后如此厌恶过哪个嫔妃,她开了这样的口,倒连陛下也不好说什么了。”
“但皇后和瑶妃,还是会拼力护这个孩子的。”庄聆微微笑着,全神贯注地涂着长长指甲,“蓝菊往碧叶居跑得愈发勤快了。这才几个月,皇后又连乳母都亲自挑好了,端得是要让六宫都明白这孩子日后是她的。”
皇后做得明明白白,就好像这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好像理应如此,好像从宏晅到萧家都是此意……但是也可以只是个假象,让阖宫都这样相信了之后,这孩子若出了什么闪失,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嫁祸给瑶妃,是瑶妃夺子不成便要让皇后也得不到。
就算瑶妃看得明白,也难逃过这一劫,因为证据,从来都是可以假造的。瑶妃该是宫中最清楚这一点的人之一,她自己就是个中好手。
我拿过一个蜀锦的软垫垫在身后,靠在榻上将一番话说得悠悠哉哉:“可惜了,这么个路子走下去,大抵是一尸两命的可能多些,再不然就是小产活她一个。陛下还说她生了孩子之后便让她做一宫之主,照这么看,啧……横竖是坐不上了。”
庄聆轻声一笑,涂甲的花枝便不经意间涂了出来,她蹙了蹙眉执起帕子小心地擦了,冷涔涔地道:“这么算起来倒真是一死了之来得划算,起码追封到容华吧……不过活着做一宫主位、在宫里呼风唤雨,她还真不配。”
莹丽仪若就此死了,大概是定能追封至容华位的,但若失了子活着决计没有主位的位子给她做,须知道顺姬当年诞下了帝姬,也不过是晋到了美人。
“这可不像咱们温良贤淑的静修仪娘娘说的话。”我坐到庄聆身边凑近了笑侃道。她连忙笑避道:“走开走开……又要涂坏了。”
无论在她的姑母帝太后还是在宏晅眼里,庄聆都是个善解人意的贤惠嫔妃,她说过的这些狠话,大概只有我一个人听过。我知道,这是瑶妃逼的。初嫁入太子府的时候,她只是个娴静的世家贵女,端庄高傲,是瑶妃处处的强势迫得她本就要强的性子愈演愈烈,终于迫得她也要下狠手了。
“说起来,你和陛下究竟是怎么了?”庄聆忽而道,“听说你已很有些日子不去成舒殿伴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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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0-17 22:27
正文 85
我顿生烦意,不耐地低垂着眼帘,道:“怎么,姐姐也觉得我该时时伴在陛□边么?”
“我才懒得管你这种闲事。”庄聆瞟了我一眼,笑嗔道,“只不过六宫都议论着,昨儿个姑母也问了一句。”
我不觉间眉头蹙得更紧了:“有什么可议论的,她们不就是想看笑话么?大可当我又失宠了就是,也不是没有过。”
“好大的脾气啊。”庄聆笑侃着问我,“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总不能又是吃那莹丽仪的醋。”
“自然不是。”我略带乏意地轻轻笑着,“只是觉得有些事需要好好想想……实话不瞒姐姐,这些日子,我岂止是没主动去成舒殿见他?便是郑褚来宣,我也不曾去过。”
庄聆一讶,立时没了说笑的心情,焦灼道:“你疯了不成?这样的事,说是耍小性也行,说是抗旨大不敬也行,你干什么去犯这个险?”
“他舍不得。”.
从荷莳宫回宫的时候已是傍晚,天上骤然响了几声雷,之后便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虽有宫人常备着伞,却没想到这雨越下越大,不一会儿的工夫伞已遮不住。雨滴从伞沿儿滴下来,逐渐连成一串,在风的拉扯下打在衣裙上,夹杂着秋凉,一点点渗入骨髓。
好凉。
“娘娘,往西不远有个暖阁,且先去躲躲吧,一时半会儿的只怕这雨只会大不会小。”婉然被我强拉着躲在伞中犹是湿了半边身子,用手半遮着额头,颇是狼狈。
匆匆避进暖阁的时候,浑身都已湿得差不多了,鬓发贴在脸上犹滴着水,湿透了的衣裙瞧着比先前的颜色深了一层。
“都深秋了,这雨还说下就下。”婉然一壁收着伞一壁抱怨,将伞立在墙边篦水,直起身复向我道,“娘娘再往里躲一躲吧,别受凉了。”
我瞧着其余几个随行的宫人也淋得尽湿,这一趟回去大概少不了几个生病的,颌一颌首道:“没有外人,一起进内间去暖暖身子吧。”
日日同处,纵有主仆之分也并不那么生分,况且我也是宫女出身,时常不拘那么多礼,便也没有人多犹豫推辞,齐声道了句谢随着我一并入内。
又与我一并滞在内间门口。
“陛下大安。”我稳稳一福,继而便续上一句,“衣衫尽湿不宜面君,臣妾告退。”
“告退出去淋着么?”宏晅一声笑。他的衣裾上亦有几块水渍,该也是不得已进来避雨的,瞟了一眼犹跪了一地的宫人,言了句“都免了”,遂走近我,“传你来成舒殿你不肯来,朕也不愿意强去簌渊宫扰你,倒是这样见着了也好。”
他边是说着,边是接过了宫人递上来的斗篷搭在我身上,手指轻绕将系带系住:“朕想明白了一些事,想跟你说说。”他望了一望窗外犹下个不停的秋雨,眉眼带笑,“这雨一时停不下来,你若有心情听就听,若不想听……也就算了。”
我低垂着头,声音在身上湿寒的侵袭下冷硬不已:“陛下请说,臣妾洗耳恭听。”
他往我身后瞧了一眼:“你不是想让他们进来避雨?我们上楼说去。”
我漠然随着他登上暖阁二楼,炉子生得很旺,上了楼便觉一阵暖意。他站在半开的窗前,一声叹息怅然:“好大的雨。朕记得隆庆十八年的秋天也有这么一场……”
那是六年前了。我淡淡应和了一句:“陛下好记性。”
他轻笑一下,回过头看着我道:“那天父皇急召朕入宫,朕到他病榻前的时候,已被淋得跟你一样惨。”
“也是那天,他告诉朕,几大世家的权力,必须瓦解。”
我警惕地向后退了半步,垂首道:“陛下,先皇对陛下的遗训,臣妾不便听。”
“当然,这也跟你没有关系。”他揽着我走到茶桌边坐下,缓缓地继续说着,仿佛在自言自语,“所以这几年,朕一直在和几大世家周旋。抬起赵家和萧家与姜家分权、挑动萧家内部不睦、甚至明里暗里怂恿方家与萧家为敌……朕不遗余力、机关算尽……”他短促一叹息,笑意苦涩无奈,“不知不觉,竟把你也算了进去。”
屋外雨天阴沉,屋内的光线便也昏暗不已,时而传来的雷声更衬得一片压抑。他始终维持着笑容,一言一语从口中轻缓舒出:“是朕为你考虑得太少,朕觉得,事毕之后向你解释清楚就是了,却没想过这样的利用本来对你就是伤害。”
“晏然,多谢你肯明言,肯让朕知道你在意什么。”他的眸色明亮了几分,凝睇着我,犹是轻缓的语气,听上去却坚定有力,“以后再不会了。朕再不会拿你做这个幌子,更不会再为了给谁面子让你平白受委屈。”
他的话就如天边乍起的雷声,让我一阵心惊,却又很快在宁静的雨声中恢复平静,然后又被雨水冲得心绪清明,声音淡漠如斯:“陛下曾许臣妾一世安宁,那一句诺,臣妾至今都是信的。因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您是一国之君,您想让臣妾过得好,易如反掌;可今日这般的诺,还请陛下不要轻许了,同样因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您是一国之君,您有那许多利弊要去权衡,和很多大事比起来,晏然终究不是什么。”
我平平淡淡地说着,始终没有抬眼看他,微微一顿,添了缕笑意,又道,“与其毁约再伤臣妾一次,陛下还不如利用得坦坦荡荡……反正已经有了第一回,日后即便再被利用,臣妾也心中有数,不会再这般伤心了。”
就如已经撕开的伤口,即便再被撕得更大,也不会有刚受伤时那样的痛感了。
“你果真是半点信不过朕了。”他轻轻一喟,“罢了,是否是诺言轻许,你会看到。”.
那场雨竟一直下到天黑才停,他将我送到明玉殿门口,我亦没有多留他的意思,淡淡言道:“臣妾刚淋了雨身子不爽,冯琼章很久没有见过陛下了,新学了几道糕点又不好意思送去成舒殿,陛下不妨去瞧瞧。”
他眉毛微挑,在郑褚上前欲询问他的意思的时候,丢下一句:“回成舒殿,批折子。”
长汤沐浴,我在氤氲的热气中生出困倦,靠在池边迷迷糊糊地闭目歇息。听得珠帘响动,睁一睁眼见是婉然。
她也是刚沐浴毕,半披的头发犹湿着,我懒懒地笑道:“还不去歇着?今儿又不是你值夜。”
“嗯,刚出了件能让六宫都觉得解气的事儿,姐姐不想听听。”她在池边蹲下,笑眯眯地看着我说,“莹丽仪刚去成舒殿求见陛下,陛下没见她。”
本算不得什么大事,发生在她身上却很新奇。她入宫便是盛宠,有孕后更是风生水起,就连从其他嫔妃处请宏晅,宏晅也鲜有不去的,专程去成舒殿拜见反倒被拦下委实是头一遭。
我一声轻笑,打了个哈欠道:“她也太不消停了。我若是她,才不会这个时候去成舒殿。天黑着,刚下了雨地又湿滑,自己摔了不打紧,孩子出了闪失她可怪不得别人。”
“所以啊,只能说是她自己非要找跟头摔。”婉然撩着水轻泼在我肩上,笑意徐徐,“六宫多少人等着看她的笑话呢。”
“你去知会冯琼章一声,让她做那道新学的云片糕,一会儿送到成舒殿去。”
宏晅必定会知道是我的意思,就不会不见她。映瑶宫的人碰了钉子,我簌渊宫的人就要顺顺利利的进去,对比着让六宫都瞧瞧,如今的风是朝着哪一边吹。
看那两位还能嚣张到何时.
莹丽仪因为有孕,早就免去了晨省昏定。主角不在,冷嘲热讽就只能化作窃窃私语。否则昨晚的事到了今早,必定能听到很多有趣的话。
我兀自饮茶不语,冯云安进了殿,面带喜色地在我面前一福:“贵姬娘娘万福,多谢娘娘。”
我抿唇笑道:“同住一宫,有什么可谢的。”
“瞧瞧人家这一宫主位做的,这才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呢,我们当真比不过。”嘉姬冷涔涔地笑着,“也不知随居的妹妹们有多少暗地里羡慕着簌渊宫。本宫就没这样的本事了,莫说是禁足过一年多的,就是没犯过什么错却不得宠的妹妹,本宫也帮不上忙。”
那一年多的禁足,是冯云安的耻辱,她最不愿有人提起的便是这个。当下面色一白,又碍于对方位份不好出言反驳,只得忍着怒意又向我一福,自去落座。
片刻之后,皇后和琳孝妃一起从内殿走了来,看来今日琳孝妃先拜见了皇后。
“各位妹妹坐吧,别拘礼了。”皇后似乎心情甚佳,与琳孝妃一并坐了,招手命不远处端着一只木盒的小黄门上前,“大长公主得了块不小的美玉,差人打了这些佩送进宫来。大长公主的心思有意思,连字都刻好了,各宫主位看着挑吧,再替莹丽仪腹中的孩子挑一个便是。宁贵姬和顺姬也给皇子帝姬各取一块。”
小黄门便托着盒子依位份高低依次让在座主位宫嫔挑选,也不知肃悦大长公主都往上刻了些什么字,竟未见一人有犹豫的神色,几乎都是瞟一眼便伸手取来。直至呈到我面前,我只瞥了一眼也有了选择,右下角放着的一块椭圆形玉佩色泽温润,上有四个鎏金篆字:一世宁晏。
又瞧了瞧单独放置的几块,未再拿。
到了顺姬取时,倒是从那几块中又拿了一块,瞧着形状该是写着“蕙质”的那一块,是给永定帝姬的。
盒子呈回皇后面前,皇后略扫了一眼,笑向我道:“贵姬怎的没给皇次子挑一个?君子玉不离身,这几块的寓意也都是极好的。”
我笑而起身向她福了一福,回禀说:“寓意确是都极好的,但臣妾更想把自己这块给他。一世宁晏,比旁的都重要。”
于是盒中便该是还剩了三块佩,“修身”、“贤哲”、“致知”。
琳孝妃瞧了瞧,笑道:“既然如此,‘贤哲’给莹丽仪送去,皇后娘娘从‘修身’和‘致知’里给皇长子挑一块便是。”
皇后支着额头想了一想,却道:“不了,‘修身’给皇长子,‘致知’送去映瑶宫。”
我观察着瑶妃的神色,见她在听到这话时神色分明的一凛.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齐家,欲齐齐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这是《大学》中所说的,后一段便是:“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成,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物格、致知、意成、心正、修身,齐家、治国、天下平……
致知也好,修身也罢,到底都是冲着“治国平天下”去的。皇后给皇长子选了“修身”,而给莹丽仪未出世的孩子“致知”,分明是将两个孩子看得一样,对莹丽仪无半分打压之意。加之先前的种种传言,自是因为会将莹丽仪之子收为己用才会如此一视同仁。
如此明显的暗示,难怪瑶妃要神色大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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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86
终于又到了冬至。虽不似去年那般有帝太后和肃悦大长公主病着,但宫中照例还是要行大傩、办宫宴的。
这一晚的焦点自然还是莹丽仪岳氏。
她的身孕有五个多月了,已显身形,近两个月来胎像稳固,加之皇后和瑶妃对其照料有加,看来来年春末,她便要做母亲了。
永定帝姬快四岁了,礼仪学得好,规规矩矩地向各位长辈见礼。大长公主很喜欢她,把她叫过去逗着她说:“永定,去姑祖母那儿住几天好不好?”
永定帝姬两只乌灵灵的眼睛一转,认真地点头:“好,我要母妃一起去。”
大长公主笑起来,又道:“你母妃是宫嫔不能出宫呢。”
永定帝姬歪头想了一想:“那我要弟弟一起去。”
我与顺姬互相拜访时都带着孩子,两个孩子年纪也相近些,相较于长秋宫的皇长子,这两个孩子处得亲厚多了。
皇长子就坐在皇后身侧,与大长公主离得不远,大长公主便看了看他,又问永定帝姬:“你弟弟还小离不开母妃,让你大哥哥陪你去好不好?”
永定帝姬琢磨了一会儿,脆生生道:“不好。哥哥说,他随时会有个弟弟,万一他和永定去姑祖母家的时候弟弟出生了怎么办?”
众人哄堂大笑间,我睨着瑶妃的神色。她执盏饮了口酒,上襦宽大的广袖将神情尽数掩住。
莹丽仪带着笑迤逦上前,向帝后一福,道:“陛下、皇后娘娘,臣妾不胜酒力,想先行告退。”
皇后和颜点了点头:“去吧,你好生歇息。”
她又一福,尽是盈盈之态。到底是绝代佳人,即便怀着孕发了福,丰腴之下也不过是少了娇媚添了温和,毫不觉走形。
她退出殿外,殿中的宴饮照旧继续着。不一刻,我见一宦官自殿门口匆匆步入,在瑶妃耳边低语了两句,便见瑶妃微凛的神色中隐有笑意浅浅,起身禀道:“陛下,莹丽仪似是动了胎气,臣妾去看看。”
她说得口气轻松,加之莹丽仪自有孕以来不知动了多少回胎气,在座数人也无一人显出紧张。
我暗朝侍立宏晅身侧的怡然递了个眼色,接下来的事,相信她会办得很好。
庄聆在桌下捏了捏我的手,淡笑压声道:“你有没有嘱咐怡然一句,不该留的人,先除了去?”
“没有不该留的人。”我端起酒杯啜了口酒,以微笑迎上她的目光,让外人看来只是姐妹间的寻常谈笑,“我什么也没做,审谁都是一样。”
一刻之后,又有两个宦官匆匆入殿,行色比先前那人慌张许多,由远及近,不稳的气息让众人都察觉出了些什么,殿中的歌舞便逐渐地停了。
在他们跪倒在九阶之下时,殿里已是一片安静,清晰地听到他们慌乱地禀说:“陛下,映瑶宫……莹……莹丽仪不好了!”
一阵低呼响起又淡去。
我抬眸看去,帝后倒还都是平静如常的神色,须臾,宏晅先开了口,犹是语气沉稳:“摆驾映瑶宫。”
出了再大的事,礼数也缺不得。我随众人一并行礼恭送,在帝后身影远去之后站起身,轻言道:“婉然,吩咐下去,簌渊宫随居宫嫔各自回宫歇息,谁也不许去映瑶宫。”
言罢与庄聆互一搭手,拾阶而下。
不仅我与庄聆会去,各宫主位都不约而同地往映瑶宫去了。不论是敌是友,关乎皇裔的事,总要表一表关心.
帝后与瑶妃皆在碧叶居中,一众主位被挡在外面,由皇后身边的蓝菊请去瑶妃的馨仪殿中坐。
长秋宫的大宫女自是礼数周全,嘉姬几次三番想从她口中问出些里边的情况,她却只是笑意浅淡地回说:“各位娘娘不必太担忧,不过是雪天抬步辇的宦官不小心打了滑以致莹丽仪娘子动了胎气,并无大碍。”
可若真是这样,就不会宦官有方才那般惊慌失措地扰了冬至宫宴禀说“莹丽仪不好了”。
一众主位依位份各自在馨仪殿中落座,谁也不多言。不一会儿,元沂倚在我身上犯了困,永定帝姬也是恹恹的神色,顺姬便向我道:“绮黎宫离得近,不妨先把两个孩子送去臣妾的德容殿歇着,这里……”她的目光投向殿外,“只怕少不得折腾一阵子。”
我莞尔颌首道:“也好,多谢姐姐。”就将元沂交给乳母林氏,和永定帝姬一起送回绮黎宫歇息.
馨仪殿内外俱是一片安静,但想来不远处的碧叶居必已经忙成一团了吧……就凭回禀的宦官方才那般的慌张,莹丽仪这胎,多半就保不住。
殿中众人神色各异,有淡然不关心的,亦有等着听“喜讯”的,如不是琳孝妃在这儿坐着镇,只怕各色议论也少不得。
我们就一直这么静坐着等着,直到深夜。
打更声响起来,三更天了。馨仪殿里犹是一片寂静。
“臣妾和莹丽仪到底曾同住一宫,臣妾去瞧瞧。”馨贵嫔说着便要离座,被琳孝妃一语喝住:“好好等着。不管那边是怎样的情境,你帮得上忙吗?若等得不耐,就回宫去。”
馨贵嫔只好讪讪地坐了回去。
她自然不会回宫,此时若帝后到来,见各宫主位都在独少了她,不一定会怎么想。
“馨妹妹也不必太过担忧,莹丽仪吉人自有天相。”韵淑仪瞧着也是倦容,沉沉地道,“何况今日刚行过大傩,按理不会出什么事才是。”
这话自韵淑仪口中说出时许无它意,众人却难免听得别扭。她的孩子,就是在三年多前的那个冬天没的,是个皇子,也是冬至大傩之后,老天却没有保他。
子时末刻,帝后终是进了馨仪殿,瑶妃随在他们身后一并入内。众人见了礼,宏晅坐在主位上略一沉吟,即吩咐道:“晋莹丽仪从六品才人位,封号沿用。”
一片安寂。
她的孩子确实没了,此番晋位,是抚慰失子之痛。
皇后叹了口气,抬眸间目光凌厉:“今日给莹才人抬步辇的宦官,一并杖毙。”
“皇后娘娘且慢。”这清亮的女声终于传入,引得众人看向殿门,皇后微显一怔:“宫正有事?”
怡然带着宫正司的两名司正端然入殿,俯身行下稽首大礼,沉然禀道:“陛下,莹才人小产所涉人员皆已禁足,一切吃食、药物亦已封存待查。”
宏晅不由得眸光一凛,语气淡淡地问她:“哦?你是瞧出了什么不对?”
“并没有。奴婢只是觉得月余来莹才人胎像稳固,皇后娘娘与瑶妃娘娘又对才人格外上心,连抬步辇的宦官都是瑶妃娘娘亲自为才人娘子挑的,实不该出这样的事。”怡然重重一拜,方续道,“奴婢既在宫正位,便不得不多这份心。此事恐有人动手脚,求陛下下旨彻查。”
她一番话朗朗道来,端得是尽忠职守之言。宏晅情绪不辨地迟疑半晌,便点头应允:“就交给你宫正司查,如有疑处,一五一十禀给朕和皇后。”
怡然再叩首,领命而去。
此时,我只是静静欣赏着瑶妃的神色,那般的慌乱,就算她竭力掩饰也掩饰不住。她以为这是她的映瑶宫,一切都是她说了算。岳凌夏失子,她以为不过是晋级安抚了事,本也确实该这样了事,如今半截杀出的宫正司,足以让她万劫不复.
御前相熟的宫人传来消息说……怡然已一连四五日没有在御前当值了,一直守在宫正司里,似乎是出了什么大事。
很快,宫正司向阖宫证明了出了怎样的大事。
莹才人小产的第六日,怡然奉旨封映瑶宫搜查;
第七日,数件人证物证被传入广盛殿;
第八日,皇后下旨,瑶妃禁足馨仪殿;
第九日,宏晅下旨,废萧雨盈从一品妃位,褫夺封号,位降从八品宝林.
是以我在去看望小产后的莹才人时,刚好第十日。
她卧在榻上,虚弱不已,无半点孕时的滋润丰盈,亦无孕前的妩媚动人。如此枯槁的形容,当真与先前判若两人。
如此的变化也在情理之中,这十日来发生的事情她必定尽数听说了,如何能好好养身子?小产本就伤身,她又要为这些杂事劳心伤神,加之这一连串层出不穷的变化之下宏晅无心前来看她,她自然愈加憔悴。
“你害了我的孩子……你害了我的孩子!”她冲我喊着,目眦欲裂,“你害了瑶妃娘娘!”
我站在她两步开外的地方,笑意淡淡地凝睇着她。数日前还是绝代佳人,今日便是这般憔悴虚弱、撕心裂肺的样子,真是天意弄人。
“你来充什么好人!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那宫正司的宫正是什么关系么!晏氏……你不要太得意,此仇我岳凌夏必定会报!我会养好身子,你以为你还能得宠到几时!”
“嗯……”我微笑着转过身走向不远处的漆案,稳稳落座,兀自给自己斟着茶道,“你以为你还能同我争么?凭什么?你的惊世容颜还是你的多才多艺?”
我轻晃着茶盏端详着她,愈发觉得她的自信来得可笑荒唐:“你真以为陛下被你迷住了么?你也不想想,宫里什么时候缺过美人,你的过人之处可有过出那么多么?陛下待你好,不过是给萧家面子罢了。”
“你害了我的孩子……陛下会知道的!无论陛下还是萧家都不会放过你!”她字字切齿而出,那因为激动颤抖的语声愤怒分明。
“你错了,我没害你的孩子。”我抿了一口茶后轻搁下茶杯,一步步踱近她,在她面前俯□子,笑靥不改地告诉她,“我只是没有阻拦别人害你的孩子而已。”
她的神色从无可抑制的愤怒变成不解,我抿唇笑续道:“是萧雨盈。这一点……宫正司可当真没骗人。欺君之罪,我那个好姐妹怡然没胆子担,我也不能让她担。是萧雨盈怕你这个孩子危及她的地位,容不得你,你若真恨难消,就说服陛下赐她一死好了。本宫也委实乐得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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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胡说!”她愤然反驳着我,而我从她的眸中寻到了恐惧,“瑶妃娘娘知道我的孩子日后会给她的,她不会害我!”
“我胡说?是你自己跟错了人。”我一声冷笑蔑然,“瑶……哦,萧宝林,她知道你的孩子日后会是她的?只怕不是吧,我倒觉得,她以为你的孩子日后要交给皇后娘娘。”
“不可能!她知道的!萧家跟她说过!”
“那若皇后娘娘让她那样觉得呢?”我短叹着唏嘘不已,“亏得你还是名满大燕的歌姬,萧家这两姐妹斗了多少年,你不知道?蓝菊日日来看你,你就日日见她,你让萧宝林怎么想?你真以为你和你肚子里的孩子值得让六宫之主这般上心么?那是做给萧宝林看的。”
“不……不可能……”她不愿相信地摇着头,声声无力地辩驳着,“不会的,她们到底是一家姐妹……”
“但凡是个嫡女就不会让庶出姐妹压在自己头上,但凡是个当家主母就不会允许妾室不恭不敬的讥讽自己这么多年。”我凌然给了她答案,微缓了口气,语气平静几分,“皇后娘娘,她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啊!这两条她都忍了这么多年,你觉得她还会容忍萧宝林有个孩子来跟她抗衡么?”
所以皇后起初想让我除掉这个孩子,或是她夺走这个孩子。她做了两手准备,但大概她也知道,她若想要这个孩子便是跟萧家的决定抗衡,所以并没有万全的把握。不过她有这份心于我便足够了,她待莹才人好,我就变着法地让萧宝林觉得她是要夺子,让萧宝林觉得这是萧家改了意思,然后逼得萧宝林自己动手除掉这个孩子。
所以十日前我会平平淡淡地告诉庄聆:“我什么也没做,审谁都是一样。”
我必须有防心,我不能给皇后在事成之后反咬我一口的机会,只能迫萧宝林入绝境,迫出她的争强好胜,让她动手。
我真的什么也没做,按捺不住动手的是萧宝林。我只是用一次又一次透出去的口风、一日又一日传出去的谣言让她日渐相信,这孩子归根结底还是皇后的。
她果然是忍不了的。
当然,还有一个少不了的人,沈立。
他是映瑶宫的宦官,红药的哥哥。我当初失宠遭瑶妃罚跪时,便曾得他相助,他的要求很简单,让我不要苛待红药。
我本来也不会苛待红药,就这样又多了个帮手。
那会儿我可没想到这个帮手会有如此大用.
“你也不想想,这两个月来你胎像稳固,为什么会步辇一不稳就动胎气小产?步辇……又为何会不稳?”我逼近在莹才人面前,笑意愈浓地问着她,观察着在吃惊中逐渐黯淡下去的神色。
十二日前,沈立告诉我“瑶妃娘娘近来备了些三棱”,他还告诉我“冬至的宫宴之后,给莹丽仪抬步辇的宦官会挑地最滑的那条路走”。
皇后暗许我用的六尚局与尚药局我一个都没用,最后还是用的我最信任的怡然的宫正司。
动用凤印的事总会留下证据,谁知同为萧氏的皇后会不会反咬我一口亦或是将我推出去给她的族人一个交代.
莹才人的枕边,犹放着一块玉佩,玉色温润上佳,上刻着两个小字:致知。我执起那块玉佩,托在手心里抚摸着那两个小字,缓缓道:“物格、致知、意成、心正……你可知再往后是什么?是身修、家齐、国治、天下平……”
她眼底已是一片死寂,我仍不留情地继续问她:“你觉得,皇后娘娘送你的孩子这样的玉佩,在萧宝林眼里……是什么意思?”
“所以啊,最终下手害了你的孩子的,不是皇后娘娘,更不是本宫,是她萧雨盈。”我撩了撩她披散的长发,笑意殷殷,“你也可以把这笔账记在本宫头上,反正你我间本也有账没算清楚。”
这是我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但她到底是不配跟我算账了,宏晅像我承诺过不再见她,一个失子无宠的女人,根本无法和我一争.
怡然把这件事办得漂亮,一切查清之后宏晅赐了厚赏,这是她应得的,在那样的混乱中能雷厉风行地一举扣下所有人证物证,这宫正当得有本事。
“姐姐可不知道,我一连做了多少天的噩梦。”她告了几天假,来我的明玉殿向我诉苦,累得倚在榻上眼睛都睁不开,“宫正司的惨叫真是比什么都可怕,我躲着不看也听得到,萧宝林身边还真有几个硬骨头的,死扛着不说,若是我……早招了。”她的眉心蹙了一蹙,叹息道,“可惜了,陛下还是留了她宝林位,直让我觉得这些日子不眠不休实在不值。”
“这事儿,且还没完呢。”我笑意深长地一舒气,“我去见过莹才人了,不管她把这仇算在谁头上,总不会这么轻而易举的过去的。”
而我去见她时说的那番话,也没指望她会心多少。只是为了瓦解她与萧宝林罢了,总不能再让她们联手反击,更不能让她在失去萧宝林这个靠山后与皇后联手除我。
“说起来……这事儿奇了,莹才人小产这么多天,陛下竟然一次也没去看过?”怡然翻了个身抱着被子侧睡着,“连郑大人都犯着嘀咕,就算陛下不像从前那般宠她,也不应冷落至此啊。”
我的轻笑沁唇而出:“陛下为什么冷着她,她自己心里清楚得很。她若还有点自知之明,就把这口气咽下去。”.
莹才人在一个月后再度出现在众人视线中,犹是削瘦憔悴的样子,瞧上去弱不禁风,一身原本正衬她身材的牙色与草绿相搭的交领襦裙显得格外肥大,穿在身上怎么看也不服帖。
“皇后娘娘万福金安。”她向皇后一拜,声音虚弱不已。皇后忙命人扶她起来,体恤道,“虽是出了月子,可瞧着身子还没养好,在免些日子的晨省昏定吧,免得落下病来。”
“臣妾无碍。”莹才人笑了一笑,虽是虚着,一双眸子倒还清亮,“太医说了,要时常出来走动走动,臣妾也不愿总在宫中闷着。”
皇后就不再劝她,客套两句了事。
退出长秋宫,她笑吟吟地走近我,颌首道:“多谢宁贵姬娘娘当日告诉臣妾那些话,但不劳娘娘操心了,臣妾自入宫那日起,敌人……就只有娘娘您一个。陛下心里有臣妾没有,娘娘您会看到。”
我不禁屏了息,瞧着她弱不禁风的身形从我面前离去。她对我的敌意……竟不是那么简单。我的那一番话,她果然是没信多少。
“她想干什么……竟只针对姐姐一人?”婉然在我身后惊疑不解地问。
我摇一摇头:“不知道。去成舒殿。”.
在宏晅下朝回来之前,我已备好了茶点,以致他在入殿时明显一愣,遂是一笑未言。
“陛下是不是看臣妾来觉得奇怪?”我将茶奉与他低眉问道。他接过饮了一口,笑说:“嗯,有日子不见你来了。”
我有两个多月没踏足成舒殿了,他倒是没少来簌渊宫。每每来时我话都不多,或是直接寻了由头避之不见。
“方才晨省,见到莹才人了。”我一边给他盏中添茶一边道。
他“哦”了一声,就随手拿起一本折子读起来,问得毫不在意:“说什么了?”
“她觉得是臣妾害了她的孩子。”我如此答道。他一滞,侧头看向我:“那就告诉她,宫正司都审完了。”
“但她认为臣妾和宫正情同姐妹,其间有假。”我无奈一叹,“陛下说这事儿怎么办好?就是陛下不见她,可臣妾和她还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每日光晨省昏定就要见两面,这样的梁子结下来……”
“你不必理她。让她搬回鹭夕宫去,自有馨贵嫔管着她。若再胡说,还有朕呢。”
我观察着他说话时的神色,是全然对她无所谓了。如此便好,莹才人要斗也已失去了根本的资本。宫中行事,宠也好权也好,说到底都是靠着他,他无心,寻再硬的靠山也是没有用的。
将近晌午时,殿门口值守的宦官进来禀说:“陛下,莹才人求见。”
见他眉宇间不耐分明,眼见着是要吩咐不见,我便抢先开了口:“陛下还是见见吧,如若不然,她听说是臣妾在这儿,只会觉得是臣妾说了什么。”
他打量我一瞬,吩咐那宦官道:“传吧。”
莹才人入了殿,朝宏晅盈盈一福:“陛下大安,宁贵姬娘娘安。”
“坐。”宏晅没有多看她,但口气尚算温和,“有事吗?”
莹才人仿若没瞧见宫人给她添的坐席,径自在宏晅旁边落了座,浅浅笑道:“陛下,臣妾听说瑶妃娘娘遭废黜的事情,只觉得瑶妃娘娘不会害臣妾,此事恐有误会……”
宏晅抬了抬眼,向一旁的宦官道:“去传宫正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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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0-17 22:27
正文 88
“陛下不必……”莹才人低了低头,显得温婉柔弱,“臣妾知道是宫正亲办的,可臣妾听闻宫正也在嫔妃中有交好之人,只怕这人还是臣妾从前得罪过的,宫正只怕不会说实话。”
宏晅睇了我一眼,直言问她:“你是想说宁贵姬?”
莹才人淡然一笑,垂眸只说:“看来不只是臣妾想这样说,陛下头一个想到的也是如此?”
她还真有胆子。
兴许她有办法让宏晅动用别人重查此事,但……可惜了,我委实没有害她,谁查也一样。
若要栽赃,总难免要再过宫正司这道坎。
“不会是贵姬。”宏晅口气不咸不淡地给了她答案,她微蹙了黛眉反问:“陛下当真这样信她么?陛下知道臣妾曾与她交恶还这样信她么?”
她说话时始终是笑吟吟地看着我,毫无躲避之意,满是好奇的探究。后宫中行事多是背后捅刀子,向她这样当着对方的面明目张胆地问出来我还是头一次见。宏晅也觉得有点意外,侧首看向了她。
宏晅端详着她,直看得她向后躲了一躲,我虽是看不到他的神色也能猜到他目中现在有怎样的寒意:“才人,朕因为你已经委屈过她一次,断不会再有第二次。”
莹才人显有一颤,语滞了一瞬,方幽幽道:“那臣妾呢……即便臣妾比不过她,那臣妾的孩子呢?陛下,那也是您的孩子,您全然不在意是谁杀了您的孩子么?。”
“孩子的事宫正司已查完了。”宏晅不耐中略提高了语声,微一停顿,沉缓道,“你无凭无据地疑她,朕不能因此再查她一次。映瑶宫主位是萧宝林,出事是在你碧叶居,与她簌渊宫无关。你说她和宫正私交甚密有曾与你交恶,那母后待宫正亦是不错也曾罚过你,朕是不是连长宁宫也要查上一查?”
我想我那天应该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宏晅对我有怎样的承诺,她今日也许就不会来碰这个钉子了。
也就没有那般的自信要与我再争高下了。
“才人若是没别的事,跪安吧。”
话说至此,莹才人僵了一僵,行礼告退.
莹才人走后,我们都是良久的沉默,直到他忽然开口说:“传宫正来。”
我心底不禁一片冷意,他到底……还是信不过我的,哪怕在莹才人面前未有半分的表露,在她走后,他终究还是传怡然来问话了。
怡然入殿,礼还没有行完,他便发了问:“怡然,莹才人失子的事,人证物证如何处置的?”
怡然愣了一瞬,回道:“涉及此事的宫人都已发去做杂役了,物证皆在宫正司封存。”她语中一顿,试探着迟疑道,“陛下……可要查么?”
“不,物证皆尽销毁,人证着即杖毙,你立刻去办。”
淡漠如霜的语气让我一嚇,不安地望着他,怡然惊意更甚,到底未敢多问,叩首退去。
我惊疑不已,久久没有回过神,须臾才惊魂未定地道:“陛下……他们罪不至死啊……”
“朕是怕他们翻供。”他目光森冷,平平淡淡地说,“莹才人那样想,后宫必定还有那样想的。”
我犹是怔怔地望着他,那毕竟是好几十条人命……
他的目光轻睨过我,笑意轻缓地一语道破我的心事:“这血债就算是要记,也是记在朕的头上。”
我顿时无言以对,默了一会儿仍是无话,便起身行了礼:“臣妾告退。”
“晏然。”他在我离席后陡然唤了一声,我转过头,他沉吟了片刻才笑道,“朕晚上去看元沂。”.
是以那晚他来明玉殿时我正与随居宫嫔小聚,一片欢声笑语使得他在入殿的那一瞬便显了尴尬,继而便是隐忍的怒意。
“陛下大安。”齐齐一句问安声之后许久,他才沉声道了一句:“免。”
气氛冷滞,良美人和冯琼章觉出他面色不善,互相望了一望,又向语歆递了个眼色,不敢多留,福身告退。
屋中独了我和他,还有一干不敢吭声的宫人。
他凝睇我半晌,字字硬冷地从齿间挤出:“贵姬,你什么意思?”
“臣妾不该这么做么?”我低低垂眸,温声回说,“臣妾是一宫主位,不该与宫中嫔妃多加走动熟络感情么?”
他轻笑着逼近我一步:“你明知朕今晚会来。”
“陛下说要来看元沂。”我仍低着头,平静道,“元沂在侧殿,臣妾去带他来。”
刚一动步子,便觉肩上猛地一沉被他握住,他怒极反笑地瞪着我,深缓了两口气才道:“不急,朕还饿着,先传膳。”
我向后退开一步,欠了欠身:“诺。”.
一桌子佳肴布开,我低眉不看。他一边伸筷夹了个水晶虾饺一边睨着我问:“怎么不动?”
“方才良美人她们来时一并用过了。”我颌了颌首,谦恭道,“陛下用就是了。”
“你打算怄气到什么时候?”他玩味地问我。
“臣妾没和陛下怄气。”我坦然应道,咬了咬唇,轻缓地徐徐道,“臣妾只是觉得,日后还是做个普普通通的嫔妃吧。不再在意陛下的承诺,不再在意自己在陛下心里到底有没有分量,得传召时就去,陛下来时就安心侍奉,见不到陛下时就安安静静地过自己的日子,大概会轻松一些?”
他滞了许久,犹豫着慢吞吞地开了口:“你……你就这么恨朕?”
“怎么会是恨?”我一声凄笑迷离,“臣妾只是觉得自己输不起。臣妾不知日后还会有多少个莹才人,陛下是真情也好假意也罢,总少不得去宠她们,但臣妾若在意陛下的心,就活得太累了。所以那天在暖阁时听了陛下的话,臣妾忽然明白了,陛下的承诺,臣妾到底还是不在意最好。纵使君无戏言,可陛下总有陛下的无奈,您能在这样的无奈中游刃有余,可这样的无奈压在臣妾身上却太沉重了。”
他默然不语,我说罢凝望着他,复言道:“陛下,臣妾真的输不起。臣妾知道您待臣妾好过待其他去多嫔妃,但您是看在过去长久的情谊上,您觉得臣妾不一样……现如今,臣妾与旁人一样了,您不喜欢就不要多在意了,臣妾就算从今日起失宠,也好过一次次被您抬起又摔下。”
“晏然……”他长长一声叹息,怅然苦笑,“从前是朕的不是,可……”他摇了摇头自嘲道,“十年,没想到竟会走到这一步。”
自此便再无话了。晚膳撤去之后他便离去,林晋向我禀说:“莹才人在外面候了一会儿了。”
我眉头轻蹙:“这么晚了,她来干什么?”
林晋道:“不知……方才看陛下在,臣就挡下了。请她走她却不肯走,说今儿个非要见到娘娘不可。”
奇了怪了,莫不是因为一早在成舒殿碰了钉子晚上便来寻我的晦气?可她既说非见不可,我便不见不行,到底是刚失了孩子的人,若等上一夜身子熬出什么差池,总于我名声不好。
我却不想请她进殿来坐,只觉得她就算有什么要紧话也是在外头说了便好,一刻也不要多留。理了理发髻出殿去见她,她遥遥就朝我一福:“宁贵姬娘娘。”
“才人娘子免礼。”我迎上去,见她挥手屏退宫人便不由得又往回退了半步。她笑靥明媚道:“贵姬娘娘不必怕,同样的戏臣妾不会再做一次。”
她走近一步,衔着笑在我身边踱着步子,来来回回地打量着我:“从今早陛下的反应来看,臣妾倒确实是比不过娘娘了。我们作歌姬的,素来是贵客不喜的曲儿就不会再唱,换别的就是了。”
我蔑然回视于她,不客气道:“那娘子还有什么蛊惑陛下的法子,皆尽拿出来一试就是了。”
“娘娘会错意了。”她定住脚步凑近我,面上一抹妩媚的笑意说不出的诡异,“臣妾的‘贵客’从来不是陛下,是娘娘的性命!”
我一凛,未及回神间已听得一声惊呼,臂上被人猛地一推身子倾倒。扶住殿前漆柱,抬眼看见莹才人手中的短刀不禁浑身僵住。
是林晋推开了我,又要去挡她,她却半分不与林晋多加纠缠,转身直刺向我。
我眼见着她脚下敏捷地一步步避开林晋、逐渐逼近我,明晃晃的刀直刺过来,脚下却和生了根一般半点使不上力、半点移不开。
“晏然小心!”一声低喝,我只觉眼前一黑间身子被人拥着一转。
后背抵在殿门上,磕得生疼,我惊魂未定地抬起头,在宏晅身后传来的短暂嘈杂中反应了一瞬,惊魂未定地想要推开他。
“别动……”他低笑一声,瞥了一眼身后,我也看过去,见莹才人已被宦官制服不禁松了口气,在他拢出的狭小空间里轻轻向他一福:“多谢陛下。”
“嗯……”他也松了口气,低头在我额上一吻,“别怕,没事了。”他也分明惊出了一额头的冷汗。
“陛下您……”郑褚一脸惊恐地上前查看,被他一眼横了回去,口吻不悦:“慌什么?没事。”他说着打了个哆嗦,笑向我说,“有点冷,去给朕取件斗篷来。”
近几天确实挺冷,但他方才走时是穿着斗篷的。我一瞥眼看到他身后不远处散落在地的那件黑狐斗篷,想是方才情急中掉了,略一踌躇,道:“陛下不如……进殿去暖暖身子。”
他却瞟了莹才人一眼,反问我:“那行刺之人交给你处理?”
“……”我端端一福,“臣妾去给陛下取斗篷。”
取了斗篷出来,见他分明还没发落莹才人,倒似在等我。眉眼带笑地看着我给他披好斗篷、系好系带,才转过身去看莹才人,黑暗中语声骤冷:“为什么要杀她?”
莹才人没有回答,她被两名宦官押着跪地,明眸死死盯着我,满是不甘的怨愤。
我站在宏晅身侧,毫无所惧地回视着她:“我没有害你的孩子。”
“我恨你……”她眼中的那股森意让我浑身一寒,“无关孩子、无关萧家、无关圣宠……从我进宫的第一天我就想杀了你……”
我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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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0-17 22:27
正文 89
“你和晏然从前绝无谋面的可能,你为何想杀她?”宏晅平淡的语气陡然一转,变得冷冽至极,“到底是谁的意思!”
“没有谁的意思!是我自己恨极了她!”她森狠地说着,忽然如燕雀嘶鸣般凄笑,“陛下何必问我!反正陛下也从没在意过我!”
宏晅沉着气,淡泊地又道:“朕再问你一次,到底是谁的意思。说了,留你全尸。”
“没有人指使!我一早就想取她性命!”她姣好的面容已近狰狞,竭力试图挣脱宦官的挟制。
这森然的恨意。
宏晅俯视着她,半晌,简单地吐了两个字:“车裂。”
五马分尸!
求情之语到了嘴边又忍下,可最终还是说了出来:“陛下,若是车裂,此事就难免要外扬了……”
“贱|人!谁要你给我说情!”她仍唾骂着,不屑我为她说半句话。
我不去看她,只向宏晅继续道:“陛下只当是为刚没的孩子积福。”
寒风卷起一阵萧瑟的冷意,干枯的树梢发出生硬的响声。眼前这位绝代佳人,犹是双目凛冽着,等来了她的最终归宿:“废位,赐死。”.
我看到岳氏拔了刀朝我刺来我却躲不开,看到突然而至的他情急之下护住我……那刀,却毫不留情地刺入了他的胸膛。
太可怕了。
好多血,沾了我满手,还在不断往外涌着。惊慌失措间,听到他风轻云淡地对我说:“别怕,没事了。”
“陛下!”我从噩梦中惊醒,惶惑地张望一番,觉得这个梦已经一连做了好几遍。
从入睡开始,便在我脑中循环往复。
“娘娘怎么了?”红药掌着灯进来,幽暗的烛光照得她面色暗暗沉沉。
我喘了口气,摇摇头:“没事,几更天了?”
“二更天。”红药答道。
梦中的恐惧仍在我心头萦绕着,我蹙了蹙眉:“刚二更?”
“是,娘娘没睡多久……”
“陛下呢?”我又问她。
“陛下?走了啊,回成舒殿了,处理完岳氏的事就走了……”她有些疑惑地望着我眨了眨眼,“娘娘这是被噩梦惊坏了?奴婢去给娘娘换点安神的熏香吧。”
“不……不用……”与她说了这么久的话,那种惧意仍是挥之不去,反倒愈加明显,我起身下了榻,“备步辇,去成舒殿。”
“娘娘……已经很晚了。”红药劝着我,我却没有心情去理会,那梦太可怕了,如不去见他一次,我大概会彻夜不眠.
我催得急,抬步辇的宦官便行得很快,到了成舒殿门口,见宫人们进进出出忙个不停,登时心中一闷。
这是他读折子的时候,该是一片安静才对……这番的忙碌,我在御前那些年也不曾见过。
真的出事了。
恰逢怡然从殿里走出,步履匆匆,面色谨肃异常,我忙上前拦住她,她微有一怔,道:“姐姐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出了什么事?”我问。
怡然把我拉到一旁,焦灼一叹:“陛下本不想让姐姐知道,但现在谁也瞒不住了……”她定定地凝目睇着我,仍有一瞬的踌躇后才道,“陛下替姐姐挡了一刀。”
我愕住:“你说什么?”
“郑大人那般的神情姐姐瞧不出有问题吗?是陛下不让说,可是……”她咬了咬唇,眼圈泛了红,“那刀上有毒。”
我猛抽了一口冷气。
“还没到成舒殿……人就晕过去了……现在几位太医都在里面……”怡然擦着眼泪垂首道,“我要着人去知会各宫嫔妃,姐姐你……还是先不要进去的好。”.
我在原地僵了好久,说不清是惧怕还是担忧。他中毒了……因为他为我挡了一刀,可他竟不让我知道。
怪不得……那时他额上出了那么多虚汗,我就该知道的,我该看出有哪里不对。那根本就不是惊出来的汗,那是疼出来的。
可他竟然还那般悠然自若地吻着我的额头,对我说“别怕,没事了”。
啊……所以他会跟我要斗篷!我记得的,他今日穿的是一身月白色的常服,若没有斗篷遮着,那血迹……必定触目惊心。
贺兰宏晅,我从没拿你当过夫君,你干什么为我冒这样的险?哪怕你事先并不知那刀上有毒……
就因为我说我信不过你了?
我在成舒殿前的这片广场上,陷入了无尽的茫然,哪怕有寒风不断呼啸着掀动着一阵阵冰冷,我仍旧无法让自己清醒。
他到底图什么?我以为我已将话说得明明白白,从此以后我都会如其他嫔妃一样,不会再受旧日情谊的搅扰了。
还有……他明明已经离开了簌渊宫,为什么又折回来……
我很想冲到殿里去问个明白,最终,还是止了步.
殿前广场上的人很快就多了起来,各宫嫔妃皆是匆匆赶到。岳氏被赐死在前,宏晅中毒昏迷在后,这个夜晚,太不平静。
“贱婢惑主!”馨贵嫔一声怒骂凛凛,“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敢让陛下替你挡刀!”
我无言可辩。
“从你得封开始,宫中便一日都没有消停过,夏美人被废了、和贵嫔死了、愉妃被下了毒、瑶妃也被降了位形同废黜……如今直接轮到了陛□上,妖女祸国!”馨贵嫔的骂声不绝于耳,我却没有反驳她的心思,遥望着成舒殿,心绪莫辨。
“帝太后驾到——”宦官的通禀传来,一众宫嫔皆转了身,俯身下拜道安,帝太后在我面前停住脚步,绣纹繁复的深紫色裙摆直入我眼帘。
“旁人都免了。”她道,我维持着跪姿垂首等着她的发落,她肃然的口气中没有半分往日的温和,极尽威仪,“从来不曾出过这样的事,岳氏已被赐死了,但你……”她语中一顿,“来人,赐她白绫、鸩酒、匕首。”
浑身一悚间,感觉到她的目光在我头顶凌厉划过,冷冷道:“皇帝若无事,听皇帝的发落;他若不醒,你便是头一个殉葬的。”
“诺……”我重重一拜,恭送她入殿。
那三件东西很快就摆在了我眼前的石砖上。我长跪不动,只觉寒冷的青石砖在膝头激起阵阵刺痛,随着骨头向上窜着,最终刺入心里。
若他因此丧命,那我确实是该死的。并不因为他是皇帝,而是因为我对他的利用那么多,多到我自己都觉得虚伪不已、多到我自己都对自己存了厌,他却为救我而死。
我不值得。
他对我的那一番利用之后,他已不止一次地向我解释、向我道歉……可我仍利用着他这番愧疚,对他若即若离,忽远忽近。利用着他对我的不舍和歉意,一次次地提醒他我信不过他,让他如何解释也没用,可他……为我挡了这一刀。
天太冷,嫔妃们都被请进了侧殿落座,任由我一个人跪在外面,直到天边泛了鱼肚白。
“陛下的毒已解了,虽还未醒但无大碍,各位娘娘、娘子请回吧。”怡然带着喜悦的声音从殿中传入我耳中,我心头一松,险些脱力。
帝太后在宫人的簇拥下回宫歇息,经过我身畔时未作停留,也没有叫我起身的意思。片刻后,怡然端了杯热茶出来给我,道:“姐姐先暖暖身子。陛下不知还要多久才能醒,姐姐如此跪着……帝太后也不许我们禀给陛下,若不然,差人去求求帝太后吧……”
“算了,帝太后还恼着。”
“帝太后不会把姐姐怎样的。”怡然说得很是肯定,见我面露疑惑,敛了笑意,微微一叹,“姐姐不知道,陛下意识不清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速禀长宁宫,此事无关晏然’。帝太后知道陛下这个意思,只要陛下没事,她就不会重罚姐姐的。”
我怔然,他在最后那一刻想到的……还是护我?
否则,我大概是没命在这里跟众人一起等着他苏醒了吧,眼前这三件东西,帝太后大抵会直接让我挑上一件。
怡然一喟,寒风中她的气息凝结成白雾散去,她怅然道:“姐姐别和陛下赌气了。姐姐知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离开后又折回明玉殿?不过是因为在宫门口瞧见了岳氏的步辇,怕她找姐姐的麻烦。”
我无言静默,半晌,强扯出一丝笑:“我知道了,你回去安心做你的事吧。”.
“陛下醒了。”殿里一阵低低的欢呼,我看到那一片五颜六色齐齐涌向寝殿,都向里张望着,但未得传召,谁也不敢擅自进去。
又过一刻,众人终是都退了出来,各自回宫,想是他此时无心见她们。
“陛下传宁贵姬,快请进来。”郑褚在殿门口吩咐了两旁宦侍一句,又疾步回殿听命。两名宦侍过来扶起我,我已半分力气也没有,俯身揉着膝盖道:“两位中贵人稍候,本宫缓一缓再进去,不要让陛下瞧出来的好。”
帝太后既不让宫人禀给他,他便该是不知我在此的,如是算上从簌渊宫过来的时间,可以有好一阵子来缓。
是以抬头乍见殿门口长身而立的那一抹玄色时,我不禁一滞。他远远凝睇着我,颇有些无奈地沉了口气,举步出殿。
我实在是难以屈膝行礼了,只得在他走到近处时低一低头,道:“陛下大安。”
他看了看我,问:“跪了一夜?”声音犹有点发虚。
我垂首喃喃道:“没有那么久。”
常言道:“走,两手笼于袖内,缓步徐行”,这是礼仪上的要求。他为一国之君,素来是格外注意这些的。目下右臂却一直垂着,宽大的衣袖略显不整,可见这伤不轻。
“进去歇歇?”他微微一笑,询问我的意思。我点点头,由宫人搀扶着随着他进殿。
落座前他瞅了瞅我,略一思索,指了指旁边的一张胡床:“去那儿坐吧。”
我有些犹豫:“多不雅①……”
他无所谓地笑笑:“又没外人。”
他就和我一起在胡床上坐下,相视无言。须臾,我终是问他:“陛下干什么要挡那一刀……”
他轻松地一笑,告诉我说:“未及反应罢了,你不用在意。”略一顿,又缓缓道,“再怎么说,也好过你被她刺死不是?”
“那陛下受了伤为什么不告诉臣妾?”我又问他,他微眯了眼睛,衔着笑一字字道:“告诉你干什么?你又不是御医。”
“……”我无话了,安静了一会儿,他问我:“岳氏为什么那么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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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0-17 22:28
正文 90
被他问到这个,我也是一片茫然:“臣妾也不知。就如陛下说的,臣妾和她先前不可能见过。她是煜都的歌姬,臣妾可是在锦都长大的。”
“嗯……”他想了一想,“你在到太子府之前,去没去过煜都?”
“没有。”我忍不住白他一眼,“即便是去过、见过,那时候臣妾五六岁,她六七岁,总不能是儿时打架记仇记到现在,还要入宫取臣妾性命……”
这样的故事传出去,够让民间文人们写上些情节生动的书了。
他不禁失笑,难免动了伤口,左手按住右肩佯怒道:“不许说笑!知道朕身上有伤,你要弑夫么?”
我闻言凑近了他,笑意愈浓地道:“昨儿个聆姐姐跟臣妾说了个笑话,可好笑了……”
他淡看着我嘴角一搐,忽然也浮上一缕不善的笑意,伸手在我膝上一拍,我登时一声惨呼痛得栽进他怀里。再抬起头望着他时,泪眼婆娑。
他轻轻咳了一声,吩咐宫人取药,是怡然亲自拿了药来。我一见她,又想起一事,垂首低言道:“臣妾听说……陛下晕过去前,还想着知会长宁宫莫要为难臣妾……”
“刀都挡了,你如就这样被赐死,朕不是白挨这一刀了?”他反问我,一副理所当然的口气,瞟了一眼正为我上药的怡然,歉然道,“还是让你受罪了。”
“这点小伤,没事的。”我低哑一笑,和顺地倚向他,这是我这些日子以来唯一一次主动地靠近他。他伸臂环住我,半晌,沉然道:“知道朕为何不想告诉你这件事么?”
我略一思忖,严肃道:“因为臣妾不是御医。”
“……”他低头微瞪我一眼,徐徐解释着,“朕知道这些日子你心里都有怨,是想找办法解你的心结,但不是用这样的法子。”他的手指轻抚着我的脸颊,言语轻缓温和,“朕要的不是你的感恩戴德。”
我无言以对,只倚在他肩头安然阖目,不再有昨日的梦魇.
如此大事,注定是压不住的。很快从宫中传遍朝野,群臣在怒斥岳凌夏的同时,也不会忽略我的存在。
“晏氏出身卑贱,此番虽非她之过,然毕竟因她而起伤及圣体康健,实当与岳氏同罪论处。”
我在成舒殿外听到这话,脚下顿住,一蹙眉头问一旁的宦官:“里面是哪位大人?”
“是左相姜大人。”宦官躬身回道,抬了抬眼睨着我的神色,低言道,“从前跟娘娘共过事,臣说句不该说的……这事大概免不了要闹大。事关圣体安康,不止左相大人,几位朝中大员都进了言,只怕……”
“怕什么?”我冷然一笑,“人是萧家送来的,要我与岳氏同罪,萧家休想逃过。”遂颌一颌首,淡道,“有劳通禀。”
虽则平日里进成舒殿都不需通禀,但近些日子因他有伤在身,大多事物皆在成舒殿处理,故而多有外臣,总还是禀一声合规矩。
不一刻,有宦侍出来道:“娘娘请。今儿个左相大人在,娘娘您……”
“本宫知道。既然陛下敢让本宫见,本宫便是有分寸的,不劳中贵人操心。”
他不再多话,一垂首请我进去。
“陛下大安。”我在案前盈盈一福,起身间又想侧前方正禀事的那人一颌首,“姜大人安。”
姜麒回看我一眼,冷然轻哼:“妖女祸国。”
“晏然才疏学浅,不知姜大人所言‘妖女’可是妲己、褒姒之流?”我浅笑吟吟地询问着,语中一顿,又道,“如是,难不成陛下在大人眼中是商纣王、周幽王?”
“晏然,过来坐。”宏晅哑笑一声,暗示我不可多言,我又一福,方去落座。左相神情肃然,凛然道:“臣不与妖女同堂议事,臣告退。”
“姜大人!”宏晅神色一凌喝住他,俄而轻笑,“姜大人今日来此,不就是为了说朕替她挡刀的事?朕这才许她进来,大人当着她的面,反倒不能说了么?”
姜麒滞了一瞬,长揖道:“既如此,臣只有两问。一,陛下受伤之事,与她有关无关?”
宏晅不多辩解地答说:“有关,阖宫皆知。”
“那陛下可否废其贵姬位?”
“不可。”他答得淡然,姜麒扫了我一眼,追问:“为何?”
宏晅轻笑着沉吟一会儿,侧头问郑褚:“眼下还有谁在侧殿候着?”
郑褚想了一想,躬身禀道:“御史大夫、光禄大夫、骠骑将军,还有……廷尉、礼部尚书,吏部尚书大约也到了。”
“来得齐全。”他听罢又轻笑一声,道,“都请进来,先把这事了了,免得各位大人日日操心着分内之事,还要为朕的家事烦扰。”
郑褚道了声诺,退出殿外去请人。不一刻便带了几人进来,一齐见了礼,宏晅一点头,道:“几位大人都坐吧。”
待几人坐定,他方指了指我,说:“这就是宁贵姬晏氏,你们有人见过她有人没见过,倒都为她争了好几日了。今儿个她在这儿,如何定夺,就今天拿个主意。”
我不知他心里打的什么算盘,倒也不怕,垂眸安心听着。一时无人发话,沉寂半晌,还是他先发了问:“光禄大夫怎么说?”
“这……”光禄大夫起身一揖,回道,“岳氏之事,是犬子之过。陛下已将她赐死,臣也斥了犬子……旁的事,臣不多言……”我抬眼看去,原来这便是萧景行,皇后和萧宝林的父亲。年过半百的人了,还要为两个女儿操不少心,整个萧家的兴衰都靠着他这个光禄大夫,还日渐不合内斗不断,委实不易。
宏晅点一点头,转言间口吻中添了几分尊敬:“老师,您怎么说?”
御史大夫赵恒离席道:“陛下恕臣之言,此事虽是岳氏之罪,旁人却亦有过。过却不在宁贵姬,而在陛下。宁贵姬慌乱之中许不及反应,但陛下是一国之君,当有分寸。”
“赵大人这话就错了。”礼部尚书吴允忍不住开了口,“怎是陛下之过?若非晏氏惑主在先,陛下如何会舍身去救她?再说……陛下为了这晏氏,也不是头一回违规矩了。此女不除,只怕宫闱难安。”
几乎就要忍不住地出言反驳,手却被他一攥,他神色未动地转了视线:“骠骑将军。”
“臣是个武将,带兵打仗无妨,陛下的家事臣不便说。”霍宁话语中好像带着无尽的慵懒,似觉得此事极是无趣,“臣只觉得,堂堂七尺男儿,如遇险情,出手护家中妻妾在情理之中,冷眼旁观才为人唾弃。”他话语微顿,笑中带嘲,“而事后,如若此人受伤,旁人便觉是此女子之过,也是滑天下之大稽。”
霍宁说得轻轻松松,姜麒与吴允怒意登现,姜麒愠道:“骠骑将军此言差矣,陛下乃一国之君,岂能为一奴籍贱婢伤了圣体……”
“姜麒!”宏晅的眸光骤然一冷,断喝声中震怒分明,目光凌厉地直射姜麒,厉然道,“为她脱籍是朕亲自下的旨,今日左相就事论事便可,朕不想再听到旁人议论她往日出身。违者,依抗旨论处。”
他很少与朝中重臣发这样的狠话。姜麒一时滞住,思忖片刻到底不敢再触这个霉头,隐有不甘地揖道:“臣遵旨。”
“若是都说得差不多了,诸位大人便听朕一言。”他执盏品了口茶,沉吟着道,“那天的事,朕不知是如何传成的今天这般。朕觉得这是自己后宫的事,便也懒得多去解释,熟知闹至此地步,竟要朕将贵姬废位赐死。”
几人神色一震,深有疑惑地看向他,不知他何意。我亦是不明,只觉着他的手在案下玩弄着我的手,坦坦荡荡道:“岳氏失了子,朕降了萧宝林的位份,岳氏觉得朕处置不公,便心怀怨恨。恰好朕当晚在簌渊宫,她就寻仇寻去了那里。”
他的目光缓缓扫视过一众重臣之后,又续上五个字:“意欲行刺朕。”
我闻言惊得被他握在手里的手一抽,他淡淡睨了我一眼,带了几分笑意,说得很是平静:“贵姬想替朕挡那一刀,却迟了一步,没来得及。”
“……”我讶然愣住望着他,这样翻案行得通么?
“所以……诸位若觉得如此也有罪,朕便废了她。”他浅浅笑着,“不过来年的采择家人子便可免了,照这般要求,选进来的必要身手不错,只怕众家人子中也没几个合乎要求的。”
一片沉寂。
如不是殿中气氛太肃穆,我只怕要忍不住笑出声来。良久,霍宁起身肃然长揖:“既然如此,此事无可再争了,臣告退。”
光禄大夫与赵伯伯本对此也无甚态度,也随之揖道:“臣告退。”
姜麒和吴允犹是踌躇片刻,沉思着想要再辩上一辩,最终也都只是行礼告退了。
安静中,他微笑着目送他们离开,我觉得手心隐隐发痒,低头见他的手指在我手中划拉着,似乎一遍遍写着什么,我凝神辨别了半天,终是觉出那是什么字:哈哈。
大功告成的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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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0-17 22:28
正文 91
元月到来,一道轻风拂面带着丝丝温暖,枯黄的柳枝抽出淡绿嫩芽,湖面厚冰逐渐消融,清水在冰裂处汩汩流着,一片盎然。
自去年秋时起的一切颓靡之相都已不在,就如伏地的落叶被清走,不留半点痕迹。
六尚局开始着手忙碌家人子采选事宜,事务繁多,出不得半点岔子。怡然便常在难得的歇息时来簌渊宫寻一时的清闲,告诉我一些采选之事,我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并不怎么上心。三年一次的事,总也免不了,从这个时候开始顾虑未免太累。
闲暇之时,我常带着元沂一起去成舒殿或是广盛殿见宏晅,这个时候,他也愿意放下手头的事情歇上一歇,抱过元沂放在膝头同他玩上一会儿,抑或是随便拿过一本奏折挑几个简单的字教他。
元沂还不满两岁,但很聪明,宏晅和帝太后都很喜欢他。顺姬也曾看着与永定帝姬一起正玩得开心的元沂说过:“娘娘教得好,这孩子早慧,日后必成大器,娘娘的前途也无虑了。”
我自然明白她所说的“成大器”是指什么,却不说破。我想,愉妃若在世,必定不图他成那般的“大器”。一世的平安,才是最好的。
萧宝林自从降位后很是安静,安静得几乎连我都要忘了宫里还有这么一号人。如若今次新选的家人子中能有格外出挑的,一举封到从五品容华或是更高的位份,映瑶宫可能就要有新主了。
新旧更迭,从来都很快。
皇后从来不会主动提及她这个庶妹,也好像是忘了这个人一样。或者……她更愿意当做从来不曾有过这个人吧.
这些年虽然宫中从未真正平息过,但民间仍称得上是“国泰民安”,便有朝臣建议宏晅去祭泰山。
古时祭泰山多是“封禅”,意在“增大地之厚以报福广恩厚”,后来不知怎的逐渐没了这层意思,便成了祈诸神庇佑以求风调雨顺了。
太常寺卿道三月宜行祭礼,帝后便会在二月中离宫同往,原定于四月的家人子殿选也因此延后。
朝中不知是谁起的头,提议带一名皇裔同往,众人自是观察着宏晅的反应,欲依此得知他更看重哪一位皇子。宏晅将那道折子压了两天,一下下在案上轻敲着笑道:“两个皇子都还小,这就有人着急了。”然后提笔在那折子下批了一句:“准,着令永定帝姬往。”
大臣们便哑了声。
是以永定帝姬再见我时眼巴巴地问我:“宁母妃,泰山是什么地方?为什么不让弟弟去也不让母妃去……”
顺姬倒不是去不得,只是她一直体弱,皇后怕她经不起颠簸让她留在宫中休息,便要与永定帝姬分开些时日,永定帝姬没离开过她,自是舍不得。
我蹲□子笑而哄着她,“你是长帝姬,你好好替大燕和你母妃祈福,回来再和弟弟玩。”.
“若不是怕再招惹麻烦,真想带你和元沂同往。”宏晅对此颇是无奈,一声长叹,“两个月,你在宫里好好的,有事去找母后,朕交代过了。”
我点点头:“知道。”
他对此有特殊的安排。虽则殿选推迟了,但各地送往锦都的上家人子仍会三月中旬入宫,在毓秀宫中学习宫中礼数,由两位太后先挑一番。
教习家人子礼数,素来是由尚仪和宫正一同负责。可自尹尚仪去后,便无人顶上尚仪一职,怡然又要随驾,他便借此让我盯上了尚仪之职。待得家人子入宫,我便可搬去毓秀宫住上一阵子,与后宫众人互不走动,自能免去一些麻烦。
“臣妾必定帮陛下把新家人子教得好好的。”我眉目轻垂地咬着下唇低低道,他一吸冷气:“好大的酸味儿。”说着低头与我额头一碰,“你看谁不顺眼,直接发落出去就是了,朕无异议。”.
御驾按期离了宫,长长的仪仗望不到尽头。我站在广盛殿的长阶之上遥遥望着,两个月,但愿不要出事才好。
无论宫内的我还是宫外的他。
“让姐姐去教习家人子礼仪,真亏陛下想得出来。”婉然有些尖刻地道,“姐姐知不知道宫里都怎么议论的?”
“嘁,能议论什么?不过就是再拿我当年的身份出来说事,大不了就是再加一句连陛下也轻贱我呗。”我毫无所谓地犹自张望着逐渐远去的各色仪仗,婉然在身后很有恨铁不成钢之意地一叹:“姐姐心真宽!”
“有什么大不了?由着她们说去,我自己知道陛下的心意就行了。”我转过身笑看着她,“让她们都觉得陛下只拿我当个掌中玩物,我才是最安全的。”
他看不起的人,便不值得她们去斗,不论这个人有多得宠。因为这样的人,说到底不过是他暂时喜欢的一个物件一般,指不定哪天就不喜了,不值得别人多费心思。
所以他的安排能在他离宫时护我周全,却会招些闲言碎语,以致他询问我的意思时也很小心,犹犹豫豫道:“朕怕再有人惹事端,想让你避一避……正好……采择家人子,少个尚仪……”
我知道他的心思自然不会不快,眼睛一扬,笑道:“正好,这事儿臣妾轻车熟路,御前尚仪晏氏谨遵圣命便是。”
别人的议论,就随意吧.
他离开后不几日,我发现我少了很多可做的事情。不能去成舒殿消磨时光了不说,因为皇后不在,每日的晨省昏定也都省了。所幸庄聆提醒了我:“如若闲得无聊,到长宁宫陪姑母去,她也喜欢元沂。”
她老人家是对我有恩的。
于是几乎日日到长宁宫问安,去时备上几样亲手做的点心。帝太后自然高兴,元沂又愿意与她亲近,奶声奶气地叫着“皇奶奶”,半点不见外。
“永定是个体贴的孩子,不过元沂更聪明些。”帝太后如此笑赞道,“哀家当时还想着也许交给琳孝妃或是庄聆更好些,现在看来到底陛下是对的。”
我谦逊地莞尔福身:“太后谬赞了,是这孩子天资聪颖,不是臣妾的功劳。若是让琳孝妃娘娘或是聆姐姐去带,只会教得更好。”
说话间,宫女端了药来。帝太后虽无大病,但到底年纪大了,小病小灾总是难免,便时时服着汤药调养着。我接过药碗,欲吹凉了喂给她,她却嗔笑道:“哀家还没老到要人喂的份儿上。”
我讪讪一笑,转手将碗呈给她,她含着笑喝了一匙,忽道:“你那次小产之后,调养得可好?”
我不觉一怔,只觉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知她为何提起,如是答说:“陛下看得紧,臣妾哪敢不好好调养。臣妾虽自小身子弱些,但那次小产没留下新毛病。”
“那就好。”她欣慰地点了点头,苦笑一喟,“哀家的好些小病,便是当年小产时落下的。那会儿年轻气盛不知道当心,老来就受罪了。”她说着注目于我,凝笑道,“相比之下,你比哀家当年的心思要强上许多。”
这话说得别有它意,我不做它想,从带来的食盒中取了点心出来,今日做的是一碟子枣糕、一碟子芸豆卷。搁在桌上,帝太后吃罢了药,拿了块枣糕咬了一口,却微蹙了眉,笑道:“这道做得太甜了,哀家不喜这样的甜。”
我素来知道帝太后不喜过甜的东西,做点心的时候都是注意到这点的,比做给自己吃的时候放的糖要少很多。不禁觉得奇怪,也拈了一块起来吃下一口,并未觉得太甜,便觉许是未调均匀,颌首笑道:“知道太后不喜,臣妾没敢多加糖。不过既然太后吃着不顺口,搁下便是,日后臣妾再仔细着些。”说着自己先品了一块那芸豆卷,又说,“这个该合太后的口味,太后尝尝看。”
帝太后笑而摆了摆手:“罢了,今日本也没什么胃口。”说着抱起了元沂,“来吃点心,你母妃的手艺好得很。”
元沂已不轻了,我偶尔抱久了也觉得胳膊酸痛,生怕太后劳累,一壁笑接过他一壁道:“臣妾喂他就好,太后歇着。”说着便执起盘子送到他面前,让他自己取了吃,元沂笑眯眯地伸手去拿,帝太后的面色却忽而冷了:“带皇次子去侧殿歇着,叫小厨房重新做芸豆卷来给他。旁人都退下,哀家有话跟宁贵姬说。”
我不禁一愣,心中觉出不安,面上仍维持笑意,直待旁人皆尽退下后,方道:“谨听太后训示。”
帝太后向身旁的邱尚宫递了个眼色,邱尚宫上前跪坐在案旁,取了两支银针分别在两份糕点中一试。此举已让我心中惴惴,银针试毒,这两道糕点皆是我亲手所做,太后此举,莫不是怀疑我给她下毒?
待得邱尚宫转手将那两枚银针呈给我时,银针上淡淡的黑色和她平淡的话语让我蓦然心惊不已:“太后一连数日觉得身体不适,医女道是中了毒,查遍了宫中吃食也未有结果。所幸太后细心,又叫人查了娘娘昨日送来的糕点。能将砒霜的用量把握得如此精准,宁贵姬娘娘费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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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0-17 22:28
正文 92
“太后……”我身子一栗,心惊之下不及多思,立即俯身一拜,惶恐不安道,“臣妾多年来得帝太后和聆姐姐照拂提点,万不敢如此恩将仇报,太后明鉴。”
“哀家不知道你会不会恩将仇报。”帝太后语中寒意阵阵,略一沉吟,道,“但哀家觉得,你就算要害哀家也不会搭上元沂。”
我叩首未动,镇静答曰:“是,臣妾便是自己死,也不敢让元沂去吃有毒的糕点。”
“你抬起头来。”帝太后道。我遂立直身子,眉眼低垂却无怯意,觉得她双眸凛凛地睇视于我,厉声问道,“你当真不知情?”
我只觉周身都发着寒,一点点侵蚀着我,一点点刻入骨里,强自抑制着颤抖,坦然回道:“臣妾若敢给帝太后下毒,就让臣妾不得好死,宫外兄妹亦遭天谴。”
帝太后端详我良久,沉然点了点头:“哀家也觉得你是没有理由害哀家的,就算要害,也不会用这般容易被人察觉的法子。”她面上浮起一层若有似无的笑意,让人觉得寒涔涔的,“若不是你要害哀家,那便是有人要害你了。”
我一怔,旋即明白,砒霜又是极易被查出的毒药,这般明目张胆地下毒未免太傻,除非是意图栽赃。不禁觉得后怕,颌首道:“是……如若臣妾所送糕点中查出砒霜,第一个要问罪的自是臣妾,臣妾没有那么傻。”
帝太后颜色稍霁,和颜道:“这人,还是查出来的好。”
我心中有了计较,却不敢擅自做主,静默垂首等着她的意思。她思忖片刻,微微笑道:“哀家并不知道这糕点里有什么,你明日照常做了送来便是。”
我会意欠身:“诺。”.
那人既是为了栽赃于我,定然一日不案发,她便会继续下毒。此事现在除却我和帝太后知道,就只有长宁宫的邱尚宫知情,守株待兔便是了。
便将事情暂且压下不提,我如常回到簌渊宫,只与婉然和林晋说明了原委,着林晋去做安排。又照旧吩咐云溪去准备明日制糕点所需食材:“今天那道枣糕帝太后不喜欢,嫌太甜了,明天做些清淡的东西。你去备些晒好的玫瑰花瓣来,玫瑰酥甜而不腻该合帝太后的口味。”
云溪领命去了,我独自坐在明玉殿中等着结果。
明日一早就要做糕点,要对食材动手只能是今晚。我试图自己先猜测个大概出来,却毫无头绪。明玉殿中,婉然、林晋、云溪、诗染四人是我在御前的旧相识,红药和另一个小宫女银霜也是我封琼章那天就来的。后来每每晋位,都会按制添人,目下里里外外服侍的人中,我已有过半叫不上名字。林晋是个办事仔细的,添的人他都查过,可宫中人员繁杂、势力纠葛不断,变数总也难免。
如今……在我身边安插人手,往奉给帝太后的糕点中下毒,借着帝太后的手除我,不知道又是谁的妙计。与帝太后的几句问话间,我实是又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若非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主动去尝了那芸豆卷、又在元沂吃时毫无阻拦,此事大概也不会这么简单。
宫里真是一刻也消停不下来。
夕阳西下,天边一片殷红似血,诗染进殿问了两次是否传膳,我都没有心情也没有胃口。心里莫名地滋生着恐惧,此时,宏晅时愿意信我的,便有人特意挑他不在的时候来这一出,若帝太后多疑我半分……
不知道会是怎样的结果.
“娘娘,抓着了。”林晋终于出现在殿门口,一躬身,带着点轻松地禀道。
我眉毛轻挑:“带进来。”
林晋朝身后招了招手,两名宦官便押了一个宫女进来。我定睛一看不由怔住:“竟是你?”
居然是红药。她的兄长与我里应外合扳倒了萧雨盈,她竟转身便来害我。
“本宫自认没亏待过你,你为什么?”我话中生冷,她毕竟也是自我晋封就在我身边的人,就连我方才心中暗猜是何人时,也并未疑过她。
“娘娘恕罪……娘娘恕罪……”她小声啜泣着,说了半天也只有这四个字。我不耐烦,林晋喝道:“这本就不是能恕的罪了!快说是谁让你做的,娘娘兴许还能求帝太后留你个全尸!”
“娘娘……奴婢……”她咬了咬牙,犹豫了一会儿断然道,“没有人让奴婢做……是奴婢自己一时糊涂……”
“一时糊涂?”我蹙眉间带起了一声轻笑,“你是下毒时犯了糊涂还是现在正犯着糊涂?不说?那好办。林晋,带她去宫正司去,和两位司正交待清楚了,这是帝太后要问的话,问出来之前不许叫她死了。”
宫人们有多怕“宫正司”这三个字我一直清楚,宫中斗争之事无论大小、无论涉及何人,一旦交给了宫正司,鲜有问不出真相的。她们自有她们的手段,我没有亲眼看过,只从怡然每每逢事时便来央我说“姐姐求陛下不要让我作宫正了好不好”也能知道那有多恐怖。
红药登时花容失色,面色惨白如纸地愣了半晌,在宦官的手触到她时浑身一个激灵,尖声喊道:“是萧宝林!”
“萧宝林?”我平静地看着她,冷笑涔涔,“你可别唬本宫,别觉得随便找个从前与本宫有怨、如今无关紧要的人来顶罪就可了事。”
“奴婢不敢……”她跪伏在地,缓了几口气断断续续道,“是萧宝林……她……她前些日子传了奴婢去,说娘娘这些天常去帝太后那儿……让奴婢……让奴婢在娘娘做给帝太后的糕点中下毒……”
“她这么说你就答应了?”我蔑然瞟着她,“能夷九族的大罪,她给了你多大好处。”
“夷九族……”她眸中瞬间充满了惊恐与悔意,不敢相信地怔然望着我,强回了回神,欲膝行过来,却被宦官按住,只得哭着道,“娘娘饶命……奴婢不知道这是这样大的罪……萧宝林她说、她说若奴婢不做就杀了奴婢的哥哥……奴婢被逼得没办法才……”
沈立?
我怎么疏忽了这一点,我能和沈立联手除萧雨盈,便是因为沈立在乎他这个妹妹;兄妹情深,红药自然也可以为了她的哥哥来害我,萧雨盈自然也可以利用这一点……
“娘娘……奴婢求您……奴婢绝不是有意害您,可哥哥他……”她再说不出话,愧悔不已地低头哭着。我无奈地摆一摆手:“本宫会想办法救你哥哥。林晋,把她交给邱尚宫吧,剩下的事,由帝太后定夺了。”
“娘娘……”红药不甘地一边拼命挣扎着一边哭求着,“求娘娘饶奴婢一次……哥哥作了宦官,这辈子回不去了,奴婢还要回家替哥哥侍奉父母啊……”
林晋挥手命宦官拖她走,低头看着她斥道:“住口吧!这么大的罪,不让你父母兄长一并顶罪已不错了!”
“娘娘……”她的嗓子已然哑了,声嘶力竭的仍是喊着,“娘娘您发落奴婢去做苦役也好……求您留奴婢一命……”
我矛盾许久,终究轻轻一喟:“先放开她。”
宦官撒开手,她一下子跌在地上,跪着不敢抬头,仍是止不住地哭。
我想我该给她这个机会。于理,她是被迫而为之,罪不至死;于情,她想回家尽孝我不能不成全她。她毕竟好过我,不似我这样,欲尽孝而亲不在。
我站起身,缓步行至她面前,用尽可能平和的语气问她:“本宫问你,她是一次给了你足量的砒霜,还是日日来送?”
“是……是日日来送。”见我走近,她瑟瑟地向后躲了躲,“因为奴婢也不懂该用多少,她便是一日送一日的来。”
我默了一默,又问她:“什么时候来送,什么人来送?”
“每天晌午的时候……簌渊宫外西边的宫道上,一个宦官……奴婢也不知他叫什么。”
见她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不禁有些急,便又问她:“长什么样子?”
“个子不高……很瘦……”红药想要描述他的长相,想了一想却觉描述不清,有些泄气地补了一句,“走路时右脚有些跛。”
我点点头,看向林晋:“明儿个晌午,你带几个人悄悄守着去,见着了立刻按下,搜着药便送宫正司审。”我微笑着目光一凌,“问出来了……就直接给本宫搜萧雨盈的住处,务必人赃俱获,中间半点也不要耽搁,人证物证俱呈长宁宫便是。”
“诺……”林晋肃然一揖,睨了眼红药,又犹豫着询问我的意思,“那她……”
“红药手脚不干净,交宫正司杖责五十。”我说着一思,又道,“扛不过就暂且记下,别打死打残了就好。”
林晋又应了“诺”,红药大松口气,犹带泪痕地叩首谢恩。宦官押着红药离开,我叫来云溪,疲乏地告诉她:“速去女医院请医女来到红药房里候着,本宫可不想让她给萧雨盈陪葬。”
如是不出意外,来年的明日,便是她萧雨盈的忌日了。失子之仇也好、罚跪之辱也罢,抑或是昔日秽乱六宫的栽赃,终是要得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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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0-17 22:28
正文 93
林晋带着人守在簌渊宫外的时候,我正在长宁宫与帝太后品茗。犹是她曾经委婉点醒我的阳羡茶,在我手中按部就班地泡好,倒入小小茶盏中,双手呈递与她。
“你沏茶的功夫一向最好。”她品了一口笑赞道,眉目慈祥温和。
我有三分受赞的得意亦有三分谦虚地颌了首:“在御前的时候学过些罢了,又借着那时候有机会练,故而纯熟些。”
她笑而取了玫瑰酥,放心地吃下一口,点了点头:“今日这个做得好,不甜不淡,恰到好处。”
“帝太后大安、宁贵姬娘娘安。”林晋稳步进殿行了礼,禀道,“宫正司那边的事了了,臣已带人搜宫。”他抬了抬眼,“该搜的……也搜着了。”言罢,他挥了挥手,宫人托着几件东西进了殿。
我眉眼低垂,静静笑着询问帝太后的意思:“太后觉得,此事是该臣妾去走一趟,还是禀琳孝妃娘娘?”
太后微凌的目光缓缓扫过眼前呈上来的东西,仍是笑意不减:“这点小事,就不必劳琳孝妃了。你和邱尚宫一道去,传哀家旨意,赐死。”
“诺。”我低头,心底快意难掩。向帝太后施礼告退后,方与邱尚宫退出殿外.
往日风光无限的映瑶宫随着萧雨盈的倒台已门可罗雀,她也早已不住在馨仪殿,而是奉旨迁去了偏僻冷清的肃和馆静思。我犹自记得在她春风得意的那些年里,这里是何等的热闹。春时她邀众妃赏花赏舞,无一人敢不来;冬时各宫嫔妃小聚也都来此,备着各色贺礼巴结她,以求让她开心。就连三年前的大选之后,新晋宫嫔们在拜见皇后之后,头一个来的也是这映瑶宫……
今次的大选,断不会了。
步入肃和馆,宫正司与明玉殿的宫人已守在各处,见我与邱尚宫进来,静默地见了礼,司正上前道:“萧宝林在卧房。”
我一点头,与邱尚宫一并走进屋中,屋中亦有两名宫人看着,萧雨盈端坐主位,微抬眼看了一看我们,未言。
“帝太后旨意,宝林萧氏,复从一品妃位,犹以‘瑶’字为号,着即赐死。”
邱尚宫平平淡淡地讲完帝太后的意思。是复位,不是追册,让她以从一品瑶妃的身份死去,当真给足了萧家面子。
随我们同来的宦官将白绫、匕首、鸩酒放在案上,瑶妃扫了一眼后冷笑蔑然,继而向邱尚宫道:“有劳尚宫先带旁人退下,本宫有些话想单独对宁贵姬讲。”
邱尚宫看向我询问我的意思,见我点头,方带人退下了。我在放置那托盘的案几旁的席位上落了座,微微笑道:“瑶妃娘娘有话请说。”
她却只是认认真真地看着我,目不转睛,我亦回视着她。她身着一袭蓝底绣海棠纹丝质齐胸襦裙,犹梳着飞仙髻,姣好的面容当真比之瑶台仙子亦不差。
“最后还是输给了你。”她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摇一摇头,一叹,道:“此番是娘娘行事太急躁了。”偏头复看向她,面上不禁浮起一缕不解:“此举纵使胜算大,可帝太后一旦生疑要查出真相亦不是难事,娘娘入宫多年,怎会犯这样的错?”
她轻轻一笑,髻上海棠玉花簪的花蕊微微抖动着:“人活一世,纵使日日步步为营,也偶尔会有那么一件事不会去多想,只想赌一把。或输或赢,都图个心里痛快。”
“那娘娘也该知道,这一场赌如是输了,便是连命也没了。”
“那又如何?”她凝目于我,笑靥妖娆,“那又如何?本宫是萧家的女儿,本宫不能这样活下去。从八品?宝林?那是家族之耻,有辱门楣。”
所以她宁可赌上一把,若成便除我,若不成,便死得风风光光。纵使是赐死后追封,宏晅看在萧家的份上也断不会委屈了她。
她敛了敛上襦宽大的广袖,低眉淡淡笑问:“你爱陛下么?”
我一怔,静默了须臾,方坦诚一叹:“我不知道。”
“我不爱。”她笑意愈浓地望向眼前紧闭的殿门,仿佛能透过那扇殿门看向外面,看到无尽的回忆,“从小到大,我看到每个人都宠长姐更多,父亲和嫡母、甚至是我自己的母亲……就为一个‘嫡’字,她占尽风光,直到我们嫁给同一个人……”她舒缓了气息,继续道,“嫁进太子府那年,我十六岁,长姐十七岁。我知道自己生得比她美,琴棋书画许是比不过她,到底还有舞这一样拿得出手,我觉得……风水轮流转的日子到了。从入府开始,每一天、每一件事,我都在和她争。她纵是主母,可我是她的本家庶妹,她无论是看在族人的面子上还是要给他留个贤良温婉的印象,都不会动我。”她说着,添了两分得意看向我,“于是我赢了,赢了很多年。直到你出现,我想与你联手来着,谁知你竟与她走得更近。”
我垂眸不答,她兀自说着:“其实你向她靠拢也无甚大碍,可你在陛下眼里又那么重,十几年来我好不容易得到的风光不能让你这样一个奴籍的丫头轻巧地夺走不是?”
我不觉心中一痛,言辞间恨意分明:“所以你就害了我的孩子、一次次寻罪名栽赃我,每一次都是足够置我于死地的大罪。”
“本宫只害过你两次,避子汤那次,和这一次。”她直了直身子,再看向我时眸中有分明的嘲笑之意,“你是不是还觉得这一场你赢得很漂亮?说到底,你也不过是旁人棋盘上的一颗棋子罢了。呵……你旧时住处那盒东西,当真是有宫女送来给本宫,本宫想借此除掉你才禀给了长姐罢了。至于那宫女是谁安排给本宫的……皇太后那天的所作所为还不够明白么?”
“那我的孩子呢?”我审视着她森森问道,“就算那盒东西是皇太后的安排,那我的孩子呢?”
“你的孩子?”她美目一扬,轻笑吟吟地反问我,“你都不知道自己有孕了,本宫如何会知道?本宫只道是馨贵嫔想让你难堪罢了。”她说着贝齿狠然一咬,“秦珏那贱|人,吃里扒外,枉本宫扶持她那么久!”
我暗抽了一口冷气:“你是说皇太后?”
“秦珏进宫时,是皇太后赐她‘竫’字为号,寻赵庄聆的晦气。”瑶妃简短地解释了一句,笑看着我,意味深长地笑道,“本宫有一日去给皇太后问安,正碰上沈太医给皇太后请脉出来,他走的急,不小心跟本宫撞上,拿着的东西掉在地上,是宁贵姬你的脉案。给皇太后请脉拿着你的脉案……是不是很有意思?可惜了,当时本宫没想到你竟是有孕了,让人平白利用,后来想起才觉出不对。”
“晏然,你以为你很聪明么?若没有陛下和帝太后护着你,你早死了。”她一声轻笑,“本宫看不到你和皇太后拼命了,当真遗憾。”
她缓缓站起身,步履端庄地走到我身旁跪坐下来,闲闲地抚弄着那三件东西:“本宫也该走了,不耽误宁贵姬你回去复命。”她言罢,手落在那柄匕首上,抬眸隐起凌厉,“本宫倒还可以告诉宁贵姬一事……”她凑近向我,我的手警惕地按在她持着匕首的手上,才靠向她,便听得她在我耳畔的每一个字,都森森然然地带着无尽的冷意,“你想动摇姜家不是么?去找顺姬,她手里有姜家的大罪一条。即便是姜家落败之后将这条罪名说出来,也可罪加一等。”
她说罢恢复了正坐,似笑非笑地睇着我道:“若你真有本事除了皇太后和姜雁岚,劳烦知会本宫一声。”
她的目光再次投在那三物上,白绫、匕首、鸩酒,宫中女子被赐死,多是选鸩酒的。我眉眼低垂,淡淡说道:“那鸩酒必定很快的。”
“但本宫听说毒发身亡会七窍流血,死相未免太丑了。”她的视线在匕首与白绫间几番踌躇,最后再一次定在那匕首上,“烦请贵姬离开。若吓坏了贵姬,传到陛下那儿去,本宫只怕又多一条大罪。”
我默然站起身,稳稳地朝她一福:“臣妾告退。”
瑶妃侧了侧眸:“宁贵姬妹妹慢走。”
我面朝着她,恭谨地退出殿外,重新阖上殿门,转过身向邱尚宫道:“复命之事,有劳尚宫了。本宫身体略有不适,想先回去歇息。”
邱尚宫颌首欠身:“恭送娘娘。”.
萧雨盈死了,听前去收尸的宦官说是割腕而死,鲜血溅出去好远。可她是那么注意仪态,竟没让血沾染衣裙半分。据说她侧椅榻上,被割破的那只手垂在下面,那未干的鲜血绕在她腕上,就像一只鲜红的镯子,妖娆夺目。
我想,必定比她裙上绣的海棠花更加妖娆夺目吧.
我并不后悔除掉她,哪怕有些事情是我误会了她,其实并不是她做的。她与我早已是死敌,有没有那些事,她都是容不下我的,就像她说的,她难得夺来的风光,不会让我这样一个曾在奴籍的人轻巧地夺走。
皇太后……很多时候我都忍不住地在想她究竟为什么如此容不下我,但这实际上并不重要,我只要知道她容不下我便足够了。再则,晏家的覆灭之恨、我的失子之仇,终是都要记在她姜家头上的.
傍晚时,尚仪局的司籍女官来了簌渊宫,向我福道:“娘娘,奴婢来呈今次上家人子名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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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0-17 22:29
正文 94
月门边,一树桃花灼灼盛开,经了风,偶有几片花瓣落下。此景映于月光之下,一片别样的安静温馨。
树后数步便是妁华居的正殿,此时的晏然,正一页页翻看着手中的家人子名册。刚沐浴罢,半干的长发披散在肩上,有着丝丝凉意。
这一天是四月初三,第一批经过层层筛选的家人子刚刚入宫,余下的会在未来的两日里陆续到达锦都。
再过不多时,就又是一派争奇斗艳,就像这春时的百花.
隐隐听见外面有嘈杂声,晏然合上册子,侧耳倾听,好像是有人在争吵,尖刻的声音打破了宁静。
“这是怎么办事的!同是上家人子凭什么差别这样的大!叫尚仪出来!”
呵,够嚣张的。
晏然心里一笑,叫婉然取来件大袖衫披上,便出了房门。
不大的小院里站了二十多个家人子,不过只为首那一人看上去满面不忿,余人都是一脸怯意,瞧上去更像是来劝架的。
她在台阶之上停了脚,眸光清清地扫过众人,清冷的语调间是作为资历长者的威严:“都什么时辰了,诸位不在自己屋中歇息,跑来这里喧哗。”
为首那女子毫无惧意地瞥了她一眼:“你是尚仪女官?”
一旁的宫女面色一白,想要提醒那家人子一句,一声“姑娘”还未出口,阶上那一位却已给了答案:“是。”
“你们尚仪局怎么做事的!给我那背阴的屋子潮气也重!能住人么?”那家人子言辞咄咄逼人,颐指气使地吼着旁边的宫人,“快给我换个屋子!若不然你们担待不起!”
“这位姑娘。”晏然面色不悦地移步下了台阶,踱到离她三四步远的地方,犹是言语轻缓,“莫说你们家人子住的毓秀宫,就是后宫里的每一处宫室也都有向阳便有背阴的,住不惯奏请皇后娘娘或是主位宫嫔迁宫的也有,却没见过像你这般大吵大闹的,成何体统。”
“不是我要大吵大闹,是你们尚仪局欺人太甚!”她伸手一指不远处的另一家人子,“鸿胪寺丞的女儿住的便是向阳的屋子,我大理寺丞的女儿安排背阴的,敢说不是刻意的安排?谁给你们的胆子!”
“尚仪局循章办事,不用什么人给胆子。”晏然轻挑了挑眉毛,口气生硬,“都回去歇息吧,明日便安排给姑娘换房间。”
“你少推托,今日非换不可!”对方仍是半步不退,被晏然一瞪,略有一滞,回过神后不禁怒意更甚,“你这是什么态度!尚仪女官又如何?等入了宫,你保不齐就要叫我一声娘娘,现在又何必如此仗势欺人!”
晏然知道,能通过层层筛选进宫的,要么是家世出挑,要么是才貌过人。总之能走到这一步的总难免心高气傲,觉得中选已是毫无悬念。如此自恃过高的,她三年前也见过,不过就算是那会儿,她也没忍气吞声。
晏然略一思忖,问那家人子说:“大理寺丞的女儿?姑娘叫陈清澜,对不对?”
陈清澜颇有些得意之色地扬了首:“正是。”
晏然点了点头,添了几分笑意,不愠不恼不急不躁地告诫道:“你们这些家人子就是这样,总觉得到了这一步就一切无忧了,那还要殿选干什么?陈姑娘,你听我一句劝,莫说是今日,即便是你真的入宫为主了,六尚女官也不是你能轻易得罪的。”她缓了一口气,目光慢慢地从面前一张张俏脸上拂过,意料之中地看到众人都避了一避,“别觉得自己家世好就如何了。陈姑娘你既是大理寺丞的女儿,纪思菱这个名字你该是听过。”她踱着步子,提高了些音量,一言一语悠悠栽栽地带着笑意,“永昭元年奉帝太后诏入宫的上家人子,初封便是从四品贵姬,她是大理寺卿的嫡女,比你强不强?这才几年工夫,还不是死了?死在冷宫里。”
众女都是一瑟,连头也不敢抬地沉默不语。晏然走到陈清澜面前,笑意未减地凝睇着她,她很漂亮,胜过了眼前过半的家人子。晏然续道:“你要明白,宫里的人和事,可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便如今日……我不知道是谁挑唆着你来这里找麻烦,好借我的手赶你走。”
陈清澜一凛,惊惧交加地望着她:“尚仪你……你没有这样的权力!”
晏然笑看着她,好像在看一个浑不知事的小姑娘般笑意恬淡:“那个叫你来的人,只告诉你这里住着掌家人子教习的尚仪,但没告诉你这尚仪是宫里的宁贵姬,是不是?”
一片死寂。
良久之后,不知是哪个反应快的先道了一声“贵姬娘娘万安”,众人才稀稀拉拉地行下礼去。陈清澜犹是迟疑了一瞬,终于也附身见礼。
晏然冷视众人须臾,才又开了口:“行了,都免了。婉然,你带人去给陈姑娘换个屋子。”
婉然一福,言了声“诺”,方领了两个宫女从月门出去。刚礼毕起身的陈清澜面色一白,几乎想要拦住她们。只恨自己怎么这么没防心,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听了同来的家人子的话,闹到了尚仪这里。不过好在,既是答应了换房间,好歹是没打算让她走。
“本宫跟各位说句明话,陛下将此事交予本宫时便曾说过,如有不守礼不懂事的,本宫可以自行打发出去。故而毓秀宫中的事,本宫禀给两位太后那是以两位太后为尊;但即便不禀,也不逾矩。这两个多月,各位姑娘好好学规矩便是,若在殿选时或是入宫后闹出什么差错,就不是打发出宫那么简单了。”
众人忙不迭地齐声应“诺”,又不敢再多留地再次行礼告退。心思重些的不禁担忧起来,既然眼前这位便是宫中嫔妃,谁知她会不会为了自己的前程先将新家人子中出类拔萃的寻个错处发落出去?
晏然心知此时必有人担心自己擅动职权,却无心就此作出解释。纵使宏晅有言在先,可宫中行事皆有载可查,她动辄把人赶走,不一定要留下怎样的口舌。目下她只求这两个月别闹出什么大错便好,若真有要发落出宫的,她必定还是要先请示帝太后的意思。
除却教习礼仪,此番她还有个必须要见的人。从那个名字出现在她眼前时,她就惊得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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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95
三月十五,各处送入宫中的上家人子皆到齐了。教习礼数不是难事,可家人子间的明争暗斗却委实瞧着伤神。三年前我只是尚仪,但尚有作宫正的怡然相助;今年可好,怡然随圣驾去了泰山落得清闲,我一个人在毓秀宫应付百十来号家人子。
对此,婉然只有一句话:“让怡然姐姐请吃饭,我要那道鸽子汤,还有豌豆黄和红小豆糕,她若愿意再做一份杏仁豆腐是最好的了。”
她喜滋滋地说着,我放下名册想了想,淡淡补了一句:“还要加一份豆沙奶卷才行。”
尚仪局有一位司籍、一位司宾和十二名女史和我一起负责教习,自两日前立威后,后到的家人子也都听说了那事,见了女官们都毕恭毕敬不敢再造次,哪怕是大世家的女儿。
方家送来的四人有一人已然落选,余下三人还算安分,各有所长,宏晅大概至少也要留下一个。除此之外,那日闹事的陈清澜算得出挑,桓州巡抚的女儿苏燕回性子温婉贤淑,还有一越辽献进来的富商之女沐雨薇,长相算是很美了,比起岳凌夏也不差多少。
次日是头一天的礼数学习,上百人端坐在毓秀宫正殿里却鸦雀无声,听着女史告诉她们后宫品秩、称呼规矩、如何见礼,又对各项礼数一一进行练习。这些事,我们进宫久了做得惯了便不在意,家人子中的贵女们亦习以为常,占了半数的各处小官小吏家的女儿练了两个时辰便有些吃不消,个个面露苦色又碍着规矩不敢说,一个个气息不稳,稽首起身时都显得艰难不已。
尚仪局的司籍女官许氏颇为严厉,当初我任尚仪时年纪尚轻,很多事情一时压不住,多亏了她在旁帮忙。此时她见后排的十几人疲惫之下脚下愈加乱了,不禁神色愈暗,倒没发作,只声音沉沉地道了一句:“最后两排的家人子,上前来给贵姬娘娘见礼。”
一排五人,共十人,俱是一副惴惴神情,走上前来怯怯地望着我,显是希望我开句口把这礼免了。但见我始终品着茶不说话,也只好规规矩矩地依言行下礼去。
礼毕无碍,只有一人在起身时不小心踩了裙摆,脚下一个趔趄倒也没摔着,微蹙着眉垂首站着。
我睨着她嗔笑道:“这满脸不高兴的样子。不是本宫为难你们,这些礼数,殿选的时候半点错不得。”
她咬一咬唇,小声地埋怨道:“那也不必练上这么多遍……这些个规矩,我们在家也是学过的,能出什么岔子?”
“说得倒像本宫有意刁难。”我目光从她面上移开,淡淡瞟过面前众人,“这些规矩,一则殿选时若有幸被问话,要向陛下、皇太后、帝太后、皇后娘娘、琳孝妃娘娘……兴许还有肃悦大长公主依次见礼;二来,若选不上却留作宫中女官,逢了人要见礼的地方多了去了。这才练了多久就嫌累了?日后出了错被罚的时候才有你们后悔的。”
几人都屏了息不敢言语,我朗声道:“都歇一歇吧,一会儿直接用晚膳去,晚上也各自在房中练习就是。”言罢重新看向方才说话那人,微微笑说,“你晚膳后来本宫房里一趟。”
她面色一白。
晚膳后我与婉然都寻了针线来绣帕子,我绣得快些,她就找着茬儿地给我捣乱,直弄得我拍案而起要和她打一架,忽听门外有人扣了扣门,声音怯怯地传来:“宁贵姬娘娘……小女芷寒。”
婉然敛去笑容犹瞪了我一眼,将绣活收起,规规矩矩地去开门,向来人一福:“姑娘安。”
芷寒在门边向她回了一福,才步入卧房向我施礼,一字一句尽显忐忑:“宁贵姬娘娘……万福金安。”
婉然识趣地阖上门去备茶,我向芷寒点了一点头:“来坐。”
芷寒漆案对面落座,怕得直连头也不敢抬,我似是无意地问她:“本宫看了尚仪局呈来的名册,令尊姓白,你为何姓晏?”
她仍低着头,双手不安地绞着腰上系带,道:“小女自幼家中落罪,本是落入奴籍的,后来得父亲旧友相助脱籍,被人收养,养父姓白。”
我闻言唏嘘一叹,带了几许悲意问她:“倒是可怜,你养父母待你如何?”
她点点头:“很好,视如己出。”说着却是眼眶一红,用手背一擦眼泪道,“小女失仪。可父母不久前皆患病亡故,求娘娘不要问了。”
我一愣,忙道:“是本宫不是了,本也不该问这些……”我迟疑良久,才试着问她,“那……姑娘又为何进宫?”
“我长姐在宫里。”她眸子微微亮了些,抿唇道,“我能找到的亲人大概只有她一个了。”
竟是为此而来。我突然发现我先前想了那样多的话,竟都不便说出了,千言万语都压在了心里,只得认认真真地凝睇着她,一字字地向她道出:“本宫本名……芷宸,前御史大夫晏广越嫡出长女。”
她陡然愕住,怔怔地望着我,那样地不可置信。滞了良久,才半信半疑地唤了一声:“长姐?”
晏芷寒,我十一年未见的庶妹。她小我两年,晏家落罪那年才五岁,也难怪她一时认不出我,我亦是看了名册和画像才相信是她。
“长姐你……”她不可置信地打量我一番,又是想哭又是想笑,“你竟是……宁贵姬?”
我浅一颌首,苦苦笑道:“是。跟随陛下多年,三年前得封琼章。”
她仍是惊讶未定,起身坐到我身旁,拉着我的衣袖问我:“那长姐还认不认我了?姐姐见过兄长和小妹么?”
“若是不想认你这个妹妹,干什么叫你来?”我取出帕子给她擦着眼泪,无奈叹道,“始终没有兄长和芷容的音讯。我在宫里,也实在难以得知什么……”
她和我明显有些生分,听我这样说,也不再追问,静默地坐着不语。
婉然端了茶来呈给我们,我浅饮了一口,抬手抚上她犹挂着泪痕的脸颊道:“芷寒,你不该进宫参选。”
她一讶,看了看我:“陛下待长姐不好么?”
“好,陛下待我很好。”我望着眼前这张与我有两三分像的面容心中五味杂陈,“但……后宫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陛下待你好便可以的。等陛下回来,我求他给你找个好人家嫁了吧,去做别人的妻子,不是谁妾室中的一个。”
“我不要!”她拒绝得干脆果断,让我一愣,她脆生生道,“我此番就是要来找长姐的,此生除却与家人团聚也没旁的所求了。”
我有些哭笑不得,温言劝道:“你嫁出去,也是外命妇,仍能和长姐见面的。”
她认真想了一想,反问我:“长姐在宫里过得如何?”
我肃然答说:“坦白说,事事小心、处处谨慎、步步为营。”
“那我就进宫帮长姐!”她说得斩钉截铁,无丝毫退让之意,“我来,就是打定了必要进宫的主意。我也猜到若是殿选前得见长姐,长姐必定会出言劝我,可芷寒当真心意已决,长姐不必再说什么了。”
“芷寒……”我不禁苦笑,“你这是何必?长姐一个人在宫里也过了这么多年了,不需要你搭进来。你好好出宫嫁人去,不要蹚这个浑水。”
她低着头沉吟良久,幽幽道:“长姐当真觉得……我出宫嫁人更好么?”
“这是自然。”我理所当然道。
“可是,晏家那样的罪名,我的养父母又去世了。即便陛下是九五之尊……也不能强逼着王侯将相娶我。”她眉宇间几许凄意浮现,咬了一咬嘴唇,又道,“即便我嫁进去了,照样是遭人瞧不起,又没有娘家为我撑腰……只怕还不如进宫来助长姐……”
她的话倒也有几分道理,娶嫁之事,到底讲究个门当户对。若不然,还不如进宫来,姐妹间尚有个相互扶持,确实好过宏晅一道圣旨将她许配了,在朱门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彼时我这个在宫中的长姐,也实在说不上什么话了。
见我沉默良久不语,她愈加不安起来,急问我:“长姐是怕我和长姐争宠么?我不会的……我本就只是为了见长姐,旁的人和事,我都不在意……”
我回过神忙笑道:“怎么会?长姐自不会防你这些。只是这到底是终身大事,你要考虑清楚。若是爹娘还在,大抵也不会让你入宫的。”
“爹娘就会让长姐入宫么?”她反问着驳道。我一滞,确实不会。若爹娘不会让她这个庶女入宫,我是嫡出便更加不会,他们必定是想让我为人正妻的。
讶笑着无言以对,她又道:“这就是了,我们早已身不由己,何必去强循爹娘的意思?左不过是在两条都不怎么好的路里寻一条好些的罢了。”
入宫于她而言是那条好些的路么?她不知我曾是多么渴望出宫嫁人,又曾为这个记恨了宏晅多久。
我凝视她很久,思索着不说话,最终也没用再说出什么劝言。所谓人各有志,我早就知道。纵使世家女子多愿嫁人为妻,可想进宫为嫔妃的女子也从来不少。我的妹妹,她与我分开了那么多年、历了那么多的事,有这样的想法实在不足为奇。而我,也没有资格用我的想法来强求她。
不论我有多少无奈,这些年没能照顾她和芷容,我早已不是个称职的长姐,又如何能要求她放弃自己的想法。
侧首,见她满目祈求地望着我,一副可怜兮兮地样子,只盼着我点头答应。我只好怅然一叹:“芷寒,你我十一年未见,这十一年你与我走过的路不同,我一直在陛□边,我更加清楚后宫是什么。我不想强拦你,你若决意进宫,我自会替你说服陛下让他留你,可你要知道,这条路一旦选了就没得回头。你接下来的日子,还有几十年,就都要在这红墙里度过了。”
她神色伤感地默然,然后幽幽地问我说:“长姐,红墙里再可怕,可有举目无亲可怕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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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底,圣驾回宫。
那一日,一众家人子正学着奉茶的规矩,过半都有明显的心不在焉。毕竟目下回宫那人,是决定她们去留的人,也有可能是她们要终身依靠的人。
这样的心思,不仅我不能因此斥责她们,连许司籍都选择了视而不见。一屋子都各自走着神,却安静得如入无人之境。
这样的安静被宦官的一声“永定帝姬到”打破时,我难免一怔。抬眼见永定帝姬乖乖地牵着乳母的手进来,不禁带了笑。殿中的家人子都纷纷起身行礼。她们尚未得封,“家人子”秩九品之外,和皇家帝姬的身份天差地别,一时都行了稽首大礼,这倒弄得永定帝姬有些不适应,四下张望了一圈,最后将目光投向我,很是迷茫。
我笑向她招了招手:“永定来。”
她又展露了笑意,提裙向我跑来,在我面前一福朗声道:“宁母妃大安!”
我忙拉着她坐下,吩咐婉然去备她爱喝的杏仁露,笑问她:“刚回宫不好好歇着,怎么来毓秀宫了?”
“来找弟弟。”她歪着脑袋眨了眨眼,“宁母妃和母妃的话一样,都要我好好歇着。”
“那你还乱跑。”我嗔怪道,“又不听你母妃的话。”
“才不是,是父皇说我想来就可以来,看看母妃和弟弟过得怎么样。”永定回答的声音清脆嘹亮,好几位家人子都忍不住掩嘴忍笑。
合着是他怂恿的,让永定当着众人的面这般说出来我自有些不自在。正好婉然取了杏仁露回来,适时地堵了永定的嘴,我便向婉然道:“喝完了带她去妁华居见元沂去。”.
午膳前一刻,众人正准备各自散去回房用膳,郑褚却稳步进了殿。殿中有曾随母亲入宫参过宫宴的锦都贵女,见了他连忙一福:“郑大人。”
郑褚便一壁应承着两旁众女,一壁继续向里走着,到我面前方一长揖:“宁贵姬娘娘安,陛下宣您去成舒殿。”
我颌了颌首,却是看了看旁人,犹豫着问他:“那这里……”
郑褚笑答道:“一会儿宫正会来。”
我了然点头,告诉婉然去带元沂和永定来,一并去成舒殿。
毓秀宫已在后宫之外,离成舒殿算是远的,可郑褚既是步行而来,我也不好独自乘步辇让他在底下随着。便道是春时舒适,随意走走散心。
途中,我向郑褚道:“其实大可请陛下来毓秀宫看看,纵未殿选,圣驾亲自来也不是不合规矩。一众家人子都等着呢。”
“陛下对这一届的家人子不上心。”郑褚摆了摆手,“娘娘知道都有什么人在。”
三个方家的女儿,大理寺、鸿胪寺丞的女儿,还有六部各级官员的女儿。说是大选充实掖庭,实际上其间有多少权力纷争,难怪他要心烦。
“陛下上不上心也终归是要见的,纵使两位太后和皇后娘娘能帮着挑一挑,他也总不能一直不发话不是?”我哂道。
郑褚苦笑起来:“这话娘娘去劝陛下吧。尚仪局已将丹青呈上去了,我瞧着陛下还没心思看呢。名册倒是随意翻了几页,也就搁下了。”他顿了一顿,问我,“娘娘和一干家人子共处了这么多日,有什么出挑的可向陛下引荐么?”
我点点头:“自是有的。大理寺丞的女儿陈氏、桓州巡抚的女儿苏氏、还有越辽挑进来的民女沐氏都不错。”我想了一想,终是未同他说芷寒的事。我对此尚有犹豫,总觉得她到底还是出宫嫁人的好,可她又那般坚持,似乎是听不进劝了。这些日子我将宫中的种种险事,譬如夏庶人、和贵嫔、愉妃和瑶妃地事都同她说了,她每次都是沉默地听着我说,没有半句回应,然后学礼仪规矩时仍是格外的认真,当真是不当选就不罢休的意思。
也不知宏晅翻看名册时是否注意过她,又是怎样的意思。
成舒殿里无旁人,我行礼到一半便被他拦下了,他牵过我的手一笑:“辛苦。”
“哪及陛下祭祀辛苦?”我笑吟吟地对上他的眼睛。
两个半月未见,在与他相识的十一年里,也算长的了。
元沂伸着小手扯了扯他的衣袖,抬头望着他:“父皇……”
他把元沂抱起来,笑着问他说:“听你母妃的话没有?”
元沂极认真地点头:“听了!母妃和乳母的话都听!”
宏晅对此答案很是满意,又问他:“在毓秀宫有没有捣乱?”
元沂连连摇头:“没有。”
永定在旁笑着道:“父皇,毓秀宫有好多漂亮的姐姐啊……”
我不禁一笑,纠正她道:“你可不能叫姐姐,指不定哪一个日后就是你母妃。”
她倒是正好将话题扯到了家人子上,我遂向宏晅一颌首,浅笑道:“听郑大人说陛下还没看那些丹青,再过十几日就是殿选了,陛下总要看一看,各宫主位还要召合陛下意的先进来叙一叙呢。不如臣妾陪陛下一同瞧瞧?这些日子臣妾与她们共处着,也知道她们一些,可与陛下说说。”
宏晅虽不太乐意,到底还是点了头,吩咐宦官去取丹青。
足足百余卷丹青呈进来,宦官十幅十幅地打开仍需看一阵子。
宏晅耐着性子一幅幅看过去,我在旁解释着,鲜有能让他主动发问的。
终有一幅让他停了脚。画中的女子眉清目秀但并不算出众,一袭专为家人子备的天蓝色交领襦裙束出了她的纤腰。宏晅的目光却全不在那画上,他瞧了瞧右下的那个名字,侧头问我:“晏芷寒?你妹妹?”
“是。”我点点头,“没想到她也在家人子之列,臣妾见时也大感意外。”
他一颌首,向持画的宦官道:“收起来,呈长宁宫。”
我一愣:“呈长宁宫干什么?”
他边是往前走着看下一幅画边是笑道:“还能干什么?请母后做主给你妹妹挑个如意郎君。”
我踌躇着不知如何将芷寒那些话说给他听,半晌,他察觉到我的安静了,回过身问我:“怎么了?”
“芷寒她……”我矛盾再三,一叹,才道出,“芷寒她想进宫。”
他有些意外,又问我:“你的意思呢?”
我的意思?自是不想让她进宫了。可又不知如何拦她,也不知是否该这样拦她。我久在宫中,只觉得宫外无论如何都比宫中好;可她久在宫外又养父母皆亡,只想着能和我一起便比什么都强。
我思忖了良久,终是低低道:“臣妾觉得……随她的意吧。”
宏晅一点头,了然道:“留下当女官吧,正好也少个尚仪。留两年就嫁出去,也不耽误她。”
“这……”我想了想,踌躇着委婉道,“她是想……留在宫里陪着臣妾……”
宏晅的神情阴晴不定地变了又变,然后很不自然地又问了我一次:“那你的意思呢?”
“臣妾觉得……”我感到双颊开始逐渐发热了,和夫君在这里讨论是否要将妹妹纳入宫中为妾的事情,实在很是别扭。
他无声一叹:“你既然不愿意,就还是让她嫁出去。若想时常团圆,让她常进宫来见你也就是了,不一定要她入宫为妃。”
“是。”我抿了抿唇,无奈道,“这些话臣妾都跟她讲过,可她有她自己的想法,那想法也不是不对。她是觉得,如此这般的家世,即便嫁出去了也难免被夫家看不起,彼时莫不说臣妾帮不上忙,陛下也是不便去管别家内事的。”
他长久地沉吟着拿不定主意,我一福身,怅然道:“若不然……陛下圆她这个心愿好了。臣妾这个做姐姐的,这些年也没怎么照顾她,如今她提了这样的要求,臣妾若再横加阻拦,当真是说不过去了。”
更何况,即便芷寒不进宫,也终究还有别人要进宫的。旁人,多半指不准日后就是敌人,还不如本家的妹妹来得可信。
再则如她那般说,我也委实不放心她嫁入什么世家了。
他凝睇着我,温声缓缓道:“既然她非要进宫,你也不反对,就选进来吧。赐个位份,朕拿她当妹妹看就是,你也就不必心里不痛快。”
我知道这对芷寒不公平,也知道她那般地勤练礼数是为了入宫后能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可我实在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再去劝他拿她当寻常妾室看了。这份私心,我放不下,只得劝自己说芷寒亲口说过她不在意,得宠与否于她无碍。
敛下羽睫,我朝他浅浅一福:“谢陛下。”
沉寂片刻,他忽然问我:“你是不是还有一个妹妹?”
我点点头:“是,还有小妹芷容,今年该是十三岁。”
他面色沉沉地挑了挑眉头:“朕把话说在前头,另一个可万不许如此了。”
我窘然应了声“诺”,低着头向前走了两步,要和他接着看别的丹青。他的手在我手上一扣,将我拽了回去,伸手便揽了我的腰:“朕一回来就让朕看画?朕连你还没看清楚。”.
家人子殿选的日子定在五月十七日,在此之前,各宫主位皆分别召过家人子入后宫小叙。我就住在毓秀宫,自是免去了这些事。
受邀的家人子多是名门贵女,芷寒也就省了事,除了庄聆召见过她一回以外,她也没有旁的约可赴,闲暇时便在毓秀宫的妁华居里与我一同做些女红或是读书聊天打发时光.
我在殿选的前一日搬回了簌渊宫,离开毓秀宫前犹是叮嘱了一众家人子一番。她们当选与否我不关心,只希望别有人出了什么大错把命丢了。
刚在明玉殿中安顿下来,大长秋季靖泽便来了,躬身向我道:“皇后娘娘让臣来知会一声,让娘娘今日早点歇息,昏定也不必去了,明日一道殿选去。”
殿选素来只有帝后与太后可去做主,若有协理六宫的宫嫔也可同去,比如琳孝妃;再不然,顶多是加上个长辈,如肃悦大长公主。可该是轮不着我一个贵姬说话的,季靖泽解释道:“皇后娘娘的意思是,宁贵姬娘娘您同众家人子处得久,知道的多些,去帮着拿拿主意,便当是……以尚仪的身份去的。”
这就说得通了。我了然向他一颌首:“本宫知道了,有劳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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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十七日一早便按品大妆,从衣饰到发髻都仔仔细细地准备周全了,半点也不敢含糊。乘了步辇,不急不躁地往毓秀宫去。
毓秀宫的正殿较往日肃穆许多,众家人子排了六列候在殿外,三列在主道左边,另三列在右边。我坐在步辇之上依次从她们面前行去,看着她们依次见礼,个个都是循规蹈矩地很是谨慎,从衣着到动作皆是整齐划一。
入殿时,帝后与两位太后皆还未到,琳孝妃和肃悦大长公主倒是在了。二人是母女,眼下殿外又没有外人,便坐在一起闲谈着。我走上前去浅笑着一福身:“大长公主万安、琳孝妃娘娘万安。”
“宁贵姬。”肃悦大长公主莞尔点头,“贵姬坐吧,不必多礼了。”
我在自己该去的席上坐下。今日的席位,是帝后居中,两位太后分在两侧,大长公主与琳孝妃再侧,我则是坐在琳孝妃旁边的。
琳孝妃又与大长公主说了两句,就回到了我旁边的席位上,盈盈笑道:“这些日子辛苦贵姬,日日教习礼仪,还要来这殿选。”
我垂首笑答:“从前做惯了的事,有什么辛不辛苦的。”
琳孝妃望了望殿外,轻一叹,道:“前几日还说着今夏可算是不热,今儿个殿选倒突然热了起来,让她们在外面这么等着,也不知受得住受不住。”
琳孝妃总是好心,可她也知道这规矩到底是废不得的,故而叹息归叹息,也并未想着去改变什么。其实我亦对这般的炎热有些担心,好在方才来时见芷寒站在前排,该是不必等太久就可面圣,事毕也就可以先行回去歇息了.
“皇太后驾到,帝太后驾到,陛下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宦官的通禀声由远及近,一声压过一声,传过毓秀宫一道又一道的宫门,直入殿中。片刻之后,我们听到殿外一阵或清亮或娇柔的女声响起,混合成一片,听起来竟也算得嘹亮了:“皇太后万安、帝太后万安、陛下万安、皇后娘娘万安。”
便与琳孝妃相视一眼,一并起了身,至殿门口迎驾,口道万安。
“都免了,坐吧。”宏晅口气随意地命了免礼,各自落座,待得宫人奉完了茶,郑褚方向前询问道:“陛下,开始了?”
宏晅一点头:“传吧。”
郑褚又向旁边的小黄门一点头,小黄门拿着名册躬身退到了殿门口,转过身朝着殿前广场悠长且抑扬顿挫地朗声宣读:“传,映阳桓州苏氏燕回,梧洵越城秦氏沫漓,皋骅枫宁荀氏荷,祁川旻州江氏菱兰,锦都陈氏清澜,入殿。”
五人依次入了殿,再度齐齐见了礼,垂首正坐。宏晅未动声色地沉吟着,似是都不想留的样子,琳孝妃在旁笑道:“本宫若没记错,那天月薇宫小聚,可是这位苏姑娘在?”
苏燕回一叩首,轻轻曼曼地回道:“是小女。”
“姑娘好才情。”琳孝妃回忆着面露赞许,“那幅墨荷画的,只怕也没几个宫中画师比得过了。”
苏燕回温婉一笑,又一叩首:“娘娘谬赞了,小女不过自幼喜欢便学过一二,岂敢同宫中画师作比。”
琳孝妃不再同她说话,垂眸侧首向宏晅,询问他的意思。宏晅会意,点了点头:“留了吧。旁人……”他的目光定在陈清澜面上,问她,“陈氏?可是大理寺丞的女儿?”
陈清澜顿时面露喜色,一叩首道:“是,臣女清澜。”
宏晅又问她:“多大了?”
陈清澜回道:“臣女十六。”
“十六……”宏晅想了一想,转向帝太后道,“十二弟明年及弱冠,太妃嘱托了,说趁着采选给他挑挑正妃和良娣,不如就把她赐下去。”
陈清澜陡然变了脸色。被宏晅问话,她定然以为是要被留了,谁知转脸就赐了亲王。她怔怔地望向帝太后,帝太后点头道:“你做主就是了。’
女史便在旁边分别记了苏氏与陈氏的名字,余下四人俱是神色黯淡地退下。
小黄门再次朗声传家人子进殿,五人均是未留。
第三番就是芷寒等几人了,宏晅扫了一眼,即道:“晏氏留下,旁的不必了。”
已有十五人面完了圣,太后和皇后都看出了宏晅对此颇不上心。第四波入殿后,帝太后做主留了容貌姣好的柯氏若;又进五人,皇太后留了庖歌来的景氏;再后一批,皇后留了个齐氏,帝太后又留了个苗氏。
“传,皋骅羡城南宫氏洛,宜宁隽州闵氏珺合,煜都方氏茹汐,煜都方氏茹沅,煜都方氏茹清,入殿。”
殿里气氛微凝。南宫氏与闵氏无碍,但后面三个方氏均是皇长子生母方德妃的本族姐妹。早在去年名册刚刚呈上来时,宫中便起了传言,说是方氏不甘让皇后抚养皇长子,意欲再送家人子参选夺回皇长子。我后来从宏晅口中得知,这其中有不少是他暗中的安排,用皇权压制世家,倒不如让两个世家相互制衡。
便见宏晅冕前的十二旒一晃,他的笑声低低传出:“三位方家的小姐。贵姬,你说说看。”
三人神色微动,到底没敢抬头看我,犹自垂首静静坐着。我思虑片刻,笑道:“三位方小姐都是兰心蕙质,陛下让臣妾说,臣妾也说不出个什么。不过记得有一日自茹沅小姐门前经过,听见里面琴音灵动,宛若天籁。”
他便向一旁的女史递了个眼色,女史会意,记了方茹沅的名字。郑褚见没有再问旁人的意思,刚要命退下,皇后却徐徐开了口:“这位茹清小姐,本宫是有印象的。彼时陛下还是太子,茹清小姐到太子府探望方德妃,彼时才十一二岁已很是端庄,如今是当真是大家闺秀了。郑大人,也留了吧。”
郑褚道了“诺”,示意女子记名。我不禁为南宫氏一声叹息,若论姿色,她比这三个方氏强得多了,在毓秀宫这些日子,也能看出她是有必然得选的信心的。谁知和三个方氏一同进殿面圣,众人注意着那三人,自然就无心看她了。
不知不觉已近晌午,自留了两个方氏之后,竟未再留一人,琳孝妃在旁提醒道:“陛下,眼见着家人子已见了大半,总共才留了八个,如此……今次的未免太少了些。”
宏晅点了点头:“知道了。”
再入五人,听得宦官宣名时我便起了笑意。五人入殿,齐齐见礼,同样的衣着同样的动作,当中那人却尤其显得身姿婷婷,肃悦大长公主一见,笑问道:“中间这位姑娘,是哪家的家人子?”
那女子伏地一拜:“小女沐氏,闺名雨薇,淮昱泾州人。”
沐雨薇说完,坐直身子,恢复了正坐的姿态。肃悦大长公主欣然点头:“礼数也周全。郑大人,给陛下留了吧。”
沐雨薇欣喜再拜:“谢大长公主。”
郑褚挥手命几人退下,几人起身间,沐雨薇左侧的家人子阮氏忽而脚下一跌,身子一侧摔了下去,她连忙以手支了地。这一摔无意中扯坏了腰间香囊,一股香气迎面袭来,恬淡清甜,沁人心脾。
我淡看着她,惊慌中仍是一副娇柔之态,就连摔倒的姿势也显得极是优美。心中暗叹一声相安无事地过了半日,可算是有耐不住性子的要施伎俩引人注目了。这样的事,今次有、三年前有,以往的殿选大约也都有。或是摔倒,或是掉个帕子、簪钗俯身去捡让人下意识地多看一眼,总之她们总是觉得但凡能被多看一眼便多一分的胜算,却将教习礼仪的尚仪的话当了耳旁风。
其余四个家人子都惊在了一旁,我连忙起身行至御座前深深一拜:“臣妾教习疏漏,陛下恕罪。”
阮氏也随着我慌忙一拜,口道“陛下恕罪”,隐隐带着哭腔的语声却是无限的娇意。
帝太后声音凉凉地问郑褚:“这是哪家的贵女?”
郑褚躬身道:“回太后,这是淄沛漻州的阮氏,不是哪位大人家的贵女。”
帝太后沉了口气,不再说话。须臾,宏晅的声音低沉地传来:“阮氏殿前失仪,着即发去浣衣局服役。”继而口气缓和几分,向我道,“贵姬起来吧。”
“谢陛下。”我叩了首,起身回去落座。抬眼见阮氏怔在那里,面上无半分血色。自作聪明,想当然地觉得这能引人怜香惜玉,殊不知这些个手段宫里早就见惯了。再者就算她有沉鱼落雁之容,宫中也不会要一个连行、坐都会出岔子的嫔妃。
如她真是个贵女、有世家傍身也还罢了,左不过是落选、宏晅再斥责她家中两句罢了,可她除了两分姿色以外再无其他,还要强逞这个能.
这次殿选,一共只留了十三人,该算是从先帝登基至今最少的一次了。三日后下了圣旨,芷寒得封正七品婉仪,居簌渊宫惜清苑。另有一煜都的家人子苗氏佳洛与她位子齐平,封了肃仪;皇后做主留下的齐玉桐和琳孝妃留的苏燕回皆封了正六品才人;皇太后留的景珍、帝太后挑的柯若均是从五品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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