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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8月试阅] 童绘《红妆俊仵作》(步步精心之三) [打印本页]

作者: admin    时间: 2013-7-26 20:10
标题: [8月试阅] 童绘《红妆俊仵作》(步步精心之三)


出版日期:2013年8月

【内容简介】

她是女人,他一开始就知道。
他总忘不了初见时,她从掏空内脏的猪屍上拿过肉包塞进嘴的模样。
他学不来她的一意专心,学不来不被情感左右地看待世事,
却总不自觉地在她身上找寻与其兄相似之处,盼能再得一知己。
她生得俊俏,行止未见女子娇矜,个性大而化之;
她大哥嫌她爱惹麻烦,他却觉相处起来反倒轻松。
他的确曾有过一刻的念头——若她真是男人便好了;
若然如此,深夜秉烛,形影不离,亦不会招来闲言闲语。
他想护她周全,处处以礼相待,是对其兄的承诺。
是吗?是吧?要不,还能是因为什麽呢?
而她未来的夫君能否不在意她身上为他挡下一箭的难看伤疤,
可会懂得珍惜她的才能、她的好?


  楔子

  黑暗中,一抹烛火被燃起,腾在半空,由远处缓缓靠近。

  小小火光摇曳而来,照亮堂中一处,照亮地上一物,也照亮男子自身官袍上的纹路;上好的料子上精绣云海、吉祥纹,其上一栩栩如生的云雁,代表着男子於朝堂中的品级位阶。

  下巴微抬,目光却是缓缓垂低,男子望向了脚边。

  烛火轻移,只见地上那躯体动也不动,双脚套着粗制的破鞋,包裹在身的是泡过秽水的暗色粗衣,无纹且多处有破损补靪……暖色火光停在那张青白脸上许久。

  平静如睡,却是没了气息。

  男子沉默,黝黑眼底映不出一丝情绪。

  远处,天将破晓,此刻正正夜露最重。须臾,感到鞋微地濡湿,长袍略沉,许是久站於此,沾染了地上湿气;然而究竟晶莹露水混的是屍水抑或是血水,他瞧不清。

  一阵阴寒窜上,男子置於身侧的手收紧。

  若无愧,何需有此悸栗;若有愧,又怎能置之不理?

  ……

  可……

  ……脏。他只觉脏。

  於是转身迈步,眼不见为净。

  第一章

  北方的冬欲走还留,於是春未暖、花未开,倒是枝头几只鸟儿啼叫,显得生气惬意。

  院中小亭,一方石桌,两名男子对坐下棋。

  左方之人是书生打扮,面貌斯文;右方之人身着靛蓝长衫,佩带未系,乌黑长发紮得随性。蓝衣人身後,一名护卫立身随侍在侧,其人高大壮硕,是魁梧身形。

  「大人,该您了。」观棋不语真君子,这话他是听过的。然立身的护卫自认武夫一名,懂武不懂棋,只知日日这麽观棋,从日出到日落,他家大人动动尊手下几颗子实在屈指可数,一盘棋下上三个月还未见输赢,再这麽下去,他就快生菇了。

  可惜护卫人微言轻,他家大人仿若无耳,於是……两眼投向了与大人同座的书生。

  「大人,该您了。」书生轻轻重复着护卫的话。棋逢敌手,他本不喜催促,可再这麽一日三着棋,余下工夫全拿来一同发傻下去,莫说那护卫没了耐性,他也早晚石化,成了这穷乡僻县供人瞻仰的第一座望棋石。

  石桌另一头,手执白子的蓝衣男子较他二人年岁稍长,听着那催促,他单手倚面,并未回话,低垂的眼睫掩去眸色。那是一张清磊面容,肤色白净一如遍地未融尽的雪;他眼眉若画,相较於书生,男子少了分斯文书卷气,多了分漫不经心。

  然而他并非发懒,也非入定,更不是在吊人胃口,只是——闲哪。

  这偏乡偏得很,天高皇帝远的,冬日雪里吟诗写字抚抚琴,春夏秋来赏花玩鸟上青楼,还有啥事可做?一盘棋下完,誊了棋谱,不又是继续再下,急什麽?

  他与书生天天对弈,起先下得快,输了,他当是自己思考不周全;後来越下越慢,总想着该细思对策,综观全局後再落子……怎知仍是输。

  他输了几回了?

  怎麽他就赢不了呢?

  ……唉。

  罢了罢了,棋如人生、人生如棋,介怀输赢又有何用。这麽想着,手中动了动,长指夹着一颗白子,就要往那想了半日的绝佳之处送去。

  书生与那护卫见状,面露喜色掩不住,眼巴巴地瞅着今日的第三颗棋就要落下;今日不用生菇了、今日不用石化了,怎能不高兴?

  偏偏就在此时,远处传来高呼,打断了两人美梦。

  「江大人、江大人!」

  就差那麽点!就差那麽点!护卫一个泄气,伏在了石桌旁,哭丧着脸,眼角瞥见一旁的书生斯文脸上迸出杀气。

  信局小仆穿过拱门後停了停,他口里高声唤着的不是旁人,便是日日在府中下棋、这福平县的闲人县令江兰舟大人了。

  远远望见三人,小仆急急奔来,在小亭外跪低回禀着话道:「信送到了,还请江大人过目。」原先夸口自个儿脚程快,本该昨日便回来,怎知路上一场大雨耽搁了,眼下自是有些慌乱。

  「拿来。」江兰舟平声说着,语气中并无责怪。他将手中的白子放回棋碗中,拎起了一旁冷到透心凉的茶,不以为意地啜了口。

  原先窝在石桌後瞪人的护卫直起身,领命出了小亭,一把抽过小仆垂面高举的信件与方便出入县城和府里的令牌,回身交到了大人手上。

  「可是陶爷亲自回的?」江兰舟头也不抬地问道,随手解了油封。信纸才抽了一半,一阵幽香传来,似是松香……他眉心一蹙,将信摊开。

  「是。江大人。」缩缩脖子,不敢瞧亭中那两道莫名的杀人目光,小仆抱拳应道:「小的按江大人嘱咐,务必亲身送信,请陶爷读了便回信,再亲身收了,快马回到福平。」

  「嗯,来回日江府,一路辛苦。」江兰舟细细读起那散着香味纸张,一会,才道:「打赏。」

  书生斯文脸上没有好脸色,闻言从腰间掏出几锭钱银,便挥退了信局小仆。见那小仆领了钱银,欢喜离去,他觑着大人将信收妥,才问道:「大人什麽时候派人送信,还是唤了民间信局的小仆,而非府里衙役送去了远在临海宁州的日江,怎麽我等都不知?」平日府里闲得慌,衙役仆僮又少,若是派了府衙中人前去,他们也不会到现在才知道有这回事。大人这等绕圈子,莫不是……有什麽有趣的事要发生了?

  江兰舟看了那斯文脸上愈发邪佞的笑容一眼,眯眼反问:「有听过哪个县令得向师爷事事交代详细的?」

  丝毫不觉自己以下犯上,书生嘿嘿两声,道:「大人自是无须向在下交代,可若是有乐子,又怎能独享呢?是吧?」他瞥了眼一旁的护卫。

  「是呀,大人。」打蛇随棍上,护卫也学着嘿嘿两声,邪笑搭腔道:「我等随大人到这鸟不生蛋狗不拉屎的鬼地方也蹲了三年有余了,乡下不比京中,这属下自然明白,可此处也真是无聊透顶了哪。若大人有啥乐子,就别逗我等了吧。」憋了多年的话一吐为快,顺畅几分。

  不过是上青楼那日路上经过信局,一时冒起的念头给老友写封信罢了,有必要弄得像是令人晕头转向的悬案,忽得一证物而露出曙光那般兴奋吗?两人双眼精光乍现,江兰舟失笑,故意道:「也亏得你二人还有寻乐心思,可是忘了仍有案未结?」

  一句问话,让两人静了静。

  大约一个月前,有县民无意间在县城外的杂草堆里发现了一具屍体,随即到县衙击鼓;大人问了详由,便命人给抬了回来,当日传了几人来问话,录了案帐;接着……接着就这麽搁下了。

  这一搁,也就过了一月有余。

  「……大人真有脸指责我等?」书生语气极轻,望着远处枝头鸟儿的眼似是不经意飘向下了许久的那盘棋。天边见白便来到亭中思索路数,入夜时常秉烛研读棋谱,大人心思放哪,旁人又怎会不知?

  「就是。」护卫嘴里咕哝了声,声音不大,却足够三人听见。

  张了张口,江兰舟万分无辜地眨眨眼,辩道:「这福平县小,月供又少,养不起仵作,你等是知道的。平和小县出此命案,按律例得要仵作相验,可仵作得上临县去传哪……过去一月来,我差人到山城县几回了,你等可以算算。」就说他平时未与其他官员交好吧,就连借个仵作回衙验屍都会被刁难,真是无奈。他三日遣人去临县一回,总有一日能借到的,等待的时候,不下下棋消磨排遣一番,还能怎地?

  只不过,再这麽下去,怕是那具屍首等成了白骨,也仍含冤……江兰舟有些悻悻然地,循声望向了枝头鸟儿。

  世上含冤之人是不少的,小小豆丁偏乡小官能过问几多?能否沉冤得雪,向来该问天。

  他忧心的是几日前天已见暖,雪也将融,再过些时日,必然开始发臭的呀……

  书生望着他沉默的侧脸,挑挑眉,好心提醒道:「大人,您也能亲验呀。」

  「就是。」护卫自知口才不好,可就此事来说,他与书生同一阵线,附和便是。

  眼前两人连成一气,实属难得,难得难得。对於书生所言不置可否,江兰舟噙着笑,执起杯又啜了口冷茶,撇过头将棋碗捞过时道:「下完这盘棋,今儿收拾收拾吧,明日一早出发,你等随我到日江走一趟……」

  语未竟,书生与护卫交换了个眼神,随即起身作揖,退退退,在被大人叫住之前退出亭中,一溜烟地回房打点行囊去了。

  ***

  ……好香。

  放眼看去,新搭起的木架铺了手染绣花布,上头压着几方扁木盘,盘中摆着十支一捆的短香。狭长的店舖不大,这头是花香,那头是果香,再过数月,大哥花了整个冬天研究的草香、松香或许也能摆上了。

  可,真的好香哪。

  此时正值午後三刻,艳阳高照,却照不进店舖深处。

  深处一方小台後,一抹人影皱着鼻头枕着交叠在案上的双手,阖了阖眼,明目张胆地偷懒。从此方向,尚能见到这全日江南北杂货最齐全的红虎街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但……那万分无趣的眼眯了眯,就快要睡去。

  「知行!」後门被猛地拉开,大步跨入的男子见状,手刀劈下,正中那瞌睡虫後颈,疼得她低呼一声。「你这小丫头,可别真打起盹来啦!」

  「三哥……」低鸣了声,陶知行抚着痛处,回过头,可不是那爱闹她的三哥?

  陶三略微责怪地摇摇头,推开了小窗,透透风也透透光。

  暖阳由窗边透进,照亮那张蜜色小脸蛋;深刻的眼眉与陶三有几分神似,就是少了女子该有的柔媚娇羞,多了分陶家男儿特有的正气明朗,再配上那一身小僮粗衣,青丝高系,是男孩的俊俏。

  瞟着她的睡眼惺忪,上上下下瞧了瞧那身打扮,陶三再次摇头叹气,道:「知行,你可知,我一路由街头行来,听见几个姑娘家谈论陶氏新开的香行有位英俊小哥……若不是你三哥我平日帮着大哥料理亲戚出路、给两头香行排班,所以心知今日是你第一日於此上工,该是你顾着舖子,还真要以为我家九妹给人调了包哪。」

  打了个呵欠,陶知行低头瞧着自己一身打扮,未觉不妥。家中男眷做着劳动工作时不都穿这套?耐磨、好穿、色深不怕脏。她又打了个呵欠,才应:「今晨帮着捆香搬货,爬上爬下的,这身打扮方便些。」

  「货?」陶三闻言一愣。「送去宁安那批?」

  点点头,连话都懒得回了。陶知行起了炉炭,准备煮杯茶水给这成日忙进忙出、嘴上却没一刻歇下的三哥润润喉。

  「那货不是前两日便捆好封箱了?」陶三急问道。这笔生意可是大哥谈了好久才谈成的,莫不要就此耽误了。

  「三哥莫急。」陶知行以手中长木杓舀水到壶中,又弯身取了茶罐,才缓缓回道:「昨儿夜里落了雨,伯父应当同你说过了。那时湿了当中几捆香,我与几位姑姑、嫂嫂赶紧补上便是。午前堂哥们已押货南下,定能准时交付的。」

  那语气虽懒散,有气无力地,却是很能安抚人心。陶三看着她毫无所谓的侧脸,真不知她是在意家中事业,抑或是不在意。想了想,陶三问:「知行,夜雨湿了货,是你发现的?」

  「……谁发现的,有何分别?」停顿良久,直到水滚了,陶知行在三哥面前摆上了杯子,才回问。

  若说她在意,这反应未免太过冷淡;要说不在意,又断不会深夜见大雨便起身护香了。然……陶三盯着她捻起茶叶放入小壶,冲入烧滚的水,为自己添了茶,他温声说道:「我与大哥离开日江办事,今晨方回,可我听说昨夜是三更下的雨。知行,你半夜不睡,忙什麽?」

  低垂的眼神微飘,陶知行轻咳了声,含糊回着:「看书。」

  「看书?」陶三有些好笑地重复着她的话。世人或许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但他陶家却从不禁止女眷读书;家里有人看着,谅小妹也没胆出门,多半如她所说,是夜里看书。

  可,看的是什麽书呢?

  累呀……瞄了眼三哥表情,陶知行暗暗叹着气。白日得乖乖按着大哥、三哥安排,顾着香行生意,夜里还不能做做自己喜欢的事吗?日操夜也操,这不是她累的原因。

  默默地望向三哥身後,店内架上摆得精巧的香炉香粉,两人说话之时,店里又来了几位客人试香;转头她又看向收钱用的扁木盒,昨儿未点钱,眼下盒盖都要盖不上了……生意好,那是家族人人引颈盼望的好事呀。

  可就是……

  陶知行垂下眉,实在是……很提不起劲哪……

  陶氏一家上下莫不为新旧两间香行卖力,尤其大哥有生意头脑,从前在京中当过官,因而有些人脉;陶家的香,再过数月连京里都能买到了。人人都做得欢欢喜喜的,唯有小妹例外。

  小妹嘴里不说,是不想让大哥操心吧。

  只是,大哥又何尝不知她还未死心?

  上回大哥还说,小妹再不想通,迟早出乱子、迟早给陶家招来麻烦事……这事,真不知该怎麽了了。瞧着她的两眼空洞无神,陶三眉间轻拧,不再追问,只是默默喝起茶;一会,转道:「天未亮你便起身捆香,眼下肯定累了,早些回去歇歇吧,这头我替你顾着便是。」

  「……谢三哥。」

  「……谢啥?快走吧。」

  「是,谢三哥。」

  「再谢就甭走了。」

  陶三专心品茶,直至听见後门开启又阖上,他才抬头。

  回身望着掩上的後门久久,思绪有些紊乱,却只能硬是挥了去;此时店面前头传来声响,他打起精神想打声招呼;只是一见来人,嘴张了一半,吐不出声,回身直想跟着小妹一块逃之夭夭。

  「三弟。」出声唤他的是陶氏当家的陶知方,身後还跟着三两人影,一同入店。「怎麽见了我就转身?」

  陶三自知逃不了了,回身陪笑道:「大、大大大哥,我见你带了朋友过来,正想多拿几个杯子,给各位泡点茶呢。」

  「嗯,三弟有心。」扫了三弟及店中,不见小妹,他短暂皱眉;旋过身时陶知方温温一笑,移了移步伐道:「先见过福平县的江大人,是从前我在京中的旧识;另两位爷是江大人的随行人。兰舟,这是我三弟。」

  「见过江大人。」陶三恭敬作揖道。见大哥没再多问旁的,暗自吐吐舌,招呼他四人到桌前稍坐後,便煮茶去了。

  在桌前坐定的陶知方望了望同桌而坐的斯文书生,和在後头立着的魁梧护卫,最後又看回一脸悠闲的老友,道:「若不是你捎信来,我还真不知你出任福平县令呢。」离开时老友还在京城,後来辗转听过一些消息,却不知有几分真,写过几封信却没收过回音,回到老家日江後自顾不暇,也就没追究过老友行踪,以为就此断了消息。如今看来,他消瘦许多……张口良久,最终,只是关心问道:「兰舟,这些年都还好吗?」

  「尚可。」三年前被贬之事不是秘密,他也不觉委屈,就不知为何人人都露出同情的眼神?薄唇勾笑,江兰舟神色自若地应道:「倒是你,知方,看来极好。只是,我记得你老家香行卖的不是这种香,是我记错了吗?」

  老友转了话题,陶知方只是笑道:「日江府任谁都知,陶氏在这大街上有两间香行。老香行卖的是立香、烛台、寿金等祭祀礼佛用品,是间五十年老舖;这间半年前新开的香行卖的则是各式薰香,点在屋内能香上数日不减,有几种还能溶在水中沐浴,因此极受此地官家、商家小姐喜爱。」

  那语气中透着老友身上少见的骄傲,江兰舟淡笑不语。不一会,身旁陶三上了茶後又急忙招呼客人去了,由此看来,生意果真是不差的。

  陶知方远远看着三弟与几位客人介绍香时的认真模样,片刻,才迎上老友的注视。兰舟的来意他岂会不知。前些日子回了信,也回绝了那的请求,不想这家伙竟亲身来了……叹了口气,他开门见山道:「兰舟,我若还是从前的我,怎可能与你同桌饮茶?」

  与他对视着,江兰舟淡出笑。「知方记性变差了,我等从前也常同桌对饮,对月高歌。」

  「那是在夜里,在京城外,在微服时。」陶知方说道,语气里有隐藏得极好的怒意,而那怒意并非针对老友。「兰舟,我花了五年的时间才说服流落在外的陶家人,将他们一一劝回,开始这般新的生活方式。你可知,我是花了多少心血教导家人们立店、制香,可世人又要花多久光阴才肯忘了陶氏是仵作之门、贱民之阶?」

  「陶氏并非一般仵作,知方。」他眼底有痛,而江兰舟只是陈述事实。

  「可仍是贱民,兰舟。至少在世人淡忘之前,陶氏仵作只能是贱民。」陶知方扯开苦笑。方才话一出,老友的随行人皆是一顿,是碍於他江大人颜面才未作反应。倒是这老友,还是如当年一般,明知两人身分悬殊,仍不避讳,甚至曾多次不顾身分与他一同研究检验之法……

  是,陶知方珍视江兰舟曾经给予的友谊,感激他曾对自己伸出援手,但那不代表他能为他赔上一家子在迷雾中打转了好几个世代,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寻得的一条出路。

  江兰舟听着那话,有些明白了为何知方方才在客栈接了三人便将他带到此香行。老友想说的是:闪远点。我好不容易才从泥沼中爬了半个身子出来,莫要再将我拖下水。

  「兰舟,」也不怕他看穿自己心中所想,陶知方定定说道:「你的信我收到了,也回了;你不远来此相见,可我的答覆还是没变。若你等不嫌弃,今晚容我在舍下设宴洗尘;若你等想瞧瞧日江美景,明儿我让三弟领你等一游。若你想借陶氏检验录,舍下书房你可自由进出。」没说出口的是,其实那日回了兰舟的信後,他已命家中书僮誊写检验录,准备寄去福平给他。怎知还没誊完,兰舟已来到日江。

  以往想借来一看却老说没这玩意儿的检验录,眼下倒能双手奉上了。话都说到这分上了,若他仍死咬不放,就真是逼人太甚了?侧首,江兰舟看着陶三说服人客买下了数件薰香、香炉,笑嘻嘻地打包票道肯定一试成主顾;老友有生意头脑,陶氏一门上下想必亦是勤奋努力,看了着实教人不忍破坏这一家子的和乐生活哪……

  真的,就差一点,江兰舟失落已久的良心就要归位了。

  见老友不说话,陶知方唤来三弟,交代起洗尘宴之事。话还未说完,就见兰舟望着两人,满面愁容,哑声说道:

  「从前在京中,一声令下,底下人也只得应声照办;如今被贬至偏乡,连个仵作都能传上一个月还传不来。知方,我不是在自怜,也明白人不能活在过去,更非想为难於你,我满心想的,不过是此刻在福平县衙里有具枉死的屍体待验,堂外还有其家属等着公道二字……」

  那声音微地哽咽,字字敲入人心,江兰舟一脸走投无路的哀伤,只差没举袖掩面,擦拭眼角泪光。

  陶知方眯细眼。

  感伤当中,悄悄抬了抬眼,又很快垂目。若真挤出几滴泪,是否太矫情?江兰舟衡量着,一时还未能定下决心。

  是的,他很卑鄙,他是在赌。

  赌他认识的陶知方,赌那被世人轻贱的仵作行人,其实内心与常人无异,不愿他人的蒙冤与自己相干,不愿恶人逍遥法外。

  对望许久,久到就怕真要见到他作戏作到落下男儿泪了,陶知方不怒反笑,问着:「天下仵作何其多,你这又是何苦?」

  江兰舟收拾悲伤,小声反问:「你答应了?」

  「我自是不可能随你回去。」陶知方马上打断了他的妄想,道:「有一人,其技不下於我,不过……」

  语尾拖了许久,眼神不断飘移,江兰舟心下明白,於是令身边的师爷及护卫退到了店外头。

  ***

  小小木屋中堆满了各式瓶罐、各式不知名的乾燥花草、各式药粉、各式器具、各式书籍……形形色色看来毫不相关之物,集结一同。

  稍早离开陶氏香行,一行三人出城行了一大段路,越走越偏,寻了片刻方寻到此处。敲着半掩的门敲了半晌还是没人来应,迳自推门而入,立在门边上打量了许久,口鼻间有股说不上是香是臭的味儿,令得三人愈发疑惑。

  「请问,有人在吗?」这已是护卫第三次扬声问着,但仍未闻应答。

  「大人,您瞧。」这回出声的是书生,表情怪异,指了指杂乱屋中不起眼的一角。

  移动脚步,江兰舟顺着他手指之处望去,堆积如山的书籍、器具後,一矮木架上,大大小小的陶碗中盛着暗色污水,当中浸着不明腑脏。

  书生两眼已转向别处,单袖遮在鼻上,掩去那股隐隐的腥气;护卫本是武人,血腥场面是见过几回的,因而仅仅皱了皱眉。

  细细审视其中一个陶碗,看清了那是颗心……江兰舟眉微挑,正要发话,侧边一扇窄门咿呀被拉了开。

  步入屋中之人是个少年,身着铁灰的粗布衣裳,长发系起收在头巾後,露出光洁的前额。少年怀里拽着本册子,低头正写着什麽,太过於专心,又或者没想过有人会来到这隐密小屋中,因此丝毫不察那不请自来的三人正盯着自己瞧。

  十分苦恼地落下凌乱字迹,写着写着,停顿一会,接着又提笔划去了几行,翻至下页再写;侧身摸了摸柜上的某些小瓶,回身又以笔杆戳戳碗中物,最後行至角落,一脚踢开矮凳子上的物品坐了下来。

  三人沉默的视线落在少年身上,从他一进门便未曾移开过。就见他将书册放到了腿上,侧侧首,未抬眼,空出的手不停摸摸找找,一个不小心,推倒了前方小书墙。

  那刻,书生与护卫倏地瞠大眼,瞪着倒塌的书墙後,横挡在那人身前的庞然大物——一头巨大死猪侧躺,开膛剖腹,内部腑脏被挖出,因此略显扁瘦。

  猪腹侧边朝天处,放置一颗咬了一半的肉包;少年仍低头读着自己写下的几行文字,几番琢磨还是略显烦恼,而那只不停摸摸找找的手终於摸到了肉包,一把抓过凑到嘴边,大口咬下。

  碰一声,有人夺门而出;呕一声,有人弯身倾吐。

  肉包还在嘴边,少年一惊抬头,这才发觉了屋中有人,晶亮黑眸眨呀眨、眨呀眨,见到不远处一男子单手背在身後,两眼弯弯,不动如山。

  久久,对望的视线不曾移开,江兰舟缓缓展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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