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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楼皇妃/妾本良人》田小璃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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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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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6-7 17:59
标题:
《青楼皇妃/妾本良人》田小璃 [完结]
【文案】
少时为奴,她暗慕他。为他摘梨花,为他扫马厩,为他顶罪名。哪怕被打得鲜血淋漓,只要看到他的眼,她便觉疼痛消去,快乐满足。
他当她是讨巧的下贱女子,对她不屑一顾,对她冷嘲暗讽。
一盏琉璃,他将她送出。几年翻转,她已为chang妾。
再遇,她是红遍国都的青楼名妓,他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吟诗作赋,对酒当歌。他为她折花插鬓,为她描眉点唇。恩爱缠绵,羡煞旁人。
她为他巧笑嫣然,为他闭门谢客。为他眉间的一抹忧色,整夜不眠。为他随口一句戏言,珍重心间。为他勾唇一笑,舒展眉间。
他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她暗自欢欣,回他山无陵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哪知一朝天变。
她冷眼看他双手染血,冷眼看着故人皆灭。
以往她自欺欺人,告诉自己他爱她。哪怕不爱,也是为了多年前的愧疚,对她百般疼惜。
却原来,她是他口中的三千弱水,只不是那独饮的一瓢。
既然如此,她亦不要再将他当做心头的明月光。毫不犹豫地伸向另一只手,将他爱的女子狠狠踩在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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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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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6-7 17:59
☆、第一章 满城风絮(一)
“小楼……”
一阵窸窣,薄薄的衣物盖在她身上。温暖的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小楼,你醒醒。”少年的声音粗噶,夜里听来叫人莫名战栗。
夜风寒凉,月色如华。
他将她抱在怀里,絮絮叨叨说着话,时不时喊她的名字。可换来的只有沉默。
她闭着眼,面色青白。单薄的身子微微发抖。
他低头去看她。
她的睫毛很长,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鼻翼翕动,唇色惨白,牙关打颤。呼吸一下弱过一下,只有双手死死抓住他胸口的衣料。
“娘……”她忽然出声,梦呓一般,声音里带了哭腔。“不、不要丢下……”
“小楼!”他心疼地搂紧她,亲吻她的额头,“都过去了,是梦而已。”
干燥的嘴唇让她不适,嘤咛两声,却也渐渐安静下来。
他一刻不敢移开眼,生怕失去她。
直到天色发白,街上的人也多了起来。
“咕……”肚子发出声响,他摸了摸,看看怀里的人。“小楼,我去找吃的,你乖乖在这里等我。”说完移开身子,将她放在墙角,用破草席盖在她身上,然后快速走入人群中。
包子铺已经开门了,肉包的香气、米粥的甜美,无时无刻不勾.引着他。他吞吞唾沫,不死心地将全身上下翻找一遍,仍是一无所获。
老板把刚蒸好的馒头抬出来,瞧见他站在门口,立时皱了眉,厌弃地“呲”两声,“看什么看!滚开!小叫花子!”
他眉头一皱,往前跨了一步。
可眼角瞥到对面本来要来买包子的人,看到他后捂着鼻子走开,他低下头,几步走进小巷子里。
双拳紧握,牙关咬紧。
他本来不是这个样子的……
越想越恨,嘴角流出血丝。咸涩的味道充满口腔,他呸了一声,把血吐出来。
那一点红很刺眼,他一下子就想到小楼。
小楼……
他可以不吃,小楼不能。
他带着她逃出来的那天,他们一起滚落山坡,小楼受了伤,当天夜里就高烧不退。他背着她一直走了好几天,才寻到这么个小镇子。身无分文,没有办法带她看大夫,可是如果小楼的病再不好……
他狠狠地摇摇头,不让自己再去乱想。
眼下最重要的是温饱。
他正发呆,忽然看见一个华衣男子从面前走过。挺着大肚子,手上提着个鸟笼,荷包挂在腰上,白底金线,十分显眼。
他眸色一暗,跟了上去。
“娇羞花解语,温柔玉有香……”男子依依呀呀地唱得正欢。
他定了心神,快步上前,猛地往男子腰间一撞。
“啊!”男子大叫一声。
右手手指灵活地将荷包解下来,丢进左手袖子里,低头道:“对不起。”没想到以前的苦练,却只能用在这种地方。
☆、第二章 满城风絮(二)
“你个小兔崽子!”男子被这么一撞,手里的鸟笼掉在地上,门打开,红嘴绿毛的鸟儿趁机飞了出来。“我的小心肝!”他哀嚎,转眼见罪魁祸首要走,忙伸手去抓他,“想走?没门!”
他一个低身躲过,心里有愧,于是不敢纠缠,也不敢正面反抗。
“陈爷,您的荷包呢?!”旁边看热闹的来了一句,陈爷伸手一摸……可不是,哪里还有荷包的影子。
“三只手!”陈爷大叫,“敢偷到你陈爷身上,瞧我不扒了你的皮!”自知自己抓不住,便快道:“听好了,谁能抓住这个小子,赏银五十两!”
一听有银子,众人皆跃跃欲试,互相瞅了一眼,全部朝少年扑过去,生怕落了人后。
他心慌得厉害,揣着荷包往前跑。他年纪虽小,脚下功夫却不弱,身后一群壮年男子拼了命也追不上。可到底不熟悉路,又不敢带着麻烦去找小楼,只能胡乱闯。
没想到进了死胡同。
脚步声越来越近,他身上的汗把衣裳都浸湿了。
头疼得像是要炸开,喉咙里火烧火燎。
她闭着眼,舔了舔嘴唇,迷迷糊糊叫“大哥……”
回应她的只有风声。
心像是被悬在半空中,不着底,无所依托。她费劲撑开眼皮,眼前是从草席缝隙里漏下的光,刺得她眼睛疼。
眨了几下,慢慢把草席拉下来。
人来人往,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角落。
她撑起身子,让自己靠着墙壁坐起。
浑身酸疼,却抵不过心底的恐惧。她蜷起身子,双手死死环住膝盖,一双眼睛不住看着前方。她的眼睛很大,但好像没有焦点一样,茫然无所依。
忽然,一抹黑影出现在视线中。
她的眼睛顿时亮起来,挣扎着要站起,嘴里喊着“大哥……大哥……”
少年奔上前,一把抱住她:“你醒啦?!”语气是掩不住的开心。
她却愣住,呆呆摸上他的脸:“大哥……你脸怎么了?”
“没事。”他一说话,扯到嘴角的伤口,“嘶”了一声。“撞到墙了。”他眨眨眼,故意逗她。
她只是抿着嘴,很明显生气了。
他一下子慌了阵脚:“真的是不小心碰到的。”
他全身到处都是伤,衣裳都破了几个洞,却还是挤眉弄眼地搞怪。她眼眶一热,故意大声:“傅南意,你几岁的人了,走路都会撞伤,你到底有没有脑子!”
“傅南楼,你胆子粗了,敢这么跟你哥说话?!”他不甘示弱。
就像以前家还在的时候,他们总是这样吵吵闹闹。娘亲在一旁温柔而宠溺地笑,每次都说阿意,让着妹妹。
……
一想到以前的事,她心酸得厉害,忙撑着头道:“傅南意,我生病了你还气我,我头疼……”
他只能弃械投降。
☆、第三章 满城风絮(三)
掏出拼死护下的银子,送到她面前:“没事,我们有钱了,哥带你去看大夫。”
她也不问钱是哪里来的,只是点点头。
药铺坐诊的大夫看他们衣着寒酸,心生可怜,为她把脉开药,只收了一点银子。
她提着药,他背着她,一路走。
出了镇子,在一里外找见一间破庙,两人便在那里住了下来。傅南意找了个破罐子,洗干净给她熬药。
晚上睡觉的时候,两人抱成一团。她身子弱,素来惧寒,几乎是整个人缩成一个球。他心疼她,给她搓手搓脚,好不容易叫她睡着了。
风一吹,庙外一声尖利的响声。他皱了皱眉,确定小楼睡熟,才轻手轻脚松开她,爬起来往外面走。她许是感到了寒冷,缩了缩身子。
出去便见不远处立着一道黑影,清癯修长。
他走上前,声音冷清:“我说过了,我不会跟你走。”
来人叹了一口气,道:“我答应过你娘要一生护你,自然不会食言。”眸光一转,道:“难道你要一辈子过这样的生活吗?偷人钱财,被人追打,今日要没有我,你认为你真的能活命?”
他紧了紧拳头,“我死了也不要你管!”
“傻孩子,说什么傻话。”他显然没放在心上,“你要是不放心傅南楼,我可以为她安排妥当。”
他闭着嘴,不屑应声。
来人轻笑:“你看看她病成什么样子……她年纪那么小,每天跟着你露宿街头,吃不饱穿不暖,谁知道能不能活到成年?你以为自己是保护她,却不知是在害她。”
“胡说!”傅南意眸色凌厉,“我不会害小楼!”
他不置可否,“你心里清楚,现在搜查你们的人还没有放弃,你带着她,被找到只是迟早的事。我不会勉强你,可是你要想清楚,是两个一起死,还是两个一起活。”
傅南意开始犹豫。
月亮从云后绕出来,晕黄的光,一下子照清他的脸。
少年的轮廓还不算分明,眉很黑,琥珀色的瞳仁反射着月光。鼻子很挺,嘴唇干燥得起皮。
他对面的男子已是中年。面容清俊,身材削瘦,眼泛精光。
傅南意低头,低低道:“舅舅,我不想离开小楼。”舔了舔唇,“她是我妹妹,临……娘叮嘱我,一要照顾好小楼。如果您能带着她一起走,我就愿意。如果要留下她,我宁愿死,也不会离开她。”
“不可能。”拒绝得很干脆,“傅家的人都该死,我绝不会替傅师良养女儿。”知道他有话反驳,继续道:“若不是你娘是我妹妹,我也不会留你。”
傅南意口干舌燥。
一阵风过,树影婆娑。
破庙门口一道小小的影子闪过。
中年男子面色一顿,沉重道:“阿意,当初要不是傅师良强掳,你娘也不会做他的二夫人,更不会在生下你之后郁郁而终。你难道不恨他?就算你不恨,我们宋家只有你这么一根苗子。你却宁愿露宿街头、做人人喊打的偷儿也不愿与舅舅回家,你难道要叫你娘在地下也不安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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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6-7 17:59
☆、第四章 满城风絮(四)
“舅舅,我……”他说不出。纠结半晌,终是妥协:“您容我想想。”
舅舅说的没错,即便他不怕,可小楼呢?小楼从小在傅家娇生惯养,没饿过一顿,没冷过一天。现在病成这个样子,如果自己一意孤行带着她,她说不定真的会……
舅舅恨傅家,他知道。可是毕竟是兄妹,哪怕为着他,舅舅都应当不会太为难小楼,给她安排的人家,最起码能照顾她到他长大。到时候,他就回来找她……
回到庙里,小楼还是方才的姿势,只是蜷缩得更厉害,牙关打颤。
他心疼,忙重新抱住她,不时轻抚她的背。
“大哥……”她忽然叫道。原本闭着的眼睛一瞬睁开,透亮的眸子里有什么东西在流转。
他不曾察觉。“怎么醒了?”
她用头顶蹭他的下巴,“大哥,我想娘了。你给我唱歌吧,就唱娘哄我们睡觉时唱的那首。”
他蹙眉:“哪个男孩子兴唱歌。”
她嘟起嘴:“我不管,你不唱我就睡不着,我睡不着头就疼,哎呀呀,又疼了……”
他无奈地把她抚额的手拉下来,白了她一眼,清清嗓子,故意压低了声音唱起来:“月光好,树影摇,我的宝贝……”
傅南意正是变声期,唱歌绝对算得上难听。可是小楼却听得笑了,用手环住他的腰身,像是想把自己融进去。
要是他们能合为一体,他永远也丢不下她,那该多好啊。
这日睡得晚,又冷,第二日她的病愈发重起来。
傅南意背着她一家家药铺去求医。人家看他们衣裳褴褛,再加上小楼眼看着不行了,就都不肯收。
他求救无门,抱着她坐在街角哭。
“想好了吗?”男音响在身前。
他擦干净眼泪,抬头望他:“舅舅,你找的人会给小楼治病,好好照顾她吗?”
男子勾唇一笑,眼里深深浅浅,“当然。”
他找的人家是桐镇外的一户姓陈的猎户,男主人名叫陈荣,年近四十,他妻子不过三十,看起来却有五十。不过说话倒是轻声细语,看起来应是好相处的。
舅舅单独找陈荣说话,给他银子。
傅南意跪坐在床边看小楼,为她将鬓角的碎发归置脑后。陈氏在一旁纳鞋底,不时抬眼看一看小楼,目光柔软。
阿意想,陈家无子,陈氏又对小楼有好感,一定能照顾好她。不过还是不放心,虽知道小楼听不见,还是附在她耳边说:“小楼,等着我,我很快就来找你。”
她的睫毛微微颤动。
傅南意走的时候,在路口回头看了很久。舅舅也不催他,只是弹着衣裳上的灰尘。
直到他回过头来,“舅舅,我可不可以来看她?”
他一笑:“你若是武功学问有进步,我倒可以考虑让你来瞧她。”
傅南意狠狠点头。
☆、第五章 满城风絮(五)
小楼醒过来的时候,陈氏高兴得不得了。给她做了好吃的,摆了满满一桌。
她目光无神,没有胃口。
陈氏也不恼,自己拿着碗一口口喂她。见她吃完了,咧嘴笑了半天。
烧水给她洗澡,把她放在不大不小的木盆里。撩起温热的水从她身上淋下,缭绕的热气熏了眼睛,她却眨也不眨一下。
她没有问。
没有问傅南意去了哪里,没有问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陈氏心疼她:“小楼,我给你做了新衣服。”她说话声音很小,像是受了委屈。
小楼点点头,对她挤出一抹笑,“谢谢。”
陈氏眼睛都眯成一弯月牙。
陈荣脾气不太好,每天都拿着陈氏使唤。以往或许还为生计去打猎,可自从得了照顾小楼的那笔钱,干脆就呆在家里。
饿了让陈氏做饭,渴了让陈氏倒水。
唯一对小楼倒是很好。跟她说话都是轻言细语的,有好吃的也夹到她碗里,偶尔还会出去给她买新衣裳和头花之类女孩子喜欢的东西。
只是每次陈荣一叫她,陈氏就像被针刺了一样又疼又难过。夜里,陈荣拉着陈氏翻云覆雨,声响很大。小楼睡在旁边用布隔出来的地方,燥得面红耳赤。
陈氏的叫声很小,像是压抑着自己。然后陈荣就会打她,非要她大叫出来才肯罢手。
小楼觉得不自在,就会掏出胸口的玉,攥在手里。那是娘给她的,她和大哥一人一块。她的正面刻着一枝梅,背后是一个“楼”字。大哥的正面是兰花,背后是“意”。
她记得大哥说会回来找她,所以她再不舒服也不能走,她要等他。
可是事情渐渐不对了。
陈荣很喜欢摸她的头,很喜欢抱她。她有些洁癖,讨厌不熟悉的人碰自己。就连陈氏她也是勉强能接受。
可寄人篱下,她又不能骂陈荣。
陈荣说要教她写字,半抱着她,握着她的手,一遍遍在纸上鬼画符。
傅府家教,她三岁便开始练字读书,此时十岁不到,但就是与一般的男子比起来也绝不会输。陈荣一看就不像会写字的。
她闷闷说:“我会写。”
陈荣似乎没听见,继续执着她的手鬼画符。
她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
冬天很快就来了,大雪满山。白白皑皑的雪景,是长在南方的她不曾见过的。
陈氏给她做了新衣服,粉色的袄子,头发编成两根辫子,垂在肩上。一蹦一跳,像一只小兔子。
陈荣夸她好看,摸摸她的头,说是要出去买些东西好过年。
她沉默着送走了陈荣,一转身,才发现陈氏瑟瑟发抖。
“陈姨,你怎么了?”她摸摸她的头,再摸摸自己,也不烫啊。
陈氏打着颤,对她笑笑,没有说话。可是很显然地一整天都心神不宁。
☆、第六章 满城风絮(六)
晚上陈荣回来,果然买了好些东西。还有两坛酒,吃饭的时候给陈氏和她都倒了满满的一杯。
“小楼还小,别给她喝了吧。”陈氏哀哀地看着陈荣,像是恳求。
陈荣瞪了她一眼:“大过年的喝点酒怎么了?再啰嗦信不信我抽你!”
她怕陈氏被打,忙端起酒说:“陈姨,没事,就喝一点儿。”说完仰首把一杯灌了进去,呛得直咳嗽,脸色通红。
陈氏担忧地看着她,陈荣倒是笑开了:“好,来,多喝点。”说着又给她斟了满满的。
她年纪小,喝了两杯就头晕脑胀。与陈荣、陈氏说了自己不舒服,陈荣便让她先去歇着。
酒气上涌,身上燥热,她睡得迷迷糊糊。
不知过了过久,感觉有一双手在自己身上四处乱摸。她想着是陈氏为她换衣服,便随意哼了一声算作不满。
可那双手仍是没停下来。解开她的腰带,顺着衣裳摸了进去。
火热的手掌比她的体温还高,粗糙地摩挲着她细嫩的肌肤。她一惊,睡意立时全消。
猛地睁开眼睛,屋子里黑得出奇。月光照在白雪上,反射在窗户上,她幽幽看清那是陈荣的脸。
身上一凉,陈荣将她的衣裳扯开丢到旁边。一双眼睛在暗夜里闪着绿光。
“陈叔!”她惊叫,慌乱地扯过被他丢在一旁的衣服,“陈叔,你醉了,我是小楼!”
陈荣嘿嘿一笑:“我知道你是小楼,要是那个臭婊.子,我才懒得理她。”口中喷洒着酒气。
她一阵恶心,眼泪哗哗地流出来:“你答应哥哥照顾我,你要是伤害我,我哥不会放过你!”
陈荣埋首下来啃咬她的肌肤,含糊道:“你放心,过了今天我们就搬走,叫他们永远找不到。”狠狠咬着她脖颈:“再说了,你们的好舅舅可是特地交代我要‘好好’照顾你,我怕谁!”
她整颗心都凉了下来,不停踢蹬着双腿,哭喊:“放开我!放开!”她还那么小,他怎么……
要是现在有把刀,她肯定毫不犹豫地插进身体里!
“我求你,放开我……呜呜……”
听见她的哭声,他愈发来了兴致。一只手轻易钳住她的双手,一只手往下,去脱她的裤子。
感到下体的凉意,她害怕地想要闭紧双腿。可十岁的女孩子能有多少力气?
见自己的求饶哭泣根本没有作用,她心中凛然。
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牙齿咬住舌头。
傅家女子绝不能给家门抹黑,她宁愿死,也不会败坏了名声。
将力气集中到牙齿上。
陈荣感觉到她不放抗,以为她妥协了,便放柔了动作:“小楼你放心,今后你就是我老婆……”
她觉得恶心。
牙齿咬破舌头,很疼,她已经尝到咸涩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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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6-7 18:00
☆、第七章 满城风絮(七)
大哥……
她终归是等不到他了。
一狠心,正要狠狠咬下去,耳边忽然一声闷哼,陈荣整个人倒在她身上。
她睁开眼,只见陈氏手里拿着棍子,表情狰狞地死死看着陈荣。
“陈姨。”她喊了一声,嗓音发哑。
陈氏似才醒过来,忙将陈荣从她身上推下去,两人手忙脚乱地把衣服穿好。她伸手到他鼻下探了探,还有气,看来陈氏没有下重手。
“快走!”陈姨攮着她,往她怀里塞了些碎银子。
“那您呢?!”她拉着她,叫她一起,“您打了他,他肯定不会放过您的!”
陈氏摇摇头,扯开她的手:“他是我男人,我没有办法……小楼,”她抬头看她,眸色凄然,“要不是我想留你在身边多陪我,而是早早放你走,就不会有今天的事了,”陈氏神色复杂,瞧着地上的陈荣,“他……他害死了蜜儿还不够,连你也不放过,我没有办法了。他要打就打,要杀就杀吧,死了也好,我下去陪我的蜜儿,求她原谅她这个没用的娘。”
陈荣忽然动了动。
小楼一惊,看了陈氏一眼。
“快走!”陈氏把她推出门,反身紧紧将门关上。
她握着手里的银子,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转身跑开。
没走多远,身后一阵惨叫。
方才还燥热的身体现在已是冰凉如水,身上没有力气,脑子晕乎乎的。她来了这么久,陈荣不喜欢她出去,所以她对四周的地势根本不了解,只是硬着头皮乱闯。
一路往山上,身后似乎有脚步声。
追得很急,男子喘粗气的声音也越来越近。
她怕得连呼吸都快没有了。忽然脚下一绊,她“啊”了一声。
头顶一阵响声,一堆雪从天而降,将她整个盖起来。
寒冷刺骨,她瑟瑟发抖。
听力变得十分灵敏,她能感觉到他追到了。
死死咬住嘴唇,制止住颤抖的身子,把呼吸放得再慢、再慢。
全身冻得疼,耳朵像是要掉了,脸僵了。
他在四周搜寻,嘴里不时谩骂。
“小楼,快出来……叔叔跟你开玩笑呢,你快出来啊。”
她闭着眼,想把声音赶出去。
“你姨还在等着你呢,你再不出来,我就对她不客气了……“
陈姨……她僵了僵。算了,她喊她一起走,是她顾念所谓的夫妻情,她又能有什么办法……
见她不肯出来,陈荣发了火,“小贱人,等我把你揪出来,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
她越来越冷,意识渐渐涣散。
醒来的时候,手脚都麻木了。她简直佩服自己,竟没有一睡不起。
屏息静听,耳边唯有风声。
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陈荣还在不在。
可是……如果再继续被雪包裹着,她也活不了。
正暗自纠结,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她的心紧了紧。
☆、第八章 满城风絮(八)
“小爷,就是这了。”男子谄媚的声音响起。
她提起的一口气总算松了松。不是他就好。
“这里?”嗓音嘶哑,和大哥一样低沉。语气带着倨傲,傅家好的时候,她和大哥也是这样的。纵马踏花,闲情雅致,哪里想得到有一日会这般落魄。
“小虫子,你可问清楚了。琉璃妹妹可还等着那朵花呢,要是没找到,仔细你的皮。”他说得漫不经心,下人却止不住打颤。
“小爷放心,奴才问清楚了,有采药人在山上见过。可惜生长在壁缝中,他不敢去采。今儿个咱们准备完全,肯定能摘着,博小姐欢心。”
“那就好。”少年笑笑,忽而一顿,问道:“你可听说山野间有野兽?”
“啊!”小虫子配合地低叫一声,苦着脸道:“小爷别吓唬我,奴才胆子小,禁不住。”
少年倒是肃了面容,“谁诓你了。这个时候最易有些熊瞎子,饿得慌,逮着活的就吃。”
小虫子僵笑:“奴才誓死保护小爷!”
轻笑一声,“等你保护,我早不知死多少回了。唉,等等,这不是个熊瞎子么,还想骗我。”
小楼心中一凛,暗道不好,可手脚僵硬,脑子虽转得快,动作却跟不上。
尖啸之声破空而来,裹着自己的雪层瞬间分崩离析,有东西狠狠打在左脸上,整个人飞了出去,落在地上直滚了几圈才停下来。
就像一块冰重重砸在地上,四肢疼得厉害,胸口翻滚。她觉得自己全身都碎了。
脸上火辣辣地,嘴里尝到腥味。血一滴滴落在在雪地上,嫣红,似一朵梅花初绽。
“保护主子!”小虫子吓了一跳,尖利大叫,一时间所有跟着的人都冲了上来,将她围在中间。
她先前被冻得七荤八素,现在猛地挨了那么一下,脑子更像一锅浆糊,完全失去反应。只是呆呆撑起上半身,一只手抚上脸上的伤痕,茫然地看着周围人高马大的男子。
“你是谁派来的?!”忽然一个身量矮小的男子跳到她面前,插腰指着她问。
“我……”她张了张唇,嗓音支离破碎,句不成句。
“我看看。”少年笑道,翻身下马,马鞭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在另一只手的虎口处。靴子踩在雪上,吱嘎作响。
她循声抬起头,却见一个少年含笑朝她走来。
额前的碎发随风轻轻摆动,一双眼睛似上好的徽墨,墨黑纯正,只是里面殊无笑意,叫人无端打颤。肌肤白皙,不知是不是她的幻觉,只觉比这雪还要白上几分。薄唇轻抿,仿若含着一丝笑,又似含着无谓。
少年愣了愣,蹲下身,用马鞭挑起她的下颌,看了看,偏头笑道:“倒是个小美人儿,只不知为何流落在这山上,怕不是山精鬼魅,幻化了来诱惑世人。”
☆、第九章 满城风絮(九)
她脑子一热,脱口而出:“我不是鬼魅。”
少年笑笑,凤眼微眯:“那你是谁?”
“小楼!”一声男音传来,她身子一震,拼命蜷缩起来,一阵阵发抖。牙关咬得死紧,脸上透出青灰,比方才从雪里落出来还要难看。
感觉到她的恐惧,少年眉头一挑,转头望去。
一个中年男子搓着手掌,有些害怕,却还是硬着头皮冲他道:“这位小爷,她是我家姑娘,刚才吃饭时被我骂了一句,一气之下跑了出来。真是对不住,惊扰小爷了。”男子面目猥琐,谄媚之态叫人作呕。
“哦?”他扬高音调,笑了笑:“既然如此,那你快把她带回去吧。我估摸着再不给她暖暖,怕是活不了了。”
“多谢小爷!多谢小爷!”男子连连道谢,就想要走过来。
“啊!”小楼发出一声低吼,听来竟似小兽濒死挣扎。她突然抓住他,一双眼睛充满了恐惧,“救我!求你救救我!”嗓子嘶哑,语调破碎。只是固执地重复着。
少年愣了愣,忽地一笑:“我为什么要救你?”转头看了看陈荣,又回过头道:“他不是你爹么?”
她死命摇头:“他……他不是!”
陈荣一脸尴尬,嘿嘿笑道:“怕是冻伤脑子了,小爷把她交给我,我带他去看大夫。”
“你等等。”少年笑道,一双凤眼微眯,光华流转。“你说是,她说不是,我如何知晓谁真谁假?”慢条斯理地敲着马鞭:“若你是骗我的,我岂不是害了这么个可怜人儿。”
“这……”陈荣为难道,“小爷希望如何证明?”
少年斜睨他:“如何来问我?你有办法证明了,我让你带她走。你要是没有……”他弯了弯唇角,“那她便归我了。”
语罢,含笑看着陈荣。
等了许久,陈荣也没想出法子,他便站起身,笑道:“在下宸州司马昱,你什么时候想出法子了,什么时候来带她走。”轻飘飘看了她一眼:“还不起来。”
她一个颤栗,挣扎着站起身子,紧紧挨在他身后。
司马昱笑睨她,转身走回马边,翻身上马。
她紧紧跟着,一步不敢落下。陈荣双眼泛红,死死盯着她,却不敢上前抢人,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消失在山道间。
“真是烦。”司马昱淡淡道,“小兔子,你从哪里来?”
小楼一愣,明白过来他是在跟自己说话。咽了口唾沫,将喉间的血腥气压下去,方道:“山脚下。”
司马昱晃着马鞭,“那你知道山上哪里有七芫花?”
七芫花?
她似乎听陈姨提过,七芫花花为七色,炫彩美丽,生长在悬崖峭壁之间。传说极为难见,更加难采。若是有人能得,此花可为主人带来运气,心想事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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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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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6-7 18:00
☆、第十章 满城风絮(十)
虽不知是不是真的,但许多富家小姐都很喜欢,命了家中仆人来找。可难有找得到的,即便是找到了,为了摘花,死了多少人也不知道。
她当时听闻,亦只是嗤笑。这世上若真的有什么东西能够助人心想事成,那全天下的人都来找花便好了。
老实道:“我听陈……听人说过,山顶上长了一株,不过山顶地势陡峭,一不小心就会滑落悬崖。”她脸上方才被鞭子伤到的地方隐隐发烫,一说话,牵扯到裂痕,痛得表情都扭曲了。
跑了许久,又被埋在雪里许久,浑身没有力气。可害怕被丢下,只得咬着牙牢牢跟着队伍。
司马昱听了,淡淡一笑,没再说话。
小虫子早已打听好了路线,一行人直奔目的地。走了将近一个时辰,忽闻有人欢呼:“七芜花!”
抬首便见到峭壁缝隙中一株花迎风摇曳。花为七瓣,花色各异,根茎细弱柔软,随风而动,偏生又仿佛坚韧无比,承受着万千风雨,却始终扎根在那一处,不动分毫。
马上的少年吩咐一声,所有人立时将准备的家伙儿都拿出来,摩拳擦掌,只待能博得头筹。小楼疲乏,见没有人注意自己,便寻了块大石头,慢腾腾挪过去,背抵着石块,整个人蜷缩着取暖。
摸了摸脸上的伤口,血已经凝住,指尖触到一条凸起。不知道会不会留疤……娘亲告诉她,女子要爱惜自己的容颜,若是毁了容貌,哪家儿郎肯要。
她当时正被哥哥追着那笔在脸上画东西,闻言得意地停下来,双手叉腰,对着哥哥道:“你画呀、画呀,我要是嫁不出去,看爹娘怎么收拾你。”
傅南意一愣,却仍是执笔扑了上来:“好啊,你嫁不出去,哥哥娶你。”
乳娘们皆在一旁大笑,有照顾他们的小丫鬟打趣:“哪有哥哥娶妹妹的道理。”
娘更是笑出了眼泪,拿帕子揩着,对他们招手:“别闹了,快来这坐着。”
屋子里燃着炭盆,是说不出的温暖闲适。
所有人都那么开心,当他们是掌心的宝贝,温言软语……
“小乞儿!”
脚上一痛,她下意识晃了晃脑袋,一片迷蒙的雾气从眼前渐渐散去。她抬起眼,却是那个身量矮小名唤“小虫子”的男子,双手抱在胸前,一只脚踩在她的脚背上。
见她回过神来,又狠狠碾了一下。
许是被冻得厉害,她竟没有觉出什么疼痛。
“怎么了?”她问,嗓子干哑得很。
小虫子指了指不远处,收回脚,“主子叫你呢,装什么死。”
她茫然地朝少年看去,他正踩在一块大石头上,对她点点头,指着壁缝中的七芜花:“那里有一条小道可以爬到顶上,可是我们这里都是男子,身量高,通不过去。你去给我摘来。”他说的十分随意,仿佛只是对她说“去院子里给我采一朵花”,丝毫没有难度,没有危险。
☆、第十一章 满城风絮(十一)1/2
她呆呆望着那条狭小的通道,再打量周围的人,目光一转,定在小虫子身上,低哑道:“他不是也可以么?”
“你!”小虫子正想打骂,又闻司马昱笑道:“他是我家下人,从小跟在我身边,情分自然不一样。这地势不好,随时可能掉下去失了性命,自然你才是最佳人选。”
她眨眨眼:“我不去。”她的性命难道就不是性命么?对于她来说,这世上再没有比自己更金贵的东西。
司马昱也不恼,闻言举起手中马鞭,翻转着把玩,淡淡道:“不去也行,既然不能为我所用,留在身边亦是无益。来人,把她送去给她爹。”
“你……”她的小姐脾性刚冲上来,瞥见周围人全是一副看好戏的神情,又硬生生压了下去。冷眼瞧着万丈悬崖,心中暗忖,掉下去,也不过就是个粉身碎骨。若是落到陈荣手中,只怕生不如死。
咬咬牙,撑着石块站起来。双腿僵得厉害,起到一半,手一滑,又跌坐下去。
司马昱面上浮起些微不耐。
她左手一用力,硬生生将指甲陷进肉里,精神立时好了许多。
这次站了起来,走到通道边,整个过程没有看司马昱一眼。手攀上石壁,抓住上面凸起的地方,用手臂的力量将自己提上去。
幸而她年纪小,又瘦,爬上去并不算困难。
整个身子紧贴石壁,小心翼翼踩稳每一步,生怕有任何闪失。风一吹,头顶上的碎石子和细沙落下来,她及时闭上眼,可还是防不住有一些落进眼睛里。
疼得厉害,又不能抽手去揉。
“快点!”下方传来几声呼喝,她使劲眨了眨眼,泛出些泪水,将沙子冲出去。眼睛酸涩,鼻子像是被人捏住,喘不了气,胸口又胀又酸。
万般的委屈,全都噎在喉咙。
说出来又如何。
这世上肯为她的伤痛而垂泪,肯为她的委屈而发怒的人,都已不在了。
傅南楼,你只有自己。
垂睑间告诉自己,然后仰起脸,继续往上。
她眼中只有那株七芜花,色彩缤纷,轻轻摇曳。
过了不知多久,总算爬到崖顶。她动了动僵痛的手脚,慢慢伏在崖边,探出半个身子,伸手去勾七芜花。
她手短,始终差了那么一截,不自觉地就往前探出去,身子凌空的部分越来越多。
下面的人都屏息着,错也不错地望着她。
手在空中挥了许久,终是没有办法抓到。她手攀住崖边,直起身子,挫败地叹了口气。眼角一闪,瞬时灵机一动,捡过地上的枯枝,折成两段,以拿筷子的姿势拿着两节树枝,又回复到之前的样子,去夹那花。
这次很轻易便勾到了。
可是力气减弱许多,不能将七芜花给扯出泥土。
☆、第十二章 满城风絮(十二)2/2
她俯身望了一眼底下等着的人,眼睛有些花。想来是昨夜吃得少,又累了大半夜,之后还埋在雪里许久,她早已头晕眼花。之所以能爬上崖顶摘花,估摸着也是害怕。
害怕回到那个可怕的地方。
但模糊之间又分明看清了那个站在大石之上的少年,仰着精致的脸,冲着她,轻轻地挑了挑眉角。
似乎还能听见一声从鼻间哼出的不屑。
就像一盆凉水浇在自己身上,从头到脚打着寒战。
小楼死死咬着牙,顾不得许多,将两枝树枝分开,以其中一枝缠绕花茎,随后以另一枝夹住,狠狠一扯!
她用力太猛,不只将花扯了出来,整个人也因惯力朝后翻去,重重砸在地上。脑袋里混沌一片,耳边灌进一阵夹杂着风声的欢呼声。
她摇了摇脑袋,撑起身子,将花从树枝上取下。花瓣仍是好的,可惜花茎被弄烂了,恹恹的。
将七芜花塞进衣裳里,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准备原路返回。
按照上来时候的路,一手一脚。
她眼前却是越来越花。
“咔……”
隐隐一声,左脚落空,她连尖叫都没有力气喊出来。人朝后倒去,风声在耳边呼呼,鬓发飞舞。
她半眯着眼,愣愣望着悬崖,心神恍惚。
胸口藏着七芜花的地方烫得人发抖。
下意识以手相抚。
若你真的能助人实现愿望,请你让我醒来,发现不过梦一场。
娘亲依旧对我温柔一笑,父亲仍然将我抱在膝上,哥哥还在身旁。
我愿意……愿意以全部来换。
……
模糊间劈空之音响起,有什么细而柔软的东西裹住她的身子,紧紧勒住。那东西似乎嵌进皮肤里,将她拉往一个方向。随后眼前一黑,完全失去意识。
“怎么还不醒?”女子声音尖而利,刺人耳膜,尾音微微翘起,飞到天上,又落不下来。
“谁知道能不能醒。”另一个略微沙哑,干干涩涩,“也不知小公子从哪里捡回来的,又不叫大夫看,就这么扔给咱们。”
“就是,咱们又不是大夫,她烧了那么些天,就算醒过来,只怕也成傻子了。”说着有些怜惜,“浑身上下那么多口子,也不知受了多少罪。”顿了顿,又道:“算了,尽人事听天命罢。”
……
她迷糊中感觉有东西覆上额头,冰冰凉凉,舒服得紧。
忍不住喟叹一声,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意识又瞬间散去。
等再次清醒,已经过了一天一夜。
睁眼看着素色的帐顶,身下是硬硬的床板,垫了一层粗布,还是冰冷的。身上盖的被子倒是厚实,但许是有些潮,一股闷闷的味道一直在鼻尖打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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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6-7 18:00
☆、第十三章 满城风絮(十三)
动了动身体,骨架散了一般发痛。勉强坐起来,打量四周。
屋子很小,什么多余的摆设都没有。门窗紧闭,唯有微弱的光亮透过薄纸窗户照进来,才能让人看清楚一些。
看来是晚上了。
肚子咕噜一声响,她揉了揉,掀开被子。
身上的衣裳已经换过了,宽宽大大,并不合身。低头瞧着床边,不见鞋子,想来也是被扔了。
她并不在意,光着双脚踩地,冰凉的触感立时袭了上来。站了片刻,适应过后缓缓走向门边,拉开一条缝。
入眼是一株梨树,光秃秃地立在院子边角。四下寂静,唯有风声徐徐。
周围都是一模一样的小屋子,与她家中原先下人院子的设置一样。想来她当时踩空晕倒,应是被那小少爷捡了回来。
轻手轻脚地跨过门槛,摸着瘪瘪的肚子,却停了脚步。
去哪里呢?
这里不是傅府,不是她的家。
目光一转,瞧见月光洒在院子中央,像铺了一层银纱,美丽非常。
她一时看呆了,几步走过去,站在月光之下。那光分明亮堂,但一丝温度都没有。反而寒凉。
她似没有知觉一般,愣愣站在那里。片刻之后,双手捧起,如同掬了月光在手中,跪下,将手举过头顶。
以往月夕,家中都要设了香案,摆上各类祭品,祭拜月神。一家人依次拜祭,先是奶奶、爹爹、小叔……最后才轮到哥哥和她。然后娘亲切开团圆月饼,按照人数,不多不少……
娘说,拜了月神,保一家人团圆平安,年年岁岁都如此。
她只知扯着娘亲的裙角,嚷着要吃月饼。
而如今,只有她一个,处在这不知何方的小院子,对月而拜。
月神,若您真的听得见,请您保佑我的家人平平安安。
请保佑哥哥一切安好……若是可以,请让他快点找到我。
双手颤抖,她心中默念,深深一叩。额头触到地面,紧贴着,仿佛在汲取什么力量。手已经放了下来,手心触底,也像在牢牢抓着什么。
月光轻柔地洒在她身上,黑绸似的发,披散开来,落在地面上,像一汪墨水散开。纤细的身子伏成一团,静静地,竟有种遗世而独立的味道。
这夜空如此浩渺,天地如此旷达,但这一刻,此时此地,却唯有她。
“你醒啦。”耳边一声轻呼,怯怯地,沙哑的声音。
她一震,快速抬起头,直直撞进一汪清泉。
明亮透彻,一眼到底,没有丝毫掩饰的眼睛,含着善意和笑,看着她。
见她受惊,来人慌张摆手:“你、你不要怕。”说着往前跨一步,站在月光下,露出容貌。
是一个十多岁的少年,眉目清俊。穿一身布衣,瘦得好似风一吹便会倒。
她的慌乱消去,点点头,镇定地站起身,转身往回走。
☆、第十四章 满城风絮(十四)
“唉……你等等!”少年挥手大喊,一个箭步拦在她身前。
小楼被他吓了一跳,瞪大眼睛看着他。手揪着袖子,却仍是一副淡定的摸样。
“作甚?”她板着脸,可一双眼睛光华流转。微紫的瞳仁琉璃一般反射着月光,恰如上好的宝石。
他心中莫名一动,耳根子后有一把火烧了起来。本就不甚凌厉的口齿愈发纠结:“我……我是想问你,饿不饿?”
她一愣。
他又道:“你都睡了好久了,这几天青莺姐姐喂你吃了些粥水,我想你肯定饿了。”不等她回答,抬手朝什么地方指了指,道:“这个时辰厨房早就关了,”接着喜滋滋地冲她眨了眨眼,“幸好我今天下午没有胃口,还剩了一个馒头,你等等,我去给你拿。”说完就朝一间半掩着门的屋子跑去。
她呆呆立在原地,没过一会儿他就回来了。一手端着个碗,一手拿着白馒头。到她面前停下,献宝一样递给她:“喏,给你。”见她看着那碗水,解释道:“天冷,馒头都硬了。你将就一下,蘸着热水吃。”
她怔怔瞅着他手中的东西,不知该作何反应。他却直接,见她不接,干脆将碗往石阶上一放,拉着她坐下来:“快吃呀,吃完了好睡觉,明天还要早起呢。”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你既醒了,姐姐们肯定会给你派好些活儿,这些日子她们照顾你,心里不大爽快,如今只怕你要吃些苦头……”
她默默听着,开始不愿意动,半晌,胃好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疼得她皱眉。胸口也有东西翻滚,饿到想吐,这种感觉,实在不太好。
他虽一直在说话,但她的神情没能逃过他的眼睛。见状会心一笑,将馒头递过去。她不动声色地接住,又抬起那碗水,先咬了一口馒头,发现确实咬不动,只好放到水里,泡得软些了才一口一口吃进肚子里。
转眼一个馒头就吃完了,她舔舔手指,有些回味。
他看得好笑,开始见她一脸疏离,但原来也是孩子心性。毕竟比自己还小了几岁,与家中的妹妹差不多大,自然带了几分怜惜。
“我叫宋余闵,是宸王府的下人,平日里负责修剪花木、打扫庭院。你呢?你叫什么?从哪里来?她们说是小王爷救了你的命,将你带回来,是吗?”他一口气说个不停,末了还眨眨眼,表示非常好奇。
救她?
她嗤笑。
或许吧,不是他,她说不定就要被陈荣给侮辱,要不然,就是她自己先咬舌自尽。
不过也拜他所赐,爬山崖,摘七芜花,险些丧命。
见他一直等着她回答,她微微低头,低声道:“我叫小楼。”滞了滞,又道:“谢谢你今日一饭之恩,他朝若有机会,我一定报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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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满城风絮(十五)
说完敛着眉,侧身回屋。
她身量尚小,宽大的衣服随着走动轻轻摇晃。乌黑的发浓墨一般洒在肩上,白皙晶莹的耳垂正是那黑中一点白。
他不由看呆了,等回过神,她早已关了门,屋内毫无声响。
半晌,摇摇头,也回了屋子。
小楼昏睡许久,这下醒来,便是再也睡不着。呆呆躺在床上,几乎是一转眼,天就亮了。屋外渐渐有了人声,吵吵嚷嚷。
她默默爬起来,坐在床沿发呆。
过了没一会儿,有人来,也不问醒没醒,直接推开门。乍然看到她坐在那儿,吓了一跳,拍拍胸口,大步走过来。
“你醒了?”女子穿白色抹胸、绿色衣裙,是丫鬟的装扮。声音尖利,她梦中似乎听过。“醒了还发什么呆?不用做事?”挑眉,颇为不耐。
小楼跳下床,她看了她光着的脚一眼,皱皱眉,“你等等。”说着出门,转眼提着一双鞋子回来,仍在她脚边。鞋子是粗布缝的,白底,上面绣了小花儿,样式倒是别致。只是鞋尖磨损,鞋面上灰扑扑的。
“这是杏尧准备扔了的,你要穿就穿,不穿我就丢了。”见小楼看着鞋子发呆,隐约猜出她心里的想法,女子不由冷笑,“咱们都是下人,可没有什么好东西孝敬。”
“谢谢。”她低着头,声量低。蹲下身将那鞋子好好穿上,有点大,走动间会松脱。
“谢什么,能穿就行了。走吧。”女子见她服软,也不好多说什么。
小楼乖乖应了,跟在她身后。一出门,便遇见昨夜给她馒头的少年,扬着一脸笑,“青莺姐、小楼。”大声朝她们打招呼。
青莺。
原来她就是在自己生病时照顾的那位姐姐。
小楼在心里默默记了,抬起头,对宋余闵一笑,算作招呼。
青莺斜睨她一眼,勾了勾唇,也不知是什么意思。转头道:“小宋,你今儿不是着假么,怎地还在这儿?”
宋余闵挠挠头,笑道:“我一时睡过了,正准备去呢。”
青莺点点头:“回去问伯母好。”
“晓得。”他又笑,一脸憨厚。
青莺弯唇,继续往前走。小楼跟在后面,路过徐余闵身边,却被他伸手抓住。
她诧异,却闻他道:“你要不要什么东西,我给你带回来。”
东西?
怕青莺等急,她连忙挣脱手,低声道:“多谢,不必了。”
她身上半文钱都没有,哪里能托他带什么东西。
这个宋余闵,憨厚是憨厚,但也太过自来熟了。
转眼出了下人院子,青莺领她到一处屋子,取了盆、布巾、青盐还有一套衣服给她,嘱咐她自己收好东西,命她洗漱后换了衣裳,自己去饭厅。
她一一应下,抱着东西回屋子。
☆、第十六章 满城风絮(十六)
问人找了地方打水,洗漱过后,换上同青莺一样的青色布裙。临出门,想了想,从自己昨儿个穿的衣裳上撕下一条布,将头发好好弄起来,干干净净地去饭厅。
到的时候,人都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她有些手足无措,一个中年妇女走过来,和颜悦色道:“你是小楼吧?”
她点点头,那人笑道:“青莺姑娘让我给你留了饭,你快吃了去院子里寻她。”目光转至她脸上,一顿,更是柔了几分:“你脸上……姑娘家要好好保护容貌,这些日子注意点饮食,千万不要落了疤。”
她容色和蔼,小楼一时恍惚,弯起唇角点头:“好。”
厨娘看她乖巧,心里不由喜欢,又给她加了菜,看着她吃完才指了院子的方向。小楼谢过她,一路去寻青莺。
日头正好,暖暖地洒下光来。
明明正是冬日,但院子里花木繁盛,分明一幅春日景象。来往有不少人在修剪枝桠、照料花草,看来宸王对花草肯定十分上心,不惜花费这许多人力物力来维持。
“小楼,这里。”青莺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小楼一抬眼,就望见她站在一棵树下,冲自己挥手。她身边还立了个与自己差不多岁数的小姑娘,脸圆圆的,望着很喜庆。
“青莺姐姐。”她几步小跑过去,身上的骨头还在疼,却还是勉强挤出笑。
青莺点点头,指着身边的小姑娘:“她是杏尧,以后你要搬去跟她住。”
杏尧冲她点头微笑,她也报以微笑。
看来是个好相处的人。
“你身子还未大好,不宜劳累,今日就负责打扫榕苑。那里虽尽力维持,但还是掉了许多树叶,记得拿扫帚拢在一处,过会儿有人去收拾。”
“是。”她点头,杏尧亲自带她去了榕苑,叮嘱一些该注意的东西,便离开了。
宸王府榕苑,住的是菩萨。
老夫人信佛,宸王爷便从庙里请了一尊菩萨供在苑里,好方便老夫人早晚来拜一拜。
今儿个并不是初一十五,这样的时辰,老夫人早已礼佛完毕,是以没有什么人在。
她拿着扫帚,走到左上方的角落开始扫起来。因为行动不便,所以动作很慢,等太阳到了正中,也不过扫了三分之一。杏尧特意给她送了午饭,两个人一边吃一边说话。
她性子并不大开放,几乎整个过程都是杏尧在说。
她与青莺都是宸王府的家奴,从小长在王府,虽不是主子的近身侍婢,但在府里还是有些名声,懂得事情也多,特意告诉她王府各位主子的习性。
宸王司马希,是今上的异母弟弟,先皇在世时,便来到宸州做个王爷。王妃是开国重臣之女,膝下只生得一个儿子,便是小王爷司马昱。
☆、第十七章 满城风絮(十七)
王府中还有王、李两位如夫人。
王夫人生了一个女儿,名唤碧瑶,已是七八岁的年纪,性子恬静,平日里跟着府中的教书先生上课。王夫人身子弱,常年缠绵病榻,就连府中下人都很难见到她一面。所以碧瑶小姐就交由王妃照顾,与小王爷司马昱感情很好。
李夫人精明干练,协助王妃打点府中事宜。膝下一子唤作司马承,一女名唤碧溪,也都是十岁左右的年纪。
几个少爷小姐每日都有各自的功课,甚少闲晃。
说到此处,杏尧站起身,拍拍她的肩膀,笑道:“今后日子还长呢,慢慢你就了解了,先做事吧。”说完出了榕苑。
小楼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嘴角的笑也淡了下来。
没有人问过她,似乎她是司马昱救回来,就理所应当留在王府为奴。
连她自己都被迷惑了,不曾提出疑问。
不过除了王府,还能去哪里呢。
大哥不知跟着他舅舅去了何处,傅府的人都被流放边疆。
天大地大,现在,也唯有这一处栖身之地。
心底忽生苍凉,明明是日头当空,可身上阵阵发冷。
不知小弟、妹妹他们可还好,虽然是表亲,但一直长在一处,素来感情深厚。她与傅南意逃走时,没能带上他们,她一直觉得愧疚。
但如今这样的情景,或许不带他们,也是好的。
榕苑常年供佛,屋子里燃着檀香,经久岁月,一桌一椅,一草一木,都染上了那能让人沉静的香气。
她深吸几口,转身朝着佛堂的方向,双手合十在胸前,慢慢跪下。心中的躁动渐渐平缓下来,仿佛有一只手,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心,温柔地,让她放松。
檀香的气味在鼻尖萦绕,拂过眉梢眼角。
天地也安静下来,苑外人声走动,都变得渺远。
“奶奶!”
忽然有人闯入这片独属她的世界,慌乱的尖叫,凌乱的脚步,一整个地冲了进来。
小楼吓了一跳,转眼看向门口。
只见一个半大的姑娘慌里慌张地提着裙摆跑过来,一张清秀的小脸上挂着泪珠,眼里尽是害怕。
她估摸着是哪位小姐,快速站起来,“老夫人不在榕苑。”福身回答。
小姑娘一怔,随即冲上前拉住她的手往外拖,一边哭一边道:“快、快去。三姐、三姐在树上下不来了……”一扭头,把鼻涕眼泪全数揩到她的袖子上。
小楼哭笑不得,隐隐听出是什么意思。
这个小姑娘,看来便是四小姐碧瑶,而她口中的三姐,应该就是李夫人的女儿,碧溪了。
这四小姐不知是真傻还是太过心急,她不过比她大了一两岁,哪里有本事将人从树上救下来。府里那么多下人不找,偏偏拉了她。
☆、第十八章 满城风絮(十八)
被拉着转了几个弯,面前赫然出现一片黄土,也不知拐到了什么地方。不远处一棵大树,粉色衣裙的小姑娘坐在树干上,一瞧见她们就连连招手,哭丧道:“快救我!”边喊着,小腿边晃荡来晃荡去。
碧瑶一急,将小楼往前推去:“快救我三姐。”
小楼比比那棵树的高度,有些为难。
碧瑶见状,连忙拿出主子的威严,厉声道:“要不然我就让人把你赶出去!”
小楼闻言即刻快步往大树走,看碧溪似乎在哭,先安慰道:“三小姐,您别……啊!”脚下一空,整个人立时往下坠落!
屁股着地,身子惯性往后倒,后脑勺重重砸在土上。她头晕脑胀,根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听到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又有清朗的少年声音越来越近。
“四丫头,这是谁,怎么从没见过?”
“二哥……”碧瑶怯怯道,“这……怎么回事?”
“你这个笨蛋!”少女娇俏道,“不是让你去找奶奶么,怎么没见人?”
“奶奶……奶奶不在佛堂,我瞧见榕苑只有她一个,心里又着急,就拉着她来了。”碧瑶哭丧道,走进坑洞,探出半截身子,朝底下喊:“喂……你、你没事吧。”
这样的高度,对于小姑娘来说算是够深的了。
小楼摔得七荤八素,摸着脑袋半晌说不出话。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还不只一双眼睛,第一个反应就是用手搭在眉骨,遮住脸。
“喂!死了么?”头顶有人娇笑,“没死就说句话呀。”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碧瑶苦着脸解释,碧溪斜睨她一眼,笑道:“不过是个下人,你堂堂王府四小姐,道什么歉呢。”随即扭头对身边的少年嗔道:“二哥,不好玩,她都不哭,也不理我。”
“你等等。”少年含笑,往前踏了一步,笑道:“你听见了,三小姐嫌你不够有趣。这样吧,你若是现在哭几声来听听,我们便将你拉出来。”
她在坑洞里坐了一阵,疼痛稍微缓解。他们的话都停了进去,眼睛干涩得厉害,鼻尖发酸,却是知道无论如何都不能哭。
从小傅府的家教,对着不喜欢你的人,眼泪是没有用的。那样懦弱的咸水,只适合自己一个人在暗夜疗伤,只能够打动心里有你的人。
对于无关紧要的路人甲乙丙,傅家小姐,只能微笑。
扯着袖子在眼角轻轻一抹,深吸了口气,放下搭在眉骨的手,仰起脸,弯了弯唇角。
“谢过几位主子,奴婢很好。”她的声音清脆干净,是未曾沾染过世俗的透澈,“奴婢觉得这坑里挺好,想多待会儿,就不劳主子费心了。”
她说得悦耳动听,若不仔细分辨词句,还以为是在说什么好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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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6-7 18:01
☆、第十九章 满城风絮(十九)
司马承一怔,一侧的碧溪面上本来挂着的得意笑容,在反应过来之后僵住。杏眼瞪圆,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以往着了道的人,哪个不是哭着喊着求他们饶了自己。这是哪里来的奇葩?
冷笑一声:“性子倒是倔强,咱们府里可从来没有这么有骨气的下人。”
小楼微微收了下颌,敛了眉眼:“奴婢不敢。”
短短两句话之间,竟将气氛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碧瑶扯着裙摆,有些担心,劝她:“二哥哥和三姐姐就是跟你闹着玩儿,你服个软,自然让你出来了。”
她仍是笑,却不说话。
碧瑶苦着脸,看向司马承:“二哥哥。“
司马承冲她一笑,狭长的凤眼眼角微挑,不过年少,但自有风韵流转。拍了拍手,跨一步蹲下来,笑问道:“你是哪个院子的?我倒是喜欢这样的性子,”微微偏头与碧溪道:“不若要了去,日日捉弄,想来也别有乐趣。”
碧溪厌弃地退一步,摇头:“我最烦这样的人了,奴才没有奴才的样子,自以为是主子,以后定是要造反的。”顿了顿,又耸肩,转而去拖司马承:“哥,咱们还是走吧,真无聊。本来还想……现在全毁了,烦死了!”
“好好好。”司马承无奈一笑,摊开手,十分宠溺地揉了揉碧溪的发,“都听你的,你要去哪儿?”
碧溪仰着脸,粉雕玉琢的容颜,阳光下闪耀非凡:“我听爹爹说马场新来了几匹马,其中有一匹脚力非凡,但性子性子温和,我好想要来当坐骑。”说着拉着他的手不停摇晃,“我们去瞧瞧好不好?好不好?”
“好,你说什么都好。”司马承笑着点了点她鼻尖,偏首睨了小楼一眼,不说话,又看向碧瑶,笑道:“四丫头,这小丫鬟性子这样不好,我准备让她在此处磨练磨练,你切记不要找人来打扰哦。”
碧溪附和:“对啊,四妹,等我们回来,要是知道她出来了,你就不要认我当姐姐了。”
碧瑶害怕地两边瞅瞅,咬着唇点头。
碧溪这才拉着司马承离开。
等两人走远了,小楼又抬起头,对碧瑶笑了笑:“四小姐,您先回去吧,奴婢没事。”
碧瑶一副很是为难的神情,欲言又止。
小楼却低下了头,不再看她一眼。
半晌,上方一阵窸窸窣窣之音,脚步渐行渐远。
……
阳光太烈,但空气却是冷的。
小楼曲起双膝,将头埋在膝盖之间,双手将自己环住,默不出声。
原先心中的委屈竟然都不见了,空洞洞一块。
那样的嚣张跋扈,那样的兄友妹恭,她身上都发生过。
以为自己受不住,谁知,也过来了。
☆、第二十章 满城风絮(二十)
先前她与碧瑶过来时,一路上并没见几个人,想来地处偏僻,不知是王府哪个角落。
若是一直没有人来,只怕就要死在这里了。
她吸一口气,鼻子发痒,应该是刚才掉下来时沾染的灰尘作祟。伸手揉了揉,越发痒得厉害。
屁股像是开了花,之前硬装着充面子,现在没人看着自己,总算可以揉一揉了。还有脑袋,晕乎乎的。眼睛看什么东西都有点模糊。
从来爹娘对她连大声说话都不会,跟被提皮肉之苦。如今却是几次三番受伤,全身上下没有几处是完好的。
青青紫紫,自己看着都觉可怖。
身后抵着土壁,慢慢让自己放松下来。一手紧紧捏着颈上的玉坠子,就像触摸到了什么宝物,能让自己感觉安全。
坐了不知多久,头一歪,昏睡过去。
迷迷蒙蒙的大雾,缭绕云烟,仙境一般。
她眨了眨眼,努力想要看清楚前方的路,脚下试探着小心翼翼往前走。一步一步踩下去,不敢疏忽。
前方出现一抹黑点,她心中欢喜,连忙加快脚步。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那黑影渐渐变成模糊的轮廓,熟悉得让她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连呼吸都不敢用力。
穿过层层云雾,就在看清楚的最后一刻,有什么东西将她大力拉了出来!
“小楼!”
压低的声音响在头顶,她按了按额角,摸到一手汗。
费力撑开眼皮,一道黑影覆在自己身上,晃来晃去。
她呆呆望着那一点,上面的人着急地又叫了一声“小楼”。
她这才抬起头。
天不知黑了多久,满空繁星,点点闪烁,眼睛一般。
徐余闵朝她伸出手:“我拉你出来!”
她脑中一晃,终于将注意力集中到他身上,开口,嗓音粗哑,“你……”
“别说了,先出来!”他道,借着月光看清她面色酡红,听声音又是低沉暗哑,想来是着凉了。她本就大病初醒,也不知在这地方呆了多久。
小楼费劲摇摇头,浑身没有力气,“你……你怎么回来了?”
他见她提不起力气,转头想去寻东西将她拴住再拉上来。嘴里答道:“我早上问你要什么,你没有说,后来想着你来时身无一物,便回去向妹妹要了几件衣裳送来给你。谁知你不在,问了几个人,都不知道你去了哪里。青莺姐姐和杏尧都在到处找呢。”
四处找遍,也没有发现可以用的东西。低头间瞥见腰带,灵机一动便解了下来。
“我想你许是迷路了,一直在找,方才才瞧见你竟睡在这里。”蹙眉,“到底是哪个挖了个坑,害得你……”边说边将腰带的一边丢了进去,“你系在身上,我拉你出来。”
☆、第二十一章 满城风絮(二十一)
第二十一章满城风絮(二十一)
小楼伸手去接,堪堪要抓住时又停住,默默收回手。
“怎么了?!”徐余闵替她着急。
她勉强挤出一抹笑,朝他摇摇头:“我没事,你快走吧。”
“你……”他疑惑不解,她便老实道:“这坑是二少爷和三小姐挖的,说了不许人将我救出去。你若是救了我,只怕他们会迁怒于你。”
徐余闵愣住。
她又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舔舔干燥的唇瓣,“我留在这儿,等他们气消了,自然能出去,你不要担心。”
她下颌微抬,星光落进她眼里,斑斑点点,姹紫嫣红。
“我……”他想了想,不发一言地收回腰带系上,坐在地上。“我陪你。”
小楼不置可否。
夜很静。
她又饿又累,根本不想说话。他也识趣地不纠缠。
谁知过了一个时辰,竟开始下起雪来。
细细的雪粒子随风而飘,落进坑里,沉在她的眉眼上。小楼缩了缩身子,有些冷。
徐余闵亦是发现了,连忙站起来,冲她道:“你等等,我去拿伞。”说完一溜烟跑远。
雪下得不急,她伸出手,一抹白落在她手心,片刻消去,唯留一点微凉。她将手凑到唇边,呵了口气。
扶着土壁慢慢站起来,动了动手脚,希望身上能热起来。
寂静的夜里,人的耳朵变得十分灵敏。
她似乎听见靴子踩在白雪上发出的细碎响声,连忙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脸颊,不希望让徐余闵觉得她是一个坏脾气的人。
“你回来……”等靴子的主人走到近前,她扬起笑。
却在看清来人的下一瞬僵住。
上方少年低着头,嘴角噙一抹似是而非的笑,凤眼闲闲将她望着。他实在长得好看,五官精致如雕琢,尤其一双眼睛,月色下仿佛上好的玉石,莹莹生润。
“我瞧瞧……”他语调有些轻佻,蹲下身,离她更近。
不知为何,她有些紧张,手心出了薄汗,紧紧攥着袖子。
仰着脸,一下子拉近与他的距离。
他身上有微薄的酒气,带着寒夜的沁凉,若有似无地落在她脸上。
这才注意到他两颊微有红晕,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愈发亮得出奇。
她怔怔,竟将手伸了出去。
他看着她的手朝自己的脸摸过来,嘴边含笑,眼中却快速闪过一抹不悦。就在她要碰到自己之前,一侧首,躲了开去。
扑了空,小楼身子一震,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脑中“腾”地一声,仿佛有烟花四绽。急急收回手背在身后,脸颊发烫。头几乎要埋进胸口,看都不敢看他一眼。
自己方才像是着了魔,怎么会伸手去摸他呢?
难道是夜色太好,他太过美貌,一时失了心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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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6-7 18:01
☆、第二十二章 满城风絮(二十二)1/3
“你……你怎么……”她一时语塞,想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顺畅的话。
他轻笑一声,似乎没瞧见她的无措,“我还以为你死了,没想到还是活了下来。”
仿佛一盆凉水兜头浇下,从头冻到脚趾。
她双手环在身前,跺了跺脚,仿佛一无所觉。对他一笑:“多谢小王爷救命之恩。”
司马昱淡然颔首,直起身,斜睨她一眼。眼角一顿,偏头朝远处望去,见一道黑影愣在一处,顿了顿,闪身躲开。
不知是哪个小子,大晚上还到处闲走。
他并没多想,将注意力移回小楼的身上。
她还是看着自己,脸上是浅淡的笑。启唇,露出洁白如新月的贝齿,声音悦耳,却因着冬夜的寒冷微微颤抖:“小王爷,您是来救奴婢的么?”
救她?
他扶了扶额,想起碧瑶小丫头拉着自己的手晃来晃去,求他来救一个小丫鬟就觉得好笑。没曾想,竟是她。
“救你也可以,”他笑道,“给我一个理由。”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镇定。
他不屑:“在我眼中,人命如草芥,浮屠乃虚无。”
她眨了眨眼,又道:“我为王爷摘了七芜花。”
他俯首,精致的下颌在月色中散发淡淡的光,颔首一笑:“这个理由倒是不错。”
她琢磨着他话中的意思,忽然眼前一闪,身子顿时悬空。不过转眼,脚下触到实地,已是出了坑洞,稳稳落在地上。
他环着她的腰,稳稳牢牢,掌心的温暖抵着腰间,她身子有些发虚,急忙往前一步离开,转身朝他行礼:“多谢小王爷。”
他也不恼,只是面上忽地出现几分疲惫的神色。挥了挥手,“你回去吧。”转过身,慢慢走到今日碧溪坐的那棵大树下,缓缓立着,片刻后,身子一跃,稳稳落于树上。
她心里像是有小猫爪子在挠,本能让自己听他的话,尽快离开。可走了几步,还是忍不住回头。
他坐在树梢,逆着光,看不清神情。
但周身散发出的气息却将她牢牢箍住。
她有些困惑。
不过是一个与哥哥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子,为什么总是这副神情。倨傲,嚣张。可是一垂首、一扬眉之间露出的孤寂,像是被人遗弃的小宠物,叫人想把他圈在怀里,细细呵护。
哥哥就不是这样。
开朗、活泼、任性、善良……这些才应该是属于他的。
如同被人牵引,等她回过神来,自己已走回树下。仰着脸,呆呆看他。
他俯首间瞥见她去而复返,嘴角一撇,是不屑的笑。
她只看见他勾了唇,以为他欢喜。
她难过的时候,也是希望人陪的。
绕着树转了几圈,找好地方,一手一脚地爬上去。好在从前好动,四肢灵活,爬树一事并不算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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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满城风絮(二十三)2/3
“小王爷。”她叫一声,坐在他旁边。侧头去看他的脸,心中不自觉描摹他的轮廓。
脑中突地就浮现一句话。
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
随即微笑,他这样的姿容,当真像极了蔷薇。花色繁复妩媚,热烈火艳,又带着不尽人意的微凉。
“笑什么?”他漫不经心地道,眼角微挑,是说不出的艳色无双。
她连忙转过头,生怕像先前一般失了礼数,声音里却仍是带着笑意:“小王爷生得真好看。”她的脚晃荡来晃荡去,随着动作,鬓发微动。
明明是轻佻的话,她说来,神色认真无比,并无丝毫亵渎之意。
他的不悦也莫名淡了下来。
抬眸承接一片星光,“男人好看有什么用,反倒失了气概。”他闲闲道,可她分明从中听出了什么。
“不管男人、女人,若是天生一副好皮相,都能博得他人欢喜,难道不是好事?”她问道。
他轻笑:“天大地大,你所想博其欢喜者唯有一人。其他纵是将你捧在心上,奉在眉间,又有什么意思。”
他身上有凉薄的酒气,醇厚香甜。她不知不觉中多吸了几口,竟也有些微醺。
听了他的话,点点头,片刻后又反驳:“活在世上,有人喜欢你,你应当心存感激。不管那个人你喜不喜欢,都是难得的际遇。”她凝着眉,是非常认真的神态,“若是你喜欢的人此刻不喜欢你,不过是时候未到,你只要真心相对,总有一日,她会发现你的好。”
他似笑非笑,伸手去摘枝头一朵小花。
花色青白,中间一点黄绿,清丽无双。
他捏在指间轻旋转,垂首嗅了嗅,忽然低低一声,叹息一般:“青鸟不传云外信。“
“啊?”她没听清,瞪大眼睛,像是有点醉了。
他理也不理,就这么瞅着手里的花。
“小王爷!”远远有人大声叫唤,一路小跑过来,是初见时跟在司马昱身边的那个小虫子。
“长安来信了!”他挥手大叫,“是相府的!”
小楼只觉身边之人一震。
她转过脸,眼角瞥见他捏住花的那只手凸起青筋。
细弱的花茎仿佛承受不住力道一般,微微颤抖。
“小王爷?”她唤道,偏着头,眼神迷惑不解。
他一顿,忽地侧身对她一笑:“谢谢你的开导,这朵花,便当做谢礼。”那笑比她之前见过的所有都要灿烂,眼睛里飞扬的光,是真实存在的色彩。
熠熠生辉,连身后满天繁星都被比了下去。
她傻傻看着他倾过身来,指尖拂过她的发。那凉薄的酒气从鼻子灌进心肺,身躯都暖和起来。
他笑着将花儿插进她发间,末了含着笑点点头:“很好看。”
☆、第二十四章 满城风絮(二十四)3/3
“你……你……”她语讷,只知盯着他眼中的自己。
鸦鬓雪肤,却衣冠凌乱。但发间一朵雪色小花儿,盈盈生香。
司马昱以手轻抚她的发,暖暖一笑:“再见。”
提身轻纵,下一瞬,他已稳稳落于地面。小虫子好奇地打量着小楼,脚下却不听,紧紧跟着司马昱,转瞬消失于后院。
她怔怔看着两人身影越变越小,最后隐于夜色。
一股暖流从头顶一直留下来,朝心脏,缓慢,悸动。
视线中忽然出现一个黑点。
她像是被人拿针刺了一下,腾地跳起,腾空后才想起来自己身处树梢。“啊”地一声,从树上掉下来,幸好及时手脚并用,才避免了以脸撞地。连疼痛都顾不得感觉,她急急站起来,手忙脚乱地拍去身上的灰尘,抬起脸时已弯了唇。
“你怎么又……”
“小楼,是我。”徐余闵仿佛一无所觉,抬了抬手臂,“我给你拿了衣裳。”
她脸上的笑有片刻的僵硬,随即敛眉,笑得温婉客气。
“谢谢呀。”她道。
徐余闵笑道:“不客气。”自己取了衣裳给她披上,又将手中的纸伞撑开,走到她左侧,将大半的伞面都移到她头上。“你看看,都落了一身雪,也不知躲着些。”
雪粒子扑扑簌簌而落,她这才惊觉肩上、裙摆上都落了细碎的雪粒。先前不知为何竟一直没有察觉。
扬手轻轻拍掉,又对他说了一遍“谢谢”。
徐余闵不置可否。
两人撑着伞回到下人院,已经很晚了。各处房屋黑漆漆,想是都睡了。唯有一件角落里的房子亮着微光。
徐余闵指了指,对她道:“那就是杏尧和你的屋子,我跟她们说你在府里迷了路,你新入府,想来她们不会责怪。”顿了顿,又道:“快回去休息吧。”
“好。”她应答,将披着的衣裳脱下来,仔细叠了递给他。
“徐大哥,”她抬眼,正视他,“晚安。”
这是她第一次那么正式地唤他。
徐大哥。
三个字软软糯糯。
她的眼睛里倒映出他的身影,瘦削,眉目如画。
微紫的琉璃色,高贵而冰冷,此刻却染了白雪的光,微亮。
他从没见过这样美的颜色。
接过衣裳,喃喃道:“不用谢。”
她点头,转身走向小屋。
“小楼。”
她停住,转过身,他却半晌没有说话。
“徐大哥?”她疑惑,微微蹙眉。
他盯着自己的鞋,伞拿歪了也没发觉。雪粒落在他身上,也不觉冷。
“小楼,”他仿佛下了决心,抬头直视她,“我们……我们都是下人……”
她不解。
他又道:“主……主子是主子……”
“徐大哥,你想说什么?”她干脆问出来。
他踌躇许久,见雪又要落她一身,连忙摇头:“没……没事了,你快回去吧。”转身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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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满城风絮(二十五)
好笑地摇摇头,她提着裙摆回了屋子。轻手轻脚推开门,炕上已睡了杏尧,她推门的声音也没将人弄醒。
蜡烛燃着,烛泪斑斑,将烛台上弄得到处都是。
旁边放着一个碗,碗沿上隔着一个大馒头。
她摸摸肚子,果真是饿了。
感激地看了杏尧一眼,踮着脚走到桌边,一口一口吃完馒头,喝完碗里的粥。冰冷的食物闹得肠胃不大舒服,但有总比没有强。
连洗漱都懒得,直接脱了鞋子和衣裳,仅着亵衣在炕的另一侧躺下,拉过被子牢牢把自己裹住。一偏头,没多久便沉沉睡去。
这一夜是前所未有的安眠。
没有离开的哥哥,也没有陈荣。黑沉沉一片,梦靥都消退去。
第二日杏尧早早起了,见小楼还在睡,也没有打扰。先去洗漱,然后到饭堂拿了吃食回来,才将她叫醒。
小楼草草洗漱一番,坐到桌边与杏尧一同用早膳。
她眼睛下方有些浮肿,杏尧笑道:“我本以为你是个机灵人儿,没想到竟好端端地迷了路,倒不知小宋是去哪里把你找回来的。”
小楼尴尬地笑了两声,埋头喝粥。
这时有人叩门,杏尧去开,却是宋余闵。他怀中抱着个包袱,探头往里看,嘴中道:“小楼在么?”
杏尧一顿,别有深意地瞅了小楼一眼,点头笑道:“在呢,你进去吧,我先去做事了。”说完端了碗筷离开,嘱咐小楼道:“动作快些,别让管事嬷嬷看到了。”
“好。”她回道,转眼看着宋余闵。
他快步走过来,将包袱往炕上一放,解开来,露出些姑娘家的衣物:“你的衣裳昨儿个都弄脏了,要是不嫌弃,就先换上。这都是我妹妹的,很干净。”
她哪里会嫌弃,急忙站起来,对他说了几遍谢谢。
他摆着手,寒暄几句便离开。
小楼将那些衣裳仔仔细细叠好了,取了一套素色的穿上。好在宋余闵妹妹的身量与她差不多,倒也不突兀。
青莺是负责后院的洒扫,所以她收拾好自己便去寻青莺。因昨日她没有清理干净就擅自离开榕苑,青莺嘴上责骂几句,又将她打发去了那里,且叮嘱日暮时亲自去验收。
她一一应了,拿着扫帚按照昨日杏尧带的路,找过去。
今儿起得早,到的时候老夫人还在念佛。她不敢打扰,抱着扫帚等在屋角,想等人走了再开始。
那念佛声细密低沉,敲木鱼的声音亦是一板一眼。娘亲信佛,她以前经常陪着一同到庙里诵经参拜,因着娘亲的爱好,对佛事亦是有些了解。
见无聊,干脆合了手,随着屋里的声音念起来。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哆夜,哆地夜他,阿弥利……”
亲,璃今天才发现前面打错鸟~小宋是叫宋余闵,有的地方璃打成了徐余闵,请亲们原谅呀~
☆、第二十六章 满城风絮(二十六)
她渐渐念得入神,双膝跪地,虔诚地微低着头。
鬓角细碎的绒发随着微风轻轻摆动,年轻干净的脸,颊边结痂的伤疤也显得不那么狰狞。
木鱼声不知何时停止。
她专心念着,忽闻一道沙哑的嗓音,含着善意的笑:“小姑娘,你也信佛?”
她吓得“腾”地睁开眼,看清面前站着一位满头银发的妇人,衣着光鲜,妆容齐整。她身后还立着几个丫鬟婆子,立时明白过来,诚惶诚恐地跪好,答道:“奴婢惊扰了老夫人,请老夫人恕罪。”
老夫人笑着摆摆手,道:“哪里是你惊扰,我在里面隐隐听见有人念经的声音,悦耳得紧,遂寻了出来,没曾想府里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可人儿。”
一位四五十岁的婆子陪笑:“老夫人说的是,这姑娘看着面生,想是新进府的。”对她招招手,笑道:“你快起来吧,老夫人待人宽厚,不必总是跪着。”
小楼看了一眼老夫人,见她并没有不悦,才答了声谢,站起来。
“你过来我瞧瞧。”老夫人含笑。
她有些踌躇,又等了等,见老夫人面上没有恶意,才小心翼翼地走到她面前。
不曾防老夫人突然伸出手,她吓得想退后,那只手却轻轻地、温柔地落在了她脸上。指尖有褶皱,可还是温软的,带着檀香的气息。
目中含着怜惜,轻轻地抚过她脸上的伤疤。
她愣住,呆呆看着老夫人的眼。
她没想过,还能有一日被人用这样的眼神望着。慈爱,不沾染企图和恶意,只是纯粹地看着一个受了伤的小姑娘。
出生官门,年纪又小。以往父母将他们兄妹爱护着,府里的下人也都疼惜。后来一朝天变,锒铛入狱,发配边疆。
官吏对他们恶言相向,动不动拳打脚踢。
她见过的,除了这世上的极善,便是这世上的极恶。
“老夫人……”她有些动容。
老夫人笑了笑,颔首对身边的婆子道:“是个好姑娘。”回转,笑着问她:“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何时入的王府?”
她含糊着答了,老夫人也不细究,嘱咐她好好养伤,切勿留了疤,方才带着下人离去。
她看着她们走远,心里暖和温软。
这一下打扫起来也特别有气力,不过一会儿就清理好了。正准备收拾东西离开,又见一位丫鬟姐姐进来,冲她道:“你可是小楼?”
她点头应是,那人又道:“老夫人让你去一趟锦园,你动作快些。”说完便走。
她连连喊了几声“姐姐”也没能让那人停下来。
追出门去,人早已寻不见了。
锦园?
她哪里知道是什么地方。
不过方才老夫人似乎挺喜欢她,说不定想找她说话呢。
她一想,就觉心头发暖。将扫帚归置一处,忙找了过去。
☆、第二十七章 满城风絮(二十七)
问了几个人,才找到地方。
锦园并不大,只是布置装饰看起来并不像老夫人会来的地方。鲜艳的颜色居多,有几分小女儿的味道。
她一路畅通无阻,穿过一片花木拦成的小道,向右手边一转,眼前立时开朗。
许许多多碎石铺成的一大片地砖,周围绿藤缠绕,竟在冬日显出几分春天的气息。
可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她停住脚步,左右望了望。
不是说老夫人找她么,怎么一个人影都不见。
正暗自疑惑,眼角一闪,一个梳着发髻的女子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不咸不淡地瞅了她几眼,抬手一指,道:“那边。”
她不敢多问,道谢后顺着女子指的方向走过去。饶过一座假山,忽见大石上坐着衣着鲜艳的少女,翘着脚,闲闲从手边捏了葡萄喂进嘴里。
“小姐,人来了。”方才为她指路的女子从她身边越过,朝大石上的碧溪笑道,面上全然不见之前的冷漠淡然。
小楼脑子一片混乱,下意识行礼:“三小姐。”
碧溪见她来,坐正了身体,笑道:“怎么这么久,害我好等。”顿了顿,又笑道:“不过也不算是让我辛苦,关键还是他。”
小楼不明其意,疑惑地抬头看向碧溪,碧溪见状扬起精致的下颌,朝前方点了点。
她顺着看过去,面色一僵。
不过几步之遥的地方,跪着个人,粗布衣裳,身形瘦削。是宋余闵。
地上铺的都是碎石子,他不知跪了多久,膝盖一片微有濡湿。他穿的是深色,那液体看不出颜色。
见小楼盯着膝盖一处,他一僵,连忙拿手拢住。
她说不出什么滋味,唯能感觉右手发抖。一个激灵,立马用左手拉住右手,放在身前,侧身对碧溪跪下。
“三小姐,不知您找奴婢来有何吩咐?”淡然自持。
碧溪见她无动于衷,挑了眉,从石头上跳下来。背着手,走到她身边,围着她慢慢转圈。
“你倒是厉害,他为了你被我罚,竟然还能不闻不问。”碧溪啧啧称奇。
小楼仍是低着头,恭敬道:“三小姐说笑了,奴婢初来府中,与众人不熟。宋大哥也不过是见过一二面,何来为奴婢受罚之说。”
“你还狡辩,”碧溪冷笑,在她面前站定,弯腰,挑起她的下颌,仔细看着她的脸,目光触及那一道伤痕,立时松了手,鄙夷地别过脸去。
“昨日我说了,不许人将你从坑里救出来。你说与他不熟,那你告诉我,没有他,你是怎么出来的?”拍了拍手,像是摸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走到宋余闵身边,冷笑道:“你说说,这么一个臭丫头,你做什么救她呀。而且救了还不承认。”边说边摇头,颇为感叹。
宋余闵动也不动,
☆、第二十八章 满城风絮(二十八)
碧溪气恼,抬脚狠狠踢了他一下。他一个不备,身子朝后晃动,忙双手撑地,总算维持不倒下去。
小楼心口烧得厉害,却不好与她正面相对。
“三小姐,您误会了,小楼之所以会在这儿,全因昨夜遇到小王爷,是他将奴婢救了出来,与宋大哥无关。”
碧溪一顿,从鼻间生生逼出一声冷哼:“混话!你是什么身份,大哥岂会为你费心?!朝妍!”她侧首对婢女道:“取我的东西来!”
“是。”为小楼引路的女子应了一声,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样东西,捧在手里呈给碧溪。她抓住一头,狠狠一摔,“啪”地一声,鞭子伸展开来,抽得地面扬起一阵细灰。
“贱蹄子,敢乱攀关系!”她气息大乱,小楼一时惊骇。初见到现在,她不过觉得碧溪是个被宠坏了的娇蛮小姐,可此刻,分明从她眼中看出熊熊烈火,就像自己犯了什么弥天大错,碧溪恨不能将她剥皮抽筋。
“小姐饶命!”宋余闵见状心道不好,高喊一声,也顾不得身份,急急抱住碧溪的腿,求道:“小楼初入王府,不懂规矩,您大人大量!”
碧溪冷笑一声,“方才不是嘴硬得一句话都不说么,如今瞧我拿了鞭子,倒急得求饶。你倒是个好奴才,胳膊肘也不知朝哪拐了。”语毕狠狠一抽,宋余闵只觉耳边风声呼呼,什么东西落在背上,惊起一声脆响。后背火辣辣地绽开一条口子,腾腾冒着热气。
“啊!”他大叫,身子翻滚在地上,伤口碰到地面,疼得弓起腰背。额上都是汗,目眦欲裂的样子有些吓人。
“宋大哥!”小楼也被吓住,尖利大叫。
碧溪态度变得太快,她根本想不出缘由。连滚带爬地冲到宋余闵身边,伸手去拉他,“宋大哥!”
“别……别过来……”宋余闵强撑着推开她,眼角瞥见鞭子又落了下来,急忙一个翻身将小楼扑在地上,双臂护着她,那辫子又抽在他身上。
“唔!”他咬着牙,眼睛里的红血丝十分可怖,面色却是青白。
“别打了!”她鼻子一酸,大哭起来,“三小姐,要打就打我吧,是我不对,不要再打他了……”她的手不小心触到他悲伤的伤口,只觉那血比火还要灼人,手指像是被烧毁了,蜷曲着。
“贱人!”碧溪更是恼火,“这么小小年纪就会勾.引男人,你可真有本事!”
小楼见她抬手,鞭尾虎虎生风。情急之下竟伸手去接。
碧溪虽是女孩,但从小跟着府里的师傅练武,力气不小,这一边又是带了怒气,自然力道不轻。
小楼虎口被击中,火辣辣的疼痛蔓延开来,她顺势死死捏住辫子,任由那粗糙的皮嵌进了肌肤中也不敢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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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6-7 18:02
☆、第二十九章 满城风絮(二十九)
“松手!”碧溪大喝,将鞭子用力一拉。
小楼闷哼一声,越发握紧。仰起脸看着碧溪,目光中满是倔强。
那点微紫的琉璃色在阳光下荡起层层涟漪,美好如轻纱微拂,美丽如蔷薇夜绽。
她脸上还有泪,虎口处殷红的血不断冒出来。却抿着唇,一丝妥协都寻不见。
妥协有什么用?她刚才哭着求她饶过自己和宋余闵,但没有换来丝毫怜悯。
她碧溪是王府小姐,难道她傅南楼就是路边草芥么?
她委屈,她不甘,她恨!
凭什么王府三小姐可以任性地设计让她掉进坑里自生自灭?!凭什么王府三小姐可以随着自己的喜好拿鞭子抽打她?!
“小楼……”宋余闵忍痛抬起头,见她与碧溪两人竟一时僵持住,心中大骇,伸手去拉她握住鞭子的那只手:“放手。”他低低道,若是再惹火了三小姐,只怕今天就要命丧于此了。
小楼恍若未闻,仍是死死瞪着碧溪,目中杀气毕露。
碧溪神思一恍,手中力道片刻松懈,小楼逮住机会将鞭子扯了过来,狠狠扔在地上。
“小姐!”朝妍见情形不对,大喊一声,快步上前扶住碧溪。
碧溪愣愣看着空空如也的手,恼怒地推开朝妍,向前大跨一步,朝着小楼的脸用力扇下去!
“嗡……”
小楼不可置信地抚着脸,耳内嗡嗡作响。
“哼。”碧溪得意地操着手,居高临下睨着她,“贱人!”
“你!”她大叫一声,猛地想要起来,眼前却立时一片模糊。
宋余闵时刻注意她,看她如此,也顾不得避嫌,双手倏地环住她的腰,将她死死箍在自己怀里。
“小楼,冷静!她是主子!”他抵在她耳边急促地说道,“你要还想活命就不要冲动!”
怀里的小楼仍张牙舞爪,浑身满满的恨意和怒气。
“这是怎么了?”忽然一声轻笑传来,那嗓音带着少年变声的沙哑,低哑粗噶。
小楼一愣,下意识朝着声源望去。
碧溪的笑僵在脸上,下一瞬尽数收敛,敛着眉,就像一个知书识礼的大家闺秀,也转过身朝着声音的方向。
宋余闵看着小楼忘了疼痛难过、只是怔忡的脸,不知为何,背上的伤仿佛瞬间冲到了胸口,闷闷的,险些喘不过气。
她在他怀里,很瘦,他抱着她的腰,都能感觉到骨头。她的发就在他面前,乌黑柔然,带着天然的香气。
干净而纯粹。
耳垂晶莹小巧,皎洁如天上明月。
目光转到她的眼,睫毛卷翘,那下面覆着的一双琉璃色的眸子,是他见过最美的。
但那双眼睛,看到的只有一个人。
假山怪石,一抹黑突现。
少年身姿卓然,面容精美得将身后花木都比了下去。墨黑的眸子冷冷清清,嘴上挂着笑,但笑意不达眼底。
☆、第三十章 午夜清歌月满楼(一)
“大哥……”碧溪喃喃唤道。
“大哥!”一声雀跃女声响起,碧溪一怔,眸间不落痕迹地闪过一丝不悦。
司马昱顿住脚步,偏头微笑:“快一点。”
“快什么!”少女抱怨,“奶奶走得慢,你也不会等一等。”
奶奶?
“宋大哥……”小楼低下头,低声道:“放开我……”
宋余闵如同被烫到,急忙松开手。
小楼撑着地起来,反身去扶他。他道了声谢,忍着痛,咬牙借着她的力站起。
那方紧接着司马昱之后,又转出一堆人。为首是老夫人,身边立着碧瑶,一脸温顺善良。身后大堆丫鬟婆子,恭恭敬敬,连喘气声都没有。
“这是……”碧瑶偷偷瞅了碧溪一眼,看她瞪自己,吐了吐舌头,不敢说话。
老夫人瞧见一地染了血色的鞭痕,还有不远处少年少女的狼狈样子,微微皱眉。
“奶奶……”碧溪糯糯叫唤,走上前挽住她的手,嘟着嘴指向小楼两人:“他们两个不懂规矩,孙女儿才想教一教,可不是我不懂事……”拉着老夫人的手不停摇晃。
小楼咬着唇,不敢看任何人。虎口的伤火辣辣,她现在一定狼狈极了,头发散乱,衣上都是灰尘……刚才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快涌出来。
“得了……”老夫人忙止住她,笑道:“晃得我头都晕了。你这丫头,还欺奶奶不知道?”转眼对向宋余闵:“你是……小宋?”
宋余闵放柔了声气,恭敬道:“老夫人记性好,是我。”他一说话,背上就疼,语调颇为怪异,一抽一抽的。
老夫人侧身伸手轻点了一下碧溪的额头,道:“纵是犯了什么过错,小宋都是在府里这些年的了,你怎狠心下这样的手?”顿了顿,叹息一般,吩咐身后的婆子:“给两个孩子找大夫瞧瞧。”拿眼角睨着碧溪:“跟我去佛堂。”
“好。”碧溪讨巧地笑笑,忙搀了老夫人的手,在躲过众人视线的时候,得意地冲着小楼扬了扬下颌。
碧瑶显然认出小楼的身份,满脸担忧和自责。求救地看向司马昱,他淡淡挑眉,点了点头。
碧瑶这才松口气,放心陪着老夫人离开。
宋余闵目送他们绕过假山,只留司马昱一人还未走。他有些紧张,手腕一痛,低下头,才发现小楼比他还要紧张。
她抓着他的手,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用了多大的力道。
“小楼……”他吃痛。
小楼这才反应过来,快速放开手,不好意思地冲他笑笑,复又低下头。
司马昱还是站在那儿,不动也不说话。
宋余闵低低对小楼说了句“我等你”,一瘸一拐地越过司马昱,出了锦园。
☆、第三十一章 午夜清歌月满楼(二)
她静静注视地面,好像能看出一朵花儿来。
司马昱觉得好笑,扯了扯嘴角,慢慢朝她走过来。
他总是一副不咸不淡的样子,那脚步声轻微,落进她耳里,竟觉耳膜都要震破了。心脏剧烈跳动,咚……咚……一下一下,清晰明了。
说不定,他都听到了。
“给你。”他闲闲道,白皙如玉的手出现在她的视线里,掌心上平躺着一个小瓷瓶。
“一天三次,抹在口子上,不要碰水。”
他见她只是发呆却不伸手来接,有些不耐,微一用手劲,瓷瓶朝地上砸去。但触到地面仅是一声轻响,不碎不裂。
“好好做你的下人,”阳光刺眼,他微微抬手挡在眉骨处,声音不咸不淡,“不要再招惹主子。”
我没有。
三个字堵在嗓子眼,偏生吐不出来。
她眼睛一痛,“啪”,泪水狠狠砸在地上。
接着噼里啪啦一阵,止都止不住。她满满的委屈。
拿手去堵,眨着眼,抬起头,朦胧地看着这个世界。
眼前空无一人。
他已经走了。
她像是解脱,庆幸他没有看到自己哭得凄惨的模样。但又似遗憾,说不出在惋惜什么。
慢慢蹲下身拾起瓷瓶,将它握在手心里。冰凉的瓶身熨帖着火热的肌肤,消除一些疼痛。
她擦擦眼泪,深吸一口气,往外走。
出了锦园,一眼就看见宋余闵等在外面。他站不住,就找了块石头坐了。低头对着膝盖,想揉又不敢揉,手足无措的挫败摸样。
“宋大哥。”她揉了揉脸,挤出笑。
“好了?”他仰脸问,却不为听她回答,撑着石头要起身,“那我们回去吧。”
“我扶你。”她道,认真仔细地扶住他,一步步小心地往住的院子走。
大家都在做事,下人院里空无一人。她领着他回了与杏尧的屋子,让他好好坐着,自己拿盆去打了水来,将帕子弄湿要给他擦伤口。为了方便,她直接单膝跪着,伸手去挽他的裤腿。
“别……”他不好意思,急急摆手。
她抬眸睇视,他一僵,乖乖安静下来。
轻手轻脚将裤腿挽上去,靠近膝盖的时候,越发仔细,可还是不小心摩擦到伤口。
“嘶……”他倒抽一口气,见她浑身一震,连忙咬住自己的手。
小楼眨了眨眼,将那点泪意逼退下去。
果然是惨不忍睹。
一片血迹,满目的红色。伤口经了一段时间,有些干了,暗红色的血痂不动声色。
纵是她手脚再轻,也不可能不痛。
偏生他再没叫唤一声。
擦洗干净,将司马昱给的药轻轻撒在伤口上,用干净的白布包扎了,她又去换了盆水,如同处理他背上的伤。
好不容易弄好,她身上的衣裳都被汗濡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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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午夜清歌月满楼(三)
“小楼。”
“嗯。”
“以后……”他似是纠结,“千万不要在三小姐面前提起小王爷。”
“为什么?”她偏头,疑惑地蹙眉。
宋余闵想了又想,也不知用什么措辞说出来:“三小姐……三小姐虽与二少爷是一母所生,可十分‘敬重’小王爷,”两个字咬得很重,“她不喜欢别的人随意提起小王爷,明白么?”
虽不太懂,她还是点头:“知道了,你放心吧。”
将布条打好结,看他衣裳上被鞭子弄烂的口子,道:“宋大哥,你先去休息吧,衣裳等我补好了再给你送过去。”
他也不推辞,叮嘱她几句,才慢慢挪回自己的屋子。
小楼目送他进了房,才回到炕边坐下。虎口上的血都干了,她不知怎地忽然心生倦怠,理也不想理,直接倒头,扯过被子就睡了。
迷迷糊糊被人叫醒,撑开眼皮,见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样貌清秀,对她温柔地笑:“小楼,老夫人让你去一趟。”
她一抖,缩了缩身子。
姑娘似乎明白她在害怕,又笑了笑,愈发放柔声音:“别怕,我叫如意,是老夫人身边伺候的,今天老夫人在榕苑问你话的时候,我还跟着呢。”
小楼怔忡,使劲回忆,似乎是有一点印象。
舔了舔发裂的唇,点头道:“好。”
如意帮忙给她打水洗脸,清理干净了两人一起去老夫人住的松院。如意先进去回禀了一阵,才出来领她进去。
偌大的厅房,老夫人坐在正中,下首坐着一个中年男子,样貌英俊,与司马昱有几分相像,想来便是宸王司马希。他身边还站着个貌美的女子,牙齿伶俐,惹得众人发笑。
碧瑶陪着司马昱坐在两侧的凳子上,碧溪端一盘果子,凑在他们面前,说话逗笑。
“老夫人,人到了。”如意笑着禀报,随后退到一侧。
小楼低着头上前一步跪下,叩首,恭敬道:“奴婢见过王爷,见过老夫人。”
她猜司马希身边的女子是李夫人,却不好乱认,因此只请了两个人安。
老夫人笑道:“快起来。”侧首与司马希道:“这便是我与你说的那个小丫鬟,熟读佛经,很是伶俐。”
小楼起身,垂首。
“哦,”司马希含笑,“抬起头来。”
“是。”她并不算没有见过场面的人,因此态度神情,皆是中规中矩,跳不出什么错。
司马希随意瞧了眼她的样貌,便回老夫人道:“您说得对,却是是个好孩子,模样也干净。”
“那王爷的意思是允了?”老夫人笑道。
司马希颔首。
她又侧眼看向李夫人:“李氏,你觉得呢?”
李夫人盈盈一笑,道:“娘说好,自然是好的。”
☆、第三十三章 午夜清歌月满楼(四)
小楼不明所以,倒是碧溪放了果盘,嘟着嘴,凑到老夫人跟前撒娇:“奶奶,为什么要让她来我身边呀……好讨厌……”
她一惊,想都不想就跪下,“老夫人饶命!”
她反应这样大,碧溪不悦:“你是什么身份,乱喊乱叫的,莫非是想挨板子。”
“哎,”老夫人淡笑,制止了碧溪,慈祥地看着小楼,笑道:“你别怕,老身觉着你性子静,对主子也不似其他下人一般逆来顺受……溪儿这丫头从小性子蛮横,若有人能在身边制着些,应是好的。”
“娘说的是,”李夫人笑言,上前作势要扶小楼,不过手挨着她胳膊,小楼顺势站了起来,“小楼,你别怕,有我给你撑腰呢。要是今后溪儿欺负你,我定饶不了她。”
“娘!”碧溪不依,李夫人淡淡瞥了她一眼,她嘴动了动,没再言语。
小楼见拒绝不了,只得接受。
一一行礼,老夫人又命如意将她待下去。
做了主子的贴身侍婢,与其他丫鬟自然是不同的。衣裳、月银都要好许多,且屋子也在另一个地方,一人一间,桌椅板凳皆是齐全。
“你莫要担心,三小姐虽是骄纵些,但心地不算坏。”如意看她愁眉不展,笑着安慰。
小楼点头应付过去。
领了东西,收拾好住处,才去向青莺、杏尧告别。她入府不过几日,与她们感情都算不上深厚,因此只是恭喜一番,帮她收了东西,送她出门。
临出院子,想起宋余闵的伤。她略微踌躇,折身去了宋余闵的屋子。
门轻掩,一推便开了。
她诧异地探头左右环看,瞅见炕上躺着一个人。轻手轻脚走过去。
宋余闵还睡着,脸色潮红。
她皱眉,探手摸了摸,一片炙热。无奈将行李放下,不过都是些洗漱的东西,大多是是宋余闵给她带的衣裳。
思及此,越发内疚。
他对她有一饭之恩,又对她那么好,可她却拖累他。
打水弄湿帕子给他敷额,一直到与宋余闵同住的人回来,她叮嘱了几句,才离开。
等回到碧溪住的轻西苑,天已黑了。
院门前挂着灯笼,远远望去像两只眼睛,在暗夜里一闪一闪。院门拢着,她举手轻叩,却无人应。
夜凉,她禁不住瑟缩,硬着头皮又敲了敲:“有人么……”
无人应答。
她颓败地沿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吸了吸鼻子。嗓子痒痒的,想打喷嚏又打不出来,估摸着是着凉了。
脑袋侧靠着门,隐隐听见有什么声响。她顿时精神起来,想是终于有人来开门了。
正欲起身,忽闻院门内有人低声道:“走了么?”
另一人接道:“不知道……唉!你做什么?主子吩咐了,不许给她开门!”
“我……我就看看……”那人怯怯道。
“随你,”女子冷笑,“你要是开了,她还在,看你怎么办?天这么冷,我先回去休息了。”说完就是踏踏的脚步声。
“哎……你等等我!”另一人唤着,忙跟了上去。
☆、第三十四章 午夜清歌月满楼(五)
“……”
她的手僵在半空,半晌,慢慢收了回来。
双手唤着膝盖,鼻尖发痒,忍不住伸手揉了揉。
好在还抱着一包袱的衣服,大不了拿了盖在身上,挺过一晚上总是没问题的。
她想着,抱紧了包袱,侧着身子缩在门边。不多时竟然真的睡了过去。
“喂!”耳边有人轻呵斥,她身上被什么东西砸到,身子一晃。
她皱了皱眉,睁开眼。
“你是哪个院子的?!怎么睡在这里?!”
她一眼便认出来这是王府护卫的穿着,快手快脚地站起来,指了指身后,老实回答:“我是三小姐身边的丫鬟。”
“三小姐身边的?”护卫不信地撇嘴:“那你作甚不进去?”若不是她一身丫鬟装扮,只怕此时已被擒住。
小楼答道:“奴婢为三小姐办事,可回来得晚了,姐姐们都睡下,没有人开门。”
三小姐性子不好,大家都是知道,想来她只是不敢打扰,害怕受罚罢了。
护卫见她一脸无害的样子,想了想,也不好多做纠缠。本就都是苦命人家,哪里有相互为难的道理。
“既然这样,那便算了。你可有其他在府里相熟的人?到她那儿睡一晚便是。天冷夜凉,你在这怕是会睡出毛病。再说了,要是惊扰到其他主子可如何是好?”护卫搓了搓手,呵口热气,“记住了,待会儿还有其他人巡夜过来,不要给人看见了。入夜还在府里乱走,也是要罚的。”
“是。”她点头,“您慢走。”
护卫满意地看了她一眼,挑起脚边的灯笼继续训下去。
她捡起包袱,为难地看了眼紧闭的院门,无奈只好往下人院走。但是这个时辰,又哪有开着门的道理?
她吃了闭门羹,又不好意思把其他人吵醒,默默抱着东西继续往前走。
走到最后,自己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
四下寂静,风吹树梢,树叶唰唰作响。
躲在哪里不会被巡夜的人发现呢?
她边走边想,眼角一闪,眼前忽然出现一片湖。曾听杏尧说过,王妃初初嫁来时,王爷为了讨她欢心,特意命人按照王妃家中后院的布置,凿了一片湖,上面架个亭子,每天夏天一起在亭中饮酒作画,羡煞鸳鸯。
后来两位如夫人进府,王爷对王妃的宠爱渐渐淡了下来。为避免触景伤情,这地方,便是王妃也不大来了。
她走到湖边坐下,背靠大石头,翻出几件衣服盖在身上。闭着眼,想找回些睡意。
但这地方只有她一人呼吸,心底惴惴,始终睡不安稳。
“扑通……”
她惊了一下,慌张地转过脸,借着月光看清湖面上冒着泡。
浑身寒毛一下子就立了起来。
“扑通……”
又是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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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午夜清歌月满楼(六)
“谁?!”她头皮发麻,捏着身前的衣裳,心惊胆战地站起来。
声音似乎是从亭子传来。
想了想,咬牙走过去。
顺着扶栏,放轻脚步。走到珠帘前,隔着隐隐绰绰的帘子,似乎看到有什么东西在里面。
她本来还有些害怕,但瞧见地面一道影子,风一过,带来些许酒味,便不大怕了。挑起帘子走进去,围栏处斜坐着个人,身姿绰约。
他听到声响,微微侧过头,分明的面庞英俊非常。月光洒在上面,越发勾勒出轮廓。
“小王爷?”她惊诧,两步并作一步走过去,脚下踢倒罐子,险些跌倒。
“怎么……那么多……”满地都是。
他定定看着她,不言不语。
小楼小心地踩着罐子间的缝隙到他面前,眉眼弯弯,“小王爷,这么晚还不睡?”
他偏头看着她,眼中似有迷惑。
他这样看起来真是柔软无害。
头发乌黑柔软,月亮一样的面庞带着微光。嘴唇红润柔软,微微有些湿,诱惑着人一尝。
“小王爷……”她不自觉吞了口唾沫。
他忽然弯唇,柔柔笑起来。是真心实意里发出的笑,没有虚伪,没有应付,就连眼睛里都是湿润的光。
她正奇怪,他倏地伸出手,环住她的身子,轻轻往前一拉。方才那闪着微光的红唇就这么正正映上她的。
柔软,充满酒香,甜美得就像一道佳肴。
她完全呆住,脑中空白,不明所以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他。
他含住她的唇,静静吻着。过了许久,才开始伸出舌尖试探性地舔着她。
小楼浑身一个战栗,下意识反手推他。
却移不动分毫。
“唔……”她喉咙里发出闷叫,眸子满满都是懊恼。
早知道就不过来了……他在做什么?他知道他在做什么吗?!
“嘘……”被她扰得无法专心,他不得不松开她,轻轻“嘘”了一声。面上毫无羞窘,亦没有解释。
“你……”她不知是气愤还是别的什么,只晓得呆呆重复一个“你”字。
“别生气……”他低低笑道,双手环住她的腰,细而柔软。
“我怎么能不生气?!”她又羞又恼,不由得提高了音量。
他身子一震,低下头,埋首在她颈间。温热的呼吸挠着她。
是不是……语气太重了?
他喝了那么多久,有所冒犯也不是不可原谅……她纠结地想了半天,正准备开口道歉,颈间的他突然侧过头,湿热的吻又落在她肌肤上。
“嗯。”她抖了一下,手脚发软,“你放开……”
“对不起……”他嘴边是温香白嫩的肌肤,比豆腐可口多了。他忍不住又咬又啃,细碎的语调流露出来。
她花费好大的力气才听清楚他在说什么。
“都是我的错……琉……不要不理我……”
☆、第三十六章 午夜清歌月满楼(七)
“你说什么啊?”她弄不懂他口中的“错”、“琉”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见他不起,干脆伸过手去捏住他腰间的肉,然后一扭。
“嗯。”他闷声呼痛,总算松开了口,抵着她肩窝喘气。
她不敢乱动,僵着身子等他放开自己。
可是等了好久,他从呼吸粗重变得清浅,仍是没有动作。
“小王爷?”她轻声叫唤。
低下头才发现他已经睡着了,手仍环着她,紧紧地。
小楼无奈,慢慢坐到他身边。随着位置的变动,他的身高优势现了出来,坐下来,她不过到他胸口。他手将她带到自己怀里,背靠着柱子,睡得很沉。
她都能听见他心跳的声音。
面上发红,想挣开,又怕吵醒他。
夜很静,她都能听见湖面荡开涟漪的声音。他身上充斥酒香,像一个大暖炉,诱惑着人不断靠近。
这个夜晚忽然变得可爱。
她弯了唇角,琉璃般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也如同涟漪一样层层荡开。第一次感觉这样安心呢。
从哥哥离开到现在,第一次,觉得哪怕在着夜风中睡去也毫无畏惧。
她缩了缩身子,在他怀中寻找到一个最舒服的位置,闭上眼睛。
在这酒香中睡过去。
……
他梦中很乱,赤足走在碎石道上,茫然地看着周围。
这是哪?
头隐隐作痛,他停下来,靠着大石头休息。
忽然从远处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清脆如黄莺夜啼。
他一震,不可置信地朝声音的方向看过去。
“祉哥哥……快过来……”少女欢快地叫着,充满天真的气息。
他顾不得疼痛,大步朝声源走过去。
红色的纱裙,在空中旋转,美好的弧度。一头黑色长发欢快地在眼前跳跃。
那少女面目模糊,足上系着的银铃随着动作发出叮铃叮铃的响声,他的心亦随着晃动。
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拉住她,她转过脸,轻轻一笑,侧身躲开去。另一侧忽然伸出一双手,把她抱进怀里。
她乖巧地任由那人拥着。
他张着嘴,发不出声音,呆呆望着他们绝尘而去。
时间仿佛静止下来,他心底的绝望,几乎要将人吞噬。
“啊!”猛地睁开眼,司马昱满头大汗。
心口还在发痛,他大口喘气,死死揪着襟口,仿佛这样就能获得一点力气。
身着红纱的女子……是琉璃吧。
抬手擦去额上的汗,酒意几乎都消退了。天色微亮,空气寒凉。
怀中温暖,他已经,低头看去,之间一个小脑袋抵在他心口。
面上呆滞,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这人……怎么会在这里?
莫非他刚才的梦靥,就是因为她压住他的心脏?
“滚!”怒气不可抑制,他猛地一推,身上的人儿顿时雪球一般落到地上,又足足向前滚了几步才停住。
☆、第三十七章 午夜清歌月满楼(八)
小楼被摔得七荤八素地从梦中惊醒,脊背如同被人踩过,张开眼,眨了眨,渐渐看清面前双颊赤红、一脸恼怒的少年。
“你醒啦。”她尚反应不过来怎么回事,司马昱已站起,狠狠朝她腿部提了一脚!
“啊!”小楼大声呼痛,蜷缩身子抱着腿,满眼不解:“你做什么?!”
他气得连耳根都涨红,拍打自己身上,希望能将她的味道散去。可那一点馨香仿佛扎了根,无论他怎样恼怒都不能消除。
干脆放弃,瞪眼看着她:“你个下贱东西,谁教你往主子身上爬?!”他实在是气极了,他怎么会抱着这么个下人呢?若是给琉璃知道了,就真是打入十八层地狱,不得超生了!
小楼脸上的茫然慢慢消退,眼神变得清明。眸光微沉,揉了揉腿,冷笑道:“不知是谁下贱,昨夜硬拉着奴婢不放。”直起身子,连看都不看他,“小王爷今后若是醉酒,最好待在屋子里不要出来,免得祸害了别人,还不知道是自己的错。”
“混账话!”司马昱冷声道:“早知道当初我绝不会救你!”
她抬起眼,认真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千金难买早知道。”
不就是抱了一下么,又不是她主动的,他凭什么用这样嫌恶的眼神看她?!即便是她主动的,难道抱她是那么让人难受的事情?!
“你给我跪下!”他气极,反倒冷静下来。
府里陆陆续续有下人开始走动,有人远远瞧见两个人影立在亭子里,好奇地停下脚步。
她倔强地仰着脸,不跪不动。
小虫子早起去向司马昱请安,房中空无一人。出门时听到有人说似乎在王妃的小亭子看见小王爷,心下奇怪,却一路寻过来。
他在司马昱身边伺候数年,对他熟悉不过。不过轻轻一眼,便确定正是主子。扬起笑脸,快步小跑过去:“主子!”离得近了才发现气氛有些诡异,他不由慢下脚步。
司马昱突地朝他看来,目光犀利,小虫子浑身一抖,默默转身想逃,忽闻司马昱道:“站住。”顿了顿,又道:“回来。”
他大气不敢喘地转身走到他面前,深呼吸,抬头笑嘻嘻地请安:“奴才给主子请安!”
妈呀,主子的表情好吓人!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
他面前的小姑娘也好不到哪里去,面色惨白,跟纸差不多了。
他替小楼捏了把汗,觉得她眼熟,多看了两眼,忽然道:“呀,是你!”他还以为她伤成那样,年纪又小,想必死定了。没想到她福大命大,竟然挺了过来。
“让她给我跪下。”他冷冷道。
小虫子一怔,朝小楼使了个眼色。她像是没看见,眼睛里盈盈一片,不知是不是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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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午夜清歌月满楼(九)
“快跪呀!”他压低声音提醒,仍不得不到回应。
眼见着司马昱的脸色越发阴沉,小虫子咬了咬牙,走到小楼身后,伸腿往她膝盖一踢。谁知她早有防备,僵着腿,他动作不重,愣是没有成功。
小虫子心底叹了口气,深呼吸,狠狠一脚。
“咔”一声,这次她倒是结结实实跪下去了。
偏生还咬着唇,不肯呼痛视弱。
司马昱冷笑一声,抬脚从她身边走过,落下的时候踩在她手上,也像没有觉察一样,稳稳当当地碾过去。小虫子连忙跟上,走了一截路,忍不住回过头。
她还跪着,背挺得直直的,但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她好像在发抖。肩膀一耸一耸。
他无奈地转回头。
不是他的错,谁叫她性子这样倔强呢。吃了皮肉上的苦,但愿能长点记性。
也不知她到底做了什么,惹得小王爷这样生气。自从上次派人快马加鞭送了七芜花去长安,小王爷好一阵子心情都不错。尤其是长安回信来的那日,院子里的人多得了不少赏钱。
不过听说昨日王爷在长安的密探有消息传来,想必又是与相府有关。
如果真是事关琉璃小姐,那她就只能自认倒霉了。
小楼跪了不知多久,直到打扫湖上小亭的人来,才将她撵了出去。
她浑浑噩噩地四处乱走着,手背上被他碾过的地方钻心地疼。
她真的不懂,那夜……那夜明明很好的,他对她和颜悦色,他还为她簪了一朵花儿。她被三小姐打伤,也是他,虽然嘴上说着冷冷的话,可给她药,叮嘱她……难打方才只是一场梦?
可疼痛那么真实。
她想得头都快要爆炸了,漫无目的地乱窜,忽然眼前一花,一声“啊”响在耳边。
她愣愣抬起头,见朝妍龇牙咧嘴地喊疼。
“对……对不起!”她突然反应过来,连声道歉。
朝妍扶着额,好不容易止住晕眩,瞧见她一张委委屈屈的脸,火就不往一处来。伸手捏住小楼的脸,厉声道:“你个小蹄子,莫不是仗着有老夫人给你撑腰就摆起了主子的架子?!昨夜一夜未归,说,你到底去哪里鬼混?!”
“我没有。”她解释,“昨天门关了,我进不去……”
“胡说!”朝妍柳眉倒竖,反手抓住她的手臂扯着走。
小楼被拉得跌跌撞撞,一路回到轻西苑,刚进门,朝妍便把她往地上一推,扬声道:“芝麻,她说昨夜你不给她开门,可是你贪睡,糊涂了?”
“朝妍姐姐,我冤枉啊。”从小门里闪出一个编着辫子的小姑娘,“我昨儿个听姐姐说要来新人儿,特意打起精神等着呢,”瞪了一眼跌在地上的小楼,“白等了不说,现在还被人诬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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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午夜清歌月满楼(十)
“你说谎!”小楼抬起脸,“我昨天明明听见……”
“听见什么?”碧溪抻着腰走过来。她今日穿得粉白,越发显得娇俏可人。袖口、裤腿都绑了布条,颇有几分练武的架势。
小楼闭上嘴,自己爬起来,默默站着。
还有什么好说的,发话的是主子,她再辩解也没用。
“你放心,奶奶和娘都说了不准我欺负你,”碧溪笑眯眯走到她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道:“看看你这一身衣裳,灰扑扑的,要是给别人瞧见,我又要挨训了。”
“小姐?”朝妍迷惑。
碧溪冲她眨了眨眼,又偏过头,对小楼道:“我要去跟师傅练习了,你快去换件衣裳,陪我一起去。”
小楼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但见满脸笑意。她琢磨不透,只得行礼,道:“是。”
快步回了房间,随便打水洗干净脸,换好衣裳。
出来的时候碧溪还在院子里等着她。
“走吧。”她从石头上跳下来,领头往外走。
小楼摸摸肚子,瘪瘪的。昨天晚上就没吃饭了,可看碧溪兴致勃勃的样子,她没有办法说。幸好腰带系得紧,不然就要出糗了。
跟着碧溪转了一阵,来到一个宽阔的场地。边上摆着架子,上面放着各式各样的兵器。
前方一个劲衣女子,碧溪柔柔叫了声“许师傅”,然后侧首指着个空地对小楼道:“你在那儿等我吧。”
小楼点头,乖乖去她指的地方坐着。
不多时,碧瑶也来了。
看样子,那个许师傅应该是王府请来教授两位小姐武艺的,没想到宸王想法倒不迂腐,认得让女儿习武健身防身。
只是到底是王府千金,许师傅教起来需拿捏分寸,既使她们得到锻炼,又不会误伤了肌肤容貌。
小楼坐看一阵,觉得无聊,正想闭眼休憩,忽闻碧溪叫道:“小楼,你过来。”
她赶忙应了声,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快步过去。
碧瑶咬着唇,担忧地看着她。
许师傅倒是和善,等她走近,笑道:“你就与我示范一回,好不好?”
她看了一眼碧溪,见她点头,只好硬着头皮道:“好。”
原是许师傅讲起女子防身,碧溪吵着要看示范。可两位小姐练习,下人都不许靠近,唯有小楼是三小姐带过来,只得请她帮忙。
“许师傅,你可要尽心,要不然我们到时候真遇上了坏人,也不知该使多少力气。”
碧瑶扯她手臂,眨巴眼睛道:“小楼又不是坏人,轻些吧。”
许师傅一笑:“两位小姐放心,我自然懂得分寸。”说着微微屈了膝盖,好使自己与小楼的高度差异不过大。拍拍自己的肩膀,道:“你来摸我肩膀,”转向两位小姐,“注意看好了,这次先来快的。”
☆、第四十章 午夜清歌月满楼(十一)
小楼舔了舔唇,僵手僵脚地走到许师傅身后,右手握拳紧了紧,随后松开。掌心有薄汗,轻轻搭在许师傅肩上。
“看好了。”许师傅快速一句,反手扯住她的手臂。
小楼只觉一股力将自己往前拉去,霎时间天旋地转,随着“砰”一声,身背碎裂开来一般。
她咬着下嘴唇,蜷缩得像个虾米一样左右滚来滚去。额头上都是汗,衣裳没一会儿也湿透了。
“小楼!”碧瑶捏着衣角不知如何是好。
许师傅关心道:“没事吧?是不是我摔重了?”眼风与碧溪相逢,见碧溪含着笑微微点头,她亦是不落痕迹地颔首。
“你还好吗?”碧瑶急得直跺脚,见小楼滚了一会儿总算是缓缓停下来,大口大口喘气,连忙冲过去扶她。
“没……没事……”小楼摆手,胳膊一动,扯到背后的肌肤,又是一阵火辣辣的疼。“谢谢……四小姐。”
借着碧瑶的力站起来,碧溪往前一步,满脸担忧:“真的没事?可眼睛中光芒一闪一闪。
小楼一顿,低下头,“没事。”
“那就好,”碧溪拍拍手,扭头看向许师傅:“那师傅,咱们再来吧,你刚才太快了,我都没看清。”
“三姐!”碧瑶蹙眉,“要不咱们换个人示范吧,她都伤成这样了……”
“多嘴!”碧溪嗤之以鼻,“你没听她说没事吗?人家自己的身体自己还没数?”
“可……”
“我没事,”小楼勉力一笑,琉璃色的眼睛看着碧瑶,里面粼光闪闪,“四小姐放心。”
说着松开扶住碧瑶的手,重新走回许师傅面前。她微微弓着背,已是不能承受的样子,但却还在逞强。
“许师傅,请吧。”
许师傅眼中芒光一闪,倒是开始正视起她。上下打量一回,点点头,道:“好呀,你放心,这次我会慢一些,好让小姐们看得清,力道也不会像方才那般大。”
小楼点头示意了解。
许师傅转身之间又与碧溪对上眼,有默契地一笑,微微屈起膝盖。
“开始吧。”
小楼“嗯”了一声,扭扭头,直起腰,虽然疼,但比方才好多了。
她和之前一样,小心翼翼地伸出右手搭在许师傅肩上。
许师傅也如自己说的一般,慢动作地反手覆在她手臂上,紧紧抓住。
碧溪嘴角噙着一丝笑,一旁的碧瑶别过脸不敢看。
小楼见许师傅深吸一口气,心知她要开始使力将自己摔出去,立时伸出手,抢在她之前并起两指,不轻不重地在她腰间一点。
许师傅本来已是蓄势待发,可忽然腰间一痒,人倏地僵住,半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小楼右腿往前,狠狠踢在许她脚窝处。许师傅一抖,整个人往前跪下,上半身也随之倒向地面,扬起一阵飞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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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6-7 18:02
☆、第四十一章 午夜清歌月满楼(十二)
碧瑶听到响声后,过了一会儿才慢慢转过头,原本的担忧在看到面前的状况时僵住。扭头瞧向碧溪,也是微微张了嘴,一副吃惊的模样。
“这……”
小楼小快步走到许师傅头部旁边,蹲下身,内疚地道:“许师傅,你有没有事啊?对不起……对不起……我以为你能躲过……”说着伸过手去,不落痕迹地又在腰部一处轻轻点了点。
许师傅一颤,身子软下去。
“混账东西!”碧溪终于反应过来,“只是让你做示范,你竟敢伤师傅?!”
小楼搀着许师傅直起上半身,闻言仰脸看向碧溪,摇摇头,眼睛里光一闪一闪的,无辜得不得了的样子。
“我……我只是忽然想起来,以前听乡里的人说过,坏人会摸女孩子的腰,然后女孩子就会没有力气,所以想试试而已……”她说着抽了抽鼻子,好像愧疚得恨不能以身相替,“我以为许师傅身手好,可能不会有影响,没想到……”
“你!”见三姐又想发火,碧瑶忙拉住她的手,劝慰道:“三姐姐,小楼也不是故意的,就算了。”
许师傅好不容易站起来,腿脚还在发软,闻言也是扯了扯嘴角,道:“是我自己不小心,不碍事的。”回眸见瞟过小楼的脸,不动声色地冷笑。
小楼假装没有看到,眨了眨眼,低头假装揩眼泪。
她们以为她是好欺负的么?
爹爹是两朝重臣,结交的江湖侠客多不胜数。哥哥从小习武,她闲时也会陪在旁边。虽然因为女儿身,爹娘不许动兵器,但也有人教过她几招自保的东西。
尤其是穴位。
本来都忘得差不多了,倒是方才被人一摔,立时都想起来。
“今儿赶了好戏,大哥,怎么样,没白来吧。”忽闻有人笑言,小楼一怔,循声望去。
却是一身白衣的司马承,嘴角带笑,摇着扇子做出一副风流潇洒的姿态。
司马昱仍是黑衣,闲闲走在他身后,偏生上天对他太过优待,他身上散发的光,甚至比太阳还要刺眼。
思绪一转,记起昨夜和早上的事,小楼脸有些僵,不自在地别开去。
“大哥、二哥!”碧溪欢喜,“你们怎么来了?”
司马承走到她面前,收了扇子,轻轻在她头上敲了一下,笑道:“我知道你们今天有练习,所以拉了大哥来给你们鼓劲呢,没想到……”转头看向许师傅,不咸不淡:“许师傅,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鬟都能将你制服,要不然,还是换一个教习好了。”
“二公子!”许师傅一惊,顾不得身上的伤,扑上前想求他。司马承目中闪过一丝不屑,微微侧身,许师傅便擦着他的衣角倒在地上。
“师傅是一时大意,哥哥何必如此?”碧溪嘟嘴,不依道:“都是这个贱人,仗着师傅仁厚,故意使诈,实在太气人了。”
☆、第四十二章 午夜清歌月满楼(十三)
司马承不置可否。
碧溪又转向司马昱,撒娇一般,“大哥,你说是不是呀?”
碧瑶张口语言,碧溪轻飘飘睨了她一眼,那些话哽在喉咙,不由咽了下去。
司马昱侧首,瞅了瞅小楼,看她低着头,手绞着衣摆,黑眸中浮起一层冷意。忽地点头道:“你说的是,许师傅教你们多年了,她的本事,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
小楼身子一抖,头越发低了。
“父王最讨厌以下犯上的奴才,更何况还是这么个狡猾邪恶的东西。”他冷声道,嘴角勾起一丝不屑的笑意。
碧溪闻言大喜,得意洋洋地冲碧瑶扬起下巴。
碧瑶不可置信地看着大哥,“哥哥……”
司马昱一笑,望向她时,眼里的寒意早已消退,“我知你心厚,放心,不过是微微惩戒。”
司马承眸色一转,也来附和:“方才是我糊涂了,大哥,你看……”
司马昱笑道:“先前下人来回,说是马场人不够,让拨几个过去帮忙,”抬手轻轻指向小楼,“你去吧。”
小楼福身:“是,”顿了顿,又道:“多谢小王爷宽宏大量,奴婢谢过二公子、两位小姐。”每个人都点到,然后弓着身,退出了他们的视线。
许师傅从地上爬起来,也说了几句谢恩,跟着一处走了。
碧溪不满:“大哥怎么这样,她以下犯上,少说要打板子,却只是让她去马场……”
司马昱一笑,朝碧瑶使了个眼色,转身一同离开。
碧溪见他不声不响地就走,丝毫不把自己放在眼里,顿时气恼。手一紧,却是被司马承抓住。
“哥……”她跺脚撒娇,眼睛一直追随着走远的黑影。
司马承眉心微皱,方才风流恣意的神态不见分毫。
“我们四人,是亲兄妹。”他忽然道。
碧溪一僵,脸色青白。
司马承也不肯纵容,直直盯着她的脸。过了半晌,她终是低头认错:“我晓得。”
司马承轻“嗯”一声,这才肯放开她。
小楼从练习场出来,没走几步就有个小厮上前,说奉了小王爷的命,带她去马场。
她答谢,跟着人家走到后门,那里听着一辆小板车,上面坐着几个下人。她听话地爬了上去,车忽然动起来,一个不稳险些朝后倒去。幸好从旁伸出一双手拉住她。
借力站稳,抬起头,“谢谢……”才看清面前的是宋余闵。
“宋大哥?”
宋余闵笑笑,松开手,“你不是去了轻西苑么,怎地来了这里?”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低头拉抻袖子:“我做错了事,被三小姐罚去马场做事,宋大哥呢?”
他眯起眸子一笑,道:“反正府里的事做完了,去马场也算分补贴。”
☆、第四十三章 午夜清歌月满楼(十四)
她颔首示意了解。
两人之间一时有些生分,再加上周围的人都不言不语,也不好意思多说话。
宋余闵护着她坐下,看她垂首,颈间一抹白。不自在地咽了口唾沫,扭过头去。
其实她不过离开下人院一天而已,若说生分,应该是从来便没有熟络过。他知道他们不是一个道上的人儿,只是那夜听到院中动静,他出来见到她第一眼,就心疼得恨不能把她纳入羽翼之下,好好保护。
那天她跪着,身形单薄,连睫毛上都仿佛有一层雾气。
或许是男子天生都有这样的心态,见不得脆弱的、美好的人和事物收到伤害。所以三小姐把他找去,他宁愿挨罚也不愿说出小王爷的事,就是害怕她会被迁怒。
他只是宸王府的一个下人,家中有父母兄妹。他不是大英雄,不是勇敢无畏,他只是想尽可能地护着她。
“宋大哥,是不是到了?”
马场位于宸州城外不远的一片空地,里面是各地进献,以及宸王府管事四处购买的优质马匹。
宋余闵一晃神,抬头看了看前方,点头:“到了。”
驾车的把车驶到门口,车上的下人便按着顺序下来。
宋余闵怕小楼不懂,安慰她:“待会儿你跟着我就是了,活儿虽有些重,好在不难。”
小楼刚要点头便见方才领她去后门的小厮过来,指着她道:“你跟我来,小王爷给你指了活儿的。”
小楼一顿,瞧见宋余闵眼底的担忧,便将自己的慌张压下去,冲他笑笑:“宋大哥,那我先走了。”
说完也不等他回应,跟着小厮往马场里面去。
四周皆是马嘶声,她天生对于这种动物有恐惧,提心吊胆的走着,生怕哪匹马儿冲出栅栏踩到她。
娘曾跟她说,在她两三岁的时候,大哥刚刚学骑马,小有成就,便兴高采烈地抱了她跨上马去。当时只有丫鬟婆子,硬是没能阻止。
彼时大哥年纪也小,架马时抱着她的手不小心松开,她摔在地上,差点被马蹄踏到。
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她年纪大了些也不敢学骑马。
大哥便说,不学就不学,反正有我,将来小楼去哪里我都陪着她。
她当时得意洋洋地冲逼自己学骑术的爹扬眉,可现在,却有些后悔了。
哪里有人能陪着自己一辈子呢。
“就是这里。”小厮领她到一处栅栏前停下,木栅栏里一匹马,同体雪色,干净得像天上落下的白雪,尚未触到地面尘埃,望着连内心都平静下来。“你只需要把马厩里打扫干净,然后给它喂些草料。”
“是。”她硬止着自己的害怕,尽量不让他听出自己在发抖。
小厮点点头,又指给她看工具拜访的地方,这才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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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6-7 18:03
☆、第四十四章 午夜清歌月满楼(十五)
马儿打着响啼,呼出一圈一圈的白气。
小楼搓了搓手,先看了看别人的做法,见大家都是先把马儿从木栏牵出来,拴在桩子上,然后进去打扫干净,铺好草料,再把马儿牵进去。
她咽了口唾沫,看那匹白马安安静静的样子,应该很温顺吧?
拍拍自己的胸口,给自己注入一些勇气。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将栓子解了,将木门拉开,自己侧身进去。踮着脚尖走到马头旁边,伸手去接绳子。
整个过程中白马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直到她将绳子解开,微微用力拉动,白马忽地重重跺了跺前蹄,扬起马首嘶鸣一声,呼着白气瞪大眼睛看她。马儿的眼睛打得跟铜铃一样,她立时吓了一跳。
手脚发软,几乎站不稳。
“你……你别怕,我只是要带你出去一下。”她尽量放轻语气,弯着唇,表达出自己的善意。
可马儿似乎并不领情。
她眼里只有那双大得不可思议的眼睛,脑中空白,根本什么都想不起来。
小王爷派给她的活儿?
为什么?
算了,想那么多有什么用。指尖向内,刺进肉里,总算让手脚变成自己的了。慢慢移动脚步往外走,手中扯着缰绳。
“来……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只求你不要伤害我就行了。
“嘶!”白马倏地长鸣一声,往后仰着,两只前蹄张扬地动着。
“啊!”小楼大叫一声,吓得往后跌倒在地,缰绳也松开落在地上。
她不知道究竟是哪一步刺激到了眼前这匹马,本来好好地,突然变得那么激动。呆呆看着它四蹄乱动,忽然反应过来,反身往外爬。
耳边一片呼呼声,忽地右脚一痛,她惨叫一声软在地上。偏过头,只见它的左前蹄稳稳踩在她右脚踝上,她似乎都能听见骨头碎掉的声音。
痛到极致,反而连知觉都没有。只是眼前白茫茫一片,视线里的白马也幻化成一片白雾。朦胧中好像瞧见它又扬起了前蹄,重重往她身上踏来。
下意识闭上双眼。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司马昱给她这样的惩罚……打扫马场……原是要她的命!真的就这么罪不可赦么?
她的靠近,对于他,是恶心得恨不能她死的事?!
“小心!”忽地有少年嗓音响在耳边,下一刻,一双温暖的手换上她的腰,巨大的拉力将自己整个拖了起来。
猛地睁开眼,只来得及看到白马被人狠狠踢了一脚,竟然生生翻到在地,硕大的马头吐着白沫,大眼睛无神地望着她。
“醒醒……”一双手轻轻拍着她的脸,那手温暖厚实,只是掌心、指尖有些粗糙。
“嗯……”小楼茫茫然醒过神,眼睛聚焦,面前的人逐渐轮廓分明。
有人能猜出这个银素谁么~
☆、第四十五章 午夜清歌月满楼(十六)
英气的眉,狭长的丹凤眼,其间点漆如墨。
他身上有一种泉水般冰凉纯澈的气息,微微的,有些甘甜。她不由多吸了几口。
“你的脚受伤了。”他皱着眉头,将她平放在地上,探身过去,丝毫不避嫌地将她的右脚轻轻抬起。
“嗯……”她闷哼一声,眼前越发花了。
“还好骨头没碎……”小楼隐隐约约听到他的声音,上半身没有力气地伏在地上。
眼前迷迷糊糊瞧到人来人往,所有人都好奇地打量着她。
他不知在弄什么,托着她的脚,忽地一下。她嘶声惨叫,双手死死抓着地面,握住一手的碎石子和灰尘。随后身子一软,倒在地上昏睡过去。
“好了。”他拍拍手,扭过头,便见她已经闭上了眼。一边脸贴着地,露出的那一边也满是灰尘,脏兮兮,看不出模样。
“主子。”身后一声呼唤,他看了眼小楼,才起身离开。
他前脚方走,后脚宋余闵便赶到。见其他人只是看热闹,根本没有一个人有想帮忙的意思。他拨开人群,看到小楼趴在地上的一颗心都快碎了,急忙冲上去将她抱起。
“小宋。”斜里走出一个人,是以往一起做工的。
他应了一声,不敢拖延,继续抱着她往外走。谁料那人上前一步,一下子抓住他的肩膀,“小宋,别动。”
“嗯?!”他不解,那旧相识打量四周几眼,才凑到他耳边:“谁不知道那匹追云性子烈,最讨厌小王爷以外的人碰,别的连多看几眼都会被管事处罚。她如今被派来,你又不是傻子,难道不知道?”
宋余闵一怔。
他拍拍他的肩膀:“可惜是可惜,但总不能连自己都给害了。”说完似是害怕与他们沾染上,转瞬消失在视线里。
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手里的小楼分明轻飘飘,可此刻又烫手得很。
“你还愣着做什么?快带她去休息呀。”旁边传来一声男银,转过头,是一个少年模样的人。凤目深邃,黑漆漆的眸子望着人,顿觉一股清泉力流下来。
“我……”他舔舔唇,说不出话。
少年看他踌躇,有些疑惑,但也不愿勉强。偏过头,对身后的男子道:“你去抱她,她方才被马踏,让李宗给她瞧瞧。”
“是。”
恭敬说完,上前从宋余闵手中接过小楼,跟在少年身后头也不回地走开。
怀中空荡荡一片,不需要他再做抉择,可是,他心底似乎也有什么东西空了。
少年和抱着小楼的男子出了马场,转个弯便有一辆马车停在路边。瞧见他们,驾车的人高兴得连连挥手。
等走进了,又看见男子怀里的小楼,当即翻身去掀帘子:“李大人……哎呀!”大叫一声,双手捂着眼睛跳下马车。
过了片刻,帘子掀开,一身白衣的男子笑着探出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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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午夜清歌月满楼(十七)
面若冠玉,衣带飘然,隐隐有仙人之姿。
若不是嘴角那一点嫣红,只怕真会以为是谪仙下凡。
他跳下马车,随后车帘又被嫌弃,一个姑娘捂着襟口,满面通红地跟了下来。
少年笑了笑,并不多问。
“李宗,你来给她瞧瞧。”说着挥手,身后的男子立时抱着小楼上前,放在马车上。
李宗执起小楼的手,搭上她的脉,听了缘由,半晌笑道:“没事,这姑娘倒是命大,不过受了点惊吓。主子已替她把脚接好,便没有大碍了。哎……”正说着,他忽地一顿,终于认真去看小楼的脸。
但灰扑扑一片,哪里看得出什么东西。可他神情仔细得不得了,伸手将她额前的碎发拨开,终于露出一点凝脂般的肌肤。
少年有些不耐:“既然没事就快送她回去吧,好歹是宸王府的人,我不想让他们那么快知道我来了。”
“等等……”李宗微微抬手,止住听命走上前的男子。
少年微蹙眉:“怎么了?莫不是你算出什么了?”李宗是大将军李胜的儿子,偏生少年不爱武学,反喜医术。后来拜在了紫薇道人的门下,不仅医术了得,便是八卦占卜之术也颇有修为。
他向来不信这些,可母亲担忧得紧,非让李宗跟在他身边,若有事发生,也好能起个防备。
李宗面上的嬉笑之色全数退去,终于回头看了一眼少年,叹了一口气,道:“要不……把她留在身边吧。”
“你看上她了?!”方才脸红的姑娘瞬间白了脸,不可置信地指着小楼质问。
李宗无奈一笑,摇摇头。
刚才的车夫更是不同意:“李大人,你要对樱桃负责啊!”
“你们在乱想什么?”李宗翻了个白眼,指尖微凝,将一股真气输进她体内。
小楼迷蒙中只觉身体开始暖和起来,但脑子还是空白一片。耳边模糊听见有人在说话,却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那是为什么?”少年嗤之以鼻,“我最不爱你那套,别跟我说她以后会对我有什么大用处。”
“那可未必。”李宗笑笑,微微垂了眸,颇为怜惜地看着小楼的脸:“我是怕……怕有一日主子会后悔。”他说得小声,少年一时没有听清,便问了问。
李宗笑笑,摇头道:“算了,既是天意,便不该强求。”
这才起开身,让人将她抱走。这才道:“主子,咱们下一站去哪里?”
少年眼神示意下人将小楼抱回马场,之后才慢悠悠地回过头来,“我听说宸州有个师傅,精读诗书礼仪,对国事朝事皆有惊人之语,所以咱们先去拜访他吧。”
“是。”李宗笑应,眼睛终于从小楼身上离开。
少年觉得疑惑,实在不解那女子有何特别之处。眼角一瞟,下人已抱着她走到马场门口。从内走出来个清秀的男子,伸手接过,将那女子细细抱在怀里,像是什么精贵易碎的瓷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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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6-7 18:03
☆、第四十七章 午夜清歌月满楼(十八)
小楼这一病,足足一两月。她脚伤得实在严重,脱开袜子,满目青紫。
碧溪得了理由,刚好将她遣回下人院中。不过也好,如此身边有青莺和杏尧,还有宋余闵时时照拂,比起在轻西苑中谁人都不将她放在眼里,着实好了太多。
老夫人听了事情原由,特意免了她上工,嘱咐其他人好好照顾。
她刚刚从马场回来的时候,还不大能适应。每天只是躺在床上,吃饭洗澡都是杏尧帮忙。可时日一久,也只是感激,不知该用什么报答。
元宵节那日,府里放了假,大家都去街上赏花灯。只有她一人因行动不便留在房里。本来杏尧准备陪着她,但她不好意思,强行将杏尧“赶出去”。倒是宋余闵,说自己是男子,不喜欢花灯那些花里花俏的东西,特意留下来照顾她。
两个人在房里,小楼借着烛光练习刺绣,花样子是青莺给描的,素净红梅,倒也雅致。宋余闵怕她伤眼睛,给她掌灯,仔仔细细,又怕蜡油滴了她,又怕她看不清,总之一场手忙脚乱。
到了后来,小楼实在于心不忍,推说累了,将绷子放在针线篮里,宋余闵这才得空休息。
看她无聊,他试探道:“要不我扶你出去走走?”
她面色一暗,低下头去。
他道:“今日元宵,宸州太守在燕子楼设宴,府里的主子几乎都去了。”
她垂首的样子实在美,一灯如豆,将她的剪影拓在墙上。纤细的。
鬓边的碎发随着动作微微晃动,他不由看得出神。
她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笑道:“好。”
宋余闵大喜,忙找了厚重衣裳给她穿上,才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出门。从昨夜开始便落了雪,现在停住,但地上白茫茫一片。
他怕她的脚陷进去会加重伤势,固执地将小楼背在背上,一脚一脚慢慢走。
他虽然瘦,但毕竟是男子,身上比她暖了不知多少。
小楼开始不好意思,后来也习惯了,渐渐伏在他背上。侧脸贴着他,看着走过的地方。
足足走了将近半柱香的时辰,才来到后院一处小山坡。宋余闵小心地将她放在地上,指着对面欢喜道:“你看!”
小楼顺着望过去,万家灯火,险些闪了眼。
她微微闭目适应,才重新望过去。
即便隔得这样远,也仿佛能感受到那样人山人海的气氛,活跃的,大街小巷都是叫卖的人生。人来人往,共赏花灯。
“真漂亮。”她笑着侧过脸。
如画的眉目在光中闪现出美好温润的光泽,细致的轮廓,精致的色泽。
他一时看呆,傻傻附和:“嗯,真漂亮……”也不知说的是景还是人。
小楼不在意地转过脸,伸出手,隔着虚无摸了摸那些光。
……
真希望有一日能和哥哥一起游元宵……还有……那个人……
如果他能不讨厌她,那该多好。
下午还有两更~小主们,快收了偶吧~呼呼,爱你们~!
☆、第四十八章 午夜清歌月满楼(十九)
“宋大哥,你在看什么?”脸上炙热,她回过头,正正撞上他的目光。
宋余闵猛地低头,“小楼,你饿了么?若是饿了,我去拿些吃的来。”她自病后就不大吃东西,人也越发瘦了。今天下午都是他硬逼着才咽了半碗米粥。
她刚要摇头,他又道:“一定要多吃点才能好得快。”说着跑回去拿东西。脚步略微踉跄,若是她看见,必能发现他脸上早已红了一片。
小楼失笑。
他对她是真心的好。就像哥哥,总知道怎么照顾她。
远处一声“砰”,她急忙扭过头去,刚巧看到烟花于夜空中绽开,四彩的流光散播开来。
这个小山坡离后门很近,过了一会儿,陆陆续续有出去逛街的下人回来。三三两两并肩走着,笑谈声不断。
小楼坐在阴影处,倒也没被人发现,乐得自在。
只是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宋余闵回来,不知是被什么事绊住了。
“小楼。”有人唤她,回过头,却是杏尧。
“杏尧姐姐,你怎么来了?”
杏尧走过来在她身边站定,蹲下身,呵了口气搓搓手,笑道:“刚刚回来,半路碰上小宋,他家里来人将他叫了回去,所以让我来接你。”
“哦,”小楼点点头,笑道:“麻烦你了。”
“说什么空气话呀,”杏尧摸摸她的脑袋,“走吧。”
扶着小楼站起来,慢慢往回走。
杏尧很高兴,捡着今夜发生的趣事来说,还有宸州太守办的宴究竟有多么豪华,各色官家小姐、夫人装扮如何美丽。言语中满满都是羡慕。
“那姐姐有没有见到意中人儿?”她也被感染,顺着开起了玩笑。
杏尧脸一红,啐她,“尽乱说。”三字以后却是沉默下来。
小楼以为是自己惹她不高兴,有些尴尬。半晌,才听杏尧道:“咱们是宸王府的下人,签了卖身契,哪里比得小宋他们自由。所谓姻缘,全仗着将来主子高兴罢了。”垂着眼,神色落寞。
她从没见过杏尧这副样子,登时愣了愣。
杏尧抬头看她,见她傻样,想着是自己吓到她了,便挤出一抹笑,宽慰道:“你放心,小宋在府里多年,认识人也多。他对你又是真心,将来必定将你讨了去。”
“我……”小楼顿住,她与宋余闵?什么时候他对她真心?
想解释清楚,又见杏尧吞吐几口气,然后恢复成之前谈笑的样子。那解释的话便噎在喉咙口,不忍扫了她的兴。
正说着话,忽地身后冲来一人,撞到杏尧身上。幸亏杏尧机敏,快速松开手,自己被撞得往前一步,但好歹没有伤着小楼。
“你……”杏尧站定后怒目回视,却是一怔,“怎么是你?这么急,赶着去投胎?!”
☆、第四十九章 午夜清歌月满楼(二十)
小厮方才跑得太急,额上出了汗,偷空揩着,赔笑回答:“府外来了人,说是找他妹妹,我看他着急,想着一定是有要事……”
“哎!小楼!”手上忽然一空,身边的人竟然朝后门狂奔而去。
杏尧大叫一声。
小厮无辜地瞪大眼睛:“杏尧姐姐,那位姐姐是谁?”顿了顿,又道:“算了,我还是快去找人。”
莫说他,便是杏尧也弄不清楚小楼为何突然挣脱自己跑开。她跺了跺脚,急忙追上去。
夜风呼呼从耳边刮过,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跑过这么快。脚上的疼都感觉不出来了,只有踩在地上那一声声“沙沙”声,忽然变得无比清晰。
司马昱将她带走时,曾告诉过陈荣他在宸王府,难道是哥哥回来找她,从陈荣那里知道了她的消息么?
身后杏尧似乎在大叫,可她管不了那么多了。
哥哥……哥哥……哥哥……
眼眶发热,面前的景物渐渐朦胧成一片。
她连擦眼泪的停顿都不敢给,从后门跑出去,狭长的巷子里有好多人。看见她突然冲出来都惊了一下,不知所谓地看着她。
小楼眨眨眼睛,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每一个人、每一张脸她都不敢错过,咬着唇,屏着气。
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他。
在人群中游走,她的右脚渐渐变得沉重,几乎是拖着,一瘸一拐。肩膀撞得生疼,顾不得理会别人厌恶的眼神。
直到走出巷子,还是没有看到他。
脚下一软,生生跌倒地上。
冰凉的雪水透过衣裳渗进来,她死死咬着自己的右手。
“小楼!”杏尧一路追过来,看她跌坐在地上,急忙要拖她起来:“太冷了,你快起来!”
她摆摆手,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杏尧一顿,板正她的肩膀,“你怎么哭了?”
她一下下抽着气,松开口,茫然无措地看着杏尧:“哥……哥……”
杏尧挑眉:“来的是你哥哥?”
她呜咽着点头,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杏尧于心不忍,连忙道:“好、好,你别急,我去给你找。”说着回身去找方才通话的小厮。
她坐在雪地里,浑身冰冷。
到最后忍不住发起抖来,牙关上下打颤。
每个路过的人都好奇地打量她几眼,可没有一个人过来说“小楼,哥哥回来了。”
过了许久,杏尧拖着方才那个小厮回来,有些不忍地要抱她起来:“小楼,我们回去。”
她浑身僵硬,杏尧一碰就吓了一跳,连忙搓她的手。
“你快说说话呀,别吓我。”
小厮亦是蹲下身,“杏尧姐,她是不是傻了?怎么不说话,眼珠子都不动。”
“呸!”杏尧啐他一声,“你才傻了,说话也不说清楚。”回过头,柔声道:“小楼,我问清楚了,不是你哥哥,那是来找老夫人院里的姐姐的。”
☆、第五十章 午夜清歌月满楼(二十一)
她眼波一动,呆呆望向杏尧。
“不是……哥哥?”
她眼里有微弱的细碎光芒,琉璃色的眸子,在月色下晶莹剔透得宝石般纯澈。
杏尧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可还是不忍,闭上眼,“嗯”了一声。
小楼呆呆愣愣,转头又看着小厮。
虽没说话,可他却几乎是瞬间便明白她的意思,于是也学着杏尧,轻轻“嗯”了一声。
说不上失落,或许是她早就猜到,当初一别,他可能再也不会回来。
两个人在一起,他们都会死。所以他选择分开。
但他不知道,她宁愿死在一起,也不愿活着分离。
“没事。”小楼勾起唇角,笑了笑。“是我太激动了。”她脸僵得厉害,一说话,扯得两颊发痛。
本来早已接受的事实,不知道是今夜的雪太过白,还是今夜的灯光太过璀璨。她突然就以为,是他来找她了。
眼前一黑,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杏尧还在不敢看她的神情,忽地一股力朝自己冲过来,下意识接住,睁开眼,才发现她竟然昏过去了。
“她怎么了?”小厮怯怯地问一句。
杏尧抱紧她,怀里的小姑娘那么瘦,骨头都硌得人疼。刚来宸王府的时候还好一些,后来不知怎地与三小姐不对盘,不过半月,瘦得都快不成人形了。
“打听那么多做什么,”瞪了他一眼,“快过来,背她回去。”
小厮挠挠头,乖乖听话地把自己的背让出来。
回到下人院,遇见青莺,杏尧自然被骂了一顿。她下意识觉得小楼肯定不希望今晚的事被别人知道,所以宁愿被责怪,也没有说出。
当天夜里,她便发起烧来,厉害得像全身着了火。
青莺与杏尧整夜守着,眼都不敢阖,生怕一个不小心她就这么没了。
府里本来有专门的大夫负责给下人们看病,但碰巧元宵,都回家与亲人团聚。实在没有办法,两人轮流给她换湿布巾敷额头。按照乡下的土方子给她刮痧,弄得脖子上红彤彤一片。小楼肌肤本就薄,轻轻一碰,像是刮到了血脉,吓得青莺力都不敢使。
好不容易挨到了第二日日暮,她才醒过来。
可眼神呆滞,似是烧坏了脑袋。
青莺叹一口气,去向管事嬷嬷说清事由。小楼初来,算是新人,且大病小病不断,活计却没做多少。管事嬷嬷早就不喜欢,这次一听,更是气恼。
只因小楼毕竟是小王爷带回来的,不敢轻易赶出去。但也没给好脸色,让青莺、杏尧按时做事,不得多看顾她。
宋余闵元宵那日回家,一直都没有再回王府。
两人没有办法,只好由杏尧每日用膳时赶回去给小楼送饭。小楼怕她劳累,等稍微好一些,便说自己可以去,让杏尧不必赶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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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6-7 18:03
☆、第五十一章 午夜清歌月满楼(二十二)
杏尧看她已经可以勉强下地,也就不再固执。
至此,小楼每日捡着大家用午膳之前去饭厅领饭,因她走得慢,到的时候也差不多。平日里没有事情做,用过饭,便留下来等着帮忙洗碗、择菜。等日暮又先吃了饭,赶在其他人到之前回屋子。
有一日走过一处屋子,忽然听见朗朗读书声。她一顿,顺着声音去,趴在窗缝里,瞧见里面有人上课。
瞧穿衣打扮,像是府里主子身边贴身伺候的。没想到,宸王府倒想得周到,不愿让自家下人无见识,被人耻笑。
她许久没看书了,便坐在墙角听着,跟着念。好在小时候颇为用功,夫子教的那些,她基本都已学过,权当复习。
至此,除了在厨房帮忙,她又有了一项消遣。
一晃又过去一月,因她故意躲着,倒也再没遇见过碧溪,就连司马昱,也许久没见。倒是碧瑶,不知是不是对于当初的事有所亏欠,三不五时便会带着一点点心来看她。陪她说说自己又看见了什么新奇的东西,夫子新教了什么学问。
她向来是个硬不起心肠的人,碧瑶对她一直算不错,所以也不好意思板着脸。每次都略略回复,好在碧瑶不在意。
“今儿个大哥给我买了好多东西,喏,我觉得这件衣裳很衬你的肤色。”今日碧瑶又抱了一堆东西来,堆在床头,挑挑拣拣半天,找出一件碧绿色的裙子,水一样滑溜。
献宝般地递到她面前。
小楼接过,掌心微凉,是上好的缎子。
她摇摇头:“这个太招摇了。”
碧瑶不肯让她推辞,强硬着塞到她怀里:“怕什么,谁敢说你,你就说是大哥给的。”
她一愣,怀里的衣物也仿佛着了火,烫手得很,急忙丢在一边。
碧瑶不以为意,看着她的脚:“你的伤怎么样了?我已经跟管事嬷嬷说了,等你好了,便到我那里去。咱们两个又说得来话,也好作伴。”
小楼颔首:“差不多了,最近走路已无大碍,估摸着至多两三天,就可以做事了。”
碧瑶开心一笑,又去那堆东西里翻捡。
她虽是王府小姐,但一向孩子心性,小楼不禁也被感染,笑道:“这么多东西,想来小王爷一定心情非常好。”
“那当然。”碧瑶头也不抬地说,笑声洋溢,“你不知道,琉璃姐姐过几日就要来了,大哥好开心的。”
琉璃姐姐?
她觉得有些耳熟,“谁是琉璃姐姐?”
碧瑶翻出一面小镜子,对着自己东照照西照照,嘴中不歇:“就……就是琉璃姐姐呀,她是相国家的小姐,我们以前还在长安的时候就认识了。两家私交很好,所以经常来往。”
“小王爷……很喜欢她?”嘴巴忽然有些干涩。
☆、第五十二章 午夜清歌月满楼(二十三)
碧瑶随意点点头,将手里的镜子递到她面前,道:“你看看,这样式可还好?”没等她回答,又自说自话:“我喜欢这镜子的雕花,朴实又不显单调,觉得配你最好,你瞧瞧。”
小楼还在想着方才的事,闻言,呆愣愣看过去。镜子打磨得很好,剪影映在镜面上,轮廓细致,就连睫毛都可一根根细数。
巴掌大的小脸,因为久病,面色有些青白。微紫的眼睛水光潋滟,泛着光,却不是高兴的样子。
她一顿,目光凝在颊边的伤疤上,忽然有些自卑。
那是初遇时,司马昱一鞭留下的印记。过了许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可还是不能完全消退。
真丑。
摸上自己的脸,指尖的凸起分明提醒着她。
“小楼,你怎么了?”碧瑶看她神情暗淡,以为是因为自己太过聒噪,放了东西,道:“是不是累了?那你好好休息吧。”
她不想多做解释,胡乱点了点头,勉强冲碧瑶挤出一抹笑。
碧瑶回以一笑,转身蹦蹦跳跳地离开。
在床上坐了好久,等日光照进来,她才醒觉。看了看时辰,已快到用膳,便将碧瑶带来的东西好好归置,随后去饭厅。
路过假山时忽然听叫有人叫她:“你过来。”
她一顿,好奇地四处乱看,却没发现半个人影。
那人轻笑一声:“小傻子,我在这里。”沙哑低沉,是少年特有的声音。刚才还不真切,可此刻,却是真的听出了是谁。
她猛地扬起头,动作之大,险些扯到了脊背。
人影跃入视线之中,玄色衣裳,墨色长发,那双眸子一如以往,黑亮得如同夜空的宝石。
他含着笑,倚在树上,眼中风流。看她呆傻,眼角一挑,更加气韵流转。
“过来。”
“我……”她张口,又不知该说什么。
好些日子没见了,她以为自己乌龟般躲着,就可以一辈子不用与他碰面。反正他这样不屑她,这样厌恶她,应该也不想与她接触。
“还愣着做什么。”他忽然撒娇,笑声风一样轻又软。
小楼怔忡,不知不觉迈着步子向他走去。
他这样高兴,是因为那个叫琉璃的人么?
走得近了,风一吹,鼻尖满是香气。
今年梨花开得早,不过二三月间,已是满树纯白。
他坐在梨花树上,嘴角含笑,微微垂首看着她。神态闲适认真,她面颊微红,不自在地低了头,手攥着袖子。
“小王爷。”僵手僵脚地给他请安,浑身不自在。每一次遇见他,她就像被人下了降头一样奇怪。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面上发烫,耳根通红。
“你快来帮我。”他一点也不在意,自顾自扬起头,去摘梢头一朵梨花。
帮他?
她直起身子,也仰起脸去看,正巧见他探出半个身子,一副快要掉下来的样子,立时被吓到。
☆、第五十三章 午夜清歌月满楼(二十四)
“小心!”
他收回手,低下头对她笑笑,那笑容实在太过美好,她禁不住出神。
“你担心我?”他笑问。
“我……我……”她语塞,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不自扰,随即又笑:“真好。”
真好?
因为她担心,所以他觉得真好?
小楼呆呆看着他的脸,不知反应。
之前的嫌恶呢?那些故意折磨,恨不得她死的时刻,难道都是她的幻觉?
“接住!”他忽然大叫一声,手一扬,有什么东西朝着她砸下来。风声呼呼,她吓得退后一步,结果落下的却是一个布袋子。
“你拿着,我把花儿丢下来,你装进袋子里。”他显然没有做错事的自觉,继续探身去摘花。抓了一把在手里,朝着她扔下来。
花瓣本就轻,虽然被他用力扔出,可一到空中,只是顺着风轻飘飘地落下来,画着曲线,慢腾腾。
小楼仰着脖子,伸手去捧花,可飞到手里接住的不过两三朵。
他垂眼看她接到了,展颜一笑,又继续去摘。
她摸不着头脑,把花瓣放进袋子里。
他不是那么傻的人呀,可现在却那么固执地做这样的事情,是为什么?
“快接住!”转眼他又扯了一大把,撒手丢给她。
她看风势不对,上前一步站在树下。花瓣纷纷扬扬落夏,雪一样白,落了她一身。眉梢眼角都是梨花的香气,裙摆上拂过几点雪色。
“哎呀,”她急忙蹲下身去捡,“你看看,飞得到处都是。”她一时情急,语气不自觉带了娇嗔。
他闻言弯唇,扶着树枝道:“不必捡了,掉在地上、沾了土的都不要。”
她觉得可惜,却还是听话地放弃一地落花。
就这样一摘一接,足足用了将近一个时辰才装满半袋。
他看差不多,拍拍手,撑着树枝轻轻一跃,转眼便落在地上。
接过小楼手里的袋子,满意地笑了笑。
他从树上下来,离得近了,才闻到他身上的酒香。
又喝酒了。
小楼顿时有些气馁。
每次遇到他喝了酒,他总是对她很好。救她出坑,给她簪花,还有那夜亲吻她……
不知是他太容易醉,还是酒能改变人的性情。
本以为他忘记之前的不愉快了,没想到,只是因为醉了。
“你跟我走。”他将袋子抱在怀里,反身拉住她的手。
他的手掌宽大,手心温软,像棉花一样将她包围。
连拒绝的想法都没有,愣愣看着他的侧脸,心里只想着他怎么长得这样好看。
“你可会酿花酒?”他问。
小楼怔怔摇头:“不会。”
他抿唇一笑,“我会。”孩子献宝的样子。
将她带到一处水井边,打了水,借着那份清凉将花瓣洗一遍。她跟着学,动作轻柔细致,生怕在洁白的花上刮出一点痕迹。
☆、第五十四章 午夜清歌月满楼(二十五)
他做事的时候神情认真得动人,睫毛翘长,扑闪扑闪。
她开始还在仔细清洗,后来不自觉看着他出神。他实在是她见过长得最好看的人,眉眼口鼻,都像是得到上天恩赐,精致细腻,连最漂亮的女孩子看了都要自愧不如。
尤其是眼睛,比夜空还要黑。
“去,把那坛子拿过来。”他忽然抬手指着一处。
小楼连忙应了一声,跑过去将墙角搁着的坛子小心翼翼地抱过来。坛口酒气冲天,根本不用问就知道是什么了。
他将梨花好好理了放进坛子里,再用泥封住,又回到之前的梨花树下,挖了坑,将坛子埋进去。
她在一边帮忙,弄得一手污泥。
想着过些日子再取出酒坛,必然花香袭人,便不由笑道:“没想到你有这样的好兴致。”
他笑笑,手下不停,忽然道:“三月后,一起来起坛。”
她一怔,呆呆看着他的侧脸。
他并没有察觉到,只是用心地掩着土,逐渐填平,连一丝痕迹都不想有。
他嘴角弯着,眼睛里斑斑点点的星光,是真的高兴的样子。
她倏然觉得有些委屈。
说不出是因为什么,可那委屈中,又带着些欣喜。
于是喜滋滋地点头,说“好”。
三个月后,起坛,一起尝这梨花香。
等与司马昱分开,赶到厨房时,大家早已吃过饭散了。幸好厨娘一直等着她,见她没来,想着是有事耽搁便给她留了饭菜。
她吃得满口香,厨娘坐在一边支颐瞧她,半晌,笑问“可是伤好全了?怎地这样开心。”
她嘴角还有笑,睨了她一眼,“哪里有。”小女孩的娇嗔任性,十足十的逗人。
厨娘一笑,也不再逗弄她。眼角瞥到她身上一顿,伸手去摸:“怎么这样脏?”
小楼侧头看了看,见是衣裳上黏了泥,也不在意:“许是方才来的路上不小心弄脏的。”
厨娘怜惜道:“我瞧着你一直穿府里发的衣裳,还有几件不知从哪里来的旧衣物,着实让人心疼。且这冬日已过,春天快到,一个小姑娘还是多置办些漂亮衣裳才能让人赏心悦目。”
小楼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厨娘又道:“过几日是王妃寿辰,到时府里肯定要分发东西的。若是得了好料子,我给你做两身。”
“谢谢大娘。”她虽不在意,仍是笑着道了谢。
晚间回到屋子,杏尧已经到了,正在等下看她早上绣的花样子。见她进来,笑了笑,道:“你进步倒快,不过这些时日,便学的差不多了。针脚绵密,想来青莺姐姐也是要夸的。”
小楼抿唇一笑,到桌边坐下,道:“你若喜欢,等绣好了,我便给你。”
杏尧松了手,笑道:“你今日心情这样好?我瞧瞧,啧啧,小脸白里透红的,真真是我见犹怜。”经过一段时日的照顾,她们之间早已算是百无禁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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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6-7 18:03
☆、第五十五章 午夜清歌月满楼(二十六)
小楼一笑,低了头,去看绷子上的图。已差不多了,最迟明日也能完工。
雪花红梅……他会不会喜欢呢?
“你想什么?”杏尧忽地凑过来,借着烛光看她嫣然的脸,摸着下巴,装一副老成的样子。
“小宋还没有回来呀,你在高兴什么?”
她瞪杏尧一眼,“关宋大哥什么事?我们之间清清白白,你不要胡说。”
杏尧自讨没趣,摸摸鼻子,坐回原位,道:“我与小宋认识不短,他对你如何,我看得明明白白。小楼,你不要辜负他。”
小楼一怔,不解地回问道:“宋大哥确实对我不错,但这与辜不辜负哪里有关系?”顿了顿,接着道:“我知他爱惜我,所以我也敬他重他,将他看做大哥,实在说不上你口中的那些情事。”
“你……”杏尧气闷,翻了个白眼,“算了,我不管了。你是顽石点不透,成与不成,就看他造化了。”
说完砰地起身,冲出去打水洗漱。
小楼莫名其妙地看着她走出去,转头又盯着手里的绷子发愣。
次日一早,她早早起了去厨房,路过梨花树,特意抬头往上望了望,没有人。又绕到树下埋着东西的地方发了一会儿呆,脸上都是笑。
再过两日,就收拾了东西,去碧瑶的院子里。
碧瑶很是欢喜,先是带着她到处逛了一遍,然后威严地叮嘱其他下人,绝对不能欺负她。
她一直含蓄谦逊地跟在碧瑶身后,对着其他人问候示好。
碧瑶奇怪,趁没有人的时候问她:“你以前不是不爱和他们应付么,所以我特意先来个下马威,怎么今日你倒是转了性子。”
小楼不好意思地别过头笑笑,在碧瑶的注视下不得不转了回来,认真道:“奴婢日后还要在王府生活,多交些朋友总是好的。”
她以前没想过要以宸王府为家,可现在,她是真的想要尝试适应这里。希望可以和所有人和平相处,包括三小姐碧溪,所有人,她都希望可以获得他们的认可。
这种渴望强烈到她自己都惊奇。
仿佛只是一夕之间,那苗子种在心里,以不可估计的力量破土而出。开出一树花,花色纯白,落下来,带着酒的香气。
三个月,好漫长呀。
她忍不住叹息。
一晃眼,便到了王妃寿辰。
府里提前半月便开始张罗,到了寿辰当日,几乎一切已经安排妥当。宸王府里的权贵、各地与王爷相交甚好的世家,全部都来了人。
碧瑶与司马昱感情一直比其他人好,王妃也较为疼她,因此更是紧张得不得了。
前些日子为了礼物烦恼,愁得晚上都快睡不着觉。后来还是小楼有了主意,她见碧瑶因身子柔软,擅长舞蹈,便建议她在寿宴上献舞。
王妃是世家女子,从来没有什么金贵物事没见过,想来只有真心诚意的东西,才能叫她开心。
☆、第五十六章 午夜清歌月满楼(二十七)
碧瑶听之大喜,特意选了自己最擅长的胡舞,日夜勤加练习。小楼随侍一侧,为她递送东西。后来无聊,干脆在一旁跟着学起来。
她原以为自己骨头太硬,不擅长舞蹈,没想到这胡舞气势豪迈,弯腰挥袖之间,都是迫人的气势。但眉目流转,身姿嫣然,又有几分柔媚。
时常倒是碧瑶看她看呆了,等她不好意思地停下来,才夸赞:“你跳得真好,我从不知这舞可以这样好看。”稍稍停滞,又道:“老师曾说,舞由心生,只有带着真情真意,跳出来的舞蹈才能感动人。”
小楼不禁出神,脑中晃出一张脸,精致美好。
微微红了脸,转过身去不敢再看碧溪。
她觉得自己是中了蛊,一举一动,都透露出心里的想法。现在连碧瑶都看得出来,若是有一日,所有人都知道了,那会怎么样呢?
如果他知道了她的心意,又会怎样?
她想得入神,不自觉倚着凳子坐下来,支颐发愣。等碧瑶气喘吁吁地停下来,招呼着要喝水,她才恍然递送。
这几日不知为什么,她一直没能看见司马昱。装作不经意地提起,碧瑶回说马场出了点事,司马昱前去处理。虽不知什么时候能完成,但王妃寿宴,无论如何是一定会回来的。
此时已到了日子,小楼帮着碧瑶装扮。是按照小姐的打扮,端庄俏丽,却又不失小女孩的甜美天真。等画完了,碧瑶对着镜子照来照去,忽然道:“小楼,今天是个好日子,要不,你去把大哥送的那件衣裳穿上吧。”
小楼一顿,片刻低着头,道一声“好”。随即默默转身,回屋子去换衣裳。
碧瑶一呆,愣愣瞧着她出了门,又将门阖上。她不过随口一说,因明白小楼不愿招摇的性子,早抱了被拒绝的心思。没想到,她只是想了想,就答应了。
转回头瞧着镜子里的自己,不解地摇摇头。但她肯穿得好看,总归是一件好事。
小楼回到屋子,关上门,走到柜子边。拉开柜门,径直将手伸往最里边,抱住东西,小心翼翼地将包袱拿出来。
搁在桌子上,将包布解开,碧绿的衣裙叠得整整齐齐的。她心一动,将衣裳提起来,对着镜子比了比,傻笑一阵,才开始换衣。
是上好的绸缎,滑滑凉凉,贴在肌肤上无比相合。初春仍冷,她不自觉打了个寒颤,但依然欢喜。
白色的抹胸,碧色的裙子,端端一站,便有春天的气息袭来。将头发打散了,重新编了辫子,拿碧瑶送的缎带好好扎起来。她自年初开始,身体就一直不大好,因此面色总有些白。怕被人看了不喜欢,又将碧瑶给的胭脂拿出来,细细匀了匀。
两颊嫣红,一笑,梨涡闪现。嘴唇薄嫩,淡淡的红,樱桃一般动人。
☆、第五十七章 午夜清歌月满楼(二十八)
听到外间碧瑶唤她,小楼连忙将镜子拍下。起身理了理衣襟,提着裙摆跑出门去。
一阵春风吹过,恰巧将她裙角拂起。一群守着的丫鬟婆子都望呆了眼,便连碧瑶,也是惊了惊。
小楼肤色本就白皙,配上这样鲜嫩的颜色,越发显得人水灵,葱绿一样嫩得能掐出水来。
“真好看。”她毫不吝啬地夸奖。
小楼脸一红,垂下眼。
她就是这样爱脸红,一点玩笑都开不得。但是,这样的她,也真的是很好看。
碧瑶想着,笑哈哈上前拉住她的手,两个人一起并肩往外走。
若是旁人见了,必然以为一对姐妹花,两人都是容颜明媚,风姿悦人。碧瑶大家闺秀的姿态一览无遗,而她身边的小楼,亦是不输分毫。
直到快走到宴会场地,两人才分开,小楼略略退后一步,跟在碧瑶身后。其他丫鬟婆子守在场地外,只有她一人跟进去。
客人几乎都到了,站着、坐着,互相攀谈,借着这个机会为自己寻找助力。还有数个衣着华贵、姿容美丽的官家、富家小姐,端庄坐着,低头不语,娴静的样子十足美好。
也有十几岁的少年,儒雅有之,俊朗有之。见着碧瑶走进来,皆是立直了身子,打足了精神。但无一例外,都不敢擅自上前攀谈。
小楼一笑,低声道:“小姐好福气。”
碧瑶娇嗔瞪她一眼,领着走到最前面。
王府里的大主子们都还没来,只有碧溪和司马承等在那里。见碧瑶来和小楼过来,碧溪冷冷笑一声,碍着人多,并没有为难。
“二哥、三姐。”碧瑶笑着打招呼,小楼亦是行了礼,安静立着。
司马承应了声,笑道:“大哥呢?你可见着了?”
碧瑶摇头:“还没呢,估摸着已在来的路上。”
司马承颔首,微微斜了身子,随意道:“身子可好些了?”
小楼行礼:“多谢二公子关心,奴婢已是大好。”
“哥,你管她做什么?!”碧溪不满地拉住司马承的袖子,“不过是我不要的贱蹄子,看她都是污了眼。”
“大庭广众的,说话注意些。”司马承蹙眉,低声道。
碧溪冷哼一声,起身走开。司马承对碧瑶笑笑,也跟了上去。
“小楼,”碧瑶回过身,低着头,拿眼角瞅她,“你不生气吧?”
“不生气。”她笑笑,没再说话。
她心里明白,碧瑶问的生气,一是对碧溪,一是对她自己。碧溪向来与她不对盘,早已习惯。而碧瑶,她为人善良,但或许是因为母亲病弱,在府里也一直是弱小示人,从不会违逆兄长姐姐。
她都知道,又岂会生气。
“不气就好,”碧瑶打量着她的神色,见小楼是真的没有介怀,这才笑了笑,“我们先去向长辈请安吧。”
话音刚落,便见帘子一挑,陈王司马希与王妃一处走了出来。
☆、第五十八章 午夜清歌月满楼(二十九)
“女儿给爹、娘请安。”碧瑶娇声唤道,柔柔跪拜。
王妃一笑,上前止住她,拍了拍她的手,笑道:“知道你孝顺。”
其他人也惊觉正主儿出来了,自发结束对话,上前恭喜。
王爷应付着那些官人,王妃在一旁敷衍那些富家小姐。就连碧溪与司马承过来请安也没看到。
小楼瞥见碧溪暗下来的脸,望着被王妃带在身边、满面笑意的碧瑶,不由提起一颗心。
宸王府的其他两位如夫人,李氏一直帮着打点宴会,这个时候了也不知在哪里忙。而王氏,因为身子弱,早便告了假,留在院子休息。
“王爷、王妃,小王爷来了。”有下人来通报,宾客自动让出一条道。
小楼几乎是随着话立时就扭过头,动作太快,险些闪到脖子。
通道的尽头,隐隐出现一抹影子,慢慢走近。
今日是王妃寿辰,他没有穿黑衣,而是换了一身银色长衫,越发显得风姿绰约,如谪仙下凡。许是太急赶来,额上隐有薄汗,更显得眸子灿若星辰。
小楼似乎听见周围的小姐们低呼,看见她们用毫不掩饰的爱慕眼神望着他。不知怎地,心里微酸,立时移开目光。
“儿子给爹、娘请安,祝娘亲容颜常驻、一世安康。”他撩起衣摆下跪,朗声道。
“快起来,”王妃大喜,“给我看看,这几日可瘦了?”
司马昱起身一笑,落拓大方地走上前。王妃端详一阵,点点头:“倒是黑了些,不过也更壮实了。”
“娘放心,儿子好得很。”他笑道。
宸王颇有威严,“昱儿,你快过来见过你的叔叔伯伯们。”一句话便将他招过去。
他笑应,大步朝王爷走。路过她身边的时候,小楼不自在地拉了拉衣裳。那水一般顺滑的料子,在她指间微动。
他连停顿都没有,看也没看她一眼,直直越了过去。
她一顿,颓丧地低下头。
王妃对着大家一笑,领着女眷入座。
不多时,菜都上好,等着王爷先开动,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动起筷来。小楼和其他婢女一起站得远远地,眼睛时刻不离自己的主子。
等用过饭,王妃先起身离开。小楼陪着碧瑶也跟着王妃去了,一直随着王妃回房又换了一回衣裳,才又出门前往悦音阁。
听说李氏早已手段玲珑地安排好了接下来的消遣,果然,她们尚离悦音阁有一段距离,便听到依依呀呀的声音。
再走几步,就见李氏迎了出来,唤一声“王妃”,姿态恭敬地将礼仪做足。
王妃笑道:“辛苦了。”连脚步都不曾停,携着碧瑶走进去。
李氏弯着膝在原地,过了片刻,一脸淡然地直起身,拂了拂衣裳,嘴角浮出一抹冷笑。
“娘小心些。”碧瑶扶着王妃,提醒注意脚下石阶。
王妃一笑,摸摸她的头,道:“你是个乖孩子,你王姨娘也是个有福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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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午夜清歌月满楼(三十)
碧瑶点点头,甜甜道:“能得娘照拂,是碧瑶和姨娘的福气。”
王妃笑着颔首,忽然偏过头瞧着小楼,笑道:“这小丫头不错,看着真水灵。这衣裳是你给的?”
小楼一怔,不知所措地看向碧瑶。
碧瑶笑道:“原是大哥给我的,但不大合身,我又不敢费了大哥的心思,便给了这个丫头。娘别看她不说话,其实也是个心思玲珑的,和女儿很说得来话。”
“既是用的称心的下人,那也无妨。”王妃道,转头继续往里走。
宾客见她来,皆是起身迎接。直到王妃在宸王身边坐下,才又陆陆续续坐回位子。
碧瑶看台上的人表演得差不多了,凑到王妃耳边道:“娘先坐坐,女儿这就去准备给娘的礼物。”
“傻孩子,”王妃笑笑,挥手准了。
碧瑶拉着小楼从侧边偷溜出来,早有下人抱着衣裳等在那里。小楼接了,服侍着碧瑶在悦音阁里设的小屋子里换上,然后送她去后台,自己又转到台前的柳树边等着。
这出戏忘了,便轮到碧瑶了。
坐席处一阵阵笑谈声传来,热闹非常。小楼等得无聊,不由回身去看,一眼便瞧见司马昱坐在王妃下首,指着下巴,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司马承说着话。
他看起来不大喜欢这样的场合,眼睛里黑沉沉的,有些不耐。
明明他脸上都是笑,可她就是能看得出他不大开心。好像又有些烦躁,似乎在等着什么。
莫非是晓得碧瑶的节目,所以期待?
她正想着,忽见有人一路奔跑过来,朝王爷行礼,口中禀报什么。
然后司马昱就猛地站了起来,他的表情变化太快,刚才还是郁郁寡欢,一转眼,眼睛里的狂喜几乎将她湮灭。
王爷还好,听了只是笑,点点头,说了些什么。
下人起身退出去。
王爷转过头对王妃笑说几句,王妃点点头,侧头朝司马昱招招手。他努力克制着巨大的惊喜,她都能看见,他额头冒出的青筋,还有止不住上扬的嘴角。
她从来没见过他那么开心。
与之前那些笑都不一样,他是实实在在的,高兴得恨不能飞到天上去。
眼角一闪,她下意识眯了眯眼。抬手搭在眉骨,忍着刺痛望过去。
此时天色渐黑,从远处蔓延一条灯河,照着天边云彩,一时恍若白昼。
光明降临,照亮一地碎花。
为首一个人,弯着身子引路。她眯起眼睛细看,瞧出是小虫子。
那小厮一向只将司马昱和府里的几位主子放在眼里,现在这样卑微,对方到底是什么人?
耳边一声胡琴音,她一顿,惊觉是碧瑶已经出来了。立时强收回精神,转移到台上,
果然,舞台上衣袂飘绕,下腰旋转,都是碧瑶下了苦功夫的。
胡舞的配乐抑扬顿挫,十分有感染力,加之碧瑶动作到位,台下众人一时都看迷了。
小楼松了口气,总算是没有选错。
☆、第六十章 昔我往矣(一)
碧瑶跳得很好,身上散发着诱人的光。可她心底却有什么在挠着,止不住回过头去。
王爷、王妃,以及所有宾客,都在仔细看着碧瑶。
只有司马昱,他像是迫不及待,连规矩都忘了。慌慌张张地从桌椅间穿过,到坐席之外。
那条光河也越来越近,不过太刺眼,她几乎什么都看不清。
司马昱止住了脚步,握着拳,像是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但嘴一张一合,不停说着什么。
忽然视线里出现一只手,白皙如玉,指间抓着一方帕子,仔细温柔地拂上他的脸。一下下,将薄汗拭去。那只手在她眼里无限放大,明明隔得那么远,她却仿佛能看见它的细腻柔软,甚至手上微微的香气,都随着夜风一点点沁人心脾。
司马昱倏地说不出话来,脸上呆呆的,是犯傻的表情。
她倒是不知道原来他也会出神。
胸口有点痛,忍不住伸手抚上。可手掌真实触到,又一点感觉都没有了。
她隐隐明白是谁了。
“小楼!”
闻声转头,碧瑶一整个冲过来扑进她怀里,坐席处掌声不断。
“我成功了!”她叫着,“王妃好开心呀!”
小楼点点头,笑道:“恭喜你。”
碧瑶喜滋滋地拉住她,“走吧。”说着一处往坐席处走去。
往常她并不敢与那些贵人们四目相接,可此刻不知为什么。她如论如何都低不下头。脖颈变得僵硬,固执地,高昂着头颅。
王妃将碧瑶夸了一番,又赐了东西,碧瑶才领着她回自己的位置坐下。
她站在身后,眼也不眨地看着进口处。
不过转眼,司马昱进来,微微侧身,又进来一抹人影。
霞彩千色梅花娇纱裙,外罩软毛织锦披风,还没有巴掌大的一张脸,被披风外围的白色绒毛衬着,越发显得娇小精致。
她有一双极好看的眼睛,水汪汪的,睫毛又翘又长,一眨眼,像一把小扇子似的扑扇。肤色白皙无暇,唇色粉嫩。
碧瑶“咦”了一声,拍掌笑道:“没想到还是赶来了。”
小楼不说话,死死盯着司马昱。
他接过女子解下来的披风,交给小虫子,笑着说了什么,两人继续往里走。
王爷、王妃皆是含笑望着他们,女子盈盈笑着,福身请安。
王妃连忙让她起来,司马昱赶忙上前扶住,像是生怕她一不小心闪了腰。
碧瑶闪着星星眼,羡慕道:“琉璃姐姐真是好福气,到哪里都有那么多人疼惜。”
小楼努力弯了弯唇角,干笑道:“小姐是王爷的千金,一样是众人疼惜。”
碧瑶摇摇头,支着下颌:“那怎么一样呢,人家让我,是看在我的身份上。但人家疼她,是因为琉璃姐姐生来便惹人疼,”顿了顿,有些嫉妒道:“要不然,怎么会连哥哥都对她那么好。”
☆、第六十一章 昔我往矣(二)
琉璃小姐与王爷、王妃说了说话,就近挨着王妃坐下。
等到散场,宾客自有人送。
小楼随着碧瑶上前,碧瑶亲热地冲过去望着琉璃的手,娇笑道:“琉璃姐姐,我好想你呀。”
司马昱笑睨她一眼。
琉璃也是笑笑,道:“碧瑶嘴巴还是那么甜。”
小楼不自在地低着头,眼角扫到碧溪的绣花鞋,似乎在不远处顿了顿,然后走开。
在这样的时刻,作为侧室的孩子,是应当陪在主母身边的。碧溪虽然任性,可向来不是这样没有规矩的人。
“南宫小姐。”司马承无奈地看了碧溪的背影一眼,上前笑道。
南宫琉璃点点头,微微福身:“二公子。”
“好了好了,别花时间说这些,”司马昱笑道,身子一动,仿似无意地挡在南宫琉璃与司马承之间,对王妃道:“母亲,夜风凉,咱们先进屋子里吧。”
王妃笑笑,一群人又往客厅去。
侍婢上了点心和热茶,主子们一言一语,将近况都问了过来。那位小姐言辞得体,身上带着大家闺秀养成的气质。
小楼双手覆在身前,呆呆看着自己的鞋尖。脚尖微动,一下子合拢,一下子分开,倒是一个人玩得入神。
“小楼,”碧瑶忽然笑着唤她。
小楼一怔,抬起头,“小姐?”
这才惊觉一室的人都在看自己。
碧瑶不动声色地为她解围,“我们方才说道奶奶若是晓得琉璃姐姐来了,一定很开心,你去通报一声吧。”
“是。”她连忙敛神,恭敬应下。
退出屋子,一路去了老夫人的院子。先向如意姐姐说了一声,才知道老夫人将将歇下。因入春以来,老夫人不慎着了凉,每日都是早早休息。便连王妃的大日子,也因不舒服没有去。
“老夫人早料到了,特意吩咐了东西。”如意笑道,转身吩咐侍婢取来一大一小两个盒子,交给小楼,嘱咐道:“这小的是给琉璃小姐的礼物,那份大的,烦劳你送到小王爷手里,他见了东西,自然会明白。”
小楼不敢多问,答谢后便抱着东西走了。
她在碎石路上小步向前,手中乌木盒子沉甸甸,却下意识不想回到刚才那个地方。
因此先去了司马昱的院子,叩门,院里黑漆漆一片。不知为何竟一个人都没有,按理说,无论如何,都要有人留守。莫非都被小王爷支使去做别的事了?
摇摇头,懒得多想。王府各个主子院子的布置都大致相同,她很快便找到了司马昱的屋子。心里有些忐忑,她咽了口唾沫,将门推开。
借着月光把东西放到桌子上,胸口一块火辣辣地烫着。踌躇半晌,伸手掏出一样东西,在月色下额头都出了汗。她想了想,又抖开重新叠整齐。
明明已经像豆腐块一样,她还是觉得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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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昔我往矣(三)
重复叠了十数遍,才终于满足地呼了口气,将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上。
放下后又觉得不妥,左右望了望,拾起东西,踮着脚尖走到床边。深吸一口气,狠下心将东西放在枕边。
之后转身走了两三步,忽又不舍,扭过头身来再看一眼。
白底红梅,素净雅致。
她花费了许多精力绣好的东西,他会喜欢么?
不过这样悄无声息的放了,即便他生气,也不会知道始作俑者是她吧?
拍了拍胸口,似乎想将那一点担忧拍散。
耳边听到一丝轻响,害怕有人回来,她慌里慌张地把小盒子抱在怀里,慌乱逃了出去。
出了院子,风一吹,浑身发凉。这才发现自己出了多少汗。
她自嘲一笑,捏着袖子擦了擦脸。
南宫琉璃?相国府的小姐?
相国府……那又怎么样呢?她傅南楼虽家世比不过她,但却也不底着多少。
若不是一场变故……
她摇摇头,将那些回忆摈除脑海。
出来了许久,只怕要挨骂。
步子不由加快,却没注意到脚下,一不小心被凸出的石头绊到,往前踉跄一步。
“啊!”
她轻呼一声,幸好跌得不厉害,勉勉强强站稳了。可手里的东西却飞了出去,重重砸在地上。
她急忙上前捡起察看,还好只是边角有些磨损,盒子有锁扣锁着,没有伤到里面的东西。她松了口气,用手擦了擦,将灰尘都抹去。
“你在做什么?”
“啊!”
她吓了一大跳,身子往后跌坐在地上,沾了一身的灰。
“是我。”来人不悦地皱了皱眉,不耐道:“大呼小叫的,真是没教养。”
这声音实在耳熟不过,小楼不过一瞬便明白过来,连忙以手撑地起身,连灰都顾不得上拍,请安道:“三小姐。”
碧溪似是十分厌恶:“也不知四丫头是怎么想的,非要跟我作对。”
小楼有些不自在,想为碧瑶辩解,又不想给大家添麻烦。因此埋下头,一声不吭。
碧溪见她如此,觉得无趣,轻轻一跃坐在石子路边的大石头上,翘起腿,闲闲道:“我有点冷,你去轻西苑给我拿件衣裳。”
“啊?”小楼不解,此处距离轻西苑并不远,她自己回去便是了,为何一定要使唤她?
“啊什么啊?!”碧溪冷笑道,“莫不是你跟了四丫头,脾性也大了?我还支不动你?”
小楼浑身一震,急急道:“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行了,”碧溪不耐,斜睨她一眼,冷冷道:“我很冷,你快跑着去!要是害本小姐着了凉,看我不收拾你。”随即晃着右脚踢了她一下,蹙眉道:“东西先放着,动作快点!”
她语气太过凌厉,小楼无奈,只好遵命。把盒子随手搁在地上,连忙跑着去了轻西苑。
在院门口遇着朝妍,说了来意,朝妍倒是出乎意料地没有为难她。自己去取了披风交给小楼,又折身进了院子。
☆、第六十三章 昔我往矣(四)
等到她气喘吁吁地赶回来,碧溪仍是翘着腿,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
“好慢!”她不满地瞪了一眼。
小楼赔笑,将披风递上去,碧溪手一撑,闲闲跳下大事。接过东西也不穿,搭在臂弯上。
顿了顿,忽然笑道:“你今后最好仔细些,免得丢了性命。”
小楼不知她为何总是不肯放过自己,唯唯诺诺地地点了头,抬起脸,才发现碧溪早走远了。
她急忙抱起盒子,快步去了客厅。
主子们都在说话,她默默进去,将如意姐姐的话说了一遍,南宫琉璃身边的丫鬟还为动,司马昱一个眼色,小虫子便上前接过盒子,再恭恭敬敬地递给南宫琉璃。
南宫琉璃笑笑,朝丫鬟微微颔首,又被身后的人接手。
小楼又默默退到碧瑶身边,想起放在枕边的东西,心里躁动得厉害,想抬头看司马昱,却又不敢。
“琉璃,这次来,多住些日子再回去吧。”显然这场谈话很开心,王妃嘴角一直弯着,留客的话也是真心实意。
司马昱闻言侧首看向南宫琉璃,眼睛里波光粼粼,充满了期待。
南宫琉璃微微一笑,并没有正面回答:“琉璃听闻王府马场有许多珍贵马种,一直很想去看看。”
司马昱欢喜道:“好,我明天带你去!”
王爷朗声一笑,道:“既然想去,那便让昱儿陪你吧,若是有喜欢的,尽管开口。”
“谢谢王爷。”南宫琉璃起身行了礼,才又坐下。
真真是做足了小姐的气派。
小楼扯着腰间的小穗子,觉得无聊。
不就是个破马场么,里面的马都像吃了药似的,胡乱踢人,有什么好看的。
想留下直接说便是了,何必拐弯抹角,弄得好像很勉强似的。
她默默腹诽,忽闻王妃笑言:“我倒是有些好奇娘给琉璃丫头送了什么东西。”
王爷亦是笑道:“母亲一向心疼她,想来是了不得的宝贝,只怕比你的寿礼还要好了去。”他故意打趣,果然得了王妃娇嗔一眼。
大家都知道是玩笑,自然没有人紧张,全都应景地陪着。
南宫琉璃微微侧身从婢女手中接过东西,笑道:“好东西岂可独享,既然王爷、王妃想知道,那打开来便是了。想必奶奶也是喜欢众乐乐的。”她口中叫“奶奶”,看来与宸王府上下关系都十分之好。
小楼心里有些酸,知道自己是吃味儿了,越发低了头,一副恭敬有礼的样子。
“也是,”王妃笑道,“那便开了瞧瞧吧。”
南宫琉璃点点头,伸手将那锁扣解开,玉手纤纤,衬着乌木的颜色,更是水葱般灵动。
指尖一动,将那盒盖掀了开。
☆、第六十四章 昔我往矣(五)
“砰!”
凭空一声巨响,伴随着数声尖叫,几乎将人耳膜刺破。
小楼吓了一跳,腾地抬起头,只见乌木盒子被人摔在地上,已是四分五裂。仍有尖叫在继续,她呆呆望过去,却是南宫琉璃的婢女。
她面色惨白,浑身僵硬,死死瞪大眼睛,看着左前方。
小楼顺着望下去,第一眼注意到婢女身前的椅子空了,有些疑惑,一偏头,却发现美人儿跌在地上,亦是一脸惨无人色。她抬手指着什么地方,嘴唇一开一合,隐约可见牙关打颤,丝毫不复之前的礼仪风范。
不过转眼,这是怎么了?
小楼不解,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抬眼,忽地愣住。
就在南宫琉璃脚边,分明一条寸许长的青蛇吐舌信子,盘曲着身子,虎视眈眈地左右摇晃。
南宫琉璃忽地咬住自己的手,将惊恐压下,但眼里不自觉流露出巨大的恐惧。
“琉璃!”司马昱大叫一声,猛地站起,想上前护住她又怕打草惊蛇,反而将她陷入更危险的境地。
“昱……哥、哥……”她松开手,话都有点说不清楚。眼睛错也不错地盯着那条青蛇,手竟然在发抖。
满屋子的人大气都不敢出,小楼咬着下唇,脑中乱成一团。
怎么会这样?
老夫人不可能送一条蛇给南宫琉璃的?!
“别怕……”司马昱轻声道,他甚至还笑了笑。南宫琉璃似乎也被感染,渐渐没有那么紧张。
一人一蛇,互相望着,谁都不动。
南宫琉璃额头上出了汗,落到眼睛里,她连眨都不敢眨。实在难受,顾不得再忍,抬起手想擦一擦。
结果手一动,青蛇即刻俯底了身子,“嘶嘶”声缭绕在心头,听得人发麻。
“啊!”
它忽地腾起身子朝她跃过来,她大叫一声,反身扑在地上,死死捂着自己的头。
小楼腾地闭上眼不敢看,耳边尽是惊呼声。
“大哥!”忽闻碧瑶大叫,小楼心头一动,猛地睁开眼,还没看清眼前的事物,一道阴影夹杂着风声呼啸而来。
“啪!”
宽大的手掌重重扇在她左脸上,带了十层的怒气。她连呼叫都发不出,下一刻又有东西狠狠踹在小腹上,狠戾的力道将自己掀起来,整个人“砰”地砸在地上。
头重重敲上身后的墙壁,疼得她眼泪都出来。脑袋顶上像是被人用刀给撬开,一股子钻心的疼痛。脸颊上火辣辣的疼,嘴里温热,“啊”地一声,吐出半口鲜红的液体。
她迷迷糊糊伸手去接,洒了满手的血。指尖触到脸颊,仿佛连牙齿都松动了似的。
“唔……”
“小楼!”她听到碧瑶在叫自己,想睁开眼,又没有力气。
“给我站住!”司马昱沉声道。
“大哥……”碧瑶带着哭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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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昔我往矣(六)
“你个贱人!”脖子一紧,被人死死掐住。
她忍痛抬起脸,眼里的迷雾慢慢消失,看清面前的人一脸狰狞,原本清风明月一般的眼睛泛着红丝,恶狠狠地瞪着她,像是恨不能把她给吃了。
“说!谁给了你这样的胆子?!”
他问着话,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加大。
她根本呼吸不到任何东西,鼻翼翕动,张大了嘴,唇边猩红的液体看得他一阵恶心。
“说!”
“唔……”她抬手揪住他手腕处,想拉开,但哪里抵得上他的力气。
视线一凝,落在他脸上,下巴边沿赫然触目的牙印。是那条蛇咬得么?看他还有这么大力气,应当无毒吧。
她思绪有些飘散,自己都不知道想了些什么。
脑袋因为缺氧开始变得迷糊,眼前一大片一大片的白雾,渐渐模糊了他的脸。
那些白雾又像一粒粒雪,飘在她眼前。
仿佛初见那一日呢。
她抬起眼,就见他在雪地中。
风华绝代。
浑身的力气一点点流失,她放弃了挣扎,任由他钳着自己。
她并不是求死,相反,她比谁都更想好好活下去。可是到了无法选择的时候,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哥……”碧瑶见小楼翻了白眼,心中哀恸,冲上前抓住司马昱的手:“哥……你放开她,她快不行了!”
他目眦欲裂,恍若未闻。
她哭道:“事情还没弄清楚,你先饶了她吧……她不过一个下人,哪里会知道琉璃姐姐最怕蛇,你放开呀!”
他一顿,终于听进去了一句。
手一动,狠狠将她的脸丢开,仿佛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样。
“小楼!”碧瑶连忙接住她,抱在怀里。她面色惨白,身上都是血。脸颊浮肿,五指印赫然其上。发丝凌乱,一双琉璃色的眸子无神地眯着。
司马昱看她这副样子,冷笑一声。随手取过桌上的茶碗,手一挥,兜头朝她泼出去。
茶水已经冷却,面上浮着细碎的沫子,刚好落在她眼睛里,梗得她很疼。一部分茶水从她鼻子灌进去,忍不住呛了起来。
“咳……咳、咳……”她咳得大力,像是肺都要咳起来。眉心顺着鼻梁一阵难受,她好想把整个鼻子都给割了!
“小楼……”碧瑶看她难受,嘤嘤啜泣着,轻轻给她拍着后背:“小楼……”她只知道喊她的名字。
偌大的宸王府,从小只有司马昱与她交好,碧溪一向不屑于与她来往。她是个女孩子,许多心事也没办法对大哥说。王氏一直卧病在床,也不能烦她。
直到小楼出现,总算多了个可以说知心话的人。她想不明白,小楼一向规规矩矩,并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为什么总是招致各种各样的灾祸。
☆、第六十六章 昔我往矣(七)
冰冷的水总算叫她恢复了一点神识,眼里聚起光,呆呆看着碧瑶。
她还未换下舞衣,红艳的装束,脸颊边垂着的小珠子随着动作一晃一晃。
“昱哥哥……”南宫琉璃在王妃的安抚下平静了一下,揪着襟口,一脸怯怯。似是被他方才发怒的样子吓到。
他一怔,垂首间敛了戾气,甚至对她笑了笑。偏首看着小虫子,“带琉璃去休息。”
“是。”小虫子唯唯诺诺地应了。
南宫琉璃看了一眼缩在碧瑶怀里的小楼,神色冷然,并没有说什么话。扶着婢女的手便跟着小虫子走了出去。
“父王、母后放心,一切有孩儿。”等人走了,司马昱又向王爷、王妃道。
王爷沉着脸,十分不高兴。
闻言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离开。
王妃亦是不悦:“一定要处理好,给琉璃一个交代。”说着捏着绣帕拭了拭额头的冷汗,随宸王而去。
方才还热闹的客厅,不过转眼,都走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她、碧瑶和司马昱。
她的手颤抖着,捏住碧瑶的手,用了自己都没有想到的力气。
碧瑶被她捏的发疼,但看她惊恐的神情,一声不吭地任由她握着。
“你也出去。”司马昱冷声道。
碧瑶瘪瘪嘴,又快哭了:“哥……”
“闭嘴!”他从未这样与她说过话,一点没有兄妹的温情。碧瑶抖了抖,低头看看瑟瑟发抖的小楼,又抬眼看看一脸阴沉的司马昱。闭了闭眼,伸手去掰开小楼的手。
她像是一无所觉,仍旧死死抓着。碧瑶无法,只得求救地看向司马昱。
他眼中闪过一抹冷厉,右脚向前一步,重重踢在小楼的手腕上。
她惨叫一声,手仿佛断了似的,无力地垂落在低声。碧瑶不忍再看,低着头快速起身,一直到出了门,再也没有抬起过。
“现在可以说了。”他冷笑,俯下身捏住她的下颌,逼她直视他的眼:“到底谁给了你这样的胆子?!”
她脸上汗渍渍的,额前碎发无精打采地贴着光洁的额头。
“小……小王爷,”她终于挤出声音,“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他轻笑,指尖微微用力,她下巴都要被他捏碎了。
“我……”她喘着气,“我真的不知道……奴婢甚至没有打开过……”
“哦,”他挑起眼角,“你的意思是,奶奶故意要害琉璃?”墨色的光芒流转,他嘴角的冷笑,几乎将她眼睛刺盲。
她无力地靠着身后的墙壁,汗水流进眼睛里,一阵刺痛。
“我……我不知道……”
“哼,”他咬牙切齿,“我平生最恨敢伤害她的人,你既然不知道,那就怪不得我!”说着一只手扯她方才被他踢得不知是不是断掉的手,站起来便往外走。
她浑身无力,就这样被他拖着往外。一路上撞到无数的桌椅板凳,上面摆着的茶碗掉下来,砸在她身上,淋了一身的茶水。
☆、第六十七章 昔我往矣(八)
本来辫起来的长发扑散开来,绵延成一片黑色的海。沾了地上的灰尘和水渍,又显得灰扑扑的。
“小……王爷,”她费力叫着,努力回忆之前的情形,另一只手去拉他的衣摆:“是……是三小姐!”
他将将将她拉到门槛处,那一道突出擦过她的脸,火辣辣地疼着。
他忽地停住,背对着她,似乎在想什么。
她仿佛看到了希望,越发用力揪住他衣服的下摆,此刻连害怕都没有了。微紫的眼睛闪着一点光,吞了口混合着血的腥甜沫子,“奴婢来的路上遇到了三小姐,她支开奴婢……”
他倏然松开扯着的那只手,转过身蹲下来,很沉沉的眼睛里望不到边际。就那么赤.裸裸地看着她的眼睛,像是想要看出些什么。
她大口大口喘着气,肌肤比纸还要白,唇色尽失。
“碧溪?”他忽地开了口,声音轻飘飘,听不出什么情绪。
她连连点头,一动,又牵扯到方才被他踢伤的地方,浑身衣裳被汗湿透。
这样狼狈不堪,倒映在他眼里,她看得仔仔细细。
“你以为我会相信?”他冷笑,钳住她的脸,一字一句道:“我倒是引狼入室,当初也不知道你是什么身份,随意就带了回来。如今回想,实在不该。”稍一缓滞,又笑道:“要是将你交给你那好‘爹爹’,你说,你此刻该是什么模样?”
她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他又笑:“碧瑶几次三番求我救你,我都因着兄妹之情,应承下来。谁知你不识好歹……”他声音僵冷,原来她记忆里温暖的墨色眸子,是冰一样的颜色。
引狼入室……不识好歹……那样的形容,落在她身上。
她眼角干干的,没有一点哭意。眼睛越发瞪得园大,盯着他一开一合的嘴。
他突地甩开手,起身,居高临下地看了伏在地上的她一眼。
“你好自为之。”
那四个字像是被施了魔咒,一直不断在她耳边重复。她呆呆看着他甩袖出去,留下一个落拓的背影,最后消失成一片虚无。
身子一软,毫无力气地贴着地面。
他并不是不相信她的话……
烛光太刺眼,禁不住抬手挡在眼睛上,眼角有什么东西流出来,一直顺着轮廓滑进耳朵里。水珠蔓延着肌肤,是有细微的声音,叫人毛骨悚然。
他刚才的样子,她毫不怀疑他会杀了自己。但在说出碧溪之后,他却没有继续将她拖出去。
为什么……既然相信她的话,为什么还要这样?
“为什么?”忽然一声轻笑响在头顶,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
小楼一僵,才发现自己竟不自觉说出了口。
那声音太过熟悉,她动也不动,继续遮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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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昔我往矣(九)
来人又笑了一声,在她头边蹲下,伸手挑起一缕发,看了看,嫌弃地丢开,掏出手帕擦着手。
她凑近小楼耳边,笑意盈盈:“我是他妹妹,你是他的谁。”
是了。
她不是他的谁。
她甚至不是任何人的谁。
心口的地方空落落的,她自己轻微的呼吸声仿佛一下下在胸腔回荡。手发酸,不自觉握拳,想要抵制住外部的寒气。
初春的夜这样冷,她躺在地上,寒意都袭进肌肤里。连睫毛都快结冰了,眼皮好重,口里发痛,手腕似乎断了,小腹被点了火,顺着四肢扩散开去。
冰火两重天,一阵冷一阵热。
“死了?”她挑起尾音,拇指、食指夹住小楼的袖子,将她的手提起来,甩到一边。见她闭着眼,似乎没有了意识。
她又笑了笑。
“不知尊卑的东西,谁准你接近大哥。”她压着唇,唱歌一样。热气扑洒在小楼耳边,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却动也不想动。
一开始宋余闵就告诉过她,是她自己没有当一回事。总以为她一步步,总会得到心中梦想的。
但辗辗转转,却是那个人,亲手将一切毁灭。
“哭了?”碧溪轻笑,食指轻点,沾了她的泪放在鼻尖一嗅,“果然是寒酸人,连眼泪都是穷酸味。”顺势擦在小楼襟口,拍拍手,起身朝外边挥了挥手。
“三小姐吩咐。”
碧溪操着手,闲闲道:“大哥可有说如何处置?”
“小王爷交代将人交给牙嫂,尽快遣出府去,不许再惊扰南宫小姐。”
碧溪一顿,蹙眉:“只是遣出府?”
“是。”小厮有些惶恐地低下头。
她静默片刻,忽而笑道:“那就照办吧,我记得今日刚巧是梁姑送人来的日子,你去把她找来。”
“是。”
接着是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碧溪似乎仍未走,甚至就在她身边。
她还是那么躺着,身子渐渐蜷缩成一团。那么小,那么瘦,连骨头都可以看见似的。
碧溪又俯下身来,静静看着她的脸半晌,柔声道:“你放心,我会给你个好去处。”
过了不知多久,又有人步履匆匆而来。
她耳朵嗡嗡作响,好像有千万只小虫子在飞。天大地大,所有事物都暗淡了存在,她只感受得到自己。
浅淡的呼吸,残破不堪的肉身,还有渐渐变得透明的思绪。
时间忽然变得很慢,她的心跳一下、再跳一下,也可以慢悠悠数着。
一阵阵困意排山倒海而来。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终有人将她抱起来,大步离开。
抱她的人动作很粗鲁,身上是浓重的汗味,熏得人头痛、鼻子痛,浑身都痛。
然后她被丢进什么地方,身子重重砸在木板上,砰砰作响。
☆、第六十九章 昔我往矣(十)
迷迷糊糊陷入昏迷。
她这次竟然梦见了旧时的御使府。
娘亲坐在花树下绣花,哥哥在阳光底下练剑。她乖乖伏在石桌边,张口吞下一颗一颗的紫晶葡萄。
那葡萄实在太甜了,清甜止渴。她含在嘴里,不由眯了眼,十足享受的模样。被爹看到,慈爱地笑笑,伸手摸摸她一头乌黑细软的发。
真甜呀……
她咽了口唾沫,满口都是那样香甜的气味。
但嘴一动,扯到干涩的唇瓣,又生生疼醒了。
她睫毛微颤,立时有些懊恼。梦里多好呀,她的家人全部都在,醒来做什么呢。哪怕睡一辈子,也是好的。
天好像亮了,光照在身上,暖暖的。
她全身如同被人拆散又组合在一起,连脚趾都是痛的。
“醒了吗?”隐隐传来说话的声音。
“晓不得,我去瞧瞧。”
“吱呀”一声,像是推开门。有人大步越走越近,她努力睁开眼,正正对上一脸胡渣。
她吓了一跳,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哼。
胡渣大汉神色不变,回过头大声道:“姑姑,人醒了。”说着侧开身,让出一条道。
一个年约四十的妇人慢悠悠走了进来,她穿得有些花俏,面上粉涂得雪一样白。又打了两团胭脂,越发吓人。手中执一柄团扇,扇面绣着少女踏青。随着动作一晃一晃,隐隐透露出几分春意。
小楼瞪大眼睛,不知所措地望着她。
“姑姑,这就送去么?”胡渣汉子对那人十分恭敬。
妇人走到床边,见小楼眼神清明,点了点头。眼一移,又见她身上衣裳都染了血,显得十分肮脏。皱了皱眉,颇为厌弃地以团扇挡住半张脸,声音尖利:“找套衣裳给她换了,马上带过去。看看这满身的东西,要是治好,指不定花费多少,我可没那闲工夫。”
“是。”胡渣汉子应了,随手打开屋里的衣柜,扯出一套粗布麻衣丢在床上。
妇人低了头,就靠着她的脸,一说话,一股味道就喷过来。
“你动作快些,要不然,”妇人笑了笑,眼角瞥向胡渣汉子,“我便叫他给你换了。”
说完无视小楼惨白的脸,悠然转身离开。
汉子亦是威胁地看了她一眼,跟在妇人身后。
等门关上,小楼才反应过来似地。
送她去?去哪里?
那女人是谁……
脑中一顿,忽然记起昏迷前听见碧溪说的话。
梁姑……是那个梁姑?
心中想着刚才的话,她不敢拖延。咬着牙扶着床柱慢慢直起身子,轻手轻脚地脱衣裳。右手软绵绵地没有力气,她只能用一只手,等脱好再换上新衣裳,几乎新衣裳都被汗湿了。
“好了没?!”屋外传来梁姑不耐的声音。
她将最后一颗扣子系上,嘶哑地回应:“好、好了。”
☆、第七十章 昔我往矣(十一)
门被大力推开,梁姑立在门边,上下打量她一眼,“过来。”
小楼将换下的衣服一只手抱在怀里,慢慢移过去。到了面前,梁姑皱眉,手一伸将她怀里的衣裳扯了丢开,散落一地。拉住她的右手,半拖半拉地往外走。
她默默不语,只是手腕处那种断裂的疼痛又来了,咬着牙忍耐。这是一个小院子,不过她都不认识,想来早已不在宸王府了。
她换了衣裳,但没有梳洗,头发乱糟糟一团,脸上都是灰。梁姑也懒得清理,就直接带着出了门。门外停着一辆马车,车夫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穿着邋遢,手中拿着鞭子,瞧见她们,一笑,咧出一口大黄牙。
“梁姑,这是最后一个?”
梁姑将她推上车,有些不高兴的样子:“昨儿个王府三姑娘非让我捎上的,看一脸的脏样,也不知木姐瞧不瞧的上。快走吧。”
老汉笑笑,挥鞭。
小楼刚爬上去,站都没站稳。他突然驾马,一个冲力,她直直朝车帘冲过去。
幸好斜里伸出一只手稳住,她借力站稳,一抬头,才发现车里竟然坐了七八个同她一般大的小姑娘。全都缩着肩膀坐着,无精打采的样子。
“你没事吧。”扶着自己的人问道。
她扭过头去,看见一个十分漂亮的女孩子,眼睛大大,嘴巴小小,可爱得不得了。摇摇头,忍着喉咙的不舒服:“没、没事。”
“没事就好,”女孩子笑笑,“坐我旁边吧。”说着带小楼在她身边坐下。
“谢、谢谢。”
“不用,”女孩子眨巴着大眼打量她,笑道:“我叫紫艳,你呢?”
她舔舔嘴唇,答道:“小楼。”顿了顿,反手握住紫艳,“你、你知道我们要去哪里么?”
紫艳一愣,认真地看她半晌,直看得小楼毛骨悚然。
“你家人没告诉你么?”她笑笑,“我们是去‘醉笙阁’呀。”
“‘醉笙阁’?”她不解,“是哪位达官贵人的府邸么?”
紫艳偏头,哧哧笑道:“小楼,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醉笙阁’,醉生梦死,那是宸州、甚至可以说是整个昊泽最好的青楼楚馆。”
青楼?!
她一震,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琉璃色的光微闪。仔细看着紫艳的神情,却不似骗她。
“那你……”她胸口又开始疼了,话都说不顺畅。
紫艳一笑:“你是说我为什么不像她们一样那么难过?”
小楼点点头。
她笑道:“我家里穷,爹娘早便存了这样的心思,要将我送进去,换些钱贴补家用。我早就晓得,况且听说醉笙阁里有最好的舞姬,我从小喜欢跳舞,要是能够习得一身好舞艺,当个清倌人,吃喝不愁,岂不比在家里饿着过活好了许多。”
☆、第七十一章 昔我往矣(十二)
“我、我不去!”小楼突地发出一声叫,吓坏了车里的其他女孩子。
“嘘……”紫艳连忙竖起食者,“你小声点,别给他们听见了。”
幸好车子已驶入闹市中,人声鼎沸,驾车人根本没有注意到她那一声突兀的叫喊。
“你爹娘没与你说明白么?交给他们,便算是卖了身,哪由得你说愿不愿意?若是热闹了,只怕在这集市就抽了鞭子来打,没有人会管的。”
小楼哆嗦着要往外爬,紫艳一个激灵,连忙拉住她。
“你不要自寻死路!”她压低了声音,死死拉住小楼,“真的会死的!”
话音刚落,一声“吁”响在车外,老汉跳下车,撩起帘子,一眼就瞅见小楼挣扎着往外爬,另一个女孩拼命拉着她。
紫艳手一抖,忙挤出一抹笑,顺手拍了拍小楼的背道:“快点,别挡了路。”
小楼不言不语,快手快脚地下了车。
老汉见没有什么事,放松了神情。
马车停在一座宅子的后门,老汉去敲了敲,门开了一条小缝,露出个妇人的脸。
他点头哈腰道:“麻烦通报木姐一声,人都送来了。”
妇人点点头,打开门,先让她们进去,自己则往院子里去了。
老汉目送着妇人走远,转过头恶狠狠环视她们一圈,嘴里“啐”了一声,道:“都给我打起精神,这可是好地方,要是没选上,被怪我把你们送到下三滥的妓栅里!”
小姑娘们打了个冷噤,默默低着头,站着不说不动。
紫艳贴着小楼站,一直拉着她的衣袖,生怕她做出什么事来。听见老汉的话,凑到她耳边小声说:“你也听到了,另一个地方更是生不如死。你别怕,咱们两个做个伴,一起做舞姬,未必不能保存清白。”
小楼咬着唇,不回答也不说话。
过了许久,那妇人又来了,身后跟着一个三十出头的漂亮女人,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一袭紫纱裙,身段窈窕。手执一柄蒲扇,闲闲晃动着,睡眼惺忪的模样。
她身边跟着两个小丫鬟,也是一脸困意。
“木姐。”老汉请了个安,动作夸张,斗得那木姐一笑。
眼角一挑,落在她们几个身上,漫不经心地绕着她们走一圈。
“怎么都是弯腰驼背的。”
老汉笑道:“都是小人家的女娃,没见过世面,您就包涵包涵。”
木姐显然很是受用,笑了笑,继续看看。路过紫艳,微微停了脚步,仔细看她。紫艳羞涩一笑,她便抚扇笑道:“这个不错,漂亮,也激灵,倒是这些人里最出众的。”
“那是、那是……”老汉连声附和。
木姐颔首,眼里终于露出一点笑意。走过小楼,眼连抬都不曾抬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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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6-7 18:04
☆、第七十二章 昔我往矣(十三)
“都留下吧。”她走到老汉身边道,“张妈,领他去账房结账。”淡淡望着一群小姑娘,对身边的婢子道:“分好了带过来。”说完摇着扇一路旖旎而去。
老汉喜滋滋地跟着张妈去领钱,小楼脚一缩,往后退了一步。
紫艳拉住她,冲她使了个眼色。
她呆呆顺着看过去,只见方才还空无一人的后门,此刻已站了两名高壮汉子,靠着门框聊天,时不时扭过头瞧她们几眼,互相挤眉弄眼,发出一阵怪笑。
她心里一阵发呕,硬忍着不吐出来。
“不舒服?”紫艳问她,眼光一闪,瞥见她脖间红痕,明显的指印,顿时带了几分怜惜:“你爹打你?是不是逼着你来的?”稍一顿,又叹了口气,“既然来了就没办法出去了,你不要乱作,否则会出事的。”
“别说话!”
紫艳冲她吐了吐舌头,乖乖站好。
她手脚无力,恍惚间听见那个婢子将所有人两人一组分好,再吩咐人一一领走。她和紫艳站在一处,顺其自然成了一组。
“走吧。”紫艳小声说着,也不敢明目张胆地牵着手,使劲对她使眼色。
小楼点点头,跟在她后面。
领着她们的婢女名唤春桃,是木姐身边很得器重的人。她对紫艳颇为和颜悦色,说话口气也不似其他人那么不好。
紫艳又会说话,一段路都没走完,就一口一个“春桃姐姐”叫着。
春桃被她哄得很开心,将两人带到一间屋子前,还特意嘱咐了几句。
“不要怕,都是些女人……”春桃絮絮说着,听见里边一声传唤,这才推开门,道:“你们进去吧。”
“谢谢春桃姐。”紫艳甜甜说道,这才扯着小楼的袖子,迈过门槛。
屋里空荡荡,只有一张椅子、一张桌子。
木姐坐在椅子上,面前放着茶碗,蒲扇还拿在手里,眼皮微拉耸着,像是睡意浓重。
她左右前方都站了几个婆子,粗布麻衣,手袖高高挽起。
听见声响,她微微抬眼瞅了瞅,发现是紫艳,这才来了些精神。
摇了摇扇子,等春桃将门关上,随意道:“站到中间来。”
小楼被拉着往前,等她们走到左右婆子中间,木姐才道:“脱衣服。”
方才路上,春桃便与她们说过,所以并没有什么惊诧。
可紫艳还是不自觉地红了脸,慢吞吞去解腰带。
小楼跟着她的动作,手放到腰间,拉住那布条,半天动不了。
转眼紫艳已脱了外裳,露出里头藕色的肚兜。肩头小巧圆润,肤色珍珠一般润泽耀眼。
木姐满意地点点头,目光一转,看到小楼站在那儿发呆,立时微眯了眼。
一旁的婆子心领神会,笑一声,大步走过去,笑道:“小姑娘家就是面皮薄儿,来,婆子我给帮帮忙。”
☆、第七十三章 昔我往矣(十四)
说着动作粗鲁地扯开小楼的手,使劲一拉,腰带便被她给丢在一边。襟口松散开来,小楼怔怔抓着,那婆子面露不悦,上前一步又要大力去抢。
她却忽地叹了口气,低下头,慢慢脱去衣服。
婆子见她如此,冲木姐笑了笑,退回原位。
她背上有一条很长的疤,像鞭痕,狰狞得如同一条长龙。身上各处都有淤青,四肢有擦伤。右手松垮垮垂在身边,只有左手可以动。
屋子里四下无声,紫艳觉得奇怪,一抬头,愣在当场。
该怎么形容呢……
她就那样站在那里,瘦瘦小小,头发乱糟糟一片,脸上灰扑扑看不清容貌。身上满是让人不忍目睹的伤,发生的时候,她一定很疼吧……
小楼默默低着头,一点一点脱去外裳。她从没有在这么多人面前脱过衣服。她们是妓女,是以前爹娘眼中最没有地位的人。可是现在,她们看着她脱衣服……
甚至在以后,她会成为她们中的一员。
默然地、麻木地,接受无数男人的注目。
她曾经想不明白,所遭遇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可如今,却仿佛在这羞耻中看到了一些东西。
高贵的御使小姐,贫贱的chang妓。
“好了,”木姐撇过脸,“不要再脱了,先把伤养好吧。”
她一顿,又默默把衣裳穿好。眼前有些模糊,只晓得跟在别人身后。
过了不知多久,才感觉有人捧起她的脸,微微叹着气,“小楼,不要哭了。”
她眨眨眼,才看清紫艳一张小脸,眉目含愁,怜惜地看着自己。
然后挤出一抹笑,“我不难过。”
如果这就是要她承受的一切,那她别无选择。
其实在醉笙阁的日子要比宸王府安逸许多,不需要被人使唤,不需要打扫庭院,不需要看人眼色。
她们新来的一群小姑娘,年纪尚小,都只是呆在一个专门的院子里。木姐很少过来,只有那个张妈,每隔几天就要过来一次,察看她们的情况。
请了专门的大夫来给小楼看病,开了吃的和外用的药,是紫艳每日里用心照顾她。不过半月,就已好得差不多了。
只是身上留下大大小小的疤,很是难看。
醉笙阁请了女先生给她们讲课,与大家小姐并无差别。每日晨昏定省,先生认真讲诗书礼仪,留下功课,第二日检查。
有乐师教她们弹琴吹箫,礼仪姿态,皆是一等一的优美。
小姑娘们渐渐忘记了自己处在什么地方,天天快活地处在一起。小楼也有些恍惚。
她性子并不外放,所以除了紫艳,几乎没有人肯与她来往。
木姐定了规矩,每月请先生、乐师定出名册,谁学得最好,就可以奖励一个愿望。最差的那个,要为所有人洗一个月的衣物。
☆、第七十四章 昔我往矣(十五)
紫艳聪慧,学东西很快,所以几乎每次都是第一名。
夫子教的东西,小楼基本上都已学过,只是不愿出头,便默默地压下,每次都表现得不上不下。
既不能博得称赞,也不至于被责骂。
紫艳的愿望,就是向醉笙阁最好的舞姬学习舞艺,木姐应允。她便拉着小楼一起去,但按照规矩,小楼只能在一边看着,不许跟着学。
小楼也不嫉妒,从书楼里找了一本诗集,就倚在柱子边看着。偶一抬头,瞧见紫艳满头大汗。
她真的是很努力呢。
醉笙阁不是良善之地,只有最好的人才有选择的权利。
舞姬名唤月萍,二十出头,容貌一般,但胜在身轻如燕,姿态妙曼。她教紫艳并不尽力,或许也是怕被后来居上。只是碍着木姐的面子,不得不出来应付。
好在紫艳记忆力力很强,记牢了动作,晚上一遍遍练习。
小楼看得心疼,有时见她进了死巷子出不来,便假装无意地提点两句。紫艳按照她说的重新练习,果然进步巨大。她以为小楼是误打误撞,谢过她,并不放在心上。
小楼笑笑,继续伏在石阶上看她在月下练舞。
……
黑暗的一片世界,只有她一个人。她说话,回声巨大,却没有人回应。
她从来害怕孤独,可这一次,却几乎是反常地,没有一点惧怕。
长长的甬道,通向未知的地方。她连思考都没有,一路顺着走下去。
走啊走,走啊走。
她不知自己走了多久,仿佛不会疲累一般,脚下不停。
忽然脚下一空!
“小楼、小楼!”她从梦里惊醒,紫艳坐在床边,满面担忧,“做恶梦了么?”
小楼喘了一口气,脸上都是汗。
紫艳给她擦了擦,急忙折身端了一杯水,让她喝下。
“嗯,只是个恶梦罢了。”她喝了水,自我宽慰。
眉目郁结,强颜欢笑。
紫艳看出她的不自在,叹了口气,替她把被子放好,脱了鞋,缩进她被子里,笑道:“我陪你睡。”
小楼点点头,一同躺下去。
屋外月光盈盈,实在美好。
“小楼,我没告诉过你,我很想家。”她忽然道。
小楼一怔,片刻点点头,“我也想家。”
紫艳一顿,翻个身,撑着下巴俯视她:“你父母那么……那么对你,你还想他们?”
小楼笑笑:“他们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紫艳不大明白,也不想多说,怕勾起她的伤心事。耸耸肩,两手交叠,头枕在手上,悠悠道:“我家里只有哥哥对我最好,从小什么好吃好玩的都给我。可是他去得早,后来娘又生了个弟弟,我的日子就不大好过了。”
“嗯,”小楼勾了勾唇角,“有哥哥真好。”
“你有哥哥么?”她问。
小楼一顿,笑着摇了摇头:“没有。”缓一缓,低低道:“我只有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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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6-7 18:05
☆、第七十五章 昔我往矣(十六)
第二日一早,张妈送来了几包药,嘱咐让小楼煮了泡澡。
“这是咱们阁从不外传的方子,”张妈笑道,“除身上的疤最有效。”
紫艳一愣,显然也想起了当时看见的那些触目惊心。
“叫她出来吧,我还有些事要嘱咐。”
“好,”紫艳应了,拿着药先进屋去,小楼正在整理东西,闻言顿了顿,放下抹布,走了出来。
她今日穿的是蓝色的布裙,浅淡清新。长发编子辫子,用素色布条扎了垂在脑后。跨过门槛的时候,小心翼翼地低了头,提起裙摆。然后一抬头。
不知是阳光太好,还是容颜太美。
张妈记忆里只有那个一身灰扑扑、,面目模糊的小姑娘,后来也没仔细注意过她。没想到,洗干净了,竟是这样一个可人儿。
面容贞静,水莲一般铺展开来。
她身上自由一股子恬淡的气质,让人不自觉心里舒服。
“张妈妈。”走到张妈面前,请了安,静静立着。
张妈一怔,这才晃过神来。面上瞬时柔了几分,“那药性子烈,用着可能不大舒服,你且记得忍忍。总归都是为了你们好,一身肌肤白雪无瑕,才能更惹人怜爱。”
她在风月场所待久了,自以为这样的话是宽慰。
哪里明白对于小楼而言,“惹人怜爱”几个字,却比什么都还要厉害。
她面色有些白,还是又福了福身,“晓得了。”
张妈满意地点点头,“规矩学得很好,我会告诉木姐的。你记得每三天泡一次,过段日子,我再给你送新的来。到时候看看疤痕好没好。”又絮絮叨叨嘱咐了几句,这才慢慢走了。
当天夜里洗澡,应是张妈事先嘱咐过,特意有人送了浴桶过来,不用去浴池。
烟雾袅袅,一股子甘苦的药味弥漫整间屋子。
紫艳早已洗了回来,正坐在床边擦头发,一边不忘催她:“你快些呀,不然水冷了,药效也没了。”
小楼咬咬唇,无法地脱了衣服,踩着脚踏进了浴桶里。
几乎是在药水接触到肌肤的一刻,一种难以言喻的刺痛感迅速蔓延全身。她忍不住闷哼一声,压住自己想跳起来的冲动,慢慢将整个人都浸进去。
好像有人拿一把刀,一下下割在她身上。本以为鲜血淋漓,谁知连伤口都没有。
泡足了时辰出来,有伤疤的地方有些泛白,伸手一揉,表面一层薄皮就被扯开。
张妈估摸着用药的时间,等先前送的药用完时,又来送东西。她检查了一下小楼的肌肤,见她确实听话,就没有多说什么。
转眼到了三月三。
昊泽崇尚道教,三月三,是道教真武大帝寿诞,每年的这个时候不论是皇族还是平民百姓,都会举行庆祝活动。
☆、第七十六章 昔我往矣(十七)
醉笙阁虽是风尘之地,但一向喜好风雅。三月三,一整日,闭门不接客。所有的姑娘一起到长安城外的碧山饮宴作乐,共度三月三。
她们这一群小姑娘也得了消息,一大早就爬起来,个个兴奋得不得了。紫艳特意找出最喜欢的衣裳,还上了点胭脂。
等出发时已经快中午了。木姐专门派了一辆马车拉她们,再加上其他的,足足七八辆马车。她们被安置在最末尾,个个规规矩矩坐着。
有个叫环儿的姑娘唧唧咋咋道:“听说漪染姑娘一个人坐轿子,还在木姐前面,也不知在摆什么排场。”
另一个如素笑道:“人家是醉笙阁头牌,整个昊泽也只有这么一个可人儿能引得达官贵人争得头破血流要做入幕之宾,木姐宠着还来不及,你又吃的是哪门子干醋。”
环儿瞪了她一眼,也不管,继续道:“我听前院的姐姐说,每年之所以去碧山,是因为三月三长安的风流才子都会到那儿吟诗赏景。若是哪位姑娘能博得一人欢心,做一首诗,也算是风流佳话。”
其他人被说的心痒痒,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紫艳看小楼无精打采地在那儿数手指,笑了笑,凑过去道:“好不容易能出来,你怎么不高兴?”
她摇摇头,“有些闷罢了。”说着想去掀帘子。
半途被紫艳拦住,小楼不解,她苦笑一声,低声道:“别开,人家都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的车轿,打开了,只是自寻烦恼。”
小楼一怔,半晌,默默收回手去。
车轿一路出了城,又走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才停下来。张妈妈来唤她们,脸上满满是笑,想来也很开心。
“你们年纪小,玩心重,今儿个好好玩耍一回也不碍事,”张妈妈一边招呼着人卸东西一边嘱咐她们,“只这附近许多游人,还有些颇有名气的少年才子,切莫做出些丑态,叫人看了去,平白污了醉笙阁的名声。”
“是。”一群小姑娘看见这打好山水,心都快飞出去了。
张妈妈看得好笑,也不逗弄她们,说了句不要走远,便任由她们散开。
木姐一直离她们很远,身边都是醉笙阁里已经挂了牌的姑娘。谈笑着在溪边置下的桌案边坐下。
其中有个一身红衣,烈焰似火,很是夺目。
隔得远,看不大清眉目,但也知必是倾国倾城。
“她就是漪染姑娘,”紫艳见小楼一时看呆,觉得好笑,“你可别被她迷了魂,倒是可出不起银子见佳人一面呢。”
小楼知她是说玩笑,也不气恼,笑了笑便拉着紫艳寻了个阴凉地方坐下。靠着桃花树,看眼前人来人往,热闹得很。
环儿、如素几个丫头开心得不得了,到处跑到处看,像是从没见过这般秀致景色一样。
“真是闷得久了,都快忘记外边世界是什么样。”
小楼点点头,忽地有些黯然,“我们要一辈子如此么?”
☆、第七十七章 昔我往矣(十八)
“什么?”紫艳一时没听清,转过头问她。
小楼笑了笑:“没什么。”何必自寻烦恼呢,天大地大,不过一场随遇而安。纵是她有再多不愿,说出来也只是徒惹伤心罢了。
“也没人理咱们,张妈妈又不许走远……”紫艳嘟嘴抱怨。
小楼看得好笑,眼角瞥见远处山坡上有许多人,便笑道:“咱们去瞧瞧热闹吧。”
说着便拉着紫艳一同过去。
走得近了,只听叫好声一片。
“是什么?”紫艳也来了兴致,反手拖住小楼加快脚步。爬上小山坡,瞧见底下是一块平地,置着几张书桌,白了宣纸徽墨。
一人青袍俊逸,手执青玉笔下笔不顿。一副碧山春景,连断隔都没有,春色碧玉,梨花带雨,实在是柔到了骨子里,偏有生出几分出尘的气质。
小楼心底不由叫了一声好,转头去看另一个灰衣男子。他闲闲站着,样子随性。笔下功夫却不怠慢,画的是百鸟图。栩栩如生,仿佛鸟鸣在旁。
“真好看。”紫艳虽不懂画,也知是好的。
小楼赞同地笑笑。
“咱们昊泽地杰人灵,实乃国之大福。”忽闻一旁有人低语,尽是赞颂国事。
小楼心里一顿,冷笑一声,偏过去瞧,却是一个皮肤细嫩的年轻人,说话轻声细语,眉目比女子还要俊秀几分。他身前站了个玄衣少年,眉眼倒是英气,狭长凤目,点漆如墨。
心一动,下意识别开脸去。
虽然不是他,但那样黑的眸子,仿佛心底最隐秘的伤。
连想一想,都觉痛不自抑。
“怎么了?”紫艳瞧她面色发白,担忧道。
她摇摇头,“只是有点不舒服,要不咱们回去吧,待会儿张妈妈瞧见跑远,怕是要骂的。”
“可是……”紫艳踟蹰,一边回头去看青袍男子,“还没画完呢。”
小楼失笑:“真有那么好看?”顿了顿,深吸一口气,道:“那就看吧,环儿她们都不知跑哪去了,挨骂还轮不到我们。”
紫艳闻言一笑,又继续专心致志地欣赏起来。
小楼苦笑,放后站了站,想离他们远些。不料脚下不慎,一脚踩到身后的人,耳边只闻一声痛呼,一股大力猛地推来。
小楼顿时歪倒,朝紫艳撞去。前面的人闻声让路,两个小姑娘立时狼狈地跌在地上。
“噢!”
被压在底下的紫艳一声惨叫,小楼一个激灵,连缓冲都来不及,赶忙翻起身来,“伤到了?”
用力将紫艳扶起,瞧见她右手方才搓到地上的小石子,划出一道伤痕,泛着红丝。伤口还沾了些泥土,想必疼极了。
她心疼地托着紫艳的手,一股火气直冒起来。恶狠狠抬眼朝罪魁祸首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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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6-7 18:05
☆、第七十八章 昔我往矣(十九)
本以为力气这样大,或许是个凶恶的男子,没想到却是个年轻姑娘。穿粉霞锦绶藕丝缎裙,白底的绣鞋,那鞋面上浅浅一道灰色的印子。她身边站了个插腰瞪眼的小丫鬟,正恶狠狠地瞅着小楼与紫艳。
小楼一怔,身边的紫艳微微低了头,怯怯道:“月萍姐姐……”
她教紫艳跳舞,紫艳对她又敬又怕。
小楼也不好说什么,毕竟是自己不对在先,若说起来,罪魁祸首还是自己。
于是也低头道一声:“月萍姐姐,对不起。”说着扶着紫艳站起来。
周围人多,月萍倒是没有失仪,反而还极有涵养地笑了笑,道:“不要紧,又不是什么大事。”微微侧头看着自己的丫鬟,嗔怪道:“你怎么这样鲁莽。”
丫鬟已跟在她身边许久,哪里会不明白,当即委屈地瘪瘪嘴,道:“我瞧见她踩了小姐,一时着急,出手才重了些,小姐,你便绕了我吧。”
月萍无奈一笑。
她长得貌美,又这样柔和谦逊,周围立时响起一片细语声,似在打听佳人来头。
小楼道了一句谢,默默缠着紫艳退出人群。
“痛不痛?”回到之前的花树下,小楼心疼地捧着她的手,掏出怀里的帕子轻轻擦拭,想把那些小石子弄出来。
紫艳抿着唇,眼泛泪光,忽然道:“小楼,我不服。”
小楼怕她自此有了心结,若与月萍作对,怕是要有苦头吃,于是连忙劝解:“是我犯错在先,你别恼……”
“不是为了这个……”紫艳摇摇头,眨眨眼,将那点泪意逼回去。
“你晓得我有多想成为醉笙阁最出色的舞姬,那也将是整个昊泽最好的舞姬。她口头上答应了木姐教我,可学了那么久,她又教了些什么?你不晓得,只有我和她两个人的时候,她总是说一些话来刺激我。说我天生不是跳舞的料,癞蛤蟆想变天鹅……小楼,”她说着又抑制不住,忽地哭出声来:“我虽出生不好,但从没人这样嫌弃过我。她以为她是谁,不过一个婊.子罢了……”
若说月萍是婊.子,那她们又是什么呢……
小楼知她是在气头上,且说起来越发伤心,才会口无遮拦。怕被人听到,只好在她耳边小声道:“这些话你说与我听听便算了,切莫再告诉其他人,否则月萍定饶不过的。”
紫艳点点头,自动自发减小了音量:“我晓得,我也不过说说罢了。”
“这才乖。”小楼笑笑,捏着袖子给她擦眼泪。
紫艳也哭得差不多了,看小楼脸上也灰扑扑的,终于破涕为笑:“邋遢鬼。”
两个人顿时笑闹成一团。
玩耍了一会儿,一起到小溪边洗干净脸,便见张妈妈招呼着入席。两人拉着手走过去,排在最末坐下。
☆、第七十九章 昔我往矣(二十)
小楼看了一圈,见大家都回来了,只是没有环儿和如素。
“小楼!”耳边忽然传来紫艳一声低呼,小楼吓了一跳,以为发生什么事。转过脸去,却见她低着头,两颊嫣红,“他们过来了。”
她一怔,有些不明所以。顺着紫艳眼角偷瞧的方向望过去,才发现是方才在坡下作画的两个男子。
不由好笑:“你害羞什么,他们是去找木姐的,又不是来找咱们。”
紫艳闻言瞪她一眼,眼色含春。
小楼一呆,这才看出她的意思。端正了眼色去望那两人,果然是眉目清秀,难怪动了小女儿的心思。
她一笑,也不说破。
木姐远远瞧见两人走过来,笑了笑,起身迎上去。
看起来是也不是没有身份的人。
倒是漪染,依旧坐着,闲闲望过去,很有几分散漫的姿态。她生得眉目如画,艳丽如火,又透着几分清净如莲,是上好的姿容。这样漫不经心的神情,也像春风一般柔嫩,被如此对待的人,想来根本就生不起气来。
面前小溪流水潺潺,清净无比。底下有小小的石头,被流水打磨得光滑。小楼偷偷拿了一颗,握在手里把玩。
昊泽风气不算太保守,青楼女子,虽然被有身份的世家女子看低,但对于文人才子来说,依然是温香软玉。陆陆续续又有不少的人过来攀谈,大多集中在漪染那一处,其他也有一些与其他姑娘说起话来。
漪染应对得体,那厢木姐也排了坐,请各位才子坐下。
没一会儿,忽然间月萍站了起来,朝木姐施了个礼,并没说话,但显然木姐已知晓她是何用意。当下微微颔首,月萍便领着自个儿的丫鬟退了席。
不一会儿,再回来时,已然换了一身舞衣,烈焰无暇,袖角缀着流苏,随着行走微微荡漾,实在美不可言。竟有几分与漪染较劲之态。
紫艳不由带了几分羡慕,“真漂亮。”
小楼下意识偏首去瞅首位,漪染神色依旧淡淡,冷凝,透着几分不屑。木姐倒是颔首微笑,不恼不急。
月萍走到席位前方正中央,向所有人施了个礼。醉笙阁的乐师抬了个鼓,候在一边。等月萍点头示意,便挥棒而下。
浅浅的鼓音流泻出来。
月萍弯腰起势,随着鼓音由大到小,由疏到密。粗犷却不失精巧,韵律中又有一种叫人心醉的狂野。
挥袖,垂眸,旋转。
楚地之舞,讲究舞者身姿纤细,尤其是腰。最好不值盈盈一握,才能叫观者看之心怜。
月萍向来很重视自己的饮食,所以身材纤细,她的腰,也是不堪一握。
弯腰垂首间,那细弱的杨柳腰,几乎叫人担忧不堪一折。偏偏她动作又有力道,不会让人觉得空有动作,而无灵气。
☆、第八十章 昔我往矣(二十一)
紫艳已然看痴,小楼倒是无谓,反而可以有机会观看众人神情。
偌大的碧山,这一片的游人几乎都已被月萍吸引,醉笙阁的姑娘想来见过许多,虽仍是入迷,却并未达到如痴如醉。目所能及,除了木姐淡笑,漪染冷傲,还有她自己隔离于外。
二姨娘,也就是大哥的生母,曾是名满江南的舞姬。父亲最爱看她跳舞,姨娘也喜欢跳,经常是一家人坐在一处,娘抚琴,姨娘起舞。她伏在爹爹膝头,吃着大哥剥的福橘。
天衣无缝。
娘擅古琴,从小教她识谱。姨娘生了儿子,却无女儿,一直很遗憾舞技无人传承。有一次谈笑间,认了她做徒弟。
她一直觉得拂袖抬手间优美无比,自然也喜欢学,这也就是为什么当初看着碧瑶练舞几次,就能够融会贯通。也是为什么,能不经意地提点紫艳,化解月萍的刁难。
月萍虽好,但与姨娘相比起来,始终差了一大截。
过一会儿,听见掌声如雷,晓得是表演完了,这才端坐,跟着拍拍手。
一抬头,见月萍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她们,顿时背上一僵。
她那是什么意思?
还在不解,已见月萍福了福身,慢步行至木姐身边,说了些什么。木姐一怔,微微偏头,朝她们看过来。
紫艳还在回味放在的动作,自然没有注意。小楼却是僵得不得了,低下头,假装在吃点心。
“紫艳……”身边一声轻响,却是张妈妈。
“木姐叫你呢。“张妈妈笑着指了指,小楼拿眼角偷扫,月萍仍站在木姐那,正含着笑,也在看她们。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们身上。
紫艳显然很紧张,手上都出了汗,求助地看了小楼一眼。她那眼光包含着说也说不清的情感,像是害怕,更像是恳求。
小楼无奈,终是站起身。张妈妈眉头一皱,低声道:“没叫你。”
“小楼……”紫艳哀哀叫着,小楼无法,冲张妈妈笑了笑,陪着紫艳走过去。
她初来时遍体鳞伤,是紫艳一直照顾她。若不是她,自己都不知现在还能不能活在世上。
她向来记性不太好,可别人对她的好,却是无论如何都忘不了。
“木姐,漪染姑娘,月萍姐姐……”走到面前,福身请安,将几人一一唤过一遍。
紫艳不似平常那样,头埋得低低的。
青袍男子正在与漪染说着话,这时也停下来,看着她们。
紫艳越发手足无措,手绞着袖子。
木姐目光扫过小楼,微微一顿,没说话。倒是停在紫艳身上,笑了笑:“紫艳丫头,你与月萍学了那么阵子的舞,我也不知学得如何,倒是月萍说你天资聪慧,大有赶超之势。今日大家难得清闲,不如你就跳一曲,也好叫我看看,月萍是否有教人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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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昔我往矣(二十二)
“我……”紫艳身子一抖,下意识就来看小楼。
月萍见状一笑,走到她身边,牵住她的手,一副姐妹情深的模样:“别怕,你的本事我是清楚的,尽管放开了胆子。”她说本事两个字时语气加重,旁人是听不出来什么,只小楼为了方才的事而心头一跳。
一转头,对那青袍男子笑道:“赵公子,你是极擅歌舞的,待会儿也说两句,得你两眼,她必将终身受用。”
赵公子拱了拱手,“自当尽力。”
小楼盯着紫艳,见她听到赵公子说话时微微发抖,他说完了,她反而不怕了。
“是。”福身说了一句,从侧边退下去换舞衣。
小楼也退到一边站着,低着头,看自己脚尖。
“你叫什么?”身边有人推了自己一下,一晃神,才发现是木姐在叫自己。
“小楼。”
木姐一顿,笑道:“想起来了。”说了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再没下文。
过了片刻,紫艳归来,穿一身素白的衣裳,两手手腕处有长带,行走间衣袂飘然。
方才月萍跳的舞已是媚骨至极,凭紫艳的功力,无论如何都比不过。所以只能反其道而行之,虽超不过,但也不至于太过出丑。
紫艳走过来,脸上红红的,小楼眼睛利,瞧见她眼角有点湿润。
她哭了?
“木姐,”她行了礼,低头道:“紫艳跳的舞,须有琴音相伴,但方才一问,没有乐师……”
木姐一愣,眼角瞟了月萍一眼,却并无责怪。
怎么可能没有?
醉笙阁的乐师都是精挑细选,大都精通数种乐器。即便只来了一人,也不至于拿不出手。更何况古琴这样几乎是好乐之人必学的乐器,更不可能不会了。
只怕是有人故意使绊子。
“不碍事。”木姐笑道,“换一种也是一样的。”
说的轻巧,但紫艳习惯了由一种乐器相伴,突然间更换,她又不是精通舞蹈之人,哪里变得过来。
小楼心一急,脚就迈了出去。眼角瞧见赵公子开口欲言,不禁懊恼自己,即便她不出来,想必也是有人英雄救美。
可已经出了步子,又怎么收得回。
“回木姐,小楼学过一些音律,应当可为紫艳伴奏。”
木姐点点头:“去吧。”
她应下,退出去取了古琴,回来时自有人设了桌案。将琴置于其上,焚香袅袅。
她十指置于弦上,与紫艳对视一眼。
紫艳微微颔首,摆了个侧腰的起势,对她眨了眨眼。
小楼心领神会,指尖微动。
……
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
一顾而倾城,再顾而倾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
古时有武帝,宠妃李氏,婀娜妙曼,极擅歌舞。尤以一曲《佳人曲》博得帝王欢心,长宠不衰。
☆、第八十二章 昔我往矣(二十三)
自李氏后,《佳人曲》被宫中女子争相模仿,却无一人能再得其精髓。
此舞清灵飘渺,极有仙气。
古琴音优雅淡然,与之相配,也是最佳。
紫艳年纪小,身子轻便,舞起来较其他人有了优势。虽然动作仍是青涩,但绝不会叫人说出差字来。
小楼拨弄着琴弦,耳边唯有琴音徐徐,这天地间仿佛安静下来。
最后一次弹这首曲子,是姨娘去的那个日暮。也是她,坐在琴案前,一边弹一边掉眼泪。
姨娘爱极了这首,她便以这倾世之曲,送她离开。
从此以后,她怕触及大哥伤心之事,便再没奏过。
倾国倾城……说来叫人心酸,爹娘感情极好,爹几乎很少去姨娘那里过夜。虽然姨娘看起来也不难过,但她总是杞人忧天地替娘觉得对不起。所以为了哄姨娘开心,努力学习姨娘爱的曲子,尽力跳好姨娘教的每一个舞步……
“啊……”破空一声轻呼,打断这片刻回忆。
她一顿,飞快抬起头。
紫艳似乎是太过紧张,旋转时一个不慎扭到了脚踝,跌落在地。
她瞪大了眼睛,呆呆看着自己的脚,似乎惊慌地忘了,完全僵在原地。
月萍勾起唇角。
木姐皱了皱眉。
小楼心中只有一声“不好”,连思考都没有,“腾”地起身,旋转移出琴案间。下腰摊手,指尖捏着兰花指,细嫩的指尖在阳光下闪着莹润的光。
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齐齐望向小楼。
她心里有些发怵,但瞧见紫艳目中似含泪,嘴唇都快咬出血来,又暗自定下自己的心慌意乱。
紫艳跌坐在地,手腕间的长带铺展在草地上,一头就在小楼脚下。她弯腰时手一动,将一端握在手里,就这么扯着快速旋转起来。
她今日穿的是水蓝的裙子,随着动作展开,一层层,涟漪一般晃人心神。
没有伴乐,可那动作清灵如仙,想来这世上,也没有什么乐曲可以配得上。
一垂首,一低眉。扬唇,浅笑。
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让人连呼吸都快忘了。
裙摆荡漾,眨眼间行至紫艳面前。紫艳仍是呆愣,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小楼无奈一笑,用力一扯长带,顺势将紫艳扯了起来。然后轻轻一带,将她推出众人视线的中心。
心里松了一口气,想着差不多该结束了。
抬手,挥袖,似在倾诉一曲离歌。
帝王恩宠,终是抵不住李氏病重。缘深缘浅,抗不了上天捉弄。
她动作渐渐慢下来,每一个细微的眼神,都透露出无比的哀伤。
离别……
她经过的离别,谁能明白。
至亲的人,挚爱的人……她小小年纪,为何就要经历这些常人可能一生都不会有的灾难。
☆、第八十三章 昔我往矣(二十四)
她简直佩服自己,便是这样,也活到了现在……
不知是谁改变了她……若是从前的傅南楼,只怕在哥哥离开的那刻,就再不会有独活的勇气。
她想得眼睛都疼了。
酸酸的,热热的……
眼角一顿,直直撞进一双黑眸之中。
是方才的那个少年公子。
狭长凤目,一张俊脸英气非凡。
含了笑,是欣赏的神情。
他那眼睛,真是……像极了司马昱。
周围不知围过来多少人,所有的视线都在她身上。他们都知道她是醉笙阁的姑娘么?
都知道吧。
他们的眼中,是鄙弃么?都看不起她吧,她不是良家女子,不是值得人捧在手心呵护的小姑娘。她在那么多人面前跳舞,这与献媚又有什么区别?
何况,世人只会将这一段当做青楼趣闻,湮灭了她最初的想法吧。
她有些晃神,仍在跳着,可魂魄都不知飞到了哪里。
忽地脚下一痛,她一惊,只来得及看到月萍眉梢眼角的冷笑。身子一软,往后倒去。
猛地闭上眼,准备承受疼痛和嘲笑。可腰间一暖,却是被人稳稳抱住。
睁开眼,便是那张英俊的脸。
少年含着笑,按着惯力抱着她转了一圈,稳稳停住。
若不细看,只以为是原本就安排好的情节。
片刻安静后,响起掌声雷动,她呆呆看着那张脸。
她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他?
记忆有些模糊,她陷入苦思,忘了起身。少年也不急,就这么抱着她,接受众人的注目。
“小楼……”隐隐传来紫艳的呼声。
她即刻回过神来,双手挡在少年胸前,有些羞窘:“谢……谢谢。”声若蚊吟,双颊羞红,迫不及待地想逃开他的怀抱。
少年反而起了坏心思,假装看不懂:“你没事吧?”关心地询问。
他身上有很好闻的味道,清亮如阳光,是健康不染黑暗的气息。这样的味道,最吸引人,尤其是她。
可美好的东西,始终留不久的。
“谢谢公子。”她集中了精神,笑一笑。
少年也看出她态度的转变,没有继续纠缠,有礼地扶着她站好,这才松开手。
她又福身道谢,这才慢慢走回木姐面前,行了礼,默默退回席位。脚踝处被月萍一绊,有点疼。她不想惹事,强忍着,正常走路。
紫艳已经回到座位,等她回来,抬头对她笑了笑,复而低下头,没有说话。
她以为是为了方才出丑的事难过,拍拍她的手,低声道:“别担心,没事的。”
紫艳闻言又对她笑了笑,还是没有说话。
“倒是个好孩子,”木姐忽然笑道,侧首与赵公子笑言:“公子觉得如何?”
赵公子似在怔忡,并没答话。双目紧紧跟着小楼,看得她都发觉,一抬目,有些困惑,但还是礼貌性地对他一笑。
赵公子浑身一僵,快速转过脸,抬起酒杯就往嘴边送。一个不慎,呛得连连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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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6-7 18:05
☆、第八十四章 昔我往矣(二十五)
一场风花雪月,旖旎迷人。
直到日暮,方才收拾东西回去。
小楼与其他姑娘站在树下歇着,等着张妈妈来唤。环顾一圈,仍不见环儿和如素。
忽见春桃步履匆匆而来,附耳与木姐说了什么。
但见木姐神色一冷,嘴角噙着一丝笑,低语几句,春桃又领命而去。
小楼隐隐觉得不安,想与紫艳说说,可紫艳坐在树下,神思怔忡,想了想,还是不去打扰她。
“姑娘。”声音近在咫尺,她愣了愣,侧过身,发现是那位赵公子。
福了福身,并不说话。
赵公子有些局促,似乎不知道说什么,可又固执地非要与她说一说话。
“姑娘琴艺师承何处?”想了半天,总算憋出这么一句。
小楼皱眉,并不想回答。
赵公子也不恼,只作揖,道:“姑娘琴艺非凡,舞艺亦是难得,他日若有机会,小生欲再听琴艺,再观舞姿。”顿了顿,又道:“姑娘姿容绝色,若是不介意,小生想为姑娘做一幅画。”
小楼微怔,这次倒是有了回应:“不必了。”
“为……”他欲问缘由,小楼已是不耐,连敷衍都懒得,径自转身走到紫艳身边。当下月萍并不在附近,她也不用继续忍着,脚有些抬不起,走路一拐一拐。
紫艳本在打量他们,见小楼转身而来,心中一松,但见她脚上伤势,一怔,连忙起身迎上去。
“什么时候伤到的?”她问,她方才跳舞时跌倒,已是伤了,没想到小楼也……
“没事。”小楼笑笑,“不生气了?”
紫艳一愣,尴尬地别过脸:“我没有生气。”透着小楼肩膀看向站在原地发愣的赵公子,心口有些酸涩,讷讷道:“他……他跟你说什么?”
小楼哪里不明白她的心思,当下一笑:“赵公子好奇我师承何处罢了,你可别打翻了醋坛子。”
言毕换来紫艳娇嗔一眼,还想再取笑她几句,张妈妈便过来招呼。一一应了,回到马车上。
上了车,紫艳忍不住去挑帘子,赵公子还站在那儿,愣愣看着她们。她一惊,手像被水烫了似地松开,捂着胸口喘气。只觉赵公子那一眼看到了她心里。
小楼暗自好笑,蜷着腿,也不说话。
马车里唧唧咋咋都是小姑娘们的笑声,说着方才的趣事。但无一例外的,都离得小楼远远的。
小楼也似一无所觉。
回到院子,一个个下了车,准备回房歇息。张妈妈却没应,出发之前如沐春风的一张脸,此时含了凝霜。冷眉吩咐车夫将马车赶走,低低一句“跟我来”。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
有人率先跟上,其他人也陆陆续续走了过去。
一行人来至大堂,木姐坐在主位,身边是漪染,月萍坐在下首。几个护院站在两边,而中间,是环儿和如素。
两个小人儿跪在地板上,瑟瑟发抖。
☆、第八十五章 昔我往矣(二十六)
“姑娘,都来了。”张妈妈领她们进去,站成两排。自己上前向木姐禀告,木姐点点头,手里抬了茶杯,正撇着茶沫子。轻轻抿了一口,才放下。
抬眼扫了她们一圈,目光移到跪在地上的环儿和如素,忽地一声轻笑:“你们倒是好本事,我好心好意带着你们出去散散心,一转眼,却险些叫你们给跑了。”
环儿低着头,拉着如素的手,两人一言不发。只是抖得更加厉害。
木姐笑道:“你们藏得好,叫我事先一点都没察觉,”轻飘飘扫过来,笑道:“你们呢?是不是和她俩一样,都有这样的心思。”
没人愿意当出头鸟,自然没人回答。
木姐也不生气,笑了笑,转过头,看着漪染:“你说说,这事该怎么办?”
漪染神色冷艳,低首看着自己的指甲,漫不经心:“剁了手脚。”
众人一惊,环儿更是“啊”地一声哭了起来。哭得厉害,说不出话,身子一颤一颤。
如素急得将她抱在怀里,也是哭着:“木姐,您大人大量,放过我们吧!我、我是死也不能……”
“死?”木姐一声冷笑,倾了半截身子,冷冷道:“当初是我逼着你们的么?收了银子,临到头又装起了贞洁列妇,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废话什么,”漪染有些不耐,“磨磨唧唧,直接拖出去乱棍打死便是。我乏了。”
她那样美,口中却说着这样的话。
木姐闻言点头,靠回椅背,“拖出去吧。”
护院得了命令,立即上前一手一个拖着往外拉。环儿头发散乱,凄厉地尖叫,企图让那些人放开自己。如素倒是较为镇定,只是眼里流着泪,沉默地拉着环儿的手。
一转眼,消失在众人视线。
没过片刻,传来一声声惨叫。渐渐地,那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完全消失。
木姐喝着茶,等护院回来禀报,才点点头。
起身,走到她们面前,围着转了一圈,口中道:“自你们来了,我倒是没有训过话,本想着有张妈妈教导,你们好歹能明白我的苦心。谁知却有人不识好歹,”顿了顿,接着道:“如今便算是给你们立个规矩,咱们这不是什么火坑,但是进来了,就别想着出去。否则,”她一笑,眸中闪过一抹光,“我是谁也不会放过的。”
“快说呀,”张妈妈在一边使眼色,“明白了没有?”
她们一愣,齐齐福了身,口中道:“明白了。”
木姐这才满意地笑笑,迈步出去。
漪染起身,随后月萍,都是一脸淡然,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
而小楼一群人中,胆子小的甚至都快晕倒了。
紫艳手里都是汗,小楼感觉到她的紧张,想安抚两句,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她也怕呀,要怎么告诉别人不要怕。
☆、第八十六章 昔我往矣(二十七)
张妈等着人都走了,才冷冷道:“都跟我去看看。”
众人噤声,心惊胆战地跟在张妈妈后面。出了大堂,走了没多久就看见花园平地上血肉模糊的两具娇躯。
血腥味飘散在空中,浓郁得令人作呕。
小楼喉间一阵难受,忍不住捂着嘴,别过脸。
呕吐声此起彼伏,有人已经跌坐在地上哭起来。
如素和环儿的手还拉着,背上皮开肉绽,血水流了一地,蜿蜒而至。紫艳站得近,血水快碰到她的裙摆,她忙拉着小楼往后退。斜里却忽地伸出一只手,重重地在紫艳背上一推。
她“啊”地大叫一声,连带着小楼一起向前倒去。正正砸在血液里,红色的液体瞬时濡湿衣袖,手指染上红色,腥臭味环绕不散。
“啊!”
其他人吓了一跳,以为是发生什么怪事,也顾不得张妈妈还在,全都落荒而逃。
小楼满脸都是血,手臂撑地直起半边身子,回过头。
有美一人正立在她们方才站的地方,操着手,微弯的唇角流出嘲讽的笑意。
是月萍。
她半蹲下来,探过半截身子,手指一伸,也不嫌脏地点在小楼额上。指甲尖利,小楼只觉眉间一痛,应是划破了。
“看到了么?”月萍笑问,手一移,捏住小楼的下颌:“藏不住本事,你也会是这个下场。”缓了缓,眯眼笑道:“即便有人护着你,我也不会放过你。”
那话中警告分明。
是因为她今日抢了她的风头么?
小楼愣愣看着月萍精致的脸,全身乏力。
月萍笑笑,转头去看紫艳。
她正在拼命擦着身上的血,神态恐惧。感到视线,愣愣停下,不明所以地看着月萍。月萍却是懒得碰她,站起身,一动脚,结结实实踩在紫艳今日崴到的那只脚上。
她闷哼一声,眼角泛起泪,无辜地看向月萍。
月萍并不吝于解释,笑了笑:“小贱人,我会叫你明白,到底什么才是婊.子。”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
紫艳面色一白,瞪大眼睛望向小楼。
小楼自知自己并未多言,虽不知晓月萍从何处听到那些话,可绝不是自己的关系。
“不是我……”
紫艳狠狠一眼,像是要挖出她的血肉。
月萍轻笑,抬开脚,轻移莲步而去。
“真的不是……”小楼顾不得满身血污,凑到她面前想说明白。
紫艳反手一推,又将她攮到血水中。冷笑两声,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开。
身下冰凉,小楼浑身发冷,忍不住抱住自己。小腹绞痛难当,不知是不是刚才跌倒时撞到。
夕阳西下,天边一片血红。
连光都是冷的。
那些歌舞升平都是假象,原来木姐一直在等着这一天,将一切揭开。她们不会永远生活在这个小院子里,享受大家闺秀的待遇和教养,终有一日,她们也会跳着艳丽的歌舞,送往迎来。
☆、第八十七章 昔我往矣(二十八)
如有丝毫违逆,便会如同身下这滩血,沦到万劫不复。
就连她相信的友谊,也脆弱得不堪一击。
她不是个傻子,可她实在不知道,在这里,还能相信什么……
一阵风过,树梢花落。
雪白的花色,绽在眼里,美得叫人心动。
她眼里也终于生动起来,艰难地爬起来,走到树下,拾起那朵花。捏在指尖,旋转,然后俯身清嗅,淡淡的香。
三月之期……到了吧。
满脑子的朱红之色,终于在这一刻破了个出口。是少年在树上对她一笑,还有心底那句轻柔的,带着醉意的话。
三月之后,一起尝这梨花香。
脑中一闪,那夜狼狈的样子又浮现出来。
闭眼,暗自嗤笑。
傅南楼,你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
风很柔,轻轻地,拂动鬓边碎发。
她吸了几口气,走到环儿身边,蹲下身,替她把眼睛阖上。
慢慢走回屋子,紫艳不在房里,想来是去洗澡了。她去打开衣柜,找了干净的衣裳,想了半天,还是没有去澡堂。
提了两桶井水,就这么就着冰凉的水,在春日的寒凉中将自己浇了个透心凉。
用力地洗去身上的脏污,嘴唇冻得发紫,手臂上一粒粒的小疙瘩。
等她洗好了,坐在窗边发都吹干了,紫艳还是没有回来。
躲着她么?
她一想就觉黯然。
天色渐渐暗下来,远处屋檐挂起灯笼,在暗夜里闪着微光。她坐到屁股都发麻了,实在不放心,还是寻出去。
先是澡堂,里面空无一人。
然后花园……凉亭……一一找过,仍是不见紫艳身影。
失魂落魄地回屋,走到半路,忽闻不远处窸窣声响。她一惊,以为是紫艳,连忙循声而去。
走得近了,才发现是两个护院,一人手里拖着个麻袋,嘴里不时咒骂。
当下便猜到麻袋里装的是谁,她有些难受。
毕竟相处一段时日,虽不怎么来往,可两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被鲁莽地对待。碎石小路肯定硌破了她们的皮肉,鲜血淋漓。
她们会被带到哪里呢?
随便一个乱葬岗么?
她心里顾自想着,脚下不知不觉地跟了出去。
护院一直走到后院,开了门锁,拖着人出去。门外停着板车,两人使力将尸体抛上车。或许是想着这个时辰姑娘们都睡了,后门连个守着的人都没有。
他们待会儿还要回来,也没多想,就随手将门掩上。
小楼心里突突跳着,呆呆看着他们出去,耳边听见车轮轱辘声。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
下意识回头看了看,暗夜里寂静无声,周围无一人。
她吞了口唾沫,猫着腰小跑到门边。耳朵贴着门板,确定外面确实没有人,这才将门拉开一条缝。探出头,左右看了看,是一条小巷子。安静得落针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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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6-7 18:06
☆、第八十八章 昔我往矣(二十九)
仿佛有一只爪子在轻轻拨弄她的心,痒痒的,又疼得厉害。
紫艳?
她下意识回过头,漆黑一片。回去了也找不到,况且……被抓到,只有死路一条。
“砰……”隐隐一声响,小楼下了一跳,脑中突地一片空白。等回过神来,自己已经跨出了门槛,并随手将门拉上。
她呆呆看着门缝,“嗒、嗒……”似乎有脚步声靠近。
头皮发麻,她身体突然抽了一下,转身撒开手脚跑起来。
她从没有跑这样快过,狭小的巷子,平坦的青石路面,绣花鞋踩在上面发出细微的声响。
耳边风声呼呼,吹得发丝往后飞扬。有几丝迷了眼睛,她连拨出的时间都不敢留出,睁大眼,没命地跑。发丝划痛眼睛,朦胧出几丝泪意。
不知是不是她的幻觉,身后仿佛有人追赶。她把一生的力气都压到了脚上,没头没脑,只知道往前……往前……
等到实在累得跑不动了,脚下一拐,生生跌在地上。
粗重的呼吸声暗夜里清晰可闻,两手撑着地,胸口快速起伏。
来时路仍被夜色笼罩,安静得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她一双眼睛静静凝视着那个方向,等呼吸渐渐平稳,还是没有人追上来。
风一吹,浑身发凉。
小腹越发痛得厉害,手一摸,满头满脸的汗。
忍不住揉了揉肚子,咬牙爬起来,继续往前走。一抬头,才发现场景熟悉至极。
朱木门,是宸王府后门。
她愣在当场。
屋角挂着一盏红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摆。草丛里虫鸣声切切,却掩盖不住她的心跳声。
这算什么?
来实现三月之约么?
右手轻微颤抖,她控制不住,脚往前走了几步。
“吱……”
她心口一跳,差点大叫出声。身子一转,躲进转角阴影处。
门开了,是收夜香的。一股子臭味铺天盖地,满面苍老的男子稳稳当当挑着担子,“烦劳您关门……”说着话,脚下不停地走进夜色里。
有人应了一声,有些模糊,像是隔着屋子。
那开着的门板不摇不动,小楼脸颊发烫,怕下人来关门,连想一想都来不及,快步闪进了门内。按照记忆,往左走了十数步,一转弯,贴着墙壁站定。
那厢果然有守夜的开了门,一边吃着果子一边去将后门阖上。
她喘着气,等守夜人又进了屋内,这才提着气,放轻脚步往里走。直到确定守夜人听不见,才敢加快速度。
没有环顾左右,没有东张西望。
她的目的只有一个。
且从来,也只有那一个。
梨花树下,那一句承诺罢了。
夜已深,各处下人都回了住处,鲜有人走动。一路畅通无阻,来到梨花树。
☆、第八十九章 昔我往矣(三十)
树下空无一人。
她走到树下,看了看,心里不确定,干脆蹲下身刨起土来。
没有时间去找工具,就用手。
一下下,指甲处有碎石子硌进来,很痛。她却仿佛没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才露出那一抹红色封口。心一定,露出一抹笑。
还好,还在。
想了想,又把土往回拨,临了压了压,努力做出没有动过的样子、
她答应过了,一起来起坛。
最后摸摸那一块稍稍凸起的地方,心里先前的惶恐害怕一时间都不知去了哪儿。额前碎发微微浮动,一双琉璃眸子蕴着流光。
刚才不觉得,这下闲下来,四肢的酸软一下子蔓了上来。
她重重吐出一口气,靠在树下坐下。
闭上眼,双手捂着脸,想将脸上的燥热散去。
她想她是疯了。
跑都跑出来了,为什么不走呢?做贼一样回到这个地方,求的是什么?
他当初那样对她,明明知道她是无辜的,却连护也不肯护她一句。
他掐着她的脖子,眼神凶狠……
“啊!”
一声低呼,瞪大了眼,呼吸粗重。
小楼揉了揉额头,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睡着了。幸好没被巡夜的人发现。
扶着树壁,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她一定狼狈极了,浑身都是汗。
微微一想,折身去找水井,打水洗了把脸。
凉意袭身,脑袋清醒了不少。
她抚着额头回去,神思恍惚,脚下虚浮。走了几步,忽见树下一点亮光。
她一愣,小心翼翼地踮起脚尖,躲在草丛后,探出一双眼睛。
那是一个小巧精致的灯笼,拢着光,柔柔的。在夜里摇曳,连心都温软起来。
是……他么?
她心中一动,便想出去。
可眼角一闪,倏然凝住。
那提着灯笼的人,乌发轻拢,娉娉袅袅地立着。肌肤白皙似玉,映着暖暖烛光,越发朦胧如诗。
不是俊美至极的少年,而是眉目如画的女子。
南宫琉璃。
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是好像兜头倒下一桶冰雪,比日暮时的那桶井水,还要冷彻骨髓。
南宫琉璃身前蹲着一抹人影,正将那泥土一点点拨开,直至将一坛子梨花酒取出,拍了脏泥,抱在怀里。他仰起脸,眉梢眼角都是温存的笑意。丝丝扣扣,动人心弦。
额头出了薄汗,少女眉间微蹙,笑说一句,从袖子里掏出帕子,轻轻给他擦拭。
他一愣,完全僵住。天大地大,只知呆呆看着面前的人,巧笑嫣然。
本以为距离遥远,是听不见的。
但那风儿实在顽皮,一动,便将话给带过来。
“琉璃,这是我亲手酿的,亲手埋在这梨花树下,你……你欢不欢喜?”
这样天真的话,真不像他会说的。
偏生他抿着唇,墨黑的眼里都是笑。盈满了整片湖水,微微荡漾,亮过一整片星辰。
……
~好吧,今天的虐,他朝都会拿回来的~等昔我往矣这章结束,就是……
☆、第九十章 昔我往矣(三十一)
真是比恶狠狠掐着她,说要她死还要叫人颤抖的话呢。
她的手有些没力气,那些被压着的花草枝叶立刻就立了起来。戳到眼睛,又痒又疼。
傅南楼,你脑袋里幻想过无数遍的美好场景,终于发生了啊。
你为什么不高兴呢。
手一抖,抓住枝叶,满手的硬刺,将娇嫩的手掌扎得到处是血。
她抬手揉着眼睛,一些水渍漫了出来。温热的,覆盖住指腹。
凭什么……
她恨恨咬牙,从没这样恨过。
她也是该被这样呵护的,凭什么……凭什么……
头部一阵尖锐的疼痛,她几乎要尖叫。实在忍不住,咬住自己的手,用了极大的力气。齿印深深映下去,嘴里泛着腥甜。
泪水迷了眼眶,朦朦胧胧一片。只晓得那一对璧人相携而立,揭了盖,浓郁的酒香散过来。
她觉得自己可能要醉了。
要不然怎么全身没有力气,全身发烫呢。
那种羞耻感快要将她湮灭,愤怒?不解?
都抵不过泪眼间的凉意。
原来……一直都是她自作多情。
早就应该知道的,她甚至早就明白,只是自欺欺人地不肯相信。
他对她好,他对她坏,每一个细微的动作神情,几乎都与那个女子有关。
南宫琉璃高兴,他便高兴,她也会高兴。
南宫琉璃受伤,他便伤痛,于是叫她更痛。
人性就是如此,除了眼里那一个,别的都看不进去,更别说放在心上。
她将呜咽声全藏在喉咙里,发出来的细碎声响被风声尽数湮灭。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噼里啪啦往下掉。
上一次这么哭,还是御使府被抄的时候了。
哭了不知多久,她才慢慢停歇下来。眨着眼,梨花树下已是没了人影。
松开口,手上一片模糊。
这个地方不属于她……
脑子里只剩下这么句话。
她茫茫然地站起来,无神地走向来时路。她曾想适应这里的生活,想为自己安置一个归属,没想到,还是无能为力。
走到后门,守夜的人似乎睡着了,轻微的鼾声甚至从屋内传出来。她木然走到门边,将门栓拉开,随手丢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
屋内鼾声立停,接着是桌椅碰撞的声音。
她脚下不顿,直愣愣走了出去。
谁料耳后一阵风声,接着脑后一痛,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她连挣扎都没有,顺从地任由自己陷入黑暗。身下硬邦邦一片,车轮碾在地上的细碎声清晰入耳。
“别怪我……”
有人在她耳边轻轻说,那声音也熟悉得紧。
是她信任的,曾以为可以陪伴时光的那个人。
……
紫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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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6-7 18:06
☆、第九十一章 我见青山多妩媚(一)
七年后。
入夏以后,雨天越发多了。
天刚蒙蒙有些亮意,便淅沥沥下起来。打在屋檐上,发出声响,倒是催人入眠。
院子里的小河塘,开了满池的荷花。枝叶舒展,雨水落在上面,想来也是美不可言。
她光是想着,就觉心动。
心一动,自然就睡不住了。当即起身穿衣,外间的书墨听见声响,揉着惺忪睡眼。
“姑娘……”
她抬眼看了书墨一眼,“你睡着,我出去走走。”
书墨晓得她的脾气,不敢多言,默默将伞找出来搁在桌子上,又折身回去睡了。
小楼也不在意,随手拿过伞,一路开门出去。
三十六骨节的纸伞,素白底,上面画着红梅,是她一向喜欢的。一手撑着,一手微微提着裙摆,转瞬进入雨中。
天还早,后院里一个人影都没有。
各屋房门紧闭,想来还在温香软玉,乐不思蜀。昨夜的奢靡酒香,都仿佛被这雨水冲淡了似的,唯有一点余味在空中,总算不让人那么难受。
她目标明确,径直往荷塘走。
果然,远远便见那小荷尖尖角,粉嫩动人。雨水“滴答、滴答……”深远绵长,听得人都酥了。
走到近前,她小跑进荷塘上立着的凉亭里。收了伞,随手立在一边。折身侧坐在长椅上,背靠着主子,深深吸了口气。
恬淡馨香。
真是难得的静谧。
人舒服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快。
雨越下越大,起床的人越来越多。走廊上三三两两,老远看见她,都默不作声地做着自己的事。
“嗒、嗒……”
脚步声在这雨中响起,越来越近。
小楼伸出手,接住亭檐落下来的水珠。
“云姑娘呢?”幽然的嗓音即便重重雨幕也拦不住,遥遥传了过来。
“在那儿。”有人指了路,来人顺着一望,便见她在那亭子里。当下一喜,道了声多谢,加快脚步走过来。
“云儿……”他还差着一段距离就叫起来,众人已是见怪不怪。
小楼微顿,侧过脸。
男子一身素色长袍,撑着伞,但雨随风斜飘,哪里挡得住多少。鬓发微湿,眸子越发显得亮起来。
她连动都懒得动。
“你来啦。”轻轻淡淡一声,手里积的雨水满了,她便翻过手掌,让它们落下去。
落干净了才拍拍手,又回过头,“今儿怎么这样早。”
他脸上腾地浮起两朵红晕,有些别扭,但仍是看着她的眼睛:“你昨日给我的那张画,已经上好色了,我怕你等得及,所以一早给你送来。”说着将怀里抱着的东西小心翼翼打开,露出一卷纸。雨这样大,那纸被包得好好地,竟一点也没湿。
☆、第九十二章 我见青山多妩媚(二)
小楼点点头,“我手上有水。”
“待会儿再看。”他笑笑,又将画卷仔细包起来。
做完这些,一时不知有什么话可以说。她全心全意欣赏荷塘,好像全然不知晓身边站着个人似的。
好在他已习惯,光是看着她的容颜,便觉心满意足。
那目光太过灼热,看得她不舒服。低头拍了拍裙子,脚一伸,站起来。
“多谢你。”摊开手,他愣愣把画放在她手上。
小楼点点头,拿过伞往外走。
“云儿……”身后的人欲言又止。
小楼顿住,回过头,琉璃色的眸子在微曦的晨光中绽着一抹光。白皙如玉的脸,精致得如同得了上天宠爱的五官……
真是美。
七年,她越发美了。
他心里咚咚咚跳着,这七年,每一次见她,他都是如此。
“赵公子?”她微微蹙眉,有些不耐。
“啊,”他手足无措,“我……我……”终于下了决心,“云儿,明日是我生辰,我在松鹤楼摆了席,你能来么?”
她一顿,“我?”
赵超连连点头,双眼满含期待。
她轻轻一笑:“我明日有事呢,去不了了,”顿了顿,道:“多谢你这么些年的照拂,我会让人把贺礼送过去的。”
“云儿!”他眼里一时交杂了无数的情绪。
求而不得、求而不得……
七年了,再怎么样,总该给他一个笑脸吧。
难道他赵超真的如此不值得人喜爱?
“还有事?”她眉间越发深蹙,更显得眸若秋水,容颜娇艳。
“赵公子……”忽地有人唤他,还在走廊就一直叫着。
小楼偏过头,见是紫艳身边的丫鬟钰萍,扎着两条辫子,清秀稚嫩的面孔浮着一抹红晕,双眼大而亮。
跑到近前,对着他们施礼:“赵公子、云姑娘。”
小楼恍若未闻,自顾自抱着怀里的画往外走。
“云儿!”赵超欲拦,钰萍斜跨一步,假装不经意地拦住他:“赵公子,我家姑娘生病了,烦劳您去看看吧。”
“我又不是大夫,去了有什么用?!”他瞪了钰萍一眼。
小楼身子一一顿,倏然停住了脚步。
回过头,盈盈一笑,满目生香。
“紫艳病了?可是昨夜受了风?”
她情绪转变太快,赵超一时羞窘,也跟着关心起来:“紫艳姑娘哪里不舒服?”
钰萍干笑一声:“您去看看自然就晓得了。”
“云儿……”他转向小楼,“我们一起去吧。”
小楼低头拂了拂身上的晨露,淡笑:“我还有事,就不去了。倒是你方才说的生辰之事,我想了想,又觉不能拂了你的意,明日自当到场。”言毕施施然转身离开。
生辰?
钰萍脑中一闪,这才想起来快到赵超生辰,立时面上又多了几分笑:“赵公子,我家姑娘老早就给您备着寿礼呢……”
☆、第九十三章 我见青山多妩媚(三)
回到屋子里时,书墨已经备好了早膳,正倚在门柱边打瞌睡。
看见小楼回来,起身来笑了笑:“姑娘。”
小楼“嗯”了一声,到书桌边把赵超送来的画打开,一副水墨美人儿跃然眼前。
书墨凑过来看了看,赞道:“姑娘好笔法,画得惟妙惟肖。”顿了顿,又道:“赵公子也用心,上色这样精巧。”
小楼一笑,随手丢在桌上:“拿去给张妈妈吧。”
“是。”书墨仔细卷了,抱着出门去。
她在饭桌前坐下,随意用了点东西。想起答应赵超的事,又有些心烦。
送他什么好呢?
妆台上放的小匣子里,有一大堆他往年送的饰物和书信,她却从没有过什么表示。世上最难欠就是人情债。
“姑娘……”
她还在发怔,书墨就回来了。
嗫喏着在门边,不敢进来。
她搁了碗筷,抬眼,“怎么了?”
书墨踟蹰半天,还是往内踏了一步。
“张妈妈让你去一趟。”
“嗯。”小楼拿帕子擦擦嘴,仍在桌上。出了门,一路往张妈妈屋子去。
到了地方,才发现娥眉、君娆几个都在。桌子上摆了一堆的衣裳,五颜六色,漂亮得紧。偏生她们都苦着脸,低头默不作声。
“来了。”张妈妈瞧见小楼,连忙喊她,“来瞧瞧,木姐让人给你们做的衣裳,自己挑了喜欢的去吧。
小楼面无表情,走过去随手扯出一件淡蓝色的。
君娆低声道:“小楼……“
小楼一顿,转眉看着她。
君娆一个瑟缩,改了口:“云儿……木姐说……让我们半个月后……“
她话未说完,小楼便明白了。点点头,“知道了。”
转头对张妈妈道:“还有别的事么?”
张妈妈见她波澜不惊,也没什么话好说,“没事了,回去休息吧。”
“嗯。”她抱着衣服就走。
君娆“哎哎”了两声,连东西都顾不得拿,连忙跟了上去。
“云儿……”
“怎么了?”
“你……有把握么?”君娆咬着唇,低头道:“我晓得你舞艺超群,即便不争这个,琴棋书画,总归是会赢的。”
“你想说什么?”她觉得不耐,拨了拨额前的碎发。
君娆叹一口气,拉住她的手:“云儿,我……我听说赵公子去找木姐,想为你赎身,你为什么不答应?”
小楼终于正眼看她:“那是我的事,你操心些什么?”
君娆倒不生气,轻声道:“云儿,我们一处进来,即便你我不亲近,但我……我一直是将你当做好姐妹的,我自然希望你过得好。即便当了清倌人,也难免一世被人玩弄于手掌之间,赎身从良,不失为一个好去处,我只想你想清楚罢了。”
“哦,”她嗤笑一声,“多谢你的关心,我自有分寸。”言毕头也不回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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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6-7 18:06
☆、第九十四章 我见青山多妩媚(四)
清倌人儿?
不过是名头上好听一些罢了。
月萍那几个,以往风头正胜的时候,虽没挂牌,但达官贵人谁若看上了,还不是照样送到房里。有什么区别呢?
她觉得好笑。
更别说赵超了。
他是说过要为她赎身,但木姐从未松过口。
自从七年前一曲倾城,木姐早已将她牢牢捏在了手中,赵超没有万贯家财,哪里能将她要了去。
更何况,他今日对她好,便会一世对她好么?
真是想想就觉无聊。
第二日醒来,坐在床上发了半天呆,才想起来是赵超生辰。
浑身犯懒,抱着被子坐了一会儿,心不甘情不愿地起来。
都怪昨天瞧见钰萍来对赵超示好,一时兴起,故意答应他。自找麻烦。
小楼心情有些低落,昨天做了噩梦,身上黏黏腻腻。她心烦,唤了书墨准备水,她要沐浴。
书墨应了,去小厨房提热水,过了许久回来,将水倒进浴桶里,说道:“姑娘,画像和君娆姑娘她们的一起挂在了阁里。”这意味着,从今日起,往来的恩客都会看见。或许对谁的容貌有兴趣,那么半月之后的最后一搏时,又多了许多看客。
小楼“嗯”了一声,脱了衣裳,将自己泡进水里。
整整洗了半个时辰,皮都快脱掉一层。
书墨怕她伤到自己,忙催她起来。拿了布巾给她裹着自己的身子,自己给小楼擦拭头发。
正忙着,忽闻有人敲门。
书墨随口道:“谁呀?”
门外人答:“书墨姐姐,是我,小莲。”是打扫的下人,“赵公子派人来问,云姑娘可好了,他等着姑娘去开席。”
小楼随手拿起妆台上摆着的玉簪子,对着铜镜比了比。
书墨只得代她回答:“快了,你去回一声。”
“好。”小莲应了,渐渐走远。
书墨替她将发绾好,用簪子固定住,去替她找衣裳。
小楼低头摆弄一阵,选了一对珍珠耳坠带上。
“姑娘,这件可好?”
闻声回头,是拖地烟笼梅花百水裙,瞧着很是素雅,便点了头,换上衣裳。
磨蹭半天,终于到了不得不出发的时候。
叹了口气。
书墨觉得好笑,怕她看见生气,便装着收拾妆台上的饰物,低头抿着唇角。
“踏、踏……”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书墨一愣,还没来得及抱怨,“砰、砰”的捶门声便响起来。
她吓了一跳,转头去看小楼。见她呆呆看着门板,眉间恍若拢着春水,半晌不动弹。
“云儿!”是张妈妈的声音。
小楼不动,书墨无法,快步走过去开门。
☆、第九十五章 我见青山多妩媚(五)
“张妈妈,什么事怎么急呀?”书墨笑道,却见张妈妈一脸焦急,越过书墨的肩膀往里瞧,正正对上小楼。
目中一喜,这时反倒不急了,扯了扯裙摆,不好意思地笑笑,有些不敢看小楼的样子。
“云儿……今日出了些状况,怕是……怕是等不到半月后了。”
小楼一僵,心底轻轻地叹了口气。
原来……还是逃不过。
她低了头,不说话。
七年,再内敛的性子,也足够张妈妈看清了。当下清了清嗓子,轻声道:“我让人在走廊那等你……小楼,这次是对你不公,你……”这是这么些年,她第一次再唤她“小楼”。
这个在她心中禁忌的名字。
言毕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书墨有些不解,回头看她:“姑娘?”
小楼默默走到妆台边,手放在那个装首饰的小盒子上,愣了愣,冷声道:“代我送去松鹤楼。”
从此,再无来往。
书墨一霎便明白了。
鼻尖一酸,几乎哭出来。
小楼倒是没有什么异样,拿起红纸抿了抿,对着镜子照照。幸好方才上了些胭脂,看起来脸色不算太差。
最后看了一眼自己,将镜子扑在桌上,转身出去。
走廊尽头等着个小丫鬟,应当是认识的,只是她现在实在想不起来。
“云姑娘,请跟我来。”
她点点头,默不作声。
这是第一次走到前院,天还亮,夜歌方歇,自然没有什么人。也不知来的是谁,竟大白天来招妓。
上了楼,远远瞧见一件屋子前站着个一身黑衣的男子,正焦急地走来走去。
听见她们的我脚步声,脚下一顿,转而朝她们快步走过来。
样貌平实,没什么出众之处。但目泛精光,脚步虽快,踏在地上一点声响都没有。
应当是个不简单的人。
他径直走到她们面前,口中急道:“是她?”
丫鬟点点头:“就是公子方才指中的云姑娘。”
黑衣男子双目将她浑身上下扫过一遍,点点头,问道:“可是干净……”
“是。”丫鬟怕小楼尴尬,连忙抢答。
黑衣男子当下松了口气,也不避讳,伸手便扯住小楼的手往前拖。
“快!”
小楼被他拉着走,还没反应过来,黑衣男子顿住脚步,转身推开门,猛地将她推了进去,快速将门阖上。
小楼差点跌倒,好不容易站稳,一脸莫名地看着关闭的门。
“姑娘,麻烦你了。”黑衣男子低声道,“我会走开的,你无需担心。”说完果然走了,他还故意加重脚步,叫她听得出声音。
小楼愣愣站在原地,百思不得其解。
忽然一声响,她吓了一跳。
粗重的呼吸声在室内起伏,一下大过一下。
小楼提起一颗心,吞了口唾沫,深呼吸,给自己壮了胆子。
☆、第九十六章 我见青山多妩媚(六)
声音是从珠帘后传过来的,小楼定了定心神,慢慢走过去。
挑起帘子,还没看清里面的东西,眼前一闪,一股灼热得几乎烫伤人的气息铺天盖地而来。
“啊!”她一个不稳,险些跌倒。
却有另一只手牢牢环过她的腰,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胸口贴上一具火热的身体,一切发生得太快,小楼还没来得及反应,唇上一热,已被人吻住。
她霎时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
因为靠的太近,连眉目都望不清。只知道他身上热腾腾,像是大夏天泡了一个热水澡,都快要把她一起燃烧起来。
他的动作很粗鲁,吻人毫无章法,青涩的鲁莽。她手脚比脑袋快,手一撑,抵在他胸前,想推开。可男人力气本就比女子大,根本不能撼动分毫。
“唔……”
他很急切,见她挣扎,干脆一只手扣住小楼后脑,深深地压向自己。她的嘴唇柔软芬芳,是难得的好滋味。他渐渐入迷,浑身的燥热仿佛在这一刻,抱着怀中人的时候,才终于得到一丝缓解。
汲取她口中的甘甜,舌尖纠缠着她,直将她逼到毫无退路。
小楼抵抗的手变得软弱无力,全身发软,忍不住微微颤抖。脑海里白茫茫一片。吐息间都是面前男子的味道,浓烈的阳刚气息,将她紧紧包围。
男子喉间一声低吟,喘息着松开她,一弯身,将她拦腰抱起。
“啊!”小楼一声惊呼,急忙搂住他的脖子。一仰头,看见轮廓分明的下颌。
感觉到她的目光,男子低下头。
英气的眉,狭长凤眼。
五官漂亮到让人炫目。
但那眼中红丝泛滥,眼神涣散。
小楼一瞬间出了神,等反应过来,已是他将自己放在床上,俯身压了上来。
擒住她的唇,这次是温柔地、细致地描摹她的轮廓。他呼吸越发粗重,小楼明显感觉到他在压抑着自己,尽力对她温柔一些。
他动作并不熟练,但被人这样温柔对待,小楼也缓缓放松下来。
他的手很大,指尖粗糙,像是使用武器留下的老茧。
但皮肤很好,又不像是长期风吹日晒的人。
他究竟是什么身份呢?
小楼呆呆看着帐顶,不由自主地乱想。
他姓什么?何方人士?今年多大?
家中可有妻室?可有喜欢的人?
他眼睛那样可怖,是因为吃了什么?还是受到了什么刺激?
方才黑衣男子那样急切地推她进来,是因为想解决他的困境么?
“嗯……”
正想着,身上一凉。
衣裳已被人脱光了,零零散散地丢在地上。
他的唇仿佛一簇火,移到哪儿,便燃烧到哪儿。脸颊,脖颈,锁骨……一一沦陷。
小楼整个人都似被架在了蒸炉里,热得冒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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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6-7 18:06
☆、第九十七章 我见青山多妩媚(七)
他忽地停住,撑起上半身,垂首看着她。
小楼一愣,猛地扯过锦被盖在胸前,遮挡住满目春光。
他微微偏着头,像是有些困惑,努力睁大眼,希望看清楚身下人的模样。额上都是汗,有几滴顺着轮廓滑下来,抵在小楼小腹上,雪肌上红痕斑斑,实在香艳至极。
她脑子腾地一下全懵了,男子怔怔,眸色也深沉下去。
黑漆漆一片,望不见底。
然后放弃挣扎,俯下身含住她胸前的丰盈。
“嗯……”小楼难耐地弓起身子,眉头蹙了一片,侧过头咬住锦被一角,将呻吟声全数隐没。
他似乎不满,抽空抬起头,把被子扯了狠狠丢在地上。她出了汗,这样一下子失去遮蔽,身上发冷。不得已只好妥协,抱住他的背,任由自己毫无遮蔽地呈现在他面前。
他身上衣物不知何时都不见了,肌肤蜜色,美好得让人咽口水。肌肉结实却不突兀,抱着她,是从未尝试过的温暖。
原本想象中让人作呕的这一幕,现在真的发生,却奇异地不叫她难受。只是心里像是缺了什么,不可抑制地低低啜泣起来。
她的哭声很小,猫儿一样挠着他的心。
他疑惑地停了停,想知道她为什么难过。可全身血脉愤张,身下娇躯冰凉似玉,他终是抵抗不了诱惑,暂时将她的情绪抛诸脑后。
最后进入的那一刻,她死死咬着唇,口中泛着腥甜。
疼……撕裂一般的疼痛……
耳边是男子满足地低叹,他伏在她身上,体温灼热。
疯狂地要着她,仿佛永远也要不够……
……
小楼不知自己是何时昏睡过去,等醒来,天已全黑了。
腰上压着什么重物伸手一摸,才发现是男人铁铸般的手臂。牢牢地钳着她不盈一握的腰身。
他伏着睡,头朝着她,呼吸喷洒在她脸颊上,有些痒。
黑夜,正是醉笙阁最热闹的时候。屋外灯光蒙蒙一片,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
还好这处阁楼僻静些,才不至于被吵着。
她一时怔忡,就这么安静躺着。
周身都是陌生男子的味道,身上一阵乏力,骨头像被人移过位一样。
就这么……完成了?
她所有的担心,所有的恐惧,原来除了那一下子的疼痛之外,并无其他任何东西。
突然想起一件事,她忙一手遮着胸口,一手撑着自己侧过身。
“喂……”沙哑地道,“喂……”
“嗯……”推了半晌他才给一点反应,嗓音粗噶,搂着她腰的手紧了紧,小楼险些倒下去。
“你叫什么名字?”她轻声问。
他不耐地皱了皱好看的眉,一侧身,将她拉紧自己怀里。手从腰上升上来,霸道地横在她身前,颇为尴尬的位置。
“祉……”
小楼头撞到他下颌,自己疼得眼角出了泪花,他偏生岿然不动,只是梦呓般说出一个字。
祉……她在心中默念几遍,默默记牢了。
☆、第九十八章 我见青山多妩媚(八)
她难得的睡了一个好觉。
或许是因为疲惫,或许是因为许久没有的安心。
一觉到天明。
那个唤作祉的人还在睡着,只是翻转身子朝上,还是把她抱在怀里。
小楼轻手轻脚地将他的手移开,小动作地爬起来。下了床,才发现一地的衣物凌乱。将自己的翻出来穿上,他的收整了叠好放在桌子上。
借着屋里的镜子看了看,发髻散乱,脖颈出一片红痕,不由红了脸。琉璃色的眸子郁郁沉沉。翻出妆台里的玉梳,理了理头发,看着没有什么不妥,才踮起脚尖走到门边
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样的情形,只好早早离开。
“吱……”轻轻一声,在静谧的早晨听来却十分清晰。
“嗯……”身后传来一声不满地低哼,小楼心下一惊,下意识回过头。
他已经翻坐起来,被子滑到腰腹,露出结实的上半身。乌发散着,用手揉了揉眼睛。
忽地一顿,似乎是感觉到什么不对劲,放下手,抬眼看过来。
凤目薄唇,微含一抹惊讶望着她。
小楼惊得差点跳起来,快速跨出门槛,反手将门重重关上。低头快步想走开,脚下踢到什么,一顿,才发现是昨日那个黑衣男子,倚在门口睡着了。
脸不由一热,想起昨日……
黑衣男子也被这动静惊醒,一抬眼:“云姑娘……”
她“嗯”了一声,不敢再做停留。
回到屋子,书墨坐在门边打瞌睡。她走到书墨面前,想了想,还是唤她的名字:“书墨……”喊了几遍,小丫鬟才迷迷糊糊地醒过来。
一见她,脸上一僵,赶忙爬了起来。拍拍身上的灰,眼睛有些红,不知是不是哭过。
“姑娘回来了,饿不饿?我去弄些吃的。”
小楼点点头,书墨便去了。
她进屋子里坐下,神色怔忡。没一会儿书墨回来,端了清粥小菜,倒也合胃口。
小楼一边吃着一边吩咐:“准备热水。”
“好。”书墨应了,又不走,站在原地低头看自己的脚,似乎又什么话想说。
小楼看得倒胃口,便停著,问道:“有事?”
书墨默默半晌,点点头,道:“昨儿个姑娘让我把小匣子送去给赵公子,后来赵公子便来了。在这儿等了你一晚,又哭又笑,木姐让人把他带走了。”
“嗯。”她仿似不在意,“还有别的事?”
“紫艳姑娘来找过你……”
“行了,”她挥挥手,“我不想知道,你去吧。”
书墨咬咬唇,终是答了一声“是”。
小楼洗过澡,又觉困倦,便上床睡了。谁料没过几刻钟,胸口钻心地疼起来。
她梦中惊醒,出了满头大汗。抚着床柱,哑着嗓子唤书墨的名字。书墨早已见怪不怪,虽是心疼,但还是稳得住阵脚,当下点了头,跑着去找木姐。
小楼揪着被子,疼得嘴里都咬住血来。
☆、第九十九章 我见青山多妩媚(九)
没过一会儿,书墨回来,带来了小药丸,用温水让她吞服。足足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疼痛才缓解下来。
“要不咱们还是找大夫瞧瞧吧,这样每个月闹一次,何时才是尽头?”书墨拿帕子给她擦拭汗珠,眉心紧蹙。
小楼摇了摇头,“没事。”
若是大夫能医好,她又怎么会等这么久。
“云姑娘,”正想着,屋外传来人声。
书墨替她应答:“怎么了?”
“有人要见云姑娘,就在子默亭。”
书墨低头看她,担忧道:“也不知是谁,我去瞧瞧就罢了,姑娘好好休息。”
“嗯.”小楼颔首,重新躺下去。
书墨给她拉严实被角,这才走了。
径直去了子默亭,远远瞧见亭子里站了两个人,一个一身黑衣,样貌普通,倒是周身气度叫人青眼。另一个着白衣,银丝勾边,侧着脸,眉目分明。
“两位公子。”她走到近前,福身请安。
白衣男子一愣,随即抿了嘴唇,也不说话。纠结好半天才转过头来看她,下一瞬挑起眉:“你是谁?”
黑衣男子道:“云姑娘呢?”
书墨答道:“我家姑娘身子不适,不方便见客,公子若是有什么事,不如交由奴婢传达。”
“不舒服?”白衣男子喃喃,脸上浮起可疑的红晕。半晌,清了清嗓子。
黑衣男子即刻掏出一卷东西塞进她手里,书墨低头一看,却是数张面额巨大的银票,当即吓了一跳。
“这……”
“给你家姑娘,”黑衣男子解答。
“奴婢可做不了主!”她一时手足无措。这样大的数额,如果小楼不想要,她却擅自收了,谁晓得会不会发脾气。再说,若是给张妈妈知道……
“你放心,”白衣男子笑了笑,眼睛里干净纯澈,没有一丝恶意,“只管收好了,不用担心其他。”说完顿了顿,又道:“你……你告诉她,改日得了空,我再来看她……”
言毕微微低了头,快步走了。
黑衣男子苦笑一声,连忙跟上。
书墨呆呆看着他们走远,手里的东西火种一样烫手。转头看了看四周,幸好没什么人,便将银票卷好放进怀里,回了屋子。
门微掩着,里面似有人声。她不由放轻了脚步,走得近了,才听出是张妈妈。
“你不必怨我,那位四公子也是个好人,遇上他,岂不比今后……”
“张妈妈,”小楼打断她的话,声音里满是疲惫:“我晓得,我不怨谁……”顿了顿,道:“什么时候可以给我药?”
张妈妈笑了笑:“你且放心,米已成炊,木姐哪里还会不放心,至多再过一些日子罢了。要说也是你傻,当年何必……好了好了,我不说了,你好好休息。”说着一阵脚步声,书墨连忙往后退了几步,装作刚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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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6-7 18:07
☆、第一百章 我见青山多妩媚(十)
张妈妈出得来便瞪了她一眼:“怎么不好好照顾姑娘,瞎跑什么?!”
书墨吐吐舌头,张妈妈心情像是不错,也就没有计较,说她两句便走了。
书墨等她走远,才进了房间。
小楼还在那儿坐着,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姑娘……”她低声唤,引得小楼注意,这才反身关了门,几步走过去,将银票掏出来放在她手边。
“这是一位公子给姑娘的……”
小楼一愣,已然猜出是谁。咬了咬唇,没有说什么,抽出一张给了书墨,便将她打发出去了。
这下已完全没了睡意,坐了一会儿,起来洗漱。还没闲上几时,前厅伺候的小厮过来说话:“云姑娘,赵公子又来了。木姐怕他闯祸,不让进来,问您去不去瞧瞧。”
她执玉梳的手一僵,片刻漠然地点点头,想起屋外人看不见,道:“我晓得了,你告诉他,我过会儿便来。”
“是。”
小楼神色怔忡,理了理妆容,慢慢站起来走了出去。
一路闲庭夏花,只有扫帚扫在石板上发出的细微声响。
忽地背上一热,驻足回首,却是紫艳。
一身紫色衫裙,冷眉凝目,目光中毫无善意。
她却笑了笑,“紫艳,昨儿个赵公子寿辰如何?你可开心?”
紫艳冷笑一声,又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开。钰萍一脸如有所思的模样,急忙跟上。
小楼面上的笑慢慢松下来,冷哼一声,继续往前走。
木姐没让赵超进门,就挡在醉笙阁外。
她出去的时候,他正倚在墙角,整个人狼狈得不成样子。怀里抱着小匣子,衣裳褶皱,听见脚步声,他猛地抬起头。脸色青灰,看来是真的没有休息好。
“云儿!”他大叫,冲过来便想拉住她。
小楼微微皱眉,一个侧身躲过。
街上人来人往,尽是些看热闹的,她觉得不舒服,便道:“你与我来。”说完低头进了醉笙阁旁边的小巷子,这里人少,不引人注意。
赵超急忙追过来,等小楼一停住,连忙把怀里的匣子往她怀里塞。
“你作甚?”她退后一步躲开,“收回去。”
赵超眼里终又了一点光亮,看着她:“云儿,这是我送给你的,你不要还给我好不好……”他几乎是哀求。
她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
“无功不受禄,以往就当是我替你保存,现在还给你。”顿了顿,冷声道,“赵公子,请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
“为什么?!”他胸口一痛,紧紧盯着她的眉眼,生怕错过一丁点儿情绪:“云儿,前儿个不是还好好的么?你答应我会来松鹤楼,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他估计是很久没吃东西了,一时激动,险些站不住身子。
小楼眉头一跳,条件反射地上前扶住他的手,不至于叫他跌倒。
谁料赵超反手握住她的手臂,手指用力,捏得她生疼。
☆、第一百零一章 我见青山多妩媚(十一)
“放手!”她低斥,“你弄痛我了!”
赵超却不放,手一用力,直接将她拉进自己的怀里,低下头:“云儿……”忽地顿住。
她脖颈肌肤白皙如雪,娇嫩如春笋,偏偏其间数点暗红,仿佛在昭示什么。
“你放开!”她用力挣扎,他岿然不动。
一狠心,干脆低头咬住他的手腕,狠狠地,直到嘴里尝到腥甜的味道才松开:“赵超!”
她生气了。
第一次,这样直呼他的名字。
往常见了,都是客客气气,唤一声“赵公子”。温润如玉,优雅闲淡。
只有这一次,柳眉倒竖,琉璃色的眸子沉了下去。
他竟真的有点害怕起来,可下一瞬,又有什么更可怕的情绪将自己湮灭。
“是谁?”他问,简直佩服自己还能维持得住最后一丝理智。
“什么是谁?!”她不解,只觉他抱得自己很难受,他身上一股子酒味,熏得人头晕,“你先放开我!”
他却再无回应。
小巷子里被让人难以忍受的沉默填满,她顾自想要挣脱,他顾自抱着她,不肯让她离开。
忽地背后一暖,小楼愣住。
他低下头,额头抵着她的肩膀,呼出的气体扑洒在背上。似乎他有微微的颤抖,抱着她的手,渐渐抖得无法自抑。
“你怎么了?”她吓了一跳,倒忘了生气。
可他手牢牢圈着,不许她移动。
“七年了……”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嗓子沙哑得紧。
“赵超?”她是真的担心,回过头,只瞧得见他的发。
“七年……我以为,就是石头心肠,也该软了。”
小楼愣愣,双眼落在石缝间,神色怔忡。
“三月三初见,你一曲叫我倾心,自此再不能忘。我以为……你当时年幼,不懂男女情事,所以对我冷漠有礼,我愿意等……七年……你真的是泥做的人么?”
身为泥身,无情,无心,无悲无喜。
她默默听着他的话。
“我每年送你的东西,都是挑了好久,你从来连看都不看便丢在一边……我昨儿个在松鹤酒楼等你,来了许多人,唯独没有你……云儿,我本已想好了,只要你愿意,无论用什么法子,我都要叫木姐放了你……”
“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她忽地冷冷打断他的话,“你用了再多心思,你哪怕再多等七年,又有什么用?”
他明明抱着她,却更像抱着一块冰,冻得自己瑟瑟发抖。
“我不喜欢你,你又充当什么跳梁小丑?”她冷笑。
他手一僵,毫无力气地松开,垂在自己身体两侧。
小楼往前一步,跨出他的范围,回过头,轻笑一声。
“我不是石头心肠,之所以不理睬你,是因为你实在叫我厌烦。”她挑眉,眼里流光四溢。“若不是紫艳喜欢你,我连看都懒得看你一眼,你可明白?”
明白?
他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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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人们,今天放假回家,所以早早更鸟~
☆、第一百零二章 我见青山多妩媚(十二)
这样的话,她说得不动声色,仿佛只是平常寒暄。
他的心一点点冷下来,看着她精致的眉眼,周身一股寒气笼罩。
七年……
原来这样不值一提。
他喉咙里像是被人塞进一把盐,干咸苦涩,一张口,只觉像喝了满缸的咸水。
酒意消退得不见踪影,他突然开始后悔来找她。
若是不知道,还可以骗自己……
“赵公子,”她最后笑一次,“听清楚了么。”
他往后退一步,手扶在墙上,总算支撑住自己不倒下去。
小楼冷笑,折身出了巷子。
低下头,拂着裙摆。
这样便好了,以后不要来找她,不要再出现。
她给不了任何东西,连承诺都是虚妄。
面前覆下一道阴影,一抬眼便见木姐立在那儿,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
小楼连敷衍都懒得,径直从她身边越过,进了门。
后来许久,都没有见过赵超。
她想,她一定是把他伤得足够重。
这样最好,疼了才会怕,怕才会远离。
她当初便是这样。
这日午歇方起,前厅的人来说有人请。
她隐约猜到是谁,草草装扮前去。
还是上次那间屋子,屋外还是那个黑衣男子。
见她来,对着她笑了笑,推开门,请她进去。
小楼颔首,提着裙摆跨过门槛。
他就坐在桌边,手边放着酒壶,不知喝了多久。听见声响,抬头朝她看来,脸色倒是正常,只是眼睛恍若笼罩着雾气,飘飘渺渺。
小楼一愣,朝他福身算作行礼,然后反手关上门,走到桌子边。
他举起酒杯,冲她晃晃,笑道:“来,陪我喝。”
小楼点点头,隔着一个座位坐下。
他给她斟酒,动作分明摇晃,几次把酒撒了出来。
果真是醉了。
小楼想,不由放松了许多。
“四公子,”她想起曾听张妈妈这样唤过他。
他一愣,摇摇头,微微侧头,笑道:“叫我阿祉。”
“嗯,”小楼一笑,“阿祉。”
他仿佛很欢喜,又喝了一杯。
她自知身份,他不说话,自己也不出声。两个人就这么一杯接一杯,她微醺,他已烂醉。
好在他酒品极好,不发疯,不胡闹。
任小楼替他脱了外裳,扶到床上睡了。一开门,对黑衣男子道:“公子……”
“姑娘唤我索渊即可。”
她一笑:“索渊,麻烦你去弄点水来,阿祉睡着了。”
索渊闻她直呼阿祉,面上一愣,随即点头:“姑娘稍等。”
转眼便抬了一盆水回来,替小楼放到屋子里,才又退了出去。
小楼四处寻一遍,不见布巾,想了想,掏出自己绣的帕子,沾了水,给他擦脸。
一切完妥,开门欲走,索渊却拦住:“云姑娘,我家主子今儿个心情不利索,你还是先照看着,不然我一个男子也不方便。”
小楼听了,默默点头,又退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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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6-7 18:07
☆、第一百零三章 我见青山多妩媚(十三)
她开始坐在窗边,后来听他梦中呓语,似乎睡得很不安稳,于是又搬了圆凳他身边坐下。
他额头出了一层薄汗,眉心蹙着。
她拿帕子给他擦拭,可手上一紧,却是被他握住,紧紧贴着自己的脸。滚烫的温度一直传来,她想挣脱又不忍心,犹豫半天,还是任他拉着。
一番忙乱,心口又隐隐作痛。捂着喘了几口气,渐渐觉得困倦,便倚着床柱小憩。
等察觉到不适,睁开眼,才发觉他已经醒了。
正睁着墨黑的眸子看着她,不知在想什么。
面上一红,两人之间一时局促起来。
“咳……咳……”他干咳两声,眼睛亮晶晶:“辛苦你了。”
小楼低着头,嗫喏:“没事。”
她垂首,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美得仿若水晶。
他目光一顿,接着不自然地别开脸,又咳了几声,才道:“云……云姑娘……”
小楼轻声道:“唤我云儿便可,阿……四公子,既然你已醒了,我便不打扰了。”说着起身欲走。
“哎……等等!”他急忙从床上跳下来,只觉她这样离开,他似乎有种过河拆桥的嫌疑。
“嗯?”她不解。
他颇为局促,眼角瞥到屋外晚霞灿然,下意识开口:“我们一同出去走走吧。”
小楼怔怔,见他说出口又似有些懊恼,心中好笑,便笑一笑,“好。”
两个人出了门,醉笙阁这时才将将热闹起来。
阿祉不喜欢这样的气氛,便携着她一同出了阁,往大街去。
索渊远远跟着,不打扰他们。
街道两边摆了小摊子,有些胭脂水粉什么的。阿祉想着她会喜欢,便领着她去看。可小楼至多只是拿在手里瞧瞧,又放了回去。
他以为她是不好意思,便问:“喜不喜欢?”
她一笑:“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你不用顾着我。”
他讨了没趣,倒也不恼,只是笑笑,继续往前走。
忽见一群小乞儿缩在墙角,都是孩子的模样,身上脏兮兮的,面前捧着缺了角的碗,向路人乞讨。
有一个小娃娃,似乎是被人排挤,坐得远远的,一个人抱着膝盖在哭。肩膀一抽一抽,路人嫌晦气,也不想施舍。
阿祉眉头一皱,随手掏出几两银子,便想往前去。
“等等……”小楼急忙拉住他,“别去。”
“为什么?”他问,眉眼间满是不解。
她一顿,慢慢收回手,拉抻了袖子,“这世上可怜人多了,你又能顾得了多少?给了这一个,其他的都会围上来,到时如何摆脱?”
她神色淡漠,全然不似之前的脉脉温情。
他道:“我虽不知救得了多少,但好歹要尽一己之力。”
小楼一笑,朝他摊开手。
他虽是疑惑,但还是把银子放在她手心,小楼接过,径直走到墙角那些正跪着磕头的小孩面前,挑了一个叫得最大声的,把银子丢进去。
“谢谢姐姐!您一定会有福报……”小乞儿自是鬼灵精,当即大声说起好话。
小楼点点头,转身走回来。
其他小孩见状都凑上前,与那得了银子的孩子说话。看得出来他在其中极有威信,并没有人抢夺。
阿祉眸子有些暗,正正看着她。
她语调有些冷,不知是不是想起了什么:“会哭的孩子有糖吃,那些不言不语的,既是自找,便没有必要怜悯。”
她神色冷极,他心里一时不太舒服,便拂袖直言:“不过小孩子罢了,莫非还要和青楼女子一样懂得看人脸色么?!”
她一僵,脸色慢慢白下来。
☆、第一百零四章 我见青山多妩媚(十四)
他一出口就知自己失言,虽是无心之失,可说出的话好比泼出的水,哪里收得回来。
想道歉,但从小到大,何时向别人说过一句对不起。
他底子虚了一半,垂着眼,冲身后的索渊使眼色。
索渊耸耸肩,动也不动。
“四公子说的是,”她忽然笑道,“原是我不识礼数,尚且不能懂人脸色。”抬头看了一眼天色,笑道:“时候也不早了,我便先回去了。”
言毕施施然从他身边错过,头也不回。
“哎……”他喊了一声,她仿佛没有听见,转瞬消失在转角。
“主子,这可是你的不对。”索渊这才慢悠悠环着胸走上前,说着闲话。
阿祉瞪了他一眼,顿时满面苦恼。
索渊轻笑一声:“本来是好意,想谢谢云姑娘上次救了主子的命,谁想到你自个儿先喝醉了,反倒劳累人家照顾了许久。现在又出口伤人,啧啧……”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闭嘴!”他已经够懊恼了,他偏生还在那里说风凉话。“现在该怎么办?”
索渊轻哼,别过脸,目光落在一家首饰店的招牌上,便随口道:“我瞧着姑娘都喜欢漂亮东西,主子不若买些金贵的首饰给她送去,当做赔礼。兴许云姑娘一高兴,就不生气了。”
一个主子,生来不会讨人欢心,亦没有必要讨人欢心。他一个奴才,跟着这个主子,也是只有别人来恭维的份。
但见那些个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凡是女子,就没有不欢喜礼物的。
阿祉眼前一亮,忙道:“说不准……走去看看。”进店直接让老板选了最贵的两三件物什包好,揣着东西就往醉笙阁去。
他们出来一段时间,天已经黑了,醉笙阁里也热闹起来。
阿祉便不大愿意进去了。
在门口转了转,故意唬着脸,与索渊道:“你去。”
索渊不愿,可耐不住他威逼利诱,还是接了盒子,遮着脸进了醉笙阁。
进了之后,过了将近一炷香的功夫,仍没见他出来。
阿祉便寻了个茶摊坐下等。
忽地眼角一凝,瞧见一个褐衣男子隔着几个摊位躲躲藏藏地打量他,冷笑一声,手里捡了个果仁,轻轻一抛,准确无误地落在那人额头上。
知晓自己行踪暴露,褐衣男子摸着头,苦着脸走过来。
“主子……”
他喝了一口茶。
“主子……您什么时候回去呀?夫人很担心。”
他嗤笑:“担心什么?是担心我的安危,还是担心她的脸面?”
“主子……”
“够了!”阿祉低斥一声,“给我滚回去,告诉她,我不会答应的!”
褐衣男子瑟缩,胆战心惊地看着他。
不远处一条小巷子,忽地闪出个人影。阿祉一愣,掏出碎银子摆在桌子上,起身而去。
“别跟着!”
褐衣男子险些哭了,站在原地看他走远,这才一步一颤地走了。
☆、第一百零五章 我见青山多妩媚(十五)
她从醉笙阁后门里出来,穿过小巷子,步履稳妥地走向目的地。
到了地方,隐隐瞧见那孩子还是坐在之前的角落,只不知是不是累了,蜷成一团睡着。
街角的一群小乞儿倒是不见了。
她几步上前,轻轻推了推。
“醒醒……”
孩子睡得极浅,她不过随便一碰就行了过来。抬起头,脸上黑乎乎一片,看不清容貌。眼睛红肿,想来是哭了很久了。
她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塞给他,轻声道:“这是些点心,你快吃了。”
孩子怔怔望着她,既不接也不说话。
小楼又掏出一些银子放在他怀里,低声道:“你收好了,莫叫其他人看见,否则定要抢了去。”
这小孩子看她这样温言软语,眼里闪出了几抹泪光,似乎要哭。
她忙竖起食指“嘘”了一声,道:“你别哭,以后也别哭。”掏出手绢擦着他脸上的灰,眼神有些渺远,不知是在跟他说话,还是在跟自己说话。
“既然只有自己一个人,一定要学会笑。没有人喜欢看人哭丧着脸,你既讨银子,就要笑,要说好听话。笑得多了,人家听你说话舒服,才会怜悯你。”手绢上也被染得黑漆漆一片,她这才收了手,问他:“晓得了么?”
孩子看她半晌,默默点了头。
小楼一笑,“知道了就要好好做,”顿了顿,又拿出一小块银子,递给他,道:“其他的你藏好,这个就拿在身上。明儿个”指了指街角,“等他们来了,你把这个给那身量最大的,就说是你讨来的……”
“为什么?”他瘪瘪嘴,不太乐意,眼睛里一闪一闪的亮光,只看着她的脸。
琉璃色的眸子在月色下美得仿佛拢上一层纱。
她轻轻一笑,刮了刮他的鼻子:“只有这样,以后他们才不会孤立你,你就不会被人欺负呀。”说着看了看天,又低头道:“你记着我的话,我走了。”
“哎……姐姐……”他怯怯地唤。
“怎么了?”
“我……”他被擦白的小脸隐约露出些红晕,我了半天,还是说不出个所以然。
小楼也不怪他,笑一笑,便转身走了。
只是一抬眼,面前男子白衣临风,凤目剑眉,眸光黑黑沉沉。
她一愣,低头快步走过去。
“云姑娘……”在经过他身边时却被他拉住手,他转头看着她,眼睛出奇的亮:“云儿,我……”
“嗯?”她挑眉,“四公子有何指教?”
她还在生气。
明明脸上满是温柔的笑,可他就是能感觉到那股周身的冷意,似乎恨不得把他给冻成一块冰。
“我……”眼角瞥到一处摊子,有了主意,笑道:“我饿了,你能不能陪我吃点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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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我见青山多妩媚(十六)
她眼里波澜不惊,点点头:“四公子开口,云儿岂敢不从。”
不高兴就不高兴吧,答应了便好。
他总算松了一口气,欢欢喜喜地带着她到路边摊子坐下,要了两碗饺子。这个时候酒楼都关了门,虽然不好意思,但也只能委屈一下了。
食物很香,汤上撒了些葱花,颜色漂亮。
他应是很不常吃这些东西,可一口一口,吃得很认真,是大户人家的教养。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她心里的郁气缓和了不少,拿勺子舀了一个饺子,吹了吹,小口小口吃着。
头顶发麻,仰起脸,便见他看着自己发愣。
疑惑地摸了摸下巴:“我有什么不对劲?”
“啊?”他不好意思地摇摇头:“没事。”说完埋头吃自己的。
小楼觉得莫名其妙,但她性子一向如此,便不多问。
吃完了饺子,一路走着回去。
他有些别扭的样子,不时偷偷瞄她一眼,等她发现了,疑惑地看过来的时候,他又正了脸面,假装什么都没做。
就快要到醉笙阁了,他不知怎地,心里突然不大舒服。
她道:“我从小巷子里回去。”
他“嗯”了一声,“我等索渊,他进去还没出来呢。”
“哦?”她来了点兴致,“索渊去里面做什么?”
他想了想,道:“晓不得,许是去找相好的姑娘。”反正索渊不在场,也没有办法跳出来指责他。他可不想叫她当面知晓自己买了东西来讨好。
小楼点点头,距离巷子口还有一两步便停了,“你不用送了,我自己进去便是。”
“好。”他听话地应道。
小楼颔首,转头往里走。
转个弯,巷子里很暗,唯有远处点了一盏小灯笼,是方便倒夜香的人。远远照过来,连脚下的路都看不大清楚。
她不禁站定,闭了闭眼,想适应一下。
耳边忽然传来一股低低的声音,像是被石头给摩过,千疮百孔,沙哑破碎得不成样子。
“是他?”
她身子一顿,睁开眼,朝声源望去。
男子一生长袍,立在折角处,烛光从他身后射过来,拉了一条长长的影子。小巷子里有风过,吹得他袖袍鼓胀,越发显得身形锁立。
瘦了那么多,仿佛风一大,便能跟着跑似的。
小楼站直了,拢着手放在身前,静静看着他。
他肩膀一个瑟缩,突然低了头,望着自己脚下方寸之地。
已是不能再奢求。
“我知道你不愿我再来,可我还是忍不住。”
虽是夏日,可入了夜,风也是彻骨的凉。
“云儿,”他挤出一抹笑,接着光线看清他两颊凹陷,面色青黄。“你与我一起走,好不好?”
说得小心翼翼,却不敢正眼看着她。
怕看到那一脸不屑。
☆、第一百零七章 我见青山多妩媚(十七)
她心里似乎被人拨动了一下,酸楚一直蔓延到鼻尖。
何苦如此卑微呢?
这样苦求,即便得来了,也要不长久。
更何况,求,是求不来的。
否则她也不会是如今的境地。
“云儿,”清朗男声从身后传来,问道:“怎地还不进去?”
回过头,是阿祉。
好看的眉毛微微上挑,是询问的样子。他始终不放心,所以走上前看一看,没想到她站在巷子口,默默不语。
前方立着个身形瘦削的男子,宽大的衣袍鼓满了风。
心里戒备,走到她身边,警惕道:“是谁?”
小楼笑一笑:“不认识,可能是在等人。”顿了顿,拉住他的手,以整个人半边身子贴过去的姿势黏着他走:“阿祉,你送我过去吧,路黑,我有点怕。”
她身上是独特的体香,幽然淡雅,萦绕在他鼻尖。轻轻一嗅,整副身心都舒畅开来。
她的手指纤细白皙,扣着他手臂,实在赏心悦目。
凑过来的半边身子温软馨香,一滩水一样。
古人常说柔情似水,他以往不解,却在这一刻突然明白过来。
“好、好。”说话都有些结巴。
并不是没有与女子交谈过,可是面对她,他就是不由自主地紧张。想来是因为两人第一次见面便行了夫妻之事,他当时并不算清醒,只模模糊糊有几分印象。但她是用贞节救了他的性命,一见她,自己总是矮了几寸。
小楼柔柔一笑,春风一般。
他携着她,慢慢走过去。
赵超站在原地,动也不动。他们走得近了,他脚下一软,直直倒下去。
阿祉一顿,急忙撇开她走过去,探了探鼻息,才松口气,回头道:“应该只是晕过去了。”
“嗯,”她点点头,“你送他去看大夫,我先回去了。”
刚巧后门有人要出来,她忙几步走进去。
阿祉呆呆看着她消失在视线里,又低头去瞧赵超,莫名其妙地揉揉眉心。
将他提出去,花了银子请小贩送去医馆,刚解决,就见索渊满脸红唇印地走出来。
“呵,我让你去办事,你倒是收获不少。”他操着手笑道。
索渊怨气甚重,看都不看他一样,直接越过。大概是不甘,走了几步,又倒退回来,认真看着他,认真道:“主子,我方才瞧见宸王世子。”顿了顿,似乎是嫌弃没有在他脸上看到惊讶,于是又道:“还有琉璃小姐。”
“她怎么来了?!”他果然被这句话吓了一跳,“这是青楼楚馆,她……”
索渊点点头,神色好看了一点,“琉璃小姐女扮男装,由世子陪着。”
“他们来……”
没等他说完话,索渊一板一眼接道:“像是找人。如果奴才没估计错,找的就是主子。”
☆、第一百零八章 我见青山多妩媚(十八)
小楼从后门进了,慢悠悠在院子里走着。
不知怎地,往日里听在耳中的丝竹管乐,此刻都变了个样子。配着清风明月,倒不恼人。
走过一座假山,但见人影。稍一驻足,探眼一瞧,却是紫艳。一袭纱衣,月下起舞,额前碎发贴着脑门,想来一身是汗。
为的是那场比赛吧。
她静静看了一会儿,紫艳似乎看到有人,一个旋转之后扶着石头停下。转过头,目光中渗着冷意。
“你?”她似乎没想到,皱着眉。
小楼心情格外的好,弯了弯唇,笑道:“七年没看过你跳舞,没想到和从前也没什么区别。”
“你!”紫艳气得满脸通红。
这一直是她心底的禁忌,当年赵超面前一舞,却反倒让小楼出尽了风头。若不是因为那一次,赵超也不会对她……不会对她……
小楼轻笑一声,瞥了她一眼,悠然地将她留在身后。
这小院子是尚未挂牌的姑娘居住的地方,与前院有小门隔着,平常派人把手,轻易不会让男子进来。外面尽管歌舞,里边却是连人影都少看到。
“让开!”远远一声怒呵。
小楼一愣,心里有几分好奇,便循着声音过去。瞧见是分隔的那扇小门,两个贵公子打扮的人站在那边,护卫拦着不让进,其中一个身量较短的便发了脾气,指手画脚地吵嚷着。
她觉着有几分熟悉,不由自主地靠近了。
两位公子皆长得十分俊俏,面皮白净,五官漂亮。尤其是高的那个,一双大眼睛泛着水光,盈盈朝人一望,叫人连骨子都酥了。
她心一提,连呼吸都屏住,瞪大眼睛仔细看。
忽闻远处又一声轻笑:“你们让我好找。”
浑身一僵,急忙闪身多斤墙壁后面。
那人走得进了,骂人的公子便委屈道:“大哥,我要陪琉……陪表哥进去找人,他们偏不让。”
“这位公子,不是我们不让,是在是这院子里住的都是咱们阁里的姑娘,并未曾进过什么男子,你们还是到别处去找找吧。”护卫看他们衣着华贵,也耐着性子解释。
男子一笑,没有理会护卫,却是对另一人说话,声音柔得仿佛对着一朵花:“既不是,咱们另去寻吧。”顿了顿,道:“说不准没有在这里。”
“不会。”声音清冷,没有刻意变粗,“我听清了的,就是在这里。”停了停,又几分生气,又有几分无奈,“他平日里胡乱也便算了,这是什么地方,即便要让我生气,也不该……”
“那就接着找。”男声有些僵硬,但仍是保持风度:“别担心,等找着了,我们一起说说他。”
一行人说着话,渐渐走远。
小楼倚在墙边,脚止不住发软。
☆、第一百零九章 我见青山多妩媚(十九)
她这夜睡得很不安稳,醒过来三四次,就连一向好眠的书墨都被吵醒了。
抬了蜡烛过来问她:“怎么了?”
她拥着被子摇摇头,书墨陪她坐了一会儿,方回去睡了。
剩她一个人,窗外月光湛湛,可照进心底,只有暗沉一片。
只要一闭眼,就梦到那个晚上。
她从迷蒙中醒过来,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木姐坐在不远处,喝着茶,神色莫名。
她以为必死无疑,反倒不怕。
没想到木姐却没动她。甚至没碰她一根手指头。
那会弹琴的手,会跳舞的四肢,经过几次刻骨疼痛才变得凝脂一般的肌肤……木姐哪里舍得碰。
只是一颗暗红色小药丸,是紫艳亲手钳住她的嘴喂进去的。
蔓延到五脏六腑,比杀了她还要难以忍受!
绳子解开,她浑身是汗地在地上打滚,喉间发出小兽濒死的低吼……这样的痛苦,每个月都要经受一次。
……
不由打了个冷噤,再闭眼,满脑子都是痛苦的低吟。她根本没有办法入睡。
眼角一瞥,忽见窗外闪过一道人影。
她蓦地僵住,还没反应过来,一阵风过,窗户似乎被风吹开,再一看,却见一道影子逼近。
“唔……”她刚要大叫,温热的手掌便捂住她的嘴,严丝合缝。
她踢着腿,双手使劲挣扎,却撼不动那人分毫。
“闭嘴!”来人挺身靠近,在她耳边低声狠戾。
她一僵,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呆呆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却只是白巾蒙面,瞧不出丝毫端倪。
但那声音……
她怎么可能会忘……
怎么敢忘……
“是不是有位四公子找过你?”他懒得套话,直接切入正题。
感觉掌心下的人儿渐渐沉默下来,两手垂在身侧,不再反抗。他好奇地挑眉,侧眼,见她仰着脸,一双泛着月光的眸子定定看着自己。
她眉形极好,弯弯如柳叶,不画而黛。
是画里才会出现的工笔仕女。
嘴唇柔软,抵着他掌心,隐隐发烫。
他动了一下,将手稍稍移开,仍是放在可以在她喊出声时制住的地方,再问一边:“是不是?”
她默默不语。
他轻笑一声,道:“你再不说,我就把你衣裳全给脱光。”
果然,她眉头轻蹙,总算有了一点表情。
也是这句话,才发现她此刻不过着了睡袍,本就薄透,在月色下越发起不了作用。内里隐隐透出碧蓝的肚兜颜色,水一样荡漾。
察觉他的目光,她淡漠地低下头,用被子围住周身,漠然道:“是。”
他轻笑,“他碰你了?”
她右手轻微颤抖,不动声色地握拳,好不让他发觉。
“不说话就是承认?”他笑问。
见她不远开口,也不再勉强,他随手一丢,数十张金叶子落在锦被上。金灿灿的色泽铺展开去,映得她容颜熠熠。
“明日午时,在城南碧湖,见到四公子,记得向他问好。”他低笑,又凑过来,呼吸灼烫,灼烧着她细嫩的肌肤。“要不然,我再来找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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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6-7 18:07
☆、第一百一十章 我见青山多妩媚(二十)
“为什么?”她忽然说道,声音清冷。
拾起一片金叶子捏在手里,随意地翻转着。那金光冰冷,撒了一层光亮在她睫毛上,单薄而脆弱。
这世界这样大,大到她失去的人再也找不回来。这世界又这样小,兜兜转转,她竟然又遇见他。
七年,在这样一个夜里,他就在一指之间的地方,眸光冷然。
他根本不记得她了。
直愣愣看着她的脸,听她的声音,他连一丝恍惚都没有。
原来,他根本不记得她。
突然想笑,她眨眨眼,仰着头,将那点温热逼回去。
他俯身过来,冷声道:“这不是你配知道的。”说完听见外间轻微声响,眸光一顿,再次重复:“记得城南碧湖,否则……”意味深长的一个眼神,起身行至窗边,提身一纵,转瞬间消失。
唯有开着的窗户,灌进来的风,提醒她并不是南柯一梦。
“姑娘……”原是书墨不放心,又起来看,“还是睡不着么?”
小楼一掀被子,遮住那些散落的金叶子,嗓音沉沉:“刚有了些睡意,这便睡了。”
书墨点点头,转身要走,忽又想起来,回头道:“今儿个索渊公子来给姑娘送东西,我放在梳妆台上了。”眉头一蹙:“夜里风大,怎么开了窗户。”几步走过去合上,这才打着哈欠走了。
她拥着被子睡下去,手脚发冷。
阿祉……司马昱……南宫琉璃……
他们到底什么关系?
脑子发痛,她咬着被角,熬到天色微亮,才终于睡过去。
等醒来时,午时已快到了。
她混混沌沌地洗漱过后,在桌边发了一会儿呆,才想起昨夜他说的话。
城南碧湖?
去去又何妨。
梨花树下,他许诺。
她当了真。
一晃数年,真想问问他,是否还记得半点影子。
要出门,张妈妈派了顶轿子,一路送到城南门。她下了轿,携着书墨去寻碧湖。
此时午时还差着一刻,寻了一圈,并未见到阿祉,便到湖边的客栈二楼坐了。靠着窗,风景秀美。
“那是谁?”
她出来时换了一身碧色纱衣,容色瑰丽,堪堪立着,宛若一朵茉莉。风中清香阵阵,额前碎发轻拂,一垂首,连天边云彩都暗淡了颜色。
不远处几桌有人在打量她,窃窃交谈着。
书墨与有荣焉,挺了胸膛,促狭道:“姑娘,他们在讨论你呢。”
小楼轻飘飘看了她一眼,书墨自知失言,端起茶水遮掩地喝了一口,谁知不小心呛到,当即咳嗽起来。
小楼既无奈又好笑,替她拍了拍背,好不容易换下来,但见书墨目光一顿,指着窗外欣喜道:“姑娘你瞧,那不是索渊公子么。”她既惊且喜。“咱们真有缘。”
小楼含笑“嗯”了一声,“是有缘。”
☆、第一百一十一章 我见青山多妩媚(二十一)
索渊仍是一身黑衣,嘴里含着一根草,百无聊赖地操着手。他左前方是阿祉,墨黑的眸子微微敛着,侧着头,在听身边的人说话。
刺绣妆花裙,上好的料子,精细的苏绣。每走一步,裙摆一荡,真真是乱花渐欲迷人眼。
清澈水眸,睫毛长而卷翘,粉嫩的嘴唇一张一合,说不出的灵动。讲到高兴的地方,眉毛一挑,神采飞扬。但每一个动作又不让人觉得轻浮,是真正大家里养出的女子。
端庄矜持,又有些年轻女子的俏皮可爱。
反倒是阿祉,时不时应付性地笑一笑,神思有些恍惚。
忽见他一顿,抬目朝碧湖中央望去。
女子也停了下来,随着转过头。
偌大的碧湖,水光潋滟,满簇满簇的荷花开着,绵延成水天一线。
水中一叶扁舟,男子白衣如仙,衣袂飘飘,仿若乘风而来。另一头坐着个粉衣女子,脱了鞋袜,白嫩的脚丫子踢踏着水,玩得不亦乐乎。
小楼眸色微微一暗。
霎时明白过来。
叫她来,原是这样的心思。
她低头,抿了一口茶,修长细致的手指攥着杯沿,细细摩挲。
书墨半个身子都几乎探了出去,一副欲语还休的神情,眼睛围着索渊打转。脸上神采飞扬,喜气逼人。
小楼一愣,不自觉正经打量起她。
书墨到她身边几年,她却从未见过她这样的模样。
索渊……确实也是个不错的人呢。
“姑娘……”书墨感到她的目光,转过头来,娇嗔道:“你看什么呢?”
小楼弯唇一笑,故意打趣她:“看人比花娇呀。”
“你……”书墨面上越发红了,后知后觉地坐回位置上,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花开正好,我一时贪眼罢了……”
“好,”小楼笑笑,“一时贪眼,只不晓得贪的是谁。”
说完又转脸去看,扁舟已到了岸边,粉衣女子套好鞋袜,扬着满脸的笑,眉眼弯弯。上前一步挽住白衣男子的手,毫不避讳。对着阿祉身边的姑娘言笑晏晏,可防备姿态十足。
小楼嗤笑一声。
没想到过了七年,她对司马昱的占有欲还是那么强。
阿祉仿佛松了口气一般,看着碧溪与南宫琉璃说话,自己才有了些闲情。
司马昱不动声色地撇开碧溪的手,抬目一望,瞧见窗边的半张如玉面容,扯了扯唇角,转头与几人说了些什么。
南宫琉璃征询地看着阿祉,他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一行人便往酒楼这边走了过来。
耳边书墨高兴道:“姑娘,他们好像要过来!”顿了顿,有些酸涩,“那两个姑娘长得真漂亮,不晓得他们是什么关系……”
小楼伸手摸摸她的脸,笑道:“怕什么,我家书墨一样貌美如花。”
书墨眨眨眼,羞红了脸。
她一笑,起身,伏在窗台上。
看着他们走到了楼下,扬起笑,张口想唤“四公子”,但略一发愣,声音出口,才发现叫的是“阿祉”。
☆、第一百一十二章 我见青山多妩媚(二十二)
柔柔两个字,霎时间连风都温柔起来。
下方阿祉一怔,抬起头。
她探出头,几缕发丝垂在脸颊边,随着动作微微摆动。肤色白皙如玉,琉璃眸色,晕染上一丝江南春意。浅浅淡淡看着他们,嘴角微弯,颊边梨涡浅浅。
像是一股春风,一吹,他整颗心都明朗起来。
话都没说,微撩下摆,抬步进了酒楼。
司马昱唇边含笑,别有深意地勾了勾唇。南宫琉璃面有愠色,似乎恼怒竟然有人直呼阿祉的名字。想了想,也跟着进来。
碧溪冷笑,扯着司马昱一同跟上。
“云儿,”不过转眼,阿祉就上了楼梯,唤她的名字,几步走到桌边,“你怎么在这儿?”
书墨替她回答:“姑娘说出来散心,没想到会遇到公子,真是有缘。”
那厢南宫琉璃走了上来,笑容疏离有礼,到了近前,仰首与阿祉道:“这是谁?”
阿祉嘴一张,却说不出话,似乎也在思考要怎么介绍。小楼知道他为难,便笑一笑,道:“小姐唤我云儿便可。”与书墨使了个眼色,书墨领会,当即起身嘱咐小二添座。
阿祉倒不扭捏,直接在她身边坐下。南宫琉璃眉头一簇,顾忌着身份没有说什么,便在阿祉对面坐了。
司马昱与碧溪上了楼,刚巧小二搬来了椅子,大方入座。书墨与索渊立在一边。
“云儿姑娘是哪家的小姐?”碧溪笑问,眼角瞥了瞥南宫琉璃,笑道:“看样子与我堂兄十分熟稔,倒不知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南宫琉璃眸光一闪,静静听着。
小楼抬眸,直直看着她,笑道:“三小姐贵人事忙,竟不记得我了。”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愣。
司马昱收了笑,偏头望着她,脸上有一闪而逝的困惑。但许是真的记不起来,抬起茶杯呷了一口。
碧溪一愣,终于正眼看她。
美人如玉,笑容恬淡。
“你认识她?”阿祉怔怔,“怎么会……”他一顿,闭了口。
小楼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
一个青楼女子,一个王府小姐,是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起的人。
她笑一笑,解释道:“我与三小姐有过一面之缘。”
“在哪儿?”碧溪追问,“我如何一点记忆也没有?”
小楼摇摇头,没有说话。
阿祉怕再说下去扯出她的身份,无端叫她难堪,便引开话题,笑道:“我们今日约着一起去泛舟,你跟我们一起好不好?”
“阿祉,”南宫琉璃笑容有些干:“早便说好的,若是重新加了人……”
“好呀,”不等她说完,小楼便朗声回答,“我很久没有出来玩过了,”顿了顿,有些撒娇的意味:“阿祉,你带着我,好不好?”
他没发觉,自己连眼神都柔软了。
点点头,认真回答:“好。”
司马昱眼色黑沉,勾了唇。
☆、第一百一十三章 我见青山多妩媚(二十三)
略坐了坐,几人起身离开。
顺着楼梯走下去,一行人中,女子貌美,男子俊朗,大堂中所有人都看过来。
司马昱走在前方,小楼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一个不慎险些跌倒,幸好阿祉扶住。
“你在想什么?”他皱眉问,“怎么心神恍惚?”顿了顿,低低道:“是不是不舒服?我送你回去吧,改天再游湖。”
“没有。”小楼摇摇头。
“云儿姑娘不要勉强,”南宫琉璃忽然笑道,“我们马车就在附近,若是不介意,我让车夫送你回府。”
她敛了眸光,抬眼看着南宫琉璃,笑了笑,“多谢好意,云儿无碍。”
南宫琉璃轻笑,没再说什么。可脸色分明又多了几分不好看,大抵觉着被驳了面子。
一阵寒意袭来,小楼一怔,眼角瞥去。是司马昱。
眼中泛着寒意,湛湛望着她。
那是……警告么?
是他让自己来寻阿祉,为的,不就是这个么?怎么,她尚且什么的都没做,什么都没说,他便生气了?
实在是可笑。
到了湖边,一艘画舫静静停在杨柳树边。原来阿祉说的泛舟,指的是这艘画舫。碧湖边多有这样的船,船上大多是弹琴跳舞的女子,顺着碧湖一直驶出去,出了几里,又再回来。一来一去,几乎是半天的时间。
书墨有些担心,凑过来低声问:“姑娘,咱们怕不能这样久不回去。”
她挑眉而笑:“怕什么。”说着顾自随人后上了船。
书墨无奈,只得赶上。
这地方像是被包下了,只等他们来,船夫便开船。悠悠然往前,微风徐徐。
有女子抱了琵琶,在船头拨弦。声声切切。
与其说是游湖,不如说是找乐子。
一上来,南宫琉璃命人拿来围棋,缠着阿祉下棋。司马昱坐在旁边看着,不是与南宫琉璃笑语几句,碧溪像是不喜欢那东西,可又不肯离开司马昱,就在一旁走来走去。一下子听听曲,一下子吃吃东西。
索渊不知从哪里找了跟鱼竿,坐在船边钓鱼。书墨极有兴趣,凑在旁边看。索渊见她无聊,又找了一根来,两人自顾在那儿玩着。
一时间,只有她自己百无聊赖。
干脆搬了凳子,挨着那清倌人坐着。听了一会儿,微微皱眉,随着又舒缓开来。
一曲弹毕,那女子起身朝她行礼,抱着琵琶道:“姑娘方才皱眉,不知可是奴家何处不妥?”
小楼笑一笑,道:“没什么,不过第三节错了个音罢了。”
女子一怔,垂眸思索。片刻后方又行了个礼,笑道:“姑娘好耳力,我不过手快出了个错,也被听了出来。”她话音刚落,另一边碧溪瞧到,便负手走过来笑道:“云儿姑娘擅长音律?好巧,我琉璃姐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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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章 我见青山多妩媚(二十四)
“也什么?”南宫琉璃闻言笑望过来,“你又胡乱说些什么呢?”
“姐姐从小拜乐师赵寿为师,且青出于蓝,难道还不能与云儿姑娘比一比么?”
小楼起身,拂了拂袖子,笑言:“三小姐说笑了,云儿粗枝大叶,哪里懂得丝竹之事,不过随口说说罢了。”
阿祉停了手,将棋子搁在棋盘上,不知怎的忽然有些不高兴。一拂袖,搅乱了棋盘,“不想玩了。”
南宫琉璃咬着唇。
司马昱连忙解围,笑道:“我陪你吧。”说着赶走阿祉,自己坐在了南宫琉璃对面。碧溪见状,不悦地蹙了蹙眉,赶忙过去捣乱。
阿祉趁机起身,几步走到小楼面前。
“你喜欢?”他问,神情认真,“你要是喜欢,我教你好不好?”
她一愣,看他眼神绕着清倌人抱着的琵琶,心中一顿,这才明白过来。
弯唇:“你会琵琶?”
他怔怔,慌乱地垂了眸子,有些丧气:“不会。”
那模样,简直就像被人戳破大话的小孩子,耳根微发红,看都不敢看她。
她笑容越发大了。
清倌人见他们说话,会意地笑了笑,默然福身,退了下去。
一时间,只剩下他们两个。
气氛有些尴尬,他掌心出了汗。她偏着头,发丝随风而动,拂着眉梢眼角。忽然眉头一动,似是发丝戳进了眼睛里。她闭眼皱眉,想伸手去揉。
“别动,小心伤了眼睛。”他忙道,凑过身子,小心翼翼地将发丝拨出来,这才松了口气:“好了……”音还卡在喉咙里,动作却僵住。
她脸距他不过半指的距离,不画而黛的眉,颤动的睫毛,恍若蝴蝶振翅,一下下,扫在他心上。视线顺着往下,是笔挺的鼻子,小巧的唇,脖颈胸口肌肤光洁,细嫩得水葱一样。
像是轻轻碰一碰,便会留下红痕。
他不自然地吞了口唾沫,眼眸发深。
那个晚上……他记不得多少。
可身下女子水一样,将他缠绕,雾气氤氲,却是清清楚楚。她的声音沙哑微沉,带着痛楚和欢愉……
手指抚上她的脸,果然细腻馨香。
小楼一震,眼睛闭得越发严了。
像是有一只手,柔柔撩拨着他的心。胸腔“砰砰砰”跳得厉害,他脸上发烫,愣愣看着她柔然红唇,口里泛干。
小楼只觉脸都快被他的手指烫坏了,一低头,错开他的手。
不知是不是错觉,分开的片刻,似乎听到一声懊恼。
她深吸几口气,才慢慢抬眼。
对上他的眸子,黑亮得出奇,火焰一般追逐着她的容颜。一阵悸动蔓延全身,她强迫自己扭过头,不想看他这样,仿佛天地间只有她一个人。
☆、第一百一十五章 我见青山多妩媚(二十五)
忽有风过,卷起浪花拍打花船,船身微微一晃。
小楼没有防备,差一点跌倒,阿祉眼快,一伸手揽住她的腰,总算站稳。一想今日,她不知有几次恍惚,险些让自己受伤,他就觉懊恼。
“云……”正想开口说她,见她目光顿住,直愣愣看着身后。
蹙了蹙眉,回过身。
方才摇晃,琉璃正端了茶杯要喝茶,不慎泼了些出来,正慌手慌脚地收拾着。对面坐着的司马昱忙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替她擦拭脸颊边沾染上的水,他定了定眼,看清那东西不过一方帕子,白底,上面似乎绣着什么东西。
手臂一紧,低下头,是小楼。
她抿着唇,眼睛瞪着,不可置信地看着司马昱手里的东西。手下用力,抓着他的手。倒不觉多疼,可心里说不出为什么有些不舒服。
于是又看回去。
这次瞧清了,疏影横斜,是梅花。
原来她喜欢这个么?
“大哥,让我来吧。”碧溪说着拿出了自己的帕子,接手南宫琉璃,替她擦着身上的茶水。好在不多,一会儿便弄干净了。
“云儿?”阿祉伸手将她鬓边发丝别到耳后,无奈道,“你还要看多久呀?是喜欢那帕子么?”
司马昱听见声响,偏头望过来。黑沉沉的眼睛,透着些冷意。
仿佛一盆凉水兜头浇下,她立时清醒过来。
鼻子里似是堵了东西,呼吸不大顺畅。她转开脸,用力吸了几口气。
阿祉探过头来,担忧道:“怎么了?”说着伸手摸了摸她额头,手下发烫,惊了一下:“是吹了风么?”
书墨放了鱼竿,擦了擦手才敢走近:“是不是发热了?昨夜没睡好,一直醒了大半夜,还开了窗……”
“这么这样不小心,”阿祉瞪着书墨:“她大意,你也不会照顾人么?”平常里说话,他也没什么脾气。偏偏教训起人来,一板一眼的,明明只是小事,书墨生生被他吓唬住,眼一眨,差点哭出来。
小楼扯着他的手晃了晃,“不关她的事,你不要生气。”
南宫琉璃突然推开碧溪的手,径直走过来,“阿祉,”她唤了一声,神色有些冰冷。刚才他忽然拂乱棋盘,过来与这女子说话,她好不容易才忍了下去。但喝茶时侧眼一看,他双眸黑亮,几乎是完全陷在那人身上。她心里惊愣,这才会泼了茶水。
阿祉凝眉看她,她却又倏地偏了头,直愣愣看着小楼。
“云儿姑娘,不知你可有夫家?”
她问得突然,阿祉不悦道:“琉璃……”
不等他说完,南宫琉璃又是一笑,眼中冷意森森:“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我见阿祉似乎对你有情,若是云儿姑娘尚无夫家,那等我与阿祉成婚后,不如让他纳你为妾……”
☆、第一百一十六章 我见青山多妩媚(二十六)
“琉璃!”阿祉一声低吼,止住她接下来的话。
南宫琉璃眉目一凛,转开脸去。
他猛地转头看着小楼,她低着头,看不出喜怒。花船开始往回走,风大,吹得衣袂翻飞。鬓发凌乱,从他的角度,只看到她睫毛微颤。
她生气了吗?还是难过了?
没想到等来耳边轻笑,她偏头,微紫的眸色波光荡漾,水光潋滟一片晴好。
“你们有婚约?”她问。
他如鲠在喉,凤目黑沉。
她轻轻一笑,“原来……”
“琉璃。”司马昱忽然唤,低沉的嗓音透过风稳稳传来,他仍是淡淡的样子,慢慢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睨着小楼,唇边挂着笑,眼里冰凉入骨:“你多想些什么,不过一个青楼女子,哪里有做妾的本事。”
他说得平淡,连眉都不曾抬一抬。
小楼连波动都没有,顺着他的话点点头,笑道:“小王爷说的是,我哪里有这个本事。”她唇色是连胭脂都遮不住的白,可言笑晏晏,分明是无事的样子。
“司马昱,”阿祉沉声,捏着小楼的掌心。他指尖粗糙,安慰一般来回摩挲。“收回你的话。”他斜睨司马昱一眼,周身气势冷冽,一字一句,说得缓慢,透露着毫不妥协的威胁。
“青楼女子?”碧溪声音尖利,“如何会与这样的人扯上关系?”她上前拉着南宫琉璃:“琉璃姐姐,你离她远些……”
阿祉怒目,她一个瑟缩,躲在司马昱身后。
小楼安安静静地含着笑,不说话,不动作。
场面一时间沉默得诡异,阿祉、司马昱两人剑拔弩张,几乎是一触即发。
“那个、主子……”索渊忽然打破这股沉默,假装一无所觉,笑道:“船靠岸了,咱们下去吧。”
书墨眼睛通红,想来是气的。
闻言点头,大声道:“姑娘,咱们回去。”
小楼循声望过来,对她颔首,忽然挣脱阿祉的手,走了过来。
她并不急,一步一步,走得极稳。书墨赶紧迎上去,她却在迎上的瞬间抓住她的手,假意搀扶,可她的手抖得厉害。五指弯曲,指甲刺到书墨的手臂,很疼,她却不敢吱声。
上了岸,直奔城南门。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书墨渐渐跟不上。她干脆松开手,自己提着裙摆向前走。
书墨唤了几声“姑娘”,她头都不回,书墨无法,只得小跑着追上去。
轿子停在一棵榕树下,几个轿夫闲散地靠着大树休憩。远远见她来了,赶忙收拾妥当。等她走到近前,连忙压下轿子。
小楼伸手撩起轿帘,撩到一半,一股热气从身后传来。她尚且来不及反应,身后的人已握住她的手,仔细包裹其中。
☆、第一百一十七章 我见青山多妩媚(二十七)
“云儿!”
他手像铁一样禁锢着她,几个轿夫瞧见,当即怒目。书墨连忙使了个眼色,他们互相对看一眼,才退了开去。
“对不起。”他声音低低的,带着小心翼翼:“我不知道阿昱为什么……”
“对不起什么?”她问,偏过头,眼睛里亮晶晶的:“我本来就是青楼女子,小王爷没有说错,而且与你无关,你无需道歉。”
“云儿……”他凝眉,宁愿她骂他、责怪他,也不愿她这样。
她甚至笑了笑,想要拂开他的手:“我没有生气,我只是累了,想回去休息。”
他紧紧抓着,不容她退却。
忽然道:“那我陪你走回去。”
“嗯?”她一愣。
阿祉咧出一口白牙:“你既然没有生气,那我送你回去,我们走着,好不好?”语气上是询问,可语调分明是自己决定了。
如果她不答应,只怕不知还要在这里纠缠多久。
小楼叹了一口气,说:“好。”
他这才放开手。
她收回挑着帘子的手,对轿夫道:“你们先回去。”
那些人已经听见他们的对话,于是应了声“是”,自顾抬着轿子走了。
书墨很懂看人眼色,知道阿祉不想被人打扰,又瞧见索渊远远跟着,便一溜烟小跑过去,与索渊并肩走。
“走吧。”他负着手,小人得志的样子,
小楼无奈,跟在他身边,两人慢慢走着。
刚才还不明显,现在缓下来,头晕脑胀。
她是真的累了。
身上发热,两颊红晕浅浅。
走了几步,便没有力气。
他觉出她的不对劲,停下来问她:“可是真的病了?咱们先去看大夫吧。”
刚好不远处就有一家医馆,她也不逞强,听凭他的意思,一同去了。
大夫把了脉,并不是什么大病,当下开了药方,让徒弟抓药熬药。他们在一边坐着等,她坐得昏昏欲睡,后来干脆伏在桌子上睡着了。
等药熬好上来,他不忍心吵醒她,便掏银子吩咐了,将药在炉上煨着。怕她着凉,又将门窗都关了。
因他出手大方,大夫倒没有什么不满,收了银子,轻手轻脚收拾东西回了楼上住处。索渊、书墨看着药炉,偌大的地方,只有他们两个。
她脸上红得厉害,可能是压得手不舒服,梦中还皱了眉。
他想了想,笨拙地将她身子扶起,靠在自己怀里。手臂环着她,她热得嘤咛两声,终是妥协了。
她整个人仿佛一个暖炉,哄得他全身都热乎乎的。鼻尖盈满她的体香,他深吸了几口,不自觉弯了唇角。
正暗自高兴着,怀中的人儿却忽地动了动,眉头纠结成一片。
她睡得很不安稳。
小手抓着他的袖口,死死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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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章 我见青山多妩媚(二十八)
他不知道她被什么困扰,只能心急。双手环着她,轻轻的拍着她的手臂。这样安抚了好一会儿,她还是不安。
一声嘤咛,软软的,糯糯的。
眉间紧锁,呼吸忽然重起来。
他急得跳脚,想叫醒她,却无从下手。
她的嘤咛慢慢变成了啜泣,隐忍的,只有小猫一样弱弱的声音。似乎隐藏已经变成了习惯,即便在梦中,也不想叫人看见她放声大哭的模样。
她的手松开他的袖口,紧握成拳。指甲向内,戳进肉里。
真是一点都没有给自己留情,不过眨眼,血丝泛了出来。
阿祉吓了一跳,叫了一声“云儿”,手快地制住她的手,握在自己掌心,不许她胡乱伤害自己。
她因这声叫睫毛微颤,眼睛睁开一条缝,看不清面前的人。可心底久存的记忆,仍是井水一样冒了出来,将整颗心侵润。
她在年少时,也曾有过这样一个怀抱。有一个人,将她护在怀里。
她生病,他告诉她,我在,不要怕。
“唔……”她脆弱得恍若蝶翼,手一动,环住他的脖颈,凑上去,猫儿一样蹭着他胸口。嘴唇微微开阖,带着哭音。
“阿……”
他以为叫的是自己的名字,侧了耳朵,想听清她要说什么。
“阿……”
直到耳朵触到她柔软的嘴唇,才听清那两个字。
“阿意……”
他微愣,眸色沉下来。
她唤着那两个字,似乎终于寻到了力量,渐渐平静下来。
……
一望无际的梦境,她郁郁独行。
满腹的话想要诉说,可是没有人,可以诉说。
后来像是见到了哥哥,她缩在他怀里,如同寻到了可以安心的港湾。
她多想告诉他,今天见到了以前很喜欢很喜欢的那个人。
她一直以为他和他心爱的女子,应当是这世上最般配的一对。他对那女子情深,所以伤她、怪她。可是没想到,那女子所爱非他。
她自己仿佛成了一个笑话,原来一直藏在心中,珍重如明月的男子,为了一个不喜欢他的女人,这样伤她。
他今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一个青楼女子,哪里有做妾的本事。
她忍着哭,笑着回他,小王爷说的是。
其实她多想问一句,她到底是为着什么,才会成了这番模样?
七年前那个夜,她碎了梦。
七年后的今天,她连心中那一点执念都碎了。
原来不管过了多久,他最看重的,由始至终,只有那名唤琉璃的女子。
她自己几番争执,多少隐忍,在他心里,连半点痕迹都没留下。
梦中有人钳住她的下颌,苦涩的药水灌了进来。她不适地推拒,只想叫哥哥救她。
灌药的人似乎发了火,满身怒气。
药碗离开片刻,随即滚烫的唇覆上她,药香弥漫。
☆、第一百一十九章 我见青山多妩媚(二十九)
宸州接连下了几日的雨,街上清冷,行人稀落。
过了三日,有人递上帖子,邀小楼做客。
镶金边的阔绰,她连内里都不用看,便猜出是谁。
书墨不许她去,但去不去,岂是她自己可以决定的。那两个,都不是好相与的主,她若是拒绝,怕是连醉笙阁都要被拆了。
于是简简单单收拾了自己,素衣、淡妆,欣然赴会。
地方定在城中酒楼,她坐轿来到,下了轿子,酒楼内寂静无声。小二候在门外,一见她,立刻迎了上来。
“可是云儿姑娘?”
“是我家姑娘。”书墨答道。
小二扯着肩上白巾,侧身摊开手:“两位小姐已在楼上等着了。”
小楼道了一声谢,只领着书墨进去。
客栈全被包了下来,好在因为有雨,大街上并不热闹,因此才没有显得突兀。
缓缓上了楼,一间厢门前立着个俏生生的丫鬟,眼睛似乎长到了头顶上,看都不看她一眼。只转过身,将门推开,做了个“请”的姿势。
书墨皱眉,拉了拉小楼的袖子,示意她不要进去。
小楼安抚一眼,脚一跨,过了门槛。
圆桌,上面干干净净,只置了香茶。
碧溪、南宫琉璃在说着什么,她一到,都停了下来。
小楼一笑,福身道:“见过南宫小姐、三小姐。”
碧溪不自在地往后仰了仰身子,随手一指最靠近门边的凳子,道:“你就坐那儿吧。”
书墨眉头拧得越发厉害了。
小楼笑一笑,道:“三小姐客气了,云儿并未打算久留,不过来听小姐们训训话,随后便走。”
“你!”碧溪柳眉倒竖,似是发怒。
南宫琉璃在她手上拍了拍,轻声“碧溪”。
她一愣,瞪了小楼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坐正了。
南宫琉璃抬袖:“云儿姑娘请坐。”
“多谢。”她也不客气,还是刚才的话:“南宫小姐既然知晓云儿身份,不如有话直说,不必强挨着与云儿共处一室。”
南宫琉璃眼里闪过一丝不悦,转瞬即逝。
点点头,道:“既然姑娘是个爽快人,琉璃也不绕圈子了。”顿了顿,轻笑道:“阿祉年少轻狂,加上家中父母管教严厉,难免有些不羁。他一向不把世俗眼光放在心上,但若因此让姑娘有了什么念想,琉璃在此还要代他陪一声不是。”
她说的客气,但一个“念想”,又真真切切将小楼踩到脚下。
“我并不是个小肚心肠的人,原先说的也不是醋话,你要能讨阿祉欢喜,讨了做个妾也未尝不可。”她说得累了,端起茶杯悠闲地呷了一口,方道:“可不想姑娘竟是风尘中人,那无论如何,都是不能再有牵扯了。”
☆、第一百二十章 我见青山多妩媚(三十)
碧溪耐着性子等着,好不容易等南宫琉璃说完了,急忙接话:“堂兄初初涉世,谁料被你迷惑,那日还假装识得我与大哥,也不知存了什么心思……“
“三小姐多虑了,”小楼不等她说完,启唇而笑:“小姐容颜明媚,世子少年英武,云儿不过在路上遇见过几次,由此记下罢了。至于南宫小姐所说……”她微微一顿,含着笑,仿佛有几分不屑,神情睥睨:“我本浮萍,哪里奢望着遇着参天大树,得以栖身。与阿祉一场,不过缘分罢了。我既没有缠着他,也并未想过将来嫁于他。等哪一日,阿祉倦了、厌了,他自走,我连留都不会留。”
南宫琉璃眸光湛湛,嘴角嗤笑,忽地打断她的话。
“我只想知道,你们如何认识?他可对你承诺过什么?”缓了缓,南宫琉璃冷笑:“他可告诉过你他的身份?”她像是被磨得没有耐心了,也懒得顾着礼仪风范,目光冰冷,盯着她,恍若茫茫冬日。
“没有。”小楼回答极快,斩钉截铁。
南宫琉璃一笑,戒备放松下来。
一抬手,身边的丫鬟转身抬了个小盒子出来,放在桌上。
南宫琉璃手指抚在盒子边沿,轻轻滑过:“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虽姑娘说不过随缘,但琉璃还是希望这缘尽早了断,对谁都是一件好事。”
小楼看都不看那盒子一眼,摇摇头。
“多谢小姐美意,东西不用了,云儿自有分寸。”言毕优雅福身,转头走了出去。
今日换做任何一个人用财物来做交换,她都不会拒绝。唯独她南宫琉璃。
那女子半点东西,她拿在手里,都怕烫了自己的手。
她与阿祉?
其实他们并不算有什么。
除了一夜旖旎,他们甚至没有说过多少话。那日游湖,回来后她生了病,清醒过来,再也没见到他。
所以她想,他们其实真的没有什么。
只是南宫琉璃既然相信,甚至因此邀她,威逼利诱,她也不妨演一场戏。哪怕能让她有半分难过,她心头也算解了一些遗恨。
可出了门,心里空落落的,说不清道不明。
“姑娘……”书墨畏缩,小声在她耳边道。
她一顿,抬起头,便看见有人立在楼梯扶手边,冷若冰霜。还为靠近,已经全身冻僵。
英俊的脸沉着,嘴角一丝若有似无的笑,不知是笑别人还是笑自己。偏着脸,没有看她。
索渊屏着气站得远远的,等书墨看过来,对她耸耸肩,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阿祉是习武之人,她们刚才说话又没有压着声音,这样的距离,这样的神情,想必是听见了。
她脸上有些燥热,像是说人坏话被当场抓住,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求收哇~
☆、第一百二十一章 我见青山多妩媚(三十一)
他忽地嗤笑一声,偏头看了她一眼,转身朝楼下走。
“姑娘!快……”书墨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推攮着她。
厢房里的南宫琉璃似乎听见动静,隐约响起桌椅晃动的声音。小楼脑子里一懵,等反应过来,已经追着出了酒楼。
阿祉方才走得脚下生风,可她凝目一瞧,他还在不远处。
“阿祉!”她大叫,他恍若未闻。
她心里一急,也顾不得是在街上,几步跑过去攥住他袖口:“阿祉,你听我说……”
他一顿,转过头,黑眸毫无遮掩地看着她。没有说话,没有反驳,似乎在等她。
她话到了嘴边,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说什么呢?
刚才那些都是她心里所想,本以为即便当着他的面,她也能说得面不改色。可看到他转身而去的那一瞬,却奇异地慌乱。
张了张唇,目中闪现困惑。
阿祉终于是等得不耐烦了,手一挥,撇开她的手。
冷笑:“你要说什么?云儿姑娘?”
眸光冰冷,一时间将她满腹的慌乱都压了下去。
仿佛冷风过境,叫她浑身冰凉,连脑子都渐渐清明起来。
她低下头,笑了笑,再抬起时,已恢复以往的浅笑:“你怎么会在这里?是和南宫小姐约好的么?”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云淡风轻。
他气极,凤目微眯,充满了危险。
“好,好……”他忽然冷笑,“你好样的!”
言毕冷哼,透过她肩颈看了一眼后面的索渊:“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走!”接而气呼呼地拂袖离开。
她愣愣站在原地,看他气冲冲地拐过街角,消失在视线里。
“姑娘……”书墨尴尬,“他们是不是……是不是生气了?”
她自己都迷惑。
刚才说不清,现在更想不清了。
“那他们会不会再也不去醉笙阁了?”书墨有些落寞,语调低低的,“要是再也见不着……”
“多想什么?”她笑起来,毫无破绽,“你操心这么多,不如跟着去好了。”
“姑娘!”
“好了,”她摆摆手,“回去吧,站都站乏了。”
脚下一动,微有虚软。她深吸一口气,走得极慢。
书墨咬着唇,再看了一眼索渊离开的方向,这才低头跟上。
之后半日小楼都有些魂不守舍。
熬到了天黑,晚饭也吃不下。
书墨担心,知道她嘴上虽然不说,但还是对于今日的事耿耿于怀,于是便假意指着屋外花灯,与她道:“姑娘,我望着快到大赛,阁子里连装扮都越发喜庆了,不如咱们出去瞧瞧吧。”
小楼索然无味。
书墨狠心,硬拉着她出去了。
两人沿着院墙一直走,既安静,风景又好,也不会被人打扰。
微风轻拂,难得的惬意,连带着沮丧也好了许多。
不知不觉快走到前院,小楼停住,“咱们回去吧。”
书墨应了声好,眼角一闪,扭过头,瞧见月洞门外一道人影闪过,怀里什么东西落在了地上,那人却一无所觉。
“哎!哎……”书墨叫了几声,那人早已走远,哪里听得见。
她小跑出去,俯身去捡,却是一块玉。色泽通透,触手温凉,她虽不懂,也晓得是好东西。
“姑娘,这怎么办呀?”她有些犯愁,这样名贵的东西,又不能随便让人认领。
小楼意兴阑珊,看她着急,不得不走过来:“我瞧瞧。”
书墨乖乖递上,她接过手,借着月光一看。
温润的玉色,一丛兰花雕刻精致,栩栩如生。她一愣,全身的血似乎都冲到了脑子里,一时头晕眼花。勉强定了定,将玉翻转过来,深深浅浅一个“意”字,跃然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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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6-7 18:08
☆、第一百二十二章 若待得君来向此(一)(1/2)
“姑娘!”
书墨的呼声被抛在脑后,她只晓得跑。
风声呼呼,鬓边发丝飞舞。
他回来了?
她等了七年,他终于回来了?
掌心里攥着的玉烫得灼人,好像将那一块细嫩肌肤都化了开来,绵密地,缠绕着说不出的心事。
一路向前院,人渐渐多了起来。
调笑声、丝竹声、呓语声……几乎将她淹没。
她忽地停住,无措地看着四周。咬着下嘴唇,瞪大了眼。繁华喧嚣因为她的闯入而有了片刻的停顿,但不过转眼,自有惯于风月的女子将话题引了开去。
“云儿姑娘?!”正在奉酒的侍女乍然瞧见她,吓了一跳,“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周围都是些孟浪之人,若是哪个冲撞了她,只怕又有一场慌乱。而且她一向不喜欢这些,几乎是从不涉足前院。今儿个却是反常。
小楼一个瑟缩,手一动,已是紧紧抓住那人的手臂。双眸急迫地看着她:“你方才可看见一个穿白衣的人往这儿来了?”看侍女一脸不解,她慌里慌张地说道:“就在刚才……”
“姑娘别急,你仔细说说,穿了什么衣裳?大概什么模样?”
“穿……”小楼语塞,她刚才根本没注意着周围,连那人影都只是模糊一眼。
“大概这么高,身量……”身后书墨喘着粗气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解说。
侍女听了,偏头一想,随即笑道:“记起来了,那位公子俊秀得很,我还多看了两眼呢。”抬手一指:“将将进了夏阁,好像是漪染姑娘房里。”
“多谢。”扔下这么两个字,她又闷头闷脑进了夏阁。脚下一软,头撞到了门柱,惹得庭院里的人们大笑。
书墨脸涨红,“姑娘……”去拉她,却被小楼拂开手,毫无所觉般闪身进了门。
那些喧嚣热闹,立时都被隔绝,唯有清淡琴音流转。
夏阁是漪染专属,没有她的同意,便连木姐都不得轻易进来。
她的躁动被那乐音一点点安抚,慢慢静下来。步子忽然变得迟缓,上楼梯的时候手微微颤抖,她紧紧掐着扶手,指甲倒戳进肉里,刺痛不觉。
好不容易上去了,门敞着,里面有说笑声。
她心里发虚,近情情怯,想来说的就是这个。
书墨远远跟着,今日小楼失常,她从未见过,因此不敢轻易触犯。只在琢磨,到底是什么人……
“呀!”屋内一声轻呼,随即门一开,一道影子就这么冲了出来。
半路停住脚,歪头看着小楼手里攥的东西。
那人一身白衣,头发乌黑浓密,仔细束在脑后。面若新月,黛眉修长,其下含着一双明亮的眼眸,轻飘飘一眼,仿若能看到人心里去。
忽地拍手,笑道:“你是给我送东西来的么?多谢!”说着朝小楼摊开手。
小楼一顿,条件反射地退了一步,将手背在身后,警戒地看着他。
“咦?”那人蹙眉:“那是我的东西,你为什么不给我?”
身后书墨赶忙几步,凑到小楼耳边,小声说:“小姐,确实是他,我方才瞧见了的。”
小楼没有回应,一双美眸打量着眼前的人。
“楚郎,”屋内柔柔呼唤,“怎么了?”眼前一闪,已是漪染走了出来。瞧见小楼,有几分不悦,“未得我允许,你如何擅自进来?”
被唤作楚郎的人对她摆摆手,“是来给我送东西的,你别生气。”说完又对小楼道:“可以给我了吗?”
小楼愣愣,将他全身打量了一遍,耳边听得书墨的话,又见漪染似乎生气,犹豫半晌,慢慢拿出手,将玉放在他手心。
“这玉是你的?”她忽然问。
楚画愣了愣,随即笑开,颇为自得的模样:“自然是我的。”顿了顿,画蛇添足,又加一句:“一定是我的。”
小楼全身僵得没有知觉,呆呆看着他,那模样,仿佛遭受了什么不可置信的打击。
楚画被她看得发怵,不得不正视起这个小美人儿:“你……”
小楼睫毛一动,眼里忽地冒出一些水雾。
众人皆是惊愣。
楚画敛了嬉笑,皱眉:“你……”
“姑娘,”书墨慌得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放,拉着小楼:“我们回去……”
“他死了么?”她问,眼睛睁得大大的,那些水雾全部藏在里面,掉不出来。只有睫翼上沾染了一些,仿佛晨露晶莹,脆弱得叫人心动。下嘴唇上已经被咬出了牙印,泛着血丝。
“你说什么?”楚画站直了身子,手一动,将玉揣进怀里。
她艰难地吞了口唾沫,不敢眨眼,”这块玉的主人……他死了么?”
若是活着,他必不会让这样贵重的东西离身的。
这是他们相认的凭证,是娘亲交付时的一片慈爱……
他看得比命还重。
她得了上天恩赐一般在醉笙阁里捡到那块玉,一路寻过来,却不是他。
所以……他死了么?
“胡说八道!”楚画生了气,“你才死了呢!”恶狠狠骂了一句,转身拉住漪染进了屋子,重重将门关上。
她站在楼梯口,风从四面八方灌进来,吹得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姑娘……”书墨急得跺脚,她还没哭,她便先哭了。
哭音浓重,“到底怎么了?我们回去说好不好?”
小楼身子一软,瘫倒下去。
“姑娘!”书墨紧紧抱住她的腰,好不容易才将她稳住,已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姑娘你别吓我!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早知道就不出来了……”
她脸色白得诡异,嘴唇蠕动,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书墨吓得六魂无主,连叫人都忘记了。
不远处“吱呀”一声,白衣公子拉开门,大步走了过来。
他蹲下身,拿住小楼手腕一把,松开后并起两指,在她脖颈处一点。小楼身子一阵酸麻,毫无力气地全然靠在书墨怀里,双眼无神。
“你认识他?”他问,眸光深沉。
她不言语。
他想了想,还是告诉她:“你说的那个人没死,这玉是我偷来的。”
她眼里倏地闪出一道光,小火苗一样燃着。凝聚起一点精神,望着他。
“他在哪里?”嗓音干哑急迫。
他鼻间哼了一声,“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是谁?”
她连呼吸都困难,还是一字一字认真告诉他:“他是我很重要的人……我一直在找他……”怕他不相信,她手一拽,将脖间戴着的那玉扯了出来。红色绳子细致,肌肤细腻洁净,那玉剔透明亮。仿佛还带着她身上幽然的香气,迷惑人心。
“你看,我也有一块……”
楚画脸色有些不好看。
小楼没有注意到,她是真的太着急了。扯着楚画的手,拼了命让她看。
两块玉几乎一模一样,除了上面雕刻的东西。一是兰花,一是梅花。
看楚画不言不语,小楼喘着气,胸膛起伏剧烈,“你相信我……”
“我不知道,”楚画忽然道。
小楼愣住,呆呆张着嘴。
他继续道:“我们江湖游历时偶然遇见,我见他身上戴的玉漂亮,向他讨,他不给,我一时生气便偷了来,之后便走了。”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她眼里的光一瞬间暗淡下去,手松软,红绳往回缩,玉石掉落,温凉地贴在她锁骨上。
鬓边汗水折射着烛光,虚软得厉害。连呼吸,都浅了许多。
书墨握住她的手,用力捏着她的掌心,像是要给她安慰。
楚画似乎有几分不忍,别过脸,声音低低,“你别难过,若有一日我见着他,我……我定会告诉他,有个故人,在这儿等他。”
不知是不是书墨的错觉,她竟觉着他的话语中有几分落寞,还有几分歉然。
小楼转过头,脸埋在书墨襟口。
她隐隐“嗯”了一声。
后来还是楚画开口,漪染才发了慈悲,让婢女送她回去。
楚画站在楼台,一直看着,她们走出了老远,烛光点点,在暗夜摇曳。
风大,吹得他眼睛酸涩。
漪染从屋里出来,给他披了件披风,忽然道:“她要找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第一百二十三章 若待得君来向此(二)(1/2)
楚画拢了拢衣襟。
漪染道:“可是你告诉我的那个人?”
他等着那点烛光消失了,点点头,忽然道:“漪染姐姐,我要走了。”
“为什么?不是才来,怎么就要走了?”漪染蹙眉,不解道:“是因为那个云儿?你要是生气,我让人去给你出气。”
他急忙摆摆手,声音落寞:“别、别……漪染姐姐,你别伤害她。”
漪染轻笑:“什么时候心肠这样好了?你爹爹这么些年便是这么教你的?”
不理会她话中的嘲讽,他双手环在胸前,低低道:“那玉他是最宝贝的,我既偷拿了,不过多久,他一定会找来。我……我不想……”他没说完,可漪染仿佛明白似的。
轻轻颔首。
“你……你照拂些她,就当是……替我赔罪了。”
隔日小楼去夏阁赔罪,才知晓那位楚公子已经走了。
漪染倒是客客气气,请她坐了,亲手倒茶。
她失魂落魄,喝了几口,起身告辞。
书墨问她:“姑娘,你要找的到底是谁?”
她边走边出神,忘了回答。
接连几日,都过得索然无味。
赵超自那夜之后再没出现过,阿祉和索渊也人间蒸发了一样。
不过,或是只是不想见她。
她那日说的话,应当很叫他生气吧。即便他心中如她一般,也没有想过将来会有什么,可男人总是要面子的。这些话他说得,她却说不得。
半月晃眼便要过了,宸州热闹起来。
木姐特意给她们几个支了银子,让置办一些首饰配件,好让自己在比赛上更为出彩。
小楼已不是处子之身,按理是不用参加的。可因这比赛一向是宸州所有青楼楚馆未挂牌的姑娘都要参加,木姐一直对她寄予厚望,再加上阿祉那事并未公开,所以也要她去。
小楼无法。
几个姑娘结伴一起上街去买东西,三四顶轿子,一下轿,个个明媚如花,巧笑嫣然。
街边的人一时看呆了。
君娆几个互相对视一眼,掩着唇进了首饰店,笑得花枝乱颤。
小楼刚要进店,忽见街边一个老妇人在卖自己做的首饰。各种颜色、形状的小石头堆着,她小心翼翼地用丝线串起来。样式并不出众,但胜在淳朴天然。
小楼一时来了兴趣,也不理其他人,带着书墨过去瞧。
老妇人见有人光顾,笑眯眯,“姑娘若是不喜欢我配的颜色,可以自己串。”
小楼点点头,她便递了两根丝线,小楼与书墨一人一根,自顾捡着心仪的小物什摆弄。
手下正忙着,远远传来唢呐声,喜庆得不得了。
书墨停了手,探头看了看,回头笑道:“姑娘,今日有人娶亲呢。”
“嗯。”小楼笑一笑。
她还是小孩子心性,捏着小石子,求她:“要不咱们去看看吧,我还没过人家成亲呢。”
老妇人笑道:“小姑娘莫急,迟早有那么一天。”
书墨脸一红,似是想笑,转瞬又白下来。
“不会有的……”她说得很低,但离得近,小楼哪里有听不见的道理。
叹了口气,摸摸书墨的头发:“好,你喜欢,我们就去看。”
书墨挤出一抹笑。
小楼假装没看见,付了银子,扯着书墨站起来。与轿夫说了一声,等送亲队伍过来,便跟在人家后头,一路去了。
周围许多小孩子在嬉闹,书墨慢慢舒缓了情绪,露出真心的笑。
到了新郎官府邸门前,轿子停下来,喜娘上去说话。
没一会儿新郎官被人搀扶着走了出来。
他脸色是病态的苍白,唇上毫无血色,病怏怏地任人扶着。长相是好的,可这身子骨……
”姑娘……”书墨嗫喏,“怎么会是……”
跨过门槛,扶着新郎官的人松开手,他自己慢慢走向轿子。
忽地一顿,目光转过来,直直看着她。只是一瞬,又别开眼去。
走到轿子前,等喜娘说完吉祥话,探手一撩,然后仔细将那新娘子迎了出来。
新娘身高及他下颌,身量娇小,是极般配的。
书墨忽而愤愤:“果然天下男人没一个是好东西,几天前还对姑娘欲生欲死,一转眼,竟另娶她人!”她说得气愤,说完了才反应过来不该在主子面前说这样的话,立时掩了嘴:“姑娘……”
小楼一笑,却丝毫没有气愤或怨恨。
新郎官领着新娘子走上石阶,要进门前,又顿住。再次转过头,看着她。
她仰起脸,笑着对他点点头。
他眨了一下眼睛,再也没有回头。
书墨怕她伤心,想说些别的转移注意力,可绞尽脑汁,什么都想不出来。
倒是小楼自己释然。
转身要走,身后有人叫住:“姑娘……”
侧过身,是一个小厮模样的人。
“可是云姑娘?我家公子有请。”他说着指了指身后宅邸的牌匾。
小楼不欲见他,但转念一想,如今他既已成婚,说不准是最后一面了。
便点头应允。
小厮如释重负,领着她往里。因只请了她一个,便让书墨候在门外。
府里有许多客人,是以她倒不显得突兀。默默绕过长廊,一眼看见他站在空地中。身前一个火盆,里面烧着东西,灰黑的东西四处飞舞。落在他身上,大红的衣裳染了尘。
小厮对她行礼,径自退了下去。
她走上前,在他身边站定。
终于看清烧的是什么东西。
一幅一幅美人图,画上都是她。
或笑或颦,或痴或嗔,或气或怒。
有她现在的样子,也有更青涩的她。
编着辫子,一笑,连眼睛里荡着的都是阳光一样明媚的光。
她有些动容。
他将画纸抱在怀里,一张一张抽出来丢进火里。
烟雾将他眉目都模糊了,只不时咳嗽两声。
她轻声道:“我来吧,你身体不好,小心吸了灰,越发难好了。”
他闻言不动。
细细想来,这还是第一次他不理她。
风忽然转了向,朝她吹来。她没躲,烟雾熏着眼睛,眼泪噼里啪啦掉下来。
他忽然道:“云儿,我等不了你了。”嗓子干干的,像被刀剑划过无数道,鲜血淋漓,最后面对她,只剩下干瘪无言的情感。
她擦着眼泪,“唔”了一声。
“我曾想着,哪怕你一辈子不开窍,我等你一世又有何妨。可如今我才明白,你不是不开窍,”他垂着眼眸,寂寥一片:“你只是不爱我罢了。”
她喉头痒痒的,忽然有些想哭。
她不爱他,可听他这样说,还是难免想哭。
于是笑笑:“新娘子看着很好,你们一定会很好的。”
他嗤笑一声,终于将满怀的画纸一起放进了火盆里。火舌突地高涨起来,险些烧着他鬓角,他毫不在意。
转过身,走得很慢,但终归一步一步,离开了有她的地方。
他将她找来,只说了几句话。整个过程,他看都没看她一眼。
可她却好受了许多。
发了一会儿愣,想起书墨还等着,才赶忙出去。
回去的路上谁都不说话,等到了那家首饰店,远远就听见紫艳的骂声。
“当真当着自己是花魁了,现在就摆起架子,也不知是摆给谁看!”
其他几个顾自看着自己新买的东西,没人说话。
紫艳冷声:“叫咱们一群人在这儿等她,她倒是好本事……”
君娆眼角瞥见小楼过来,忙收了东西,去劝紫艳:“云儿必定是有要紧事才……”
“什么要紧事?!”她拂开君娆的手,“一个……能有什么要紧事!”
一个……
谁又比谁好了去。
“我回来了。”小楼扬起笑,“紫艳,说什么呢,说得这么高兴?”
紫艳瞪她一眼,冷哼着别过脸。
君娆笑道:“没事,说些逗趣的事儿呢。”
“是呀,”紫艳阴阳怪气道,“我方才想起小时候听说书先生讲过的故事,说是这世间薄情的女子,最后都会被厉鬼挖了心,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她说的恶狠,连君娆都被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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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 若待得君来向此(三)
小楼知道她在为谁抱不平,冷笑道:“说的是,我想着这话也是对的。”
忽而一转,问道:“方才你们可听见锣鼓之声?”
紫艳不知她为何转到那里去,冷着脸。
君娆想想,道:“听见了的,想来是有人娶亲吧。”面上有几分艳羡。
”是,”小楼笑一笑,“我方才被吸引,带着书墨一路跟去,没想到新郎官也是熟人……”她故意打住。
君娆追问:“是谁?”
小楼抿唇一笑,目光落在紫艳脸上,故作惊讶道:“紫艳,你也不知道么?赵公子难道没有告诉你,他今日娶妻?”
紫艳脸色唰地就白下来,猛地转过脸,幅度太大,脖子似乎扯到,发出一声轻微的声响。
“你胡说!”她声音尖利,周围的人都被惊倒,她们一时间成了众人目光所在。
有人觉得羞窘,扯了扯紫艳,小声道:“咱们先回阁里吧。”
小楼笑道:“想来是你近日忙于准备比赛之事,倒忘了赵公子,不过你放心,我瞧见了,新娘子很是漂亮……”
“傅南楼!”紫艳咬牙切齿,双目充血。
小楼冷哼一声,脸上的笑都淡下来。
她们四目相对,目光之间仿佛有火光噼啪作响。
君娆虽乐于见到这样的情况,可毕竟大庭广众,连带着自己也不舒服。
于是小声规劝:“紫艳别生气,云儿定是气你的,是个笑话罢了。”
小楼睨了她一眼,冷道:“是不是笑话,去瞧瞧不就知道了。”
紫艳一顿,手一敞开,自己方才买的那些东西全部掉在地上。她理了不理,提着裙摆转身朝小楼来的方向跑去。
“紫艳!”君娆喊了几声,见没有用,这才叹了口气,“云儿,你……”
“我怎么了?”她皮笑肉不笑,连东西也懒得买,折身进了轿子坐着。
君娆走到轿边,弯下身,低低道:“云儿,你一向不是这样的,只是为什么碰着了紫艳,总像变了个人。你明明晓得,便真的是赵公子娶了人,在这样关键的时刻,也不该告诉她。”
小楼冷笑,撩起帘子,直视着她。
“我不该,那你呢?我与她之间的事,不需别人多嘴,宋君娆,你若真想赢,不如多下些功夫在自己身上。”言毕冷冷放下帘子,“回去。”
君娆面色铁青,看着轿子走远了,咬碎一口银牙。
当天夜里,紫艳回来得很晚。
小楼在院子里的石桌边闲坐,双手叠放,头枕在胳膊上。
瞧见她回来,带了满身露水。
于是笑笑:“如何?他可愿娶你做妾?”
紫艳头埋在胸前,下巴许都抵着了锁骨中间的小凹槽。本来丧气如犬,听见她的声音,双手握拳,猛地抬起头,目光狠戾。
她倒不知自己竟是良药,能让她瞬间恢复精气。
“傅南楼,你满意了?”紫艳问,她长大之后,倒没有了从前那样的可爱劲儿。脸儿削减,越发的美人胚子。下颌仰着,面色不好,但胜在凌厉逼人。
小楼闲闲一笑,拾起手边的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
“满意什么?他娶的又不是我,”她眸光散漫,身后一片月光,薄纱一样拢着她,刹那恍若仙子。
紫艳往前一步,眼睛瞪得很大,眼珠都快掉出来似的:“三天,就只有三天……三天之后我夺得花魁,我就可以自己选择……”
“第一个入幕之宾?”小楼笑道,“然后对他柔情蜜意,嘱咐他好生待你,最好将你迎娶过门?”
紫艳一个哆嗦。
她道:“你梦做得忒远了。”垂眸,手指沿着扇沿滑过一圈,笑声如银铃:“他连看都没正眼看过你一次,你到底是如何生出这些绮思?”侧眼,眸中微光,“我还真是好奇。”
“傅南楼!”紫艳目眦欲裂,偏偏对她小人得志的模样无可奈何。恨不能一掌扇在她的脸上,但那将会面对的惩罚,却是她不能承受的。
目中泪光闪烁,片刻,想起了什么。
冷冷一笑,收回迈出的那只脚。
“傅南楼,我一直晓得,他喜欢你,为着你,他才愿意时常来醉笙阁,帮着姐妹们画像赋诗。你若是不伤他,他指不定能等你多久,那么我就可以寻得机会让他转变心意。所以尽管我嫉妒得要命,我也不动你一根手指。”
“傅南楼,你不知道,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好好的。”她倨傲的神情,仿佛刚才那些脆弱都是幻觉。
“你却非要将我所有的希望都打碎,你让他厌恶我,让他离我远远的……呵,你以为我不知道是为什么么。”
“哦,”小楼来了兴致,“你倒是说说,我为着什么?”
紫艳不屑地轻哼:“七年前,你逃走的那夜,是我报的信,将你从宸王府后门抓了回来。你昏迷了许久,应当是不知道,那时你自己都说了什么……”
小楼嘴角一僵,假意漫不经心,“哦?”
紫艳勾起唇角,“那个名字……好像是王府尊贵的世子呢。”轻蔑的语气,“醉笙阁的姑娘,心中的人,居然是宸王府的世子。一个天上明月,一个地上微粒,你说,若是叫别人都晓得了,该是怎样的笑话?”
小楼心跳得厉害,却强忍着不让她察觉。
冷笑:“一切不过你的猜测罢了,说出去有谁相信?况且,这与你又有什么相干?”
“那日你不顾生死逃了出去,想来就是为了见他。可最后失魂落魄地走了出来,发生了什么,不难猜测。你自己心中怨念,却将一切都怪到我的身上,你觉着是我通风报信害你被抓,甚至是因为我,你才会一梦成空,你这样恨我,不过连坐之罪。”
小楼一笑,双臂软软,撑着桌沿站起:“我听不懂你的话。”
“听不懂又有何妨,外间自然有人听得懂。”
小楼一顿,目光冷冷转向她。
紫艳以为她是害怕,气势越发足了起来:“你让我失去他,我还有什么好怕的,从今往后,咱们只管鱼死网破。”
“好,”她冷笑,“鱼死网破,我等着!你但管去说,我无所谓,不过但凡走漏一点风声,让世子识得谁人编排了那些话,”顿了顿,“你放心,我会替你收尸的。”
言罢冷哼,转身慢慢走开。
背上目光灼热。
本以为让紫艳一尝当日苦楚,自己会好过一点,可心里却奇异地没有一丁点儿的舒坦。
难道是被她说中了么?
那样恨她,只是因为将那幕痛苦怪在她的身上?
“姑娘……”
书墨一路寻来,看她走得心不在焉,甚至险些踩踏台阶,吓了一跳。
“小心!”
“嗯?”她抬起头,琉璃色的眸子拢着雾气,仿佛有什么心事。
书墨赶忙扶住她,这才舒了一口气。
“你到哪儿去了?可叫我好找。”抱怨几句,话题一转,面上现出几分喜色:“索渊来了!”
“啊?”她一时反应不过来。
书墨翻了个白眼,重复道:“索渊来了,”抿唇笑了笑,“阿祉少爷也来了。”
小楼眉头一蹙:“这是后院,他们如何进来的?”
书墨摇摇头:“不清楚,想来自有办法。”看她一副不急不忙的样子,书墨倒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姑娘,我瞧着阿祉少爷人长得好,又有本事,连木姐都给他面子,比那个什么姓赵的好多了,你别让人家久等!”
当初一心以为赵超对小楼死心塌地,未曾想他另娶他人,她个小丫鬟看不过眼,却别无他法。如今有了更好的人选,姑娘早早将姓赵的丢开最好!
被书墨强拉着回房,果然,远远便看见一身黑衣的索渊坐在屋前柳树下,手里拿着一条柳枝,百无聊赖地东摇西晃。
书墨将她往房门一推,随即兔子一样蹦跶去索渊身边,仰着脸,问他在作甚。
小楼叹了口气,推门而入。
桌上点着蜡烛,用罩子罩着,发出朦胧的光。阿祉坐在桌边,手里拿一本书。
那是她平常看的,随手放在床沿,如此瞧来,他是进过里间了。
她脸上微热,只觉隐秘被人窥视。
☆、第一百二十四章 若待得君来向此(四)
这房间是她的小小天地,至今尚未有男子来过。
他看得出神,不知有没有听到开门的声音,只是没有抬头。
小楼无奈,反身开门,嘱咐书墨去厨房取温水,等她回来之后,才提着茶壶款款行至他身边,倒了一杯白水,放在他手边。
他指尖微动,翻过一页,这才得空抬起杯子喝了一口。
一顿,蹙眉道:“怎么没味道?”
她耐心解释:“现在天晚了,喝茶怕待会儿睡不着。”
他一愣,倒是没有生气。
又看了几眼书,慢慢合拢,从她进门之后,第一次看她。
“去哪儿了?”他语气不悦,像是父亲责问晚归的女儿,自然而霸道。
小楼一笑,在他身边坐下,“刚才气闷,出去走走。”他小孩子心性,生气了不来见她,气消了又来了,她难道还能跟他置气么。
似是不满意她的回答,但又不想逼问。
阿祉眼光一转,落在书上,于是问:“你看这个?”
是《经国要义》。
这本书是原来赵超给她的,夹在一堆野史小说之中。她看了几眼,觉得很能催眠,便一直放在枕边。后来看得起兴,也会执笔写上几句心得,只觉是自己小女儿的粗野心思,哪里能入得人眼,便支支吾吾:“嗯……”
他眼中却忽地绽出几分光亮:“原来你对治世自有一番想法。”
她尴尬地呷了一口水,支开话题:“这样晚了,怎么倒来了?”
看到阿祉脸色瞬间沉下去,才反应过来说错话了。
“你不想看见我?”他问。
她忙摇头:“不是……我是想着,你如何还不睡,要是熬坏了身子可不好。”
他哼一声,面色稍霁。
“嗯……咳、咳……”
很是奇怪,他哼声一出,门外又响起索渊的咳嗽声。不多,三两下,但声音很大。
阿祉一僵,清了清嗓子,面色古怪。
索渊消停下去。
他食指指尖摩挲着那书的书脊,烛光为他侧脸蒙上一层纱,英俊得迷惑人心。睫毛微颤,在眼睑落下一片阴影。
小楼忽觉口干舌燥,于是端起杯子,一口喝了个干净。
忽闻他道:“云儿,我来时听人说,今天是七月七,月老庙那儿有许多人,很是热闹。你……你愿……你愿不愿意,陪我去看看?”他眼角都不敢看她。
说得小心翼翼。
烛光围上一圈朦胧的边,那模样,可爱得像一只小狗。
她心一动,等反应过来,一个“好”字已说了出来。
他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手一伸,稳稳抓住她。
“嗯。”
眼里细碎的光,柔软明亮。
飞扬的心情连她都被感染,步子加快,随着他出了门。
索渊还在树下,书墨被他用柳叶弄成的小饰物装扮了满头,听见开门声吓了一跳,“砰”地跳起来,脚一动,却被索渊紧紧拉住。
阿祉趁机拉着她离开。
从后门出去,无人阻拦。
巷口拴着一匹马,扬着蹄儿,神情睥睨,和阿祉一样骄傲。
小楼脚下一顿,往后缩。
阿祉不解地看向她,她咧了咧嘴,指指那匹马:“我怕……”
他一愣,柔柔笑开。
“有我。”
淡淡两个字,却仿佛真的有安抚内心的力量。
她怔怔被他拖着往前,到马边,心一跳,又想缩。他手一动,已是稳稳揽住她的腰。坚实有力的手臂,让她无路可退。
提起一跃,她猛地闭上眼。
“好了,”他笑,呼吸洒在耳廓。
小楼心惊胆战地睁开眼,才发现已坐在马背上。
他在身后,双手从她腰间绕过,拉着缰绳。肌肤隔着衣物贴着。
她身上温暖馨香,他不禁心驰神荡。
侧眼见她两颊嫣红,双眸含水,有些害怕的模样,倒让她多了几分平日不见的楚楚动人。鼻尖微有薄汗,双手发抖。
他眸光一闪,松开握住缰绳的一只手拉住她:“别怕。”
她“嗯”了两声,往他怀里缩了缩。
他得意一笑。
手微动,驾着马儿慢悠悠往前。
“我们是不是见过?”她忽然问。
“啊?”他陷在温香软玉,反应迟钝。
小楼皱着眉头,转脸想问他,结果额头碰上他的唇,一阵温热。
瞬间呆滞,她快速转过头,羞窘得恨不能地上有个缝,好让她钻进去。
“对……对不起。”
阿祉没料到平白飞来一个便宜,正得意着,自然不会生气。
“你刚才问我什么?”
“我……我说,我们是不是见过?”
他偏头想想,笑声爽朗:“我也觉得我们应该是见过的,我一见着你,好像早已认识多少年,眉毛眼睛都刻在心里似的。”
她说的明明不是这个,偏生他有本事岔到她接不了话的地方,且让人生不起气。
“冷么?”他看她缩了缩肩膀。
方才出来得急,她也没来得及添一件衣裳。单薄的衣裙贴着肌肤,美是美,只怕也冷。
想了想,从马鞍边扯下酒囊,递给她:“驱驱寒。”
小楼拔开塞子喝了一口,满嘴的火辣辣,当下大咳起来。
他哈哈大笑。
小楼楼瞪他一眼,眸光流转,倒叫他一时出了神。
转眼之间已经到了地方,他先翻身下马,牵着马儿到树下拴住,朝她伸出手。
小楼看了看四周,见没有人注意他们,这才咬咬唇,落进他怀里。
他借机牢牢抱住她,小楼没有防备,不由低呼一声,惊起不远处人的注意。
阿祉低笑,看她羞红了脸,才慢悠悠放开手。
小楼赶忙几步走到大路上,有了亮光,就不信他还敢动手动脚。
月老庙前人头攒动,果然是热闹非常。
她有些烦恼,朝身后跟上来的人哭脸:“那么多人,挤都挤死了,还看什么热闹?”
他洋洋自得,“跟我来。”说着往另一边走去。
她半疑半信地跟着他,走了没一会儿,来到月老庙的庙墙边。
“翻墙?”她问。
他点点头。
她酒气上涌,脑子晕乎,出奇地兴奋。
于是搓搓手:“好。”
他笑,扎起马步,双手叠在身前。她跃跃欲试,等他准备好,毫不客气地踩上去,幸好她身子轻,三两下爬上了墙沿。
他身手利落地紧随其后,跳下去后又接住她。
待她站稳,他握住她的手,直直往前走。
像是早已有了预谋,连带着这翻墙、路径,连思考都不用。
小楼脚下踉跄,揉了揉额角,再抬眼,已经从后面走到了庙里。
这里却是奇怪,一个人都没有。
阿祉是个不多想的人,只管往里进。他们走到月老像的侧面,刚要绕过去,阿祉忽地一停,随即她手腕一紧,已是被他拉扯着躲进了暗处。他背贴着石壁,她直面撞在他胸口,鼻尖生疼,不由低吟。才刚发出一声,唇上一紧。
他手掌宽大温热,紧紧捂住她的嘴。
指尖老茧摩擦她的肌肤,激起一阵战栗。
小楼脑中迷蒙。
“昱哥哥,我们把碧溪抛在外面,会不会……”
这一声女音浅浅淡淡,落在她耳中,恍若惊雷。
“你多想什么,自有人看着她。”顿了顿,笑道:“不是说想来拜月老、求姻缘么?如今到了地方,怎地却没了心思?”
满满的宠溺纵容。
小楼浑身一冷,酒意消退。
她抬眸,目光冰冷。
阿祉全神贯注注意着他们,唯怕被发现,小楼或许难遭琉璃为难。阿昱又一向是个护短的,冲撞起来,难以收拾。
可手上一痛,低下头,见小楼双手抓着他的手,死命掰开。
他一愣,让她得了空子,扯开后嘴一张,似乎要喊出来。
他心里一紧,想都没有多想,一手箍住她后脑,一手揽住纤腰素素。
嘴唇覆下去,将她的气息全数吞咽。
她喝了酒,唇齿间满是浓郁的酒香。
酒不醉人人自醉。
“唔……”他喉间低吟,撬开她的贝齿,舌头窜了进去。
她不肯,仍在顽抗。
他不理,攻略城池。
开始还节制着,后来隐约听清南宫琉璃不高兴,缠着阿昱出去。人一走,他舒了口气,反身将她压在石壁上。
“云儿……”他偶尔得空喘一口气,口中喃喃。
她渐渐也醉了。
睁着迷蒙的眼,微紫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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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6-7 18:09
☆、第一百二十五章 若待得君来向此(五)
他看她的脸,目中泛红,又倾身吻了上去。
这次是温柔的,吻住她的唇瓣,轻轻舔舐。然后缠住丁香小舌,吮.吸吞咽。
慢条斯理,却恨不得把她整个吃下去。
天知道他有多想念这种味道!
人说食髓知味,他初时不明白,直到遇见她。
她是浅淡的,茉莉花一样洁白馥郁。她又是明媚的,琉璃一样的光芒,即便放在灰暗的地方,也绽放出诱人的光芒。
她像空气一样,无孔不入地侵占他的大脑。她又像小猫儿一样,总是挥舞着爪子,在他想要离她更近一步的时候,决绝地将他赶离。
她问他他们是不是见过。
是。
他们见过。
七年前他到宸州,三月三,听过她抚琴,见过她起舞。
他那时抱得美人满怀,替她解了围。
他后来想起,悔得差点……
若是早知道有一日会以那样的方式遇见她,若是早一日知道有一日会这样魂牵梦萦……
他当时一定毫不犹豫地带她走!
心口一痛,只能借由她的甜美来缓解。他扣住她,深深地吻着,呼吸交缠在一起,低低地,在这方寸之地流转。
她低低呜咽,眼眶潮热,死死抱着他的腰。
她已乱了,仰着脸,承受他的温暖。
耳边纷杂脚步也被自动忽视,直到一声惊叫响在身侧。
阿祉反应极快,松开她的唇,手一压,把她的脸遮在自己心口,完完全全护着她,这才不悦地挑起眉,怒视闯入的人。
“对……对不起……”是个书生,急急忙忙捂着眼睛,脚下不稳地退了出去。
“扑哧……”她心里不好受,可那人的动作好笑,她实在忍不住。
阿祉也因着这声笑,表情好看许多。
他抚着她的发,指间柔软。
“云儿……”粗噶低哑,唤着她的名。
小楼一愣,咳了咳,撑着他胸膛直起身子,粉嫩的唇微微肿起来,泛着水润的光泽。
他看得心头一紧,等意识到,自己已经俯下头。
小楼别开脸,他的唇落在她脸颊上。
“你带我到这儿做什么?”她笑了笑,故意转移。
他倒也不恼,在她脸上停留片刻,才道:“我带你去。”言罢拉着她的手绕过月老泥塑,在正前停住。连犹豫都没有,撩起下摆跪下。
她一愣,手上一紧,被他强拉着跪在他身边。
他拜了三拜,起身,拿过香案上放的竹筒递给她。
“啊?”
“求签呀。”他笑,凤目流转。
她怔怔接过,拜了拜,这才开始摇晃竹筒,一根竹签掉了出来。
阿祉捡起来,又牵住她的手,往外面走。
出了正殿,前方就有解签的摊子。他在摊子前站定,将竹签递过去。
老先生接过,看了看,念出上面的字:“五十八签。”接着放下竹签,笑道:“恭喜姑娘,这是上上签,”说着取出签文,仔细读出上面写的东西:“乘时如利,勿辜倍酬。雨过平堤,帆满挂舟,利在攸往。”
“先生可能说仔细些?”小楼问。
老先生抚着长胡须,笑笑:“此上上签,乃久旱逢雨之象。雨后沟河水满,便于舟船出行;风吹帆满,风至之象;挂舟,船行。天时地利,都占全了。”
“真的?”阿祉扯出一个大大的笑,与她道:“今夜总算没白出来,你看,求了这么个好签。”
老先生又道:“签虽好签,但卦里还有话提醒姑娘。”
“是什么?”阿祉问。
老先生笑道:“乘时如利,便是要把握好时机,如此才能得到最好的结果。勿辜倍酬,意在提醒姑娘,莫要辜负,莫要错过。”
眼角瞟过阿祉,意有所指地笑了笑。
“若真是如此,倒要谢谢先生了。”小楼笑道。
阿祉拿出银子放在桌上,又牵住小楼。
“困不困?”
她摇摇头。
他笑:“那好,我再带你去个地方。”
两人出了月老庙,骑马沿着护城河走。
天下护城河,以宸州最宽。河中栽种莲藕,供官家食用。每年六七月间,莲藕可摘,也是宸州一道风景。
她适应了一会儿,已不那么惧怕与马儿亲近。只是幼年的恐惧一直藏着,身体不由自主地僵硬。
他察觉她的窘迫,走了一会儿,便道:“咱们下去走走。”
“好。”
她如获救赎。
七月七,河面上漂着许多花灯。荷花儿的、蜻蜓的、桃子……各式各样的造型,燃着微光,从城内一直流出来,铺了满河。有的被花叶绊住,滞留不前,有的顺着水一直向前,转眼消失不见。
她走到河边,坐在一块石头上,伸手将花叶拨开,那花灯得了空,立刻打着旋儿漂走。
小楼偏头一笑。
他不自觉放软了眼神,柔得如那烛光。
“真漂亮。”她赞叹,“我在宸州这么些年,倒没心思注意过这些,只觉每天都是一样的。”
她说得平淡,他却是心中一痛。撒开马缰,也不管那马儿到处走。
“云儿,从今往后,我带你去看更好的风景,好不好?”
她一愣,转过脸,微紫的眸子含着疑惑。
对上一双黑沉凤目,认真得叫人心颤。
她微不可见地一抖,别开眼去。
手上一热,已是被他握住。
他凑过来,手脚有些僵硬,深吸一口气,大胆地从侧面抱住她。
小楼一震,没有推开。
他得了鼓励,越发放开手脚。双手从她右侧环过,手掌一上一下,贴着她腰间的肌肤。柔柔地触着,并不乱动。
下颌支在她肩膀上,鼻尖碰到她的耳垂,莹白如玉的肌肤染上些微粉色。
他一呼气,她一阵瑟缩,反应可爱得不得了。
“好不好?”他被这气氛感染,双目微沉,语气不自觉带着氤氲的暧昧。可这重复的问,认真得很。
“我不懂你的意思。”她低低地回答。
他蹙眉,片刻又按捺下去。
放轻了声音,庄重回答:“云儿,我不是宸州人,如今在这待了太久,我必须离开了。”
“你跟我走,好不好?”
她双手环在胸前,搓了搓手臂,忽然道:“好冷,我们回去吧。”
他一愣,不想逼得太紧,只好点点头,“好。”
回去的时候,没有骑马。
他一手扯着缰绳,一手牵着她。
她有些不自在,轻轻挣了挣,没有挣脱。
他仿佛一无所觉的样子,只管牵着她往前走。
到了街上,人多起来,摩肩接踵的。他怕冲散,攥得越发紧了。
路过一处小摊子,摆着许多小物什,皆是成双成对。做工算不得出彩,材质亦是一般,要是往常,他连一眼都懒得看。
可此刻忽然就拔不开眼了。
“你喜欢哪个?”他回头问小楼。
小楼以为是他让着帮忙选,所以凑过去瞧了瞧,指着其中一对鸳鸯佩道:“这个好,雕刻虽粗略,但胜在形态天然,倒也俏皮可爱。”
他点点头,拿了她说的那对,付了钱,仔细揣在怀里,这才继续往前。
等回到醉笙阁,索渊还在屋外等着,那一树柳条几乎被他折了个精光。书墨抱着满怀,身上落了许多叶子,偏生满面笑意,笑眯眯地望着索渊。
他送她进了屋,连水都没喝一口,便道:“那我回去了。”
她低着头,低低“嗯”了一声。
“快看!”他忽然指着窗外大叫一声。
小楼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转过头,但觉颊边一热,待回过神,他已跑出了屋子,笑声远远传来。
书墨在屋外喊:“明天还来不来?”
对象是索渊,却没有人回答。
她有些沮丧,但还是宝贝地把满怀柳枝小心放到一处,拍了拍衣裳。
进了门,看见小楼立在那儿,面上现出浅浅梨涡。
“姑娘今儿玩得可是开心?怎地人都走了,还在笑着。”她故意打趣。
却见小楼一愣,转瞬敛了笑,脚下一动,想到桌边坐下。
书墨眼尖瞧见,又道:“咦,这是什么?”走上前,伸手挑起小楼腰间佩戴的东西,“真可爱。”
☆、第一百二十六章 若待得君来向此(六)
小楼低下头,看见方才帮着阿祉挑的鸳鸯配,一只戴在自己身上,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系上去的。
垂手摸了摸,指尖冰凉。
书墨转瞬忘了玉佩的事,又移到索渊身上,笑道:“姑娘不晓得,原来索渊与阿祉少爷是从小一处长大的……”
她絮絮叨叨说着,小楼好似都没听进去。
好不容易等她讲累了,打发她去休息,自己才偷得清闲。
挑起珠帘一进里间,耳边一声清淡嗓音,含着轻笑:“怎么不答应?”
小楼一怔,脚往回缩。
“你不知道你到底错过了什么。”那人笑道,甚至仿佛为她有几分惋惜。
小楼迈出的脚收了回来,手放下,珠帘哗啦啦一声,左右摇晃,互相撞击,发出细碎声响。
终于还是把人隔绝在两边。
她微微福身,“世子。”
他淡淡“嗯”了一声,忽然道:“你不想从良?”
“不是。”
他笑:“那为何不选阿祉,他是绝佳的人选。”
她低着头,像是有些厌烦与他说话,眉头一直没松开,“我在等人。”
“等谁?”他问。
她不说话。
于是他也没再问。
屋子里一时间安静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响起她的声音:“天色已晚,世子如何还不回府?奴家身上乏了,想要歇息。”
“你倒是直接,”他嗤笑,片刻后问她:“我若让你随阿祉同去,你要什么条件?”
顿了顿,道:“只要你说得出,我必定办到。”
她笑起来:“世子费心,云儿不知自己竟如此重要。”眼里忽然涌上一股泪意,她顿了顿,调试一番才道:“天下美人如云,随意一个皆可,云儿并不算如何出色,阿祉即便一时喜欢,也必定难以长久,世子何不重新寻找一个绝世佳人?”
她胸口堵得厉害,只管捏着腰间的佩玉,冷声道:“南宫小姐若是知晓世子苦心,必定感动至极,一生相许。”
“哗啦”一声,一道人影闪了出来。
“谁告诉你的?!”他质问。
他并不是这样鲁莽的人,她随口一说,他便这样,也相当是默认了。
他在她心里,是聪明的,冷静的……唯独遇上南宫琉璃,什么潇洒恣意,什么运筹帷幄,他全数忘了。
她眨眼,将氤氲的泪意逼了回去,笑道:“世子表现得这样明显,还想着让人瞧不出来么?云儿风月之中长大,本就比常人跟熟稔男女情事,世子给我的金叶子还收在柜子里呢,那不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的眉眼一如以往。
她初见他时,在雪地打滚,一抬眼,见他容颜明媚鲜妍。
此刻拢了寒霜,黑眸凝在她脸上,带着杀意。
她假意疑惑,“哦,原来世子喜欢南宫小姐,是不许人知道么?”
他心中一时间已是千回百转,最后落在她腰间的玉佩上,微微一顿,随即笑开。
“好,很好。”拍了拍手,笑道:“我并没有不能让人知道的事,你既看了出来,倒也该赞你一声聪慧。云儿姑娘,我可以告诉你,阿祉身份尊贵,不亚于我,将来翻手云覆手雨亦是轻易之事,你错过他,他日必定悔断肝肠。”
“富贵于我如浮云,过好日子便是。”她滴水不漏。
“不论身份,他少年英俊,文武双全,未尝不是好人选。”
她一笑,“皮相不过虚华,终有一日会老。”
他正了脸色,像认真与她辩驳一般:“他对你有情,正所谓千金易得,真心难求。”
“人心易变,与其相信这个,不如信自己一生爱护自己。”
他挑眉一笑:“但也许错过了他,你再也遇不着这样一个人。”
她眉眼低垂:“我说了,我在等人。”
“你等得那个人,不会比阿祉还要好。”
她笑笑,沉默以对。
司马昱有些恼怒,“那如果我说,你不跟着他,我便杀了你呢?”
杀她?
他已经杀过她一次了。
愿意浪费那么多时间与她说这些,是因为真的太想留住南宫琉璃了么?
她忽地问他:“是不是我答应你,你什么都肯许给我?”
他眯眼,徽墨一般的眼睛,“你说。”
小楼一笑:“世子既如此诚心,云儿愿给世子一个机会。花魁大赛之后,请世子再来。”
……
其实她实在不应再见他。
每次见过,总是睡得很差。辗转反侧了半夜,天色将明,才浅浅睡过去。
一觉睡到午时,她脸上痒痒的,忍不住伸手抓了抓,却被什么温热的物什握住。她一向梦浅,当即一个激灵,睁开眼,对上阿祉荡着笑意的眼睛。
“醒啦?”
天已大亮,门窗关着,可光还是朦朦胧胧射进来。
有些热。
她立刻捂住眼睛,“你怎么来了?”她才醒,脸上肯定难看极了,说不准眼睛浮肿,平白让人倒胃口。“这么早。”
听她抱怨,他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都什么时辰了,只有你还在睡着,书墨连午饭都用过了。”顿了顿,带着些试探:“是不是……昨天睡得不好?”是因为他的话么?
小楼察觉出他的情绪,当即揉了揉眼睛,拿开手,“嗯,昨天回来又用了夜宵,撑得半夜睡不着。”
阿祉舒了一口气,拉她起床,“我今天让索渊准备了钓竿,咱们钓鱼去。”
“为什么?”她皱眉。
他笑笑,手下不停。
她连忙摆手:“我自己来。”
“好。”他应了,坐回小凳子上。
小楼坐起来,想掀开被子,又觉得不妥。
瞪了他几眼,偏生他仿佛一无所觉。
想想反正他都看过了,特意避嫌反倒显得做作,也就不再扭捏。
找了件方便走动的衣裳,将头发用簪子簪好,外间书墨按照阿祉的吩咐打来水,伺候她洗漱。
弄好之后,四个人一起出门。
阿祉选的地方是宸州城外的一条小溪,从碧野中流经,安静静谧,是个极好的去处。
四人一人一根钓竿,阿祉和小楼在一边,索渊和书墨在另一边,说是比赛,看看谁钓得更多。
等索渊拿出一个装着蚯蚓的小竹篓子,阿祉才想起来没有准备鱼饵。他虽是主子,但与索渊之间倒是亲厚,从来没有什么做派。所以索渊说不给,两人没有办法,只得灰溜溜去抓泥鳅。
找了块土地松软的地方,阿祉动手,她只管拿着小娄子等着。他抓到一条,故意拿着贴近她脸,吓得小楼大叫,他才哈哈大笑着将泥鳅丢进娄子里。
一边挖一边闹,等抓得差不多时,索渊已经钓上了三四条小鱼了。
“输了的人要罚做晚饭!”索渊得意地仰着下巴。
小楼早饭、午饭都没吃,刚才忙着还不觉得,现在在一个位置坐定,又听索渊说起晚饭的事,肚子里咕噜噜一声响。
幸好只有阿祉听见。
“饿了?”他边问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是布巾包着什么东西,递给她。
小楼接过,仔细打开了,才发现是几块点心。但看着怎么那么眼熟……
“刚才出来时顺手从醉笙阁拿的。”他不以为意,眯着眼笑。
她顿悟,难怪看着那么眼熟。
也不客气,三两下吃光。手里一动,她“啊”地叫了一声。
“上钩了?!”阿祉大喜,忙放下自己的钓竿过来帮她。
小楼一慌,也使不上力气,只觉那水流太过湍急,拉都拉不上来。阿祉一急,从身后抱住她,握着她的手,一使劲,鱼儿破水而出,按照惯力直直朝她飞过来。
她素来最恶心活鱼的那股子粘腻和腥气,当下一急,扔了钓竿反身就扑在他怀里。
阿祉平白得了鱼儿,又有美人投怀送抱,高兴大笑。
对面索渊不屑地瞪了他一眼。
书墨羡慕地眨了眨眼,又用眼角余光扫一眼索渊,屏气等着,动都不敢动。
那厢阿祉抓到鱼,扯下来丢进竹篓里,也不通知小楼一声,就这么继续享受着。
这边书墨手中一紧,也是有鱼上钩,她当即有样学样,“啊”了一声。
谁知索渊看了她一眼,语气不悦:“乱叫什么?!一惊一乍的,鱼都被你吓跑了。”
书墨心里一急,险些一口气上不来。
☆、第一百二十八章 若待得君来向此(八)
脑子一闪,故作焦急:“你帮帮我,我拉不动!”
索渊皱了皱眉,似乎说一句“麻烦”,但还是放下钓竿过来帮她。
书墨笑起来,特意憋了气,将肚子压到最平,这样抱起来应该不会太扫兴吧。
谁料索渊手一伸,直接握在钓竿与鱼线相接的地方,轻轻一用力,就将鱼提了出来。不过半指大的一条,他当即黑了脸:“拉不动?!”
书墨又窘又气。
索渊白了她一眼。
到了将近日暮,总结战果,索渊本就擅长钓鱼,他与书墨自然略胜一筹。
阿祉无法,拉着小楼准备晚饭。
他杀鱼,小楼负责清洗。
拿到河边,借着河水,仔细将内脏清理干净。
“云姑娘。”索渊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她身后。
小楼手下不停,笑道:“饿了?我不大懂这些,只怕还要好久才能弄好。”
“不急,”索渊悠然道,在她身边蹲下,忽然道:“云姑娘芳龄几何?”
她不知他为何问这些,但还是回答:“再过几日便是十七了。”
他点点头,感叹一般:“年纪与主子极是相配,姑娘样貌好,性情佳,若是出身再高贵一些,就再好不过了。”
小楼手一顿,默默听着。
“主子受父母之命到宸州办事,如今事情早已解决,家中派人催了几次,他仍不肯回去,不知姑娘可有法子?”
哗啦啦的流水从她指缝见溜走,一个晃神,那半只手掌大的小鱼就被冲走了。
她垂着脸,“脚长在他身上,你直接说明便是,如何来问我。”
索渊眉头一蹙,顿了顿,才忍下去。
“在说什么?”阿祉寻了树枝,将洗干净的鱼串上去,面有警惕:“云儿,他跟你说什么?”
索渊无奈叹了口气,乖乖避嫌,去帮书墨生火。
“没有,”她笑笑,轻巧地移开:“可带了盐、胡椒?我怕不够味道。”
他连连点头,献宝一般:“带了。”
她抿唇一笑。
这顿饭吃得很饱。
鱼肉鲜嫩,他细细拨了刺,将完好的肉块送到她唇边。
小楼觉得别扭,微微别开脸,阿祉却坚持着。她眼角扫视一圈,见另外两个各自吃着自己的,并没注意,这才快速咬了一口。不小心碰到他指尖,温温软软,阿祉面上一红,又不亦乐乎地继续剔刺。
书墨偷瞧着,满眼艳羡,一不小心,卡到一根刺,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弄出来,由此引得索渊嘲笑。
等吃好东西,天已经黑了一半了。月亮浅浅一个轮廓,浮在天边。
有点冷。
小楼环了环手臂。
阿祉眼尖瞧见,问她:“冷了?”才想起来忘了嘱咐书墨带衣裳。
她点点头。
他有些沮丧,但转瞬又恢复精神:“你等等,我和索渊去多找些柴火来。”
小楼忙拉住他:“不要去了,”指指天空,“这么晚了,不是要回去了么,不用再去找了。”
他却不管,拍拍她的手,还是去了。
剩下小楼和书墨两个人坐在方才烤鱼的火堆边,两个人背靠背取暖。这片地方,附近并无人烟,一时没有人说话,就安静得出奇。
火星噼啪炸开,惊了书墨。
小楼笑道:“害怕?”
书墨低低“嗯”了一声,小声说:“他们怎么还不回来?这里静悄悄的,只有咱们两个人,怪慎人的。”
“不想就不怕了。”她安抚地笑笑,忽地闷哼一声。
书墨吓得跳起,一转头,见她面无血色,手抚着心口,微微颤抖。
“不舒服?”她急忙扶着小楼,将她半边身子都放进自己怀里。
小楼咬着唇,明明刚才还冷得很,可转眼就出了一头的汗。
书墨这时倒不似先前懦懦的样子,以手捏袖,擦拭她额上的汗,安慰道:“姑娘,你坚持一下,等索渊他们回来,我们马上回去找木姐拿药。”
小楼喘了几口气,终于有了一点力气。
“我歇歇就好了,不、不用催着他们回去。”
书墨不解,但素来知道她的性子,也没有多问。
小楼心口疼了一会儿,慢慢缓解了些。她揉揉脸,让书墨帮着整整衣襟,将整理妥当,阿祉便回来了。
他与索渊两人抱着好大一捧柴。
书墨惊讶:“这么多?”
阿祉得意一笑:“咱们今夜在这里过夜,自然要多备些。”
“过夜?!”书墨声音扬高,下意识地朝小楼看过去。
她抿了抿唇,微微摇头。
于是书墨又将接下来的话压了下去。
“怎么了?”阿祉问,看书墨不答话,又笑道:“你放心,出来前我打过招呼了,没事的。”
“嗯。”书墨闷闷道。
添了柴,果然暖和不少。
书墨时刻注意着小楼,不知是不是火光的原因,她脸色似乎红了一些。
“你总看着云姑娘做什么?”索渊朝火堆丢进一颗小石子。
书墨憋着,想说又不能说,想了半天,最后只憋出一句:“姑娘好看呀。”
索渊“扑哧”笑出来,“我主子说是看不够,你天天看,难道也不够么?”
“索渊!”阿祉面色涨红,狠狠瞪了他一眼。
书墨干笑两声。
阿祉眼睛闪烁,转头去看小楼,见她神色怔忡,一顿,手伸过去,“在想什么……”手上一凉,眉头蹙得死紧:“手怎么这么冰?”
索渊又添了些柴,阿祉握着小楼的手,轻轻搓着。
她感激一笑,有些勉强。
阿祉眉间纠结更甚,“是不是不习惯?那我们还是走吧。”
小楼摇摇头,微微垂着头,有些没力气的样子:“没事,”声音亦是低低的,像在强忍着什么,“我……我只是困了,想睡觉。”
阿祉放下心,用布铺在地上。小楼也不扭捏,侧躺着睡了。
她手交覆在胸前,紧握成拳,才能勉强止住颤抖。
阿祉以为她是冷,冲索渊使了个眼色。
索渊翻翻白眼,还是听话地倒头睡了。
书墨咬咬唇,也和衣在一边躺下。
天色全黑,泼墨一般。
他躺在她身边,一样侧着身,一只手从上面伸过去,一只手从她腰间环过去,将她归纳在自己羽翼之下。
察觉她的颤抖,他以为是她害羞,便低低道:“你别怕,我只抱抱你,什么也不做。”夜里脸红着,但她也看不见,他便不再扭捏,“你好好睡,我……我护着你。”
“嗯。”她连应答都颤抖着。
心口有如蚁噬,痒麻痛苦,千百种滋味都尝了出来。
偏偏又不想让他发现。
他……快走了吧。
那么,就算作愧疚的礼物。
“还冷么?”
他身子好似暖炉,她勉强挤出一抹笑,“不、不冷。”
只是疼。
夜空洒了几颗零落的星子,一眨一眨,像是情人的眼睛,温柔深情,深邃隽永。
他抱着她,看着那些星,心里满满涨涨,有一种莫名的暖意充斥着。
背上燥热,一低头,嘴唇贴上她的耳朵,忍不住含住。
那些满胀的情感需要一个出口。
他的眸子不自觉变得温柔。
仿佛永远都看不够她,永远都觉得,要是一回头,她就能在身边,那就太好了。
“阿祉……”她脸都僵了,“有人……”
他低低笑起来。
“睡吧。”亲了亲她的耳垂,他说道。
但是她哪里睡得着。
身后是他,她动也不敢动,就怕叫他发觉自己的不妥。
右手死死抓着胸口的衣料,晶亮的眼睛蒙了一层水汽。
忽地觉得腰后一暖,他的手掌柔柔贴合她的肌肤,气流缓缓传了过来。
她的疼痛渐渐被那股暖意缓解,僵硬的身体也渐渐软了下来。
“这下暖和了吧。”他笑道。
她光是想象,都能在脑海中勾勒出他此刻的样子。
上扬的唇角,眼睛里亮晶晶一片,孩子一般自得骄傲。
他实在是她生命力的光亮。
她遇到的,第一个,这样纯粹的人。
今天事情太多,就一更了,欠的明天补,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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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6-7 18:09
☆、第一百二十九章 若待得君来向此(八)
她身上暖意融融,渐渐有了睡意。
枕在他怀里。
他怕她不舒服,将一只手从她颈下伸过,给她当做枕头。
她心里感激,嘴上却不知该说什么。干脆闭着眼,装作睡去。
后来真的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次相拥而眠,他规规矩矩,她一如初时,内心安定。
“云儿……”
耳边轻呼,她强睁开眼。
唇上一热,是阿祉捂住她的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拉她坐起来。
索渊和书墨还在睡着,她有些困惑,眨眨眼睛。
阿祉一笑,拉着她轻手轻脚地朝山上走。走出了好一截,才兴致勃勃道:“带你去看好风景。”
这时天还黑着,哪里有什么可看。
她强忍着满腹疑惑,心口酸麻,不太舒服。
于是他问:“还想睡么?”
她点点头。
他一顿,笑容变得更大:“反正还要一段路,我背你,你先睡一会儿。”
“不要!”她立刻拒绝,面有郝色,“我又不轻,何况是上山……呀!放我下来!”
他根本不理会她的自言自语,不由分说地将她拦腰抱起,笑声爽朗,“要么抱着,要么背着,你选。”声音在路边林子里回荡,灌进风声里,从她耳边吹过,仿若情话。
她在风月场中长大,少时亦有爱慕的少年,却从没和人这样亲近过。即便哥哥,也是带着兄妹友爱的心思,亲虽亲,总归于男女有别。
可阿祉不同。
他心里,认定了她是他的所有。
她归他,毋庸置疑。
所以拥抱、亲吻、情话,他做得理所当然,说得理直气壮。
她皮肤上好似爬上了蚂蚁,酥酥麻麻,一层层荡漾开来,却并不厌恶。
忽然很想使性子。
手一环,挂在他脖子上。
迎着风声,她大声道:“好,那你就抱着,要是摔了我,我才不饶你!”
阿祉大笑,抱得紧紧的,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他胸膛震动,她耳侧贴着他胸口,听见心跳清晰有力。
“砰砰砰……”
“噗……”
“笑什么?”他鼻尖出了薄汗,听见怀里人儿笑出声,也弯了唇角。
小楼右手食指轻点他胸口,笑道:“已经大喘气了,要是抱不动,最好早点求饶。”
“你冤枉我!”他瞪大眼。
她一笑,看在他眼里娇嗔无比。
“不信你自个儿听听。”
他傻傻低下头,但人哪里能以这种方式听见自己的心跳。
小楼笑他发傻,没注意到他眼里一抹光。
正笑着,嘴上一暖,他已贴了上来。
浅浅淡淡含着她的唇瓣,辗转舔舐。
缠绵半晌,才喘着气停下。
他平息了好一会儿,轻笑道:“云儿,你好重。”
“你!”她越发媚眼如丝,嘴唇粉嫩,仿佛含着水。
他不自觉吞了口唾沫,急忙移开目光。
笑声沉沉。
小楼也弯起了笑。
最后上了山顶,天还黑着。
他们依偎着坐在地上,他环着她的肩。刚才上山,全程抱着她,时不时偷香窃玉,他身上热得不得了。
她觉得舒服,又靠近几分。
“再睡睡,待会儿才有精神。”
她“嗯”,然后靠在他身上,慢慢眯了眼。
等眼睛捕获到光亮而醒过来,已不知过了多久。
她眨眨眼,逐渐适应那点红光。
既温暖,又带着清晨的寒凉。
他的外裳披在她身上,只露出巴掌大的脸。额头抵着脸颊边沿,左手垂在腿上,右手与他交握。
“呃……”
“醒了?”
她一动,头顶就传来他的声音,没有汹涌澎湃,却叫人温馨:“我正准备叫你呢。”
小楼揉了揉眼睛。
太阳露出半张脸,泛着红,俏皮地登在远山顶上。
那红光仿佛离他们很近,近到触手可及。
她不自觉伸出手,描摹着形状。
从没特意看过日出。
原来这样美丽。
他下颌摩挲着她的发顶,笑声低沉,“我寻了好久,才找到这个地方,人家说,这里看日出最漂亮。”
“云儿,长安有一座山,唤作碧霞,那儿的日出,竟是碧色,你若喜欢,我带你去,好不好?”
“长安城满街都是桃花、梨花,水边还有垂柳,花开时节最是好看。在街上随意走着,都能接了一身的落花,香气盈人。”
“城外也有一条河,比宸州的要大许多,索渊最爱去那儿垂钓,不过常常一天都钓不上来半条鱼。有时还被渔人家的孩童戏弄,将他推进河里,你不知道,那场景有多好笑……”
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最后低下头,贴着她的耳朵,低低道:”云儿,你同我一起笑他,好不好?”
“你做这些,就是想把我骗去长安?”她笑问。
他点点头,“嗯,骗你跟我走。”
她问得直接,他回答得更加直白。
他静静等着她的回答,那太阳挣脱了云彩,红霞万丈。
从离她那么近,到离她那么远,其实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后天花魁大赛,结束后,我告诉你答案。”她道。
他心头一喜,嗅着她发间的清香,应了声“好”。
小楼眼角一闪,不动声色地看过去。
索渊悄无声息地立在那儿。
……
两日转眼过去。
花魁大赛当日,整座宸州城都沸腾了。
醉笙阁从前一日晚上就忙乱着,今日一大早,小楼被书墨强行拖起来,换了衣裳,乖乖坐在妆台前,由醉笙阁中梳发手艺最好的老人给她梳发。直到正午,才一切妥当。
藕荷色抹胸,外罩白底点梅短衣。下身朱色长裙直至脚踝,腰间三色丝绸系带,垂在身侧,风一吹,飘然恣意。
上绾惊鸿髻,眉心点朱。
眸中一点微紫,绽着琉璃微光。
“姑娘定是百花丛中最美一朵……”梳妆的老妈子不由赞叹。
小楼笑了笑,没有说话。
书墨赶忙掏出银子,将人谢了送走。
屋外人来人往,沸腾的开水一般。
小楼心生厌倦,杵着下颌,百无聊赖:“都怪你,这么早就弄好了,要怎么熬到晚上。”
书墨干笑两声,辩解道:“姑娘冤枉我,我是怕待会儿梳妆的人多了,抽不出人手……要不姑娘看看书,时间一下子就过去了。”
小楼点点头,“去拿来。”
书墨忙小跑着去藏书的小柜子里随意抽出一本,屁颠颠地拿给小楼。
她接了,随意翻两页。
是《三生记》。
前朝的本子,讲的是官家小姐与落魄书生,看了两眼便没有了兴致,随手丢在一边。
书墨观她脸色,小心翼翼道:“要不……要不我去把琴抱来,姑娘抚抚琴,聊作消遣?”
她一想,更觉心烦。
“我出去走走。”言毕拂袖,几步出了门。
在花园里走了走,不慎瞧见钰萍脚步匆匆。
“唉!”她喊了一声。
钰萍停下脚步,转过身,眼眶红肿,怯怯地请安:“云姑娘。”
“怎么哭了?”小楼问。
她抽抽鼻子,哽咽道:“我家姑娘病了几日了,现下已是花魁大赛,强撑着要去,我担心……”
小楼大致明白为何,想了想,道:“我记着张妈妈那里有一味药,吃了几个时辰间精神会好许多,只是隔日越发疲惫些罢了。你去问问你家姑娘,若是愿意,便去向张妈妈讨一颗来吃,若是不愿,也让她保重些自己。”
钰萍如获至宝,当下谢过她便去了。
“你不是一向与她不对头,如何今日反倒帮起她来了?”
小楼低头拂一拂裙摆,淡然道:“一家子姐妹,哪里有什么对不对头。”
回过身,君娆一身的素色打扮,倒有几分小楼往日的样子。
君娆一顿,笑道:“云儿怎地穿起了这些个颜色,我记着你的舞一向清丽悠然,这副打扮,岂不是古怪。”
小楼一笑:“有劳你费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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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呜呜,璃本来早就发了,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传上,刚才才发现……
☆、第一百三十章 若待得君来向此(九)
话音方落,书墨一路小跑过来,喘气道:”姑娘,轿子准备好了。”
小楼应一声,越过君娆走向书墨。
因小楼早早打扮好,又不耐烦等其他人,木姐便许她先行。
比赛场地设在碧湖边,高高的舞台临水而立,周边众多花船。
客人可以用银子购买一朵红花,若是喜欢哪位姑娘,便在她表演的时候将花儿扔在台上,结束自有人收拾,到时凭着花数来定胜负。
“姑娘,咱们要先上阁里的花船么?”书墨探了帘子问她。
小楼略一踌躇,点头道:“也好。”
风大,书墨怕她着凉,取了披风系着,让她搭着手下轿。
落地的第一瞬,环顾一周。
宸州的花魁大赛十分闻名,有许多慕名而来的各地才子、游人,所以碧湖显得有些拥挤不堪。
书墨撑起纸伞:“咱们走吧。”
她一路走得极慢,眼角扫着四周,却没见到一个熟悉的面孔。
心底说不清为何有些空落。
时间过得极快,仿若一眨眼,天就黑下来。
她坐在船头,整个宸州热闹至极。
河边花船数不胜数,各种颜色的花灯亮着,在夜里随风而荡。因为人多,连冷也不觉得了。
紫艳来的时候,面色果然是好的。看也不看她,径自越过,在她身前坐下。
木姐坐在最前。
“姑娘……”小楼手边一股力,她低头,书墨凑上来,小声道:“外面一个小孩子,说是有事告诉姑娘。”
小孩子?
她疑惑,但还是起身。
木姐注意到动静,有些不悦。
小楼也不顾,扭头便走了。
留下书墨尴尬地立在那儿,憋了好半天,才干笑道:“我家姑娘不大舒服,去解手。”
木姐这才好一些。
小楼走到船边,岸上站着一个小男孩。
她问:“你找我?”
小孩子点点头,回答:“有个姓楚的哥哥让我来找你,说他在北城门那儿等你。”
姓楚?!
小楼脑中一道亮光划过,顿时浑身僵硬。
小男孩也不等她反应,继续道:”他说只等你三刻钟,你若不去,他便走了。”言罢甩手跑开。
“哎!”小楼想叫住他,但脚下一动,绊到船沿,整个身子立时朝前扑去。
幸好斜里伸出一只手,牢牢扶住她。
她连谢谢都来不及说,提着裙摆,朝小孩说的地方而去。
碧湖在城南,要去北城门,若是跑着,也需两刻钟。可他却只等她一会儿……
是把哥哥带来了么?
她不敢想。
越走越快,渐渐小跑起来。
来到大街上,行人熙熙攘攘。
她穿得美艳,自然少不了看她的人,甚至有几个男子借着人潮拥到她身边。
小楼不管不顾,硬着头皮往前冲。
“驾!”
远远一声大喝,行人惊愣,下一瞬,快速地让出一条道。
驾马之人来势汹汹,挥鞭狠戾,马儿嘶鸣,光影一般穿越过来。招惹来一片咒骂声。
小楼被人带着往路边偏去,她急得眼睛一热,口中连连说着:“借过……借过……”
乞求被淹没,落在人群中,渣滓都不见。
忽地腰间一紧。
“啊!”身体凌空而起,她吓得尖叫,可转眼落在马上,被人紧紧箍着纤腰。身后温暖,她眨眼,终于将焦点聚在那人身上:“你……阿祉?”她鼻子囔囔的,话音有些粗。
他没有低头,墨黑的眸子紧盯前方,手中挥鞭不停。
“阿祉!你做什么?!”她越过他肩膀,瞧见后方索渊亦是骑着一匹黑马,紧紧跟着。“放我下去!”
他好似没听见,眉眼间一股煞气。握缰的手蜷曲着,青筋毕露。
她心里焦急,“你有没有听见,我让你放我下去?!”
她从不会这样对他大嚷大叫,此刻真是急疯了。
哥哥在城北,她离他越来越远……这说不定是唯一一次相见的机会……
她呜咽一声,眼泪噼里啪啦掉下来,揪着他的襟口,哀求:“阿祉,我求求你了,你先放我下去好不好?我有很重要的事……”
马儿转眼出了南城门,越走越远。
小楼脚一动,想跳马,却被他发觉。
“别动……”他声音沙哑,含着点哽咽。“云儿,跟我去长安……”
“我不是说今晚给你答案么?!先放一放,你让我回去……”
“等不了了……”他低低道,小楼脖间一热,脑子懵住,呆呆抬眼,才见他眸子里一片水雾,“云儿,我家里出事了,你……”
她第一次看他这样痛苦。
眼里反射着月亮的微光,饱含着一切不应该出现在他身上的后悔和迷茫。
她打断:“关我什么事?!”
阿祉一愣。
她说这话时眉眼冷极,而眼中簇簇火焰燃着,吐着火舌,烧焦他每一寸肌肤。
手一僵,马儿越跑越慢。
“你……”
她冷声道:“你是恩客,我是chang妓,你以为我们之间当真有什么真情?”
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慌乱:“可是……”
“放我下去!”
他僵住,马儿扬蹄,停了下来。
小楼仿佛忘了自己害怕这件事,手撑着马背,以极其狼狈的姿势跌下地。她站起来,连拍拍灰尘都没有,快速转身往回走。
远处索渊似乎知道有什么不对劲,勒住马儿,停驻不前。
他愣愣看她背影,忽地一个激灵,翻身下马,跨步上前拉住她的手。
“云儿!”
“放开!”她嗓子都叫得疼了。“我不会跟你走!我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跟你走!”
他眼中像有一层东西荡开,泛着细碎的痛,却还是忍住,“对不起,我刚才太着急了,才会不顾你,你不要生气。”
“我没有生气,”她被他拖着无法迈步,只好转过头,仰着脸,“你不要再装了,难道不累么?!”
他呼吸一窒。
她眼中涌上泪,别开脸,没有让他察觉。
“你不要告诉我你是认真的……我不知道你的身份,我不知道你的家世,你有未婚妻,我们前夜在月老庙,你因为她突然出现,捂了我的嘴……”
“我不是……”
“让我跟你走,但跟你去哪里?去了长安,就会比妓院好么?!”
“你会娶我么?”
她终于问了出来。
肩膀一颤,几乎不能抑制。
“我……”他嘴唇翕动。
小楼睁着眼,等他回答。
可是半晌,还是悄无声息。
她点点头,“你自己也明白,所以还不能放开么?”
他连嘴唇都失了颜色。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躲到云层后面,没有半点光亮。
“云儿……”他倏地弯了弯唇角,有些没力气,“你还记不记得月老庙老先生说的,不要错过……”
“当然记得,”她冷笑,“第五十八签,招小人,哪里是什么上上签,你与他合起来诓我罢了。”
她咄咄逼人,简直像极了戏文里薄情的青楼女子。
哦,不是像,而是就是。
她瞪大了眼,一错不错地看着他,任他拼了命地想从中找寻出一点欺骗的痕迹。
可是那张充满了希望和温暖的脸慢慢暗淡下来。
最后,凝成一片冰冷。
“你以为我骗你?”他问。
“难道不是?!”她嗤笑,眉角上扬。
他忽地一眨眼,转过身,再没有看她一眼。
走到马边,翻身上马,一系列动作做得行云流水,毫不迟疑。
随后高高扬起鞭子。
马儿扬蹄,溅起一地灰尘。
她呛得涕泪满面。
那头索渊见状,挥鞭跟上。连用眼角瞥她一眼都懒得。
不过一眨眼,他们就走出老远。
小楼抽抽鼻子,往宸州城跑。
月亮隐没,漆黑一片。
后来天边一道闪电,片刻后,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她跑得几乎脱气,也才走了一半的路。
雨由小变大,落在她身上,竟如冰雹一样砸得人生疼。
“唔……”
她忽地捂住胸口,脚一软,直直跪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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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6-7 18:09
☆、第一百三十一章 若待得君来向此(十)
耳边尽是哗哗雨声,她一点力气也没有。
胸口好似被人用铁锤子重重砸了几下,疼得人直哆嗦,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时间早就过去了,他应该走了吧……
她一想,差点喘不上气。
“姐姐……”怯怯的呼声由远及近。
她抬眼,模糊瞧见一个小人儿跑着过来,几次不慎,跌倒在地,但下一刻又自己站了起来。
“姐姐!”
到了近前,小人儿一身灰衣,稚嫩的脸上充满了担忧。
满头满脸的雨水,身上也湿透了,着急地拉住她的手。
有些眼熟……
她想了想,花费好多功夫才记起曾在街上见过他。
是那个小乞儿。
“你……”她嘴一张,雨水落进去,顿时呛咳起来。
“咳……咳……”
小乞儿一手绕到她背后轻拍着,“我刚才在街上看见姐姐被人掳走,一路跟来……”他说的小心翼翼,不时偷觑她的神色,见没有什么厌恶,这才稍稍放下心。
她越咳越离开,简直连心肺都快咳出来。
身上无力,小乞儿用瘦弱的肩膀撑着她:“姐姐你别怕,我们回去,给你找大夫。”
说着想扶她起来,可他不过孩童,哪里有那个力气。
她心口疼得腰都直不起来,身子蜷缩成虾米。
小乞儿年纪虽小,却有些大人模样,当即安慰她道:“姐姐你等等,我刚才来时看见有晚归的猎人在路边躲雨,我去求他们来帮忙。”说完松开手,一路跑着去了。
小楼伏在地上,衣裳染了泥。
头发松散开来,零落地披在肩头。几缕落在地上,沾了水,纠结缠绕,地贴着脸颊。
她双臂撑着地,用力想站起,可身子起到一半,手一软,又重重倒下去。
试了数次。
最后一次撞得惨了,侧脸搓到地面,一股火辣辣的麻痛。
喉间嘤咛,夹杂在风声雨中中,几不可闻。
侧脸贴着地,雨水溅落到眼睛里,再流出来时,变得温热。
她实在没有力气了。
眼睛睁着,时间仿佛忽然慢下来。
雨水从天空落到地面,溅在地上,晕开一些尘土。热气升起来,附在人身上,躁动着,又奇异的安静。
风声细微,可还是被捕捉到。
她忽然很想睡觉。
衣裳浸透,慢慢有一点冷。
缩了缩肩膀,耳边轻响。
是那个孩子回来了么?
她不过见他可怜,几分似幼年的自己,所以给了些银子,说了些话。
没想到他还记得她。
“你真有本事,竟把自己弄到如此境地。”嗤笑声响在头顶,饱含着奚落和嘲讽,是男子独有的低沉悦耳。
她闭上眼。
“死了?”他笑,俯下身,捏着她的下颌将脸板正,看她睫毛翕动,明白是清醒着。
于是松了手,“本想着来听一听你的条件,现在却是不用了。”顿了顿,轻笑:“你将他气走,连我都佩服。”说着拍了拍手,施施然转身欲往回走。
一柄六十四骨节纸伞,遮着一方天地,随着他起身,伞面上的雨珠砸下来,落进她耳朵里,激起一阵轰隆巨响。
她皱着眉,咬牙忍下那种世界倒塌的声音,脑子里好似真的灌了水,眉心顺着鼻梁一阵寒意。
她觉得自己像一尾鱼,鼓着腮帮子在岸上求救,可宽阔天地,一片干涸。
她好像快死了。
“司马昱……”
叫声出来,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粗噶得难听,一点都不像女子该有的声音。胸中仿佛吐了一口郁气,轻松不少。
他顿住,侧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一身污泥的她。
小楼眨眨眼,“如果……”
他眉头微蹙,下意识凑近了些。
“没有……”
剩下几个字她恍惚嚼在了嘴里,他竖直了耳朵,也听不清半个字。
“你说什么?”
手一伸,揪住她后颈的衣料,轻轻一提。
她好瘦,全身加上珠宝配饰怕都没有几两重。他只微微用力,她就整个人倒向他。
他一时忘记她满身脏泥,又不愿丢了伞淋雨,思虑之间,她已经落进他怀里。头砸在他下颌上,仿佛听见骨头脆响。
“嗯……”他闷哼,身上凉意袭来。
一低头,才发现衣襟都被她染湿了。
“你刚才说什么?”他忍着痛,又问了一遍。
她微微仰着头,嘴唇一开一合,偶尔擦过他的肌肤,温软和冰冷的混合。
“放开!”斜里突然冒出一个尖利的嗓音,是小孩子独有的稚气和愤怒。司马昱一回头,便见一道矮小的黑影风一样朝他冲过来。
皱眉,揽着小楼清闲转身错开,小乞儿扑了个空,吃了一嘴的泥。
“坏蛋!”小乞儿挣扎着爬起来,冲他瞪圆了眼睛,“不要伤害姐姐!”他刚才顺着原路回去找,谁知走了一截还是没见之前的猎人,想来是冒着雨进城了,于是赶忙赶回来,谁料竟有一个登徒子想冒犯她!
司马昱闻言勾唇一笑,不屑的神情刺激了小乞儿。
“你……”
“不想她死你就闭嘴。”轻飘飘一句话,顿时将他满腹的脏话堵在喉咙里。
司马昱看他一脸吃瘪的样子,心中好笑。
又低头看小楼。
她好像昏睡过去了,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襟,挣也挣不开。
算了,就算是日行一善。
而且……黑眸一闪。
谁知道以后还有没有用处呢。
背着她走了一路,等回到城里,他身上也湿透了。
入了夜,街上行人极少。她这个模样送回醉笙阁只怕不妥,既然决意做次好事,自然不能半途而废。
“你要带姐姐去哪里?!”小乞儿寸步不离,一双黑亮的眼睛防贼似的盯着他。
司马昱看都懒得看他一眼,想了想,随意找个最近的客栈住进去。掏银子让小二请大夫出诊,然后自己丢下两人,飘飘然走了。
小乞儿守在窗边,端盆打水,给小楼洗干净面上的脏污,连连换了几盆水,大夫才到。
把脉、开药,小二跟着去抓回药,直接丢在桌子上,打着哈欠走了。
小乞儿气鼓鼓地将东西抱在怀里,给小楼掖合被角,这才乖乖去煎药。
等熬了半天,小心翼翼端着碗回来的时候,才见司马昱也回来了。
他已经换了一身衣裳,干干净净、玉树临风地立在窗前,颇有几分我欲乘风去的感觉。
乞儿不想理他,端着药到床边,晾凉了然后个小楼喂下去。
一个不慎,药汁呛到气管,她大声咳起来。
“你想扰民么?!”司马昱不悦,瞪了他一眼。
走到他身边,夺过勺子,自己喂起来。
他果然要细心许多,小楼慢慢咽下去,没有再出事。
乞儿眼巴巴看着一碗药见了底,心里颇为不甘。于是心不甘情不愿地起来,也学着司马昱一样站在窗前。
他个字不够高,干脆搬了小圆凳来踩着。
却见一辆马车停在城门口,想要出城。
这个时辰,城门已经关了,但那马车或许大有来头,不过片刻,就有管爷毕恭毕敬地来开门。
“好威风呀。”他不由赞叹了句,若是有朝一日,自己也能这样就好了。再不用受人白眼,想什么时候出城都可以,威风凛凛的。
司马昱嗤笑一声。
乞儿正欲骂人,忽见那马车侧边的帘子里伸出一只手,纤纤玉嫩,然后探出一张脸,正眉目含愁地往后看。
那姑娘好漂亮,眼睛大又圆,虽然比起姐姐还差上好多,可也不错了。
正想着,面前忽然“砰”地一下,窗子被司马昱大力关上,他虽反应快,但还是被砸到了鼻子。
哀叫一声跳下凳子,捂着脸,满眼怨恨地瞪着他。
司马昱虽然刚才也是对他和姐姐爱理不理,可也比不过现在。
人模狗样的脸上凝了一层寒霜,眼睛里像在过冬天,大雪飘得人直打颤。
他年纪小,但不代表不识人脸色。
当下噤声,默默缩到床边守着小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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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6-7 18:09
☆、第一百三十二章 若待得君来向此(十一)
她喝了药,眉间的纠结渐渐平淡下来。
裹着被子,额上薄汗,卷长的睫毛在眼睑投下一片阴影。烛火微晃,那影子也跟有了生命似地,微微地动。
小乞儿也是累了,照顾好她,自己都懒得顾,一身半干的衣裳,便这么蜷在床边趴下。
司马昱立在窗边许久,明明是一扇雕花木窗,偏生他眉眼不动,仿佛能透过这片阻隔,看透过去。透到更长更远的地方,随着那马车轱辘声,渐行渐远。
“嗯……”
身后一声轻响,他敛了心神,侧身看去。
她微微动了动,耳边碎发落下去,铺在瓷白枕上。唇上苍白,不知怎地,有点刺眼。
勾了勾唇角,转身出了门。
等到翌日醒来,亦过了午时。
阳光正盛,透过窗棂照进来,撒了一般床铺。她眼睛不适,睫毛轻颤,过了许久,慢慢睁开眼。
耳边是“呼哧、呼哧”喝东西的声音,她侧脸,就看到小小的人儿踩着圆凳,抱着瓷碗吃得正香。
听见声响,偷空转过头,对上床上的人儿,立时精神一震。
“姐姐,你醒啦。”搁下手里的东西,跳下凳子,几步扑到床边,满眼开心。
小楼浑身虚软得很,模模糊糊忆起昨夜的事,面色苍白,轻轻“嗯”了声。
小乞儿手忙脚乱地扶她起来,“那个冷面神虽然人看起来坏,但心肠还可以。早上让人给咱们送了吃的来,姐姐,便宜不占白不占,你等等,我抬给你。”
“不、不用了,”她抬手,按揉额角,“我该走了。”
花魁大赛中途弃场,又是一夜未归,此番回去,不知有多少磨难等着她。
小乞儿眨巴眼,也不多言,仔细给她提了绣花鞋穿上,扶着人儿一步步走出去。
出了客栈,踌躇片刻,终究是不死心,先去了北城门。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没有她要找的人。
“姐姐……你还好吗?”小乞儿费力地托着她的手,努力仰起脸,看她面容。
小楼垂下头,额边碎发晃动,朱唇开阖,声音低柔:“没事。”
他莫名觉得舒服得紧,“没事那我们就走吧。”
回到醉笙阁,因时辰还早,门合着,安安静静的样子。
小楼在门前顿了顿,侧身轻声道:“谢谢你,你叫什么名字?”
小乞儿咧出一口牙:“我叫孟青,”顿了顿,声音有些低,“‘青山独归远’的青。”
小楼一愣,抬起手揉揉他的发,轻笑道:“好,我记住了。”她没有多问,没有多说,反而让他更委屈了几分。
乖乖松开手,眼瞧着小楼进了醉笙阁的门,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厅堂里静得很,一点都不像平日里跑了姑娘该有的做派。
她一步步走得很慢,脑子仍是晕着。
对了,木姐怕什么呢。她的毒一日未除,走得再远,始终都会回来的。
走到后院,月洞门前守着的人恍若未见,侧开身,让她进去了。
太阳烈得很,晒得人头晕脑胀。
脚下碎石小道硌人,她强撑着。走过九曲小桥,一抬眼,忽见不远处石道上跪着个人儿,拉耸着脑袋,已是体力不支。
那模样再熟悉不过,她心里一颤,连疼痛都去了大半。
“书墨!”
书墨身子一软,迷糊中抬起眼,看到模糊的影子朝自己飞奔而来。心中一松,终于合上眼,软趴趴地倒在地上。
小楼心都跳到嗓子眼,费力拉起她,半抱在怀里,颤巍巍地伸出手探在鼻下,直到感受到气息流动,方才松了口气。
眼里发酸,身后一声冷笑:“怎地回来了?趁势远走高飞不是更好?”
小楼没回头,将书墨仔细抱在怀里。
身后的人待要继续嘲讽,忽地一顿,低声请安:“木姐、张妈妈。”
小楼顿了顿,将怀里的人小心放下去,跪着转过身:“木姐、张妈妈。”
眼角是紫艳得意的脸,君娆面上一副担忧之色,可眼里亮光,是掩饰不住的笑。
她头低着,几乎快埋进地里。
耳边一声浅淡的,是木姐的声音:“舍得回来了?”
她头又低了几分:“昨夜是云儿不懂事,擅自离开,请木姐饶恕。”
木姐笑道:“我哪里敢,云姑娘多大的面子呀,我哪里有这个本事饶了你。”
小楼越发恭敬了:“云儿犯了错,木姐要骂要罚,绝无怨言。只是书墨丫头本不知情,还请木姐网开一面。”
张妈妈叹了口气:“你这丫头……自己尚且顾不过来,还瞎操什么心。”
木姐勾起一抹笑:“云姑娘善良无邪,给下人求情,有什么好奇怪的。”顿了顿,笑道:“既然你愿意,我便成人之美,来人,把书墨丫头送回去。”
目光落在小楼头顶,越发渗人:“你长大了,翅膀硬了,我便管不住了。既然你不愿出席花魁大赛,在达官贵人面前露一露脸,我也不强求。如今驻守宸州的将士在周山剿匪大胜,罗将军命各家拨几个能歌善舞的女子去助兴,你便收拾收拾,明儿个去了吧。”言罢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张妈妈嘴唇翕动,半晌,终是没有说出一句话,转身跟上了。
紫艳面有诧异,但一闪即逝,笑了几声,也走了。
小楼跪着,膝盖已然麻了。
转瞬间院子里的人走得一个都不剩,她慢慢撑着地站起来,揉揉腿,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看来木姐这次是真的气得狠了。
所谓的助兴,十有八.九,不过是为那些常年离家操练的士兵开荤罢了。
跳得好,被将军看上,自然陪上一夜,好好回来。
若是平平不入人眼,手下的兵将谁瞧上了,扯着云雨一番,不知要遭几次罪。
木姐……已当她为弃子么?
回到屋子,书墨乖乖躺在榻上,面容惨白。她跪坐在榻前,看着书墨的脸,不自觉出了神。
手指纤长,拂过书墨的鬓角、鼻子、嘴唇……这是陪伴她那么多年的人,为了书墨牺牲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
况且……是她太粗心大意了。一听见楚公子,便想着哥哥。一想到哥哥,就那么不能控制。
却从没想过,会不会是别人设的局,引她来入。
木姐对她的器重,整个醉笙阁都心知肚明。那日她因为玉佩失态,缠着楚画,也是众人所见。其中若有有心人,借机设了圈套,也并非不可能。
她眼皮发重,慢慢俯在书墨边上。
傅南楼,你早就不该再期望的。
那么多年了,他要回来,早就回来了。
况且……就算他真的回来了,你还有脸面见他吗?
尊贵的御使千金,俏皮可人的傅南楼,早就死了。
如今活在这世上的,是醉笙阁尚未挂牌的姑娘云儿,她身子不干净,连心……也不干净了。
休息一夜,第二日,书墨已能勉强下地。只是走得颤颤巍巍,看得人心惊肉跳。
她从别人口中知晓了木姐的决定,一直不停地掉眼泪,那眼泪落进给小楼熬的药里,苦涩难耐。
小楼仿若失去味觉一般,一饮而尽。
末了将碗递还给她,低低说:“谢谢。”
书墨眼睛又红了。
扑在脚踏上,啜泣道:“姑娘,我们去求求张妈妈吧,她一向疼你,一定会帮着劝木姐回心转意的。”
小楼一笑,将脚套进绣花鞋里。轻轻巧巧地起身,在妆台前落座,笑道:“你瞎想什么呢,木姐这是给我机会,让我能去见见那些手握兵权的贵人,这样的好事,别的姑娘求都求不来,你哭做什么?”
她说的轻巧,书墨心中酸涩,哭得越发厉害。
颤着手给小楼梳妆,几次扯痛头皮,小楼叹了口气,将她打发去休息。自己执着梳子,绾了个简单的发髻,翻出舞衣换上,静静坐在屋前等。
将近日暮,方有婢女来唤。
从后门出去,一辆四角马车停在那儿。撩开帘子上了车,里头都是几个醉笙阁早已挂牌的姑娘。并无什么名气,姿容平平。
乍然瞧见进来这么一个可人儿,那些人皆是一怔,互相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小楼寻个角落坐下,低头不言。
瞧着人到齐了,车夫挥鞭,马车骨碌碌地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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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三章 若待得君来向此(十二)
到的时候,天色已近黑了。
远远一线光,微弱得好似将要燃尽的蜡烛,透着凉意。
她们下了车,规规矩矩站成一排。全都垂首,两手在身前交叠。不一会儿,各家送的姑娘都陆陆续续来了,粗略一数,竟有将近三十人。
站成几排,香风阵阵,熏得人头晕。看着多,可僧多粥少,这些,怕是远远不够。
从营里走出个四五十岁的婆子,粗布衣裳,头发利索地用木簪簪着。
“跟我来。”冷声吩咐,竟是看都不愿正眼瞧她们一眼。
姑娘们应了声“是”,排成两排跟在婆子身后。
来往巡逻的兵士一板一眼,可眼角止不住偷瞄她们。
小楼手脚发凉,用力掐着虎口,才有了些力气。
进了顶帐篷,婆子淡声吩咐让她们候着,转身自个儿出去。
布帘子落下,彻底昏黑一片。不大的帐篷满满当当挤了那么多人,连根蜡烛都不点,黑暗中只听得到周围细微的呼吸,偶有女子动手拉扯裙摆,窸窣作响。
大家都沉默着,仿佛等待接受什么。
过了不知多久,终于有人来看她们。
还是方才那个婆子,提着灯,与几人簇拥着另一个衣着好些的妇人。
姑娘们尽数站起来,垂手而立。
妇人声音沙哑:“都抬起头来。”
随即扶着掌灯婆子的手,一个个仔细看清了容貌。间或点出几个姑娘,站到妇人身后。待瞧到小楼,面容一怔,倒是有些不可置信。仔细又瞧了几遍,颔首道:“这个不错,模样倒是几年里最好的一个。”顿了顿,声音略微缓和些:“哪个地方的?都会些什么?”
小楼福了福身,“醉笙阁的,歌舞都略懂一些。”
正说着,忽有人进了帐子对那妇人耳语几句。
妇人面上一惊:“怎地来了?”想了想,对传话人道:“你回罗将军,我晓得了,正好有一个容貌好的,请将军不必担心。”
言毕将对身后的人使了个眼色,自有人领着小楼站到另一边去。妇人将三十个姑娘看了一遍,吩咐手下的人几句,然后带着挑选出来的几个出了帐篷。
“你们几个的容貌我瞧着也算是里面拔尖儿的了,稍后庆功宴开始,顺着两排坐席依次上去,陪着官爷们说说话、吃吃酒,可明白了?”
“明白了。”众人齐声回答。
妇人满意地“嗯”了一声,“既然明白了,便跟着去吧。”言罢转向小楼,“你跟我来。”
小楼颔首跟上,走出一截,妇人回首,言语低沉,带了几分警告:“有位身份尊贵的主子来了,因我见你可人儿,心中怜惜,特意将机会留给了你。待会儿去了,必要尽心侍候。若是得力,往后荣华富贵,富不可言。”稍一停止,眼睛微眯,“若是稍有不当……你可明白?”
主子?
小楼脑中一转,已下意识地应下。
如此瞧来,木姐倒也不算如何薄待。会被送来此处的,大都是青楼妓院里已年老色衰、风头不再的女子,她这一来,倒算是一枝独秀,陪侍主位,亦是情理之中。
唇角不由浮起一丝冷笑,眸中冷凝。
拒绝阿祉,不知是对还是错。
他对自己,没有半点错处。但她心中茫茫,放着个哥哥,放着一段前尘旧事,却不知,还能不能放下他。与其随他潜力未卜,不如不要再做纠缠。
木姐迟迟不肯给解药,她究竟要做到什么地步,才能脱离?
“姑娘?”
“嗯。”回过神,妇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面前站着的瘦弱男子,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紧紧攥着长枪,面上红晕,像是不好意思。“请随我来。”
转过身,先前被选出的女子在几个兵将带领下,往前去了。
所谓的庆功宴,不过是摆了粗劣的酒菜,兵士们围着,甩开膀子吃喝一番。将官们相对而坐,中间空地上,已有女子起舞。舞姿不过一般,助兴而已。
一曲方歇,便有将官大笑将人唤上前,那女子盈盈行礼,顺从地走到男人身边,柔顺地倚着。
“姑娘,”领路的士兵停下,揉揉后脑,指了指主位,低声道:“就是这儿了,姑姑吩咐你上前伺候。”
她颔首,转头望去。
灯火重重,一时竟看不清。
遮了遮眼睛,等适应这样的光之后,慢慢从将官席位的后方上前。众人皆在欣赏歌舞,一时倒没人注意她。
顺顺利利走到主位边,低着头,福身:“奴家前来伺候。”眼角只瞧得到玄色一抹,金丝勾边,富贵俊逸之气不掩。
那人清清淡淡“嗯”了一声,他身边站着的下人却是先开了口:“下去吧,我家主子不用你们伺候。”言语间的鄙弃不屑不言而喻。
她应着:“是。”
那人却忽然抬手:“等等。”顿了顿,“谁让你多嘴的。”
“主子……”
主位上的男子挥挥手,将仆人打发了,目光闲闲落在她身上。
一身碧色罗衣,轻软贴身。腰间扎着白带,系出盈盈一握楚宫腰。几缕碎发垂在颊边,偶尔虽夜风一动,竟是说不出的清丽无双。
唯有那双眼睛,没了平日的光,盯着自己的鞋尖,一点都没看他。
隔了一日,好似恢复了些精气神。只是没想到,来的竟会是她。
勾了勾唇,吩咐:“你过来。”
“是。”小楼应了,缓缓直起身。
那张脸在视线里逐渐清晰,凤目薄唇,篝火的光影好似落在他脸上,重重叠叠。那眸子里的东西仿佛被淹没了,深深沉沉,一点都看不清楚。
小楼心中一跳,下意识想往外走。
可一阵风过,又将脑子吹醒了。
她笑了笑,肌肉有些僵硬:“世子。”
司马昱含笑“嗯”,端起桌上的酒杯抿了一口,笑容浅淡:“云姑娘。”
底下的人时刻注意着,他一说话,便自发停了杯中之物。
司马昱笑道:“各位将军不必理会我。”言毕拍拍身边的垫子,挑眉而笑:“姑娘为何不上前?”
小楼低着头,轻轻落座,与他之间隔了将近一臂的距离。
他笑笑,倒是不恼,执壶为她斟了一杯酒。
“若你同阿祉走了,哪会有今日的局面。”
小楼淡声:“多谢世子操心,各人自有命数,不必为云儿担忧。”
他嗤笑:“云姑娘好生嘴硬。”饮尽杯中酒。
坐在下首的罗将军举杯笑道:“小王爷认识这位姑娘?”
“有过一面之缘罢了,”司马昱仿似毫不在意,目光从起舞之人身上扫过,撇了撇嘴角。
罗将军不自觉敛了神色:“是卑职的错,因时间仓促,只找来这些……”
“不碍事,”司马昱抬手,忽地转向小楼:“有了一个人间绝色,再有其他,岂不是累赘。”
罗将军闻言,看向小楼,但见芙蓉面,春意盈盈,心中一动,避嫌般地转过脸,“小王爷说的是。”
司马昱这一番,倒是成功吸引所有人的注意了。
连世子爷都称赞的人间绝色……
都是练武之人,习惯了没上没下,也不似罗将军知些礼节,全都大咧咧地盯着小楼。
那目光好似火苗,一簇簇落在她身上,灼烫得很。
坐在最末的一个大胡子将军忽然推开怀中美人儿,怔怔抚着桌沿站起。那双眼睛竟似发痴了一半,傻傻定在小楼脸上。
其他几个纵是有些失态,好歹忍住。
罗将军看他这般,不禁皱眉:“陆校尉。”
陆校尉喃喃应了一声,半点没从小楼身上回神。
伺候的女子也觉察到气氛不妥,当即盈盈一笑,“大人”,娇唤一声,拉住陆校尉的手,慢慢将他拉坐下来。
司马昱勾唇一笑:“罗克川,何必这样拘谨,都是一家兄弟,不过看个女人罢了。”
小楼面色一僵。
罗将军干笑:“是、是,是属下莽撞了。”
司马昱眼角扫过小楼,看她还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说不出为何竟有些恼怒。瞧着台下女子舞毕,挑了挑眉角,笑道:“云姑娘,我瞧着这些庸脂俗粉连你半根手指头都比不上,你不如下去舞上一曲,好叫她们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舞。”
方才打量她的那些男人们闻言个个眼睛放光,见司马昱似是真的不在意,便都大声叫好起来。
小楼推不过,起身行礼:“是。”
☆、第一百三十四章 若待得君来向此(十三)
她应了是,面上反倒淡然下来。
就是这样,一直这样就行了。
不要阴阳怪气,不要神色莫名。只消用他最惯常的冷漠无谓,将她推到任何地方,她都会安之若素。
像从前任何时候,不将她放在眼里,轻易发号施令,置之生死。
她不会比这个更感激了。
恭敬地低着头一直退下来,营中乐师都是将士充当的,所会曲子不过那么两三首。反正大家图的是高兴,也没有太多在意弹的是什么,跳的是什么。
她随意指定一首,施施然在空地站定,摆了个起势。
那厢乐声一起,双手在身前交叠,随着颤音猛地向左右挥展,袖中蹿出的水袖仿佛有了生命,鸟儿一般凌空。
屈膝、下腰,每一个动作都清丽自如。她面上并无太多神态,偏生那一双眼睛好似在舞蹈中立时活了过来,将火光、星光、月光尽数吸到里面。
既清丽,又透着难言的妩媚。
兵将不由看呆了,只觉那一点朦胧中的微紫,好似无限放大。
身姿柔软,小巧精致的可人儿……挥袖间又仿佛有千钧的力道。
司马昱眸色深沉,唇边一丝笑若隐若现。
忽地一阵风过,吹得衣袂翻飞,恍然间她大有几要乘风而去的样子。
陆校尉心中一震,已然站了起来伸出手。
正巧她展袖,那长长水袖瞬间到了面前,陆校尉还来不及反应,已是下意识地抓住。
小楼抽手间察觉阻力,不动声色地看过来,就见大汉痴痴瞧着手中袖角,眸中迷离。
她微一皱眉,用了巧劲往回一扯,凭空一声“嘶”,水袖已然断成两截。
众人皆被这番变故下了一跳,乐师怔怔停下。吃酒的将士们也安静下来,偌大的空地一时安静得出去。
陆校尉面上发红,酒意上涌,倏然推开椅子,踉跄着向小楼走来。
他身边的美人想要拉,却又不敢,踌躇地在原地跺脚。
小楼眉头微蹙,拂袖往主位上走,却不及他的速度。不过才走了两三步,腕间一紧,被陆校尉紧紧握住。
她眉间纠结更甚,回首间低低道:“请大人自重。”
陆校尉恍若未闻,罗克川站了起来,似乎要上前解围。陆校尉抬手大笑,忽地道:“世子爷,我陆云重是个大老粗,也不会拐弯子说话。今日这个姑娘实在美,您又是个不近女色的,不如便宜了俺老陆,如何?”
他说话直来直往,言语间竟是一点都没把司马昱放在眼里的意思。
小楼心头一跳,转头去望司马昱,他正在斟酒,闻言只是略微勾了勾唇。
倒是罗克川耐不住,冷声道:“陆校尉!”
为了个女人闹得不快,实在不成体统!
陆校尉一笑,满是酒意:“罗将军,世子爷都没发话,你又多说什么?!”
罗克川面上一僵。
司马昱抬抬手,笑道:“不过是个青楼女子,罗将军不必大动肝火,既然陆校尉想要,给了便是了。”
陆校尉闻言面上得色更甚,手臂一扯,直直将小楼揽进怀里。粗壮的手臂紧紧扣住她的腰,疼得人眼泪都快出来了。
已成定局,她的身份,是没有权利说什么的。
小楼低着头,忍着腰间的疼痛和周身围上来的浓重酒意,没说话。
可那陆校尉不知是色欲熏心实在耐不住,还是要当着众人打司马昱的脸面,大庭广众之下,那手大咧咧从腰间往上,几乎要揉到她胸前。
小楼浑身发凉,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已是低声请求:“大人,可否容奴家舞完一曲?”
陆校尉一愣,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大笑道:“好!美人儿舞姿这样美,给这些大老粗看看,馋得他们晚上睡不着!”
觉察气氛不对的几个将军闻言都带头大笑起来,算是解围。其他士兵亦都拊掌称好。
小楼谢了一声,等陆校尉回到坐上坐定,方回头对着乐师轻轻颔首。
乐师会意,当下接着之前的断处弹奏起来。
她是真的美,莫说军营,便是放眼整个宸州、昊泽,也找不出多少旗鼓相当的美人儿。
容颜绝世,更难得是舞姿倾城,身子柔弱无骨,想来房事一事,必定十分尽兴。
最难得是这样的美人儿,居然是青楼女子。今儿个又来了此处,错过今日,再没有这样一尝芳泽的好机会。偏生他们之前畏惧司马昱与罗克川,倒叫陆云重那个大老粗捡了个好机会。
此时再看美人起舞,莫不带着懊恼。
小楼自然不会一无所觉,身子僵硬,几处都跳错了步子,幸好他们瞧不出来。
只是主位上的司马昱若有所觉,幸灾乐祸的笑容更甚。
他在看自己笑话。
她心中一冷。
那笑含着无尽的讽刺和嘲弄,是在笑她放弃了大好机会,活该落得今日的局面么?
小楼冷笑,敛了之前的情绪,尽力舞好。
乐音将歇,她大力旋转,裙摆鼓起,黑发舞动。
离主位越来越近,只要到了主位前停下行礼,这一场,就是终结了。
正想着,耳后忽有风声呼呼,小楼一怔,一道影子从头顶越过,直直朝主位上的司马昱而去!
“有刺客!”
不知是谁大叫,小楼膝上一痛,淬不及防间跌倒在地。
回过神,庆功宴已是乱成一团。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十数个黑衣男子,个个下手凌厉。
士兵们饮了酒,早是没多大的力气。这下一乱,更是乱成一团。几个将军倒还好些,勉强撑着应付,可他们显然不是黑衣人的对手。
司马昱被三四个黑衣人围攻,仍是一副不咸不淡地神情。罗克川急着想过去保护,无奈被黑衣人缠住,心有余而力不足。
小楼攀着案台想站起来,可膝盖发痛,不知是被什么东西打到,试了几次都没法站起来。
人群慌乱,青楼女子们尖叫着四处逃窜,没一个人注意她。
咬牙,将身子往角落缩了缩,希望别让人看到。
面前地上忽然覆上一道阴影,猛地抬起头,黑衣人手持利剑朝她刺来。小楼猛地闭上眼,却闻刀剑铿锵声。一睁眼,是另一个黑衣人替她挡住,低语说了什么。
想要杀她的黑衣人颔首,转身而去。
救她的那人扯住她的胳膊,拉了一把:“姑娘快走吧。”
他的手又宽又热,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在月夜下流光四溢。
小楼怔怔,一时之间竟忘了动弹,“你……”
那人没再多言,将她往前推出一截,反身冲司马昱而去。
他的武功显然比其他人高出许多,司马昱原本的轻松神色,在他加入之后渐渐变得凝重,这才开始认真起来。
小楼在腰间狠狠掐了自己一下,总算有了力气,转头想朝外跑,可到处都是人,乱糟糟一片,根本不知该从哪里出去!
她四处一扫,也唯有司马昱那一圈有些空。
咬咬牙,狠下心往他那儿走,眼看着就要越过那一群打斗的人,可不知是哪个黑衣人眼尖瞧见,记起她之前陪在司马昱身边,大喝一声,抽身而出,跃过来扯住小楼衣襟朝司马昱一丢。
混乱中耳内洪轰鸣,她吓得连叫都叫不出来。
腰上一紧,却是司马昱揽住她,一个旋身,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
“累赘!”他眉眼沉着,满是鄙弃。
小楼气结,想推开他自己走。司马昱冷笑,顺势松开手,她失去支撑往后倒,情急之下抓住他的襟口,稳住自己。眼角一闪,他身后黑衣人举剑而来,脑子一懵,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便贴上前。
司马昱厌恶地皱眉,想使力将她扔出去,可她忽然力气巨大,将自己往旁边一推,耳边“噗嗤……”一声,刀剑入骨。
他一震,偏过脸。
她靠在他肩上,脸色白得渗人。
额头细碎薄汗,睫毛又卷又长。细弱的闷哼声清晰入耳,这一瞬,他几乎以为是梦中。
她……救了他?
怎么会?!
罗克川一剑刺中刺客,方才混乱的士兵终于清醒过来,开始恢复秩序。
黑衣人寡不敌众,渐渐处于下风。
眼见着无法完成任务,为首的黑衣人也不恋战,低低一声“撤”,转眼消失在人群中。
作者:
admin
时间:
2013-6-7 18:10
☆、第一百三十五章 若待得君来向此(十四)
她伤得很重。
那一剑几乎刺穿肩胛,血肉翻出,衣裳浸染。
军医皱眉察看了一会儿,回身朝他请示:“需得缝合伤口,否则流血过多,性命难保。”
司马昱点头,挥退了帐内的人,只留下军医和一个帮忙的婆子。
隔着一面屏障,他只瞧得见里头人影,偶尔听见几声闷哼,心头仿佛浮着一层乌云,看不明透。
烦躁地扯了扯襟口,忽地起身,大步绕过去。
军医正在用羊肠线打结。
她趴在床上,衣裳褪了一半,露出圆润精巧的肩头。侧着脸,面色白得和身下垫着的白绒毯子差不多。唇上干燥得起了些皮,微微抿着,像在忍住什么。
军医用剪子剪断线头,额上大汗淋漓。
婆子递过帕子给军医擦拭,然后小心翼翼地替小楼将衣裳拉好。动作间不慎擦到她的伤口,那人儿也仅是皱眉细细嘤咛了一声。
军医从榻边退下来,低声道:“伤口已经缝合,奴才下去熬药,稍后命人送来让姑娘服下。”
他挥挥手,军医方领命去了。
“世子。”婆子请安。
司马昱颔首,看小楼一身衣裳凌乱,皱眉道:“去找件衣裳来给她换上。”
婆子应下,弓腰退出营帐。
人都走了,只剩他们两个,帐篷里一时安静得厉害。
她嘴唇动了动,似乎是趴着不舒服,难耐地想要翻身。
他心中一动,等反应过来,已经走到近前。用巧劲压制住她的手,不许随意乱动。
小楼哼哼几声,倒也安静下来。
她手脚冰冷,手背上青筋都看得见了。脸色倒是比之前好了很多,粉红粉红的,好像桃花……不对!
他皱眉探出手,在她额头覆下,果然灼烫得很。
眉心蹙得厉害,随手扯下一块袖子,拿茶水浇湿了,敷在她额头上。
不管怎么说,她都是为了救他才会受伤,若是就这么死了,他没法子对外人交代。
交代……他要向谁交代?
心头烦躁,又将那块布扯了丢在地上。
茶水濡湿她额前碎发,恹恹贴着肌肤,又多了几分可怜。
“世子,药熬好了。”
他敛了心神,吩咐下人喂她吃药,自己出了帐篷,去寻罗克川。
小楼迷蒙中只觉口中苦涩,却还是顺从地吞咽进去。那苦涩的东西入了胃,身上的燥热好了许多,她舒服不少,渐渐睡得更加深沉。
等醒过来,不知过了多久。
半边脸贴着垫子,有些发麻。身上软软的,提不起一点力气。
微微一动,右肩撕扯般疼痛。她皱了皱眉,竟有些迷茫。好一会儿才想起昨儿个发生了什么事。
不远处人声低语,她挣扎着动了动脑袋,总算看到前方一顶白布屏障,映着几个人影。围在桌前,似在商讨什么。
其中一道人声,是司马昱。
她默默又趴回原来的姿势,感受着肩上火辣的疼痛,全身一点点恢复知觉。
过了许久,那些人总算散了。
脚步声靠近,她抬眼,清亮水眸正正对上狭长凤目。
一时有些恍惚。
他和阿祉,实在是有些像。
尤其那双眼睛,形似八.九分,总让她觉得错位,分不清身前的人是谁。
“醒了。”他嗓音淡然,“既然醒了,就快起来回去吧。”
她面色一滞,低低“嗯”了一声,挣扎着坐起来。
即便努力放慢动作,肩上伤口还是裂开。不过眨眼,干净的衣裳又红了一片。
她咬咬牙,忍住晕眩,一步一步往外走。
她是为了救他才会伤成这个样子,可是哪有怎么样?他没有要求,是她自愿的。她不会为着这样的原因开口责骂。
就当……就当还了当年他的救命之恩。
他眸中闪过一抹深思,站在那里岿然不动。
小楼手已经开始发颤,声音颤抖:“请、请世子让让。”
他还没说话,身前人儿一个趔趄,直直往地上栽去。他蹙眉,伸手一捞,总算即使将她捞进怀里。
眼前白茫茫一片,胸口一阵恶心。
她怕吐在他身上,他肯定会发火,朦胧中还知道偏过头。
他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唤人叫来军医。
她背上的伤口出血严重,军医板着脸处理,全程竟没有搭理他一下。
司马昱立在榻边看着,暗暗觉得可笑。
如今整个宸州守备都晓得了,他堂堂宸王世子,被一个青楼女子救了性命。他实在该忍住自己的情绪,让她养好伤,送金银将人送走,否则她要是在这里出了事,他岂不是成了忘恩负义的小人。
“姑娘高烧方退,身子虚弱,需要好好静养,否则容易落下病根,还请世子体谅些。”军医处理好伤口,不咸不淡地说了这么一句话,恭敬退下了。
司马昱扯了扯嘴角。
这一番,她醒来,已是到了晚上。
婆子端着粥水灌进她嘴里,猛然瞧见眼睛睁开,吓了一跳。
“姑娘……”
小楼缓过神,吃了东西,又被强逼着躺下去。
这地方没有一个熟人,总归不安定。睁着眼睛半天都睡不着,手动了动,慢慢移到心口,往上摸去,想要攥住那个可以让自己安心的东西。
可手指都摸到脖子根了,还是空空荡荡。
她吓了一跳,猛地坐起来,也不顾疼得龇牙咧嘴。扯开襟口低头往下看,忽地慌里慌张下榻,脚一软,跌坐在地上。
外面的人听见动静,隔着帘子问:“姑娘?”
她张了张嘴,喉咙又干又涩,发不出一点声音。
外间守卫以为自己听错,便不再言语。
“嗯……唔……”她使劲发声,可出来的只是一点零碎的音。喉咙好像塞进一把火,灼痛难耐。榻边的小桌案上放着茶壶,她挣扎着拿过来倒进嘴里。一阵清凉滑过,熨帖许多。
可再开口,还是没法子说话。
“姑娘?!”来送药的婆子吓了一跳,连忙冲过去,将药碗搁在地上,双手从小楼臂下穿过,一把提起安置好。
小楼“唔唔”几声,婆子满脸疑惑:“姑娘,你在说什么?”
见她激动地手脚并用,嘴巴里半天吐不出一个字,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忙慌里慌张地去找军医。
检查半天,军医一头雾水,只能猜测:“估摸是烧坏了嗓子,或许歇息两天便好了。”
小楼已经平静了些,听大夫说并无大碍,松了一口气。
转头扯着婆子,另一只手指着自己脖颈。
婆子反应半天,仍是不得其所。
小楼急得满面通红,军医递过纸笔,她忙接过,仔仔细细写了“玉坠”两个字。
婆子拍大腿道:“姑娘说那个啊!疗伤的时候我见着了,沾了血,便解下来拿去洗了洗,后来被世子看到,要了去。”瞧了瞧时辰,道:“世子今日回了王府,大约明儿个会来,姑娘等到明儿个找他问吧。”
小楼无法,纠结半天,军医和婆子都走了。
她一个人趴了半天,心里记挂着,许久都睡不着。
帐外渐渐人声悄悄,睁眼到天明。
幸好他来得早,换了一身戎装,威风凛凛的样子。大步进了帐篷,她侧着身子想问,他忽地将什么东西抛过来,落在垫子上,发出微响。
小楼宝贝儿似地攥在手里,贴着脸好半天,才重新戴上。
他嗤笑:“不过一个破东西,你也值得整晚不睡?真想着我会贪了?”
小楼抿了抿唇。
他挑眉:“真说不了话了?”
她别过脸。
他忽地一笑:“你放心,既是帮了我,我总归会照看到你好了。”
小楼一点反应都懒得给他。
他也不恼,站了会儿,又出去忙正事。
这一番,直到日暮才来。
命人准备了车架,送她回醉笙阁。
她一直睡睡醒醒、醒醒睡睡,等到了地方,强撑着要下车。那副辛苦的模样,实在是我见犹怜。
他眉头一皱,直接抱着人下了车。
天快黑了,醉笙阁人也多起来。
许多姑娘在门前揽客,忽见富贵马车到了面前,从上头走下个潇洒俊逸的公子,心中一喜。可再一看,那公子怀中另有美人儿。
☆、第一百三十六章 若待得君来向此(十五)
眼尖的瞧清是小楼,捂嘴咽下惊呼,转身进去唤人。
司马昱面不改色,稳稳当当往里走。
他要帮她,却根本不懂照顾人,胳膊从后背环过去,正正抵着她伤口。
小楼疼得一头细汗,察觉到许多别有深意的目光,咬牙将脸转向他胸口。
刚进大堂,远远一行人迎过来。为首的妇人妆容整齐,面上神色担忧,一走进便道:“云儿你这是……”
司马昱往后退了退,没让她靠近。
木姐面色一僵,随即不动声色地笑了笑,福身道:“云儿身子不好,劳烦世子爷照顾,奴家在此谢过。”她在宸州多少年,对宸州城大大小小的富贵人家几乎是了若指掌,当下一见,即刻认出他的身份。
周围一阵低呼,司马昱面无波澜:“云姑娘救了我一命,我照顾她也是应当的。”顿了顿,问道:“不知云姑娘香闺在何处?她身子弱,应当休息。”
木姐恍然大悟样,连忙引着去了。
一番忙乱,等到能够完全休息,天都黑全了。
书墨打了水,仔仔细细用湿巾为她擦面。司马昱坐在窗边,闲闲吃着木姐命人特意送来的糕点,不时指点书墨两句,如何能让小楼舒服些。
小楼不自在,指了指书桌,示意书墨取来纸笔,写下几个字:“世子爷,天色已晚。”
他搁下手里的东西,起身一笑:“这可是我第一次光明正大地来姑娘房里,自然要好好参观一番,若就此走了,岂不可惜。”
书墨不解他话中意思,小楼却是明白。
抿了抿唇,没再说话,任由他里里外外地走了好几遍,看得她眼睛都花了。
书墨下去换水,小楼终于忍不住,再次下了逐客令:“世子都已看过了,不知可否离开?云儿又乏又累,想歇息了。”
他“啧、啧”两声,负手道:“你可真不客气,我好歹是宸州世子,就不能婉转些么?”说完拍拍手,笑道:“既然不欢迎,我也不多留。姑娘好生保重。”言毕施施然出了门。
书墨抬水进来,“世子慢走。”
他点点头,顺手带上门。
“姑娘,世子爷长得真好看。”书墨笑了笑,没有外人,才敢替小楼脱了衣裳,擦洗身上。
小楼淡淡“嗯”了声。
她又道:“我刚才出去换水,一路上好些人拉着我问呢,说什么‘听说世子爷来了?’‘长得好不好看?’‘有没有打算给你家姑娘赎身?’”她模仿着丫头婆子们的样子,倒有几分好笑。
“姑娘不晓得,她们好烦啊,都快把我袖子扯烂了。”末了还嘟嘟嘴抱怨。
小楼不置可否。
书墨又自顾笑起来,眼睛都弯成一道月牙:“虽然姑娘受了伤,可整个醉笙阁都晓得了,云姑娘英勇无畏,救世子与难前,实乃巾帼不让须眉,令人敬佩……”低下头,看着小楼的脸,目光温暖:“姑娘,这样一来,哪怕碍着世子的面子,再没人敢欺负咱们了。”
小楼弯了弯唇,费力抬起手,摸摸她的脸,轻轻“嗯”。
书墨眼角泪光一闪,急忙低下头,继续为她擦拭。
巾帼不让须眉……
若不是司马昱亲自送她回来,谁会在乎这个巾帼之举?
她救他……
当时脑子一懵,等反应过来,剑已经刺进身体里。她事后想了也觉后怕,若再深一些,只怕就此香消玉殒。可若时光倒流,事件重来,她也不知自己是否还会做出同样的举动。
书墨清理干净,帮她换上衣裳,仔细拉上锦被。
她欲言又止,踌躇好久,才低低问:“姑娘,你没跟我说,但我心里有底……我只想知道,阿祉少爷和……和索渊,他们是不是再不来了?”
小楼默然,须臾执笔。
书墨笑了一声,抬袖拭去眼角的泪花,摆手道:“我又不识多少字,姑娘别写了,等你好了,再告诉我吧。”言罢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小楼愣愣半晌,叹了口气。
隔日大早,她尚在梦中便被唧唧咋咋的声音吵醒。皱了皱眉,揉揉眼睛。
书墨不在屋里,门关着,可外头女子嬉笑声还是毫无阻隔地传过来。
她这儿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热闹了?
正想着,“吱呀”一声,书墨手里端着铜盆进来。注意着脚下,直到将盆放到架子上才注意到她:“姑娘醒啦?”
手脚伶俐地扶她起来,换了药,再伺候着洗漱。
书墨仔细替她绾发,小楼扯住她的手,指了指窗外。
书墨“哦”了一声,笑道:“是世子爷呢,一大早就来了。”
“嗯?”小楼皱起眉头。
本以为即便他顾忌人言,可昨日送她在别人眼里已算是天大的恩德了,现在又来做什么?
书墨笑而不言,扶起她,慢慢往外走。一开门,便见湖边垂柳下立着个美人儿,含羞带怯,凝望着对面的男子。不远处站着几个醉笙阁的姐妹,个个攥着帕子,面若桃花。
他一身青袍玉冠,难得的温柔无害。站在桌案前,手执青玉羊毫,垂首认真细致地落笔。
身姿俊逸,配着满目垂柳,大有仙人之姿。
小楼心思一动,下了石阶。
他听见动静,停笔侧身,看她半边身子倚着书墨,走得艰难,眉头一蹙,大步走过来。
她尚反应不过来,身子一空,已被他拦腰抱起。
仔细放置在石凳上,他眉间才松了松:“你别乱动,小心伤口又不好了。”
入画的女子不悦,娇嗔着唤:“世子爷,这画还没画完呢!”
他一笑,竟是说不出的潇洒俊俏:“云儿既醒了,便撤了,明儿个再继续吧。”
那些个姐妹虽然不满,可也不敢置喙,当即福身,乖巧退了下去。
小楼抿着唇,水眸清凉,一错不错地看着他,眼中充满了疑问。
书墨看出她有话,颠颠地跑去取纸笔,司马昱已是明了,笑道:“云姑娘伤一日为好,我便一日不能放心。”
看她撇了撇嘴,一副不信的模样,他笑道:“满宸州的人都晓得了姑娘对我的救命之恩,我若是置之不理,岂非太过无情?”顿了顿,狭长凤目黑沉,“即便我心中不愿,也总当敷衍敷衍,免得军中有人多言,毁坏我的名声。”
小楼眸中一黯,勾了勾唇,别过脸。
“喏,姑娘。”书墨地上纸笔,她接过搁在石桌上,招了招手。
书墨会意,搀着她回屋。
司马昱忽地伸手拦住,笑道:“既然一切都是妥当的,不如借这个机会,我为姑娘作一幅画,既消遣时日,将来也算一桩美谈。”
小楼不理,他便不放。
僵持半晌,她终是板着脸坐了回去。
司马昱笑了笑,折身回到桌前。
这一画,足足画了一个时辰。
画好之后也不给她看,自己卷了藏在袖里,飘然而去。
之后每日他都会来。
他长得俊俏,身份又尊贵,醉笙阁里多少存了心思的姑娘往小楼住处也跑得勤。
因她性子冷,素来与这些人没有什么交集。可仿佛一下子,每个人都与她变成了好姐妹。
司马昱来者不拒,个个哄得她们喜笑颜开。
她不明白,他的性子,应当是瞧不上她们这些人的,现下却能如此温润如玉,耐心周.旋,难道真的只是怕落人口舌?
这一疑惑,直到伤好了七八分,她也没想明白。
而嗓子,军医本说几日便会好,可都过了半月有余,她依然发不出声音。
司马昱另找了宸州有名望的大夫替她看病,却说是当时伤重之下惊焦过度,一时伤了喉咙,本无大碍,可不知为什么好不了。只得慢慢调养。
她担忧的却是如此一来,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将他赶出去了。
转眼入了秋,司马昱渐渐忙起来,即便来寻她,待不过半刻便走。
木姐对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不需要再教习才艺,不需要陪酒待客,每日里好吃好喝地供着。
她自然知道是谁的功劳,却不敢贪着。
阁里姐妹与她温言好语,可一个个都在等着看她的笑话。
这样长此以往,他一旦彻底抽身,她不知会摔得多重多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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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6-7 18:10
☆、第一百三十七章 若待得君来向此(十六)
但强撑着接客陪酒,因说不了话,身子也未完全好利索,至多只能抚琴助兴。
好在来的客人都是些有头有脸的,并未如何唐突。加上听闻她英勇一事,都是抱了些仰慕的心思,客气有礼,日日不歇,倒有些赶超漪染的意思。
阁里众人对她的态度大不同于前,便连紫艳,不知是否得了张妈妈的告诫,见着她都绕着些路,很少正面相撞。本来花魁大赛上君娆凭着舞画双绝夺了魁,可风头还没享上两天,便都被小楼夺了去。
但见了面,君娆仍是一副相亲相爱一家姐妹的样子。大家都夸她大度,小楼听了,也只是莞尔一笑。
这日华灯初上,小楼坐于素纱帐后抚琴,隔着不远,几个公子饮酒对谈,不时隔着帘子瞧一瞧她,可面容并不清晰,反倒多了几分朦胧的美感。
门上轻叩,“进来。”
吱呀一声,冒出一个模样伶俐的小丫鬟,抿唇一笑:“各位公子,后院出了些事,妈妈请云姑娘去一趟。”侧过身,另进来几个漂亮的姑娘,对着他们请安:“见过各位公子。”
几人面面相觑,不想失了风度,只好点头。
小丫头一笑,蹿进纱帐后将人扶着走出来。
她今日一身紫色纱裙,衬得面容如莲,皎洁如雪。一双微紫的眸子更是流光溢彩,转动间仿若生辉。
一时叫各位公子哥们看呆了眼,倒有些后悔放她走了。
小楼面容无波,向他们行了礼,往门外走去。
眼见着要走到门槛了,忽地一顿,转过头来。
书墨不解,在耳边低低问:“姑娘?”
小楼不言,目光落在窗边褐衣男子身上,微微敛了眸,似在思考什么。
书墨循着望过去,见那是一个很俊俏的公子,方才他坐在暗处不动声色,是以让人没有注意。现下看到,只觉一把惊艳,也难怪姑娘看呆了眼。
龙章凤姿,得天独厚。
他察觉到目光,唇边含着笑,静静回视小楼。
那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在灯下好似一汪水,层层叠叠荡着细纹,可仔细一看,又是平静无波。
他举起酒杯对小楼一笑,小楼弯唇,转身出了屋子。
“那公子好俊俏啊,”书墨唧唧咋咋地说着,“我今儿回去一定要跟小蕙她们说,她们肯定不信……”
小楼失笑,停下步子,扳过她的脸对着自己。
书墨吐了吐舌头,这才绕回正事上。
“世子爷命人来接你,说是今儿个十五,想邀你一起去看花灯。”
十五?
小楼皱眉,书墨拖着她的手晃了晃,“我知道姑娘不愿,可是木姐和张妈妈都已经答应了,马车就等在门口,要是不去,肯定会挨罚的。”
不知为什么,姑娘对世子爷总是不大亲近,仿佛隔着一重山,看着他的眼神都经常是飘飘渺渺、琢磨不定,就像不愿落在他身上一般。
可明明世子是那样好的人,模样不输阿祉少爷,身家亦是富贵。虽然她心里是偏重阿祉少爷,希望有朝一日他和索渊能回来的,可凭良心说,世子爷确实是很好的人。
对姑娘,对她们,都很好。
小楼默然半晌,点点头,扶着她往大厅去。
出了门,四角马车停在街口,车夫守在阶下等她,态度恭敬:“云姑娘,世子爷先行一步,奴才奉命接您前往。”
书墨帮着答了谢,两人上了马车,悠悠往朱雀街去。
街上行人熙熙攘攘,马车到了街口就进不去了,只能下来步行。
街边花灯璀璨,看得人花了眼。他们一路走过去,许多人围着摊子在猜灯谜,热热闹闹。
她许久没这样处在闹市过了,不由弯了唇。
书墨晓得她高兴,自己也开心起来。不时指着样式精巧的花灯说话,或看见哪家漂亮姑娘、哪家俊俏儿郎,也与她说一番。
走了半刻,才行至朱雀街中央。那里花灯和人都更加多,有杂耍班子在空地上表演,片刻退下,一位中年男子走到空地中间,朝大家鞠了个躬,笑道:“一炷香时辰已过,不知可有哪位猜出方才的灯谜?”
他说着话,身后一个小厮打扮的人走上前,展开手中红纸,赫然是谜语。
另一婢女端着托盘,上头红绸垫底,一支碧玉簪通体通透,在光下莹润生辉。
书墨看呆了眼,扯着小楼道:“姑娘,那簪子好漂亮啊。”
小楼停步去看,确实好看。转头瞧那谜语——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过江千层浪,入竹万竿斜。
这谜不难,她眉间一展,伸出手。
书墨会意从随身携带的小包里掏出精巧的笔和纸,小楼写下谜底递给她。
她立时欢天喜地地拿着跑向中年男子。
眼前着就快到了,忽然凭空冒出答案,男子嗓音淡然含笑。
书墨一愣,随即垮下脸,憋着嘴看着小楼。
小楼抿唇一笑,示意她不要在意。一转头,瞧见答出的男子从人群中走出,中年男子大笑,说了几句话,让婢女将托盘呈上去。
男子将碧玉簪子拿在手里,道了谢,转过身朝着她们的方向。
他银衣翩然,墨黑的发束在脑后,轮廓分明,说不出的少年得意。
周围女子阵阵惊呼,目光紧盯着他。
他迈步,朝她们走过来。
小楼皱了皱眉,书墨蹦蹦跳跳地跑回来,面上欢喜:“姑娘,是世子爷!”顿了顿,笑道:“他肯定是要送给咱们的。”
车夫恭敬地往后退一步,守在她们身后。
司马昱脚下不停,转眼走到面前。
“云儿,”早不知什么时候换了称呼,他将手负在身后,并没有如书墨所言将那簪子拿出来。
书墨脸上是掩不住的失望。
小楼倒松了口气,微微福身。
他作势一扶,她便站起来。
身上不知盯了多少目光,看得人不自在。
他一目了然,笑道:“我在酒楼订了位子,咱们快去吧。”
说完一行人进了街边的龙凤楼,二楼靠窗的位子,看着长街繁华,实在是好景色。
小楼在纸上写下话:“中秋佳节,世子如何不如家人同过?”
司马昱为她斟茶,笑道:“今儿个太守大人宴客,父亲母亲都去了。我不喜欢那样的场合,怪不自在,倒不如与你临街喝一盏茶。”
她不能说话,他们相处的时候都是极其安静的。偶尔她写字,笔尖在纸上摩挲发出细响,他淡然回复一声。
这样的日子容易让人恍惚。
她不多言,将点心分给书墨,自己抿着清茶。
司马昱兴致极好,指着街下几个样式奇怪的花灯说了典故,又将中秋节各地不同的庆祝方式,最后绕到她身上。
“云儿是哪里人?”
她略一恍惚,执笔写下:“夏州。”
“夏州?”他挑眉而笑,“那倒是个好地方,水土丰润,地杰人灵。”
她笑一笑。
他道:“我听闻夏州工匠极擅制琴,宫中妃嫔所用古琴,皆为夏州进贡。因而夏州人也极擅抚琴,十多年前曾出过一个琴技名动天下的女子,引得天下名士争相前往,一窥琴声。只可惜后来嫁入官家,再没了消息。”
小楼脸色有些发白,细长的手指攥着茶杯,想汲取些温暖。
他偏头一笑:“既然是夏州人,那云儿一定弹得一手好琴。”
书墨扬起下颌,得意一笑:“我家姑娘琴艺无双,整个醉笙阁无人能出其右。”
小楼抿着唇,眸色莫名。
司马昱“哦”了一声,看着小楼:“你怎么了?脸色不大好,不舒服吗?”
小楼摇摇头,呷了一口茶。
他平日里态度很好,书墨倒不怕,嘟嘴道:“好不容易中秋出来,街上这么热闹,咱们却只能在这儿干看着,岂非无趣?世子爷,不如我们去街上走走吧。”
他看向小楼,小楼还没说话,忽闻楼下一阵吵闹。
从窗户往下看,几个小二在门前拦着一个人,嘴里不停解释着。那女子咄咄逼人,手中拿着长鞭,势要往里闯。
察觉到头顶目光,女子仰起脸,容颜明媚鲜妍,好似灯下明珠。
她瞧见司马昱,眉眼一弯,大叫:“大哥!”
☆、第一百三十八章 若待得君来向此(十七)
过了不久,龙凤楼侧有歌舞表演,管弦之音切切。
而二楼临窗的位子,却有几分窒息。
司马昱淡然瞧着小楼,泰然自若地模样让人咬牙。
碧溪明艳似火,一双眸子看着司马昱,不时转头瞧一眼小楼,明明唇线抿得快要着火了,偏生发作不得。
小楼坐立难安,又不知该怎么离开。书墨觉察她的情绪,站得近了一些,几乎是贴着她的后背。
楼外人声鼎沸,楼内几人相对无言,唯有灯火明灭,竟有几分冷了。
小楼实在受不住,正想起身告辞,却见碧溪忽地一笑,容颜熠熠,执起小二方才送来的酒壶,满满斟了三杯酒,朝小楼举起,“云姑娘,以往是我不好,言语间多有唐突,还请姑娘大人有大量,不要见怪。”
小楼轻轻摇了摇头。
她又笑:“姑娘救了大哥,就是我们宸王府的恩人,如今碧溪敬你一杯,聊表谢意,还望姑娘海涵。”说完一饮而尽,直直看着小楼。
书墨皱眉,拉了拉小楼的衣裳。
司马昱不赞同:“她伤还没好,你莫要胡闹。”
“大哥!”碧溪不满地嘟嘴,小女儿家模样展现得淋漓尽致。“人家还不是替你感谢云姑娘,哪里胡闹了?!”
她对着司马昱,从来是这样娇蛮可人的女儿样子。司马昱无奈地揉了揉额角。
事已至此,小楼只好端起酒杯,一口喝完。那酒火辣辣地在口腔里烧灼,顺着食道滑下去,却又奇异地生出一股桂花香,又甜又辣,全身倒舒坦起来。
碧溪展颜一笑,又给她斟满。
“龙凤楼的桂花酒是出了名的好,今日若不是大哥的面子,只怕我们也喝不到,来,我陪云姑娘多喝几杯。”
小楼觉得舒服,便没有再推拒,接连饮了三四杯。
司马昱拦住碧溪斟酒的手,黑眸沉沉:“够了。”
碧溪脸一僵,默默收回手去。转头看着小楼,她已有些微醺,不自觉地将半边身子都靠在书墨身上,书墨也坐了下来,揽着、护着她。
于是一笑,“好,都听大哥的。”
话音刚落,楼梯口那又转上来一个人,笑声戏谑:“我还说碧溪妹妹怎么连宴会都没结束便走了,原来是躲到这儿来喝桂花酿,实在是小气。”
碧溪闻声识人,回头笑道:“我哪里小气了?”
来人慢慢走近,“这样的好东西藏着掖着,哪里不是小气?”行至烛火下,一双湛湛桃花目,风流恣意。薄唇轻扯,一身华贵衣裳都仿佛流着光。
他勾唇一笑,俊俏是俊俏,可仿佛有几分邪气。朝司马昱拱手:“世子爷。”
司马昱淡笑颔首:“江公子。”
碧溪站起来,对小楼笑道:“云姑娘,这位就是太守大人的公子。”转向江公子,“子启哥哥,这便是如今名动宸州的醉笙阁云姑娘。”她说着特意往后退了退,让江子启目光直直看过去。
小楼强打着精神,扶着书墨起来,微微福身行礼。紫纱裙上落了光,莹莹流转。乌发垂肩,衬着巴掌大的小脸。那肌肤在光下恍若玉石剔透,吹弹可破。低眉顺目,可睫毛上好似停了蝴蝶,让人怎地都移不开眼。
江子启怔怔往前迈出一步,忽见碧溪朝自己微微扬了扬下颌,当即清醒过来。清了清嗓子,笑道:“云姑娘。”
各自入座,三人尽兴畅谈,小楼默然聆听,酒意上涌,不过片刻便乏了。
司马昱看她上下眼皮直打架,不由好笑,又说了几句,将碧溪托付给江子启,自己送小楼回去。
碧溪虽不高兴,但也没有反驳。
他们出了龙凤楼,街上人散了许多。车夫将马车驾到面前,上了车,一路无言。
待回到醉笙阁,他嘱咐书墨几句,目送着她们进了门。
小楼眯着眼让书墨擦了脸,爬到床上躺好。睡意深沉。
迷迷糊糊间有人在床边动作,将她衣裳褪去,想是书墨。她哼了哼,顺从地抬手,方便书墨动作。
外裳除尽,她哼唧两声,拥着锦被往里缩了缩。
可蓦地腰间一热,那手又放了上来。
手心炙热,她不舒服地动了动。忽闻书墨呼声加重,又粗又沉,渐渐快起来。
手掌先时稳稳放在腰间,稍缓片刻,开始细细摩挲。
小楼伸手去扯,谁料另一只手覆过来,轻轻巧巧将她的手压在脑边。
小楼一惊,猛地睁开眼,床边黑影赫然入目。
嘴巴一动,一道温热覆上来,她使劲张大嘴,踢腾着腿,落在床垫上,只能发出细微的声音。
那人偏头一笑:“我忘了,你说不了话。”说着松开手,仿佛极其欣赏她惊恐的神情,点头道:“我纵横宸州十数年,倒从没见过你这样的可人儿,虽说不了话,但更让人心中生怜。”
邪肆一笑:“你放心,我会好好疼你。”
云层缓慢移开,月光从窗棂透进来,模糊的眉目渐渐清晰。桃花眼,薄情唇,不是江子启是谁。
小楼目光瞬时冷下来。
难怪今日约她出去共度中秋,难怪在龙凤楼饮酒待客,他竟存的这种心思。
江子启见她不再反抗,得意一笑,松开钳制住她的手,落在脸边,将细碎的黑发归置耳后。轻笑:“你放心,我若成了你的入幕之宾,自然不会少了你的好处。从此往后,宸州还有谁敢不把你放在眼里,云儿姑娘你应高兴才是。”
缓缓凑上来,伸出舌头在她唇边舔了舔。
粘腻的触感恶心得人反胃,小楼别过脸。
江子启得色更甚,被中的手从腰间往上,触到肚兜底边,轻轻一笑,并没有唐突地侵入。微微俯身,揽着她的腰背将人扶起来半抱在怀里。衣内的手绕到她背后,摩挲着细滑的肌肤,口中津液分泌,不由吞了口唾沫。
小楼垂着眼,浑身轻颤。
他贴着她耳垂,轻声哄着:“乖,别怕。”嘴一张,终于将那心中想了半日的莹润耳垂含进口中。舔舐轻咬,怀中人儿微微颤栗,说不出的让人心怜。
右手滑到她脖颈,一拉,再滑至腰间。
他动作慢得不得了,仿佛在品尝一道美味佳肴,一丝一毫的味道都不忍放过。
那嘴从耳后滑下来,一点点含在嘴里,最后来到她的唇边。
小楼一动,将头扭向另一边。
江子启知她心中不快,于是也不勉强。轻笑一声,便继续向下滑落。
莫不说他太守之子的身份,便是但凭样貌才情,这宸州城上下多少女儿便倾心于他。万花丛中过,却从未遇过今日这样可怜可爱的人儿。她不见一点媚态,他便如服了鹿血,浑身血脉愤张。既恨不得一口将她吞入腹中,又舍不得,非得一点点平常才觉甘心。
真该多谢碧溪那个丫头,她先前的话,他还不信。不过一个青楼女子,再貌美也是一双玉臂千人枕,哪里会值得惊为天人。可连世子都落了进去……这样的女子,又岂会是凡物。
幸好还是去了龙凤楼,否则错过,自己不定要恼成什么样。
他想着,心中膨胀,越发仔细亲她吻她,不忍错过一丝一毫。
小楼睫毛颤着,那双紫眸在月下蕴着微光,流转如宝石,美妙如笙歌。一垂眼,他微微偏着头,正咬着她锁骨上细嫩的肌肤。
眸子微眯,忽地狠狠朝他耳朵俯下身去。
“啊!”
暗夜里一声凄厉叫喊,黑影从床榻上滚到底下,身子蜷缩成一团,不住地打着滚。
小楼擦了擦嘴,面色凛然。利落地下了床,几步走到外间。
这么大的声响,书墨还在睡着。眉间一片皱褶,像是梦靥了,额上大汗,却无论如何都睁不开眼。
小楼推了她几下,她还是不醒。隐约明白因由,小楼折身从桌上取了茶壶,朝书墨脸上倒去。
书墨一个激灵,慢悠悠地张开眼,脑袋昏沉、重似千斤。
“姑娘……”她尚不知发生何事,眼神迷茫。
屋外火光渐渐近了,脚步声、说话声清晰入耳。小楼扯了披风系在身上,又丢了件衣裳盖住书墨。
将门打开,护院将将走到门前,几人还在系着衣裳,都是梦中惊醒的样子。
☆、第一百三十九章 若待得君来向此(十八)
“云姑娘,刚才……”为首的护院还没问完,她已经侧开身子。
几人神色一凛,快步进屋,直冲里间,男子嚎叫不绝于耳。
有一个护卫将灯笼探近了看,吓得“啊”大叫一声,其他几人连忙凑过来,好不容易才望清底下的人,互相对看一眼,连忙吩咐去请主子。
书墨裹紧了身上的衣裳,隐隐约约猜出是什么事。下了床挨着小楼站着,像是相互取暖。
不过片刻,木姐与张妈妈匆匆而来,满面不善。
木姐进门便冷笑:“好个偷香窃玉的花间浪子,竟摸到我醉笙阁来了!你们把他给我带出来!”言罢对张妈妈使了个眼色,张妈妈忙上前安抚小楼。
小楼摇摇头,示意自己并无大碍。
里间护卫一人驾着一边胳膊,将人拖出来丢在地上。
那人死死捂着左耳,满脸满手都是血污。木姐身子往后靠了靠,虚掩口鼻,蹙眉:“怎么成这幅样子了?”
护卫仍是有些心惊:“我们来时,便是如此了。”
木姐睨了小楼一眼,了然地颔首,嘱咐:“让我瞧瞧他的脸。”
护卫应下,强行扯开他的手,露出裂开的左耳,血痕斑驳,竟险些被小楼生生咬下来!
使劲捏着他的下巴抬起脸来,灯光不亮,木姐眯眼瞧了瞧,忽地一怔,双眼瞪大如铜铃。
张妈妈不解:“这……”
她一挥手,凑上去将江子启脸上黏着的发丝拨开,又仔细看了看,忽地“啊”,往后跌坐在地:“江公子?!”
之后一阵忙乱,倒有几分像在演戏。
等书墨回过神来,已经从醉笙阁里移到了太守府的私牢。
牢里黑得很,只有转角燃着煤油灯,昏昏暗暗,微微闪烁。月光从高高的木栅里照进来,扑在地上的黄稻草上,冷得慎人。
小楼立在那木栅底下,头发上落了一层星光。
书墨不知她在想什么,可那样子孤寂冷清得很,让她莫名不敢打扰。双手环着手臂搓了搓,坐到地上。那稻草扎人,刺着皮肤又痒又痛,她咬着唇,默默受了。
脑子里的晕眩仍在,没多久便靠着墙壁昏睡过去。
等醒过来,天已然亮了。
小楼仍在那木栅下,不知是刚起来,还是一夜没睡。
书墨揉了揉脑袋,扶着墙壁爬起来,嗫喏道:“姑娘……”
小楼微微一动,回过头,眸中寂寂一片。
书墨眼一热:“姑娘……那登徒子不怀好意,半夜偷闯,莫说姑娘咬了他耳朵,便是杀了他也是应当的。”脚还发软,站不大稳,也不晓得江子启究竟给自己下了多少药。
“只是他是太守大人的公子,咱们身后又没有什么可以依仗的人,怕是……”忽地一顿,双眼一亮,几步扑过去攥住小楼的手:“世子!姑娘,咱们可以找世子爷帮忙!姑娘救过他,他对咱们又那么好,一定会答应的……”
书墨顾自说得开心,半晌才发现小楼面上淡然,她一怔,噤声。
“姑娘……”
小楼淡淡勾了勾唇,外间忽然传来响动。
须臾几个官差走了进来,掏出钥匙将锁打开,对着她们道:“姑娘请。”
书墨揪着小楼的袖子,面上警惕。
小楼对她安抚一笑,拉着她,一前一后出了牢门。
从大门走出去,阳光有些刺眼。
小楼禁不住用手挡了挡,从指缝间透出个人影,落拓清俊,负手而立。闻见声响,一侧身,露出的半张脸俊朗,公子无双。
他那双墨黑的眼睛仿佛一汪寒潭,静静照过来。
官差上前,恭敬道:“世子爷,人已经带出来了。太守大人说了,他日必让少爷上门赔罪,还请世子爷海涵。”转过身朝着小楼,“请云姑娘包涵。”
司马昱颔首,淡然道:“下去吧。”
官差领命,躬身退下去。
小楼默默放下手,任由那些光毫无阻挡地射进眼里。
她淡漠地睨了他一眼,脚下一偏,从他身旁走过。
书墨一步不离地跟着她,司马昱在身后,站了一会儿,也慢慢跟上来。
她们走得很慢,小楼一夜未眠,脸色有些苍白。
书墨担忧地搀着她,慢慢走回了醉笙阁。
守门的人吓了一跳,许是没料到她竟能回来。忙派人进去禀了木姐,这厢书墨和小楼已经进了门,回到住处。
书墨打水来,两人都清洗后,抬着水盆出门。
司马昱立在屋前柳树下,背着光,看不清神情。
书墨嘴唇动了动,终是什么都没说。
她捉摸不透主子的心思,还是不要擅自做主的好。
那个江子启毕竟是世子爷的妹妹带来的,谁知道他们之间是否……这些不是她一个下人该管的。
匆匆将盆抬下去,屋前又只剩了他一个人。
小楼静静坐在床沿,手指攥着床柱。
门扉轻响,不过一会儿,一道人影来到面前。
她垂着眉眼。
他在她面前站定,低着头,目光落在她金扇子般的睫毛上,心里有几分说不出的触动。
扯了扯唇瓣,开口:“不是我。”他嗓子沙哑,有几分细细的委屈。
小楼漠然坐着,并不回应。
他忽地有几分恼怒,“我说不是我。”
话音未落,她突地抬起头。
那双紫眸浅淡一片,好像看着一个陌生人,淡漠到让人心惊。目光落在他身上,微凉。
他仿佛瞬间失去了意识,只能这么呆呆地与她相看。
她突地偏头一笑,笑容嘲弄而又冰冷。
他一怔,敛了神色。
“世子爷,我家姑娘累了,您先让她休息吧。”
身后传来书墨的声音,他眉眼不动,仍是看着小楼。
小楼扯了扯嘴角,并不在意他。扯下床帐,整个人缩进那重重叠叠的帷幔后。
躺下去,抱着锦被。
“世子……”
“你出去。”他声音冰冷。
书墨缩了缩肩膀,看了一眼落下的帷帐,想了想,只得退了出去。
等到门阖上,他又看了那帘子后的身影一阵,忽地上前,将床帐扯开。
她合眼而眠,雪白的亵衣衬得那张脸越发苍白如纸。唯有眉是黑,唇略粉,才有了点生气。
那卷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昭示着主人并未入眠。
他俯下身,身上味道干净冷冽,一股脑灌进她鼻子里。
下颌一紧,是被人捏住。
他强迫着她将脸仰起来,凑上去,鼻尖几乎相触。
“不是我。”落落沉沉,他只说这么一句。
她呼吸一紧,慢慢睁开眼。
那目光柔软,水光潋滟,好像荷上雨露,盈盈欲落。
他一怔,只觉触着她肌肤的那只手着了火,顺着经脉一直烧过来。偏生甩不开手。
她唇张了张,发不出声音。
他不晓得说的是什么,于是又凑近了几分。
“不是我。”
她眼一眨,目中的泪光凝聚成一颗珍珠泪,立时滚落下来。
他好像着了魔,自己也不知怎地,怔怔凑上去,吻在她脸上。
泪水咸涩,被他含在嘴里,瞬间蔓延一片。
她怔住,水眸圆睁。
他看她的样子觉得有几分好笑,眼角一闪,瞧见她细嫩的脖颈肌肤上红痕赫然,一瞬,眼中黑沉下来。
指下的人儿浑身冰凉,他将那泪珠吞咽进去,松开手。
小楼一动,手指攥着襟口,往后缩去。背部已经抵到墙壁,实在退无可退。
他静静看着她,忽地笑了笑。
“你别怕,我会给你个交代。”
说完起身。
床帐子来回晃荡,光影斑驳。
她怔怔听着开门声、关门声,不过转瞬,那人便走远了。
脸颊上被他吮过的地方发烫,她愣愣抬手摸了摸,那一块好像着了火。
他说……不是他?
她应该相信么?
他为什么会突然……突然这样对她?
满脑子塞满了疑问,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尖锐又胀痛。
她实在忍不住,抱着头蜷缩身子,用被子将整个人包裹起来。
疼得一身冷汗,后来迷迷糊糊,不知何时睡去。
待醒过来,天色已暗。
她不过一动,帐外立刻传来声响。
“醒了?”
男子嗓音沉稳。
是司马昱。
她尚且反应不过来,床帐挂起,烛光照过来。
他朝她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五指修长。
她怔忡,他叹了口气,探过身将她拦腰抱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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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6-7 18:10
☆、第一百四十章 若待得君来向此(十九)4000+
小楼往后缩了缩,防备姿态十足。
他皱了皱眉,强硬地将她箍在自己怀里,抱到桌边放下,将桌上放的碗推过去:“喝了它。”
小楼抿抿唇,没动作。
屋里燃着蜡烛,一灯如灯,照得人影狭长。
司马昱眉眼一沉,“喝了它。”
她睫毛微颤,还是慢慢地,将那药碗抬起来,凑在唇边一口口咽了下去。
药汁乌黑苦涩,充满了口腔的每一个地方。
她眉头皱起来,眼角一闪,他的手凑到面前,掌心朝上,赫然躺着一颗蜜枣。
“吃了去去苦味。”府里的妹妹们生了病,都是这般照顾的。先喝药,然后把蜜糖含在嘴里,立时便将那些苦涩化解,留下满满的甜。
小楼愣愣看着他掌心的东西,忽地别过脸。
他挑眉,将那蜜枣丢到盘子里。
灯影落拓,药汁灌进肚子里,暖暖的,背上出了些微薄汗,她舒服了些。
鬓边碎发轻轻摆动,眸子粲然似星。
他将那药碗捏在手里,指尖摩挲着碗沿,心头有些跳动。唇上干涩,不由抿了抿。半晌才道:“太守大人的公子伤势颇重,一只耳朵几乎保不住。”
她神情一滞,默默转过脸,看着他。
“听说西州有名医,已经送过去了。”
她微微仰起脸,那眼睛里亮闪闪的东西,好似水光。她并不焦急,并不害怕,只是静静等着他的责骂或是惩处。掉了耳朵又如何?她即便当时杀了江子启,落得个丢命的下场,也不悔。
他眸光流转,语气淡然:“若要他给你赔罪,只怕得等他治好回宸州了。”
小楼一怔。
他唇角微弯,露出几许春意:“对不住,是我妹妹不懂事,才会造成如今的境况。你放心……我自然是站在你这边的。”
他没明说,只挑出碧溪。
小楼看着他的脸,平静淡然,没有丝毫虚假。
我自然是站在你这边的。
或许是真的?
碧溪那么喜欢他,为了他,做出些伤害自己的事,也并非不可能。
他又一笑:“你至今口不能言,我听说常州有个擅医口耳的大夫,说不准他有法子。你好好休息,我已命人准备好,我们明日便出发。”
他是说自己的决定,并不是问她的意见。
小楼低下头,看着自己鞋尖。
他坐了一会儿,起身离开。
等到脚步声已听不见了,她才慢悠悠站起来,往里走。
坐到床沿,躺下去的手手下一硌,探手拉出来,是鸳鸯佩。
鸳鸯配……
阿祉……他还好么?
现在应当已经回到家乡了吧。
应当,已经忘记她了。
或许她的决定是对的,放阿祉走,总比拖着他来得好。
司马昱的接近……她好像走到了一个巨大的黑色深渊前,脚下沙石流动,只要一不小心,便会跌落下去。
她一个人死,总比拉着阿祉一起死要好得多。
……
这夜昏昏沉沉,半梦半醒,等到天明,书墨来伺候她梳洗。
穿戴妥当,宸王府的马车已经到了。
书墨收拾了些日常要用的东西,扶着她一起出了门。
精巧的四角马车,几匹高大骏马,马上男子面容肃整,都是深藏不露的练家子。
小楼垂首,踩着脚踏上了车,司马昱便坐在里头。
这马车大得很,木板上铺了厚厚的一层皮毛,又软又暖。
还有一个丫头跪坐在桌边沏茶。
香炉燃着,白烟袅袅,安息香的味道叫人心定。
司马昱正低头看着一本书,听到声音抬头冲她一笑,春光霁月。
小楼默默福身还礼,挨着角落坐下。
他眉头微微皱了皱,似乎不满意她刻意拉开的距离。转向丫鬟微微抬了下颌,那丫鬟领会,即刻转身,冲书墨笑道:“这位姐姐,马上要出发了,你与我一起到后头的马车吧。”
“这……”书墨为难地看了看小楼,那丫鬟又笑道:“主子是主子,自然不可与下人共乘一车,姐姐还是与我来吧。”
说完拉住书墨,半拖半拉地将人弄了出去。
宸王府一向规矩多,司马昱又是个矫情的,小楼倒是不疑有他。瞧见车里摆着几本书,捡起来翻了翻,是前朝的话本子,便兴致盎然地看起来。
司马昱一笑,复又低下头看着自己手里的兵书。
马车一动,木轮从青石地板上碾过,发出细碎声响。
没有一人说话,安静得好像时间都停下来。
小楼渐渐看得入迷,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全身心都沉到里面。
等到眼前一黑,才恍然发觉有人凑了过来。
“歇一歇,否则伤了眼睛。”
他凑得极近,呼吸喷洒在她脸颊,温热麻痒。
小楼浑身僵硬,感觉到他的手覆在自己眼睛上,遮住所有光亮。可那手掌炙热,又好像太阳。
不自在地扭了扭,伸出手抓住他的手。
司马昱倒不强硬,任由她将自己的手扯了下来。
那张精致的小脸微微皱着,像是极不赞同他这样突如其来的亲近。
他不在意,看着她将话本子阖上放在身侧,才抽身重新坐回了桌后。
小楼斜他一眼,闭上眼,靠着墙壁休憩。
没一会儿便迷迷糊糊睡过去。
待到外间传来声响,她才有了些意识。
本来坐着的,此刻不知为何,已然是躺着。身下的东西又软又暖,耳边似乎还听得到心脏跳动的轻微声响。
她浑身一僵,还没反应,便听头顶有淡然男声,刻意压低了音量:“别吵。”
外间的人即刻噤声,没再言语。
马车已经停了下来,透过车帘,漆黑一片。
应该是到了投宿的地方吧。
她想着,却没有动。
抱着她的人也没想过怀中人儿或许醒来,只是小心翼翼地拢着她,尽管双腿麻木,仍是没有动弹分毫。
她一时有些恍惚,分不清是梦中还是现实。
这样渴慕多年的温暖,来得实在是太晚。
如果一切还在七年前,他肯对她笑一笑,她便如同得到这世上最好的东西。
如今转眼七年,他将她抱在怀里,不知是为了歉疚还是感恩,没有将她叫醒,她有片刻动容,可心中好像开了一个口子,生疼生疼。
故意动了动,装作才醒来的样子。
那人一愣,低下头,笑了笑:“醒了?”
她急忙坐起来,埋怨地推开他,这才点了点头。
然后两人下了马车,进了客栈。
第二日一早继续赶路,终于在将近正午时分来到常州。
找了家客栈住下,她洗漱后下楼到大堂吃饭,才知道司马昱出去了。
书墨看她有些落落寡欢,特意捡着一路上好玩的事儿说了几件。
客栈临街,外头热闹得很。小楼隔着门瞅了瞅,书墨即刻转头问店小二:“今儿是什么日子,怎么这样热闹?”
店小二边端菜边答:“今儿东街王大员外家的千金抛绣球招亲,都是去凑热闹的呢。”
书墨双眼一亮,朝着小楼道:“我还从没见过抛绣球招亲呢!姑娘……”
“咳……”站在小楼身后伺候的丫鬟当即清了清嗓子。
她是司马昱带来陪伴照顾小楼的,自进了这客栈之后,几乎与小楼寸步不离。
书墨吐了吐舌头,默默转回脸去。
突然手上一热,顺着看过去,才见是小楼拉住了自己的手。
“姑娘?”
小楼笑了笑,指着门外点点头。
书墨一愣,随即欢呼。
那丫鬟十分不赞同:“云姑娘……”
小楼摇摇头,并不想理会她。
等吃完了东西,拉着书墨便出了门。
街上人流熙熙攘攘,小丫鬟和三四个侍卫护着她们,一路向前。
到了王员外给自家姑娘搭建的绣楼,那儿人更是多了三四倍。
她们被夹在人群中,书墨使劲踮着脚往外头看,不时回头朝小楼赞叹几句绣楼如何漂亮,那王小姐如何美貌。
小楼笑着听她说,没过多久,王员外站出来说了一番话,随后王小姐将绣球从木盘里取出来,在护栏前站定。
下头人海阵阵欢呼,王小姐一笑,将绣球抛了出去。
小楼还在听书墨转述,忽然身边爆发一阵呼喊,人群瞬时变成了海浪,拼命地朝着一个方向扑过去,片刻又朝另一个方向卷过来。
她们在其中好像小虾小鱼,根本没法子站稳。
侍卫脸色都涨红了,拼了命想把她们从人海中拉出去,可自己也被挤得没法子呼吸,哪里还有办法抽身。
绣球抛来抛去,人群动来动去,待小楼回过神来,自己已经被挤出人群。
书墨几个全然不见踪影。
不过须臾,不知被谁抢到了绣球,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阵的欢呼声。
她站了会儿,心口突地一痛,忍不住捂着胸口蹲下身子。
那疼痛越来越清晰,扯着五脏六腑,耳内轰鸣。
是她太大意,竟忘了这几日便是发作的日子,此刻身在常州,如何能有解药?
她浑身汗湿衣裳,牙齿陷进唇瓣里,冒出腥甜的血珠,转瞬咽进口中。
人群渐渐散开,她眼前迷蒙,看见几个人朝自己跑过来,神经一松,立时昏厥过去。
……
她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了。
这一次,却是王府花园。
她心惊胆战、满揣希望地从醉笙阁逃回来,在花草丛中,看见自己喜欢的少年,从那土中挖出他们一起买下的酒坛,转交给另一个明媚如花的少女。
他语声温存,问她,你欢不欢喜。
她痛苦得仿佛下一瞬便将死去,那少年却忽地回过身来,冲她一笑。
小楼,你快过来。
她愣愣呆住,耳内的轰鸣,身上的痛苦,都在瞬间消失。
呆呆从草丛中站起来,一步一步,缓慢地朝他走过去。
那名唤琉璃的少女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只有他一人,落拓立于风中,美好如初见。
小楼……
明明是温柔的呼唤,她却浑身冰冷,好像即将走向什么深渊。
……
“云儿……”
耳边嗓音沙哑,热气暖着她,有几分不可察觉的颤抖。
那个梦好像没有那么可怕了。
她动了动,慢慢睁开眼。
双手被人拢着,轻轻摩挲。
心口还有轻微的疼痛,但比起之前,已是好了很多。
屋子里漆黑一片,没有烛光,没有月光。
她适应了一会儿,总算能看得清楚。
颈边一颗脑袋,离她近得几乎不能再近。
她嘴唇动了动,喊的是“司马昱”三个字。
可是没有声音。
但他不知为何,仿佛是听到了。
抬起头,那张英俊的脸,有些苍白。
看着她的容颜,心头轻微颤栗。
小楼一动,想要推开他。
他却死死拉着她的手,忽地用力,将她整个人扯进了怀里。
鼻子撞到他胸口,疼得她龇牙咧嘴。
却闻头顶男音沙哑。
“云儿……我好像喜欢你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若待得君来向此(二十)
我好像……喜欢你了。
夜很静,那声音低哑,不算如何清晰。
可落进她耳里,竟轰隆如雷鸣。
他的手扣着她的后脑,将她完全藏纳于自己心口。那股熟悉的味道,铺天盖地将她包围。
是……梦中还未醒么?
手指揪住腿上一块,大力一扭——疼痛尖锐。
不是梦。
可她宁愿是梦。
撑着他胸口动了动,司马昱扶住她的肩膀,将人拉离。
一双黑眸定定凝在她脸上,无声之间又仿佛有千言万语。窗棂微微发亮,是月亮从云层后跑了出来,渐渐洒进光辉。
落在她睫毛上,越发显得楚楚动人。
他心脏好像被一只手揉捏著,搓圆捏扁,欲罢不能。
门上轻响,他一愣,别过脸,低声道:“进来。”
小楼往里移了移,离开他一些距离。
他眉头一蹙,转过头来,眼中有几分不解。
小楼低下头。
那厢门推开,小丫鬟端着熬好的药进来,恭敬地递给司马昱,随后又退了出去。
他已经平复了些,吹了吹药,转过来,“喝药。”
舀起一勺,递到她唇边。
小楼抿着唇。
他忽地有些恼怒。
方才说了那样的话,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可她眉眼平淡,甚至离他更远了一些——这是什么意思?
拒绝么?
此番喂药,她又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
这个人,到底在想什么?
是他一开始相识时的厌恶太过明显,所以她到现在还认为他满怀恶意么?
想发火,可是一想到今日回来,瞧见她被侍卫抱在臂弯里那副苍白的样子,心就一阵颤动。哪怕滔天的火气,看着她,也都化成了云烟。
“云儿,张口。”他顿了顿,放缓了声音。
她头垂得更低,竟像一眼都不想再看他。
他眉眼一沉,抬手将那碗药汁含进口中大半,随手将瓷碗搁在床沿,倾身过去拉住她的胳膊,整个人带进怀里。
小楼一惊,还没来得及动作,下颌一紧,已是被他捏住,狠狠用力让她仰起脸。
唇上一热,那张俊颜在面前无限放大。
她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双手死死撑在他胸口,拼了命地将人往外推。
可他好像重似千斤,任凭她如何用力,都不能撼动分毫。
强硬地撬开她的唇,将药水渡进去。
苦涩的药汁扑进来,她苦得眼睛鼻子皱成一团,可怜兮兮的模样看得人又可怜又好笑。
他心里莫名一软,放轻了力道。
闭上眼,深深含住她的唇。
舌头蹿进去,扯着她的丁香小舌大力吸吮,几乎连舌根都扯痛了。
那药水被她咽下去,他舔舐着她口中残留的苦涩,不过转瞬,甘甜一片。
他简直怀疑她吃了蜜,要不然怎么会这么甜。越吻越深,越吻越深,忍不住将她拉得更近。
小楼浑身酥软,抵抗他的手伸在那儿,已然没有了力气。
他的气息干净霸道,满满落在她脸上。
她心口的地方又酸又涩,恍惚间又想起了那个梦。
他容颜清俊,眼里满是笑意。
你欢不欢喜?
欢不欢喜?
问的不是她。
“唔……”
唇上一痛,他迫不得已放开她,伸手一摸,指尖血迹赫然。她强硬地仰着脸,眸子瞪得很大,紫色的琉璃光莹然流动。苍白的脸经过这一番已经染上粉红,唇瓣上有几缕鲜红,是他的血。
他眉眼一沉,忽地冷哼一身,拂袖而去。
小楼看着他出了门,那门大力阖上,发出声响。
心头的重石好像也跟着他一起离开,重重喘了口气,瘫软在锦被上。
门上一响,她吓了一跳,坐起来见是书墨才松了口气。
“姑娘……”书墨端着些吃食,“世子爷让我来陪你。”
将托盘放在桌上,“你好些了么?”
小楼疲累地点点头,搭着书墨的手下床吃了些东西。
书墨是知道她这个毛病的,是以今日倒没有多少惊慌。陪着她吃了东西,又打水伺候洗漱,最后陪在床边看着小楼睡了。
一日一大早,才去了名医处。
那大夫年岁不大,不过一副老成模样。
给小楼把脉,半晌将人都送出去,与司马昱在内堂单独说话。
书墨瞧大夫的样子不太乐观,自己也惴惴不安起来。
等了好半晌,司马昱从内堂出来,她急忙迎上去:“世子爷,我家姑娘……”
司马昱抬抬手,止住了她的话,转头看向小楼。
她坐在椅子上,并没太大反应,仿佛好不好得了都与自己没多大关系。
他无端便有些恼怒。
“没什么大碍,调养一阵便是了。”
书墨“哦”了一声,觉得这话与之前的大夫说的并没什么不同,有些不满。可当着司马昱的面又不好发作。
当下提了些大夫开的药,扶着小楼上了马车,就这么打道回府。
依旧与来时一样,小楼与司马昱共乘一车,书墨与那个王府的小丫鬟乘一车。
司马昱坐在桌后,在纸上写写画画,一眼都没看小楼,像是还在为昨晚的事生气。
小楼眼观鼻鼻观心,连话本子也不看了,就这么干坐着,脑中混乱,干脆什么都不要再想。
走了不过一两个时辰,司马昱便说累了,让车夫停下休息。
他顾自下车,小楼抿抿唇。
书墨跳下车,连忙上前来扶小楼。
此处是条小道,四周风景倒是极好。花开繁茂,绿树成荫。
书墨扶着她到树下站着歇息,司马昱在四周转了一阵,忽然带着两个侍卫往树林深处去了。
书墨擦擦额上的汗,道:“都这个月份了,怎地还这样热。”语气抱怨十足。
小楼安抚地笑了笑。
她又道:“姑娘,我瞧着世子爷今儿个好像不大对劲,板着脸,话都不说一句。你说,是不是也是天太热,所以心情不好?”
小楼神色一滞,垂首敛眸。
书墨没有注意,正待要继续说,忽见树林中一阵慌乱,方才与司马昱同去的一个侍卫急匆匆跑过来,一见着她们即刻大喊:“不好了!世子爷掉进湖里了!”
小楼呼吸一滞,连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人已经冲了出去。
书墨吓了一跳,连忙大喊着“姑娘”,跟了上去。
她没头没脑地往里跑,耳边风声呼呼,脚下绊了几次都不敢稍有停滞。
穿过树丛,瞧见眼前豁然开阔,一片湖泊水波碧蓝,此刻另一个侍卫正费劲地拽着什么东西往岸上拖。
她心跳都快停了,一刻不停地跑上去,踩进水里,帮着那侍卫把人拖了上来。
真的是司马昱。
他浑身湿透,面色惨白。
小楼脑中轰然,仿佛有什么东西爆炸了,满满的都是浆糊。
眼睛一热,手足无措地跪坐在他身边。
侍卫伸手在司马昱鼻下一探,吓得瘫坐在地:“没……没气了……”
小楼胸口扑通跳动剧烈,连忙俯下身压住他胸口。
“司马昱……司马昱……”声音无措至极,“你不要吓我……”
她没有想过……她从来没有想过……
她是恨他,可是从来没有想过要他死……
“司马昱……”
眼眶温热,泪珠子珍珠似的一颗颗掉下来。
砸在他胸膛上,瞬间与衣裳上的水渍融为一体,转瞬消失不见。
那瘫坐在地上的侍卫敛了面上惊慌,抬首与另一个侍卫相视一笑。默默起身退到后面。
书墨愣愣看着面前的场景,听着小楼的声音——她从没见过姑娘有这样的时刻……
还在想着,手上被人扯动,回过头,是其中一个侍卫。
张了张口,用口型告诉她“走”。
她愣了愣,还是被他们扯走了。
小楼泪珠子不停地掉,模糊得眼睛都看不清了。
她只顾着一下下按压他胸膛,喘息粗重。
忽地手上一暖,她怔怔呆住。
眨了眨眼,将那些迷蒙的泪意挤散,才看清身下的人。
黑沉如水的眸子,清俊面容,淡淡瞧着她。
嘴角微微弯着,似乎带着一丝得意的笑,不知在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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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6-7 18:11
☆、第一百四十二章 若待得君来向此(二十一)
她浑身僵硬,脑子里空白一片。
他勾着唇角,将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
“云儿……”他笑一笑,“你终于能说话了。”
她眉头一蹙,猛地甩开手起身往回走。
手上一重,一股大力袭来,她被扯得朝后跌去,直直撞进他怀里。
她不管不顾,挣扎着要离开。
他死死箍着她,任凭她如何咬牙切齿都不肯松开。
小楼闹腾半天,终是没了力气。一低头,张口狠狠咬在他横在自己身前的手臂上。用尽了全力,牙齿深深陷进去,自己都能尝到血液腥甜的味道。
他像是一点都不觉得痛,头偏过来,抵着她耳后。
他身上湿凉,呼吸却是灼热。
“大夫说,你身子并无大碍,之所以说不出话,许是心结所致。只需用计叫你心惊上一回,自然便能发声了。”
他语声低低,不知是否她错觉,竟觉那其中还带了说不出的浅浅笑意。
牙齿发酸,她张嘴放了他的手。
他将她搂得越发紧。
忽地抬头,灼热的唇吻在她颈上,颤栗一片。
“人生苦短……云儿,你明明也喜欢我,为什么要骗自己呢。”
为什么?
她怎么说。
因为我年少时曾被你救下,暗慕于你,可是在某一日,你将我伤得体无完肤,卖入青楼。
这些话,我要怎么说。
她连反抗都没有了,沉默地被他圈在怀里,垂着眉眼,看不清神情。
他含着她颈侧的肌肤,细细研磨,最终感觉到她的无动于衷,松开了半寸。
她肤色如雪,两颊微微嫣红。衣裙都已被湖水弄湿了,贴在身上,将玲珑轮廓勾勒出来。
可唇角平直,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或是难过。
他手握成拳,手背上青筋凸起。半晌,扯了扯唇瓣,“回车上换衣裳吧,别着凉了。”
伸手将她拦腰抱起,径直出了树林。
书墨伺候着小楼换了衣裳,之后一路无言。
傍晚到了投宿的客栈,吃过东西,便到屋里休息。
书墨沉默得很,不知在想什么。
小楼有些神思恍惚,也没有过问。
坐了一会儿,站起来走到窗边。那窗户正对着客栈的后院,院中一株榕树,枝叶繁茂。
走廊尽头忽地出现一抹黑影,她睫毛微颤,不懂声色地往侧边走了半步,将自己隐在墙后。
是司马昱。
他一身黑衣落拓,眉眼沉着,不大高兴的样子。
小楼心中剧烈跳动,眼中发热,连自己也不知为什么,快速地将窗户阖上。
书墨吓了一跳,“姑娘?”
她摇摇头,走到床边坐下,垂首不语。
书墨不明所以,在屋子里坐了一会儿,便被小楼赶回了自己的房间。
天色渐渐黑下来,有些凉。乌云遮蔽,渐次飘起细雨。
后来雨水渐渐大了,落在屋檐上,叮叮作响。
她心里像是被开了一个口子,辗转反侧,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实在躺不下去了,爬起来,穿了鞋子,又来到窗边。
推开窗户,雨丝随着风飘进来,落在脸上,冰凉一片。
她觉得舒服了许多,忍不住往前站了站。
忽地一滞,几乎不能呼吸。
后院之中,黑衣男子眉目模糊于雨中,微微仰着脸,看着她。
他静静站在那儿,不知站了多久,不知还要站多久。
她心口钝钝地痛着,静静与他对望。
那双眸子多么黑,黑得好像夜空,在她生命中曾浩瀚如海。
天色阴沉,廊下挂着的灯笼被风吹得晃动。光亮在他脸上跳跃,忽明忽暗。
她有些不敢相信,只觉这是从前都不敢有的梦。
可他容颜熠熠,又分明清晰刻画在眼前。
司马昱……你究竟要把我逼到什么地步。
她眼前迷蒙,可仿佛穿透一切迷雾,看到他如刀剑刻画般的眉,黑沉晶亮的眼。挺括的鼻梁,微抿的薄唇。
潮水般的情绪铺天盖地,几乎将她淹没。
司马昱眨了眨眼,将落进眼中的雨水挤出。头上“吱呀”一声,窗户已被阖上。
他一愣,低下头。
浑身湿透,狼狈不堪。
即便如此,她依旧不心软?
莫非是他错觉,她根本不喜欢自己?
那……放弃么?
正想着,身后忽有轻微声响,他一愣,身后一热。
一双手从身后环了过来。
那手指纤白细长,抱住他的腰,在身前交叠。
她身子软得好像一滩水,贴着他的肌肤,呼吸细弱急促,还有几声呜咽。
他忽然失去了力气,就这么呆呆站着,任由她抱住自己。
小楼咬着唇,额头抵着他的背,任由雨水将自己全身淋湿。
她居然真的这么做了……
说不出是后悔还是释然,只是抱着他的手越发紧,像是像把自己融入他的身体。
“司马昱……”她开口,含着糯糯哭音,扫在他心上,忍不住颤栗。
他拉开她的手,回过身。
她鬓发贴在脸上,仰着脸,眼中有些红丝凌乱。胸口起起伏伏,双手揪着他手臂,泣不成声。
他心中莫名一动,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她身量娇小,乖得好似小猫儿,一动不动地伏在他怀里。
只是眼泪不断地涌出来,将他心口弄得一阵温热。
他抿着唇,抚着她的后脑,黑眸看向远方。
她喉间溢出哽咽,“司马昱……司马昱……”
一声一声,好像要证明什么。
他的体温熨帖,渐渐驱散她四周的寒冷。
可她胸口又酸又涨,始终忍不住。
她不知道究竟是对是错,但是这是她从年少时就渴慕的梦,如今唾手可得,她想走想逃,只觉这是一个无妄的深渊,只要朝他走近一步,自己就会跌进万劫不复的谷底。
可他看起来那么温暖,仿佛只要她一靠近,就会得到心中所有的念想。
他是她在这世上难得的执著,她怕再次受伤,怕再有失望……但她还是逃不开。
“司马昱……”
他终于低首,吻在她发顶:“我在。”嗓音沙哑粗噶,温暖她的冰冷。
他不懂她为何哭成这个样子,不懂她这样仿佛赴死的神情是怎么一回事,只是心口好像被塞进了什么东西,原先空空落落的地方突然有些圆满。
他圈着她,任由她哭成个泪人儿。
雨越下越大,他却感觉不到,只是她在身前颤抖,心中怜惜愈甚。
等她哭累了,将她抱回屋子。
她已经是迷迷糊糊,眼睛肿起,揪着他襟口,无论如何不肯松开。
书墨听见声响,从屋里出来,瞧见时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要替她换下衣裳。
但小楼不肯放开司马昱,他只得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小楼才迷迷糊糊地松开手。
书墨给她弄妥当,将湿衣裳抱出去的时候,司马昱已经换了一身衣裳等在门口。
看她出来,眉眼不动,跨步踏进去,随手将门阖上。
他走到床边,她睁着眼睛,等着他。
他一笑,在床沿俯下:“我来了。”
她细弱地“嗯”了一声,鼻尖发红,模样乖巧柔顺。他看得心中一动,凑过去在她唇边亲了一下。
小楼不躲不闪,脸颊泛红,目中水光粼粼。
她这样乖,他哪怕是前一刻连想都不敢想。
往前凑了凑,她身子温软馨香,与他的怀抱契合地浑然天成。
“睡吧。”低声哄了几句,她将他的手抱在怀里,闭眼睡去。
等到醒来,天色已经发白。
她一侧脸,身边躺着个人儿。容貌俊俏,卷长的睫毛好似蝶翼。
她心里满胀,有什么东西多得仿佛要溢出来。
感觉到她的目光,他睫毛微微颤了颤,睁开眼,露出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
“你醒了?”他问,嗓子发哑。
小楼偏头“嗯”了一声,忽然道:“司马昱,你真的要跟我在一起?”
他一愣,神色随即清明。
偏过头,看着她的脸。半晌勾唇一笑,“嗯。”
☆、第一百四十三章 若待得君来向此(二十二)4000+
小楼仿佛变了个人。
书墨怔怔,瞧着走在前头相依相偎的两个人,几乎以为是梦。
身边的宸王府小丫鬟双手交握,满脸梦幻地看着那对璧人。偶尔偏头对书墨一笑,道:“你看,男才女貌……好多路人在看他们哦。”
书墨翻了个白眼,没说话。
本来是要赶回宸州的,可司马昱忽然下令,在桐城多留几日。
每日就是带着小楼出门踏青,逛遍了桐城的大街小巷。
小楼与他五指交握,时不时停下看一看摊子上的东西,或是偶尔对视一笑。
其间蜜意流转,看得书墨几乎呆滞。
即便是阿祉少爷在时,也从未见过姑娘这么开心的模样。
莫说阿祉……便是她在小楼身边的这么多年,也从未见过。
“喜欢这个?”司马昱笑问,俊朗面容引得路人驻足。
小楼手中拿着香包,看了看,又放回去。
“绣工粗糙,不如我绣得好。”她眯眼笑,抬眼对他道:“等回了宸州,我亲手给你绣一个。”
司马昱笑着颔首,拉着她又往前去。
走得累了,在路边摊子坐下,叫几碗茶。
小楼捧着碗含了一口,那茶水有糯米的香气,可细细品,又有几分苦涩。
他看她小脸皱成一团,抬起自己的喝了一口,并不觉得如何苦涩。于是等她将碗放下来时伸手将那碗接过来,对着她喝的地方贴上去,将一大碗茶全数灌进口中。
小楼等他喝完,笑眯眯地问:“怎么样?”
他挑眉:“不苦啊。”
她抿着嘴笑,也不说话。
是啊,不算多苦。
只是她现在好像掉进了蜜罐子里,连一点点的苦涩都矫情得受不了。坐了一会儿,又起身继续走下去。
日暮时回到客栈,在大堂里用膳。他将整间客栈都包了下来,只有他们一行人。
两个挑着靠窗的位置坐了,下人远远打发在一边。
小楼吃到好吃的东西,就往他碗里夹。
司马昱笑着受了,同样给她夹菜。
不过一会儿,两人碗中皆是堆了高高的菜肴,这才相视一笑。
吃过东西,又顺着青石小道散步消食。
她至今仍有些恍惚,可是手心里的温度清晰明了,又不容置疑。
当天晚上从宸州来了人,翌日便整装出发。
司马昱为了陪她到常州,落下了许多事,这一回去,忙得脚不沾地,连着三四日都没有功夫来看她。只是每日派人报一声平安,送来一些在路上见到的小玩意儿。有时是一个精巧的面具,有时是一把干花,有时是木雕的玩偶……
这些东西并不值多少钱,但别有情致。她都当宝贝儿一样放起来。
裁了绸缎,架起绷子,绣一个鸳鸯戏水的荷包。那些干花她仔细将花瓣摘下来,填进荷包里,凑到鼻尖请嗅,香味淡雅。
醉笙阁中众人都晓得,云姑娘靠上了宸王府的靠山,即便咬伤了太守大人的公子,仍被毫发无伤地放了回来。是以一时之间又敬又怕,不敢轻易招惹。
小楼一出门,便见她们低头绕道走开,自己也觉厌烦,干脆便门都不出了。
闲得无聊,绣好荷包之后,又想给他做四季的衣裳。
从白天到黑夜,就呆在窗边刺绣。
书墨一开始不能理解,但经过这么一段日子,也习惯了。只想着人各有命,情事天定,姑娘对世子,说不准就是天定的姻缘。
至于阿祉……反正人已走了,现下也好。
于是点着灯在一旁陪着小楼。
怕她看不见,将灯台凑近过去。
没一会儿,门上传来轻响,书墨转手将烛台搁在桌上,信步出去。
片刻回转,面上笑道:“姑娘,世子爷派人送了东西来,让你出去拿。”
小楼一顿,停下手里的东西,疑惑道:“东西?”往常都是直接送进屋子里来,不曾让她出去拿过。
“嗯,”书墨笑道,“就在后院,快去吧。”
小楼将针别进布里,站起来往外走。
书墨也不跟,只顾留在屋子里。
天幕好似一个巨大的舞台,明月璀璨,星光耀眼,照亮她脚下的路。
前院的笙歌不断,飘散进来,还有胭脂香粉的味道。往常觉得腻歪,此刻却不那么在意了。
绕过假山,身后忽然一热,一双手伸过来捂住她的眼睛。
小楼吓了一跳,转瞬闻见那人身上的气味,心中一安。
“是谁?!”她故意怒眉训斥。
那人笑声低沉,胸膛震动,凑近了她耳边,邪肆道:“小美人儿,我是采花大盗,听闻你貌美如花,特意来采,你愿是不愿?”
小楼咬唇,一副纠结:“奴家心中有人,如何能随了你。”
“哦?”他挑高尾音,“小美人儿你告诉我,你心上那个人是谁,我看比不比得过我?”
她“嗯”了半晌,怯怯道:“他名唤李二狗,是后院看门的……啊!”
耳上一痛,她顾不得再装,急急求饶:“我错了……我错了,你放了我吧。”
他松开手,转而抱住她的腰,将人提起来旋转。
小楼失重,抱着他放在自己腰上的手又笑又叫,求饶半晌,他看她额头都冒汗了,才放下来。
“谁是李二狗?”
小楼笑着喘气,转身伏在他心口,断断续续道:“是……是司马昱,你听错了。”
“真的?”他挑眉。
她连连点头:“千真万确。”
他一笑:“这还差不多。”
小楼笑得累了,抱着他的腰,仰起脸,睫毛扫在他下颌。
“不是说让我出来拿东西,原来拿的是世子爷?”
他抿唇一笑,牵住她的手,拉着往前走。
小楼笑着跟上他的脚步,走了没几步,便到了后门。
守门的男子连忙将门打开,丝毫不敢阻拦。
司马昱眉眼不动,却在走到门槛时忽地顿住。
那守门人吓了一跳,喏喏低着头。
“你叫李二狗?”司马昱沉声问,颇有来者不善的架势。
小楼“扑哧”一声笑出来,揉着肚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回头瞪了她一眼。
守门人唯唯诺诺:“是、是。”
小楼嘴角都笑得发酸,闻言一怔,又是“扑哧”一声。
她本是随口胡诌的,没想到后院守门的真叫李二狗。
司马昱面色沉了几分,大力得几乎在她手腕处捏出一圈青紫。将人拉出了门,伸手一推,将她抵在墙上。
“我不是……”她开口道歉,阴影覆上来,唇上温热,将她的话全数堵在了喉咙口。
小楼也不恼,眼睛里亮闪闪的,更加璀璨。
他带了几分凶狠的怒气,大力吮.吸她的甜美,一手覆在她腰间,不轻不重地揉着。牵着她的手松开,往上探去。
小楼得了自由,却不是推开他,而是抬手环住他的脖颈。
两人相拥的姿势,在墙壁阴影中伴随着吞咽的声音。
一墙之隔,守门人嘀嘀咕咕的声音不断传来,刺激得人血脉愤张。
小楼不过转眼便脸色涨红,快要不能呼吸。
哀哀地哼了两声,他总算松开了。
她大口大口喘着气,额头抵着他心口,头一低,才发现那只放在自己胸前的手。
……
她脸都快僵了,他偏生仿似一无所觉。
“那个……”她开口,嗓音透着不自知的慵懒。
他头皮一紧,深吸几口气,忽地重重在她的柔软上捏了一下。
“嗯唔……”小楼急忙掩住自己的唇,羞恼地打了一下他的手。
司马昱哼哼:“你说,你和这个李二狗到底是什么关系?你们说过几次话?见过几次面?……”
她心中涨得满满的,胸口的酸痛瞬间消失不见。仰起脸,眯着眼笑得得意。
他这才察觉自己说了什么,有几分懊恼的样子。哼了一声,拉着她出了小巷子。
街上人来人往,小楼忙理匀了呼吸,寸步不离地挨着他。
“我们去哪里?”
他一回头,瞧见她面若桃花,眼似秋波的模样眉头一皱,将人往自己身后带了带,遮住来往的目光。
“到了你就知道了。”
她也就不再发问,看着他的背,觉得自己笑得嘴都要裂了。
没多久,他忽地停下步子。小楼一个不备,人撞上去,鼻子发疼。
他叹了口气,转过身替她揉了揉鼻子,抬手指向某一个地方:“我们上去。”
小楼抬头,才发现走到了城门。
她不知他为何带自己来这儿,却还是信任地点头:“好。”
他牵着她的手,一步步上了城楼。
守着的几个士兵好像根本没看见他们一样,不问不动。
小楼有几分羞窘,埋着脸,像个小媳妇一样跟在他身后。
转瞬到了城楼之上吗,夜风呼呼,吹得旗面鼓胀。小楼的裙子也猎猎作响,她甚至以为自己要被吹走了。
司马昱握着她的手又紧了几分,微微用力,将人扯进怀里,半抱着带她往前走。
城楼上点着火把,火焰好似舌头,舔舐着黑暗。
走到一半站定,头顶传来他含笑的声音:“你看。”
小楼从他怀中抬起脸,远空“咻”地一声,一星火苗窜上天空,忽地“砰”
光芒四绽,明亮好似光雨,花瓣一样展开,勾勒出美好的姿态。
不过一瞬,“砰”、“砰”、“砰”的声音不绝于耳,千万朵烟花升上天空,猝然爆裂,洒下光斑点点。
她一时看得呆了,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一步,扶着城墙的砖块,粉嫩的唇瓣微张。
那些光绚烂,映照着她的脸,眸子亮得出奇。
鬓边碎发随风摆动,睫毛轻颤,恍若下一瞬便将化作蝶翼,随风而去。
他心中一动,等反应过来,已经将她拥进怀里。
“喜欢吗?”他贴着她的发,声音温存。
她愣愣回过脸:“这……”
他含笑:“今儿个是奶奶的生日,准备了许多烟花给奶奶祝寿。”
他仔细看着她的脸,并没有见到失望的神情。于是低低一笑:“我想着这样漂亮的场景,定是要和你一处看的。”
她抿唇一笑,眼中泛上泪光,即刻转过脸又朝向那烟花,不肯叫他看见。
顿了顿,柔柔笑道:“我很喜欢。”
那声音化作春风,一点点拂在他心上。
他突地有些恍惚,竟分不清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到这儿来是为的什么。
“云儿……”
她“嗯”了一声,回过头,目中柔软。
他开口,想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仿佛了然于心,笑了笑,伸手扳住他的脸,忽地踮起脚,吻了上来。
柔软的唇,带着天然的体香,在他鼻尖打转,被他吸进肺腑。
她并不动,只是这么贴着他的唇。温热的呼吸倾吐出来,与他的融为一体。
作者:
admin
时间:
2013-6-7 18:11
☆、第一百四十四章 若待得君来向此(二十三)
时间仿佛突然停滞下来,烟花爆裂的声响隐于夜空,璀璨流火化为幕帐。耳边风吹,旗帜作响,都遥远得好似天边。
馨香的味道就在他面前,比安息香更能叫人安定心魂。
她的眼眸璀璨如星,含着满满的温存笑意。
仿佛有一只小手在他心上轻轻揉捏,唇上的触感柔软甜蜜。他呆呆看着她闭上眼,那卷长的睫毛好像小扇子一样,一下一下,都扫在他心上。
她……
他胸中堵了千言万语,可口中干涩,一时之间,竟觉她容颜比身后烟火还要灿烂。
闭上眼,揽住她的腰。
过了不知多久,她才松开,伏在他心口微微喘息。
她抬眸一笑,笑容温软:“我很喜欢。”
不是为她有这千万烟火,不是为她有这粲然繁华……可他愿意与她一处看,她便欢喜得好像得到了全世界。
他笑了笑,揽住她的肩,两人默然驻立,任由火光照亮容颜。
直到夜空恢复寂然,他才牵着她的手,下了城楼。
一步一步,走得很慢,他容颜在月光下清俊绝尘,看得她眸中动容。
真想……一辈子都这样走下去。
到了醉笙阁后巷,距后门不远处站定,他忽地神秘一笑:“你闭上眼。”
她疑惑地挑眉,“为什么?”
他微扬下颌:“听话。”
她抿唇一笑,听话地闭上眼睛。
须臾唇上温热,脸颊微微发热,正想发难,唇瓣被他舌尖撬开,一颗什么东西被推了进来。
她诧异,不过转瞬,他将那颗东西抵进了她口中。
捏住她的下颌,唇上发力,让她将东西吞咽进去。又缠着她闹了一会儿,方才松开。
“你给我吃的是什么?”她喘着气。
他一笑:“是解药。”
……
他仿若未觉,捏捏她的脸:“以后发生什么事,就告诉我。哪怕你没法子解决,我也会倾尽全力,不叫你受半点困扰。”顿了顿,笑道:“这解药是我花银子向木姐买来的,你并不欠她什么,日后也无须对她心存感激。”
她眼波流转,几乎不能自持。
他笑笑,摸着她的发,淡然道:“时辰不早了,快回去休息吧。”
她“嗯”了一声,声音暖暖糯糯。
他点头,“那我走了。”
转身不过一步,手上一紧。他转回头,挑眉看着她。
小楼隐在廊下阴影中,面容看不分明,神情亦不清晰。
唯有那双眼睛明亮璀璨,盈盈绕绕将他望着。
“阿……阿昱……”她像是不大好意思这样亲密地唤他,有几分局促。
他愣了愣,一笑,“嗯。”
她抿抿唇,全身都快着火了似地。
不大自在地低下头,双手攥着他的手,低低道:“别走了。”
……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往前凑得近些,挑眉:“你说什么?”
她攥着他的手又紧了几分,脸快埋进胸口。
“我……我……”
“再说一遍?”他眸子晶亮得出奇,弯腰凑到她脸边,“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她忽地抬起脸,有几分羞恼,“我什么都没说,你快回去吧。”
腰间一紧,被他箍在怀里。胸膛震动,笑声低沉。
她哼哼两声,却是丝毫挣扎都没有。
他弯腰,将她拦腰抱起,大步往门里进去。
守门的李二狗见状看得呆了,司马昱睨了他一眼,他忙不迭地别过脸去。
他步子又快又稳,小楼贴着他,有几分不安又有几分期待。
全身上下滚烫如火,过了石桥,到了门口,屋内燃着拉住,映出剪影。
他脚下不顿,伸脚一踢,将门踢开。
书墨吓了一跳,险些打翻手中的茶盏。一抬脸,瞧见玉树临风的世子爷怀中抱着一个人儿,瞧衣裳身段似是自家姑娘。脸上“腾”地一下红了一片,慌慌张张地搁下手中茶杯,低头快速从门缝中窜出去。
小楼脸埋在他胸口,等听见书墨带上门的声响后,才不轻不重地吐了口气。埋怨地在他胸前揪了一下,不轻不重,他眸中一黑。
快速往里屋走,到了床边将人轻轻一丢,小楼落在垫子上翻了个滚儿,眉间一蹙,还没说得出话,一道黑影覆上来,像一座山一样压得她动弹不得。
唇上炙热,他大力吮.吸,扯得她舌根发疼。喉间发出细弱嘤咛,听得他目中更黑,大手覆盖在她胸口,握住丰盈,不轻不重地揉捏。
她疼得皱眉,鼻尖口腔都是他的味道,几乎将自己给溺进去。他的手仿佛带了火,摸到哪一处,哪一处便烫得渗人。
“嗯……唔……”
她难耐地挣了挣,他松开她的唇,往下滑去。
落在她颈边,轻轻啄了几下,对着一处青筋含下去。唇间轻咬,又痛又痒。小楼忍不住揪紧他的衣裳,身体绷直往上,将自己往他手里送了几分。
他低笑,嘶哑的声音含着无限的情欲。
她听得面红耳赤,干脆扯过一旁的锦被盖在自己脸上。
看不见,触觉反倒更加敏感。
他的唇从她脖间滑下去,腰间一紧一松,腰带已被他扯开远远丢去。衣裳从中分开,露出碧蓝木兰的肚兜,越发衬得肌肤如玉,细腻如脂。
他的手从肚兜边缘伸进去,触着她的白皙丰软,慢慢握在手中。
唇盖在她锁骨上,轻轻啃咬。
手掌有些粗糙,摩擦过细嫩的肌肤,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那反应可爱得很,他低低笑了几声,手慢慢伸到她颈后。
小楼下意识地将身子往上抬了抬,方便他的手伸过来。
耳垂一热,被他含在嘴里,笑声低哑:“这么迫不及待?”
她头脑发胀,手一伸,想把他推下床去。可才伸到一半,双手便被他轻轻松松钳制住,压到她头顶上。另一只手绕过去,轻轻一拉,将她的肚兜解开,一点一点,慢悠悠地拉着系带,让绣着木兰花开的布料离开她的身体。
小楼面上一轻,是他将锦被扯开。
她紧紧闭着眼,羞窘地哼着。
他一笑,倾身上来,缓缓舔着她的唇瓣。
“云儿……”嘶哑,“张开眼。”
她不肯,他低笑,“你张开……”用尽了柔情无数,是在哄她。
她心里的几分害怕被他的温暖驱散,咬了咬唇瓣,怯怯地睁开眼睛。
那副如水的模样看得他头皮发麻,却还是克制住自己的冲动。
等她睁着宝石般的眼睛瞧着自己时,才勾唇一笑:“看着我。”
小楼不明所以,却见他笑容魅惑。忽地低下头,下一瞬,胸前一热,她蓦地瞪大了眼。
他柔柔含住她的丰软,舌尖在那红梅上扫过,像品尝着什么稀世佳肴,不肯错过一丝一毫的美味。
他身上都是汗,有几滴落在她身上。他埋首在她胸前,吞咂有声,那情景竟比春宫还要香艳几分。
她鼻尖上是细密的汗珠,难耐地想要蜷缩身子,双腿却被他压住,不能移动。
“阿昱……阿昱……”她细细叫出声,像是有些受不住了。
他听得血脉愤张,越发粗鲁了些。手指一动,从她腰侧曲线滑落下去。
小楼尚在发怔,只觉亵裤被人拉开,炙热的手掌触摸着小腹,便要往最柔嫩的地方而去。
她咬着唇,几乎尝到几丝血腥味,闭上眼准备承受,门上忽然传来轻响。
“姑娘,宸王府来了人,说是找世子爷。”
她一愣,身上的人也是一顿。
书墨显然明白屋里的人此刻在做什么,而自己,又是打断了什么。
她也很不好意思,声音低低的:“来的人很急,似乎是发生了大事,让我一定要请世子爷出去。”
小楼屏着呼吸,静静看着身前的人。
他从温香软玉中抬起脸,眸色漆黑。
书墨在门外等着,像是过了许久,才听到低低一声:“你告诉他,我即刻便来。”
她松了口气,逃也似的去传话。
小楼抿着唇,闭上眼。
感觉身上一轻,须臾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声。
她拉过锦被覆在身上,偏过脸,张开眼。
他在月光中穿衣,落拓身形,一袭黑袍,真是好看。
她心头有些发软。
☆、第一百四十五章 若待得君来向此(二十四)
他穿好,回过头,便见她目光温软。
几步走过去附在床沿:“对不起。”他的声音里还有浓郁的情欲,眼中几许红丝凌乱,看着她的模样像是恨不能把她拆骨入腹。
小楼摇了摇头:“你快回去吧,看看到底出什么事了。”她嗓子亦是沙哑,听得他身下发紧。
想了想,凑过去在她唇角亲了亲,“我明天来看你。”
说完转身离开。
小楼静静躺在黑暗中,瞧着他越走越远。那门阖上,便再也看不见分毫了。
他大步往外走,迎面凉风一吹,心头的焦躁舒缓了几分。
手指擦过腰间,忽地一顿,低下头。
白底素净,针脚细密。
鸳鸯戏水,羡煞天人。
这是……什么时候系上来的?
他有些怔忡,手指攥着那个荷包,仿佛能闻见花瓣的香气。
愣了愣,大步朝前迈去。
出了门,自家奴才守在那儿,恭恭敬敬地弓着腰。
他眉眼不动,平直走过去。那奴才即刻腰又弯了几分:“世子爷,苏公公已在王府等了两个时辰,王爷命您快些回去。”
他淡然颔首,“辛苦你了。”
奴才谄媚地笑了笑:“世子爷折煞奴才。”说着将手中握着的缰绳递过去。
司马昱接过,走到白马身边,笑着拍了拍它身上,翻身上马,转瞬消失于寂夜。
司马昱说明日要瞧她,可第二日,她等到了日暮也不见他来。
心头有几分焦躁,只想着是不是宸王府出了大事,要不然他无论如何也不当失信的。
想了想,派书墨去探查消息,这一回转,几乎是天全黑了书墨才回来。
“宸王府一片忙乱,只说是昨儿个从长安来了圣旨,叶州有人作乱,命世子爷先到长安,随太子一同出兵讨伐。”
她愣了愣,默默在桌边坐下,手里微有汗湿。
怎地这么突然?
叶州有人作乱?
太子……
书墨瞧她魂不守舍的摸样,自己也有几分心疼,劝道:“听说是太后亲自向皇上讨的旨,让世子爷随太子一同去历练一番。”顿了顿,道:“这也是好事,他日若能立得功劳,得皇上看重,世子爷年少有为,是最好不过的了。”
小楼挥挥手,止住了她的话。
天气已经渐渐冷了,她端在屋子里坐着都不舒服。
又等了等,快到子夜,他方来了。
她在床上辗转反侧,听见一点微响便抱着锦被做了起来。
片刻人影行至窗边,撩起帐子,正正对上她一双琉璃眸子,于是勾唇一笑:“等我?”
她默默点点头,往里挪了挪。
他即刻会意,脱了外裳缩进被子里,手一伸,将她揽在怀里。
她眼睛睁得大,却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的脸。
他先是还能承受,不过须臾便有些受不住了。叹了声气,捏捏她的脸颊,道:“我要去叶州。”
小楼面色焦急:“会不会有危险?”
他摇头笑道:“你当穆子袭是个什么东西,不过前朝叛臣,小打小闹罢了。这一次,全是皇上为了给太子树立君威,一行人必定保我们无半点损伤。”顿了顿,放缓了声音,“你放心。”
他说得轻柔,在月色里朦胧得好像一个梦。
她“嗯”了声,可还是不放心。
“你要照顾好自己。”
“嗯。”
小楼揪着被角,低低道:“什么时候走?”
“明天。”他捏捏额角,有几分疲惫。
“明天?!”她吓了一跳,差点跳起来,幸好被他及时按下去。
“怎么这么急?”
司马昱手中握着她一缕黑发,细细把玩,眉眼平稳:“你放心,很快便回来了。”
小楼咬住下唇,想了好半天,终是没有再说什么。
他感觉到她的沉默,手臂用力,将她压在自己心口。
小楼柔顺地靠着,耳边听他沉稳心跳,终于有了几许安心。
他只呆到半夜便走了。
小楼送他到门口,扶着门柱,瞧着他渐行渐远。
他行至小桥上,忽地顿住步子,回过头。
她端端立在那儿,白色的里衣,墨色长发从肩头滑落,一张美人面在月中透着说不出的静好。
好像是等待的姿势。
他忽然有些恍惚,不知她是以这个姿势一直等他到现在,还是从此刻开始,她将以这个姿势等下去。
心头莫名生出几分不舍,想了想未来的红尘万丈,终是抿住唇角,转身离去。
小楼一夜没睡,天还不亮便自个儿打水洗漱穿衣。她坐在妆台前,特意将发都挽起,仔细上了胭脂,戴了簪子耳坠。
书墨进来的时候愣了愣,话还没说,便见小楼站起来,对她道:“我出去一趟。”
书墨自然是不放心的,颠颠地跟着去了。
城门已经开了,她们出了城,在路边站着,静静等着。
天边才微微发亮,他们便出来了。
司马昱当头,骑着高头大马。一身银灰衣袍,俊帅无双。
书墨这才明白过来,抿着唇偷笑,扫了小楼几眼,发下她面上微红。
于是推了推:“姑娘,快去呀。”
小楼瞪了她一眼,但其中毫无责怪。咽了口唾沫,迈出一只脚,忽闻一声“大哥”。
娇媚凌厉,转瞬从城门内追出一匹红鬃马儿,马上女子眉眼烈艳,挥鞭行至司马昱身边。
小楼脚下一顿,默了默,还是收了回来。
书墨不解:“姑娘?”
小楼摇摇头,拉着她往旁边躲了躲,将自己藏匿在黑暗里,看着他们。
碧溪笑着与司马昱说了什么,他不赞同地皱了眉,训斥几句。碧溪委屈地瘪嘴,还了几句。
他面色不松,转头吩咐身边的下人。即刻有一人出列,牵住碧溪的马儿。
碧溪瞪大眼,那下人牵着她的马缰,硬是将人往城门里拉。
小楼忍不住笑了笑。
书墨估摸着方才小楼的举动是怕与这位娇蛮的王府三小姐对上,但此刻人已被带走了,便推了推小楼。
“姑娘,快去吧。”
小楼反手握住她的手,回过头,轻轻摇了摇。
再转回去,看着他。
那样的眉毛眼睛,都是要刻画在心里的。
不用当面道别了,免得他觉得自己小家子气。
反正来日方长,等他回来,一切总归都会好的。
小楼弯着唇,瞧着他意气风发地下令,一行人朝远处疾驰而去。
直到一丁点儿影子都瞧不见了,才恋恋不舍地带着书墨回去。
她一夜没睡,有些发困,一进屋子便在美人榻上躺下了。书墨不敢扰,拿被子给她盖了,带上门出去。
等被敲门声叫醒,睁眼一瞧,才发现已到日暮了。
睡眼惺忪地去开门,认出是前院伺候的小丫鬟。
“云姑娘,”小丫鬟福了福身,“前院来了几位客人,点名让姑娘前去伺候。”
小楼一怔,问她:“是张妈妈的意思?”
自从她与司马昱走到一处之后,是再不用陪客的。这下司马昱一走,人便来了,也实在是……
小丫鬟颔首:“已问过木姐和张妈妈了,都是同意的。”
想来她们是觉着司马昱走得这么突然,又不曾有半句交代,怕是不要她了。
小楼想了想,道:“我晓得了,你先去回话,我片刻便到。”
说完将门阖上,换了件衣裳,叫上书墨便一处去了前院。
点她的客人在春阁二楼,先让小丫鬟去说了一声,她才带着书墨进去。
谁知打头第一眼,她便愣住了。
那个坐在一堆男人当中,红裙艳丽的女子,不是碧溪又是谁。
小楼脚下一顿,下意识想退出去。
可碧溪已然站了起来,拍掌笑道:“云姑娘,咱们又见面了。”
小楼只得硬着头皮请安:“三小姐。”
有位穿秋香色衣裳的公子哥儿摇着扇子起身笑道:“三小姐,这便是救了你大哥的那位巾帼英雄?可当真是国色天香,倾国倾城啊。”
碧溪不屑地撇了撇嘴,眼中似有深意:“谁说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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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6-7 18:11
☆、第一百四十六章 若待得君来向此(二十五)
小楼勉力笑道:“公子谬赞了。”顿了顿,道:“既已上了好酒,不若云儿弹奏一曲,为各位助助酒兴。”
“别,”碧溪忽地一笑,拉住她的手,“我们都是专程来瞧你的,又不是为了听曲儿。”拉着她到桌边坐下,“我想着哥哥走了,姑娘你定然无聊,所以来找些人儿一处来陪陪你。”
“三小姐有心了。”她笑得脸都快僵了。
那些公子一个劲儿地起哄,逼得她喝了四五杯。她本就不胜酒力,转眼已是两颊娇红,浑身发软,于是摆手,不愿再喝。
碧溪倒是没再勉强,这次顺了小楼的意,让她抚琴弹了几曲。
小楼头晕脑胀,末了借口如厕,出了门。
才刚踏出去,便听身后碧溪笑道:“如何?”
随即几句不堪入耳的词便说了出来。
小楼苦笑,扶着书墨下了楼。
没走多远,忽闻身后一声“云姑娘”。
停下步子,回头看。
朦朦胧胧瞧不清,直到人到了眼前,才认出是先前那位穿秋香色衣裳的公子。
小楼笑笑:“公子这是……”
那人一笑,面容倒有几分俊朗:“我方才见云姑娘不胜酒力,所以想给你送些解酒的东西。”
“公子客气了。”她笑得疏离。
那人也不恼,笑了笑,忽地道:“我见姑娘性情柔和,容貌美丽,想做姑娘裙下之臣,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他语出突然,莫说书墨,便是小楼也吓了一跳。
“公子你……”
他笑笑:“我晓得江公子前些日子的孟浪之举,也知道云姑娘必定不是随意之人,因此真心实意来求,还请姑娘不要拒绝。”
他这般有礼,小楼倒是不知该怎么说了。
书墨脸色涨红,觑着小楼的神色,不敢轻易开口。
沉默片刻,那公子笑道:“云姑娘可想好了?我李家在宸州虽不算什么大户,但也是颇有头脸的人家。姑娘若是愿意,我可为姑娘赎身,迎进家中。”
小楼这下连沉默都不能了。
敛衽一礼,淡声道:“多谢公子美意,可惜云儿福薄,无福消受,还望公子另寻佳人。”言罢拉着书墨,往另一头去了。
他们不过初见,这李公子便说出这样的话来,甚至连父母都不曾请示过,便扬言要将她迎回家中……这样一来,倒像是谁故意唆使的了。
脑中浮现碧溪那张明艳的面容,唇角浮起几丝冷笑。
莫非是江子启强来不成,碧溪便找了这么几个公子哥绕着弯儿来逗弄她么?
“姑娘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李公子不死心地追了上来,朝她胳膊伸出手,“我不过是……啊!”凭空一声叫。
小楼回头一瞧,李公子的手被人捏住,那五指看着极其轻巧,他面上却疼得惨白。
顺着那只不知从何处伸出的手看去,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在月色下透亮无比。
她一怔,随即敛了神情。
出手替她解围的公子一笑,收回自己的手。
那李公子目中愤恨,面上倒是什么都没有。勾唇僵硬地笑了笑,转身往春阁走了。
“多谢这位公子。”小楼笑了笑。
那人眉一扬,声音醇厚:“在下姓宋名补之。”
小楼怔怔,不由自主地仔细看他的脸。
棱角分明,眉眼却是温和。容貌俊美,周身气度不似凡品。
这公子,她曾在陪客时见过一次。因他气度不同,是以方才一见便认了出来。
只当他是醉笙阁的常客,不过自己不常到前院,没见过几次罢了。
补之……哥哥的小字便是补之。
想来是她多想了,这世上唤这个名儿的人不多,可也不少。他既姓宋,又如何会与哥哥有什么干系。
于是笑一笑:“宋公子。”
宋补之颔首,转而便道:“姑娘既已无事,宋某便先走了。”说完也不等小楼回话,径直留下一个背影。
小楼勾了勾唇,先让书墨陪着去寻个屋子坐了会儿,喝了几杯茶解解酒,方回了客房。
几个公子哥儿早已等不及了,叫了几个姑娘陪酒划拳,热闹得不行。
碧溪靠在窗沿,一边嗑瓜子一边与李公子说话。瞧见小楼进来,不动声色地斜了李公子一眼,迎上前来。
“怎地去了这么久?不行,一定要罚。”碧溪发了话,其他几个忙不迭地跟着起哄。
小楼无法,被劝着又喝了将近半壶酒,实在是晕乎得不行,碧溪眉眼发笑,对身边的男人道:“我看云姑娘是醉了,你送她回去休息吧。”
李公子点头。
小楼忙摆了摆手,却拗不过碧溪,只得让李公子跟着出了门。
一路她们沉默,那李公子却似个没事人儿一般自说自话。
眼瞧着到了月洞门,小楼停下步子,与他寒暄几句。
李公子笑道:“你醉成这个样子我不放心,还是送进去吧。”
书墨瞧出小楼不喜欢他,便也没留什么面子:“后院是不许男客进的,还请公子自重。”
姓李的脸色不大好看,“嗯”了两声,没有再勉强。
书墨扶着小楼过了月洞门,一路往里。小楼半边身子靠在她身上,走得有些费力。
虽然小楼轻得很,可书墨也是个没什么肉的主,没多久便有些受不住了。小楼见状笑了两声,让她在花坛边坐下休息一会儿。
风一吹,身子发冷,小楼禁不住缩了缩身子。
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哭闹,女声尖利,夜里听来渗人得很。
小楼皱了皱眉,不想招惹麻烦,唤过书墨便走。
隔日才晓得是紫艳。
不晓得收了什么刺激,喝醉了,连客人都不顾,大哭大闹一场。
小楼彼时正在用早膳,听书墨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自个儿没什么动静,书墨便有些挫败地停了。
刚吃好东西,张妈妈派人来传话:“李公子邀云姑娘游湖,还请姑娘置办妥当,尽快去赴。”言辞之间,没给她一丁点儿的余地。
小楼有些不耐,干脆装病不出。
司马昱一时大意,也忘了给她留好后路,以至于现下还在醉笙阁中烦忧。
不过……小楼眉头一挑,倒想起阿祉成给过自己一笔银子。只是现下没有信任的人,不知可以找谁来给自己赎身。
不过月余,从长安传来消息,叶州大捷。
太子与陈王世子凯旋荣归长安,今上大喜,特意封了个丰裕将军的头衔。
王侯子弟多数纨绔不堪,靠自己的能力挣得封赏,倒是难得。
小楼心里高兴,想的只是他快回来了。
这一月中,李公子几乎日日都来找她。知道小楼不愿与他出去,也不勉强,只是来醉笙阁中坐一坐,唤她作陪。喝酒时并不孟浪,规规矩矩地与她说几句诗词,谈一些琴曲。这人望着有些风流,造诣却不算太俗。
小楼与他倒也能说一些话,只是她照例爱理不理的,那姓李的不免有些挫败。
这日正听她抚着琴,门上一响,那唤作书墨的丫头探进半截身子,面有大喜:“姑娘,世子爷回来了!”
“铮……”断弦之音一响。
转瞬她已起身,提着裙摆朝门口奔去。
李公子不免难堪,起身冷冷唤了一句:“云姑娘。”
小楼一怔,脚步停下来。
她回过头,瞧着李公子。
面上有几分请求,他倒是从没见过她这副模样。
眸若秋水,潋滟盈盈。那张白皙精致的小脸,嘴角不由自主地弯起。
他忽然觉得答应三小姐,似乎不是个好主意。
都一个月了,他们日日相见,这云姑娘对他仍是没有一分好脸色。
直到听见司马昱回来,即刻转变。
他有些不甘,不信自己莫非真的连那个纨绔世子爷半点都比不上。
“我尚未说话,你要去哪里?”他冷声问。
小楼抿了抿唇,还没想好说辞,忽闻门外一声轻笑。
“李公子倒是好兴致,我听说令尊为着家业危难已是忙得脚不沾地,你竟有闲情逸致日日到青楼狎妓,令尊真是教得好。”
小楼面上狂喜,回过头,便见从门外转过来一个人。
☆、第一百四十七章 若待得君来向此(二十六)
黑衣落拓,眉目分明。
她心中悸动,连矜持都顾不上,唤了一声“阿昱”便扑了上去。
他眉眼不动,张开手将她稳稳迎进怀里,略微勾了勾唇,朝姓李的勾出一个深意莫名的笑。
李公子面色一变,干笑两声,找了托词便先走了。
小楼在司马昱怀里蹭了好半晌,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些。
“你回来啦?”她像是还不敢相信,捧着他的脸仔细看了三四回,才轻轻松了口气。“真的回来了。”
他黑了些,瘦了些,但精神越发好了。
黑眸晶亮,轻轻一笑,几乎将她魂魄都勾走。
“有没有受伤?”小楼拉着他一路回了后院,守门的人瞧清是世子,也都放行。进了门,直接将他推在墙边,一双纤纤玉手在他身上摸来摸去地察看。
司马昱哭笑不得,好不容易将她的手抓住了,笑道:“我好得很。”顿了顿,面上有几分柔软:“倒是你,你怎么样?这一个月,过得好不好?”
小楼并不觉得如何,就是莫名有些委屈。
想了想,委屈道:“我很好,就是想了你。”
想你了。
这三个字又软又暖。
他眸色沉了几分。
两个人说了会儿话,他一直在她屋里呆到晚上,才不得不回了宸王府。
瞧着小楼那副恋恋不舍的样子,书墨叹了口气。
翌日一早,书墨尚未睡醒,张妈妈便带着人来敲门。
喜滋滋地敲得震天响。
她去开了门,将人迎进来坐下,转而进了里间,服侍小楼穿好衣裳,方慢慢出来。
张妈妈迫不及待地抓住小楼的手,大笑道:“好云儿,你可快醒醒,有人来给你赎身了!”
小楼一个激灵,脸上腾地浮出两朵红云。
书墨大叫:“真的?!”
张妈妈笑道:“自然是真的,”转向小楼,拍着她的手:“你真是好福气,这样快便遇到良人,我与木姐都为你高兴。”
书墨亦是开心:“没想到世子爷动作这样快,昨日才回来,今儿个便来为姑娘赎身了。”
小楼面上的红又晕染了几分,却见张妈妈一顿,像是有些为难。
小楼隐约琢磨出什么不对劲,抿了抿唇角,小声问道:“张妈妈……”
张妈妈瞪了书墨一眼,对小楼温和地笑了笑:“世子爷虽好,但他那样的人家,你若是去了,只怕不会好过。今儿来为你赎身的这位公子可是说了,一旦轿子将人迎出去,便拜天地,纳了你当小星,岂不是更好?”
书墨僵住脸。
小楼面色转瞬白个通透,声音也冷下来:“是李公子?”
张妈妈连连点头,笑得眼睛都快眯了:“是他,这李公子家世好,人也长得俊俏。这么些日子……我们都看出来他对你的心思,更何况是你自个儿。俗话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你与世子爷都这么些日子了,他若是有心思,早给你赎了身,带你出去,但至今都无动静……”张妈妈叹了口气,“不是妈妈存心与你过不去,只是不想你空欢喜一场。与其寄希望与空虚之物,不如牢牢抓紧眼前的东西,那才实在。”
小楼听得她的话,脸色又白了几分。默了默,忽地拂袖往里:“我不愿。”
张妈妈僵在当场,脸上肌肉有些抽搐。
屋子里那么些人,这丫头存心让她下不来台!
冷笑:“你莫不是睡昏了脑子,现在不清醒吧。”
小楼挑开珠帘进去,身后一阵珠子碰撞声。她闻言眉眼不动,低低道:“云儿清醒得很,李公子固然好,但云儿蒲柳之姿,不堪公子怜爱,还请妈妈代为回绝……也不枉咱们母女一场。”
她话说到这样的地步,张妈妈愣了愣,怒气倒是瞬间没了。
这个丫头到醉笙阁这么些年,什么样的性子她又怎会不知道。前些日子来了个公子,为云儿开了苞,又对她那样好。张妈妈原本想着这丫头总算是苦尽甘来了,谁知突然有一日,那公子突然就这么消失了。
后来又来了个世子爷,也是难得的人中龙凤。可时日已久,迟迟不为云儿赎身,张妈妈久居风月,不免有所猜想。宸王府乃皇亲国戚,哪怕是纳个妾,也决不能要青楼女子。云儿这一次,只怕亦是所托非人。
叹了口气,对身边的丫鬟使了个眼色,连着书墨,一屋子的人瞬间走了个干净。
张妈妈撩起帘子跟上去,瞧见小楼立在窗边,风一吹,鬓发飞舞,倒有种将要随风而去的样子。她心头不免生出几许惶恐,连忙走上前攥住小楼的手,问她:“你是铁了心要跟随世子爷?”
小楼低下头,抿了抿唇,忽地回头冲她一笑:“嗯。”那笑容光风霁月,说不出的明媚淡然。
张妈妈本想循序诱导,但她一出口便将话说得这样死,自己也不知该说什么了。又叹了口气,道:“我明白了。”
拍了拍小楼的手,转身出了屋子。
先去向木姐回禀,自然挨了好大一通骂。随后亲自带人出去回绝李公子,那来接人的管家面色不善,冷冷哼了声,唤轿夫抬轿往回走。
他们前脚刚走,后脚司马昱便到了。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身后跟着两个侍从,模样好看得不得了。
即便张妈妈风月场中见过多少俊俏公子,仍是不免微微出神。
到那人到了近前,翻身下马,将马缰随手丢给身后的侍从。
她眸中一转,上前笑道:“世子爷。”
司马昱淡淡“嗯”了一声,并不热络,抬脚便往里走。
张妈妈即刻笑道:“世子爷是来看云儿的?”
他眉间闪过一抹不悦,连半句话都不想与她多说,脚下愈发快起来。
张妈妈笑道:“方才李公子家来了人,给云儿赎身。”
他步子一顿,回过头,目中黑沉。
张妈妈抬手指了指,笑道:“那轿子才刚走呢。”
他有些不相信,微微沉了眉,随即冷哼一声,又快步出了门,骑马与侍从追上去。
张妈妈瞧得好笑,拍了拍手,转身回了后院。先去瞧了瞧小楼,一脸笑容盯得小楼浑身发毛,坐了一会儿,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才站起来笑了笑。
“咱们母女一场,妈妈只能尽力帮你,剩下的,端看你的造化了。”
一番话让小楼摸不着头脑,只晓得不用随李公子走,便对张妈妈笑了笑,亲自送她出门。
刚转身往屋里走,身后忽然传来粗重的喘息声,她还没回过神,腰间一紧,已经被人紧紧抱住。
微微侧过脸,瞧见他分明的侧脸,笑了笑:“怎么了?赶着来很累?”
他面色不善,抿着唇摇了摇头。
小楼不明所以,只觉得他像是个暖炉,烘得自己都快冒汗了,于是挣了挣,“进来喝杯水。”
他手越发紧了,不让她松开分毫。
小楼瞧出些不对劲,便不再挣扎。静静等了一会儿,才听他开口:“李家人来给你赎身?”
小楼一愣,不知他是如何晓得,却也如实回答:“嗯。”
他口中有些苦涩:“你为什么不跟他走?”
为什么?
这样的时候他还问这种话,她不由有些恼怒。莫非真如张妈妈所说,他并无真心?
半晌不见她说话,他心里有几分忐忑起来。舔了舔唇瓣,干涩道:“对不起……我只是……只是……”
小楼摇了摇头,低低道:“我明白的,你自有你的考量,我也有我的心意要遵从,我不问你,你亦无需问我。”
他怔了怔,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怀中她的身子柔弱无骨,馨香一阵阵传来。他有些贪恋,不由自主地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
想了想,终是低声道:“云儿,随我一同去长安吧。”
十月是太后寿辰,昊泽上下皇亲皆赴长安庆贺。宸王府与太后关系密切,更是得了懿旨,进宫陪侍。
他说出这番话,自然明白自己是在承诺什么。
感觉到身前人儿微有僵硬。
片刻之后,她回转过身,抱住他的腰,将脸埋在他心口。
听着那砰砰心跳,她嘴角止不住上扬。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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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八章 若待得君来向此(二十七)
第二日,司马昱亲自来接她。
张妈妈一路送小楼出去,在她耳边细细叮嘱。小楼受教地颔首,出了门,一抬眼便看见他站在光中,身姿落拓。
她心中一动,几乎是不能自抑地弯了唇角。
张妈妈瞧她一副心愿得偿的模样,自己也高兴,又叮嘱了几句,将小楼送进了轿子。
书墨沾了主子的光,被司马昱一道赎了身,面上亦是喜悦。
街边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人,个个都探首探脑,紧紧盯着那顶软轿。
小楼不敢撩开帘子,默默坐在轿子里,抿唇笑着。
等到了地方,一下轿,却是怔了怔。
是宸王府。
她并没想过他居然会带她回府……原以为至多是寻个别院,金屋贮娇。可是他却将她带回了家。
书墨瞧着漆木牌匾,目中有所动容,扯了扯小楼的袖子,笑得真心真意:“姑娘……”
司马昱翻身下马,将马缰丢给侍从,大步走过来牵住她的手。
小楼深思怔忡,他唤了几遍她才反应过来。
“怎么了?”司马昱眉头轻蹙。
小楼笑了笑,“没事。”
他不疑有他,勾起一抹笑:“那走吧。”
她点点头,压下那些从记忆里翻滚出来的东西,对他温存一笑,随他进了门。
他就将她安置在自己的谨南苑中。
与他的卧房相邻,对面是小书房,院中一株榕树,清幽得很。
他带着她一间间屋子看过来,最后在院中树下站定,笑道:“这几日军中还有些事,你先等等,处理好了我们便出发。”
她颔首,勾着笑。
身后忽然传来婢女的请安声,他携着她回过身,见是一个圆脸喜气的小姑娘。
司马昱笑道:“你身边虽有书墨,但到底不熟悉府中事务,这丫头是拨来照顾你的。”
那丫鬟请了安,垂着头道:“奴婢杏尧,见过姑娘。”
小楼一怔,问她:“你唤什么?”
她呆了呆,不知是否自己何处犯了错,但仍是恭敬地又重复了一遍:“奴婢名唤杏尧。”
司马昱偏头看小楼,笑问:“怎么?这名字有什么不妥?”
小楼这才回过神来,摇了摇头,笑道:“我只是觉得这名字悦耳,所以才问了一遍。”
他颔首,也没再多问。嘱咐杏尧几句,便有人来请,说是老夫人的意思。
他低首在小楼鬓边亲了亲,才跟着去了。
书墨见状几步走到小楼身边,低声问:“我瞧那下人脸色不是很好,是不是为着咱们进府的事,老夫人责难世子爷?”
小楼低下头,眸色不明。
书墨自知多言。
杏尧道:“姑娘可是累了?不若回屋中稍事休息,奴婢准备香汤沐浴。”
小楼笑笑,道了声谢,携着书墨进了屋子。
将木桶抬进屋里,倒了热水,洒了花瓣。小楼只留下个书墨服侍。
谁料她刚刚脱了衣裳,浸进水中,忽闻外间响声大作。
隐隐约约听出是碧溪的声音。
她眉头一皱,还没来得及起身,房门“砰”地一声被大力踢开。两扇门板来回晃荡着,人影跨了进来。
屋外侍婢半拉半求,都没能止住碧溪的脚步。杏尧倒还尽职,拦在碧溪面前。
幸好有道披风隔着,才不至于叫外间众人瞧见。
一股怒气从心中升起,小楼两颊涨红。
书墨即刻扯过木架子上的衣裳扑在水面上,尽力将小楼掩住。
“三小姐,姑娘正在沐浴……”杏尧几乎是恳求。
碧溪冷笑:“不过是个青楼女子,一双玉臂千人枕,还怕被我们几个看了去么?!”
说着径直往里走,杏尧无法,低声命人去寻司马昱,随即将门关上。
须臾间碧溪已绕过屏风,在木桶前站定。一双眸子紧紧盯着小楼,目中不屑。
小楼僵着脸与她对视,碧溪冷笑道:“我念着你好歹救过大哥一命,没有下狠手,还将王孙公子引荐于你,没想到你倒是心气高,原来早惦念着我们宸王府的权势。”
小楼皱了皱眉。
她又冷声道:“你以为如果没有我,李世伦如何会求娶这么个身份低下的青楼女子。他配你是绰绰有余,你却仍不知足,竟逼着大哥把你带进府里来,哼,真是好本事。”她说得阴阳怪气,书墨怒视着她,几乎将下唇咬出血来。
“你这低贱的身份,偏要往大哥身边靠,给他招惹多少辱骂……我宸王府岂能容得了你!”她说得目眦欲裂,大有恨不能将小楼大卸八块的样子。
小楼看着她狰狞的面色,忽地一顿,竟放松了神情,微微笑起来。
碧溪皱眉:“你笑什么?!”往前站了一步,似乎是要动手。
杏尧在府中多年,自然知晓这位小姐的脾气,当下往她们中间一站。
司马昱派她来照顾云姑娘,若是真叫三小姐打了云姑娘,只怕她自个儿也逃不了干系。
“让开!”碧溪瞪了她一眼,伸手猛力一推,竟直直将杏尧推得跌在地上。
小楼面上冷下来,抬眸,眼中恍若冰凌。
“你在闹什么?”
碧溪一愣,随即嘲弄:“你说呢?我岂会容你玷污大哥!”
小楼勾了勾唇角:“我何时玷污他了?”她眸光一转,声音里竟带了点点轻笑:“我虽是青楼女子,但如今已赎了身,脱离chang籍,与世子爷男未婚、女未嫁,有谁能说半句闲话?”
碧溪闻言冷笑,刚要开口,又听她继续道:“只要我不是他姐姐、妹妹,不是他血缘至亲,我们在一起,容谁置喙?”
小楼抿着唇边的笑,静静看着碧溪面色瞬间变得惨白。
门外响起男声:“都下去。”
碧溪身子一抖,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房门推开,司马昱快步走过来,见到面前的场景,知晓小楼并没受到伤害,神情微微松了些。
“出去。”
“大哥……”碧溪眉间盈盈。
他冷眉:“出去。”
她一滞,低下头,眼角扫了小楼一眼。没有与司马昱对抗,转身走了出去。
杏尧扶着墙壁站起来,福身请了安,强拉着书墨往外走。
书墨瞧了小楼几眼,看她并不反对,只得跟着杏尧出了门。
等人走了干净,小楼依旧垂着头,不言不语。
他默默站了会儿,看她大有将自己视作空气的意思,叹了口气,伸手将她从水中捞了出来。
浑身湿哒哒,没一会儿便将他衣襟全数染透了。
仔细将人儿放在床上,指尖滑过她裸露的肌肤,细嫩幼滑。他身上有些发热,扯过锦被将她裹住。
“生气了?”
小楼低低“嗯”了一声。
他见她终于肯搭理自己,弯了弯唇角:“她就是这么个性子,也没有什么恶意。你大人大量,别跟她计较,好不好?”
小楼声音闷闷的:“人家是王府三小姐,我哪里敢跟她计较。”
他眉间一顿,叹气:“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抿了抿唇,半晌抬头,目中盈盈:“对不起,刚才是我太任性了。”顿了顿,道:“我知道三小姐不大喜欢我,可能是觉得我的身份配不上你……我、我会与她好好相处,不再叫你为难。”她睫毛轻颤,柔弱的模样好像一只小白兔。
他心中泛起莫名的柔软,摸着她的脸,低笑:“云儿真乖。”
她的脸转瞬浮起一片红霞。
晚膳两人在屋里吃了,他温柔低笑的模样简直吓坏了众人。
吃过东西,又一同沿着花园小道散步。
她这才得了功夫问他:“老夫人找你……是因为我吗?”
他随手摘下一朵玉簪花别在她发间,端详一阵,满意地点点头,才无谓道:“是为着别的事,你别多想。”
既然他不想说,她自然不会再多言。
之后几日他越发忙了,她起身时他已走,她睡下后他方回来。
碧溪倒是没再找过她的麻烦,只是某日才起,便有人传话,说王妃有请。
小楼慌里慌张地挑衣裳,让书墨好生笑话了一顿。好不容易收拾利索了,又对着铜镜看了三四遍,问了杏尧十数遍,确认自己并无不妥,才去给王妃请安。
PS:对不住……今日事实在太多了,璃才会更新晚了,请亲们原谅……么么~
☆、第一百四十九章 若待得君来向此(二十八)
到了院子门口,婢女请她候着,自己先行通报。
这一等,便去了半个时辰。
烈日当空,照得人头晕眼花。偏生周围无一处遮蔽,她们只能顶着大太阳慢慢等着。
书墨眼眶泛红,抿着唇,没说话。
小楼眼角扫到她的神色,顿了顿,转头去瞧杏尧。
杏尧也有些受不住了,脸色泛白。瞥见小楼的目光,立时掩了疲态,冲她笑笑:“王妃许是还在准备,姑娘便再等等吧。”
小楼颔首,复又低下头。
她身子素来不好,耳内轰鸣,浑身无力。可王妃是长辈,这一次,看来是存心要给她个下马威,哪怕是为着司马昱,也不能拂了王妃的面子。
又等了半个时辰,先前去通报的婢女出来,冲她行了礼,笑道:“对不住姑娘,我家王妃身子突感不适,不方便见姑娘。”顿了顿,笑容更大:“改日再请姑娘来吧。”
书墨面色一僵,咬了咬唇。
小楼笑了笑:“既然如此,云儿便不打扰了,还望王妃身子早日康复。”说完携着书墨、杏尧往谨南苑走。
回到屋子,将杏尧打发出去,书墨方重重哼了声气。
“欺人太甚!”
小楼喝了口茶,笑了笑。
“姑娘不生气?”
“生什么气?”小楼一笑,“我的出身……王妃看不上也是人之常情,来日方长,不急于这一时。”
书墨仍有些忿忿,但见小楼面色不好,才强压下怒气,“姑娘是不是不舒服?到床上躺一会儿吧,等世子爷回来了,我再叫醒你。”
小楼头有些发晕,便点了点头。躺下闭眼休息,不过一会儿,睡意袭来。
待到被吵醒,睁开眼,才发现日影西斜。
书墨正在收拾东西,不小心撞到凳子,才会将她吵醒。
揉了揉眉心,开口问:“你在做什么?”
书墨闻声转过头,瞧见小楼已经醒了,当即咧嘴笑道:“是世子吩咐我们收拾东西,今夜便走。”
“今夜?”她吓了一跳,“怎地这么急?”
书墨耸肩:“不知,世子没说呢。”
小楼赶忙起身,走到外间一瞧,正好瞧见司马昱推门而入。
“这是怎么……”
她话都没说完,他手臂一伸,已将她揽进怀里。
“准备得差不多了,至多一刻钟咱们就走。”声音低沉,气息拂在她发顶。
小楼仰起脸,“天都快黑了,怎么这个时候走?”
他目中深沉,并不多说。
不过一会儿,有侍从来禀告一切妥当,他牵着她的手便走。
小楼一头雾水,出了谨南苑,迎面走来几个嬷嬷打扮的人。为首的面色凝重,眉头皱着,满是不赞同:“世子爷,王妃让您去一趟。”
他脚下不停,“劳烦嬷嬷转告母亲,昱儿不便,就不去了。”
那嬷嬷目光扫过小楼,竟有几分鄙夷和不屑。
司马昱眉头一皱,将她护在身后。神情冷淡:“事出突然,我需先行前往长安,还请嬷嬷转告母亲,请她不必担心。”言罢拉着小楼径直越过她们。
直到上了马车,小楼仍是云里雾里。
他将她按在怀里,也不说话。小桌案上燃着香,气味淡雅。
马车骨碌碌走起来,暮色透过窗缝照进来一些,柔和得很。
她微微仰起脸,睫毛扫在他下颌,微痒。
“阿昱。”她忽然喊他,声音里有说不清的东西。
他淡淡“嗯”了一声,手中攥着她的发把玩。一圈圈绕在指间,乌黑柔软。
她嘴角弯起来,眼睛里落了斑斑点点的光:“是为了我么?”
他一怔,目光偏下来,落在她脸上。精致的五官就在一寸之隔,她呼出的气息都有木兰花香。
她眼睛都弯成了月牙儿,明眸善睐地看着他墨黑的眼,心中满胀。
“我没事的。”她轻笑着,“阿昱,我很好,没有人欺负我。”
他眸中闪过一抹困惑,不自觉端正了身子,转瞬之间明白过来。
她眼里温热,只觉得他容颜俊美,更胜往昔。全身骨头都好似软了,只想靠在他怀里。她吸了一口气,拥住他。
司马昱眸色渐深,极其自然地接过她的拥抱。
“我明白。”他在她发上落下一吻,目光落在开阖的车帘上,那光忽明忽暗,炫目得很。
一路舟车劳顿,待到了长安,已是半月后。
司马昱在长安有一处院子,是太后特意赏赐的,往常他到长安都是歇在此处。
小楼下了马车,与他一同进了院子。丫鬟仆人大都是太后亲自拨来的人儿,个个伶俐得很。屋子都是打扫好的,物品一应俱全,只等他们来,保管住得舒舒服服。
司马昱对总管邵伯交代了几句,又与小楼说了几句话,方进了书房。门开阖间,里头似乎有人在等他。
小楼随婢女去了后院,将随身带的东西都归置好。沐浴过后,丫头们已经将晚膳布好,她在桌边等了一会儿,直到司马昱来了才一处动筷。
“这几日有些事,我需得出去,你在家里好好休息,不要等我。”
他说“家”,小楼心中一热,颔首笑道:“好。”
吃饭的时候喝了几杯酒,她原意是想留他的。可他行动匆匆,吃过东西又出去了。
自他袒露心迹之后,他们也有过几次亲近,最亲密那次便是那夜……可他半路又被人叫走了。
她是知道自己的身份的,也不想着拿捏架子,非得要他给个名分才可行夫妻之事。可他没有主动,她又哪里好自个儿挑明白呢。
初来长安,夜里也睡不安稳。书墨被她翻身的动作吵得睡不着,进里屋看了几次。小楼干脆强拉着她,要她脱了鞋子陪她一处躺着说话。
书墨无法,只好遵命。
“若是咱们今后都留在这儿就好了。”
小楼笑问:“为什么?”
书墨道:“这里只有咱们几个,没有王府里的那些夫人、小姐,日子必定逍遥自在。”
小楼笑道:“他是世子,将来必定是要承袭王爷爵位,只怕一生都要呆在宸州。”
书墨翻过身,一双骨碌碌的大眼睛在夜里闪着光:“那姑娘会是王爷夫人么?”
她问得突然,小楼面上的笑一僵。背着光,书墨并未看清她的神情,自说自话道:“世子这般喜欢姑娘,将来一定也会待姑娘好的。”
小楼抿了抿唇,书墨这才发现她的沉默。
“姑娘……”
“睡吧。”小楼打了个哈欠,翻身朝里。
身后书墨欲言又止,但毕竟是孩子心性,不过片刻便沉沉睡去。
她睁眼瞧着帐子,心底有几分惶然。
王爷夫人……他的王妃会是谁?
是她大意了,被近来的甜蜜弄昏了头。他的身份,是绝不可能娶她的。
而未来的世子夫人,未来的王妃……容得下她么?又更是,她容得下别人么……
被这些事扰上那么一扰,她半夜才睡着。翌日早早醒来,穿衣打扮,出了门才晓得司马昱已经出去了。
那些丫鬟们个个都拿眼角瞅她,似是打量她的身份,琢磨该以如何的态度应对。
这些都是宫里出来的人,自然不会是等闲角色。
小楼本不觉得如何,只是后来那些人看她的眼神越发古怪,她心中疑惑,才不自在地打量自己,这才发现缘故。
她原是醉笙阁的姑娘,衣裳收拾都是妈妈们张罗的。样子好看,料子也不差,只是比起这些在富贵宫殿中呆久了的人来说,一眼就看得出身份的差别。
甚至是,那些下人穿的衣裳,虽然样式不如,可料子都比她的好。
出了醉笙阁之后,她在王府没呆多久,后来更是赶路来了长安,根本没什么时间置办衣裳。
她有些发窘,脸上微热,拉着书墨回了房。
她不在意别人如何看她,可那些下人会怎么看阿昱呢……
想了想,最后拉着书墨出了门。司马昱并没有限制她的行动范围,门房也没有多话,原想着叫两个人跟着去,可是被小楼拒绝之后,也就不再多言。
“姑娘,咱们要去哪儿呀?”
小楼没说话,记牢了出来的路,慢慢从巷子中走出来,来到大街上。
她找了一会儿,发现一间成衣店,便拉着书墨进去了。
老板很是热情,不断地推荐着衣裳、布料。小楼看了一圈,选了几件衣裳付了银子。两人拿着东西出了成衣店,瞧着时辰还早,便不急着回去。
阿昱交代过她不要乱走,可难道来一趟长安,连长安的样子都不晓得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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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6-7 18:12
☆、第一百五十章 若待得君来向此(二十九)
买了新衣裳,书墨高兴得很,越发兴致盎然,非要逛一圈再回去。小楼自然是顺着她的。
顺着街道一直往前走,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不过一会儿就出了一身汗,书墨叫着累,拉小楼在茶摊坐下,叫了两碗茶。谁知刚喝两口,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淡然嗓音:“云姑娘。”
小楼顿住,回过头。
男子一身竹青长袍,乌发束于身后,简单干净,颇有几分儒雅。五官立挺,琥珀色的眸子在阳光下漾着微光。
小楼一愣,脑海中立时清明过来:“宋公子?”
她不过见过他两面,可在长安乍然遇见,却奇异地不觉生疏。
宋补之笑了笑,俊朗面容将满街繁华都压了下去:“没想到会在长安遇见云姑娘,宋某方才只以为自己眼花呢。”
小楼起身,亦是笑道:“云儿初来长安,第一次外出便碰见宋公子,真是缘分。宋公子是长安人士?”
宋补之摇头:“宋某家中经商,到长安为了生计而已。”
小楼会意一笑,又听他接着道:“相请不如偶遇,宋某名下有一酒楼,便在朱雀街头,若是云姑娘不嫌弃,不如随宋某到那处歇一歇脚,尝尝长安城中有名的糕点。”
他说得淡然,目中含笑,却是温情暖暖。
小楼本想避嫌不去,可不知怎地,面对他那双眼睛,什么拒绝的话都被堵在了喉咙口。微一凝滞,待反应过来,已是应下了。
宋补之做了个请的手势,与她并肩前行。
书墨对他印象不错,只当着他乡遇故人,是以对姑娘热情了些,也属正常。
宋补之生意做得极大,他口中的那家酒楼,名唤“南楼”,是一等一的金碧辉煌。即便在长安这样满是权贵的地方,也觉耀眼得很。
一进门,掌柜亲自迎了上来招呼。小楼选了一处临街的位子,三人坐下,不消片刻便有人将吃食端了上来。
“不知云姑娘在何处落脚,若有机会,也好让宋某上门拜访。”他为她们俩斟了茶,语调并不让人觉得突兀。
小楼一时语噎,不知该怎么说。书墨急忙为她解围,缠着宋补之:“宋公子,你要在长安呆多久?这酒楼好气派,不过我见着旁边那些都是三个字的,什么碧月楼、崇明楼,你为什么只叫两个字?”
书墨这么一说,小楼才注意到,因“南楼”合着她的名字,便有几分好奇。
宋补之轻巧一笑:“少则一两月,多则……也说不准,总得将事情都处理好才能离开。这地方姑娘若是喜欢,日后尽管来便是了,宋某自会吩咐下边的人。”
书墨双眼瞪大:“当真?”
宋补之瞧着她的几分小家子气,觉得可爱,笑容大了几分:“自然是真的。”
“那就多谢公子了。”小楼睨了书墨一眼,朝他道谢,“云儿……”话才出口,便被楼上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打断。
宋补之眉头一皱,掌柜连忙上前低声解释:“楼上被人全包了下来,不许人上去,这……”
他眉头一松,呷了一口茶,笑道:“无事,待会儿与楼上贵人结清桌椅损坏银钱便是了。”
书墨奇道:“若是伤了人怎么办?今后还有人敢到这里喝茶么?”
宋补之笑道:“能到南楼的客人,非富即贵,又岂会因这点小事便心生畏惧。再者楼上贵人自是有能力处理好,必不会扯上酒楼。”
书墨深以为然,赞同地连连点头。
小楼瞧她那副样子,好笑又好气,正想着说她两句,忽见书墨凝了脸色,怔怔看着某一处。她顺着转过头,正好瞧见一人从楼上走下来,黑袍落拓,眉目间仿佛凝了一层寒霜,浑身只写着“生人勿进”四个字。
小楼眉头一跳,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便唤了一声“阿昱”。
司马昱偏头看来,目光对上她的时候有片刻凝滞,眉间纠结更深,大步朝她们走过来。
“不是让你呆在府里么,为什么跑出来?”他语声低沉,夹杂着隐隐的怒气。
小楼一怔,抿了抿唇,即刻站起来:“我和书墨出来买东西。”
他扫过书墨怀中抱着的包袱,再瞧了一眼含笑的宋补之,心头烦躁更甚,一把抓住小楼的手:“跟我回去。”
小楼想与宋补之道别也来不及,就这么被他拽着往前走。他腿长步子大,走得又快,小楼被拉得踉踉跄跄,几次差点栽到地上。幸好出了门他似是反应过来,渐渐放慢了速度。
小楼默默跟着他,回到府中他丢开她的手,一言不发地进了书房。
书墨这才敢走过来:“姑娘,世子的样子好可怕……”
小楼抿着唇,想了半天都不明白他到底是怎么了。
若说是瞧见她与宋补之喝茶,那也不至于一句话不问就发脾气。莫非是二楼的那一阵吵闹?是不是遇上的不顺心的事?
这么一想,心里便有几分心疼他。昨儿个才到长安,他就忙得脚不沾地,不是说来给太后祝寿么?倒仿佛有什么大事似的。
宽慰几句,将书墨打发下去。她亲自找人要了一套茶具,想着烹茶为他尽一分绵力。
她当年在宸王府,心中欢喜他,早是将他的喜好都牢牢记在了心里。爱喝什么样的茶,几分涩,几分苦,琢磨得分毫不差。当初只想着若能有一日,为他红袖添香,必要讨他欢心。
谁料得到这番苦心,到了今日才能实现。
心头有几分苦涩,她一一压下去,将茶水倒进杯中,仔细将茶盖阖上,才端着木盘子托着去叩书房的门。
半晌里头无人应答,她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他正坐在书桌后,手中执着毛笔,不知在写什么。听见声响连看她一眼都没有,全神只在笔上。
她走过去,将托盘放在桌边,小心翼翼地将茶端了出来。
“阿昱……”声音怯怯。
他顿也不顿,只当没有她这么一个人。
小楼也不气馁,抬着茶杯就那么站着,看着他面前白纸上的“定”字越来越多。足足过了一刻钟,直到她手发软,几乎要抬不住的时候,他才微微扬眉,睨了她一眼。
目中黑沉,看不出情绪。
小楼柔柔一笑,“喝茶。”
他眉眼平淡,丢开毛笔,将茶杯接过来喝了一口,转手搁在桌上。
小楼瞧他并没有什么欣喜的样子,不由有几分失落。随即又抛开去,笑着凑上前:“怎么了?谁惹你生气了?告诉我好不好,我给你出气。”
他微微低着头,就是不肯给她反应。
自他们在一处,他还从未这样过。小楼所有的劲都像是打在了棉花上,她有些不知所措,干笑两声:“你饿了没?饿了的话,我去给你做东西吃。”
他还是没有反应。
她咬住下唇,转身往外走。
手腕一紧,忽地一股大力传来,她往后倒进他怀里。
她反应不过来,只晓得他紧紧抱住自己,下颌抵在她肩窝处。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竟觉他身子有些微颤抖,搂着她的手用了极大的力气,巴不得要把她融进骨血里一般。仿佛只有这么用力,才能获得一点支撑。
小楼脑子乱得一塌糊涂,反手抱住他:“阿昱,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他不说话,头一偏,吻住她颈部的肌肤,深深吮着。
小楼闷哼一声,脖子上的那一处火热麻痛,好像全身的力气都被他吸走了。她不敢动,僵着身子任由他取暖。
直到他松开,温热的气息拂在她耳边,仿佛有几分无力倦怠:“那个男人是谁?”
她怔住——他竟真是因为这个生气?
心里有几分疑惑,又有几分欢喜,当即低眉顺眼老实回答:“那人叫做宋补之,在宸州时见过。今日在街上遇见,他便邀我与书墨去喝茶……”声若蚊蚋,“我们没什么的。”
他低低“嗯”了一声,也没说信还是不信。
小楼有些慌,动了动身子,想脱离他的怀抱好看清他的表情。却没料到他抱得牢牢的,不肯叫她动一下。
“阿昱……”她糯糯撒娇,“我们真的没什么,你若是不信,我以后再不见他了。”
他抬手扣住她的后脑,又往自己身上压了几分。
“云儿,明天陪我去一个地方。”
☆、第一百五十一章 花前对酒不忍触(一)
他并没说要去哪儿,她却极其自觉地早起梳妆,一袭柔绢曳地长裙,简简单单绾了个发髻,簪上一支螺钿,对镜自照,清丽干净,倒也雅致。
末了瞧天色尚早,方觉出是自己太过紧张了。他第一次带自己出去,巴不得体体面面,好不叫他失望。
想了想,亲自去打了热水端到司马昱房中。他尚在睡着,她动作又轻,竟没有吵醒。
小心翼翼地将盆搁在木架子上,踮着脚走到里间。
他微微偏着头,手露在锦被之外,脚踏上落着一本书。
床头小凳子上摆着烛台,蜡油已经燃尽,痕迹斑斑。
瞧这模样,昨夜不知看书到多晚才睡。
她眉心微蹙,把书和烛台都归置好,才又走回床边瞧他。身子轻飘飘地往下压,坐在脚踏上,上身靠着床沿。
他梦中似也不大舒坦,唇角抿着,像落入了什么不好的梦靥中。小楼有几分心疼,却又不想吵醒他,只能这么干看着。他睫毛又翘又长,像两把小扇子似的。鼻梁很挺,嘴唇有些薄,因为干燥而微微泛白。
屋外阳光渐渐盛起来,透过窗棂照在床头。不过微一触到他的眼睛,那一对小扇子轻轻动了那么一动,随后慢慢睁开,露出那双漆黑的眸子。带着初醒的雾气,柔弱可爱得好像一直幼兽。
小楼看得心中一软,糯糯一声“你醒啦”,便凑上去,在他唇上吻了一下。
他一怔,目中雾气转瞬散去,勾了勾唇:“这么早?”
她瘪了瘪嘴,有些委屈:“你昨日没说什么时辰呢。”边说着边扶他起身:“昨夜几时睡的?你怎么这样不懂照顾自己,伤了眼睛可怎么是好?”
她絮絮叨叨说个没完,他却奇异地不觉厌烦,眼中神色柔和了许多。一开口,压住她的话:“你什么时候进来的?”以他的性子和武功修为,是绝不可能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让人近了身,更何况是那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小楼从架子上给他取来衣袍:“许久了……”偏头想了想,“半个时辰吧。”
他神色莫名,见她拿着衣裳来到面前,本想接过。可她侧身躲过,自己给他穿起来。他一哂,也就任由她去。
小楼动作极其轻柔,仔细地将衣袍展开,仔细地将带子系上。末了又微微仰着脸,将他襟口整理一番,才笑了笑:“好了。”
她肌肤本就剔透,这么一仰脸,仿佛连薄弱皮肤下的细微血丝都看得见似的。嘴唇是鲜嫩的粉色,被早晨的阳光洒下淡淡的光。
他心一动,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头已经低了下去,含住她的唇。原先只是细细触碰,可是当耳边听到她倒吸凉气的声音时,坏心一起,自己也控制不住地扣住她的腰身,将人拉得更近,舌头撬进她嘴里,深深地缠绵起来。
好不容易放开她,身前的人儿已是眸若秋水,两颊嫣红。迷糊的模样瞧得他心中柔软,不自觉轻笑:“走吧。”
起得早,但等一切完毕,要出门时,也已经快要到正午。
他们是坐着马车去的,小楼端坐着,脑中不停复习昨日向婢女请教的礼仪。偶一抬首,见司马昱靠在车窗边,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撩着帘子,意兴阑珊地瞧着车外人来人往。
她眉头有不自觉蹙起来:“阿昱,我们是要去哪里?为什么你看起来不大欢喜?”
他一笑,凤眼中乌光湛湛:“朝中有位大人过寿,这样的筵席最是无聊。”
小楼闻言松了口气,笑道:“怕什么,有我陪着你呢。若是太过无聊,我们两人说话便是。”
他笑笑,又转过头。
等到了地方,小厮搬来脚踏,他先下了车,又转身去扶她。
小楼微微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下了车,直到落到地面,才有空闲抬头打量。
马车停在一处府门前,四周有许多精致马车,衣着富贵的人不断涌进府中,热闹至极,却又极其有礼,不闻一点杂声。
小楼心下紧张,不自觉握紧司马昱的手。
他安抚地冲她笑笑,携着她一同往里走。
踏上石阶时她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牌匾,“相国府”三个漆金大字在黑底的衬托下耀目非凡。她心内一滞,只觉有些不对劲,却又一时之间想不出是哪里不对。
不过一个晃神,人已经跨过门槛。迎客的小厮十分有礼,将他们往里带。一路可见达官贵人交谈说笑,瞧见他们,都即刻停止谈话,上前招呼。
“小王爷。”
“小王爷……”
司马昱自然地一一回礼,倒是小楼手脚僵硬,只得挂着笑,接受众人的打量。尤其一些贵门娇女,看她的眼神锋利如刀,几乎恨不能割破血肉。
小楼身上发寒,往他身边又靠了靠,那些目光又更加锋利起来。
“怎么了?不舒服?”
额上一暖,是他的手。
小楼压下不安,笑道:“没事,只是人好多,我有些害怕。”
他一笑,没再多言。
宴席设在府中一处极宽广的地方,摆了足有百十桌。三面种植各色花卉,不以季节为依托,全都盛然绽放。另一面对着水,水中一处亭台舞榭,两边垂轻纱,风一吹,飘然如蓬莱。
他带着她随意在边沿一桌坐下,尚未开席,大家都四散着说话。不远处有人冲司马昱打招呼,他脸上笑着,眼中却闪过一抹不耐。
小楼宽慰地捏捏他手心:“去吧。”
他抬手将她鬓边发丝别到耳后,低声道:“好好在这等我。”
“嗯。”
他这才起身过去。
小楼本想老老实实低头坐着等,谁料司马昱一离开,周围那些虎视眈眈的名门贵女瞬间围了上来。
为首的一个一身明黄衫裙,脸蛋精致可人,浑身都是毫不遮掩的傲气。几个簇拥着她的小姑娘眼中尽是幸灾乐祸,一边打量着小楼,一边在为首女子耳边说着话。
“你是谁?怎么会和宸王世子在一处?”小姑娘下巴仰得高高的,语气傲然。
“对啊,我们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你是长安人?宸州人?父亲是什么官?几品?”
……
一长串问题劈头盖下,小楼耳朵都被她们吵得嗡嗡作响,偏生不能打断。只好先站起,立在她们面前,等着那些声音小了,才出声:“妾乃夏州人士,长于宸州,此番第一次来长安。父亲早逝,并无官品。”
人群中有片刻安静,随即一声冷笑:“既是平民,如何敢与世子爷站在一处?这样的地方,怕不是你应该来的。”
小楼抬手,一双紫眸轻轻淡淡扫过面前的女子,水光潋滟,竟是说不出的天下无双。
“敢与不敢,不过在与世子的一句话、一颗心,无论如何,用不着小姐操心。”她语气淡然,面上并无什么不妥的神色。
她们一时气结,却也不知该怎么来反驳质问。
“琳玉姐姐,我听爹爹说,宸王爷有意向今上求取赐婚,属意的便是姐姐。怎地正主尚未嫁过去,世子身边便有了这么个不知尊卑的东西,岂不是在打姐姐的面子?”
明黄衫裙的女子面上一僵,看着小楼的眼神泛着寒光。
小楼呼吸一滞,却仍是不动声色。
正僵持着,司马昱瞧见这边的情景,皱眉打发了身边的人,几步走过来。
“怎么了?”
史琳玉微一低头,再抬首时面上的僵硬全数掩去,与身边众人皆是规规矩矩请了安,才道:“小王爷,不知这位姑娘可是府中姬妾?”
小楼抿了抿唇,只听耳边是他的声音:“史小姐未免管得太宽,宸王府后院家事,什么时候也轮到你来过问。”
史琳玉立时又羞又恼,却又不能与他争闹,当即冷着脸率众离开。
小楼吐了口气,心中有些欢喜,可又有些郁闷。
姬妾?
她连姬妾都不是。
“她们欺负你了?”他环住她的身子,微微垂首问着。
小楼勉力挤出一抹笑:“没有,才刚说话,你便回来了。”
司马昱不疑有他,尚未说话,忽闻一声“相国大人到”。
小楼感觉到环着自己的手瞬间变得僵硬,她疑惑地转过脸,顺着声源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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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6-7 18:12
☆、第一百五十二章 花前对酒不忍触(二)
远远一行人从转角绕过来,为首的男子锦服华袍,面上虽有老态,却仍是精神矍铄,大笑着与人招呼。他身边有一女子细心搀扶,一身云雁细锦衣,容貌鲜妍,款款而来。
小楼呼吸一滞,刹那间几乎连心跳都停止了。她抿了抿唇,好不容易才鼓足勇气偏过头。
司马昱正瞧着走出来的那群人,凤眼微眯,嘴角噙一丝似是而非的冷笑。那眸光黑沉,却又仿佛熠熠生光,牢牢定在那云雁细锦衣的女子身上。
小楼手身子有些冷,不自觉朝他靠近了些。这一动,他方才醒觉过来,垂首问她:“冷么?”
小楼点点头,笑容有些僵硬:“你怎么没说是相国大人寿辰呀,我这样冒冒失失就跟来了,岂不是……”
他笑容有几分冷,面上却还是温情的模样:“谁的寿辰又如何?你是与我一处的,这便行了。”
小楼扯了扯唇瓣,没再多言。
南宫相国一行人在主桌站定,说了些场面话,大家便都坐下来。小楼神思怔忡,只晓得他不断往自己碗里夹着菜,惹来一众嫉恨目光。
“小王爷。”身侧忽然来了人,小楼抬起头,见是相国府里的小厮。正一脸恭敬地对司马昱行礼:“相国大人请您到主桌入座。”
小楼唇色微微泛白,一双美目看着司马昱。他颔首,转而牵住她的手,带着她一同站起来。
小楼低低道:“我、我就不……”她的身份,南宫琉璃是知道的,若是因此闹出什么风波,连累了阿昱……
司马昱淡然一笑,什么都没说,手一伸,环住她的腰,亲昵地带着她往前走。
小楼几乎是被挟着,走了几步,瞧出他的心思不可回转,叹了口气,开始配合。
司马昱因她的动作,眼中阴霾散了些。微微偏头,薄唇擦着她的耳廓,声音低沉:“不要怕,一切有我。”
小楼挤出一抹笑,因他这句话,内心稍微安定。
不过片刻已经走到近前,南宫相国面上含笑,不动神色地打量着他们。南宫琉璃面色有些不好,虽然擦了胭脂,但还是能瞧出底下透出的苍白。微微咬着下唇,一双秋水眸中水光粼粼,目光牢牢定在他环着小楼的手上。
“相国大人……”司马昱直到站定,才松开小楼,朝南宫相国施了个晚辈对长辈的礼。
小楼手脚僵硬地福身。
相国大笑:“世子无需客气,快快请坐。”他眸光在小楼身上一扫而过,并不多问。
司马昱笑笑,说了两句祝寿的话,便带着小楼坐下。
有人带头说了几句话,气氛渐渐热络起来。小楼觉察出其他人的目光,有些不安。耳边一热,是司马昱凑过来:“这是桂花酒,味道香醇,又不上脑。你方才不是说冷么,喝一些,便会暖和了。”
他眼中笑意仿佛水滴落在湖面,荡起层层涟漪。
小楼心中暖软,糯糯“嗯”了声。想接过杯子,他却不给,她只好红着脸就着她的手喝下。
相国寿辰,来的自然是些权贵,是以他们的动作颇显得孟浪。小楼很是不好意思,司马昱却一无所觉,不时低头与她说话,不时为她斟酒夹菜,形容亲密无间。
小楼虽然羞窘,可有他分散注意力,倒觉好受许多。
正说着话,对面相国忽然道:“琉璃,你怎么了?是不是早上吹了风,身上不好?”
小楼眼角扫过去,见南宫琉璃绞着帕子,强笑着在相国耳边说了几句话。等相国点头后,才起身朝大家行礼,带着婢女往后院去。
她走了,小楼总算松了一口气。一转头,对司马昱绽出一抹笑:“要到什么时候呀?”
司马昱垂首一笑:“觉得无聊?”他斟了满满的一杯酒,抬起时不小心洒落出来。小楼急忙掏出帕子替他擦拭,手上一滞,却是被他拦住。
“我去换身衣裳,你在这等我。”来的时候,马车上是准备着备用衣裳的。
小楼点点头,低低应他:“好。”
他笑着摸了摸她的脸颊,这才起身去了。
方才不觉得,他此刻一走,她才局促起来。身边众人的目光越发无遮拦,她硬着头皮装作一无所知,安分守己地吃东西。
过了将近一刻钟,他还是没回来。
她有些坐不住了,眼角偷偷往他去的方向看了好几遍,就连南宫相国也停箸,对身边的小厮道:“你去瞧瞧小王爷在何处?可是迷了路?”
小厮领命而去。
小楼感激地冲他笑笑。
南宫相国面上一怔,竟收了之前长者的笑容,眸中似有深意,目光胶着在她脸上。
“这位姑娘好生面熟,不知是哪位大人的千金?”他一开口,主桌上的人也都尽数停了手,专心地听着。
小楼笑道:“妾是世子府中。”
众人对看一眼,会意的笑笑。
相国亦是笑,眼中眸色却瞬间深沉许多:“那敢问姑娘是哪里人?可是夏州?”
小楼不知他怎地会问到这个,更不知他是如何猜出夏州的,心下一时有些惊慌,手一动,直直将司马昱斟满的那杯酒打翻,酒水顺着桌沿留下来,将她裙衫打湿。
“呀,”她惊呼一声,连忙站起来。
相国笑着拂了拂手,吩咐身边的婢女:“带姑娘去。”
婢女领命,小楼歉然地福了福身,方随着婢女去了。
车上带了司马昱的衣裳,却并没有准备她的。她正有些发愁,却见婢女径直领她去了内院,让人拿来一套崭新的裙衫呈给她。小楼将人打发出去,自己在屋里换上,又整理了一番仪容,才出门。
婢女领她回筵席场地,小楼不知司马昱回来没有,是以有些胆怯。
走了一半,忽地“啊”了一声,扶住路边的石头,一手扶额。
那婢女吓了一跳,她摆摆手:“方才喝得多了,头有些晕。”
婢女担忧:“要不然奴婢去给您取些醒酒汤来。”见小楼颔首,忙去了。
小楼等着人走远,松了一口气。反正能拖久些就拖久些,总比回去受苦刑好。她虽有一半是装的,可刚才着实也喝了不少。桂花酒不醉人,但身上发热,四肢有些发软。不由自主地朝后靠在大石上,轻轻喘着气。
等了将近一刻钟,那婢女仍是没有回来。小楼捏了捏眉心,估摸着司马昱应当回席了,也不知该不该继续等醒酒汤。心下正在踌躇,隔风送来低哑嗓音,像是司马昱。
莫不是来寻她了?
她心下一喜,也顾不得等人,忙提裙顺着风的方向寻过去。不过走出一截,瞧见花木掩映间有一丛葡萄架子,一道纤细的身影慢慢在眼前显现。身子恍若无骨,伏在什么东西上,肩膀微微耸动,啜泣声隐隐传来。
小楼脚下顿住,下意识想回头离开,可不知怎地,那脚仿佛落地生了根,无论如何都抬不起半点。
“别哭了,”男子嗓音低沉暗哑,带着无尽的宠溺和无奈,“明明是你欺负人,怎地到了现在,好像是我欺负你一般。”
她身上冷得不行,牙齿有些发颤,她连忙咬住唇。
“我何时欺负人了?”女子有些发急,一边哭一边嗔怒:“是谁带了那个女人来?是谁在我面前恩恩爱爱?”她哭得越发急了,“她那样的身份,我连靠近一寸都觉恶心。若不是为了顾全你的面子,我早命人乱棍打出去,你说说,究竟是谁没有心?!”
他苦笑连连:“是、是……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不该为了赌气将她带到你面前,也不该委屈你与她同桌吃饭,都是我不好。”
他说着讨饶的话,声音里却是满满的惬意,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懊恼。
那些字化作一把把尖利的刀子,毫不留情地扎在她的心上。
“噗”地陷进去,闷闷的连声响都听不见。可是下一瞬,暗红的血液从伤口溢出来,顺着经络一点点渗进肺腑。
她从没想过,会在他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是幻觉吧?
一定是她喝了太多酒,才会出现这样的幻象。
明明今天早上,她还亲过他的。
在床边等着他醒来,仿佛等了数个世纪。在他睁眼的那一瞬,满心欢心地奉上她的美好当做盛宴。
☆、第一百五十三章 花前对酒不忍触(三)
他欣然接受她的亲近与爱慕,他耳鬓厮磨告诉她,有我。
她从醉笙阁到长安,一步一步,走得有多小心翼翼、心惊胆战,他永远都不知道。
她从未提起过南宫琉璃,从未提起过那些往事。本以为自己都忘了,没想到今日见到那女子的一刻,才明白早已化成心中梦靥。
她多怕呀,怕他多看南宫琉璃一眼,怕他露出旧情,怕他丢下她。
可是他那么温柔。
为她斟酒,跟她说话,几乎看都没看那可人儿一眼。
她像是偷吃了仙药,心中欢喜险些不能自抑。没想到他借着换衣,竟是来看南宫琉璃。剩下她一个人面对那么多打量的目光,局促地差点把袖子都绞坏了。
是为什么呢?他如果一如当年喜欢那个人,为什么要接近她?为什么要为她赎身?带她来长安?
她脑袋胀痛,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甚至可以听到阳光烧灼发丝的声音。时间一下子安静下来,她连那人哭泣中的得意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女子的哭声已渐渐消止,带着鼻音的糯糯嗓音有几分撩拨心弦,“你昨日发了那么大的脾气,我吓坏了。”她似是心有余悸。
他叹了一口气:“还不是你……你若是顺着我,我何至于发脾气?”顿了顿,有些涩然:“你自然明白阿祉的心思的,我与他各自对你如何,你难道不明白?”
“我……”女子咬唇,微微跺脚,“你又逼我!”
他哄人的时候,实在是太温柔不过。
她觉着自己不能再听下去了,否则可能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了。
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出来的,等被耳边呼声唤醒,才发现又来到小道上。
侍婢将醒酒汤端给她,她抬起来喝了一口,苦得整个舌头都好像麻掉。眼角闪过一抹鸦青色,耳边听到婢女请安声,一抬头,才发现是宋补之。
他面上不动声色,眼里却真真实实地藏着担忧。吩咐几句,将侍婢打发走,慢慢走到她面前。
“云姑娘,你……”
她耳朵里轰鸣,什么都听不清,只瞧见他薄唇一开一合,身子一软,直直朝地上跌去。
“云姑娘!”宋补之皱眉,连忙上前一步将她接住。她浑身虚软,好似一汪水一样在他臂弯。像是不忍接受他目光的直视,她偏过脸,将面容藏在他襟绣间。
明明昨天才在一处饮茶说话的可人儿,现下苍白成这个样子,连支撑自己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她发生了什么?
宋补之眸中明明暗暗,许多话涌到喉咙间,犹豫半晌,还是只说出一句:“我带你出去。”
她没有回应,身上凉得厉害。
他眉眼一沉,将她拦腰抱起。
“出什么事了?”他声音沉稳,呼吸洒在她额头,有些温凉。他仿佛变了个人,从前是温文有礼,现下是沉稳镇定。好像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有能力护住她一样。
才走没两步,忽然打前方来了个小厮,见着他们,面有诧色,转瞬掩下去:“宋公子,太子爷到了,相爷命奴才来寻您。”
宋补之脚下顿住,这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抿了抿唇,面上闪过一抹难色。
怀中人儿却忽地动了动,挣扎着要落地。
他知道今日是无法带她走,也就不再勉强。
小楼面色仍是白,看起来却比半刻钟前好了许多,眼中微有神采。
“多谢宋公子照拂,云儿不打扰了。”她行了个礼,一字一句说得缓慢。不等他回应,转身便顺着小道走了。脚下有些虚浮,但背脊挺得直直的,想来已是回过神来。
他转头对小厮道:“我们走吧。”
小楼很是没有力气,可她与宋补之非亲非故,方才是一时软弱之下顺势依靠。如今不过一顿,便想明白过来了。
还是离远些好。
她不知不觉地往里走,等到醒过神,已到了一条岔路口。两边都是竹林深深,不知该往哪走。
她能去哪儿呢?
当初出来,便是想着一生一世要跟着他的。
如今梦境出现了裂痕,她怕是要醒了。
胸口堵着闷着,喉咙如同被人塞了一把沙子,又干又涩。
她到底是个什么角色呢?在他布下的这场戏里,是一个聊以慰藉的配角?还是更有深意的棋子?
可她哪里值得他利用。
或许……方才真是她的幻觉?
脑子像要爆炸了,她忍不住闷哼一声,蹲下身,双手抱着头。把痛声压在喉咙,贝齿陷进下唇,转瞬冒出殷红的血珠,甜腥味充满了口腔。
靠着石头缓缓瘫坐在地上,额上冷汗涔涔,背部衣料已经湿透。喘声越来越重,四肢乏力。
想来是木娘喂的那药留下的毛病,虽吃了解药,可药性早已深入骨髓,又哪里是能剔除的。
她唇边泛起一抹苦笑,手指抓着裙摆,用尽全力才能减轻一点痛苦。
出来多久了?他回席中了么?
要是发现她不见了,会不会来寻?
眼眶有些热,她深吸一口气,把泪意压下去。
别哭,他还没说让你走呢。
“姑娘,你没事吧?”身后一声悦耳男音,带着些疑惑和担忧。
那声音实在是熟悉,她却没注意。抬袖擦了擦额上的汗,方放轻声音回答:“没事。”
脚步声越来越近:“是不是扭伤脚了?我扶你起来。”他的手从身后伸过来,随着带来一股子干净的气息。一只扶住她的肩,一只贴着她的腰。掌心温热,动作亲密却不唐突。轻一使力,将她拉起来。
小楼低着头,低低道了声“多谢”。
眼角却瞥见那只扶在手臂上的手忽地一僵,修长五指想要抓紧什么似地猛地使力抓住她。
“唔……”她闷哼一声,那双手的主人连忙松开手,往后连退了数步。
“对、对不住。”他声音里满满的懊恼,微微一顿,拂袖便转身走了。
小楼回头去看时已不见人影,但留一抹明黄色的袖角闪过。
经过这么一下,先前的痛楚倒好了许多,她深呼吸调理一会儿,慢慢顺着来时路往回走。
待回来宴席场地,司马昱果然已经回来了。
他坐在原先的位子,脸色黑沉如水。周围的人都是一副噤若寒蝉的样子,唯有相爷尚能谈笑自如地与他说话。
她扫了一眼,没见着南宫琉璃。
那厢不知是谁瞧见,连忙与司马昱说了一声,他侧眼看来,正正对上小楼。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酝满了勃然怒气,也不理会正与他说话的人,顾自起身,大步朝她走过来。
“去哪里了?不是让你等着我?”他声音压得极低,显然是不想叫旁人听了去。
小楼低下头,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与平常一样:“不小心打翻了酒杯,刚去换了身衣裳。”
她脖颈线条极其美,肌肤又白皙剔透,这么一垂首,倒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兔子。耳垂上的珍珠耳坠微微晃着,晃得他眼睛都发热起来。
叹了口气,拉住她的手,放轻了声音:“你都不知道我刚才回来瞧不见你又多害怕……让人去找,又找不到,生怕你出了什么差错。”
他倒不像之前那副阴阳怪气的样子了,拉着她的手很温暖,说出的话动听得连夜莺都比不上。
她鼻头泛酸,轻轻“嗯”了声。
他一笑,摸摸她的发:“是不是困了?若是实在不想,你便先回车上等我吧。”
她觉得眼泪可能要藏不住了,于是又低低“嗯”了一声。
他笑笑,嘱咐几句,方招手唤过一个下人,命带着她出去。
小楼跟着人走出一段距离,还是忍不住回过头。
他已经走回桌边,脸上阴霾都消散了,正笑着与众人说话。她眼睑垂下,才继续走。
回到马车上,倦倦倚着车壁休息。不知等了多久,他还没回来,她便先困了。眯着眼,睡意正浓时忽闻车外侍从说话:“谁?!”
她惊了一下,下一瞬听见侍从惊道:“是……”接下来的话似是被人挡住,片刻有些为难:“车上有……”
“有谁?”男音低冷,带了些威胁,冷笑道:“我累了,借你家主子的马车休息一会儿。若是有人胆敢多嘴,别怪我不留情面!”
小楼尚在怔忡,那车帘子忽地一下被扯开,一道明黄身影填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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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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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6-7 18:12
☆、第一百五十四章 花前对酒不忍触(四)
他躲着身后跟来的人,挑起帘子便蹿了进去。扑面一股木兰花香,馥郁芬芳。
他一怔,几乎是眨眼间的事,全身血液往上逆流,灌倒脑子里,连心跳都险些停止。
那人曲着脚坐在角落里,睁着一双宝石样的眼睛,微微抿着唇。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场景给吓到,下颌微抬,巴掌大的小脸实在光风霁月,将周遭的热闹繁华瞬时比了下去。
他好像被什么东西劈中,呆呆维持着方才的姿势。耳中轰鸣的,是自己的心跳声。
砰……砰……砰……
那么清晰急促,一下下,好像迫不及待地要穿透胸腔,跃到面前。叫自己看清,是多么汹涌澎湃。
她眉目间浮上一层疑惑,水眸在他身上绕来绕去,才像是最终认清。她抿唇的样子很可爱,鬓边碎发微微晃动,眼睛里有细碎的光。弯了弯唇角,露出他梦中记着的笑。
“阿祉。”
这两个字,又轻又软。落在他耳朵里,落在心上,却仿佛轰然巨响。
嘴里干涩,他像是失了力气,忘了动作。
她挑眉,手一动,撑着车壁站起来,伸手拉他。
“阿祉……”
手指尚未触到他的衣袖,他忽地握住她的手腕,大力一拉。
小楼一个不防,生生撞进他怀里,鼻尖砸在他胸膛,疼得她皱了眉。他方才没有动作,现下却是快速得叫人咋舌。一手扣在她腰上,一手从背后环过来,将她紧紧箍在怀里。
他的怀抱还是记忆中的样子,温暖干净,鼻尖是他清冽的味道。
她挣了挣,无法撼动分毫。
车外传来询问,是婢女的嗓音:“你们有没有瞧见人往这边来?”
侍从显然是顾忌着,恭敬回答:“禀南宫小姐,并不曾见过。”
小楼一怔,忘了动作。
于是他抱得更紧,恨不能将她揉进骨血里。头一偏,嘴唇触到她的发,有些软,有些痒。
他胸腔满胀得几乎要爆炸。
小楼侧耳听着,等确定那行人已经走远,才伸手推了推他:“阿祉?”
他深吸一口气,嗓音沙哑:“真的是你。”
小楼愣住,想起先前在相府后花园,那个扶她的人。
他低低道:“我还以为是自己看错,将你误认。”顿了顿,声音更低几分:“云儿,居然真的是你。”
自宸州一别,朝思夕念。
她口中苦涩,舔了舔干涩的唇瓣:“对不起。”
她自然记得自己是怎样将他气得策马而去,记得说过的那些话。这三个字她一直放在心里,本以为此生没有机会再见,没有机会对他说起。不曾想一趟长安之行,她以为的一切都翻覆。
他身子一僵,显然亦是记起。
小楼顺势将他推开,垂着脸,又认真说了一遍:“对不起。”眼角瞥到他缎白的靴子,明黄的下摆,上头绣着四爪金龙。她怔住,咬了咬唇,没有多言。
他呼出的气扑洒在她发顶,马车内一时安静得厉害。
她发了半晌呆,他也跟着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他朝她伸出手。小楼下意识侧过身子,没有叫他碰到。修长白皙的五指握到一片虚无,在空中微微停顿,片刻握成拳,收回身侧。
他看着她的容颜,一字一句,说得极慢:“在宸州初见,你救了我,我们肌肤相亲,你是第一个。”他虽是男子,说到这样的话,两颊也有些发热。
小楼头更是低了几分,默默瞧着自己鞋尖儿。
他脚下一动,离她更近一分。小楼想退,双臂一热,却是被他擒住。
“我从小到大,没喜欢过什么女子,你是第一个。”
“我生性不解风流,费尽心思讨好,你是第一个。”
“我半生倨傲,被人误解、气到拂袖而去,你是第一个。”
她心中一动,唇瓣开阖,又想说“对不起”。可话只到唇边,又被他的话堵了回去。
“我从不往回看,可让我魂牵梦萦,几度辗转,你是第一个。”他语声低低,说得有几分无奈奈何,又有几分甘之如饴。
从没有人这样大胆地对她说过这些话,仿佛一只手在心上撩拨,她几乎动容。
“我气你、恨你,怨你不识好歹、将我看低,”下颌一紧,他强迫她抬起脸。俯底身子,靠近她的面容,“可是我克制不住自己。”
“我让索渊回去找你,要他不论如何带你回长安……可是你消失了。”直到此刻,他说起这句话,还是忍不住呼吸加重。眸光一转,百转千回,“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该丢下你,我不该不管你。”
不管她说了怎样的话,不管他当时多么生气,他都不应该丢下她。
天大地大,她是醉笙阁的小小chang女,他不护着她,谁还来保护她。
他的眼睛那么黑,一望无际,深深切切地将她看着。手上的热度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熨帖她的寒冷。
她以为自己忘了的。
她的第一个男人,她生命中难得的温暖。
可她已经在炼狱,难道拖他下来?她什么都给不了,那就干脆什么都不要给。
“我……”
话音刚起,车外一声“阿祉”。
他眉头一蹙,似是此时才反应过来,这辆马车是谁的。而她,为什么会在这车上。
“云儿。”车外的人像是等得不耐烦,嗓音沉了几分,唤她的名字。
小楼抿抿唇,眸中反射出几丝水光。他心中一软,愣愣松开手。
她深吸一口气,越过他,径直撩开帘子下了马车。
司马昱站在距她一两步处,俊朗眉目微微沉着,浑身散发不善的气息。
身后一沉,阿祉跟了下来,站在她身边。
司马昱眸色加深,须臾勾起一抹笑,朝她伸出手:“过来。”
“阿昱,”身边的男子嗓音淡然,丝毫没有之前对着她时的动容。仿佛已经完全克制住自己,甚至带了一点笑意:“你怎么出来了?琉璃呢?”
司马昱笑道:“在到处找你呢,”目光仍是看着小楼,笑容柔和了几分:“云儿。”
她微微垂首,朝他走过去。
阿祉目中一黑,面上的笑有些冷。
司马昱则是灿烂了几分,极其自然地牵住她的手,偏头看向阿祉:“相爷要为你引荐宋家庄少庄主,此刻满府上下都找得天翻地覆,却不曾想,你竟躲到这小小的马车里来了。”眼角扫过侍从,那些人皆是身子一震。
阿祉一哂,尚未言语,不远处一声“阿祉”已然传来。
他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眸光落在小楼脸上,隐有深意。再略过司马昱的脸,勾了勾唇,侧身淡然道:“琉璃。”
南宫琉璃面上满是欢喜,像是根本没有看见别人似的,径自扯住阿祉的手:“爹爹到处在找你呢,快跟我去吧。”
他颔首,偏过头,看了司马昱一眼,笑道:“阿昱,后会有期。”
小楼缩了缩肩膀,听见头顶司马昱亦是笑着应答:“后会有期。”
那一声之后,脚步声渐行渐远。她感觉到司马昱握着自己的手越来越大力,几乎将她骨头捏碎。却抿着唇,不肯有一声求饶。
过了好一会儿,他松开她的手,撩起下摆上了马车:“我们回去。”
一路上沉默无语。
小楼靠在车窗边,全然不复来时的高兴和欢欣。小脸上挂着落寞,看得他胸中怒气更加升腾。
回到别院,他什么都不说就进了书房。
她回到屋子,书墨正在窗边绣花,瞧见她回来,立时高高兴兴地凑上来为她更衣,不停询问今日如何。
小楼敷衍地应答几句。
晚膳时司马昱没有过来陪她一起吃,书墨神色有异,却没敢多问。
她想起他今日的神情,有些疑惑。
是生气了么?她与阿祉在一处?
不可能。
自己也忍不住泼自己冷水。
他根本就不在乎。
如此一来,越发意兴阑珊。用了晚膳,早早上床歇息。不知时不时白日里又哭又伤心,现下安静下来,累得很。闭上眼不过一会儿,便迷迷糊糊睡去。
半夜被人弄醒。
那一双手在她身上游走,扯开她亵衣上的系带,直接探了进来,落在白嫩的肌肤上。
☆、第一百五十五章 花前对酒不忍触(五)
他咬在她耳垂上,力道慢慢加重,带了些惩罚的意味。一偏头,对上她的眼。
微紫的,琉璃样的眸子,就这么静静看着他。那双眼睛里平淡无波,悲喜不明,可又缭绕着一层浅淡的雾气,看得他心头烦躁更甚。
松开口,顺着她颈侧吻下去,肌肤柔嫩细滑,有喜人的香气。大手无意中触碰到她的手,冰冷得好似初春井水,他打了个寒噤。
“不开心?”他右臂撑在她身侧,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另一只手顺着她发顶慢慢往下,划过脸侧,移到她唇边。那点嫣红在暗夜里特别幽深,好像盛绽的寒梅,他几乎克制不住自己不俯身浅尝。
他距离她很近,身上热气像是要将她融化。小楼睫毛微微颤动,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眉眼间迅速凝上一层寒霜,唇边浮起冷冽的笑,仿佛在嘲讽她。
明明昨天还好好的,不过一场寿宴,叫他们变成这样。
她有些难堪,伸出手抵在他胸口,像是防止他突然靠近。闭上眼,缓缓吸吐了几口气,复又睁开。
她终于有了点勇气。
“阿昱,”眸色幽幽,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床畔,越发显得她容色清冷,“我们回宸州吧。”
他抚在她唇边的手一顿,眼中的阴霾奇异地在瞬间散去,甚至带上了一点笑意。
“不喜欢这?”
对于他的转变,她仿佛一无所觉,定定看着他的眼,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一声低低的“嗯”。
他笑了一声,收回不规矩的手,侧身躺在她身边。手臂一伸,将她搂进怀里,在夜中静静相依。吞吐的气息拂在她发顶,她心里有些疼,好像一把刀子画来画去,留下并不深刻的疤痕,可她很冷。
“再熬一熬吧,”他低声道,“总归要等太后寿辰过去,”顿了顿,语声有些滞涩,但仍是做出轻松模样,“到时候,我们就回宸州。”
她手脚僵硬,呼吸着属于他的味道,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
翌日醒来,身边空无一人。她坐在床边,发了一会儿呆,才起来穿衣洗漱。
没过多久,前门小厮来传话,说是有人寻云姑娘。
书墨接过拜帖递给小楼,展开一瞧,却是南宫琉璃。
书墨识不得字,但瞧小楼面色不好,便巴巴地问:“姑娘,是谁啊?”她们在长安非亲非故,实在想不出会有谁。
小楼将帖子随手放在梳妆台上,低头拂了拂裙摆,声音清冷:“我身子不适,不去了。”
书墨忙应声去传话,留下她一个人坐在那儿。默了一会儿,抬起脸,偏头看向铜镜。里头映出的女子乌发雪肤,五官清丽。琉璃色的眸子浅浅淡淡,仿佛雨水泠泠。
其实她不差,就算比起南宫琉璃,她傅南楼也不差。
可是为什么,从以前到现在,那个女人都始终胜她一筹?
“让开!”门外一声呼喝,伴随着书墨的呼痛声。
小楼腾地起身朝门外走去,行动间拂过桌上胭脂盒子,粉末撒了一地。
她踏出房门,正好瞧见一个身形粗壮的婢女一手钳住书墨的手,另一只手扇子一样下去,重重落在书墨的脸颊上,瞬间浮起一片嫣红。
“住手!”她大喝一声,那婢女一怔,不过须臾间,小楼已经上前扯开她的手,反手一巴掌重重打在婢女脸上。
婢女一顿,转瞬明白过来,脸上涨红:“贱人!”说着狠狠挥手朝小楼打下来。
别院下人自然知道那婢女的身份,是以先前并无人敢阻拦。瞧见书墨挨了打,也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可如今这一掌的对象却是小楼,虽说不知她身份,但好歹是司马昱带来的人,若是受了伤,他们必定难逃责罚,是以一时间全都拥上前,半是劝阻半是强迫地拦住那婢女。
小楼顾也不顾,弯身将书墨搀起来,半边身子都靠在自己怀里:“怎么样?伤到哪里?”
她从来是一副温顺恭良的模样,待人接物从没发过什么脾气。书墨还是第一次,瞧见她打了人,且眉间皱得死紧,仿佛被人触了逆鳞。
脸颊上又辣又痛,又不想叫人看了笑话,她抿抿唇角,压下委屈和眼泪,摇了摇头:“姑娘,我没事,一点都不痛。”
她压下了自己的眼泪,可在这一瞬间,却看见小楼眼里一闪而逝什么,仿佛是水光。
那婢女被人好说歹说,总算放下了手,插腰冷笑道:“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chang馆里来的婊.子罢了,居然也敢拿捏架子!”
别院下人一怔,互相对看一眼,目光又转到小楼身上。这一下,带了些疑惑和鄙夷。
书墨气得双眼涨红,指着那婢女说不出话。她长在青楼楚馆,但醉笙阁的门阶,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去的。从小教养,不同于一般风尘之地的丫鬟。
婢女得意地扬高下颌:“我如何?说错半句么?!我家主子敬着小王爷的面子,屈尊给你下拜帖,你居然敢不去!哼,到底是下贱胚子,学不来做人处事,平白给小王爷脸上抹黑!”
她胸腔里满满都是恶毒的话,正准备酣畅淋漓地全都说一番,却见那个打了自己一巴掌的女子忽然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那是怎样的目光啊,好像初春夜雨,冷得渗人心扉,她甚至有种全身冻僵的错觉。这一惊愕,话全都堵在嗓子眼,反而被口水呛到,连连咳嗽起来。
小楼眸色清冷:“说完了么?”
“你……”
“春子,我教过你什么?”
气焰高涨的婢女在听到这一声柔弱嗓音后,满身的嚣张瞬间尽数消退,低眉顺眼好似羔羊,侧过身退到路边,恭敬道:“小姐说过,咱们是高门大户,不应与市井下贱之人置气。”顿了顿,头又低了几分,“是奴婢不对,不该忘了身份。”
月洞门前一抹嫩黄,那人娉娉袅袅走了过来。
小巧精致的五官,唇瓣微微弯着,眼神轻轻扫过一圈,几乎所有人都低下头,不忍也不敢直视这样鲜妍的人儿。
眸光落在春子身上,似是极其满意地微微颔首:“好在你还记得。”
偏过头,看向小楼。那女人眸中越发幽深,一眼之下,竟有坠入冰窟之感。南宫琉璃眨了眨眼,冷笑:“云姑娘,好久不见。”
小楼低下头,对书墨轻轻说了声“我扶你进去”,转身便往屋内走,全然不理会南宫琉璃的话。
下人们面上难掩厌恶,只觉她这样不通情达理,比不上相府小姐一分一毫。
春子皱眉:“小姐,她这样……”
南宫琉璃抬手止住她的话,勾了勾唇,径直跟上去。
进了门,冷眼看着小楼翻找伤药,替书墨擦拭脸颊,替她细细将药膏抹匀,动作轻柔。不过一个婢女,她的样子,竟仿佛对着的是什么手足亲人。
南宫琉璃等得有些不耐烦,朝春子看了一眼,她即刻领会,将别院下人都打发走。
等人散得差不多了,她面上的笑瞬间冷下来。垂首看着自己玉葱般的手,声音冷淡:“以前是阿祉,现在是阿昱,你到底想做什么?”
小楼恍若未闻。
南宫琉璃早有准备,自然不会轻易生气。冷笑一声,缓声道:“你不说我也没有法子,今日来找你,不过想劝你一声,早些离开阿昱,对谁都好。”
“对谁好?”小楼停下动作,冷眼看着她,“南宫小姐既已有了未婚夫,为何还要纠缠司马昱?”
南宫琉璃没想到她竟会说出这种话,面上顿时青白。
春子朝她啐了一声,“我家小姐的心思,岂是你这样的人能随意揣测的!”
小楼竟勾了勾唇,透出无限的嘲弄:“我虽是青楼女子,好歹明白忠贞二字,晓得什么叫做一女不侍二夫。南宫小姐是大家闺秀、名门千金,手里挽着一个,转身又投向另外一个,自然是我不能揣测的。”
“你!”南宫琉璃气极,随手抓过桌上的茶杯朝她掷去。
小楼没想到她会突然动手,眼角瞥见东西时连忙侧身躲过,可那茶杯还是擦着额角而过,砸在身后墙上,碎了一地。
“姑娘!”
书墨急得从椅子上跳起来,张牙舞爪地就朝南宫琉璃冲过去。小楼伸手抓了个空,回过神时书墨已经冲到南宫琉璃面前,恶狠狠地推搡她。
小丫头发起疯来毫无章法,春子一时被吓住,竟忘了救主。
南宫琉璃花容失色,大叫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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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6-7 18:12
☆、第一百五十六章 花前对酒不忍触(六)
“书墨!”小楼皱着眉上前拉她,可不过刚抓到她的手,门间一闪,书墨大叫一声往后倒去。正好压在小楼身上,跌倒在桌椅上,小楼腰间砸得生疼。
她疼得眼泪都冒出来了,眼前迷蒙,瞧见一身黑袍的男子皱着眉,浑身不悦。心一凉,不过转眼,那股凉意不可抑制地扩散开来,四肢百骸,无一幸免。
“姑娘!”书墨边哭边将她扶起来,察看伤势。
小楼摇摇头,抬起脸时,眼中已是一片晴朗。
南宫琉璃身上的衣裳被书墨扯得皱巴巴的,好在没受什么伤,可双眸含泪,泫然欲泣。
“阿昱!”她委屈地叫一声,转身扑进他怀里。
他眸色不明,任由她伏在自己心口,淡漠的目光落在书墨身上。
小楼手一扯,将书墨拉到自己身后。仰着眸子,看着他。
他扫到她额上伤口时有片刻凝滞,随即低下头,一手扶在南宫琉璃肩上,动作轻柔地将她带离。
“你怎么来了?”细致而温柔地,用指腹将她落出来的泪珠拭去。
南宫琉璃咬着下唇,并不解释,只是瞧着司马昱。苍白的容颜如花,任谁都会心怜。
他似乎也无意追问,手指拂过她鬓边碎发,低低道一声:“我会处置。”
她这才露出一丝笑,偏过头,冲小楼扬了扬下颌,拖着司马昱的手出了门。
屋内一时安静下来,小楼有些累,额上的伤口已经凝固,隐隐作痛。
“姑娘……”书墨哭得不能自抑,听得她头皮发麻。
“那不是……是……为什么……”
她知道书墨要问什么。
那不是当初在宸州,被司马昱如珠如宝对待的小姐么。为什么她会在这里?为什么世子没有替她们出头,反而安抚那小姐,带着她们走了?
为什么?
她们在一起那么久,书墨从没这样哭过。身上、脸上的伤都不算什么,心里满满的酸涩委屈,她揪着小楼的袖口,哭得几乎喘不过气。
小楼转过身蹲下,捧起她的脸。
书墨的眼泪也是烫的,落在掌心,有些灼人。她仔仔细细地将泪珠接住,眸光细细软软,熨帖地拂过每一处伤痛。
“别哭。”她的声音仍是浅淡的,仿佛并不伤心,并不难过。“你看看,脸都肿起来了。这两天你就呆在屋里,别出去。”
书墨下意识摸着脸,果然肿了一块,这一转移,哭声倒小了很多。
“姑娘……我不痛,”她握住小楼贴在自己脸上的手,“我一点都不痛,姑娘,你额头痛不痛?”
痛不痛?
她微微偏头,眼中有片刻凝滞。抬手抚上心口,没有什么痛觉。
痛……比起七年前,现在算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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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的让书墨闭门养伤,其实不过是怕司马昱迁怒,会伤她罢了。
小楼早做好接受所有怒气的准备,却没想到,司马昱根本没有出现。一连数天,半点消息都没有。
她腰间被撞到的那一块已然青紫,经常疼一整夜睡不着,怕书墨伤心,不敢让她知道。额上结了一块痂,颜色比肌肤深,碍眼得很。
别院下人都把她们主仆当做脏东西,避之唯恐不及,连饭菜都要小楼亲自去厨房抬来。打水、洗衣之类,更是没有人肯帮忙。
书墨憋闷,只觉这日子比在醉笙阁还要不好过。又耐着性子等了两天,还是不见司马昱上门,书墨终于受不了了,缠着小楼出去散心——她实在不想再见到那些下人的嘴脸。
小楼拗不过,反正别院中根本没人在乎她们的去处,随便收整便出去了。在街上逛了一会儿,实在是百无聊赖,可书墨又不想回去。想了想,拉着小楼去了宋补之的酒楼。
她们才坐下没一会儿,小二上前招呼,显然是记得她们的。
“主子吩咐过,今后两位姑娘但管来,全记在他的账上。”
小楼觉得不大好,可书墨早已两眼放光,拉着小二研究了一番店里的菜式,挑着贵的点了几个才肯放人。面上的郁闷一扫而光,带着些占了小便宜的欢喜。
小楼也就不说她什么了。
等上菜的时候,书墨才顾得上问:“宋公子呢?你帮我谢谢他吧。”
小二笑着抬菜,道:“何须我谢,今儿个主子要来巡视,姑娘们若是等一等,必然会遇上的。”
书墨双眼闪光地瞅着小楼,她笑着点点头,书墨欢呼一声。
几天来,第一顿吃得有滋有味。书墨一个人就解决了一大半,小楼被她感染,也吃得比之前多了些。
“掌柜的,你瞧见宋补之了么?”身后传来一声女音,清脆悦耳,倒有些女子身上不常见的爽朗。
小楼觉着这声音有几分熟悉,不自觉偏头去看。入目女子身形纤细,一身劲装利落清爽。
掌柜的苦笑:“楚姑娘,主子并未来过。”
“我不信!”女子随手将佩剑砸在柜台上,颇有些不罢休的气势,“都快半个月了,我就不信他一次没来过。你说,是不是你故意隐瞒,没有告诉他我来过?!”
掌柜的额上一层冷汗,朝她作揖:“楚姑娘,我实在没见着主子,若是见了,哪里敢隐瞒?”
她重重哼了声,“嗤”地将佩剑出鞘,雪光泛滥,直直逼近掌柜的脖颈。
酒楼内的客人都吓了一跳,没想到她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做出这样大胆的事。有几个强壮些的男客起身朝她走去,看样子是想将她制住。
走到一半,却被小二不动声色地拦了拦。
“我告诉你,今天若是他不来,就别怪我不客气!”说着将利剑逼近一分。
掌柜的显然习以为常,面上赔笑,眼里却并不害怕。
小楼松了一口气。
书墨压低声音:“姑娘,你说……是不是宋公子惹下的风流债啊?人家都找上门来,也实在太大胆了。”
小楼睨她一眼:“不要多嘴。”
书墨吐吐舌头,忽听门外传来宋补之的声音:“你在闹什么。”低低的,带了些不悦,带了些莫可奈何。
姓楚的姑娘一怔,当即丢了佩剑冲出去:“宋大哥!”
酒楼内的人皆是会心一笑,书墨从窗子探出半截身子察看,可无奈视线被阻碍,根本看不清。于是起身离座去拉小楼:“姑娘,宋公子来了,咱们去打招呼。”打招呼为虚,只怕看热闹才是实。
小楼不想凑热闹,可敌不过书墨,只好被拉着走到门口。
宋补之背对着他们,那姑娘正扬着一张明媚的脸,嘟着嘴冲他撒娇。阳光从她身后照过来,小楼揉了揉眼,这才继续看过去。
面若新月,修长黛眉,一身江湖儿女打扮,面容却柔静如春水,撩拨人心弦。
小楼一怔,浑身血液瞬时逆流冲下脑袋,沸腾着叫嚣。
那姑娘拉着宋补之说话,忽然察觉覆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不悦地扫过来。看见小楼的那一刻,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可不过转眼,她突地失了声,双眸瞪大,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
很显然,她记起自己了。
宋补之看着身前的人闭了口,双目圆睁,于是顺着她的目光回过身,疑惑道:“云姑娘?”话刚出口,手上一紧,已是被楚画握住,强硬地拉着往外走。
他皱眉:“楚画!”
她身子一震,终是不敢逆他的意,默默停下来。
怔忡间小楼已经走上前,抿了抿泛白的唇,问她:“你是楚画楚公子?”
楚画低下头。
宋补之目光在她们两人身上绕了一圈,有几分明白:“云姑娘,你们见过?”
“没有!”楚画快速否认,“我没见过她!”
小楼咬住下唇。
宋补之皱眉:“你发脾气做什么?”
楚画委屈地瘪了嘴,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小楼僵笑两声:“宋公子,说不准是我记错了,不关楚姑娘的事。”
“不用你多嘴!”楚画冲她冷声。
宋补之眉间褶皱更深,转身对小楼说了几句道歉的话,冷着脸拉着楚画上了楼上包厢。
书墨来拉她:“姑娘,对不起,早知道就不凑这个热闹了,平白受气。”顿了顿,“我们回去吧。”
小楼却没动,在原地站了会儿,忽地转身更了上去。
☆、第一百五十七章 花前对酒不忍触(七)
径直走到包厢门外,又怯了步。
她抿着唇,听见里头传来宋补之低沉的责问,心里不知为何,跳得很是厉害。
楚画已是带了哭音:“我从江州一路找来,便是要你这样不冷不热么?姓宋的,你到底有没有心?!”
“你安静一点,”宋补之很是无奈,仿佛叹了气,“我又没骂你,你哭做什么?明明是你自己犯了错,从江州偷跑,怎么又变成全是为了我?”
楚画大声抽气,哽咽道:“还不是……爹爹明明已有示意,你偏生不肯!我、我们多少年了,你真情假意,只消与我说一声,可你偏偏从不开口!我如今都十九了,难道要拖一辈子么?!”她越说越委屈,忍不住质问。
宋补之默了默,开口:“我早说过不能……”
“住口!”楚画急急打断,“我不管,你什么时候向爹爹提亲,我什么时候把东西还给你!”
东西?
小楼呼吸一滞,下意识捏紧襟口。
“楚画。”宋补之开口,一字一句,仿若带了千钧的力道,“那东西对我很重要……你明知道。”
“我、我……”楚画嗫喏,心生怯意。
不知僵持多久,里头一声轻响,随即门被从里打开。
小楼目光从宋补之脸上快速扫过,越过他看向其后的楚画,随即落在他手中的物什上。
红色穗子垂落,细碎好似一汪水。渐渐往上,碧色的底,纹路精雕细琢,兰花恍若如生。
她耳边一声巨响,便再也什么都听不见了。
愣愣抬起眼,落在他脸上。
是他。
竟然是他。
轮廓分明的五官,墨黑的眉,琥珀色的眸子。
对了,那双眼睛。
哥哥的眼睛。
“云姑娘?”宋补之皱眉,不自在地往前跨了一步,“你怎么了?”
小楼像是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微紫的眸中有些微光,怔怔看着他的脸。
明明是她想象中的样子,有爹爹的气度,又有姨娘的美丽。
怎么会认不出来呢?
她眼中迅速浮上一层雾气,仿佛不可置信,情绪像一个巨大的漩涡,从身后快速席卷而来,将她吞没其中。
竟然……是他。
“云姑娘?”宋补之有些不耐,偏着头,眼角扫到身后的楚画脸色苍白如纸,又多了几分疑惑,“你们今天都怎么了?”
“我……”小楼嘴里又干又涩,忍不住抿了抿唇瓣,面上神情很是古怪。仿佛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可偏生一个字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眸光飘忽,忽地定在他肩上。肩膀很宽,伏在上面一定和小时候不一样了。
他那时背着她去看大夫,短短的小镇巷子,她几乎以为一生都走不完。少年瘦骨嶙峋,骨头硌得她疼。但那是她唯一的依靠,是她的小哥哥,照顾生死,以为托付今生。
七年前他为了两人活命,将她交付在陈家。谁知道造化弄人,如今再见,竟是对面不相识。
她也变了很多么?
是不是多了风尘气?多了青楼女子的俗媚?多了市井妇人的不堪?
他还记得他的小妹妹么?
嘴里像吃了黄连,一时苦得不能自持。她抿了抿唇瓣,眨眼将眼中的雾气消去,仿佛攒足了勇气,“你还记得……”
“我想起来了!”楚画忽地大叫一声,打断了小楼。她弯起唇,尽力无视自己的苍白无力,眼睛看着小楼,却在对宋补之说话:“我之前去过宸州,在宸州最大的风月地醉笙阁见过云姑娘,她是那里的姑娘,我们还说过话呢。”
小楼一滞,那些话都堵住了。
楚画对她道歉:“是我忘性大,方才竟没想起来,还请云姑娘不要生气。”顿了顿,笑容又大了几分:“对了,云姑娘你何时来的长安?是有人给你赎身了么?”说到这里自己也是一僵,有些紧张地看向宋补之:“宋大哥,你们怎么会认识的?不会是你给她赎的身吧?”
宋补之一笑:“你胡说什么呢,”转向小楼,“云姑娘,你方才要问我什么?”
他自然是知道小楼的身份的,在醉笙阁中,他还替她解过围。
她面上血色在瞬间消退得一干二净。
过了不知多久,扯了扯嘴角,笑容僵硬:“没、没事。”快速别过头,仿佛不能再多看他一眼。
书墨与她相知多年,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当下却顺从意识走过来,手一抬,扶住小楼,给她些力量。
“我还有事,先走了,改日再来拜访。”她嗓音有些干哑,不自觉掐住书墨的手,借着力挺直腰背下了楼。
背上目光灼灼,仿佛带了些疑问和不解。
她不敢回头。
直到出了门,书墨才出声:“姑娘,方才你怎么了?”
她垂下头,没有回答。
书墨暗怪自己多嘴,搀着她往别院走。虽不想回去,但如今的模样,在外滞留更是不好。
谁料不过走了半条街,忽地从斜边冒出一个人,一身官家小厮打扮,对她行礼道:“可是世子府里的云姑娘?”
小楼不想说话,只低低“嗯”了声。
书墨蹙眉:“你是谁?拦我们的路作甚?”
小厮道:“奴才是吏部史大人府里的家奴,我家大人与世子在茶楼里饮茶,瞧见姑娘从楼下走过,因此命奴才来请。”
书墨心生警惕,特意顺着他指的方向抬头看了看,果然瞧见一张英俊侧脸。顿了顿,在小楼耳边低声道:“姑娘,真的是世子爷。”
说完等了等,不见小楼有丝毫反应。她有些窘迫,抬眼瞧了瞧对面的小厮,面上已是有些不耐。
“姑娘请快些,大人们还等着呢。”
“姑娘……”书墨稍稍加重语气,小楼一怔,抬起脸。
她比将才好了一些,可唇色还是掩不住的白。微微抬眼看了看二楼窗口,又低下来:“走吧。”
小厮领着他们进了门,上到二楼,功成身退。
小楼在折角处停了停,轻轻拂开书墨的手,理了理衣襟,方走上前去。柔顺地福身请安,末了垂首而立。
娉娉袅袅,恰若木兰花开,看得人心中一动。
前方坐中有四人,三男一女。其余周围护卫明明暗暗,不知多少。
女声娇媚:“小王爷,她们主仆两个就这么出了门,既不遮纱蒙面,亦无侍从跟随,岂非太过孟浪。”
“玉琳。”中年男子微微沉眉,轻轻瞪了她一眼。
史玉琳丝毫无惧,但顾着司马昱的面子,又娇笑道:“也是小王爷心善,对府中的人宽容大度,将来若是谁能成了世子妃,定是天大的福气。”
书墨听着她的话句句带刺,不由紧张地抬眼偷瞄自己主子。却见小楼仍是维持原先的姿势,竟是一点波动都没有,仿佛尚未回过神。
正琢磨着要怎么唤醒她,又问一道男音低笑:“阿昱这样的人才家世,也不知这世间什么样的女子才配得上。”顿了顿,原先含笑的凤目微沉,“史小姐容貌才情皆为一等,史大人又是父皇的左膀右臂,算起来……”轻轻一笑,“倒也般配。”
史玉琳闻言大喜,起身行了个礼:“多谢太子爷夸赞。”
小楼听到那声音,才终于有了从恍惚中脱离的力气。
微微抬眼,男子临窗,俊朗轮廓染着天上照下的光。明明没有在看她,可小楼却仿佛知道,他整颗心都在注视着她。
眸光一转,是他身边的司马昱。嘴角似笑非笑,微微勾唇:“表兄自己有了可心的人,便连我也不放过么?非要编排着,我府中这些女子都顾不过来,哪里想着娶妻。”偏过头,看向小楼,“这几日身子可好些了?出来了怎么不让人跟着?若是出了事可怎生是好?”他语态温柔,竟恍惚对着心爱的人。
小楼微一怔忡,待回过神来,便见阿祉略微沉了嘴角。
她究竟是怎样的好运气,才会在一日之内面对这许多。
史玉琳因为司马昱的话,面上笑容微微暗沉。倒是史大人通情达理:“男子三妻四妾本是平常,小王爷身份尊贵,若是喜欢,在府中多收着几位也是常事。只是正妻非同寻常,应当精细挑选,日后也好为小王爷打点府中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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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
2013-6-7 18:13
☆、第一百五十八章 花前对酒不忍触(八)
“大人说的是。”司马昱呷了一口酒,面上云淡风轻,突地搁了酒杯站起来:“表兄、史大人,我府中有些事,看来是等不到几位大人来了,改天再上门赔罪。“
史大人起身回礼:“小王爷请便。”
阿祉眼角不动声色地瞧了小楼一眼,眼睛凝在她额头上,眸色幽深。半晌颔首:“去吧。”
司马昱谢过,走过来牵住小楼的手,带着她往外走。
“去哪了?”他问。
小楼有些乏力,声音低落:“出来散心,到酒楼吃了些东西,没去别的地方。”
他似是满意,直到走过街头转角,才停步拉住她:“伤口怎么样了?”蹙眉,“怎地没上药?!”很是不悦。
小楼意兴阑珊:“不过是小小一块,很快便会好了。”
他抿住唇角,有些生气。
小楼不懂他到底在不高兴些什么。
这一次又是不欢而散。而小楼,早没了前几日那样的心思关注他。
一夜无眠,第二天早起又带着书墨去了南楼。
天色尚早,酒楼里几乎没有什么人。掌柜的对她热情招呼,连忙让小二上东西。宋补之照例是不在的,小楼有些失落。等小二来上菜时,强打起精神和他说话。
“宋公子是哪里人?
小二偏头想了想,道:“主子籍贯江州,”顿了顿,面上带着与有荣焉,“姑娘可听过宋家庄?从前朝起便是朝廷御用的兵器锻造,我家主子便是宋家庄少庄主,除了酒楼、布坊、钱庄生意,还有兵器买卖,这长安城里的权贵,谁不敬着几分。”
小楼一怔,倒想起些东西来了。
姨娘本家姓宋,想来那个宋家庄,便是姨娘的家。只是当初傅家被诛,也不知宋家庄是如何瞒天过海,竟没有受到牵连。
不过这样也好,保得大哥平平安安到现在。而且他身边还有了楚画那样爽性的姑娘,想必是过得很好的。
而她……突地有了迟疑,想着要再看见他,可是又想着,还是永远不要再见的好。
“姑娘?”书墨塞了满口吃的,含糊地唤她。
小楼弯弯唇,低下头动筷。
“客官,里边请!”门外有人进来,小二招呼一声。
那人步履沉稳,往内走了几步顿住,四下一扫,目光凝在窗边。蓦地往那走去。
“哎,客官……”
小二话还没说完,那人已经走到桌边。气势压沉,叫人无法忽视。
小楼顿了顿,侧过脸。
他一身银白袍子,眉目分明,明澈爽朗。唇是弯着的,眼里一片笑意。
“你果然在这里。”
书墨直到这时才反应过来,嘴里还含着一大口东西,傻傻抬起头,看见熟悉的人。浑身几不可见地一震,急急越过他看向身后,一身黑衣的索渊操着手,微微低着头,看不清神情。
书墨不由自主地瞪大眼,眼眶里迅速浮起什么东西,转瞬又急忙撇过脸,将情绪压下去。
“阿祉……”她有些词穷,想不出说什么。
他也不在意,唤小二添座,毫不扭捏地挨着她坐下。小楼不大好意思地往里挤了挤,他也不恼:“这里的东西很好吃么?你这样喜欢。”
小楼讷讷:“不错。”
他一笑,露出洁白的牙,转头朝小二说了几句。
书墨低着头,声音怯怯:“阿祉少爷,好久不见。”
阿祉笑笑:“我也觉得许久了,像几十年似的。”
小楼面色一僵,片刻停箸,偏头看着他:“太子……”
“叫我阿祉,”他若无其事地笑笑,“我总是希望和你亲近些的。”
这话不可谓不露骨。可再露骨的话,她不是也听他说过了么。
她笑叹一声,直到这时,才仿佛没有了之前的芥蒂。
“别动,”他忽地低声,语态凝重。
小楼吓了一跳,当真僵着不敢乱动。他从袖中拿出什么,片刻探身过来,手指落在她额头上,有些冰凉。
“怎么伤的?痛不痛?这药不错,我昨日瞧见你时便想找了给你的,却没有机会。幸好今天你来了……抹一抹,连疤都没有。”他呼出的气拂过她额前碎发,一时有些拘谨。
好不容易抹完了,他坐回椅子上,她才松口气:“谢谢。”
阿祉不在意地一笑,执着筷子给她夹菜。
小楼看着桌面发了一会儿呆,抬头朝书墨看了一眼。书墨会意,找了个借口便起身躲过去。
小楼抿抿唇,低低道:“阿祉,对不起,如今我……”
“我知道,”他眉眼平静,语态并无不妥,“你如今在阿昱府里,你们……当初是我思虑不周,没有顾虑你,如今这个样子……是我的错。”
听了他的话,她不仅没有放松,反而更是局促。想了半天,也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只好道:“命由天定,我们……我们想来是没缘的。你的身份……自然是南宫小姐那样的人才配得上,我……”
“云儿,”他停了手,黑葡萄似的眼珠子牢牢看着她,像极了小兽:“琉璃……”他眉间纠结,话语千回百转,最后勾了勾唇,有几分笑意:“你放心好了,我自然是有办法叫阿昱放手的,他的心思……”
他没有再说下去。
阿昱喜欢琉璃,他当然是知道的,所以一直以来才会回避着这门亲事,所以对琉璃也从未动过男欢女爱的心思。当初他离开宸州,想明白后又觉后悔,可无法抽身,才命索渊去接云儿。
谁料那个大胆的奴才竟敢阳奉阴违,才致使他们错过。至于阿昱……他为云儿赎身,带在身边,他猜的浅,只觉与自己和琉璃的婚事脱不了干系。
既然如此,想必阿昱是很乐意放了云儿,给他一个人情。
说完便觉信心满满,可面前云儿面色忽地白了几分。
“云儿……”
“你不用操心了,”小楼倦怠地挥挥手,低头看着自己指尖,“我在不在小王爷身边,是我自己的事,你管着别人就是了,无需管我。”
变脸好像翻书,古人诚不欺我。
他抿着唇角,有些无奈,又心疼她脸色不好,只得默默给她添菜。
不过须臾小二走过来,笑道:“姑娘,我家主子来了。”
小楼一震,迅速抬起头。
宋补之迈步进来,接受到那道目光,径直转过身。
男子眉目俊朗,女子柔媚娇羞,并肩而座,无疑一对璧人。
宋补之眉头微挑,转瞬又不动声色地压了下去。撩了撩袍子,朝他们走过去。目光与阿祉相接,两人各自极其轻微地勾了勾唇。
“太子爷、云姑娘。”
小楼疑惑:“你们认识?”
宋补之刚要解答,阿祉一笑,拉住她的手握在掌心,耐心解释:“上次相爷寿辰,我们见过。”
宋补之眸中闪过疑惑,却聪明地没有说破。
小楼当着哥哥的面被他这样拢着手,躁得脸都红了。
“放开!”她低低一声,瞪了他一眼。
阿祉一笑,充耳不闻。
宋补之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问道:“相请不如偶遇,今日我与人相约游湖,不知太子爷与云姑娘是否愿意同行?”
小楼眼睛一眯,声音轻又软:“好呀。”
阿祉一顿,眉头不自在地皱了皱。
她偏头看他:“你去不去?不去快放开我。”
他眸色沉了沉,有些咬牙切齿:“去、当然去。”
所谓的与人相约,那人,不过就是楚画罢了。
从上了画舫的那一刻起,楚画一双眉目死死定在小楼身上,仿佛她是大仇人。
小楼假装欣赏风景,实则一直关注着哥哥,哪里有空闲去理会楚画。
楚画看她根本没有看自己一眼,不禁来气,趁着宋补之与阿祉被画舫上的侍婢引进房间时快速上前拽住她的手。
“你跟我来!”
书墨皱眉要跟上,小楼朝她使了个颜色,她只好跺跺脚,留在原地。
“楚姑娘?”楚画手上力气大,小楼被扯得有些疼,“怎么了?”
楚画直将她带到没人的地方才停下,回头恶狠狠地瞪着她:“我警告你,别想耍什么花样,宋大哥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她双眼大而亮,明明在说着恶毒的话,可样子实在让人气不起来,“你要记着自己的身份,一个青楼女子哪里配得上他!就算你们之前有过什么,可他根本记不得你,你也不要再自讨没趣!”
☆、第一百五十九章 花前对酒不忍触(九)
小楼心里有几分酸涩,但仍是笑着:“楚姑娘放心,云儿有自知之明的。”
楚画准备了一大堆打退她的话,没曾想她一开口,竟会这般知情识趣,是以一时间话都噎在喉咙口,险些呛到。
小楼笑笑,转身走了。没几步,迎面瞧见阿祉和宋补之出来,他们脸上似乎都不大好。
“宋大哥?”她自觉将“宋公子”那样客气的称呼改成了这个,好在宋补之并没察觉什么不妥,应了一声。
阿祉面色一僵,冷冷一哼,别过脸。
“宋大哥!”楚画越过她,抱住宋补之的胳膊,边说着话,便将他引着远离他们。眼角趁人不注意,恶狠狠地瞪了小楼一眼。
“怎么了?”小楼不在意地对她笑笑,转头去问阿祉,“你们刚才发生不快了?”
他脸色这才好些,摇摇头。想了想,忽而道:“你日后少跟他接近。”
“啊?”小楼没反应过来。
他皱眉道:“这两日你少出门,我会尽快办妥。”
小楼凝眉,有些不悦:“我说过你不要多事。”
“你……”他简直是气极,偏生对着她一点火气都没办法发出来。对峙半晌,重重哼了一声,拂袖走到船的另一头去。
小楼哪有功夫管他,在船板上喝茶,一整副心思都在宋补之身上。她虽已尽力克制住自己,但眉梢眼角的关心和爱护又哪里是遮得住的。
莫不说楚画的小性子,便是宋补之,也隐隐察觉出什么。他不揭破,看样子并没有厌恶。
小楼暗自有几分欢喜。
等到回到岸边,一行人下了船,在河边柳树下站定。宋补之忽然道:“云姑娘,耽搁你这么长时间,实在不好意思。”
小楼抿唇笑笑:“我自己也玩得很开心,宋大哥何必说见外的话。”
阿祉往她身边站了站,眼睛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楚画满脸不高兴,扯着宋补之的袖脚,哼了声。
宋补之全当没有看见,唇弯着:“时辰也不早了,若是姑娘不介意,我送姑娘回去吧。”
“不必了,我自会送她。”阿祉冷声。
楚画一顿,眼中浮起泪意,咬着唇狠狠别过脸。
小楼高兴起来:“好啊。”
全然不顾其他两人,欢欢喜喜地跟在宋补之身边。侧身时瞪了阿祉一眼,似是威胁。
阿祉冷眉,目光生冷,竟站在原地没有跟上。
楚画哭丧着脸,亦是无力走动。
小楼心里有几分觉得对不住楚画,可这说不定是唯一的兄妹相处,她哪里舍得放过。
一路上宋补之问她在长安住得如何?可习惯?
温言软语,竟比平时更多了几分亲密。
小楼受宠若惊地一一回答,等到了别院,瞧着宋补之没有要走的意思,她也想着两人能多相处些时辰,便开口请他进去。
宋补之欣然应允。
在别院里慢悠悠走着,他不时问一问这里的风景,像是很感兴趣。小楼自然欢欣解答,书墨瞧出她的高兴,虽不知是为了什么,但也尽力热络。
差不多歇了半个时辰,他才开口要走。
小楼又送了出去。
在大门外碰上策马赶来的司马昱,他翻身下马,一手还握着马鞭,眉头皱着,一抬眼,正好对上他们。顿了顿,那眼中的暗沉忽然间消散而去。
将马鞭丢给侍从,走上前来。
宋补之与他打招呼,寒暄几句,方告辞走了。
小楼眼睁睁瞧着他消失在转角,心里有几分空落,却已觉得满足。
本以为此生再不能见,未曾想上天垂怜。虽不能相认,但只要能让她看见哥哥,与他说一说话,她也没有多大遗憾了。
“人都走了,还没看够?”耳边一声冷嘲。
小楼一怔,偏过头。
他一张俊颜又冷下来,眼中黑沉似海,翻滚着莫名的情绪:“你到长安倒是收获不少,我竟快留不住你了。”
小楼抿唇,微紫的眸光落在他脸上:“我不会离开你。”
她说得干脆流利,一转身,裙摆微微旋起炫目的弧度。乌黑细软的发丝从他身前滑过,竟像扫在他心上,一时又酥又麻。
等回过神,她早走得没了人影。
不会离开他……他有些怔忡。眸色幽深,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她的香气。
到底是为什么?
他真的不明白。
勾了勾唇,撩起下摆,往里循去。走到她房门口,才见那窗户开着,她正靠在窗边低头摆弄什么。
书墨不知跑去了哪里,后院一时安静无声,只有她一个人。
他放轻脚步跨进门里,这才看见她伏在桌上,拿着纸笔在画什么。慢慢走过去,近了瞧清是在描花样子。极素净的花色,走笔水墨色浅意深。
百年好合,举案齐眉。
他心头莫名一动,竟软化下来。
听见太子强要的话,看见她在府门口与别的男人惺惺惜别……所有的愤怒和不屑,在这一刻,莫名其妙消散于空中。
百年好合。
她竟是真的想要和他相守一世么?
那句“我不会离开你”,也是真心话么?
他突然有些困惑,竟觉得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她。
那时在宸州,他初初示好,她避他如蛇蝎。他以为是青楼女子惯用的伎俩,不过欲拒还迎罢了。可不管他说了多么甜蜜的话,多么真情诚意地表达自己的善意,她竟连正眼都不肯看他。
直到那次……一场苦肉计,她在雨中抱住他。至今回想起来,那姿势模样,竟像极了飞蛾扑火。
明知可望不可企及,她流着泪,还是抱住了他。
她对他的喜好厌恶十分熟稔,她对他的亲密喜爱不似做戏。他时常有种幻觉,像是他们早已认识多年,她被藏在他心中某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等待自己想起。
可不管他多么用力,也寻不到有关于她的一星半点。
到了长安,他知道自己是失态了。
哪怕已经寻到眉目,可是在没有尘埃落定之前,他不该这样的。
叹了口气,微微弯下身,抱住她。
小楼一怔,顺从地任由他将自己带进怀里。耳朵枕着他的心头,听那跳动真切而贴近。
“要给我绣荷包么?”他问,声音里有些笑意,“画得真好看,我竟不知你这样擅长笔墨。”
她低低“嗯”了声,“幼时粗粗学过,不过略通罢了,哪有你说的好。”
他笑了笑,态度亲昵,仿佛之前从未发生过那些事。
她垂着眼,任由衣袖覆上画纸,染上一袖的墨黑。
这百年好合……自然不是给他的。
这世上恐怕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他们之间,哪里会有什么百年好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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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间,宋补之几乎每日都来拜访。
司马昱大半时间都是不在府里的,小楼面对哥哥只有满心欢喜,哪里会想到这是为什么。
趁着空闲时间将那荷包绣好了,仔细放在身上,想寻一个好的时机交给她想给的那个人。
正惆怅着怎么做才比较自然,宋补之便提出邀她夜游长安。
反正司马昱不在府里,她是没什么好避讳的。甚至没带着书墨,自己就去赴约了。
哥哥今天穿了一身石青色的衣裳,在暮色中迎风而立,竟好像古诗中描绘的翩翩君子,涉水而来。
她捏紧了袖子,欢欢喜喜地跑上去:“宋大哥。”
“云儿,”他低头一笑,琥珀色的眸子温软,“我们走吧。”
几日相处,他们之间早已没有之前的生疏。
小楼笑笑,走在他身边。
没一会儿天便暗下来,商户在檐角挂上灯笼,一街的长灯,明亮如昼。
街上人来来往往,有些拥挤。
他伸手护着她,小楼倒没有收到一丁点儿的推攮。
“宋大哥,楚姑娘呢?为什么这几日都不见她?”她眯着眼睛笑。
他一顿,转头看她。仔细打量了一遍,竟没从她脸上发现什么异样。于是勾了勾唇:“她自有自己的事。”
“哦,”小楼笑笑,又问他,“宋大哥,你们什么时候成亲呀?会在长安么?应该是回江州吧,毕竟那是你们的家乡……”她自己又絮絮叨叨说起来。
宋补之眉头不由皱起来,看她的眼神像在观察一个异物。
小楼说了半天没人回应,一抬头,才发现不知何时躲过了拥挤的人群,进入狭小的巷子。
他就站在她面前,高大的身量带来强烈的压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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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6-7 18:13
☆、第一百六十章 花前对酒不忍触(十)
“宋大哥?”她偏头,目中疑惑。
他英俊的眉眼被街角的灯染上一层昏黄的光,如画似雾,是说不出的好看。
她仰着脸,那双宝石样的眸子微光流转,看得他心头莫名一动。
这样的眼睛……怎么可能。
勾唇自嘲一笑,收起恍惚,转瞬又变成了温情无限。
“云姑娘……”他唤她的名字,声音又低又柔。靠得很近,呼吸可闻。
街上人来人往,好像离他们很近,又好像很远,有种莫名的模糊感。
“宋大哥?”她感受到他身上的热气,有些不解,伸出手探往他的额头:“你怎么了?发热了么?”
半途被他劫下,牢牢握在手里。
小楼吓了一跳,瞪大眼睛看着相握的手,却没想着要挣开。
他眼里有几分得色,唇角又弯了弯,身子轻轻往前,让她退无可退。
“云儿,你喜欢我吗?”他问。
“啊?”小楼脑中一片空白,呆呆看着他的脸。那薄唇一开一合……是她出现了幻觉么?
喜欢……自然是喜欢的,他是她这世上仅剩的血肉至亲了,她喜欢他甚至超过了对自己。可是他为什么这样说?难道他觉察出什么了?
一想到这个,她下意识绷紧身体,连脸上的肌肉都僵硬了。
“宋、宋大哥……”
他眼中都泛滥着湿漉漉的温情,薄唇轻轻开阖,淡而悠长:“我喜欢你,”顿了顿,又道:“自从宸州初见,我已对你倾心,后来长安相遇,更觉着是天赐的缘分。云儿,我觉着你也是欢喜的……你愿不愿意,和我在一起?”
“扑哧……”她一个没忍住,就笑出声。
他脸上神情古怪,像在看一个怪物。
小楼笑得肚子都痛了,她揉了揉,腿都笑得发软。幸好靠着墙壁,才不至于跌坐下去。
“你笑什么?”他有些恼怒,平日里温润公子翩翩如玉,却在表露心迹的当下被那姑娘笑成这副模样,换成谁都会生气的。
小楼摆摆手,又笑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才止住。擦着眼角的泪花站直身子,头一低,从袖口掏出什么东西。
他凝目去看,却是一个素底的荷包。针脚细密,配色用得极好,却是一副百年好合。
心思一动,方才那股子怒气烟消云散。
她低头理了理荷包上的纹路,忽而仰起脸。两颊因为方才的笑而有着红晕,越发衬得眸若秋水。
“宋大哥,”她开口,声音里满满都是真心实意:“这是我亲手绣的,本想着等你和楚姑娘成亲时送给你们,祝你们百年好合,可没想到……”她说到这里竟又笑了笑。
“我是很欢喜你的,”她眼睛里有盈盈的光,弯着的嘴角好像月牙儿,“在我心里,一直当你是哥哥,我估摸你对我也是看做妹妹,只是自己一时糊涂,才会想错了。”
顿了顿,笑容里掺杂进什么复杂的东西,可又不愿叫他看出:“你放心,今日的事我谁都不会告诉,你与楚姑娘实在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祝福你们。”
说完拉住他的手,将那荷包塞进他手心里。
她的手温软细腻,好像一汪碧玉。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晓得紧紧攥住她塞进来的东西。随即鼻尖拂过一缕发丝,再回首,她已经走出巷子了。
身形纤弱,步履缓慢而坚定。她一直走,竟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我是很欢喜你的……一直当你是哥哥……祝福你们……
她神情模样,不似作假。莫非真是他会错意了?这小姑娘并没有暗慕于他?
他在巷子内站了许久,才踱步而出。
.
小楼走回到别院后门,欲举手叩门时,眼角扫到角落暗影中站着人,那气息熟悉至极。
她转过身子,“阿祉?”
他一顿,从树影下走出来。身形落拓,眉目疏朗,竟仿佛等了她许久。
一向都是她在等候别人,不管是哥哥,还是司马昱。
这世上,似乎只有他肯等她。
她不自觉站直了些,弯唇一笑:“你怎么来了?”
他走得近了,脸上竟有些微释然,抬手摸摸她的头,笑道:“和他说清楚了?莫不是他,连我都以为,你对他动心了。”
“谁?”她疑惑,转瞬明白过来:“宋大哥么?”笑了笑,“你之前跟我说别与他走得太近,便是因为这个么?”
他一怔,眸中快速闪过什么,却没有正面回答:“你还记得我曾说过的话么?”不等她开口,他笑道:“长安碧霞山,那儿有碧色的日出。”
她脑中浮现出那日的场景,他拥着她,沐浴着晨曦。
他说云儿,长安城满街都是桃花、梨花,水边还有垂柳,花开时节最是好看。在街上随意走着,都能接了一身的落花,香气盈人。
他说就是要骗你走。
本想着骗她一起来长安的。谁曾想一出闹剧,她为了哥哥,用话伤他。若不然,此刻她已成了东宫的姬妾。
这两种生活,谁能说哪种更好?
“我……”
“今儿是我生辰,”他打断她的话。
她抿了抿唇,将拒绝的话吞了进去。
只有他们两个,他骑着马将她拥在怀里,一如七夕那日。
他们上了碧霞山,坐在山顶等着。入夜以后,天特别冷,他燃了火堆,她还是冻得瑟瑟发抖。他将她拥进怀里,她微微挣了挣,挣不脱,也就默然了。
这一夜倒是难得的好睡,她后来迷迷糊糊,竟完全不觉冷。
后来被他唤醒,睁开眼,已是日出了。
那光芒果真碧色,覆在人身上脸上,有一种奇异的舒适。
他下颌抵在她发顶,蹭了蹭,语声温软:“这么些日子以来,数今儿最舒坦。”
她声线慵懒:“你身边那些人,谁敢不顺着你的意。反而是我……何苦来的。”
他笑笑,不以为意:“你看着万丈山崖,霞光普照……可我能拥在怀里的,不过一人罢了。”
她默着,直到他拥着她起身时才回过头,嘴唇擦着他的脸颊而过。
她面上淡然,像是什么都没发生:“阿祉,你对我好,我明白的。”顿了顿,默默低下头,“可就是因为你对我好,我才不忍心拉住你。”
我经过这世上许许多多的磨难,我爱过一个不爱我的人,我有一个不能相认的哥哥……我这样不堪。
可是你不一样,大好的前程,天下江山,尽可握于掌间。
“我……不值得,你今后不要再来找我了,若是再逼我,也便是要我死了。”
他嘴唇翕动,伸出手想要抱住她,却终是没敢覆上去。
.
小楼回到别院的时候,府中兵荒马乱。
她想找个人问,可是每个下人都把她当做空气,不肯花时间与她说一句话。
小楼无法,只好去寻书墨。却见那丫头正无头苍蝇似地到处找她。
“姑娘!”一见她面,即刻大喊一声冲了过来。
她堪堪扶住书墨,皱眉道:“发生什么事了?”
书墨还在惊吓中,啜泣道:“昨儿个府中来了刺客,世子爷遇袭受了伤!”
小楼一震,她又道:“后来全府清查,找不到姑娘,世子爷又气又急,伤势更重了,如今还没醒呢!”
小楼脚下一转,径直去往司马昱的寝室。越靠近人反倒钺少,走到门口时,周围是极静的。
她手抚在门板上,愣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轻轻推门而入。
屋子里一股子的药味,有两三个婢女正轻手轻脚地收拾着东西,听见声响,全都抬头转过来。瞧清是她,面色皆是不善。
小楼抿抿唇,朝里间走过去。
其中有人想拦住她,但被另一个领头的侍女使了个眼色,瘪瘪嘴,没再动。
她几乎是屏着气挑起珠帘,走到床边。他面色苍白,锦被只拉到胸口,上身光裸着,肩胛处以白布包裹,隐隐渗出些血红。
她心里有些疼,小心翼翼地半跪在脚踏上,想将被子拉上来些。谁料刚刚触到被角,手背一紧,已是被他紧紧抓住。
那双方才还紧闭着的眼睛,此时正沉沉看着她。卷翘的睫毛有些微颤抖,唇色苍白。
“你醒了?”她轻轻笑了笑,想安抚一下不稳的心绪。
他没说话,目中黑沉。忽地左手一动,从被子底下伸了出来。那手心紧握着,似乎捏着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
小楼愣愣看着他的手,慢慢、慢慢到了她面前。手指一动,五指摊开。
百年好合,色浅意深。
“是谁?”他声音沙哑如砾石。
☆、第一百六十一章 花前对酒不忍触(十一)
是谁……
她头皮发麻,下意识抿住唇,连呼吸都忘了。
他定定看着她,目光暗沉。拂过她如墨的发,细致眉眼,粉薄的唇瓣。一丝一毫,分明是他昏迷时梦中所现。
可是本以为会由她亲手送给自己的百年好合,却在昨日,从刺杀他的刺客身上掉下来。
百年好合……
他眸光越发幽深,手指握紧,将那荷包紧紧握在手心里。仿佛有什么深仇大恨,恨不能把每一根丝线都扯出来,化为灰烬。
语声却仍是平淡:“是谁?”
她面色苍白如纸,垂着眼,睫毛如蝶翼般颤动。
耳边一阵窸窣,下颌一紧,强迫她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墨墨无光。
“你昨晚去了哪里?”他说得淡然,“和谁在一起?”
她眼里迅速拢上一层雾气,并不躲开他,可嘴角的弧度,并不像是打算说话的样子。
他指间力度立时大了几分,她痛苦地皱起眉,眸子里的雾气化为粼粼水光,强忍着不肯落下来。
他轻轻一笑,语声淡漠:“好云儿,你这样对我。”
如果是责骂质问,她想她是可以忍的。偏偏他这样。
你这样对我。
其实她什么都没做,可她真的不能说。
闭上眼,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好像一道炫丽珠光。那水滴落在他虎口,灼烫得很。
他甩开手,似乎不想沾上她的气息。肩胛的伤因为动作又裂开,红色的血染透白纱。
“出去。”他冷声命令。
她咬破下唇,腥甜的液体蔓延进嘴里,说不出的古怪。默默起身往外走,门外原先的几个侍婢正在窃窃私语。当下瞧见她的模样,皆是对视一笑。
小楼低着头:“他伤口裂开了,找大夫来看看吧。”
自己也不知要去哪里,只是一直走。等到反应过来,已经出了别院。
脑袋发痛,不知是不是昨夜受了凉,身上有些发热。
她吸了吸鼻子,揉揉脑袋,往南楼去。
此时已过辰时,客栈里人有些多。小二打门内瞧见她,连忙迎了出来。
“云姑娘,一楼都满了,莫不如上二楼厢房吧?”
她眼睛、鼻尖发红,模样可怜又可爱。带着些鼻音:“不了,”顿了顿,道:“宋大哥在么?”
小二收敛了笑,正经回答:“主子不曾来过……”试探地问:“云姑娘寻主子有事?”
“嗯,有要事。”她想挤出丝笑,无奈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只好放弃:“你可知他在长安的居所?”
小二对她自然不似对楚画一般防备,当即去问明掌柜,告诉了小楼地址。
她谢过,又折身走了。
在城南石桥边,府院占地极大,雕龙画壁,将富丽堂皇昭示得明明白白。她站在大门前发了好一会儿呆,还是门房疑惑上前寻问:“姑娘是……”态度很是客气,不难看出平日家教。
小楼勉力笑了笑,嗓音微微发哑:“请问宋补之宋公子在么?”
门房一怔,对她更多了几分恭敬:“姑娘请稍等,容小的去问问。”他并不敢直接答在或不在,等小楼点点头,他方进去了。
不过一会儿出来,侧身站着,从他身后走出来一个丫鬟打扮的人,对她施礼:“姑娘请。”
小楼低低道了声谢,跟在她身后,一直往里。
她只顾着低头看自己鞋尖上缀的珍珠,走了不知多久,耳边一声“嗤”,芒光一闪,她脖颈被什么东西抵住。
带路的丫鬟不知去了何处,身前长剑寒光湛湛,倒映着她琉璃色的眸子,竟有几分凄清。
那执剑的人眉目俊朗,眼中杀意浓浓。他的手稳稳停当在空中,剑尖已经触到她的肌肤,只消再往前一点,她便立时命丧于此。
她有片刻怔忡,却奇异地没有一丝害怕。睁着眼,静静看着他,目中光晕流转,最后消失于沉寂。
“云姑娘,怎么只有你一个人么?”他勾了勾唇角,笑意不达眼底,“还是宸王世子的人马已经将我这小小府第给围了起来,却没胆子先行,派一个小姑娘当先锋?”语意嘲讽,竟满满都是对司马昱的憎恶。
“为什么?”她唇上的齿印赫然,泛着白。
他眉头一跳,笑道:“我想杀便杀,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只是没想到百密一疏,竟将那个东西落在那里,倒让司马昱知道我的身份……”
“他不知道,”她眸色清明,“我什么都没说。”
他一怔,看着她的目光多了几分深思。须臾一笑,手臂一伸,那剑尖刺破她柔嫩的肌肤,一阵刺痛。
“那如此,我便多谢云姑娘了。”他偏头笑笑,眸中寒光一闪而过。
她不躲不闪,竟闭上了眼睛。像是没了力气,又像是存心求死。
可那剑始终没有再往前一分。
“傅南意,够了。”低沉男音响在耳边,温暖的手将她从危险的地方拉离,紧紧缚在怀里。身上干净的味道覆满周身,明明今早,他们在碧霞山,她曾那么决绝地说你不要再来找我。
可不过转眼,又在这里相遇。
“阿祉……”她语声低低,“你怎么在这里?”
他抿着好看的嘴角,什么话都没说。
宋补之收回长剑,轻蔑一笑:“你当真沉迷女色,”滞了滞,“这个女人,我杀定了。”
阿祉双臂环着她,防备宋补之随时动手。眉目冷沉:“她之前既没有说出去,日后也不会。我警告过你不要动手,他身边有王府多年暗卫,哪里是那么容易的。”
宋补之冷笑:“你与其说我坏事,不如想想这女人是司马昱枕边人,她更愿护着谁?你如此糊涂,我怎敢期望你能成大事,助我家族洗耻?!”
她眸中光斑一点,急急抬起头:“与傅……”
“别怕,”阿祉声音里有隐忍的怒气,“我不会让他动你分毫。”
话都涌到了嘴边,她却不知该怎么说出来。
洗耻?莫非宸王府与当年傅家满门被灭有关?
哥哥之所以要杀司马昱,是为了报仇?
可是他和阿祉又是怎么扯到一起的?
脑子被这些一时涌上的问题填得满胀,她抱着头呼痛一声,眼前一黑,瞬时失去知觉。
.
她大病一场。
时而昏沉,时而清醒,然那清醒的时刻,也不过须臾。
额头上的湿帕子换了又换,耳边是男人温柔的呓语。仿佛在对她唱一首歌,连梦境都绵长起来。
等到清醒过来,已经过了三日。
正是午后,阳光甚好,透过窗棂在地面铺下一层光影,随风微动,静谧难言。
屋子里空无一人,鼻尖药汁苦香,身上干净清爽。
她不过动了动,屋外守着的人听见声响,即刻进来请示:“姑娘可好些了?”穿着打扮,是哥哥府中的婢女。
她还在这里?
她舔了舔干燥的唇瓣,问她:“宋公子呢?”
婢女道:“主子三日前便出了府,说是为太后寿辰去置办礼物,不知何时才会回来。”
小楼愣愣,片刻问她:“那……另一位……”
话音刚落,门板“吱呀”一声,阿祉已经走了进来。
婢女当即福身,默默退了出去。
“醒了?感觉好些了么?”他唇边笑意温柔,可眼底是隐藏不住的疲惫。
她问:“我睡了多久了?”
“三天。”他至今说起仍是心有余悸。
三天?那也就是说,她三天没回别院了。
那书墨……头有些痛,她不过皱皱眉,他立时担心:“哪里不舒服?”
“没有……”挣扎着起身,“我该回去了,否则……”
他凤眼中的光忽地黯了黯:“皇祖母知晓阿昱遇刺,三日前便派人将他接进宫中疗养。”
她没解释,好不容易坐起来,喘了几口气,偏头看他。
眸光沉静如水,“宸王府与当年傅御使被杀有关?”
他一惊,转瞬转开去:“饿了么?我让人送吃的来。”说着便往外走。
她嘴唇动了动,没有逼他。
他不会说谎骗他,如今这副模样……想来是真的了。
司马昱……究竟还有多少事,是她不知道的。
心里有些空落,手一抬,攥住襟口下的玉。细细在手中摩挲,借着那温凉的触感熨帖自己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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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6-7 18:13
☆、第一百六十二章 花前对酒不忍触(十二)
在宋府住了几天,小楼的病已是好全了。眼瞅着到了太后寿辰,阿祉忙得脚不沾地,甚少有时间来看她。
而哥哥,自那日后亦是不见了踪影。
她想出去,府中下人却不许。无奈之下,只好让人去宸王世子别院,将书墨给找来。
但去的人来回话,说是别院中只说并没有这么一号人。
她心下明白是司马昱阻拦,却也没有办法。
本以为还要被丢在这里不知多久,谁知就在太后寿辰那一日,哥哥回来了。
他眸色冷然,不动声色地扫了她周身一圈,好像那些角落里藏着什么人似的。末了勾唇一笑:“云姑娘,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说完转身出去,侍婢鱼贯而入,为她穿上华服,推到妆台前梳发描眉。
小楼摸不着头脑,木偶似的任由那些人在自己身上动作。不过半个时辰,已然一切准备妥当,簇拥着她出了门,推上精巧四角马车。
哥哥坐在车里,正闭目养神。听见声响,连眼睛都不睁一下,语气淡然:“云姑娘最好安分些,我虽答应太子不会杀你,但若……”
小楼抿抿唇,低低“嗯”了一声。
他为着她这样的乖顺有些诧异,片刻收敛情绪。
马车里一时间安静下来。
他靠着软垫,撩着锈帘,往长街上看了一阵。仿佛百无聊赖似的:“云姑娘年少风流,小王爷与太子爷皆被你拿捏在手心,想来很是自得。”
她脸上有些发烫,却只是为了他的话。心头有几分苦涩,低声道:“我孤身一人,哪里有什么好自得的。再如何,也不过是在世间飘零,求得一处安身之所罢了。”
他嗤笑一声,偏头看她:“姑娘觉着,小王爷能为姑娘做到何种程度?”见她不解,勾唇轻笑:“他愿为姑娘死么?”
他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实在有些奇怪。
莫非是想用她钳制司马昱?
小楼也忍不住弯了唇角,只是那笑无论如何有几分自嘲的模样:“宋大哥多虑了,他不会为我做到什么程度,”她眼里光斑闪烁,“他什么都不会为我做。”
他诧异地挑挑眉:“我以为他为姑娘赎身,千里迢迢从宸州带到长安,必是有情的。”
曾经她也以为他是有情的,可是一朝梦碎,却没有多么难过。或许是七年前那场,就已经伤她够深了。他将他们亲手埋下的梨花酒挖出来,问那姑娘,你欢不欢喜。
还有什么,比那个伤她更重。
那是她的一个梦,在宸王府最难熬的时候,那坛酒甚至是她的希望。她以为他是有心的,却没想到,他的心,至始至终都只给另一个人。
有谁能明白,那场做了七八年的梦,来得那么突然。她飞蛾扑火,却终是引火自焚。
“姑娘?”他不悦,眉心微蹙。
小楼回过身,冲他一笑:“宋大哥,你与宸王府,到底有何渊源?”眸光一暗,“还是宋大哥家中,因宸王府发生了什么事?”
他一怔,随即冷哼一声,别过头,没再看她。
小楼心头滋味莫名,手掌覆在膝头,仿佛这样便能获得力气。
过了将近三刻钟的时间,马车终于停下了。他撩开帘子踩着脚踏下了车,小楼提着裙摆,艰难地跟在他身后。
今日婢女给她换上的这一身,长裙逶迤,行动间实在美丽,可也实在难行。
宫门处有一个太监带着软轿在等着他们,当下向宋补之请了安,引着他上了轿。另外还有一张轿子,也请小楼坐进去。
轿子往宫内走了将近一盏茶的时候,才停下来。
“姑娘请。”
小楼下了轿,宋补之回头对她低低说了句“在这等着”,撩袍走进门内。
小楼觉得有些冷,环着手臂跺了跺脚。抬目四望,这四处宫闱之中装饰喜庆,四处摆放花卉,想是为太后寿辰准备的。她现在所在的这处宫殿黄瓦琉璃绵延,漆木古拙,大气端庄。一看便知经历了岁月的洗礼,沉淀着皇家的威仪。
哥哥为什么会带她进宫?是阿祉的意思么?
她尚在疑惑,耳边一声轻响,方才领路的太监已经折返来,低着头道:“姑娘请。”
小楼清了清嗓子,跟在他身后进去。
“姑娘朝见圣上,切不可四处张望,要谨守规矩。”太监在她身边轻声说。
小楼一怔,随即低下头。走进大殿之中,耳边听那太监向上禀告,自己也随着往地上一跪。
“民女参见皇上。”她眼角扫到哥哥的衣袍,心绪安定许多。
殿内一时有些安静,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出现一双皂白的靴子,上头绣着龙纹,一股龙诞香的味道从鼻尖窜进去,手脚有些发麻。
“你便是云儿?”男音沉厚,带着不可抗拒的威仪。
小楼头又低了几分:“会皇上,正是民女。”
他淡淡“嗯”了声,“抬起头来。”
小楼抿了抿唇,慢慢扬起脸。
那人一身玄黑宽袖袍,襟口朱红龙纹。轮廓方正,眉目间有些微沧桑,眼睛敛着光,嘴角微微勾着,周身不怒自威的气势表露无遗。他虽上了年纪,但仍是个美男子,与阿祉几乎有七八分相像。
是以小楼反倒松了口气,不觉那么怕了。
皇帝勾了勾唇,看向宋补之:“倒是个好姑娘,并不如你说的那般。”
宋补之低下头:“是臣言辞不当。”
皇帝笑了笑:“朕瞧着不错,既是阿祉喜欢的,留着也无妨。他今后一人登至高之位,若无人相伴,岂非太过孤寂。”说着以手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两声。
“皇上……”宋补之眸中担忧。
他摆摆手:“不碍事,”复又低头看向小楼:“朕问你,太子说他在宸州遇险,是你以清白之身救了他,可是真的?”
小楼面上一红,微微颔首。
他了然一笑,又问她:“朕还听说,你与宸王世子颇有渊源,这又可是真的?”
小楼不知该怎么说,怔忡片刻,面前一道阴影覆下,待反应过来,皇帝已经弯下腰,那双酷似阿祉的眼睛黑沉沉地看着她。嘴角一丝笑意若有似无,声音淡然,听不出丝毫情绪。
“若是朕答应你,只要你杀了宸王世子,朕便将太子侧妃之位赏给你,你觉得如何?”
她一震,身子不自觉地往后倾了倾。唇角抿得死紧,忽地别过头,求救似的望向宋补之。
皇帝一笑:“朕问你话,你看他做什么。”
宋补之亦是有些疑惑她的条件反射,不过片刻便压下来。淡漠道:“皇上,太子对这女子费心太多,日后难免……不如杀了以绝后患。”
皇帝眉梢微挑:“你可听见了?今日若是你允下,将来荣华富贵唾手可得。若是你不应,那么香消玉殒,实在可惜。”
“我……”她手心里出了一层冷汗,“我不……”
“哈哈哈……”话刚出口,面前的九五之尊忽又大笑起来。心思转变不过须臾,实在让人捉摸不透。
“罢了、罢了,”他笑道,“你不过是个女子,朕乃一国之君,又怎好为难你。”顿了顿,笑道:“你今后便住在这宫里吧,给太子红袖添香,倒也算是成人之美。”
“我……”小楼急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皇帝恍若未见,顾自含笑睨向宋补之,忽地道:“你要的人,朕找到了。”
宋补之身子一颤,欣喜若狂地瞪大眼:“找到了?!”
皇帝“嗯”了一声,有片刻停滞。
宋补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臣多谢皇上成全!”
“你先别谢,”皇帝似是有些不忍,默然半晌,叹了口气,“方德言,去把人带上来。”
带小楼进来的那名太监恭敬应下,转身出了门。
小楼尚且无法消化刚才那番冲击,又听得那方公公回来了:“皇上,人已带到。”
她下意识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两个侍卫压着一身量瘦小的男子进来,将他挟着跪在地上。那男子满身脏污,发丝糊在脸上,连面目都看不分明。可轮廓之间,又有些说不出的熟悉。
小楼尚在怔忡,忽见宋补之站了起来,一阵风般朝那人冲了过去。
“陈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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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三章 花前对酒不忍触(十三)
她一惊,五指攥着裙摆,指尖泛白。
眨眼间宋补之已去到那人面前,撩起下摆单膝落地,手一抻,钳住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
面上覆着的发丝被宋补之大力扯开,露出一张脏污的脸。可五官是无论如何都遮不住了。
小楼脑中轰然,呆呆看着那张脸。
那年雪夜覆在她身上,脱去她衣裳的狰狞面孔,在上路上追得她几乎断气的恶魔……即便已经过了那么久,在重新看到他的那一刻,她还是忍不住泛寒。
手臂上起了小粒小粒的鸡皮疙瘩,寒毛倒竖。
宋补之目光一沉,咬牙切齿:“真的是你。”
陈荣浑身哆嗦,直到这一刻才突然反应过来一般,猛地朝宋补之磕头,砸在碧玉砖上砰然作响。
“大爷饶命!大爷饶命!大爷……”他不断重复着这四个字,足可见之前受了多大的折磨和惊吓。
“你别怕,”皇帝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许是瞧出她发白的脸色,竟笑了笑:“我皇儿喜欢的人怎能这般没用,”顿了顿,“起来吧。”
小楼松开攥着裙摆的手,想撑着地面站起来,可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
方德言见状连忙上前帮忙,好歹搀着她站了起来。
“小楼呢?”他沉声问,“这么些年,你带着她躲到了哪里?”
陈荣连连磕头,嘴中吐出的凌乱字句在听清他话的那一刻戛然而止。怔怔抬起头,露出那双让人恶心的眼睛:“小、小楼……”
“对,”宋补之强压着怒气,“她人呢?!”
皇帝叹了口气,转头朝方德言使了个眼色。
方德言当即会意,松开搀住小楼的手,清了清嗓子,“宋大人,暗卫寻到他的时候,正是他回到宸州旧屋。他妻子身染重疾,已经魂归西天。暗卫将方圆数里都找了几遍,并没有见到傅小姐。”
“怎么可能!”宋补之一惊,瞳孔放大,“明明……明明……”他说不出话来。
方德言眼中闪过悲悯,似是不忍:“严刑拷打之下,才知这罪大恶极的莽夫生性喜爱幼童,他自己的女儿便是遭他蹂躏而亡。”他有些不忍继续说下去。
宋补之一震,身子轻晃,几乎不能承受。
方德言定了定神,继续道:“七年前宋大人走后没有多久,当年雪夜,这混账便对傅小姐……”
小楼身子发软,往后退了两步,才堪堪站稳。
“傅小姐趁着夜色逃了出去,在山道上被宸王府的人所救,暗卫特意将从前在王府做工的婢女带了回来。”说完拍拍手,不过一会儿,又有侍卫带着一名素衣女子进来。
那女子垂着头,一副谨慎小心的模样。样貌清秀如水,局促不安。
宋补之似乎终于抓到一点希望,起身几步走到她面前,直直握住她的手。
“你认识小楼?”
“啊……”那女子受惊地低呼一声,终于抬起头来。
小楼心头一震,回忆像潮水般瞬间淹没了她。
居然……是青莺。
这么些年没见,她还在……竟然被人带到皇城,带到哥哥面前……
她几乎不能呼吸,白玉般的手扯着襟口,似乎这样才能得到一点力气。忽地面上一热,顺着望过去,却是瘫在地上的陈荣双目圆睁,仿佛见鬼似地看着她。
小楼连忙往后走了几步,借着方德言遮掩自己。
青莺被面前男子孟浪的举动闹得满脸通红,突地听他问出这么一句,一怔,目中水光闪过,问他:“你说小楼啊?”
他双目炙热,涌上让人不能抗拒的光:“你知道?”
青莺一顿,眨了眨眼,鼻尖泛着红:“她……她死了很多年了。”
宋补之一时愣在那里,神色空茫,怔怔重复:“死了?”
“当年世子把她救回王府,就是和我住一个屋子。后来……后来王妃寿辰,她……”
她再没回来。
上头的人只说,小楼冒犯了主子,不堪一顿杖责,香消玉殒。可这样的原因,当着这些人的面,她哪里敢说出来。
青莺抽咽一声,“许多年了,若不是今日提起,我都快忘了。她来的时候满身是伤,经常梦靥,念念不忘,一直等着哥哥来找她,谁料到死了也没能见一面……”擦了擦眼角的泪花,看向宋补之:“你认识她?”
他眼里一黑,仿佛有一盏灯灭了。空落落的,有些不知所措。
等着哥哥来找她……
她已经……死了?
宋补之突地折身弯腰扯住陈荣手一扭,“咔擦”的骨头碎裂声清晰入耳。
“你说,小楼呢?”他像是还不死心,逼视着陈荣的眼睛,俊朗面容沉静如水,透着让人害怕的狠戾。“舅舅让你照顾她,我说过会回来找她……你居然敢把她……”他说不出那几个字,心脏绞痛到无以复加。
他的小楼,他视若珍宝的妹妹,居然敢……
“啊!”
整只手都断了,傅南意一丢开,胳膊无力地垂在身侧,软趴趴,钻心的疼痛翻滚咆哮。
“我!……”陈荣满头大汗,泪水汗水迷了眼,终于回过神来。喘着粗气求饶:“饶命!饶命!是你舅舅让我这么做的……”
他一顿,下一瞬目中红得似有鲜血滴出,准确无误地掐上陈荣的脖子,五指收紧,一点余地都不留。
陈荣踢腾着双腿,双手想要扯开他的胳膊,只是徒劳。嘴角冒出白沫,翻着眼皮,眼看着就要不行了。
“宋大人……”方德言皱了皱眉,提醒:“这是太极殿。”
是皇帝的居所。不宜见血光。
宋补之恍若未闻,只看着陈荣濒死的脸。
方德言还想再说什么,却被皇帝抬手止住。
陈荣两眼翻白,却还在拼命挣扎,只是双手无力,只怕熬不过一瞬。可不知怎地,他拼尽了所有的力气,忽地空出一只手,嘴里呜呜像在说什么。
方德言顺着他的手看过来,就是小楼苍白的面容。此刻又白了几分,不知是不是怕的。
“阿意,此处尚有女眷,且又是太后寿辰,你若真恨他,带回去千刀万剐也就是了。”皇帝威仪万千。
宋补之手一僵,陈荣立即借机推开他,蚁一般缩着往后退。
一张口,声带如同被火烧过,粗噶破碎。他为着活命,半点不敢耽误,费力说话:“饶了我!她没死!没死!”
宋补之一顿,转过头,心口起伏得厉害,呼吸也粗重起来。眸色深沉,一错不错地看着他。仿佛只要他说错一个字,下一刻就会扭断他的脖子。
陈荣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抬手指着小楼:“她……她不是在那儿嘛!死丫头为什么说她死了,存心要害死我!”
宋补之怔怔,忽地看过来。
她静静躲在方德言身后,洁白乖巧如茉莉,幽香芬芳似木兰。
听见陈荣的话,睫毛颤了颤。
不过眨眼的功夫,大殿里安静下来。
陈荣如风中落叶,激动地证明自己的清白:“我方才便认出来了,你看那双眼睛,天底下还有第二双么?!她就是小楼!”
闻言都转到她的脸上,那双琉璃色的眸子。
紫色的光,潋滟春水,冬晴正好。
宋补之脚下一动,待反应过来,已走到她身边。不自觉伸出手去,离着那张容颜半指,忽地不敢再动。
那双眼睛……他曾看到过,也心起疑惑。
可是怎么可能。
他家小楼,怎么可能成了青楼女子。
明珠生辉,宝石耀眼,这温柔沉默的女子,怎么可能是当年张扬亮眼的小楼?
她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怔怔抬起脸,对上他。
眸中氤氲雾气,饱含着说不出的东西。
像是不堪,像是脆弱……若是能让她选,她宁愿在这一刻死去。
这样就不用面对哥哥失望的神色,不用让他知道,他的小妹妹,成了这副模样。
青莺不自觉张大了嘴,根本无法理解。
皇帝眸色暗沉,似有深意。方德言毕竟是宫中的老人,也如他主子一般,喜怒不形于色。
“你……”宋补之说得很是艰难,他面对过多少腥风血雨,多少年来都是从容应对,谈笑间断人生死。唯独此刻,面对这个小姑娘,他连一点勇气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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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6-7 18:14
☆、第一百六十四章 花前对酒不忍触(十四) 1/2
“一派胡言。”小楼嘴角僵硬,却仍是挤出一抹不屑的笑,“我从未见过他,哪是他口中的什么小楼。”
宋补之双目瞬也不瞬地看着她,唇色发白,琥珀色的眸子盈着一抹光。
“都下去吧。”方德言瞧见皇帝的神色,当即下令,命侍卫将陈荣与青莺都带下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皇帝语声沉稳,“阿意,她当真是你妹妹?”
宋补之张了张唇,忽地目中一闪,伸手朝小楼襟口探来。小楼想躲,但哪里躲得过,眨眼间他手已到近前,直直触到她襟口。
底下玉佩温凉,触手可及。
他一震,两颊涌上一抹奇异的红。猛地反手扣住她的手,紧紧握在掌心里,不敢有丝毫松懈。
小楼抿抿唇,往后退了一步:“宋大哥……”
他眼中迅速浮上一层雾气,却强忍着睁眼看她。嘴唇翕动,什么都说不出来。手臂不可抑制地颤抖,强烈的冲击几乎让他不能克制,死死扣住她的手腕。
小……楼……
爹娘交代他要好好照看的小妹妹——他的小楼。
她肤色白如碎雪,耳边发丝轻晃。微紫的琉璃眸微微睁大,薄嫩的唇瓣抿着。他就这样看着她,有些恍惚,这个瞬间,好像穿越了漫长岁月。在御使府的后花园,他笑得眼如月牙,对她招手。
小楼,快来哥哥这儿。
她蹒跚学步,要哭不哭地憋着嘴。
小楼……快来哥哥这儿……
她没有承认,但他心里其实已然明了。过往若不是认定她与司马昱关心匪浅,一心只往着这个方面去看,他绝不会发现不了的。
朝思暮想、魂梦牵挂的至亲。怎么会想不到?
“我……”
“启禀皇上,太子与丰裕将军求见。”殿外传来请示声。
丰裕将军,便是宸王世子司马昱。
皇帝一滞,“让他们进来。”反身走回大殿之上,在龙椅上坐下。
宋补之似是想起什么,脸上的热切顿时僵硬。琥珀色的眸光在小楼脸上滞留片刻,突地收回手,转身往另一个方向,看也不再看一眼。
小楼心底发寒,明明是自己不敢相认,可此刻,那种锥心之痛,却无论如何都掩不住。原来他,竟真的不想要她这个妹妹了。
“姑娘,”方德言走到她身边压低声音,“请随奴婢来。”
小楼不敢再看这殿中任何一个人,只好全神贯注瞧着自己脚尖。低低“嗯”了声,随着方德言的指引,走到后殿等着。
不过须臾,几个男子走了进来,向皇帝请安。
小楼听见阿祉和司马昱的声音,心绪一震,终于恢复了些。她转身踮着脚,从缝隙里往外看。
阿祉一身明黄太子服,威风凛凛,眉目疏朗。他在殿中站定后眼睛几不可察地扫了宋补之一眼,宋补之一僵,仿佛有几分明了,脸色难看地微微颔首。
司马昱穿着朝服,兰芝玉树,挺拔英俊。他脸色正常,嘴角抿着若有似无的笑,腰板挺直,想来伤势已无大碍。
小楼轻轻松了口气,转眼去瞧其他人。
除了他们两个外,还有南宫相国以及几个大臣。个个脸色凝重,像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章华殿寿宴马上便要开席,你们怎么这时候来了?”皇帝嗓音淡然,带有几分责怪。
阿祉往前一步,躬身道:“禀父皇,今日宋家庄为禁卫军打造的兵器交接,相国大人从中发现异样,事关重大,儿臣斗胆前来,还请父皇示下。”
小楼一震,转头去瞧哥哥。
他并无异样,只是恭敬垂首。
皇帝一怔,道:“南宫,发生什么事了?”
南宫相国闻言出列,“回禀皇上,宋家庄得皇上厚爱,奉旨为禁卫军更换兵器,谁知却不思皇恩,反而从中中饱私囊,以烂充数。所造剑戟、盔甲皆软如棉花,一戳便破,实在罪大恶极!”
“此事当真?”皇帝坐直了身子,双目如炬。
宋补之当即跪下:“微臣冤枉!此次锻造原料皆由朝廷供应,臣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断不敢才此事上弄虚作假!”
皇帝微微一顿,放松了些语气:“南宫,你可查明了?宋爱卿办事一向深得朕心,他非目光短浅的莽夫,莫不是误会?”
“皇上请容臣下呈上证物。”得到皇帝允许,南宫相国当即命人将东西抬上来。却是一对破铜烂铁,锻造粗糙,材质粗劣。
小楼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咬着下唇看着哥哥——在军备上动手脚,这可是灭门的大罪!
皇帝沉吟,殿中一时安静下来。
阿祉道:“儿臣与宋大人相识数年,孰知他秉性,断不会做出这样欺君的大事。还请父皇宽宏,命儿臣查清原委,还宋大人一个公道。”
小楼闻言心绪缓了缓,却在下一瞬听到冷硬男音:“启禀皇上,微臣有要事禀告。“
却是司马昱。
“哦,”皇帝的声音也沉了几分,“你说。”
“皇上可还记得八年前通敌叛国的御使傅师良?”
小楼一震,但闻皇帝道:“记得。”
司马昱道:“傅师良通敌叛国,皇上宽宏,只诛灭主犯,饶过他膝下儿女族类。谁知他一双儿女在流放途中逃走,至今音信全无。”
哥哥一顿,蓦地抬起头,目光锋利地射向他。片刻一顿,转向主位。他们只以为他是在向皇帝求饶,却不知那目光是透过那屏风,看向最里的她。
小楼揪着领口,死死看着司马昱。
“不过一对稚龄孩儿,即便逃出来,但人世艰难,想来早不在世上了。”皇帝并不在意。
司马昱却是满面肃然:“微臣父亲当年受命与南宫大人一同处理此事,是以多年来一直寻找傅家遗孽,想为皇上分忧。谁知他们不知受了何人庇护,七年竟一点踪影也无。”
“这与今日之事有何关系?”皇帝有些不耐,“朕知晓宸王为国尽忠,你不必再多说。”
司马昱恍若未闻,继续恭敬道:“谁知就在数月前,臣于宸州遇见一女子,偶然之下发现她身上佩戴的玉饰,竟是当年皇上赐给傅师良的宝玉。”
宋补之眼神似刀刃,恨不能将他碎成千万块。
小楼耳中轰隆,看着他唇瓣一开一合,好像一道闪电从天劈下,再无任何知觉。
臣于宸州遇见一女子,偶然之下发现她身上佩戴的玉饰,竟是当年皇上赐给傅师良的宝玉。
……
所有的惊疑他都恍若未觉,淡然叙述:“微臣由此入手,派人追寻这女子身世,顺藤摸瓜,竟查出当年将她托付给宸州猎户的人,正是宋家庄庄主,”顿了顿,看向宋补之,“也就是傅师良如夫人的亲生哥哥,宋大人的养父。”
太极殿之内,落针可闻。
小楼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尾被潮水抛上岸的鱼,干渴无望,连呼吸都带着牵扯心脏的疼痛。
“由此看来,宋大人在兵器上做手脚也就并非不能理解……”他竟勾了勾唇,露出一抹笑,“一切无非为着替先人报仇罢了。”
阿祉冷声:“世子可有证据?莫不是下人出了差错,冤枉了宋大人。”
司马昱一笑,“那宝玉原是北疆进宫,世上仅此一块。皇上当年感念傅师良查办和州贪官一案,特意赐的,臣虽年幼,但也有幸见过,如何会认错。再者……”他笑意更甚,“宋家庄当年与傅府的婚事虽然隐秘,但也并非无人知晓,只用派人到夏州查证一番便也是了。”
皇帝沉声道:“既然你说的言之凿凿,想必也是有渊源的。”顿了顿,问他:“那你所说的女子,想来就是傅师良的女儿——她现在在何处?”
小楼口中腥甜,手指捏着颈间玉佩,大力之下几乎要将它捏碎。
司马昱面上一怔,片刻回道:“那女子体弱,臣寻到她之后将人安置在府中,等着有一日查明原委后再将人送到刑部……谁知她身弱,六月中了热毒,药石枉然,已经去了。”
宋补之看他的目中登时多了几分惊人的恨意,双手紧握成拳,似乎在极力克制着自己不冲上去杀了他。
阿祉听着他的话有些晃神,转瞬似是明白过来,脸色有些发白。
她的玉佩,阿祉自然是见过的。耳鬓厮磨之际,目光深沉地盯着她锁骨处的红绳碧玉。
没想到……
☆、第一百六十五章 花前对酒不忍触(十五) 2/2
“哦?已经死了?”皇帝凤目转向宋补之,“宋大人,你听清了?如今还有何话要说?”
他低下头,“微臣青白可鉴日月,但凭皇上查明。”
皇帝颔首,扬声吩咐:“来人,先将宋大人送到大理寺,”转身看向阿祉,“太子负责兵器造假一案,派人去宋家庄,定要查明真相。”
“是,儿臣遵命。”
司马昱唇角的笑有些嘲讽,往前站了一步,却被南宫相国拦住。他顿了顿,没有强来。
侍卫一左一右将宋补之锢在中间,开始往外走。
小楼手指抠着雕花屏障,“吭”地一声,折断了指甲。那锋利倒刺进肉里,她仿佛没有觉出一点痛。
眼睛直直定在哥哥身后,瞧着他已经走到殿门口,却忽地顿住,回过头来。
那抹琥珀色在虚无的殿中穿越,直直落在屏风上。
她晓得他是在看她的。
可是实在隔得太远了,她看不清他的神情,也看不清他眼里的情绪。不过转眼,消失在殿内。
她脚发软,喉咙干痛,想大喊,可是发不出声音。
顺着柱沿滑落在地,碧玉砖上一片沁凉。
“好了,此事交由太子,今日是太后寿辰,卿家莫要因此坏了兴致。”皇帝声音里有些疲惫流泻,“都下去吧。”
“是。”一阵恭敬应答声,随后衣袖窸窣,很快又安静下来。
脚步声沉稳,越来越近。玄色袍子绕过屏风,出现在她面前。
她提不起一点力气抬头,只捂着心口的地方,压制着那股疼痛。
头顶男声里有着怜惜:“倒是个倔强的孩子……与你母亲实在像。”转头吩咐:“方德言,给她换身衣裳。”
顿了顿,“就留在朕宫里。”
“是。”
小楼迷迷糊糊被人搀起来往外走,片刻到了一间屋子。宫婢温柔而沉默,替她换了一身碧色宫装,,末了一福身,“姑娘请先休息。”随即要退出去。
“你……你等等。”她终于说出话来了,却出乎意料地镇定平静。嗓音平稳,与平常毫无二致。
“姑娘有何吩咐?”
小楼有些心烦意乱,手一伸,“啪”地将妆台上的铜镜拉下来。宫婢一惊:“姑娘你的手……”
话音顿住,连忙找来东西,小心翼翼地给她处理伤口。
小楼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忽地看向她:“太后寿宴在章华殿?”
宫婢专注手上:“是。”
“今日文武百官都来了么?”
“三品以上官员及内眷都来了,”宫婢虽有疑问,却不多话,“皇上让姑娘先在此休息,稍后自有吩咐……”
小楼猛地站了起来,宫婢被她吓得险些跌坐在地:“姑娘?!”
“从宫里押人去大理寺,走哪个门?”
宫婢惊慌失措,喃喃回答:“走、走的是西北……”
“你带我去!”她目中冷厉,竟仿佛要将人拨皮剔骨。宫婢虽在宫中多年,见惯了各样贵人,此时也不由汗毛倒数。
“可是皇上吩咐……”
“马上!”她强拉住宫婢的手,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量,拽着她往外走。大力扯得手腕生疼,偏生不敢求饶。
既瞧出她心意决绝,宫婢自然无法再做阻拦。带着人一路去了西北的偏门,从宫里押出去的犯人,都是不能走正宫门的。
今日寿宴,权贵重臣皆在章华殿,是以那里的侍卫最多。她们这一路,倒没见多少人。
小楼越走越快,不过一会儿便跑起来。攥着掌心,额上的汗流进了眼睛里,辣痛得很,她却连擦都不擦。
这样急忙,总算在他们出宫之前到了。
那些侍卫对哥哥很好,并没有五花大绑,仅仅是把他困在中间。他仍是之前贵公子的模样,并不因这突来的转变有一丝一毫颓丧。只是微微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小楼心头疼痛不堪,嘴一张,原本干涸的眼眶突然涌上了浓重的泪意。嗓子如同被人撕扯,破碎凌乱。
“哥哥!”
他一震,迅速抬起头。脸上的震惊被她看得分明。
“哥哥!”她心头一酸,哭音更重,几乎不能自持。
那些侍卫见她冲上来,皱着眉便想拦下。傅南意当即低声说了几句话,他们对看一眼,竟真的让出一条道。
她跑到近前,却不敢再走近。一张小脸梨花带雨,泪意渗进他胸口,又苦又咸。
他快步走出来,眸色复杂:“你快回去。”瞪了追来的宫婢一眼,“快带她回去!”
小楼不知从哪来的勇气,猛地甩开宫婢的手,自己也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强忍着晕眩,睁着宝石般的眼睛看他,其间萦绕水汽,朦胧渺远。
抿了抿嘴角,“哥哥,对不起。”
哥哥。
心上好似有人重重打了一拳,又疼又麻。眼眶热气升腾,他张了张嘴,发不出一点声音。
“对不起……”一遍遍说着这三个字,睫毛上水雾浓重,“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不是不认你,我是害怕、害怕自己不是你想象的样子。”
“对不起……”
在太极殿中,他决绝的那一眼,或许是料到了这样的局面。他身上负着的东西实在太多,他已不能护她前半生,不能再拖住她的后半生。
“对不起……”她哭得几近昏厥,他心一动,自己都没反应过来,手一伸,将她牢牢抱进自己怀里。
瘦弱的身子贴着胸口,他几乎不能控制,手臂发抖,死死扣着她肩头。
小楼埋在他心口,眼泪像决了堤的洪水,无声无息地跑出来。
“小楼。”他嗓子哑得厉害。
缺失了那么久的温暖,终于在这一刻,突如其来地填满。
.
半刻钟,已是侍卫能给的最大宽限。他替她擦干眼泪,仔细嘱咐几句,方转身去了。
小楼愣愣站在宫门口,直到人影消失不见,才被宫婢劝着往回走。
她哭了好一会儿,眼睛红肿,很是难受。太极殿离章华殿并不远,隐隐可听见锣鼓声传来。
她半边身子靠在宫婢身上,走得很慢。
这一天经历的实在太多,她有些承受不住。回到太极殿中,蜷在床上,不过一会儿便睡去。
宫婢见她安静下来,总算松了口气,带上门出去。
小楼睡得迷迷糊糊,半夜渴醒,爬起来喝水。屋子里没有点蜡烛,黑得很,唯有窗外月色照出一些光亮。
她浑身发软,脸上热烘烘的。喝了杯凉掉的茶,就着瓷杯贴到脸上,借着冰冷熨帖一些。
偶一抬头,怔住。
门上纸糊处映出人影稀薄,淹没在白晃晃的月光中。
她心中一动,放轻步子走上前去。贴着那门板,却并不说话。
温热的呼吸吐纳,他是练武之人,自然将屋里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静默半晌,干哑开口:“小楼。”
直到今日,他才知道,她名唤小楼。
傅南楼。
“对不起。”这一句也是低低的。
许是白日里哭累了,这一下,她倒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立了一会儿,低低“嗯”了一声。
他抬起手触到门板上,却不敢妄自推开。呆愣愣地想了想,傻傻问她:“我可以见你么?”顿了顿,语声有几分涩然,“小楼,我很想看看你。”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小楼对着傅南意时那样不同。温顺如猫咪,甜美如茉莉……他险些以为是她爱慕着傅南意的缘故,还因此打翻了醋坛子。却不曾想过,真相会是这样。
小楼并不言语,在光影里站了一会儿,才开口:“很晚了,你回去休息吧。”
阿祉抿着干燥的唇瓣,沉默半晌,低低答了一声“好”。
小楼默默听了一会儿,并没有什么脚步声。叹了口气,终是将门打开。
他还穿着早上那身明黄袍子,眼珠子晶亮,发间凝着些霜露,不知在夜色中站了多久。
她皱眉,伸手将他拉进来:“这样冷,你怎么不多穿些衣裳。”顿了顿,又道:“你不知我早睡下了么?若不是渴醒,你难道要在这站上一晚上?”
“我……”他低着头,像极了做错事的孩子。
“对不起……没能护住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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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6-7 18:14
☆、第一百六十六章 花前对酒不忍触(十六)
她因哥哥的名字有片刻失神,随即笑了笑:“我知道不关你的事,”顿了顿,抬头看他,面上染上希望的光:“阿祉,你会帮他的对不对?”
他一怔,感受到她的渴求和信赖,拍了拍胸口。
“小楼你放心,阿意他一定会没事的。”
她微微弯了唇角,容颜明媚,竟胜过屋外月光。
他有些恍惚,见那心中梦想的人儿就在眼前,肌肤胜雪,两颊嫣红,说不出的美态与媚态。实在忍不住伸出手,轻轻触到她脸庞。
下一瞬,眉头紧皱:“你发烧了?”转而去摸额头,果然烫手。
她眼睛亮晶晶,偏头笑道:“我没事。”
他抿住唇,摸了摸她鬓边的发,“乖,回床上休息,我去找太医来。”
她虽不承认生病,却一点都没有反驳他。极其乖顺地点点头,转身回了里间。
阿祉出房门找了守夜的人,千叮万嘱要把李宗叫来。随即回去瞧她,一路走到最里,她在床上蜷成一团,模样乖巧柔软,好像一只小猫咪。
他心脏软得一塌糊涂,半跪在那脚踏上,轻轻将她落在脸上的发丝归置耳后。她睫毛微颤,静静睁开眼,光晕流转,柔柔覆在他脸上。
她许久没有这样看过他了。
他心底涌上难以抑制的欢喜,却强忍着不敢唐突。放柔了声音:“若是困了,便先睡吧。”
她轻轻“嗯”,仍是睁着眼。
这屋里有月光倾洒,世事温柔静好。他难得有这样的感觉,仿佛不说不动,便可以过了这一生似的。
偏生有人不知趣地打扰,门上轻响,“太子,李太医来了。”
他眉心微微蹙了蹙,转瞬掩去。拉过锦被仔细替她掖合,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确认没有丝毫不妥,才将床帐放下来。
“进来。”
李宗一身长袍,很是慵懒。那副平日里如谪仙般的面容,即便染上了倦色,依旧恍惚如仙。目光扫过床帐,微微一顿并不多话。
替小楼把脉,开了方子,命人去抓药熬煮。
阿祉等他忙完,才低低一声“跟我来”,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屋子。
“如何?”
“姑娘并无大碍,只是身子虚弱了些,今日又受惊受寒,只要好好调养,不过几日便好了。”
阿祉颔首,片刻停滞,声音有些艰难:“父皇……如何了?”
李宗微愣,低下头,“皇上多年宿疾,近日来又……微臣定会尽心为皇上调养,太子殿下不必太过忧心。”
他心口堵得很,抬了抬手:“你下去吧,这几日按时来给小楼瞧瞧。”
“是。”
人走了很久,他还是站在那里。身后轻响,回过头,发现是宫婢将熬好的药端了来。他亲手接过,端进去喂她。
吃过药,出了微汗,她没一会儿又睡过去。
翌日醒来,阿祉已不在屋里了。她靠在床沿发了一会儿呆,昨日照顾她的那个宫婢端着铜盆进来,笑道:“姑娘醒了,先洗把脸,奴婢去把早膳端来。”
“你叫什么名字?”小楼捏了捏眉心,身上微微有些酸痛,但好在额头不烫了。
“奴婢珠儿,”她走过来扶着小楼起身,“方公公知道姑娘病了,特意许姑娘休息几日。”
小楼一怔,这才想起来昨日那皇帝说的话。
把她留在身边……
摇摇头,扫去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先将自己整理干净,吃了些东西,又喝下珠儿端来的药。
“奴婢就住在姑娘隔壁,姑娘随时可以……”
“我又不是什么千金小姐,你也不必自称奴婢,”小楼直到这时才对她笑了笑,“唤我小楼便是了。”
珠儿一怔,看着她眼中不似作假,这才笑道:“好,小楼。”
小楼……这两个字,到今日才能正大光明地叫出来。
司马昱在殿中说她已死,算是什么?一个人情么?
“小楼?”珠儿看着她的神情,又几分害怕,“你怎么了?”
小楼笑笑,“我没事,”顿了顿,道:“珠儿姐姐,我初来乍到,你不若与我说说这宫里的事吧。我不懂规矩,日后若是冲撞了哪位贵人,那可就遭殃了。”
珠儿不疑有他,趁着小楼养病这几日都一一告诉她。皇帝似乎忘了在自己身边放了这么个人一样,一直不闻不问。等到小楼病好,就有掌事的嬷嬷分派功课
最开始只是洒扫宫殿,照料花草这样的琐碎事。需要体力,却不需要动脑,她总是做得心神恍惚。
阿祉忙得脚不沾地,倒是几天不见人影。只有李宗,每日里趁着人少的时候来给她诊脉,嘱咐她需要注意的事。那男子温润如玉,实在是难得的好人,与他相处时自在舒坦,连烦恼都忘了许多。
“你们几个,一人抱一坛,都给我小心些!”嬷嬷皱眉吩咐,“仔细点!要是打破了,看我怎么罚你们。”
“听说今儿个静妃陪皇上逛御花园,夸了这些素馨花好看,皇上便让人把花儿全都送到静妃宫里去。”珠儿凑到她耳边小声说话,却不小心被嬷嬷瞧见,平白挨了一个白眼。
小楼趁着嬷嬷不注意宽慰她两句,好不容易才解了珠儿的气。
一行人到静妃宫里送了花儿,正巧静妃有客,便没有见她们。只让人收下了,各自打赏,又打发回去。
谁料她们才出来,打头便遇上了阿祉。他像是才从宫外回来,一身风尘,却掩不住眉目俊朗。
宫婢们皆是红了脸,低下头请安。
他皱着眉随意应了声,就想跨进门去。可眼角扫到一抹熟悉的颜色,一顿,眉间微微舒展了些。
“都起来吧。”他收回跨出去的脚,竟是笑了笑。
大家都没想到他会如此,嬷嬷更是惶恐。
他笑笑:“可是奉了父皇的命来给静妃送东西?”
嬷嬷连连点头:“回太子爷,是。”
他目中黑亮,不动声色地看着那混在人群中的身影,怎么看都觉得与众不同。明明没有什么话好说,却偏偏扯着嬷嬷讲了半盏茶的时间,直到静妃派人出来寻,方进去了。
嬷嬷自然觉得得太子看重,脸上笑得像朵花儿,慢悠悠领着一行人往太极殿走。不过多久从身后追来几个人,与嬷嬷说了几句话,嬷嬷一怔,又带着她们回到静妃的紫玉宫。
排成一排站在空地上,垂首静立。
须臾从门内走出几个人,嬷嬷带头,她们全跟着福身请安。
“奴婢给娘娘请安,娘娘万福。”
小楼想起,又见大家都不动,口中继续:“给南宫小姐请安。”
她一怔,不自觉又将头低了低。
宫婢搬来一张紫檀木太师椅,扶着静妃坐下,又端来果盘、点心,大有要谈天说地的架势。
偏生忘了叫她们起来。
南宫琉璃声音里满满是小女儿的娇羞讨巧,说点心好吃,茶水好喝,再说这紫玉宫景色无限,皇帝恩宠无限。
一句句逗得静妃开怀,拉着她的手又拍又笑。
过了不知多久,静妃身边的女官瞧着仍是半蹲着的小楼她们脚都打颤,才轻轻咳了声:“娘娘……”
静妃如恍然大悟,连连笑道:“你瞧瞧,本宫光顾着和琉璃那头说话了……你们怎么这么没眼力见,竟不提醒本宫一声。”
女官赔笑,静妃笑道:“都起来吧。”
“多谢娘娘。”嬷嬷一把年纪,早是头晕眼花。
静妃笑了笑,睨了她一眼:“听说,你们今儿个出去的时候,遇着太子爷了?”
嬷嬷一个激灵,立即站得无比挺直,低头回答:“回娘娘,是。”
静妃接过南宫琉璃递上的茶盏,轻轻撇了撇茶沫子,指甲染了凤仙单蔻,衬着瓷白的茶盏,美艳不可言。抬眼在宫婢身上扫了一圈,颔首:“倒都是些模样端正的孩子,”顿了顿,道:“太子到这紫玉宫中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在宫门口倒与你们说了半盏茶的话,不知说了些什么?”
嬷嬷恭敬回答:“太子爷问了几句送来的花儿,并没有旁的了。”
“哦,”静妃笑了笑,转向身侧的人儿,“你瞧瞧,我便说阿祉那孩子有分寸,哪里是什么人都看得入眼的。偏生你醋性大,偏要我把人都叫回来……这下可好,岂不是丢人。”
ps:不好意思,今天实在卡得太***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花前对酒不忍触(十七)
“姑姑……”南宫琉璃不依,跺了跺脚:“我哪有,是他……”
静妃摆手笑笑,“你是本宫看着长大的,那点小心思我还不明白?罢了,既然都叫来了,便看看,也算宽了你的心。”顿了顿,淡淡道:“都抬起头来。”
宫婢们应声抬头,小楼心下一顿,虽勾了勾唇,也挺直了腰背。
静妃搭着贴身侍婢的手站起来,慢悠悠走到她们面前,一个个的看过去。走到小楼面前时,忽闻南宫琉璃声音压制:“姑姑……”
她一顿,正眼打量起身前的人。
鸦鬓雪肤,五官精致描摹,一双琉璃色的眼睛里有光晕流转。静静立着仍她打量,不卑不亢,倒是难得的风骨。
静妃一怔,转瞬勾起一抹笑:“桂嬷嬷,这是谁?本宫怎地从未见过。”
桂嬷嬷当即赔笑道:“是前几日新来的宫婢,在太极殿中做些粗重繁杂的活儿,甚少在主子面前出现,以免污了主子凤目。”
静妃含笑:“本宫瞧着这小模样倒是难得的好,若是皇上见了,必定赏心悦目,龙心大悦。”
桂嬷嬷一慌,“扑通”一声跪下去。
小楼怔怔,顿了顿,也跪下去,低头恭敬道:“奴婢姿容粗劣。”
桂嬷嬷连声附和。
静妃但笑不语,片刻回转,走到南宫琉璃面前,与她对视一眼。瞧清自家侄女儿眸中的惊诧与恨意,当下明了,笑了笑,道:“你们这是做什么?本宫不过夸她两句罢了,连这也诚惶诚恐,实在好没意思。”顿了顿,又笑道:“本宫倒是觉着合眼缘,既只是个拙劣的粗使丫头,想来本宫要了来也没什么不妥。”凤眼微眯,转向桂嬷嬷:“嬷嬷,你说呢?”
桂嬷嬷并未得什么吩咐,当下自然是千百个愿意。毕竟静妃是相爷亲妹,本家已是尊贵,入宫多年,又一直得圣上隆宠,这皇城中谁人敢不巴结。
但好歹也是太极殿的人,她一个嬷嬷,哪里敢做主:“娘娘瞧得上这丫头,是她的福气。还请娘娘容奴婢回去向方公公报备一声,随后再将人给娘娘送来。”
静妃冷笑:“莫非本宫要人,还需经过方德言的准许?”手一抻,将茶盏拂落,瓷片“哗啦“碎了一地。茶水洒出来,几滴溅在桂嬷嬷脸上,偏生擦都不敢擦一下。
“是奴婢失言,娘娘恕罪……“
“这是怎么了?”月洞门外一声低笑,“你又发什么脾气呢?尽会砸东西。”
静妃一顿,下一瞬怒容尽掩,换上笑靥如花。
“皇上万福金安。”
院子里的人呼啦啦跪了一地,小楼也随着桂嬷嬷转向身后,对着来人伏下身去。
“我哪里敢发脾气?不过要个粗使丫头罢了,偏生还要我去向方德言开口,我巴结方公公还来不及呢。”静妃娇怒,两颊染上一层红晕,眼波风流。
方德言当即苦笑:“娘娘这不是折煞奴才么。”
皇帝笑道:“你这小性子越发没边际了,紫玉宫中的奴才还不够你使的么?怎地打上了朕的主意。”
静妃口中虽是恼怒,脚下却不停。迎到皇帝面前,拉着他一同走回来,“静儿还不是瞧皇上身边的人儿机灵嘛,一个个模样水灵,端庄得体的,皇上若是还宠着静儿,便将人给了静儿吧。”
她虽模样美艳,但到底是不是十七八岁的小儿女,可说起撒娇的话,做起撒娇的事来浑然天成,竟不让人觉出一丝一毫的怪异。
皇帝笑着,目光一扫,道:“原来琉璃也在啊……你在晚辈面前发小脾气,也不嫌臊得慌。”
他故意没有正面回答,云淡风轻地转到了别处。
静妃自然察觉,心中疑惑,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笑道:“琉璃丫头被臣妾的哥哥养得这样好,心里只有对长辈的敬重,哪里会笑话。”
南宫琉璃嫣然一笑,模样乖巧:“姑姑夸赞琉璃,琉璃是不敢当的。”
皇帝笑道:“南宫确实将你教得好,否则朕也不会给你和阿祉赐婚,你不必谦虚。”
南宫琉璃面上飞上红霞,娇羞地把头低下。
静妃眸光一转,笑道:“皇上,哥哥进来忙着替皇上分忧,倒是甚少关心琉璃,所以臣妾想将琉璃留在宫中住一段时日,皇上觉得如何?”
皇帝笑道:“你不说是自己闲得慌,想找人陪罢了。”
“皇上!”静妃故作嗔怒,拉住他的衣袖,小女儿姿态十足:“琉璃来的匆忙,身边没有带用得惯的丫头,臣妾宫中各人都有安排,怕是照顾不过来。不如……”顿了顿,笑道:“由臣妾从皇上那儿挑几个好的来,日后再还回去,好不好?”
院中下人仍在跪着,小楼低头瞧着青石板地,闻言扯了扯唇角。看来这静妃倒是下了决心非要将自己要到不可。
皇帝面上笑着,转身在那太师椅上坐下。静妃接过侍婢递来的茶,欢欢喜喜地递上去。
他笑睨她一眼,淡然接过。那面容她已看了多少年,可每一次仔细凝睇,总还是觉得英俊无双。
面上是讨巧乖顺的笑,被这男人的容色迷惑,灵台却还是清明。
她笑着不说话,在等他回答。南宫琉璃身子有些僵硬,可耳朵牢牢对着他们。
漫长的沉默叫人窒息,静妃实在受不了了,弯唇道:“皇上……”
“胡闹什么,”他语气淡然,神情却是一副莫可奈何的样子。顿了顿,将茶盏搁下,捏了捏眉心,叹道:“朕近来身子不好,阿祉他……”
“皇上……”静妃面色泛白,挤出一抹笑:“别说这样……”
他摆摆手,止住她的话,继续道:“阿祉他年轻,心性总是不定,朕实在放心不下。思来想去,觉得唯有先让他成了家——有了家室,总归是要收心的。“
南宫琉璃闻言一震,眼中涌上不可置信的狂喜。
静妃亦是难掩喜色:“皇上的意思是……”
他笑笑:“母后年纪大了,朕不敢拿儿女的婚事扰她。皇后去得又早,如今你是后宫主事,这件事便交由你做主了。”
静妃当即福身:“臣妾遵旨。”
小楼膝盖发疼,耳朵里仿佛堵着什么东西,难受得很。她费力熬着,好不容易听见皇帝与静妃说了什么,静妃欢欢喜喜地让她们退下去。
她有些走不稳,强忍着酸痛好容易出了紫玉宫,膝盖一软,差点跌在地上。幸好身后珠儿眼尖,搀着她,才没叫嬷嬷发现。
当天日暮,方公公亲自来传话,将她从粗使的婢女中提出来,到皇帝身边侍奉。如此一来,她的身份大是不同。
可皇帝倒也还好,甚至没与她说过什么别的话,没有露出什么关注。
紫玉宫为着太子的婚事忙得一团乱,早是将她抛到脑后了。
今日到她守夜,挑着小灯笼靠在寝殿门边,身上围着珠儿给她送来的披风,手脚都是僵硬发麻。半夜里寝殿内有响声,她睡得浅,当下被惊醒。连忙推门进去,才发现是皇帝在叫茶。
她用火炉子温着水,忙倒了一杯送过去。皇帝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眉心蹙着,伸手推开:“朕要茶!”
他与阿祉相像,小楼总难觉得惧怕。当下看他迷迷糊糊,于是哄着:“晚上喝茶不好。”
他一顿,忽地就没有再抗拒。
小楼服侍他喝完了,又扶着躺下去,仔细将被角理了理,又退了出去。
夜色寒重,况且快要入冬,她鬓上都凝了一层薄霜。身子缩成一团,迷迷糊糊睡去。
不知多久,渐渐觉得暖和了。热气扑洒在额头,温热的东西轻轻触了她肌肤一下,又暖又软。她冻得僵硬的双手被拉着穿过衣襟,覆盖在一片结实的肌肤上,轻轻熨帖着。
那股味道实在太过熟悉,她连梦境中都分辨得出来。
睫毛微颤,缓缓睁开眼。
他下颌轮廓硬朗,她的手触着他胸口的肌肤,亲密而贴近。
方德言背着身子站得有些远,非礼勿视。
天地间一片苍茫,白晃晃晃花了眼。
她这才发现,居然下雪了。
他感受到怀里的动静,低下头,眸子晶亮如星:“醒啦。”
那么英俊的脸,在她眼中却有些恍惚渺远。忽然想起紫玉宫中皇帝说的话——他和南宫琉璃,要成亲了。
脸颊有些僵硬,却是柔柔笑了笑:“阿祉,你回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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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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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6-7 18:14
☆、第一百六十八章 花前对酒不忍触(十八)
回屋喝了碗姜汤,裹着被子好好睡一觉,冰冷僵硬的四肢微微发麻,好一会才缓过劲来。
她昨儿个值夜,今日按例是休假的,所以放心一觉睡到日暮。
珠儿特意端了晚膳回来,两人围着小桌子吃东西。屋子里燃了炉子,暖烘烘的,热得她额头出了薄汗。
小楼瞧着珠儿明媚的小脸,不知怎地就想起书墨来了。自己这一走,也不知司马昱会对书墨如何,若是迁怒过去,可苦了那丫头了。
起了这么个年头,心里总不是那么回事,仿佛坠了什么重物似的。
晚膳过后方德言命人唤小楼去奉茶,小楼虽然诧异,但仍是仔细打理自己方去了。刚要出门,小太监连忙喊住,赔笑道:“方公公说了天冷路滑,外头还飘着雪粒子呢,姑娘需得穿戴严实,莫要着了凉。”
这一番关怀,倒叫小楼有些奇怪,不过仍是谢了,又回屋披了一领妃色的斗篷。出去时瞧见桌上搁的怀炉,也一并揣到怀里去。
小太监在斜前处挑着灯,提醒她仔细脚下的路。到了御书房前,小心接过小楼解下的斗篷,又替她将怀炉保管好。
方公公站在门口等着,看见她来,唤了一声“姑娘”。眉眼平直,看不出丝毫端倪。
小楼福身:“见过公公。”
方德言扶她起来,嘱咐几句,便让她进去了。
御书房一股子龙诞香的味道,又香又暖。小楼鼻尖都冒了汗,随手拭去,见宫婢端着托盘过来对她眨眼示意,连忙敛了神情要上前接过。
宫婢却是不许,牢牢将托盘拿在手里,扬起下颌朝里间点了点。
小楼一怔,随即明白过来,也不多问,率先走了过去。
皇帝坐在书桌后,手中捧着折子,眉间微微拧着。在他侧前方另置了一张书案,阿祉端坐其后,提笔写着什么,两人不时交谈几句。
小楼见阿祉在,当即松了口气,放轻脚步上前,转身抬起茶盏,轻轻放在皇帝手边。那皇帝眉眼不动,她又静静转到阿祉身边,素手抬着茶盏搁下。
他左手按着纸张,她俯下身来时他也恰好一动,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手掌正正好覆在她手上,炙热得很。
小楼面上一红,连忙往回缩。幸好他没故意使坏,让她抽出手来。
小楼一转身,发现那宫婢眸子闪躲,两颊似有红晕。知道她看见了,小楼脸颊更红,快步走了出去。
宫婢跟出来,默默在她身后站着,并不多话。
过了好一会儿,里间想起阿祉的声音,小楼微微侧过脸,便见他起身走了出来。眉目落拓,嘴角染着笑。
径直走到她面前,放低了声音,笑道:“是不是没打伞?瞧着头发上都落了雪。”
宫婢头低得几乎要埋到胸口,福了福身,默默退出去。
小楼挥开他的手,“啐”了一声,媚眼如丝:“别动手动脚的,皇上还在里面呢。”
他不管不顾,反手握住她的手,笑道:“父皇自然是知道我的心思的,怕什么。”
她问:“你出来做什么?折子都看完了?”
他垮下脸:“没呢,我推说人有三急,这才得空出来。”拉着她往外走,“你陪我。”
她浑身热得像着了火:“你……你三急,拉我去做什么?!”
话音未落,两人已经出了门。风雪迎头飘来,呼啦啦落得眉毛眼睛都是,偏生他不在意,笑得越发张扬了。
方德言皱眉,急忙让人取来斗篷要给他披上。谁料阿祉伸手从小太监手上拿过来,转身就先给她系上。那是他的斗篷,明黄纹路,宽大温暖。
他系得很是认真,呼吸扑在她下颌出,有些发痒。黑眸沉沉盯着自己的手,仿佛在做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末了一转头,又从小太监那夺过来怀炉递给小楼,拉着她步入雪中。他自己倒不惧寒,说也奇怪,那些雪粒子仿佛避开了他,连一粒都不曾落上去。
“去哪儿?”她问。
他笑得很是畅快:“在御书房里陪着父皇看了一日的折子,你陪我走走。”
她心里一酸,笑了笑:“好。”
难得这样乖巧听话,任由他牵着手。一想起前些日子她还在阿昱身边时,那般避着他的模样,再想想如今手里牵着的温软馨香,连心尖子都腾起满足。
他们顺着宫径小道一直走,静妃最喜玉茗花,恰是到了花期,路边随处可见。花红似火,却又暗香冷然。
走到最后,已是到了紫玉宫附近,那儿更是一片花海,满目烈焰。小楼从未见过这样的美景,在幽幽雪光之中,更觉独特。
阿祉瞧她看得欢喜,抿唇一笑,摘下一片花海中开得最好的那朵。
小楼只觉鬓边一拂,转过头,正正对上阿祉湿漉漉泛着光的眼睛。他手还停在她耳边,以一种相护的姿势,笑意温软。
他目中倒映着自己的脸,乌发雪肤,鬓边一朵玉茗花,风华绝代。
她忽地弯唇一笑,眸子好似天上繁星,容色可倾天下。
他恍惚整个人被浸到了温水里,从指尖到心脏,满满都是熨帖的舒坦。呼吸间冷香幽幽,连眉目都氤氲起来。
他心念一动,待自己反应过来,已是低下头去。
她面容距他不过半指,那双宝石般的眸子此刻已然阖上,睫毛在风中微微颤抖。粉嫩单薄的唇形状美好,素净的脸上红晕浅浅。
他终是再也克制不住,低头吻上去。先是贴着她的唇瓣,感受属于她的气息。片刻喘息不稳,舌尖撬开她的唇滑了进去。
温香甜腻,是他梦中尝过的滋味。
她默默仰首承受着,从头至尾没有一丝反抗。
他更觉身前的人儿可怜可爱,大手箍住她的腰身,将人拉向自己,贴近得不留缝隙。她的发丝轻柔地拂在他脸上,身子单薄无依,微微颤抖。
他唇齿间更是温柔,将她当做易碎的琉璃珠宝。
直到感受到她连呼吸都快不能了,他才意犹未尽地松开,抵着她的额头低笑一声,转瞬抬起头,将她整个压到自己怀里。
小楼喘着气,耳边是他胸膛震动,连这夜色,也仿佛温暖起来。
两人之间并没有多少话要说,这样相拥着在雪中站一会儿,他便觉疲劳尽除。牵着手往回走,直到御书房前,他才松开手,低低在耳边嘱咐她几句,方进去。
小楼在一众人莫名的神色中淡然自处,将斗篷接下交还给方公公,理了理衣襟,正想撩开帘子进去,忽闻身后有人道:“臣司马昱求见皇上,有事要奏。“
她一怔,身边方公公道:“世子请稍等,奴婢这就去通报一声。”说着要进去,却发现小楼还挡在门口那儿,立时皱了皱眉,“姑娘?”
小楼一震,连忙跨步进去,退守在屋中一角。
方公公进去问了问,须臾出来撩起帘子宣人进来。司马昱走得很快,目不斜视,径直进了里间。
主子谈事,下人是不能在旁听的。方公公使了眼色,所有人都退出去。
小楼走在最前,忽觉手上一重,回过头,才见是方公公拉住她的袖子。她一愣,方公公上前低声:“太子方才吩咐,姑娘劳累,先回去休息。”
她隐约明白阿祉的心思,于是颔首应下,也不让人送,自己挑着灯笼回去。
青石地上白雪已然积了厚厚一层,踩在上面嘎吱作响。她小心翼翼瞧清每一步路,生怕滑倒。等反应过来,才发现四周一片陌生。
她来时尚短,对宫中本来就不熟悉。方才是小太监引着她去的,现下四处落了雪,瞧着哪里都是一样,实在走不回去了。
跺了跺脚,想按原路返回,谁料才一转身,身后一道黑影吓了一跳。
“是我。”他语声低低,顿了顿,从阴影中走出来,露在白晃晃的雪光中。一身轻便衣裳,肩上落了雪,可掩不住人才风流。
她原本以为自己再见到他时会有多么心痛如绞、情难自抑,或许还会哭成泪人儿,非要他给出个交代,让他还哥哥青白……还自己一个交代。
可没想到,瞬间的惊诧过后,心里竟如古井无波,没有半点起伏。
竟好似……死了一般。
☆、第一百六十九章 花前对酒不忍触(十九)
往后退了一步,福身:“奴婢给世子爷请安。”
她走得急,连斗篷、怀炉都忘拿了。鬓间落了雪,眸子倒映着一地雪光,素色绝然。
他心中一动,待自己反应过来,已往前迈出步子。
她眉头微微蹙起,硬生生将他想要靠近的心给打退。
“这些日子你去了哪里?为什么会在宫中出现?”他克制着起伏的心虚,沉着声音问她。“你怎么会在皇上身边?是阿祉吗?……”
小楼微微抬了脸,仿佛有些不可置信,那样子好似觉得他是无理取闹的小孩,说着让人匪夷所思的话。
他渐渐在这冰冷的目光中闭了口,墨黑的眼睛落在她眉眼,终于觉出些不对劲来。
小楼站直了身子,冲他一笑:“当日是世子爷让我离开,怎地今日倒问起我来了。”
“我……”他抿了抿唇角,有些赌气地哼了声:“你与贼人勾结,却不肯说出来,我让你走,你便真的走了,又有几分真心?”
他在质问她。
小楼轻轻一笑:“世子口中的贼人,可是我的哥哥呢。”
他一怔,眸色幽深。
她仿佛一无所觉,笑容既轻且浅:“世子带我治病,为我赎身,对我可算大恩。”顿了顿,她继续笑道:“可我之所以会成了哑巴,是因替世子爷挡剑。我之所以会沦落青楼,是因为……”
他定定看着她,见她忽地停住,挑了挑眉。
小楼低下头,拂落裙摆上的雪粒子,声音淡然:“我欠世子的,早不算什么了。世子欠我的,我也不想要回来,如今这样……很好。”末了又朝他福了福身,转身继续往前走。
虽然不知这方向对还是不对,可她知道,是绝然不能回头的。
他往前迈了一步,身后传来一阵细碎小跑,眨眼火光出现。
“世子爷,夜深路雪,方公公怕您迷了路,命奴才来带路。”小太监喘着气,擦拭额头薄汗。
他看着那人身影越来越远,竟似再不可及。目中微沉,“走吧”。
她耳中听着那渐行渐远的脚步声,随后逐渐被落雪的窸窣声响填满,终至再不可闻。身上觉出些冷来,不由加快脚步,遇到几个巡夜的侍卫,连忙问了方向,总算在半个时辰后赶回住处。
方公公派来的小太监在门前焦急地等着,见她回来才松了口气,请安后走了。
她进屋后将鬓间的玉茗花拿下,仔细夹在书页里,放在枕边。梳洗一番睡下,一夜里安然无梦,直到天明。
之后的日子里,倒也见过司马昱几次。不过来去匆匆,她只是个奉茶的宫婢,都没有说上话。
皇帝身子越发不好,进了十二月之后,每日里半日的时间都躺在床上。阿祉派人满天下地寻找名医,而自己逐渐接手政务,天天与太师、大臣出出进进,忙得连喝口茶的时间都没有。
小楼随侍帝侧,为皇帝端食送药。那男子不知为何,仿佛对她看顺了眼,连静妃来时都仍是让小楼喂药,好几次惹得那宠妃眼刀射到她身上。
太后想着给皇帝冲喜,嘱咐静妃尽快将太子的婚事提上日程,让钦天监选了日子,定在正月十七。
冬至那日小楼得休,与珠儿两个在屋里煮汤圆。眼见着马上就得了,门上轻响,是个小宫婢。
“谁是小楼?”
小楼连忙站起来:“姐姐找我?”
宫婢将她上下打量一番,道:“静妃娘娘在御花园赏梅花儿,有些渴了,命你送壶茶过去。”
小楼一怔,“娘娘她……”
宫婢蹙眉斥责:“娘娘听皇上夸过你烹茶的手艺,是以才点了你的名。你莫以为平日里在皇上身边伺候,娘娘便使唤不动你了么?”
小楼连忙低头:“奴婢不敢。”
宫婢冷哼:“既然不敢,还不快些去!我先去回话,你动作利索些,若是一刻钟后不见你来,有你好看的!”说完转身走了。
小楼记着她的话,连忙将自己收拾一番。
珠儿不觉有异,边看着翻滚的汤圆,边嘱咐:“快些回来。”
她应了声,去茶房快速煮好一壶茶,放在盒子里提着去。
今儿个放晴,宫人早将路上积雪扫干净,露出光洁的青石砖。她走了没一会儿,便瞧见的静妃的辇轿。
御花园东南角专门开出一块种植梅花,疏影横斜,煞是好看。花中一座凉亭,宫婢用小火炉温着上好的梅花酒,偏生还有人在等着她这壶茶。
“怎么这么晚?!”先前来传话的婢女满脸不悦,伸手拿过盒子,“娘娘与南宫小姐在赏花,命你在此处等着。”
小楼颔首应下,恭敬地垂首等在一边。
过了将近一盏茶的时间,那两个女人终于相携着回来了。
因为皇帝的病,她们穿得都不算奢华。静妃一身妃色,衬得一身雪肌越发白嫩。南宫琉璃则着粉,娇俏可人,赏心悦目。
走到了近前,静妃瞧见桌上摆着的茶,目光一转,在那人群中找到小楼,笑了笑:“本宫还以为唤不动你。”
小楼福身请安:“娘娘言重,娘娘瞧得上奴婢的手艺,是奴婢的福分。”
静妃似是被她取悦,笑道:“连皇上都拿你当个宝,本宫又岂敢不赏识。”说着抬手指向一片梅林,笑道:“皇上爱喝梅花上雪水烹煮的茶,他近日龙体有恙,想来更是馋了。你是皇上身边奉茶的宫婢,本宫提点你几句,投皇上所好,也不枉了你今日送茶的情分。”
小楼跪下去:“多谢娘娘。”
南宫琉璃用帕子包着手柄倒了两杯温酒,口中笑道:“既然如此,你便快去吧,娘娘可是连坛子都给你准备好了。”
身边即刻有人递上一个碧玉小瓷坛,静妃笑着在铺了褥子的凳子上坐下,道:“快去吧,将这坛子装满了,好回去给皇上煮茶。”
她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小楼无法,只得谢了恩,托着那坛子走进梅花丛中。今早下过雪,小道上打扫干净,花丛里却是没有的。她穿的是普通宫制鞋子,踩在积雪上,咯吱地响。
不过片刻,体温融化了积雪,雪水濡湿鞋面,顺着渗进去。
她打了个寒颤,不过动作停了停,凉亭中便有人道:“姑娘快些,娘娘可是在这陪着你,等姑娘采集完了才肯回宫歇息呢。”
小楼连忙应了,顾不得脚上的冰冷,全神贯注地将雪水滴进坛子里。梅花枝干也是冷的,摸一会儿还行,可是为了让那雪水不偏不倚,正好落进坛子里,她得万分小心。
没过多久,手也冻僵了。
花瓣上积水始终是少,她忙了大半个时辰,也不过才得小瓷坛的四分之一。
静妃与南宫琉璃说着话,笑声隔着老远都能传来。忽听南宫琉璃说了声“姑姑等等,我去瞧瞧她采了多少了”。
小楼一怔,偏过头,瞧着南宫琉璃缓步而来。
娇俏明媚的少女在她面前站定,用一种上位者的尊贵语气笑着说话:“你真是阴魂不散。”
她表情好似在唱歌,小楼几乎以为是幻觉。
南宫琉璃偏头一笑,有几分俏皮:“若不是我和阿祉婚事在即,你以为只是采雪水这么简单?”眸色加深,可人的一张脸吐出冰冷的字:“我警告你,不管你是怎么进到宫里,又是怎么骗得皇上照拂,但如果你刚靠近阿祉半分,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小楼一笑:“小姐说完了?”
南宫琉璃一怔,不悦更深:“你别以为我只是说笑,日后我当了太子妃,你的生死还不是轻易的事。”
小楼笑笑:“小姐说的是,奴婢受教了。”
她这样平平淡淡、没有半点反驳的样子更让人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偏生又没法子发泄。南宫琉璃哼了声,伸手打翻她手上的瓷坛,“别忘了,采满一坛才可以走。”
那坛口正对着小楼,雪水洒在她裙摆上,腿上的肌肤感受到凉意。
她瞧着南宫琉璃的身影,不知怎地,很是想笑。
这个女子害她前半生,如今又出现在她后半生——实在是难得的缘分。
如果不是……如果不是傅家满门,如果不是还在牢狱中的哥哥,或许她只会将南宫琉璃当做娇蛮小姐,笑一笑便过去了。反正她傅南楼并不是那么不能容人的人,让贵族小姐发发小脾气,又有什么要紧呢。
可偏偏……那人姓南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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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
2013-6-7 18:14
☆、第一百七十章 花前对酒不忍触(二十)
说归说,静妃一行人到底没有等到她收集完毕。只留下两个嬷嬷监看着,等完成,天都已经黑了。
天飘着雪,在地上落了稀薄一层。
小楼脚已经冻得没有知觉,两手乌黑发紫,勉强拿稳着小瓷坛。
回到住处,珠儿早去忙了,炉子上留着吃的给她。小楼将小坛子放在桌上,慢慢地靠近那火炉子,谁料手才一接触到热量,一股刺痛感便腾地从指尖升了起来。
她连忙收回手,又冻又痛,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正犹豫间,听得门上轻响,是方公公身边的小太监喜子。
“小楼姑娘,给皇上的药熬好了,方公公让你去一趟。”
她一怔,连忙应了声好。不敢让人久等,连鞋子都没顾得上换便出去了。两手藏在伸手,喜子倒没发现。
到了地方,方公公端着盛满乌黑药汁的碧玉碗在等她,见人来,眉间松了松:“小楼姑娘,你快些。”说着上前将东西递给她。
小楼连忙伸出手,那怪异的颜色立时吓了方德言一跳,惊疑之间,她已经接了过去。忍着刺痛酸麻,硬着头皮往里走。
皇帝半坐在床沿,一手揪着衣襟咳得厉害。阿祉跪在他下首,头低着,沉默而不妥协。剑拔弩张的气氛浓烈得厉害,连小楼的到来都没能使之稍微缓解。
“皇上,喝药了。”她半跪在脚踏上,呈上碧玉碗。
阿祉身子微微一动,腰背挺得越发僵直,隐隐露出决不妥协的姿态。
皇帝拍着自己心口,看了一眼身前跪着的温婉姑娘,默了默,忽地挥手:“你出去!回宫里好好想想,一日想不通便想一日,十日想不通便想十日,你若是一辈子都想不明白,便一辈子不要出现在朕面前!”
小楼连忙宽慰:“皇上莫要生气,否则伤了身子……”顿了顿,转眼看向阿祉,有几分担心,“太子殿下不如先行回去,让奴婢伺候皇上服药,稍后再来请安。”
阿祉听着她的声音,语气也软了些,低头道:“儿臣遵旨。”起身时仍垂着头,直到退出一截,转身便往外走,仿佛和谁生气似的。
缓了缓,皇帝喘气顺了些,语声疲惫:“起来吧。“
小楼应声,恭敬地站起来,小心翼翼地将半边身子坐上床沿。舀起药汁送过去。
皇帝张口,目光忽地凝在她手上,顿了顿,又仿佛什么事都没有一样将药汁吞了进去。
一勺一勺,喂了大半碗,他方挥手:“够了。”
小楼即刻应是,想端着碗退出去,却又被他拦住:“你陪朕说说话。”
她将药碗搁在小桌案上,低眉顺眼恭敬地起身重新在脚踏上跪下。
他目光落在她发顶,仿佛有几分深思,但半晌都没有开口。
小楼手痒得厉害,又不敢乱动,便悄悄掩在袖子下,双手互相抓了抓。这小动作自然被他看在眼里,默了默,眼里的光柔软了些。
“你是个好孩子。”
小楼背脊挺直,默然聆听。
他语声淡淡:“朕总觉着你这孩子与先皇后有几分相像,沉默寡言,可做起事来一丝一毫都拿捏妥当,契合到人心里似地。容貌漂亮,性子温顺,又不算是没有主见……太子欢喜你,也并非没有道理。”
小楼抿着唇,头又低了几分。
他像是没有瞧见,“如今你哥哥被关进牢里,宸王、相国皆是虎视眈眈,朕暂且没法子救他。你心中也明白,往后……怕是还要靠着阿祉了。”
“皇上……”她眼眶温热,只觉脚上的痛更重了些。
“朕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也不晓得哪天突然便……阿祉尚且年轻,需要人扶持,哪怕没有助力,至少——不能有阻力。”顿了顿,一双睿智的眼睛看着她:“你可明白?”
小楼深吸一口气,将泪意压下去,灵台清明。
“小楼明白。”
她话一出口,他便勾了勾唇,露出几丝笑意。不过短短数月,他发间已生出几许白丝,眼角纹路蔓延,仿佛油灯即将枯尽,反倒带着莫名的释然。
“好孩子,傅家是耻辱还是荣华,你哥哥是死是活,你与阿祉是大富大贵,还是半生悲途……都看你们各自的造化了。”他生出倦意,竟是克制不住地眼皮发重。挥了挥手:“下去吧。”
小楼默然跪着,等着他已经睡下,发出规律的呼吸声时,才恍惚醒来似地起身往外走。
出了殿门,才发现阿祉并没有走。
他站在台阶底下,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抬手揉了揉脸,挤出些许笑意。缓缓朝他走过去。
他听见脚步声,抬头寻来,对上她时弯唇一笑。墨黑的眼里藏着几许阴霾,却不想叫她看出来。
小楼在他身前站定,酝酿一番,将自己的猜测问出来:“你不愿娶南宫小姐?”
他脸上的笑僵了僵,有些丧气,低低“嗯”了声。
小楼往前凑了凑,睫毛几乎扫到他下颌:“为什么?”
“为什么?”他仿佛有几分生气,突地别过脸不看她:“你说为什么?!”
这样孩子气,哪里能让人不操心。
小楼笑了笑,忽地伸手抱住他的腰,整个人贴过去。她头在他肩窝蹭了蹭,好像一只乖巧的小猫咪。眨了眨眼,泛出泪意,声音很是委屈:“阿祉……我很疼。”
“怎么了?!”他倏地转回来,脸上是无法掩饰的担忧:“哪里疼?”
她鼻尖泛着可爱的粉红,睫毛上染着雾气,直看得他心脏纠结。扶着她肩膀,又问一次:“哪里受伤了?”
那些都是肉体上的疼痛,她本是可以忍的。可这刻不知怎地,竟似连一点儿委屈都受不了了。伸出手,瘪瘪嘴:“手好疼。”
他即刻低下头,瞧清她的手时呼吸一滞,扶着她的手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抖。眼里闪过一抹狠戾,却仍是强忍着不敢表露出来:“谁伤的?!”
她啜泣一声,睁着雾气缭绕的眸子瞅着他:“手好疼,脚也好疼……阿祉,我好像不能走路了。”
他眉头死死皱着,也不顾周围还有多少下人,当即弯下身看她的脚。伸出手,碰到那鞋面时只觉刺骨的寒冷顺着指尖袭来,连他自己都觉得冷,更何况是小楼。
怒火顺着四肢百骸蔓延开来,他忙深吸几口气,努力压制住。顿了顿,也不打声招呼,径自将她拦腰抱起。
小楼仿佛早有准备,顺从地任着他。双手环住他的脖颈,微微仰着脸看着他刚毅的下颌轮廓。
他就近抱着小楼回了她的屋子,将人小心放在榻上,把她的手握在手里,呵着热气搓着。等手温暖了些,又半跪在床边,托着她的脚,仔细地将鞋袜脱了下来。那一双玉足简直冻成了冰块似的,看着可怜又可爱。
他不敢让她直接侵泡热水或是用火炉熏热,于是小心翼翼抱在怀里,用体温温暖她。
小楼看他专注的模样,鼻尖没来由地泛酸,泪意反倒更重了些。
他吓了一跳:“很痛?”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我、我去找李宗来,你忍忍……”
“不要……”她拉住他,摇了摇头,梨花带雨的一张脸挤出一抹笑:“不疼了,你别去。”
他心中更是酸楚。
小楼吸了吸鼻子,忽然道:“阿祉,你和南宫小姐成亲好不好?”
他一怔,小楼继续道:“你们是青梅竹马,她又出身高贵,实在最般配不过了。”顿了顿,“她是大家千金,难得恭顺知礼,况且、况且你即便不娶她,也不可能娶我……”
她下唇都快被自己要出血印来:“阿祉,你答应我,和她成亲好不好?”
他沉默地听着她的话,凤眼中的漆黑越来越重,直到最后凝成一片冰凉。
“阿祉……”小楼仿佛被他吓到,缩回拖着他的手捂住胸口。
他连忙松了情绪,闭上眼,片刻睁开,眼中恢复澄净。
僵硬地弯了弯唇角,“你别担心,这些事我自有想法。她……她若是再敢来找你,我绝不会顾念青梅竹马的情谊。”
“阿祉,”小楼掩住眸中的光,泫然道:“皇上病重,他现在心心念念等着你和南宫小姐成婚,你就算不管别的,莫非要让他伤心么?”拉住他的手覆在心口,抬起眼,眸中一片泪光:“你的真心我是明白的,绝不会因为旁的有所误会。你娶她……我不生气的。”
☆、第一百七十一章 砌成此恨无重数(一)
他走之后,她睁眼看着帐顶发了很久的呆。
心里头一片空落落的,屋外风一吹,都仿佛能听见胸腔里的回响。
其实她能觉出他有些生气了,他是真心对她好的。她明白。
她觉着自己对不住他。
.
元宵节的时候,皇帝病重,由太子登城门与民同乐。
这日,是冬至后她第一次见他。
她受命去章华殿送东西,出来的时候他刚好来给太后请安。她与一众宫人行礼跪在路边,他脚步匆匆,眉间微微皱着,整个人瘦了很多。这些日子,说不定如何忙碌。
路过她面前时,他顿了顿,但也不过是一瞬而已。
小楼等着人走了,才站起身来。眼前发晕,微微晃了两下。
珠儿吓得连忙搀住她:“小楼你怎么了?”
她摆摆手:“有点不舒服而已。”顿了顿,“我们回去吧。”
当天晚上他便来了。
披一身碎雪,乌黑的发束着玉冠,太子宽袍本有些拖沓,穿在他身上只觉落拓无限。
小楼在屋里煮着浮元子,小小白白圆滚滚的一个个在水里翻腾,煞是好看。她没有叫珠儿一起,便是因为在等他。
门上一响,敛了神,搁下木勺去开门。
他带来一股子寒气,英俊的脸都仿佛有些冰冷。小楼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拉着他进屋,替他拂落身上冰雪。
“刚从城楼回来?”她问。
他“嗯”了声,低沉地,恍惚还有几分赌气的意味。
小楼并不在意,牵着他的手带到桌边坐下,笑道:“你等等,我有好东西给你吃。”
将浮元子小心翼翼地舀进乳色玉碗里,送到他面前,满心期待:“你尝尝。”说着舀起一颗,送到唇边吹了吹,又递到他面前。
她眼里都是亮闪闪的光,好似小星星。他心中一动,已经低头含住。在嘴里慢慢嚼着,果然觉出不同的滋味。香甜可口,又有一股子糯,更有一股莫名的木兰花香。
她托着玉碗等着,睁眼看他将东西咽下,本想着他会说出什么夸赞的话。没想到那薄唇开阖,却是一句“你真的想我娶她?”
他的眼睛那么黑,泛着湿漉漉的光。薄薄的唇瓣有些粉色的光泽,一瞬间诱人无限。
她只是愣了愣,随即浅笑颔首:“是。”
他眸色一黑,唇角抿起。
他从来不是笨的。
即便面对她时,多少有些心慌意乱,意乱情迷。可是她的小心思,他一一都看在眼里。
屋里一时有些安静,她仍旧端着那玉碗,手被烫得生疼,都没有松开。反而越攥越紧,仿佛要借着难受缓解一些别的什么。
他沉默地看着她,直到发现那通红的手,才怔了怔。叹口气,将她的手扯开,把玉碗拿过搁在桌上,低头仔细查看。
小楼忽地蹲下身,伏在他膝头。
“阿祉,”她的声音很冷静,却又有几分沙哑难堪,“你现在最应该顾及的是南宫琉璃,不是我。”顿了顿,忽地涌上泪意:“对不起,我不该那样骗你。”
他一震,手落在她发顶。
她眉眼染上一层迷雾,平静叙述:“我想让你娶南宫琉璃,这样哪怕皇上……皇上没了,你也不至孤立无援。“
“我想让你娶南宫琉璃,这样,救出哥哥的可能性就会更大一分……”
她身上一暖,是被他紧紧拥住。
“对不起。”他语调沙哑,呼吸着她的香气,连心肺都想和她融为一体。大手扣在她后脑,摩挲着柔软乌黑的细发:“你不要担心,阿意不会有事的……我也不会有事的。”
她咬着唇,细细“嗯”,泪意泫然。好像一只饮泣的小兽,窝在他怀里哭到力竭,但一点声音都没有。无声无息的悲伤,比大哭大叫更有力量。
他知道她的难过。少年离别,好不容易兄妹重逢,又是一场分离。傅南意在牢中,她在这宫中,又比牢狱好了多少?可在他面前,她从未多说过什么。
况且那日……父皇必是和她说了什么。她让他娶琉璃,未必是真心的。
他这样一想,心里怜惜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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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着太子大婚,宫内四处张灯结彩,十里红妆。
正月十七,久病的皇帝也强撑着身体出席。
静妃做主,在元华殿设席。行过大礼之后,文武百官携带内眷至元华殿入席。
小楼自然是伺候在皇帝身边的,看着底下热热闹闹的人,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皇帝身子不好,坐了一会儿便起身要走。静妃说是要送,他摆摆手,带着方德言和小楼几个走了。回去之后,精神头倒是不错,拉着方德言说了好一会儿话。之后又转向小楼,说的却是她爹娘。
“当年朕微服私访,在民间遇着你爹爹。”他脸上带着些回忆般的淡笑,“他倒是个率性的人,因家道中落,受人欺凌。朕不过出手帮了他一回,他便一辈子记在心里。”
小楼笑:“是,父亲向来最记人恩情,时常教导我与哥哥得人恩果千年记。若是帮了别人,便要施恩不望报。”
皇帝想到那样的场景,也不禁笑了笑。
“当时我登基没多久,自己也是内忧外患。他便说要帮我……”他已然乱了称呼,却没有觉得什么不妥,“谁能想到……”
小楼低下头,“父亲为陛下尽忠,为乾华生死,小楼和哥哥都以他为荣。”
皇帝勾了勾唇,忽地唤道:“方德言。”
“皇上?”方德言请示。
他抬抬手:“你去御书房,将那副《秋水寒江图》后面放的东西拿来给这丫头。”
方德言领命去了,他轻咳两声,目光落在小楼身上。
她眉目静好,连发丝儿都透着温柔婉约。
于是笑了笑,招手道:“你过来。”
小楼几步上前,轻轻跪坐在脚踏上。
他抬手扶着她的发,一字一句,说得缓慢:“那夜朕睡得迷糊,你对朕说晚上喝茶不好……朕便恍惚,莫非是皇后回来啦?”他难得这样少了平日的精明,迷糊可爱,“这天底下,便也只有她一人敢这般逆了朕的意。”
他声音轻了些,“她去得早,阿祉从小没有母妃疼爱陪伴,性子难免不好了些。你经历得多,能容人,便多多体谅他……”
“皇上言重了,”她不知怎地有些难受,“太子很好,”顿了顿,道:“于奴婢而言,他是这世上最好的人了。”
他嗤地笑了一声,甚至笑出眼泪来:“那是对着你……你瞧瞧他在朕面前,何时那般过。实在是——实在是男大不中留。”
小楼也笑了笑。
他抚在她发顶的手慢慢往下,粗糙的指尖摸着细嫩肌肤,小楼一怔,笑僵在脸上。
却是那只手继续慢慢地、慢慢地往下滑,最后在她脖颈处停住。
他神态闲适,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端倪。忽地五指张开,迸发出与病态全然不同的力量,牢牢掐住她的脖子。
“唔……”小楼闷哼一声,连退后的力气都没有。
他垂下眼,声音更轻:“他对你的好,可以保你活在世上。但若有一日,这好太过了分寸,任是谁都留你不得。”
小楼强忍着窒息的痛苦,拼尽全力挤出一句:“小楼……明白。”
颈上一松,他笑着收回手,闭上眼轻轻喘着气。刚才那一下,已是废了太多力气。
小楼抚着胸口大口呼吸,穿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耳边轻响,是方公公去而复返。
“皇上,东西取……皇上!”
小楼被他尖利的叫声吓了一跳,连忙抬头去看。
那床榻纸上的男子仍保持着之前的姿势,斜倚床沿,面上笑意淡然,手掌搭在腰间。
可心口平静,再无起伏。
她脖颈上的肌肤发麻,头皮绷得生疼。忽地手臂一痛,扭过头,是方公公。
他脸色青紫,双目瞪大,却已经是反应过来。捏着她手臂的手抖得厉害,克制着自己道:“你快去通知太子爷,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她点点头,想站起来,才发现腿有些发软。伸手在自己大腿上狠戾掐了下去,刺痛让知觉恢复,连忙冲出去。
☆、第一百七十二章 砌成此恨无重数(二) 1/2
庆元三十六年元月十七,皇帝崩。
灵柩停放在昭然殿,等待三月之后迁葬皇陵。
方德言是皇帝身边的老人,按理是当守着的。可太子初初即位,登基大典又在筹备,他哪里抽得出空子。
于是派了自己的心腹太监喜子陪着小楼一同看守。
他们跪在灵柩前,昭然殿外侍卫围了一圈又一圈,没人能够进来。也幸好是冬天,否则尸体定是要发臭的。
按照规矩,这皇帝的棺椁要在昭然殿中摆放三月,随后又至亲护送前往皇陵下葬。但情况非常,太子自然不能离开长安。
于是太后做主,下了懿旨将宸王从宸州召回,亲自护送先帝。
小楼一等贴身侍奉的宫婢,还有喜子之流,皆是要随驾前往皇陵。阿祉心中本有担忧,可又想到如今宫中混乱,她在身边反倒更不安全。再者由宸王护送,司马昱照旧留在长安,于是便也放心了。
“小楼姑娘,歇息会儿吧。”喜子得了方德言的祝福,对小楼是毕恭毕敬。
她也觉得困乏,便笑笑,任喜子搀扶着从蒲团上站起来,到小榻上歪着休息。喜子不敢打扰她,自是走得远远的。
大殿中安静得很,丝毫看不出这殿门之外的世界有如何慌乱。
她蓦地想起那一天。她到东宫时,他正从新房中摔门而出,一抬眼看见她,转瞬连脸都白了。
他连问都没问,便明白了所有。迈步朝太极殿,步子又稳又快,快得好像一阵风,将她远远甩在身后。
这个时候,他是一点儿孩子气都没有的。
沉稳、冷静,冰冷漆黑的眼睛,刚毅的轮廓,竟恍惚和先帝一模一样。冷静果断地一一吩咐侍卫,不动声色地将参加婚宴的皇亲隔离软禁,将权贵大臣留在元华殿,召进太师、李将军……直到所有事情都打点妥当,才在众人面前宣布先帝的死讯。
之后……之后她便被方公公分派到昭然殿,远离所有喧嚣。
脸上有热气流动,微微发痒。她忍不住拿手揉了揉,忽觉那热气更重,下一瞬,有什么东西轻轻抵住她额头。
她心中一定,慢慢睁开眼,才发现是阿祉。
他闭着眼,唇上干燥得起皮,下巴冒了一圈胡渣子,很是憔悴。
小楼心里发软,伸手环住他的身子:“多久没睡了?”
“三天了。”语声沉沉,终于露出不肯展示于人前的疲惫。
她往里挪了挪,让出一大块空地,拉着他在那榻上躺下。
“睡半个时辰,我待会儿叫你。”
他“嗯”,拉着她的手放在心口,心里稍觉安定,没一会儿便睡过去。
喜子不知跑到了那儿,这里实在安静,很适合睡觉。
她睁着眼睛,耳边听着他的呼吸声,有点满胀,有点发酸。等着半个时辰过去了,想了想,又过了一刻钟才叫醒他。
连停留都没有,他摸摸她的发,转身便走了。
直到她走的那日,他们都没说得上什么话。
小楼穿着极其素白的衣裳,淹没在一群宫婢中。他站在高台上,与宸王说着话。
最后启程时,她从马车帘子中拉开缝隙回头望。他依旧站在那儿,隔得远,他站的又高,所以看不清模样神情。只晓得从他身后走来女子如花,温柔贤惠地将披风加在他身上。
她掌心一痛,低下头才发现是自己指甲戳了进去,冒出丝丝殷红。
她收回身子端坐,珠儿凑过来:“小楼,你看到什么了?”眼角一扫,“呀,你的手……”
随即慌里慌张地掏帕子给她包扎,直看得对面的宫婢嗤笑:“咱们都是要去皇陵老死的人,你这般讨好有什么用?!”
珠儿皱眉,小楼急忙拉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安抚下她。
当初小楼算是横空降世,皇帝对她算是极好,自然招惹别人眼中。那先前说话的宫婢名唤子萱,原是皇帝跟前伺候的,不过心眼多,方公公借着小楼的机会便将人给打发了。
她心里看不明白,理所当然地将所有缘由都归在小楼身上。
等到天暗下来时,总算到了地方。南面环山,北面临水,倒是极其的清幽。因时辰以晚,下葬一事搁浅一日,照旧由小楼与喜子去守着。
晚上有人来替换他们,小楼回到屋子时,珠儿早已睡沉了。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和衣躺下,刚要闭眼便听外头轻微地叩门声。
皱了皱眉,那声音不止,怕吵醒珠儿,她只得起身去开。
是个小厮打扮的男子,想来是王爷身边伺候的:“小楼姑娘,王爷唤您去一趟,有要事询问。”
她估摸是关于先帝遗体的事,于是连忙应下,阖上门跟着去了。
那小厮带着走了一段路,忽地顿住,朝前一指:“王爷在那儿等着姑娘呢,姑娘快去吧。”
小楼探身瞧了瞧,发现是一座湖心小亭,中有微光。有些疑惑地回过头,那小厮早走出去好远一段。
她抿了抿唇,往前走去。近了发现亭中四面罩着薄纱,中心悬着一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明珠生辉,柔和高贵。
走得越近越觉不妥,到了最后,她实在忍不住冲上前撩起薄纱。对上那张脸时一怔,“司马昱?!”
他斜坐在围栏处,一身滚银边的袍子,襟口扯得很开,露出结实的胸膛。闻声仰起脸,看向她时挂着一抹笑:“云儿,你来啦。”
他唤的是云儿。
小楼皱着眉,忽地转身便走。身后一阵噼啪响动,她还没走出几步,手臂已经被人紧紧攥住。
回身怒斥:“司马昱!放手!”
他身上烫得惊人,攥着她的那只手更是好像烧过的铁,几乎将她皮肉灼伤。
“你放开!”
他脸上发红,对她的话充耳不闻,忽地一笑,大力将她拉进自己的怀里。
小楼淬不及防之下额头撞到他下颌,疼得闷哼一声。腰间一紧,已经被他紧紧抱住。
“司马昱!”她气得眼都红了,使劲推着他胸口:“你放开我!”
他手臂越收越紧,几乎将她揉进自己身体里。
靠得近了,她才闻到他身上浓郁的酒气。那亭子四面通风,原本只有一丝酒香,她还以为他只是喝了一点,没想到那衣袍上到处都是酒气,甚至快要将她熏晕了。
“云儿,”他嘴巴蹭了蹭她的耳朵,笑了笑:“你乖一点。”
她一怔,他趁机圈住她往亭子里走,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将人压在围栏斜角处坐下,自己两手伸着,完全将她困在一个死角。
小楼眉头深蹙:“你在闹什么?!”
他偏头一笑,“找你陪我喝酒。”
小楼冷笑:“你莫不是烧坏了脑子失了忆?!司马昱,你以为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她面上冷静,可心中早不知乱成了什么样。他喝得醉醺醺的,又这样强迫她……一股恼怒从心间腾起,几乎将她四肢百骸都炸得飞离。口不择言,只想打退他:“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滚开!”
他怔了怔,居然一点都没恼。甚至笑了笑,只是眼睛里仿佛有什么东西闪过。
他凑上前,强势地含住她的耳垂舔吻。小楼推又推不开,躲又躲不了,只要一狠心,低头咬住他拦在自己身前的手。她下了十分的力气,牙齿陷进皮肉里,冒出腥甜的味道。
偏生他一动不动,仿佛失去了痛觉。
直到她牙齿酸痛,自己先放弃地松开口,他一笑,凑到她耳边。
热气扑在她发间,酥痒难受。
“是,我是什么东西……”他轻轻笑着,有些像自嘲。
“我不是太子……不是皇帝……我是什么东西。”
“你胡言乱语什么?!”她皱眉。
他笑声低沉,酒气充斥周身。
“你口中说什么我叫你走,我害了你哥哥……傅南楼,你不过因为我不是皇帝罢了。”他越说越轻,最后一个字仿佛叹息似的。
小楼一怔,侧过脸看着他:“你说什么?”一字一顿,慢得不能再慢。
他眼中露出几丝鄙夷,可又混着酒意,恐怕连自己都分不清到底是难过还是看低。
“我说错了么?”他眸中凄冷,“你离开我,你头也不回……你之前对阿祉根本毫不动心,如今守在他身边——不过因为他的身份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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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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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6-7 18:15
☆、第一百七十三章 砌成此恨无重数(三) 2/2
“原来在你心里,我是这样的。”她轻轻笑起来,那眸光极淡、极冷,竟恍惚穿透一切隔膜,仿佛看着什么没有生命的东西一样,穿透他。
他心里一冷,盖顶的酒意霎时被夜风吹凉,嘴里塞了一把糟糠,吐不出半个字。
她忽地动了动,在他的手围成的这片小天地里,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睨着他。
“司马昱,你发劳什子酒疯。”她眉眼平静,连恼怒都没了。“我爱慕虚荣是我的事,用不着你辛辛苦苦来教训。”
顿了顿,嘴角浮起一抹讥诮的笑:“更甚至你口中说的是谁,其实你比我更明白。如今我在皇陵守着先皇的棺椁,你心心念念的可人儿成了太子妃,即将封后……实在是太可喜可贺的事,你应当为她开心,这么惆怅做什么呢?”
脚尖一动,踢得脚边的酒壶滴溜溜转了几圈,发出轻微声响。
他手一松,直直垂落在身侧。英俊的侧脸消退了些酒染上的红晕,微微泛白。
她姿态端庄地走出来,头也不曾回:“司马昱,过去一段日子,我自问无愧于你。至于阿祉……他对我有多好,你也并不是不明白,再说这样的话,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她顺着水榭,一直往回走。
初春的夜很冷,身上起了细密的小疙瘩。到转角时眼角扫过那片,他还坐在那里,头埋在双臂之间,不知在想什么。
在皇陵呆了将近半个月,宸王携着亲卫走了,她们继续留下来。
后山有一片菜地,交给她们打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时光缓慢得好像山间溪流,潺潺冰凉。直到进了五月,方德言亲自带人来接,她才知相国上书,求惩傅氏余孽。
因方德言来得安静,她也没惊动任何人,仅与珠儿说了一声,便与他们走了。
回到长安时天色将明,她一夜未眠也并不觉得困。方德言撩开帘子探首进来说了声:“姑娘,快到了。”
她将车里准备的轻便斗篷穿上,端坐着等候,过了将近一刻,马车停下,方德言在车外低声:“到了。”
踩着脚踏落地,抬头一看,心中有些微发痛。
天色尚早,街上并没有什么人。他们在狱卒的带领下从小门进去,一直往里走,几乎到了尽头,才瞧见哥哥。
想来是阿祉的缘故,那牢房很是干净。桌上摆了几本书,另有纸墨笔砚,除了不得自由身,其他倒都是好的。
哥哥还在睡着,手卷着书册搭在胸口。
她忽地就不忍再进去。
方德言压低声音:“姑娘?”
她摆摆手,就这么在原地看了一会儿,拢着襟口披风的系带,转头往回走。
方德言没有多问,又赶回了皇城。
到太极殿时,不过卯时刚过,阿祉尚未下朝回来。她原想着要避嫌的,可大约是阿祉吩咐过,方德言直接让她进了后殿歇息。
侧躺在美人榻上闭目小憩,鼻尖是安息香的气味,心绪平静下来。不过一会儿,有了睡意,便干脆阖目睡去。
待到醒来,天都已经黑了。
身后一阵温暖,呼吸喷洒在她后颈,熨帖安心。
她一怔,收回起身的动作,继续躺着。身下早不是硬实的乌木榻,而是温软高床。锦被香软,他体温灼热。
“醒了?”耳后沙哑男音。
她道:“我吵醒你了?”
搂着她腰的手又紧了几分,额头抵住她颈窝蹭了蹭:“没有……我没睡。”
小楼皱眉,撑起半边身子偏头看他,见他眼圈下边有隐约的青黑,“你……”
他眼睛墨黑,笑着拉住她的手,一用力,又将人重新带进怀里:“好些日子没见你了,想好好看看。”
小楼一怔,脸上“腾”地红了,暗啐一声“不正经”。
他也不恼,欢欢喜喜地抱着她。
有些日子没见,她本来还害怕会生疏。没想到仅仅是他的一个拥抱,就化解了担忧。
“见过阿意了?”
她垂下眼,“嗯。”
“方德言说你没和他说话——好不容易有机会,怎么什么都不说呢。”
她笑笑:“哥哥在睡觉,我不忍心吵醒他。再说了,等他出来以后,我们兄妹自然多的是日子在一起,还怕没时间么。”
他附和:“说的也是。”
她因着这四个字略略放宽了心,这才想起三月孝期过后,他连着又是登基大典。她远在皇陵,倒是置身事外,可他不定多疲惫,难怪脸色那么不好。
于是没有缠着他多说,默默任他抱着,等他睡着了,才轻手轻脚爬起来,去了小厨房。
那里的食材都是一应俱全的,她是方公公带着来的,自然没人敢拦。自个儿挑了要用的东西,做了两菜一汤,仔细装在食盒里。也不让别人帮忙,自己提着回去。
走到寝殿门后,发现那儿不知何时多了好些人,个个面生,不像是太极殿的。她要进去,拦在外边的宫婢不让,小楼只好说:“奴婢方才奉了皇上的旨意去取吃食,姐姐莫是要饿坏了皇上?”
那宫婢一怔,低头瞧了瞧她手上提着的食盒,又与身边的人对视一眼,随后哼了声,让开了身子。
小楼对她笑笑,继续往前走。离房门还有几步时,听见里头传来娇媚女声。
她一滞,下意识顿住了脚步。
“真的?”阿祉声音生冷,平静无波。可小楼分明听出其下隐忍的怒气。
“自是真的,”南宫琉璃似乎很是欢喜,“我让王太医看了三四遍,一定不会有错的。”
“方德言,去传李宗来。”
“是。”
方德言应声退出来,一转身就瞧见小楼俏生生地立在门口,顿时吓了一跳。幸得他见多各种情况,当下控制着音量:“姑娘,你……”
“怎么了?”她没动,淡然自若地问着。
方德言脸色不大好,想叫她先走又不知怎么开口。稍有踌躇,殿内又传来南宫琉璃的不满:“方公公,你在那儿做什么?”
他无法,只得朝小楼露出个苦笑,连忙去唤李宗。
小楼立在那儿,南宫琉璃带来的宫婢瞧见方才方德言对她的态度,一时拿捏不准身份,也不知该不该赶她走开。
屋内女声盈盈:“阿祉,过几日是我生辰,再加上……”她仿佛有几分羞涩,连话都说不大连贯。
“加上有了孩子,我很想见爹娘……我能不能把他们接进宫来,我们一起过生。”她声音里是莹然的笑意,光明正大,透着说不出的骄傲和自得。
小楼手一动,那食盒险些掉在地上。
她呼吸有些粗重,刻意压制住,可还是被殿内的人听见了。
“谁在外头?!”一声蛮呵,那女声亦是有几分耳熟。
她不过略想,便记起是扇了书墨一个巴掌的那个婢女,是南宫琉璃从相府带到宫中贴身照顾的。
小楼抿抿唇,深吸一口气,抬步走进去。
一直低着头,直到隔着那几个人还有两三步的距离时停下,跪下请安:“奴婢给皇上、皇后娘娘请安。”
话音落地,随后是一片安静。
阿祉淡然:“你先下去吧。”
小楼应声“是”,放要起身,又听斜前方南宫琉璃道:“这奴才在门外听主子说话,难道什么都不罚便让她走了?如此,宫中的规矩岂不是形同废纸?太极殿的宫人都放肆了可如何是好?”
小楼低眉:“奴婢方才去小厨房取吃食,走到门外时不小心绊了一下,惊扰到娘娘,请娘娘责罚。”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
南宫琉璃冷笑:“若是本宫没有记错,你原是先帝身边贴身照顾的,前些日子随着去了皇陵。如今却莫名在宫中出现,况且分明偷听,还敢欺瞒主子,实在是罪大恶极!”
阿祉皱眉:“你不是有了身子么?这么动气做什么。”
“我……”她说着又顾忌到,咬咬牙,压下了怒气。
“皇上、娘娘,李太医到了。”
方德言将人引进来,小楼即刻起身弓着腰退到一旁,让出道路。
李宗将药箱子递给方德言,掏出手枕让南宫琉璃将手搭在上头,又覆上薄纱,才敢诊脉。
屋子里一时安静得厉害,小楼感受到阿祉的目光,眼角偷偷扫过去,见他眸色暗沉如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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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四章 砌成此恨无重数(四)
殿内香炉中冒出的烟雾袅袅,香气浓重,竟到让人胸口发闷的程度。
小楼站得直直的,抬着脸,看着李宗。
李宗凝眉感受着指尖的脉动,不过片刻,也不用另换只手,直接对阿祉道:“恭喜皇上,娘娘有喜了。”
阿祉面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嘴角有些僵硬,直愣愣看着小楼。
南宫琉璃欢喜得很,连忙命人打赏太极殿的宫人,末了摸着肚子,颇为得意地冲小楼扬起下颌,目中大有得色。
小楼一笑,福身道:“恭喜娘娘,为昊泽孕育皇嗣,福泽绵延。”
南宫琉璃一笑,理也不理她,转头对着阿祉道:“阿祉,我们成亲数月了,爹爹一直想着我能为皇室开枝散叶。这下,他定是很开心的。”
听她提到南宫相国,阿祉目中一沉,勾了勾唇角,笑道:“说的是,你既有了身子,往后再不能莽莽撞撞了。”偏头嘱咐她的婢女,“娘娘平日里有些什么,你们都注意些,若是皇子出了事,朕定饶不了你们。”
南宫琉璃笑容更大,托住他的手臂抱在怀里,娇俏可人:“阿祉,那我生辰,可以让娘进宫陪我么?”
他眼角扫过小楼,落在南宫琉璃脸上,笑了笑。拉下她的手,双手扶住她的肩,笑道:“你若想,便请进来吧。”顿了顿,道:“皇祖母知道了么?你不去告诉她?”
南宫琉璃恍然大悟,笑着:“我只顾着来告诉你了……这就去找皇祖母。”说完转身往外走,眼角瞥到小楼,脚步一顿。敛眉一想,又继续往前走,转瞬出了门。
她来时带来了一大堆宫人,这一走,门外呼啦啦,立时消了个一干二净。
阿祉抬眉扫向李宗:“多久了?”
李宗道:“一月有余。”
他低头想了想,脸色有些难看。
小楼默默站在那儿,不说不动。
方德言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对李宗笑道:“李大人,奴婢送您出去吧。”
李宗在小楼与阿祉间来回瞧了瞧,叹了声气,跟着方德言走了。
一月有余?
那便是还在丧期时了。
她觉着有些冷,跺了跺脚,往外走。
“小楼!”
手臂一紧,下一瞬,被他拉进怀中。
“对不起……我……”他说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连贯的话,怔了怔,低低道:“对不起。可你不要走。”
小楼撑着他胸口,将人推离自己一些,仰脸嫣然一笑:“你在说些什么?我不过觉着有些冷,想去添件衣裳罢了。”
他一怔,低下头仔细打量她的神情,除了略显苍白的脸色,似乎没有什么不妥。
心里涌上失落,转瞬暗啐,她不生气,他应当高兴才是,为何要失落。
又见小楼眉头一蹙,他心中一紧。
“你明明知道……”她仿佛有些无奈,“这个时候,南宫琉璃怀上皇嗣……她不应该怀上的。”
他明白她的话,脸色沉了沉。
小楼叹了声气,抬手捧住他的脸,笑了笑:“阿祉,你高兴些……一切都会有办法的。这是你第一个孩子,而且你与她……毕竟是青梅竹马,我明白的。”
转身走到桌边,将食盒里的碟子抬出来摆上,回头冲他一笑:“先吃点东西吧。”
他挤出一丝笑,勉强吃了些,又赶去御书房了。
小楼将碗筷收好,让人拿下去,想了想,冲外间道:“来人。”
那些人虽不清楚她的身份,可瞧着方德言的态度和阿祉的亲昵,也分得了轻重。当即从外头走进个小太监,恭恭敬敬地弯着身子:“姑娘?”
小楼问他:“方公公在何处?”
“公公随皇上去了御书房。”
她想了想,道:“你去一趟,告诉方公公我有事找他。”顿了顿,“隐秘些,别让旁人知道。”
小太监立时领命去了,等了将近半个时辰,方德言才来。
小楼已备下清茶,有礼地请他坐下。
方德言脸上有些奇怪,似乎从未想到她会如此。
小楼笑道:“方公公,我进宫许久,我们也没有好好说过话……以往小楼多有不懂事的地方,还请公公海涵。”
方德言回笑:“姑娘客气了。”
小楼低头执着茶壶,缓缓将清茶注入杯中。雾气腾起,缭绕在她睫毛,朦胧而渺远。
“先帝在世,对公公很是倚重,从无事避讳。是以公公也知道,小楼身世坎坷,如今与哥哥分离,只能仰仗阿祉有一日为傅家平反,还族人一个公道。”
方德言似乎也陷入回忆中,笑了笑:“说来奴婢与傅家也有渊源。”
“哦?”
他笑道:“那年我初初进宫,不慎冲撞了傅大人,幸得大人有度量,不仅没有追究,反而告诉奴婢许多处世良言,实在受益良多。”
小楼笑道:“原来公公也是故人。”她将茶盏放到方德言面前,“小楼是女子,不懂什么大是大非,只明白,阿祉好了,我和公公才能安好。”
方德言眼中光亮一闪,顿了顿,抬起茶杯呷了一口。搁下后直直看向她,目中清澈,没有丝毫隐瞒。
“先帝去的那日,命奴婢将《秋水寒江图》后的东西交给姑娘,便已是将姑娘当做可以信重的人。奴婢服侍先帝半生,自然遵照先帝遗民,今后姑娘但凡是为了皇上好,即便要了奴婢的命,奴婢也会全力相助。”
小楼心中一动,看他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敬意。顿了顿,道:“既然如此,小楼也不拐弯抹角了……阿祉与南宫小姐,是……”
她有些说不出口,方德言自然明了。
“是三月二十七,那日皇上在崇明殿忙到深夜,后来太后派人来请,便去了章华殿。”他说的缓慢,小楼听得仔细。
“当时皇后意在章华殿中,稍坐了坐,帝后一同向太后请安离开了。出来后,皇上脚步有些不稳,便由皇后扶着,带回了凤仪宫。”
他顿了顿,道:“奴婢是阉人,哪里有说话的余地。但如今回想起来,那日皇上很是不妥……奴婢怀疑……”
小楼眉头一跳:“被下了药?”这猜测虽然大胆,却并非没有可能。
方德言点了点头。
她低下头,纤白玉手揪着襟口。
方德言道:“姑娘是担心这个孩子会将皇上置于险境?”
小楼挤出一抹苦笑,道:“你我都明白,局势未稳之前,这宫中谁人都可以替阿祉生孩子……唯独南宫琉璃不行。”顿了顿,虽觉不妥,但还是道:“若照公公所说,不过一夜而已,这孩子……”
方德言一惊:“你是说……”
小楼连忙抬手止住,抿了抿唇,低声道:“许是我多心了,公公不必放在心上。”
方德言眉头紧蹙:“是不是也无人能够证实,若是这一胎诞下皇子,奴婢只怕……”
小楼僵笑:“公公放心……时日尚久,谁能肯定呢。”
方德言面色一白,隐约觉出她的意思,没有多言。
小楼又与他说了几句,怕阿祉找他,没多时便将人送走了。
方德言走后,她一直站在窗边,心思杂乱如麻。阿祉的心性她虽不能拿捏十分,可总是差不了的。
他虽对相国、宸王有分寸,可南宫琉璃到底只是一个女子,并且与他相识多年,如今又怀了孩子……他无论如何,是下不了手。
但这样的局面,若是南宫琉璃诞下皇长子,那就是昊泽太子。南宫一族权势必定大盛,更甚者相国反心未灭,干脆废帝立新,挟天子以令诸侯,这都并非没有可能。
八年前傅家因为此事被灭,八年后只怕又要旧事重演。
她心中乱糟糟一团,想得头都痛了,等回过神,才发现天已黑了。
宫婢摆好膳食,她等了一会儿,阿祉派人来说他在章华殿用膳。
她怔忡半晌,问了一句:“皇后可在?”
小太监答:“皇后娘娘也在。”
她方挥了挥手,将人打发下去。
自个儿将一桌子菜吃了大半,最后撑着肚子站不起来,心里才舒坦几分。
又等到晚间,阿祉还是没回来。她派人去问,许久才来回复,说是去了栖凤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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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6-7 18:15
☆、第一百七十五章 砌成此恨无重数(五) 1/2
她神思怔忡,在窗边站了许久,等身后传来人声,才回过神来。
“姑娘,亥时已过,可要歇息了?”
回过身,是之前替她去给方德言传话的那个小太监。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禄升,方公公今日交代,让奴婢伺候姑娘。”
既是方德言指给她的,想来没有什么问题。
小楼弯唇:“有劳了。”默了默,道:“你方才说什么时辰了?”
“亥时了。”
亥时……她捏捏眉心,“都这么晚了,”看着禄升,“我觉得身上不大爽快,有没有温水可以沐浴?”
禄升即刻点头:“自是有的,姑娘稍等,奴婢这就去准备。”说着躬身退下,不过半刻,已让人将浴桶注满温水,呈上干净的衣裳,全都退出去。
小楼清洗一番,穿了贴身的衣裳,直接拥着锦被闭眼睡去。她昨夜便是未睡,今日又乱了一日,早是没了力气。
可许是心绪太乱,总是睡不踏实。身子轻飘飘好似伏在柳絮上,脑子似梦似醒,一时梦见哥哥在牢里安然入眠,一时看见他被绑在邢台上,斩刀落下,立时鲜血四溢,惊得她手脚抽搐。
翻了个身,梦靥退了退,又卷土重来。
这次是阿祉。
他在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中,怀中拥着个女子。那女子笑靥如花,眉眼却是南宫琉璃。他神态温柔,轻柔地抚摸着她的肚子,两人不时低低絮语,场景温馨静好。
小楼睡梦中心脏都好似被一只大手用力捏住,仿佛要捏碎似的,疼得她闷哼,却无论如何都醒不过来。
突然间场景一换,仍是这大殿,满室鲜红。
她一呆,怔怔顺着那血迹看上去,却见男子侧卧在白玉砖上,黑沉的眼睛仍是睁着,胸口平静,毫无起伏。
梦到了这一刻,她倏然惊醒。
殿中漆黑,唯有月光洒落,幽静黯然。
粗重的喘息声在殿中起伏,却是属于自己的。她伸手一摸,额上冷汗涔涔,连背上的衣裳都湿透了。
这几个梦,恍惚要了她的命,连回想都不敢。
“吱呀……”
她一惊,揪着被角瞪大眼睛看过去,那门缝一开一阖,一道人影走了进来。
他放轻了步子,走得极慢,似是怕惊扰到她。
渐渐步入月光之中,眉目轮廓清晰,胸膛起伏,证实这是活着的生命。
她心一动,几乎要落下泪来。
短短一段路,她觉得他仿佛走了半个世纪,直到他在床前站定,她仍是有些恍惚。
“怎么没睡?”瞧清床上的人儿双目圆睁,他惊诧。
紫色的琉璃光芒在月光映衬下越发晶莹,盈盈仿佛含着一汪水,望着他的时候,那水像是要落下来。
“怎么了?”他在床边坐下,伸手探向她的脸颊:“做恶梦了?”
他的指尖略微粗糙,拂在她脸上,很是安定。
小楼笑了笑,鼻音浓重:“嗯。”顿了顿,“我以为你不回来了。”
嗓音沙哑,透着娇媚慵懒。
他头皮一麻,直接和衣躺上去拥住她,将人儿禁锢在怀里,“琉璃说有些不舒服,我也不好走开,只能在栖凤宫等她睡下了,才赶回来的。”
小楼眼神一黯,低低“嗯”。
他下颌摩挲着她发顶,自然是看不见她的神情。
“阿祉……”她语声低低。
“嗯?”
半晌不见她回应,他揉揉她的脸,“怎么不说话?”
她突地一动,双臂撑在他身侧,支撑起自己的上半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那张精致的脸沐浴在月色中,越发美得出奇,单薄的里衣襟口微开,露出其下莹白如玉的肌肤。她身上木兰花香淡雅幽然,不断蹿进他鼻子里,连身心都舒坦起来。
可这舒坦间,又有一丝不自在的燥热。
他难耐地扯了扯襟口,嗓音变得有些沙哑:“嗯?”
她低头对着他的脸,忽地弯唇一笑。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爱你。”
……
他有些呆滞,薄唇微张,墨黑的瞳仁泛着湿漉漉的光。
她又是一笑,身子俯低几寸,发丝落在他脸上,带着盈然体香。
“我爱你。”
他这次是真的听清楚了。
我爱你。
三个字柔柔软软,从嫣然红唇里吐露出来,莫名其妙地带上了千钧力量。
他一时动弹不得,耳中轰然回响着这三个字,目中她的容颜越发清晰。
精致的眉,微紫的眸,挺括秀鼻,柔软的唇。
仿佛烟花在脑中四绽,他猛地环住她的腰身往下一压,一转眼,两人的姿势已是倒过来。
男上女下,他喘息剧烈,在夜里听来清晰分明。
“你爱我?”暗哑。
她两颊嫣红,却没有因为羞怯而别过脸。仍是正正对着他,眸子里掬着水光潋滟,薄嫩的唇瓣微微张开。
“嗯。”
他目中一暗,倾身吻下去。
她的味道是记忆中的甜美,他吃过世上珍馐百味,没有一样比得上她。
柔软的唇舌,青涩的回应,她仿佛一朵将开的夜昙,任君采拮。
他吻得越发大力,纠缠着丁香小舌,直吸得她舌根发麻。唇间吞咽的声音不绝,这样赤.裸的昭示他对她的渴求。
“唔……”
他眼中更沉,箍在她腰间的手一动,拉开系带蹿了进去。指尖落在细嫩的肌肤上,激起一阵颤栗。
他不敢大力,生怕弄坏了她,可是又忍不住,脑中巨响,只想狠狠地将她揉进他的身体里。
手掌往上,落在她的柔软丰盈之上揉捏。松开她的唇,他顺着她已然敞开的衣襟一路往下吻过去。
湿热的吻落在身上,肌肤灼热,她难耐地蜷起身子。
他唇齿间发出一声模糊的不满,动作更加强硬。偶一抬头,看她乌发在榻上铺散,衬得身子越发白皙。他肌肉僵硬,直想揉碎了她。
女子媚眼如丝,呵气如兰,双瞳迷蒙地瞧着帐顶,身体里的空虚几乎将人淹没。
她虽曾是青楼女子,但对房事一事实在不通。唯一的经历,也不过是初夜那次。
这种没莫名的空虚让她难受,她抓住他结实的胳膊,在上面掐出一道道印子,终是忍不住低下头。胸前湿热,他含住白雪红梅,那样子实在***至极。
她脑中“轰”地炸开,终于忍不住低低啜泣。
他一顿,自那方白雪中抬起头,目中情欲满满,却生生被他压制住。
“小、小楼……”他问得断断续续,仿佛有几分委屈。
若是此刻她哭着让他滚开,他想来……想来也是要滚的。是哪里出了问题?他弄得她不舒服?他有些懊恼,抿抿唇,委屈得很。
小楼睫毛上都是湿润的雾气,睁着明眸看他。
“阿祉……”她带着哭音,“你会好好的么?”
“……”他不解,看她鼻尖头红了,怜惜地倾身上去吻了吻。
她抽咽道:“一切都会好的,是不是?”
他隐约感觉出她的情绪,勾了勾唇,两具躯体贴紧。
“是,一切都会好,”他偏头吻在她额头,“我也会一直爱着你。”
顿了顿,“只有你。”
她眼中涌上泪意浓重,抬起脸想对他说些心里的话,却见他额角青筋凸起,脸色难看,似乎忍得很是难过。
“阿祉,你怎么了?”她柔嫩的小手摸上他的脸,“你好像很痛苦?”
他压下她作乱的手,瞧着天色隐隐发白,怕是快要到卯时了。于是挤出一抹笑:“我没事……你先睡吧。”
小楼缓了那么一会儿,身上的难受劲儿早过去了,于是乖巧地点点头,依在他心口睡去。
迷蒙中身边的人似乎很不安稳,那一双大手拥着她,僵硬绷紧。
等到醒过来,天色已是大亮。身旁被褥发凉,想来已走了很久。
她爬起来穿衣,低头时发现身上一片红斑,瞬时吓了一跳。转而明白过来,又是一阵脸红。
等穿戴洗漱完毕,禄升从门外进来,眼珠子滴溜溜转:“姑娘,从章华殿来了几个嬷嬷,说是太皇太后传旨,命太极殿所有宫婢都到章华殿去。“
小楼一怔:“太皇太后?”刚说出口便想起来,如今阿祉成了皇帝,当初的太后自然也成了太皇太后。
☆、第一百七十六章 砌成此恨无重数(六)5000+ 2/2
禄升道:“要不然奴婢先去向方公公禀一声?”
“怕是来不及了,”小楼对着菱花镜瞧了瞧,并没发现不妥,才道:“我先去,你等人走了,再去找方公公。”
禄升连忙应下。
她穿的是最普通不过的宫装,混在一群宫婢之中,低着头,只怕就是阿祉,也要好一番功夫才能找到她。
跟着传话的嬷嬷去了章华殿,进到大殿之内,太皇太后坐在最高处,下首第一人是静太妃,也就是以前的静妃。小楼眼角扫了一圈,都是些先帝的妃嫔,并没瞧见南宫琉璃。
呼啦啦一行人跪下请安,等了许久,几个上位者互相说笑,竟恍惚没有看见她们。
但所有人都是屏气凝息地跪着,一句话都不敢与旁人说。
过了不知多久,打外头进来个女官,恭敬请安:“禀太皇太后,人已经带到了。”
“叫她进来。”
女官应声传唤,小楼不动声色地看向门口,却见进来的是个四五十岁的嬷嬷,穿着朴素,竟是皇陵那儿的人。
她一怔,瞬间明白过来今日是为了什么。五指蜷着,攥着袖角。
太皇太后身边的桂嬷嬷走到她们面前,语声淡漠:“都站起来,排成两排,抬起头。”
小楼骑虎难下,只能随着众人起身抬头。
太皇太后一手抬着茶盏,一手捏着杯盖,目光在她们身上滑了一圈,方对那进来的嬷嬷道:“颂英,你瞧瞧,是哪个。”
颂英嬷嬷应声,端着身子从她们面前慢慢走过。先是第一排,她看得很仔细,几乎要将人面貌都刻在心里似的。
待走到小楼面前,却反倒没看那么久,只是一眼确定,转身对太皇太后道:“回禀太皇太后,便是此人。”
一时间无数道目光射在小楼身上。
太皇太后低低“嗯”,呷了一口茶,一抬手,身边的宫婢即刻接过茶盏。她捏着帕子擦了擦嘴角,冷声道:“你站出来。”
小楼低头从人群中走出,站在最前,跪下:“奴婢给太皇太后请安,给众位娘娘请安。”
殿中一声女音,“是你?”却是静太妃。
转而冷笑:“亏得先帝对你如此看重,你竟私自从皇陵逃回来,实在是罪无可赦!”
太皇太后睨了她一眼,静太妃一顿,闭上嘴。
小楼背脊挺得笔直,闻言眉眼不动。
太皇太后道:“颂英,你可看仔细了?”
“奴婢瞧得千真万确。”
她颔首,一眼将小楼从上至下扫了一遍,目中微有暗色:“抬起头来。”又瞧了瞧,轻笑道:“便是了,你从前替先帝到哀家宫里送过东西,难怪觉着眼熟。”语声一转,脸上的笑全都消失,“你可知罪?!”
小楼语声淡然:“奴婢不知。”
“哦?”太皇太后冷笑道:“皇上下旨命前太极殿宫人全数陪着先帝去了皇陵,你如今却在这里,莫非是哀家眼花了?莫非是所有娘娘眼睛都花了?!”
小楼连忙伏低身子,“奴婢不敢。”
“你还有什么不敢?”静太妃冷笑,“先帝在时你便恃宠而骄,本宫原觉着你虽骄纵,却好歹是个尽忠的,劳心劳力照顾先帝直到皇陵,不曾想你竟这般!”面上似有得色,却强忍着不露出来,“皇上登基以来勤勉为政,几乎夜夜宿在崇明殿,可昨儿个却一日有大半日都在太极殿中逗留。本宫原不觉有异,可见到你——定是你个狐媚子从皇陵回来媚惑皇上,乱政朝纲!”
她一开口便是一大顶帽子扣下来,小楼几乎忍不住笑出声。
便是太皇太后也觉着过了些,斜了她一眼。偏生静太妃不自知,仍是满面自得。
“咳……”静太妃下首有一女子轻咳,转而笑道:“静姐姐,皇上生性聪敏,凡事自有分寸,我等切不可……”
点到即止。
静太妃面上一僵,不仅不感谢,反而狠狠瞪了女子一眼。
那人也不恼,笑了笑,转回头去。
太皇太后赞许地对她点了点头,看向小楼:“你既不承认有罪,那哀家问你,你如何从皇陵中出来的?”
小楼垂眉敛目:“是方公公亲自带人将奴婢接出来的。”
众人一怔,似是没想到她连个理由都不编,直接抬了方德言出来。
既是方德言去接,那自然是皇帝的意思。一时间有些沉默,太皇太后清了清嗓子,“为着什么?”顿了顿,目中暗沉,“莫非真如太妃所说,你与皇上之间……”
小楼道:“奴婢伺候先帝时战战兢兢,直到先帝去时,都是奴婢守在身边。皇上不过怜惜奴婢一片赤诚,担忧皇陵凄苦,是以将奴婢接回来。奴婢身份卑微,万不敢肖想。”
她说的并无错处,倒叫人没法子反驳。
静太妃目中闪过一抹冷厉:“先帝妃嫔无数,个个都愿随侍身侧,若不是你狐媚了先帝,如何会至于他去时身边只有你一人?!”她是真的恨,面上勉强维持着端庄从容,可眼底恨意惊心,似是恨不能将小楼拆骨入腹。
太皇太后冷声呵斥:“静妃!先帝已经去了,你还说这些做什么?!”
静太妃一震,急忙起身跪下:“是臣妾失言。”
太皇太后理也不理,转对小楼道:“不过是你一面之词,哀家如何能信?!无论如何,规矩不能坏,桂嬷嬷,你将她待下去好生看管。待哀家向皇帝问明原委,再行处置。”
桂嬷嬷大声应下,对着左右使了个眼色,三人一齐冲上来便要拿下小楼。
名头虽是等着问明原委,可若真的进了章华殿的黑屋,岂知可还能等到真相大白的那天。
小楼抿着唇,手摸到腰间藏着的东西时却犹豫住,不知该不该拿出来——这是先帝给她的护身符,不到最后一刻,她实在不敢轻易用掉。
转眼间三人已到更前,两人直直钳住她的胳膊,桂嬷嬷正伸手要揪住她的头发,忽闻殿外一声“皇上驾到”。一个愣神,小楼已经推开另外两人,往后退了几步。
太皇太后眼中一抹讶异,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看向殿门,来的却不只阿祉一个人。
大将军李胜、太傅韩常……另有几个文官,一进殿便齐齐朝她跪下:“叩见太皇太后!”
韩常老神在在地站在那儿,他是三朝元老,先帝早有圣旨许他不跪。那老头一向倔得很,不屑与后宫打交道,今日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竟会来这。
李胜为昊泽立下战功赫赫,亦是圣许可不跪妇人。当下只是一抬手,算是请了安。
太皇太后舒展了眉心,抬手止住一众文臣的呼声,笑了笑:“几位大人快快起来。”
看向阿祉:“皇帝,这是……”
阿祉笑道:“皇祖母,朕与几位大臣在崇明殿中议事,太傅说起自朕登基之后,仰仗皇祖母帮扶,才使后宫平静,前朝安稳。”顿了顿,道:“再过一月便是观音寿诞,几位大人想为皇祖母做一章表文,呈入观音庙中。”
太皇太后眉间浮上一抹淡喜,笑道:“你这孩子……哀家为昊泽做什么都是应当的,哪里用得着如此啊。”
阿祉笑道:“皇祖母圣慈天下,自然应当广昭世人,共沐恩泽。”
一干太妃连连称是,逗得太皇太后笑意更浓。
阿祉忽地一顿,“这是……”
语声戛然而止。
韩常这时才打起些精神,看向那一众宫婢。
阿祉目光扫过去,忽地一笑,“皇祖母,朕有一事要说。”
太皇太后眉头一跳,却无法回避,笑道:“哦?”
他走到小楼身边,竟弯下腰,朝她伸出手。当着后宫妃嫔、文武大臣的面,对一个宫婢做出这样的举动,连李胜眉头都皱了皱。
小楼一怔,笑了笑,伸手搭在他手上,任他扶着站了起来。
“小楼从前在父皇身边服侍,尽心尽力,父皇常夸赞她颇有母后遗风。”他眸子晶亮,笑道:“本来她随着父皇去了皇陵,可是朕刚登基,手边可用的人实在是少,于是自作主张,派方德言将她接了回来。事前未向皇祖母禀明,还请皇祖母不要责怪。”
太皇太后脸色有些难看,可仍是挂着笑:“皇帝说的是什么话,既然喜欢,便留在身边吧。”
阿祉笑道:“皇祖母心肠堪比菩萨,众爱卿写表文时定要细细描绘,不能漏了一丝一毫。”
几位文臣当即应“是”。
“这……”静太妃脸色发青,刚开口便被太皇太后一个眼神打了回来。
阿祉笑了笑,眼角扫过韩常,微微一顿。
韩常捏了捏额角,突然往前走了一步:“太皇太后……”
他的身份,开口说话,众人自是都安静下来。
韩常清了清嗓子,年纪虽大,说起话来仍是清晰明了,抑扬顿挫:“微臣年迈,家中有三子,至今无女,实在引以为憾。”
他话一出口,太皇太后眼角跳起来,险些掀翻茶盏。
“先前便听先帝说过小楼姑娘如何贤德,如今一见,更觉分外投缘。微臣大胆,想收小楼姑娘为义女,入韩氏族谱,还请太皇太后、皇上成全。”
小楼一怔,瞧着那白发老头儿,转而又去看阿祉。见他淡然自若,心下明了,便又往前一步跪下,道:“奴婢孤女,半生孤苦,如今能得太傅大人看重,感激涕零,无论太皇太后是否应允,请太傅大人受小楼一拜。”说着深深磕下头去,额头砰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
阿祉心头一跳,差点就什么都不顾地去拉她起来。可估计着周围,硬是忍住了。
韩常似是动容,眼眶泛泪:“好孩子……好啊……”
两位正经主子还没说话,他们已然上演了一场父女情深。
事到如今,还能容人拒绝么?
太皇太后目光沉沉扫过阿祉,眸中一抹冷意。最后落到韩常身上,冷意更甚,只是笑容可亲,语气慈蔼:“既然太傅大人开了口,哀家哪会不许,只管让韩夫人操办便是了。”
说完抚了抚额,道:“今日说了许久的话,哀家实在有些乏了。”
阿祉笑道:“既是乏了,皇祖母好好歇息吧。”
她点点头,搀着桂嬷嬷的手往后殿去了。
剩下一干人,阿祉勾了勾唇,转身往外。小楼连忙跟上。
李胜笑了笑,倒有几分挪揄,冲韩常道:“恭喜太傅大人,平白捡了个美貌闺女,将来扶摇直上,莫要忘了我们这等旧人。”
韩常也不恼,冲他笑了笑,摸着胡子出去了。
.
一回到太极殿中,他便缚住她的肩膀,将人压在凳子上坐下,仔细瞧她额头。
伸手摸了摸,皱眉道:“都红了。”
小楼笑笑:“不碍事的,”眼珠子滴溜溜转着,“你怎么说动太傅大人……”
“他是我老师,自然帮着我。”他笑得自得,拉住她的手往内走,“今后你有了韩家护身,再没人轻易找你麻烦了。”
她道:“我若是认了韩大人做义父,是继续留在宫中,还是要去韩家?”
他笑:“自然是去韩家的。”
小楼蹙眉:“那么你……”
他摸摸她的发,笑道:“如今琉璃怀着身子,后宫中我的妃嫔一人也无。早有人上了折子,让我选妃,”顿了顿,看她的目光柔得像水,“我已经应了,定在七月,届时以你的新身份,自然是在人选之中。”
她心中一动:“选妃?”
他亲了亲她的唇角,笑声低沉:“嗯,那样的话,我们便可以名正言顺在一起了。”
她顺势倚进他怀里,眸光流转。
阿祉办事效率极快,不过十日,韩家已经一切准备妥当。
他亲自派了车马送她过去,另附上圣旨,如此一来,韩家谁人都不敢小瞧她。在韩家住了几日后,按照韩常挑的个吉日良辰,正式将她的名字加入了韩氏族谱。
韩夫人是个极亲和的妇人,膝下三子,突然得了她这么个女儿,又知晓与阿祉之间有所关联,是以对她十分之好。韩家三子,个个都是龙章凤姿的人才,在朝中任着要职,对这个小妹妹也是尊重爱护。
转眼进了七月,小楼以韩家千金的身份,随一干秀女一同入了宫。
秀女安置在储秀宫,按惯例第一日先歇息,第二日便要各项检验,随后将不符合的送回去。
小楼心中略有忐忑,只因她早不是处子。如今后宫由太皇太后主事,那些人只怕不会轻易放过她,若是查了出来,谁能说得清楚。
她因着这个半夜都睡不踏实,在床上翻来覆去许久,忽闻门上轻响。
呼吸一滞,小声问:“是谁?”
“小楼,是我。”低沉男音,淹没在夜色里,落进她耳中,只觉安定。
连忙起身去开门,阿祉一身常服,身后跟着禄升。他们连灯笼都没打,不知怎么过来的。
“姑娘。”禄升冲她请安。
小楼笑了笑,阿祉跨步进来,反手将门关上,遮挡住她与禄升之间的目光。
“你干嘛?”她微微蹙眉,“多失礼。”
他抿着唇角,忽地将她提起来,几步走到床边。
小楼吓了一跳,连忙捂住嘴险险止住尖叫。他将她摔在床上,俯身压下去。
“好些日子没见了,你倒还有闲情跟个小太监说话。”酸意浓重。
小楼狠狠捏了他脸颊一把,笑道:“什么好些日子,你几天就随父亲来一趟韩府,见得还少么。”
他不满,却也没反驳,亲亲她的脸,道:“今天来陪你睡。”
“啊?!”她吓住,“这是储秀宫……”四周都是秀女居住的房子。
他得意一笑:“那又如何。”
☆、第一百七十七章 砌成此恨无重数(七)
小楼很是不赞同,刚要再说,他干脆用嘴堵住,纠缠了好半晌才松开。
她喘着气,目中水光粼粼,似嗔似怒地瞪了他一眼。
他两臂一伸,将她牢牢裹在怀里,蹭了蹭她脸颊:“你别担心,我自有分寸的。”
小楼抿了抿唇,没有再说。
他却很是不安分,那一双手在身上来来回回,恨不能将她每一寸发肤都刻在心里、握在掌上似的。小楼怕邻屋的人听见,紧紧闭着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他看她隐忍的模样,越发来了兴致,伸手捏住她的下颌,迫使小楼抬起脸来承接他的亲吻。
辗转反侧,吮.吸轻咬,将香甜的味道一一尝了个遍。
她脑袋发晕,呆呆傻傻地任由他轻薄,浑身使不出一点力气。
他喉间发出一声低笑,转而松开她的唇,凑上去亲了亲眼睛。又移到耳边,将那晶莹小巧的耳垂含在嘴里用舌尖细细描摹。
他舔咂的时候故意弄出很大声响,听得她面红耳赤,整个人快烧起来。
“好云儿……”他凑在她耳边,唇瓣滑过她的肌肤:“我好想你……你呢……有没有想我?”热气扑洒,她难耐地挣了挣身子。
手掌直接落在她胸前的丰盈上,隔着亵衣揉弄,厚实炙热的手掌好像带了奇怪的法术,将她撩拨得丢盔弃甲。
“有没有……嗯?”他嗓子粗噶,一双黑眸暗夜里亮得出奇。
“唔……”小楼想将他的手从身上赶下去,可不管如何使劲,他都像是在她身上扎了根似的,无法撼动分毫。“阿祉……”
她叫着他的名字,软软糯糯,带着不自觉的情欲。
他双眸一黑,俯首在她红梅上含弄,轻轻舔吻,唾液将衣料染得濡湿。一双大手从衣摆底下伸进去,牢牢箍住杨柳腰,纤盈得不堪一握。肌肤滑嫩如玉,温香细腻,。
又热又冷的奇怪感觉几乎将她吞没,身下仿佛是巨大的黑色旋涡,风暴快要将她席卷。小楼两手揪着身下布料,忽听“刺啦”一声,单薄的里衣顿时化作片片飞雪,落在青石地面上。
夜里实在是静,这一声几乎贯穿整个院子。
小楼惊住,他趁着这一刻迷糊将她下身碍事的亵裤扯去,手指探进去轻拢慢捻,轻声诱哄:“乖……没事……”
微微的刺痛感让她皱眉,小巧的鼻头皱着:“疼……”
他看得眼中发热,又是哄:“你乖……马上就不疼了。”
小楼咬着唇默默忍着,下身一时充盈一时空落,进来的时候疼得她眼眶泛泪,出去的时候又空虚得紧,好像什么东西被人拿掉了,头皮都被连着发麻。
“骗子……”她终于忍不住低低啜泣起来,猫儿样的哭声在屋里回想,听得他浑身绷紧胀痛。
这感觉实在奇怪——见着她痛,他是极心疼的。可那心疼中又掺杂着另外别的什么情绪,恨不能加重手上的动作,让她浑身都泛起粉红色的光泽。最好眼睛里含着水光,盈盈地只看着他。
光是想到那个画面,他的神经都已经叫嚣着释放。这一刻什么都顾不住了,吻住她的唇细细抚慰那哭声,下身寻到入口,猛地一挺,柔软紧致的感觉逼得他双拳握紧,使了极大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不在她身上制造出更多的痕迹。
小楼双眸瞪大,几乎不可置信那股快要将自己撑破的充实。双手死命推拒着他,身子往上缩着,可腰间被他的手箍住,移动不了分毫。
他大起大落,撞击的力道几乎将她顶碎,狠狠咬住他的唇,血腥味立时在口齿间弥漫。那腥甜的味道越发刺激得他力度加大,右手落在她胸前雪白,随着心意揉捏成各种形状。忽地低下头,深深含住她颈上细嫩的肌肤,仿佛要吸进她的灵魂。
小楼脑中一片空白,耳边是他粗重的喘息,陌生的颤栗像潮水一般将自己覆灭。她牢牢扣着他肩头,忽地脑中“砰”,仿佛千万朵烟花猝然胜绽,四溢的流光倾泻,将整片天空照得五彩斑斓。
“吱呀……”
她头皮一紧,艰难地低下头看着埋在自己胸前的男人:“阿、阿祉……”语调破碎,沙哑妩媚。
她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舔了舔唇,尽力让自己忽视他的力道:“阿、阿祉……有人……”
话音刚落,门上一声轻响,女子嗓音幽然淡雅:“韩姐姐?”小楼以韩氏之女的身份入宫,大家便以为韩字称呼。
那声音是早上方认识的,翰林学士孟陈元的女儿孟辛月,为人温和知礼,就住在小楼隔壁。
莫非……是因为刚才的声响?
她脸上燥热更甚,伸手捂住自己的嘴,生怕流泻出一点声音。
“韩姐姐?”孟辛月锲而不舍地敲着。
“小主,韩小主应是睡得沉了,咱们回去吧。”婢女劝道。
小楼连连在暗处点头,只希望她们快回去,谁知孟辛月竟斥道:“我方才明明听见韩姐姐屋里有怪声,还有痛呼声,你这丫头,不但不关心,竟然让我回去!我叫了这样久她都没应,说不定是出事了,”顿了顿,“你去找人来,咱们把屋子撞开。”
小楼一愣,倒觉得此刻屋外的那个人与白日间的孟辛月判若两人,这语气——竟似有几分兴奋,恨不能立刻开了门进来瞧瞧她屋子里是否有旁的人。
身下一痛,她皱着脸低下头,他正不满地瞪着她。那一双黑沉沉的眼睛里满是情欲,倏地双臂撑在她身侧,直起上半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不要不专心!”他很是不满。
这样的情况下她都能晃神,他实在很生气。
这声音不遮不掩,在夜里听得分明。
小楼一怔,伸手恶狠狠地在他胸前揪了一下:“你乱叫什么!”压低了声音,可是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屋外有片刻安静,孟辛月更带了几分兴奋:“你还愣在这儿做什么?!还不快去!若是韩姐姐出了事,有你好果子吃!”
那婢女抖得唯唯诺诺,连忙应了一声“是”,小步跑开。
孟辛月这一下,已经成功将其他屋子的人都吵醒了。院子里渐渐亮起一抹、两抹灯光,最后灯火璀璨,只剩下小楼这一处黯然。
他眼睛亮得出奇,脸上的汗顺着下颌流下来,滴在她雪白的胸口,瞬间与她的汗水混合在一处。
小楼脸都快僵硬了,死死咬着下唇,把呻吟堵在喉咙口。
他见着她怕是快不行了,于是也加快速度,呼吸声更重。
“怎么了?大晚上的,吵什么啊?”
“孟姐姐,你大半夜不睡觉,站在这儿做什么?”
“咦……”
“这不是……韩姐姐的的屋子怎么了?”
“你们在这做什么?!奴婢记得今日已说过,宫中宵禁,不得随意出来走动!”这一声有些苍老威严,其他秀女都闭了口。
“嬷嬷,我因离家难眠,方才一直睡不着。后来听到韩姐姐屋子里有奇怪的声音,担心她出了事,这才来看的。”孟辛月柔声道。
她的婢女也小声附和:“我家小主敲了好一会儿门,可屋子里安安静静,一点动静都没有。”
嬷嬷皱眉,上前两步,重重敲了敲门:“韩小主!韩小主!”
屋中一声满足的低叹,嬷嬷手一僵,即刻转身喝道:“找几个太监来!”——她在宫中多年,见过多少事,如何能不明白那一声代表什么!
如今在储秀宫出了这样秽乱宫闱的事,若是追究起来,只怕她们全都要死!
“快去!”
自有宫婢小跑着去叫人,没一会儿就带来了三五个太监,还有一队正在巡夜的侍卫,也被引了过来。
嬷嬷往侧边一站,沉声吩咐:“给我打开!”
一个个子大些的太监连忙应声,鼓足了气一头撞过去,“砰”地将那门给撞开了。
嬷嬷气得手都有些抖,指着里头厉声道:“你们进去把人给我拖出来!”
孟辛月目中一道亮光闪过,嘴角似笑非笑。
几个太监连忙冲了进去,不过转眼,屋内“砰”地一声,一人直直飞了出来落在地上,捂着胸口呕出一大口血。随后一阵慌乱,原先几人也跑了出来,身子抖得如风中落叶,“噗通”直直跪在地上,脸色惨白。
☆、第一百七十八章 砌成此恨无重数(八)
嬷嬷吓得尖叫一声,捂着心口倒退了好几步,转头冲那些侍卫大喊:“快来!快!”
侍卫见情况有异,连忙上前,可没走几步,忽闻身后一声:“咦?”
回过头,却是方德言身边极受宠的小太监禄升。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门外一定软轿落地,安静候着,禄升回头吩咐轿夫几句,又转回来:“嗯?”
侍卫们互相对看一眼,一时拿不准该怎么做,便都去看嬷嬷。
她往前走了两步,面上惊疑:“公公,您这是……”
话音未落,屋内一声低沉男音,携着满满的不悦:“禄升!”
禄升一个激灵,扫视一圈,瞬时明白过来。即刻小跑到门边,恭敬道:“奴婢在。”
他那一声“奴婢”出口,秀女们不懂,倒没觉着什么。可嬷嬷脸色瞬间白了大半,手脚微有些抖,听着禄升继续道:“奴婢方才去唤轿子,是以才走开了。“
他先替自己解了围。
屋内微有停滞,嬷嬷腿一抖,直接“砰”地跪在地上。几个侍卫大概猜了出来,也跪下。
孟辛月疑惑地看了看嬷嬷,见其他秀女亦是一头雾水的模样,于是抿了抿唇,倾身退进人群中,将自己淹没。
院子里一时安静得可怕,烛火“啪”地爆了一个烛花,映在人脸上明明灭灭。
禄升攀着门柱吞了口唾沫,正琢磨着要不要去把门关上,忽闻里间一阵窸窣声,随后高大人影走了出来。
他已穿戴好,只是襟口、衣摆皱乱,很明显曾遭受过主人怎样的对待。好看的眉眼凝了不悦,薄唇抿着。
臂弯间抱了一名女子,长发如瀑,倾洒而下。她别着脸,朝向他胸口,周身牢牢裹着衣物,只露出颈子一处雪白的肌肤,其上红痕宛然。
禄升眼角一跳,急忙避开眼去,不敢再看。
外头嬷嬷瞧见,惊呼“皇上”,眼前一花,竟险些晕厥过去。
秀女们一怔,连忙跪下,齐声请安。
他抱着怀里的人儿,大步往外走,竟连看都不曾看旁人一眼。
禄升小跑上前,将轿帘拉起来,等着阿祉抱着小楼坐进轿里去,忙放下帘子,吩咐起轿。
宫夜寂静,这一出慌乱也不过是片刻的事,只是主子走了,留下一堆人在储秀宫中面面相觑,默然无声。
轿夫抬得很稳,即便这样安静的夜里,也只听得见靴底落在地面的轻微声。
她坐在他膝上,枕着他心口,听那规律跳动,一时只觉世事圆满。
他将她的发丝绕在指间,一圈一圈,盈然发香袭来,填满每个空隙。忽地低叹:“若是能一辈子这样,那便好了。”
小楼嫣然一笑:“一辈子这样狼狈?”
他低头轻轻咬了咬她鼻尖,语声颇为得意:“我自然是故意的,若非如此,便是我将你掳走了又能有谁知晓。”
她笑笑,没再言语。
这一夜之后,众人皆知韩常太傅之女韩氏美貌惊人,擅狐媚之术。入宫头日便受了皇帝宠幸,当夜由皇帝亲自抱着出了储秀宫,安置在太极殿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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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腾了一夜,她早是倦极累极,一觉睡到天明,睁开眼时身边空落,唯有余温。
她想坐起来,才一动,门外响起禄升的声音:“小主醒了?”
小楼“嗯”了一声,随即门开,宫婢鱼贯而入。
替她梳洗、穿衣,请到桌边坐下,摆了早膳。
禄升从门外进来,请安道:“小主,太皇太后一大早就派人来传了旨,让小主过去。”
她一怔,点头应下。
吃过东西,特意换了一身素净的装扮,携着禄升便去了。
到章华殿的时候,殿上坐着太皇太后,下首一人竟是韩夫人。两人说话喝茶,时不时笑一笑,气氛倒也融洽。
她忙上前,跪下道:“臣女韩氏,叩见太皇太后。”
座上一笑:“起来吧,到你母亲那儿去,”顿了顿,“她一早便进宫来看哀家,可哀家心眼儿明净,瞧她那副模样,分明是来看你的。”
韩夫人一笑:“妾身素来身子弱,许久没来向太皇太后请安,都是妾身的错。”
小楼答谢起身,走到韩夫人面前,福了福身:“母亲。”
韩夫人拉住她的手,那双眼中蕴着关心,看得小楼心头一暖。
太皇太后笑道:“她进宫不过一日,也值得你这么眼巴巴的?看来果然是生女儿好,你那三个儿子,平日里也不曾见这般腻歪,如今有了个女儿,一日不见便如三秋了。”
韩夫人也不遮掩,笑道:“太皇太后说的是,我近日才觉出有闺女的好处——同食同寝,说些贴心儿的话,哪里是儿子能的?”顿了顿,眼中笑意更甚:“便是我家大人,也喜欢得紧,一早打发我进宫来瞧了,我就说太皇太后定是要笑话的。”
小楼抿嘴一笑。
太皇太后眼中一沉,面上不动声色,笑道:“那便好,日后她若成了皇帝的妃嫔,咱们便更近一层了。”
桂嬷嬷闻言笑道:“太皇太后可是糊涂了?昨儿个……”
韩夫人一怔,有些不明。
太皇太后一顿,立时道:“是糊涂了,昨儿个皇帝便将人带回了太极殿,哀家如何给忘了。”说着眉头一蹙,叹了口气:“说来也是皇帝不对,即便再喜欢,也不该这样急……大晚上的在储秀宫……叫人知道了,岂不是荒淫无度的名声!”
韩夫人转瞬明白过来,拍了拍小楼的手,笑道:“太皇太后说笑了,皇上正是年轻,性子来时……也是有的。”伸手宠爱地将小楼鬓边发丝归置耳后,“再者皇后娘娘身怀龙种,无法侍奉皇上,与其宠幸宫婢坏了身份,在秀女当中择一人,当是极好的,又有谁人敢说?”
她是韩常的妻子,自认才识不输她人,多年来又在皇亲内眷中游走,无论在谁面前都不会胆怯。
太皇太后一笑:“你说的也是,”挥了挥手,笑道:“你们娘俩赶忙去没人的地方腻歪吧,老婆子可瞧不得这些。”
韩夫人笑着福身,随后携小楼退出去。
迎头风一吹,倒有几分凉爽。
小楼自责:“女儿让母亲、父亲担心了。”
韩夫人笑笑,攥着她的手,走出章华殿一截,这才慢慢道:“既是一家人,一荣即荣,一损即损。”
小楼颔首:“女儿明白。”
韩夫人点了点头,两人走到御花园,随处找了个小亭子进去坐下,禄升与韩夫人带来的婢女都极其识趣地站得远远地。
韩夫人道:“都七月了,这宫中仍是春意无限——昨日的事,却是你鲁莽了。“
小楼抿抿唇,没有辩解。
阿祉所做,是为了遮掩她非处子之身,可这件事,便是对韩夫人也不好说。
韩夫人又道:“好在不打紧,皇上喜欢你,也是咱们韩家的福分。”说着弯起一抹笑,拍了拍小楼的手,“今日我话说得这样明白,想来谁都知道了,你是我和大人掌心的宝,今后顾着韩家的面子,你也走得顺畅一些。”
小楼谢过,又听着韩夫人嘱咐了几句,方让人送着她出宫了。
在亭子里坐了一会儿,怕阿祉下朝寻她,才往太极殿走。
可还没出了御花园,忽见打远处来了一行人,为首的女子一身轻薄纱衣,一手搭着宫婢,一手撑着自己的腰。分明小腹平坦,可她却做出怀胎十月的样子,几乎连路都快要走不动了。
小楼目光凝在她肚子上,神思一个恍惚,随即拉住禄升退回去,等着南宫琉璃一行人走过去了才出来。
禄升隐约明白她的心思,只道:“皇后娘娘每日间这个时辰都要到御花园散步的。”
小楼颔首,忽地偏头问他:“皇后娘娘身子可安好?腹中皇子可是康健?”
禄升一怔,竟觉她那目光太利,丝毫不似平日的样子,有几分让人心生畏惧。
“太医每日诊脉,说是一切安好。”
小楼点点头,往前走了。
离着太极殿还有一段距离,迎面跑来一个太监,对着禄升耳语几句。
禄升听后将人打发走,脸色为难地看了看小楼,低声道:“皇后娘娘去了太极殿。”
小楼仿佛并不惊讶,“嗯”了声,想了想,道:“那我先回储秀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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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九章 砌成此恨无重数(九)
到的时候,几个教习嬷嬷正带着秀女在练礼仪,如何走路、如何请安……连嘴角弧度都一一交代清楚。
小楼打门外进来,最先瞧见她的是嬷嬷,当下一愣,随即连忙迎上前来。
“韩小主?”她福了福身。
小楼忙虚扶一把:“嬷嬷这是做什么。”
嬷嬷笑道:“奴婢不知小主竟是贵人,昨夜险些冒犯,还请小主不要怪罪。”
小楼笑笑:“都过去了,又何必再提。”顿了顿,目光在那群姹紫嫣红的人儿身上扫过,眼中似有深意:“阳光这样盛,嬷嬷真是辛苦了。”
“都是奴婢的本分,哪敢说辛苦,”试探地问道:“小主出自名门,规矩礼仪想来都是极好的,若是小主累了,不如回房歇息。”怕小楼误会,又接道:“若是小主愿意,奴婢亲自派人教习。“
小楼收回目光看她,面上似笑非笑:“我是粗人,规矩自是要学的。”停了停,又笑道:“瞧着其他小主们样貌礼数都是极好的,尤其是孟小主,体态婀娜,面若新月,又生得这般知情识趣,”嘴角勾起一抹笑,“嬷嬷好生教导,将来她飞黄腾达,必定不会忘了嬷嬷的好处。”
嬷嬷脑经一转,立时明白过来,连连应下。
小楼抿唇笑了笑,转身进屋。
她有些累,拿了册书便蜷在榻上歪着,有一搭没一搭地翻。屋外嬷嬷和秀女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来,夹杂着蝉鸣,实在催人入眠。
坚持了一会儿,却还是没有忍住,枕着手臂睡过去。
等醒来,日头已经下去了,院子里一片安静。
身子因为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而有些发麻,她揉了揉眉心,小心翼翼地下了榻。
走到屋外,一开门,发现禄升坐在那石阶上瞌睡,头像小鸡啄米似地一上一下。
她有些好笑,伸手推了推他:“禄升。”
他一个激灵,顿时清醒过来。
“小主……”揉着眼睛,有些羞赧:“今儿皇后走后,皇上被太傅大人请去了崇明殿,便命我来这儿守着,接小主回去。”
小楼笑笑:“我在这儿挺好的。”
他又劝了几句,小楼始终不松口,他没法子,只得放弃了。
晚膳时自有宫婢将食物送到屋里,却都被禄升接手,一一验过才肯让小楼入口。她觉着有些夸张,可禄升奉了皇命,将她的安全时时刻刻牢记在心里,绝不敢马虎。
吃过东西,便有几个秀女来串门,领头的是柳州刺史宣明经之女宣香玉,另有赞军校尉鲁嵩之女鲁明霜、提辖郑多志之女郑幽。
三人之中,以郑幽容色最佳,鲁明霜性子爽朗,宣香玉饱读诗书、通晓诗词歌赋,说话逗趣,倒不让人生厌。
“韩姐姐,你给我们说说,皇上究竟长什么样?昨儿个人好多,天又黑,我根本什么都没瞧见!”鲁明霜至今说起仍觉生气,小嘴嘟着,有几分可爱。
“瞧见又能如何?莫非你还要扑上去不成?”郑幽掩唇一笑。
宣香玉当即瞧了小楼一眼,见她没有恼色,这才道:“皇上是真龙天子,如何能让咱们姐们打趣,说话做事……”
“切记分寸。”鲁明霜抢白,惹得宣香玉起身打她。
小楼笑道:“左右不过两只眼睛一个鼻子——明霜妹妹若是真想知道,面圣那日可得睁大眼睛瞧仔细了。”
郑幽突然叹道:“谁知能不能挨到面圣那日……”幽幽望向小楼,“还是韩姐姐有福气,入宫头一日便……”
话音未落,又来了几个秀女,拉着小楼便姐姐妹妹地叫起来。
宣香玉瞧着小楼分身乏术,笑了笑,携着明霜和郑幽告辞了。
这一番忙乱,待消停下来,天色早黑漆如墨,寻不见半点光亮了。檐角挂着灯笼,随着微风轻轻晃动,光影明灭,显得四周沉寂。
小楼将最后一拨人送出去,倚在门边上发了一会儿呆,抬起头,瞧见孟辛月手捧着个漆木盒子盈盈缓步而来。
“韩姐姐。”
她瞬间敛了倦容,笑答:“孟妹妹。”
“今日瞧见姐姐回来时便想上前说说话的,可惜嬷嬷在场,实在没法子。后来又有许多姐妹来叨扰姐姐,我也不好意思,一时便拖到了现在,还请姐姐不要怪罪。”她们本是平辈,孟辛月却对她福了福身。
小楼伸手一扶,笑道:“这般客气做什么,快进来喝杯茶。”
孟辛月端起手中的盒子递过来,笑道:“我是来给姐姐送东西的,喝茶就不必了,免得扰了姐姐歇息。”
“这是……”
“妹妹进宫时,母亲特意将她最为珍爱的东海珍珠链送给我,如今我与姐姐一见如故,便想将这项链转送给姐姐,权当一份心意。”
小楼连连摆手:“这可不行,既是你母亲给你的,自当好好收着,我如何能要?”
孟辛月仿佛铁了心似的,一个劲地把盒子往她怀里塞,小楼推了几次推不过,只得收下了。当着面将那盒盖挑开,里头一串珍珠项链,个个浑圆饱满,在夜色下散发出莹润的光。
孟辛月得意地勾了勾唇,正待说话,从门外进来个小太监,对着禄升耳语几句。
禄升点了点头,将他打发下去,这才转身对着小楼道:“小主,皇上回太极殿了,正到处找你呢。”
小楼秀眉微蹙,“啪”地将那盒盖撂下,“我说了不去。”
孟辛月一怔,仿佛不可置信。
禄升苦着脸道:“在发着脾气呢,你若是不去,只怕一会儿便寻到这儿来了,到时……”
她一愣,倒似明白了这层意思。想了想,有几分不悦:“那便走吧。”转向孟辛月,弯起一抹笑:“孟妹妹,我还有事,先走了。”
孟辛月连忙道:“姐姐请便。”
小楼嫣然一笑,带着禄升往外走,顺手将那漆木盒子交在禄升手上。
宫径小道上四周都有灯笼照着,夜里也不觉黑暗难走,只是安静得出奇,连他们的呼吸声都被放大了无数倍,听着有些渗人。
禄升仔细瞧着小楼脚下的路,生怕她被绊倒,正专心着,忽闻她道:“你说孟辛月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一愣,偷觑小楼脸色,小心答道:“有些心计,却不是个聪明人。”
小楼笑了笑,忽见不远处几道黑影,为首一人脚下凌厉,直直朝他们走过来。
她停下步子,仿佛有几分无奈:“你怎么来了?”
走得近了,灯光照出那一张俊颜,唇角微微抿着,有些不悦。
禄升当即退了几步,阿祉身后的人也识礼地退出去。
“你生气了?”他眼睛黑沉,“她只是来坐了一会儿,什么事都没有……”
她踮起脚尖,在他下颌轻轻吻了一下,止住他的话。
“我没生气,只是觉着不合规矩,于是才回去的。”
温软香甜的唇瓣映在肌肤上,他有瞬间僵硬,那些不安和微微的不悦立时消散得无影无踪。
牵住她的手,叹了口气:“是我心思太重了。”
小楼笑笑:“你只对我心思重,我便是欢喜的。”
她容颜明媚,这么一句话从那粉嫩唇瓣中吐露出来,带了淡淡的嗔意和小女儿的欢喜。
他整颗心都柔软起来。
轻轻拥住她的腰身,大掌扣在她腰侧,偏头蹭了蹭她发间的清香。
“我已经和皇祖母说明,要先行颁布赐封你的圣旨,她也允了。”他有几分讨好,“你开不开心?”
“开心,”小楼笑着点了点头,忽地道:“阿祉……”
“嗯?”他偏过头,见她微微垂着手,睫毛在眼睑下覆上一道细碎阴影,样子很是柔美。心思一动,仍不住在她脸上亲了亲,才道:“怎么了?”
她似是犹豫,“若是有一日,我做了让你不高兴的事,你会不户再也不理我了?”
他笑问:“什么不高兴的事?”
她嗔怪:“你只管说,你会不会?”
他故作沉吟,片刻笑答:“我如何能知道,只能到了那刻,方能明白自己的心境吧。”顿了顿,又道:“不过,我觉着自己对着你,哪怕天大的怒气,都会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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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章 砌成此恨无重数(十)
关于小楼的位阶,是起了一番争议的。
她虽初入宫,可韩常一是朝中重臣,二是皇帝老师,无论是在朝堂还是民间都有极高的威望。小楼既是他的女儿,皇家无论如何是不该委屈的。
再者后宫之中现唯有皇后一人,又怀有身孕,后宫事宜暂时都交由太皇太后操办,实在缺少主事的妃嫔。此时选妃,原定着四妃之位择一人而任之,除嫔位不得超九数,婕妤、美人则是不定。
按照阿祉的意思,这四妃之位,是想给她的。
太皇太后自然不允。
小楼是韩常认的义女,却并非韩家亲生,她原来的身份不过是先帝身边伺候的女官,如何能提得这样高。两相权衡,加之小楼从中斡旋,最终阿祉妥协,封了嫔位,赐号“瑜”,赐居关雎宫。
圣旨下的当日,小楼便准备着搬进关雎宫去。禄升已被阿祉指给了她,算是贴身侍奉,另有几个宫婢、太监,拔尖儿的名唤流彩,据说是方德言认的干女儿,很是伶俐。
她本就没有什么东西,宫装、首饰需等内务府办好了送上来,所以全部弄完,也不过一个小箱子,装着平日里阿祉从各处搜罗来给她的小玩意儿。命人抬了便走,到关雎宫安顿下来,洗了个澡,阿祉便来了。
她正顶着一头湿漉漉的乌发依在窗边,手中执一柄团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
黑夜如幕,星子亮得出奇,不时有微风袭来,很是惬意。
身后一暖,他已是围了上来,轻巧地将她拢在怀里。
“还不睡?”
她偏头一笑:“等你呢。”
他心头发暖,更觉她可怜可爱,又抱了一会儿,才命方德言将折子拿进来,坐在书桌后批阅。
两人都没说话,她不时回头看他一眼,他不时抬头瞧一瞧她,偶尔视线对上了,她抿唇一笑,眼睛里都是四溢的流光。
陪着他批完折子,亲自替他更衣,伺候着洗漱。
将帕子弄湿拧干,回过身,他正仰着一张俊颜,眼睛闭着,乖乖等她擦拭。那比她还要卷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嘴唇微微抿着,那模样好像一只等待主人爱恋的小狗。
她勾唇一笑,突地就起了捉弄的心思。
侧身对守在一旁的禄升招了招手,禄升疑惑地眨眨眼,但还是顺从地走上前来。
小楼抿着唇角,将帕子交给他,指了指阿祉的脸。
禄升虽不解,可不敢违背,恭恭敬敬地将帕子覆上龙颜,仔细擦着。
小楼捂着嘴,转身进了里间。
不过多时,听见禄升的惊呼:“皇上别……”
她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下一瞬便是阿祉恼怒的声音:“怎么是你?!”明白过来,火气更大:“滚出去!”
噼里啪啦一阵乱响,禄升慌不择路,最后竟一头撞上门柱。幸好只是碰了一下,捂着额头晃了晃,又头也不回地跑出去了。
小楼隔着珠帘看得分明,抱着肚子笑得厉害。忽见一道人影怒气冲冲而来,心下一惊,连忙往里扑到床上,扯过锦被便将自己整个儿包裹在里面。
“你出来!”他扯着被角,声音里满满的恼怒:“快出来!”
小楼使劲拽着被子不肯松手,掩不住的笑意:“就不出去!”
他气得一挥手,不轻不重地落在她的翘臀上,“你出不出来?”一字一句,充斥着威胁。
她隔着被子喊话:“我不出来你会怎么样?”
他冷冷一笑:“那你这半个月都别想着下来了。”说着手掌从被子缝隙里伸进去,捏着她莹润的小腿揉捏,那粗糙指尖摩挲肌肤,表露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小楼本来就被捂得呼吸不顺,加之他的话,想了想,最终还是妥协。
将被子扯下去,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将自己凑到他脸前,笑道:“生气了?”她两颊嫣红,眸子里水光粼粼,透着一抹狡黠,“你亲他了?”
他凤眼微眯:“你说呢。”
她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捂着心口道:“谁让你闭着眼睛的……要亲也要看准了啊……”
“你还笑!”他气极,一把抓着她的肩膀将人拉过来,低下头狠狠纠缠她的唇舌,直将她堵得快要窒息才松开。
小楼刚获得呼吸的自由,忽觉身下一凉,低头一看,才发现身上衣物不知何时已全数不见。他眯眼笑得森冷,恶狠狠地压上来。
这一次他是一点怜惜都没有,大起大落,撞得她头顶到床柱,疼得眼泛泪花。
好不容易在后半夜结束,她已经瘫软着身子,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他则一副餍足的模样,得意洋洋地靠着床柱坐着,看着被他吻得满是红痕的娇躯,心里怒意稍解,哼哼道:“幸好只是抱了一下,要是真亲着了,你瞧着我会不会放过你。”
小楼瞪了他一眼,嗓子发哑,骂不了人。
他笑笑,长臂一伸,将她卷进怀里抱着。他身上热得很,小楼难耐地挣了挣,却觉身下身体有愈发僵硬的趋势,于是僵住,半晌不敢动弹。
他自然将她的表情一一看在眼里,握着那只白玉小手把玩,面上勾起一丝笑:“皇祖母今儿找我说,你如今既已成了嫔妃,自然应当替琉璃分忧——她的意思,是让你帮衬着这次选秀的事。”
小楼一愣:“我?”这样放权的事,如何会交给她去做?
阿祉点头:“原是琉璃提出来的,”顿了顿,道:“她如今怀了孩子,性子倒是变了许多,比以往更加柔顺可亲了。想来是要为着你们今后好好相处,所以先示好吧。”
小楼眸色一暗,低笑道:“或许吧。”
翌日一早,他一动,她便醒过来。
挣扎着服侍他换了衣裳,洗漱妥当,送到门口时他低头亲了亲她脸颊,“回去继续睡吧。”
小楼点头应下,可送走了他,反倒一点儿睡意都没有了。
想起到现在都没见着禄升,忍不住又泛起笑,忙命人去将他寻来。等到了跟前,仔细打量一番,忍着笑问:“头还痛么?”
禄升的脸“腾”地红了一大片,饶是在方德言身边跟了许久,可此刻也声若蚊蚋:“不碍事的。”
小楼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辛苦你了。”声音发着颤,分明是笑的。
禄升知道她在打趣,不想继续留在这个话题,于是问:“娘娘,协理选秀的懿旨已经下来了,娘娘要怎么做?”
她一愣,“这个时辰,太皇太后起了么?”
“太皇太后每日晨起念佛,现下的日头——应是起了。”
“那便去章华殿请安吧。”
拿定了注意,梳洗过后穿了一身妃色宫装,先去章华殿请安谢恩,随后又去了凤仪宫。
得知南宫琉璃尚未起身,于是又只好转去了储秀宫。
她搭着禄升的手走进来,秀女们一溜儿地跪在门边请安,有人目中艳羡,有人目中不屑,她一一视而不见。
将嬷嬷叫进屋子里,问了各人的表现,挑出几个出挑的记在心里,又嘱咐一番,方起身往外走。
嬷嬷连忙送着,刚跨出房门,忽见将才还在练习站姿的秀女此刻围城一圈儿,中间传出女子的哭闹、争吵声。
小楼眉头一皱,嬷嬷吓得魂都快没了,连忙大喝一声命人散开。
这才瞧清当中正在哭闹的女子乃是郑幽,宣香玉一手扶着她,一手掏着帕子替她擦眼泪。
对面一人却是孟辛月,此刻亦是一副泫然欲泣、梨花带雨的模样。
小楼端端站直了身子,笑道:“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闹起来了?”
宣香玉哄了郑幽几声,柔声回答:“禀瑜嫔娘娘,方才姐妹们小打小闹,惊扰了娘娘,还请娘娘恕罪。”
郑幽双眸瞪大,含着泪光道:“什么小打小闹?!她方才分明是故意跌倒,划伤我的脸!”说着越发悲从中来,捂着自己的脸颊放声大哭。
嬷嬷一怔,快步上前去:“郑小主,你让奴婢看看……”
郑幽哭着松开手,露出左脸——颧骨下方一道指甲刮痕,冒着血丝,看着倒不算可怖。可指甲刮伤历来是最说不清的,也许几日便消下去,也许会一直留疤。
郑幽家世不算大富大贵,文才贤德不过一般,唯一可与这些小主一较长短的,不过这一张脸罢了,也难怪她哭成那样。
☆、第一百八十一章 砌成此恨无重数(十一)
小楼忙对禄升道:“去太医院叫人来,”又转向郑幽,“你别哭了,待会儿让太医好好瞧瞧。”
宣香玉顺着又哄了几句,好不容易将郑幽哄停了,一阵阵抽着气地站在那儿。
孟辛月往前一步,“扑”地跪在小楼面前,带着哭音:“辛月绝没有害人的意思,方才走得好好的,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道坎,我不小心绊倒才会伤到郑妹妹,还请娘娘做主啊!”
她越说越是悲从中来,渐渐有超越郑幽的架势。
小楼叹了口气,弯腰将她扶起来,掏出帕子轻轻擦去她面上的泪水,宽慰道:“本宫并没见着当时的情形,如今是什么话都不能允下的,你先等等,待会儿听了太医怎么说,咱们再想想该怎么办。”偏头看了一眼天,又缓缓扫了一眼垂手而立的各位秀女,淡然道:“日头大,大家都先回房休息,郑小主、孟小主随我来。”
说完进了屋子,嬷嬷将大家都打发了,带着郑幽与孟辛月跟进来。
不过须臾,禄升带着太医来了,仔细替郑幽看了看,道:“小主底子好,这道伤又浅,只要小心上药、不碰水,不会留痕的。”
郑幽和孟辛月同时松了口气,小楼笑道:“既然孟小主不是有心的,太医又说了不会留伤,大家都是姐妹,不如大事化小,”顿了顿,笑道:“这样吧,郑小主养伤这些日子,便由孟小主照顾着,你们觉得如何?”
孟辛月连忙道:“辛月遵命,定会好好照顾郑妹妹。”
郑幽自然不愿,可当着小楼的面,也不好意思闹得太大,只得咬牙应了:“幽儿遵命。”
嬷嬷连连笑道:“还是娘娘英明,你们还不谢过?”
“多谢娘娘。”
“多谢娘娘。”
小楼笑道:“皇后娘娘看重,将储秀宫的事交给我,我自然是要好生尽力的。既然没事,便是皆大欢喜——都下去休息吧。”
三人行礼退下,小楼站了一会儿,忽地偏头问流彩:“方才宣小主站在哪儿?”
流彩道:“郑小主挨着孟小主站的,宣小主隔着几个人,并不曾贴近她们。”
小楼一默,笑了笑,“咱们回去吧。”
路上吩咐禄升去将今年秀女的名册、画像拿来,等到了关雎宫时,一切东西都已经堆在屋里了。
她坐在窗前将画像与名册一一对上好,又将里头所写个人擅长、优劣做了标记,家世特别出众的更是拣出来单独搁在一边。
这一忙,等回过神来,天都已经快黑了。
流彩端了一碗小米粥上来给她暖胃,轻声道:“娘娘,时候不早了,先用膳吧。”
小楼搁下笔,捏了捏眉心,问她:“几时了?”
“快戌时了。”
她眉间微微蹙着:“皇上呢?”
流彩仿佛有几分讶异,却聪明地没有说出来,只恭敬回答:“今儿是十五,皇上到栖凤宫去了。”
小楼一怔,这才想起来宫里的规矩——每逢初一、十五,他都是要到皇后那儿去的。
心下有些发堵,伸手将那小米粥朝相反的方向推了推:“我不饿,你先下去吧。”
流彩应是,又将东西端了下去。
小楼执笔,对着光亮继续看那名册,可不知过了多久,目光仍停留在最初的那一行。她揉了揉心口,干脆将笔丢开,起身在屋里来来回回走了几趟。
再看窗外时,太阳已经完全沉下去了。
天边一丝月色,明亮地照着。
流彩进来点灯,她不许,将人打发下去,顾自和衣躺下了。
胃里火烧火燎,四肢发软,饿得有些没力气。
她不知在和谁生气,将自己整个儿埋在被子里,直到呼吸困难,才探出头来喘气。
又躺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了,翻身起来,大步往外走去。
流彩和禄升在外头说着话儿,见她出来都是吓了一跳:“娘娘?”
小楼一言不发地往外走,那两个看她气势不善的模样,谁也没敢叫,相携着跟上去了。
小楼脚下极快,一路不曾停顿,不过多会儿,“栖凤宫”三个漆金大字就出现在眼前。
禄升与流彩对看一眼,互相推了推,谁都不肯上去拦下小楼。
正踌躇着,却见面前人影一顿,小楼已经停了下来。站在折角处,抬头看着那牌匾,不知在想些什么。
流彩狠狠瞪了禄升一眼,他舔舔唇,慢得不能再慢地走到小楼身边,低声道:“娘娘……这样晚了,说不定皇后已经睡下了,咱们还是回去吧。”
“过去几个月里,皇上每月都按时来么?”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竟觉那声音透着几分寒意。
“每月都来的……只是皇后娘娘有了身子,是、是不能同房的,皇上都是略坐坐便走了。若是皇后娘娘求着,便在栖凤宫里寻一间屋子住一夜,权当陪她了。”
她一顿,面上柔和了些。
抿着唇站了会儿,忽地道:“你去问问,他现在睡了么。”
禄升一愣,小楼声音有几分落寞:“我不过去了,你帮我去问问。”
他忙应下,小跑过去叩门,寻了个借口发问。得到结果后即刻折返,面上竟有喜色:“娘娘,守夜的小太监说皇上一刻钟前已经出来了,看方向——是去关雎宫的。”
小楼一怔,琉璃色的眸子里抚上几抹细碎的光,抿了抿唇,转身往回走。
流彩掩唇一笑:“害咱们白担心了一场,生怕娘娘做出什么事来。”
禄升擦着额角的汗,笑道:“娘娘哪里是这么不懂分寸的人,只是不知咱们怎么就和皇上错过了,快些走吧,免得皇上到关雎宫后寻不到人,待会儿有咱们的好果子吃。”
流彩笑笑,也加快了步子。
夜里寒凉,小楼却不觉冷,心口热乎乎的,只想着快点回去。谁知回到关雎宫,还是没有见着阿祉。
“皇上可来过了?”禄升问守夜的下人。
“方才方公公派人来传了一声,说正往这儿过来,可这会儿了还没见人。”
小楼眉头一蹙,忽闻一声“禄升公公”。偏过头,是方德言身边的人儿,见着他们当即跪下请安:“给瑜嫔娘娘请安。”
“起来吧,”小楼眼角扫了禄升一眼,他当即会意,“怎么了?”
小太监凑上前来低声道:“方公公差遣奴婢来传话,说是在御花园怡心亭。”
禄升一呼:“我给忘了,从那儿过来最快,皇上想必是走那条路去了。”
小楼看那小太监欲言又止的模样,又想着方德言专程派人来传话,想来是出了什么事,于是颔首:“晓得了,你先去吧。”等人走了,又往怡心亭去了。
隔着远远,便瞧见阿祉身边随侍的那几个站了一排,都低着头看碎石子路。她放缓步子走上前,离得近了,听见阿祉的声音,温和淡然:“姑娘家容貌最是要紧,你快别哭了,明儿个我让人把李宗叫过去替你看看。”
“李、李宗……”女声抽咽,带着不自觉的怜惜:“是、是那位医术高明的李太医么?”
他一笑:“是他,有他在,你的脸必定是能好的。”顿了顿,仿佛有些急迫:“我让人送你回去,入了夜,是不能在宫中随意走动的。”
“你、你要去哪里?”女声哭意更甚,“我好害怕……你陪我回去好不好?”停了停,嗫喏道:“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呢?我们以后还能再见么?……”
小楼身子隐在夜色里,脚被碎石子硌得生疼,手发凉。
禄升与流彩大气都不敢喘,默默低头站在她身后。
那头方德言不知怎地看到他们了,也没想着要隐藏,当即请安:“瑜嫔娘娘!”
女声一滞,连呼吸都弱得听不见了。
前方人影一闪,他一身常服,眉眼落拓英俊,仿佛带几分庆幸和解脱,“小楼!”
一阵风过,她手臂上冒了些小疙瘩,忍不跺了跺脚。
他一转身从方德言手上拿过披风,快步走上前来为她披上:“怎么不多穿些?”笑意深邃,“你出来寻我么?我方才就过来了,可惜遇上点事情被拦住,刚好你来了,姑娘家的事真是麻烦。”
他眼里墨黑一片,只倒映她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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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二章 砌成此恨无重数(十二) 1/2
小楼一笑:“什么姑娘家?”顿了顿,“我去看看。”
越过他,径直走向亭子。
里头一盏灯笼,光晕浅淡,一身桃花色纱裙的少女依着围栏而坐,长发铺散,美人面如梦似幻。唯有左脸颧骨下方一道红丝,在微弱光下,反而更是我见犹怜。
她眸中闪过一抹情绪,却是极快地站了起来,仿佛受了惊的小鹿:“瑜嫔娘娘?!”
小楼颔首一笑:“原来是你。”
她目中泫然欲泣,如同受了极大的惊吓,带着哭意道:“母亲曾说过女儿家最重要便是容貌,今日……今日受了伤,虽有娘娘宽慰,可幽儿心里始终难受,夜里睡不着,这才出来走走,还请娘娘不要怪罪。”
小楼淡笑:“你受了委屈,本宫心疼还来不及,如何会怪罪你呢?”嘴角微微勾起,“只是天色不早了,你脸上有伤,更需好好养着,还是先回去休息吧。”
身后阿祉朗声吩咐宫人:“你送那位姑娘回储秀宫,”走上前来牵住小楼,“我们也回去吧。”
郑幽双眸圆睁,“这……”瞧着他们相握的手,既惊且疑,转目去看阿祉:“你是……”
阿祉一笑,正要说话,身前的人儿忽地扬声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
禄升连忙应“是”,上前冲郑幽行礼:“郑小主,奴婢送您回去吧。”
郑幽一愣,抬起头去看阿祉,却见他目中光斑闪闪,只看着小楼。而那女人一双冷目,别有深意地瞧着自己。
心头发怵,忙福身,跟着禄升去了。
“怎么了?”他笑问,“生气了?”
小楼别过脸看了他一眼,那微紫的琉璃光渗着些冷意,忽地拂袖往前走。
方德言几个立时将头埋得低得不能再低,假装没有看见。
他眸中更是黑沉,弯了弯唇,赶忙追上去。
她越走越快,可饶是再快,又如何能快过他去。
不过一会儿,就已经被他从后头抱住,牢牢束在怀里。
“真生气了?”他有几分欢喜,又有几分委屈,“我是见着大晚上的,她一个人在那儿哭,实在有些慎人,所以才去问问的。”
连忙举手发誓:“绝没有旁的心思。”
她冷笑:“我管你有没有别的心思,你若是喜欢,直接将人带回太极殿便是了,何苦向我解释。”一想着今儿晚上心思几回翻转,她心里酸得厉害,更是委屈得厉害。
他拉着她的手放到自己心口,那底下“砰砰”跳动着,温暖有力。
她使劲往回抽,可哪里抵得过他的力气,做了几次无用之功后,干脆别过脸,再不看他。
“你不喜欢,我今后绝不会多和她们说话!”凑过去在她脸颊边蹭了蹭,“我绝不多管闲事了……好不好?”
因着夜风,他鼻尖都有些发凉,蹭在她脸上麻酥酥的。眼睛里亮晶晶,满满都是笑意。
她一时气滞,火气都像被水扑灭了的火,再发不出来半点。
想想他方才似乎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没说什么不妥的话,抿了抿唇。
他觉察出她的转变,一笑,揽住那纤腰素素,慢悠悠地一同走回去。
这夜她睡得很是不安稳,时梦时醒,第一次感觉这样不踏实。
枕着他手臂,耳边是他的呼吸,规律沉稳。胸膛炙热,熨帖着她的肌肤,是连心尖儿都舒坦的温暖。
可是……
她微微抬眼,看着他轮廓分明的下颌,手心攥着被角,脑中不自觉浮现起郑幽那副梨花带雨的模样,肌肤发凉。
怔忡半晌,伸出手,轻轻地落在他脸颊上。
感受底下的肌肤,缓缓抚过,她眉梢眼角溢出一丝温柔。
翌日尚早,门外一声轻响。
“娘娘……”是禄升。
小楼一怔,看了看阿祉,见他并没有被吵醒,这才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下了床榻,又替他仔细掩合被角。
走到门边,拉开一条缝走出去。禄升与流彩皆守在门口,瞧见她只着单衣的样子,流彩忙去寻了衣裳出来伺候她穿上。
“怎么了?”小楼眉梢微微蹙着,有几分不悦,走远了才开口问。
禄升似是斟酌着该如何说,半晌,低声道:“娘娘……郑小主来了。”
她一怔,偏头看着禄升。
“说是为昨晚的事来赔罪的,娘娘要见么?”
“赔罪?”她嘴角浮起冷笑,“这个时辰,来赔什么罪。”
流彩眼角瞄着她的神色,“她说昨夜冒犯了皇上,所以想趁皇上早朝之前……”
小楼眉间冷凝,忽地拂袖:“让她等着,本宫与皇上尚在睡着,谁有闲心见她。”
说罢拂袖进了屋子,几步走到床边,见他还在睡着,心中滞了滞,又觉得好笑起来。
不过一个郑幽,她有什么好生气的呢。
他的身份,注定要有无数女子飞蛾扑火一般涌上来。如今一个郑幽,日后千百个郑幽,她若是一一都要生气,岂不是要把自己气死。
缓了缓情绪,又躺上去陪他睡了一会儿,等着时辰到了,伺候着他换衣。
送他出去,路过偏殿的时候,他一顿,扬眉问她:“这样早就有人来拜访?”
小楼转头,看见里头燃着灯,于是笑了笑:“左右不过是来回禀事宜的宫人,我待会儿去看。”
他一笑,俯首下来亲了亲她:“你辛苦了。”
小楼笑笑,看着他走远了,又站了一会儿,这才去了偏殿。
郑幽坐在椅子上,手边连盏茶都没有。大殿里空落落的,风一吹都能听得见回想,没有人留下陪着她。
小楼咳了一声,她打了个激灵,连忙跪下:“给皇上请安,给瑜嫔娘娘请安。“
小楼笑道:“起来吧,这儿只有咱们姐妹,不必这样客气。”
她一怔,下意识抬起头,瞧见果然没有阿祉后面色一滞,僵硬地弯了弯唇角:“多谢娘娘。”
“流彩,给小主上茶。”小楼在主位坐下,笑道:“对不住了,平日里管教不当,宫里的下人是越发没有眼力见儿,对郑妹妹都这般,怠慢,实在是不该。”
“不碍事的。”郑幽已经缓了过来,换上盈盈笑意,“昨儿个是我鲁莽了,不知皇上身份,惊扰了圣驾,所以一早就过来请罪。”顿了顿,笑道:“可没想到娘娘尚在安眠,又更是罪过了。”
她脸上那道疤用脂粉细细盖住了,粗粗看过去并不觉什么不妥。一身颜色素净的衣裳,整个人宛如一朵清丽的百合,连发丝儿都在摇曳。
小楼笑道:“你日后进了后宫,有的是机会,又何必非要在这个时候。”
郑幽摇头笑道:“娘娘这话可是不对——我受了伤,谁知还能不能继续留在宫中呢。若是能借此机会与皇上多多相处,说不准皇上怜惜我,收在身边,那妹妹定是要感激娘娘一辈子的。”
小楼一怔,敛了笑容,眼角扫了禄升一眼。
他会意,将身边的下人都打发下去,只留下自己守着。
小楼等人都走干净了,方转头冷冷看着她:“你是什么意思?”
郑幽一笑:“幽儿能有什么意思。”她站起来,仰脸看着小楼,那目光中似乎有几分不屑。
小楼与她对视一会儿,忽地勾了勾唇,“本宫生性愚笨,妹妹若是不说清楚,本宫是绝不懂的。”
郑幽笑道:“既然娘娘话说得这样明白,幽儿也就直言了。”她脚下一动,顺着那阶梯慢慢走上来,长裙逶迤,容色清丽美好。
禄升一动,想挡住,却被小楼扯住了袖角。
他一僵,又站了回去。
“我原以为娘娘气愤孟辛月那夜呼喊引来众人,扰了与皇上的……”她目中闪过嫉恨,接着又忍了下去:“本想着娘娘飞上枝头,定是要对她出手的,现在之所以没有消息,不过是碍着身份,不好太过明显罢了。”
小楼冷笑:“所以你就替我动了手?亏得你胆子这般大,竟敢拿自己的脸做赌注。”
她笑道:“我自然是有完全的把握才敢做的,可是没想到娘娘不领情,竟然没有趁机发落了孟辛月,倒叫我一番辛苦白费。”
小楼冷道:“于是你夜里跑到御花园,转要皇上去怜惜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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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
2013-6-7 18:15
☆、第一百八十三章 砌成此恨无重数(十三) 2/2稍后还有一更~
郑幽一笑,一字一句道:“我原想着娘娘是韩家女子,身份金贵,容貌出众,得到圣宠也是应当的。”眼角微眯,“却没想到……一个青楼女子,放荡恶心,难怪被那么多人瞧见房事也不生气,难怪收了孟辛月一串珍珠便轻易放过她!”
“混账!”禄升怒斥,“你是什么东西,竟敢这样和娘娘说话!”
小楼伸手一拦,神色倒轻松下来,眼角睨着她,“谁与你说的?”
郑幽冷笑:“我自然不会告诉你是谁说与我的,你莫非以为这个秘密能瞒一辈子么?”
小楼一笑,又听她道:“先帝、皇上都被你蒙骗,如今又封了位分——我原也是不愿说出来的,可你如今的模样,分明是对我起了戒心,千方百计不让我接近皇上。与其坐困愁城,不如把话挑明了,让娘娘助我一臂之力。”
她仰着精致的小脸,目中自信满满。
小楼当时出现在先帝身边,自是让方德言找了个缘由,让她顶替了别的宫婢。而她出身青楼一事,长安城中知道的左右不过那么几个人。
弯唇一笑:“是皇后娘娘?”
郑幽脸上的笑一时僵住,片刻轻蔑道:“你不用再猜了,我绝不会说的。若是娘娘心善,赐我一个机会,让皇上垂怜,那幽儿必定永生感激。可若是娘娘你,那也别怪我……”
小楼站起,裙裾铺散,耳边流苏窸窣,越发衬得眸若星辰。
“你知道她为什么选中你么?”她笑问。
郑幽被她的态度弄得摸不着头脑,却也不认输,仰着脸看着她。
小楼眸光流转,忽地凝成一道光,直直射在她脸上:“因为你够蠢。”
“你!”郑幽气极,往前一步伸出手,禄升连忙挡开。她被震得往后退了两步,“咚”地崴了一下脚跌坐在地上。
“啊!”小脸痛得皱成一团。
小楼笑道:“你小心些,崴了脚,又要多休息几日,若是因此错了大选那日,岂不是要悔青了肠子?”递给流彩一个眼神,她忙上前去扶,郑幽却挥手打开,自己挣扎着站了起来。
“你就不怕我说出去?!”她瞪大了眼,像是恨不能将小楼给吃了。“文武百官、昊泽百姓……都绝不会允许一个青楼女子当了嫔妃的!”
小楼抿唇笑着,目光闲闲撒在她身上,直看得郑幽头皮发麻,双手环着身子往后退了一步。
“既然你都这样说了,我也不好再拒绝。”小楼笑道,“你要机会,我给你。”
郑幽目中燃起光,收起脸上的狼狈,又仰着下颌。
“不过这事最好还是只有你自己知道,否则被旁人分了一杯羹,届时可别怪我。”小楼低头拂落裙上细尘,搭住流彩的手往外走,“禄升,找个人送她回去。”
到了院子里,流彩几番欲言又止的模样。
小楼偏头笑问:“怎么了?”
“娘娘真要给她个机会?”她脸上尽是不赞同,“如此岂不是养虎为患?不如娘娘将事情禀告皇上,说她威胁主子,处理干净算了。”
小楼微微敛了神情,流彩咽了口唾沫,低头道:“是奴婢逾矩了。”
她笑笑:“方德言将你教得很好,倒是个护主的。”顿了顿,笑道:“你以为我应允,是因为怕了她的话?”
流彩道:“她信口胡言,没有人会当真的。”
小楼抿唇一笑,也不说破,过了一会儿才道:“是真是假又有什么要紧,只是她既然有勇气说,我如何能不给她一个机会。”
流彩似懂非懂,却没有再问。
晚间将嬷嬷招来,问了一番储秀宫的各项事,一一记在册子上,带着去了栖凤宫。
南宫琉璃正在后院散步,她贴身伺候的侍婢春子正拿着蒲扇给她轻轻扇着风。
数日不见,她的肚子好像吹了气,略微鼓胀,在那宫装掩映下显出弧度。面上不施脂粉,倒是极其清丽无双。
小楼福身:“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
她仿佛没有听见,嗅着花香,与春子道:“这花开得好,待会儿送到姑姑宫里。”
春子笑道:“主子这般孝顺,静太妃想来是极开心的。”
南宫琉璃勾了勾唇,这才转过眼开,淡淡地瞥了小楼一眼:“你来做什么?”
小楼答道:“臣妾得娘娘看重,处理储秀宫事宜,但选妃一事有关国体,臣妾不敢擅自做主,特将近日事况书写下来,呈给娘娘详阅。”
春子冷道:“皇后娘娘身子重,如何能为这些事反心?!你身为嫔位,连这等小事都处理不好么?!”
她不过一个小小宫婢,但对着小楼却拿出了十足主子的架子。
南宫琉璃仿佛也没觉出什么不妥,只是略微抬了抬手,道:“既然瑜嫔有心,本宫看看便是了。”
小楼也不等她说,顾自站起,侧身对流彩道:“呈上去。”
流彩领命,将小册子双手捧着,呈给春子,再由春子专递给南宫琉璃。
她接过看了看,忽地目光一顿,抬眼睨着小楼:“郑多志的女儿……真的这般好?”
小楼笑道:“郑幽容貌美丽,性情柔顺,规矩学得又快,储秀宫嬷嬷对她赞不绝口。”
南宫琉璃闻言唇边浮起一抹冷笑,还没说话,又听小楼道:“只是昨儿受了点小伤,好在不碍事的。夜里在御花园遇到皇上,皇上还好生安慰了一番,如此一来,应是好得愈发快了。”
她眉眼一凝,偏头见小楼神色似是欢喜非常,心里有些微疑惑。可不过转眼就压下,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几丝嘲讽的笑:“你都说好,想来是真的好。”将册子搁在石桌上,慢悠悠走到小径边,探手扶住一朵千日红。
艳丽的色彩在她指尖绽放,那本就绝美的容颜更是蒙上一层雾光,我见犹怜。
“我实在厌烦你,可既然阿祉喜欢,非要留在身边,我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她勾起唇,眸光浅淡,“左右不过是个妾罢了。”
“多谢皇后宽宏。”小楼眉眼不动,笑意平平。
南宫琉璃“嗯”了声,“如今秀女们规矩都学得差不多了,半月之后在体元殿面圣,太皇太后与本宫都会到场——这段时日里,你多费心便是了。”
“是,”小楼应道。
正事说完了,小楼福身告退。出了栖凤宫,流彩不解:“娘娘为何在皇后面前说郑小主的好话?岂不是便宜了那个人?”
小楼笑而不答。
南宫琉璃将她的身份告诉郑幽,不知是打了什么算盘。可惜选错了人,郑幽虽然愚钝,但也十分爱小聪明,迫不及待地就用这件事来要挟小楼。
如今她明面儿地表现出对郑幽的看好,南宫琉璃难免不起疑心。
“咦?那是谁?”耳边流彩轻声,小楼顺着看过去,远远只看见一抹飘过的袖角。
“怎么了?”
“是皇后身边的春子,方才领着一个披着斗篷的人从小径出去了。”她眨了眨眼,“鬼鬼祟祟的,不知是什么人。”
小楼别过脸:“既是她宫里的事,咱们就不必多管了。”
隔日在御花园中设宴,邀请储秀宫众秀女前来赴宴。
园中花开正好,姹紫嫣红,美丽非凡。
都是些年岁差不多的小儿女,没一会儿就玩起来。有的站在一处赏花,有的在扑蝴蝶,有的干脆命宫人拿来围棋,围在一处下起来。
小楼姗姗来迟,众人行礼。
她摆摆手,邀着大家入席。因她原也是同批进宫的,虽然身份不同了,可大家倒也没特别介怀,皆是有说有笑。
没一会儿,禄升小跑过来,附在小楼耳边说了什么。
她笑着颔首,又与坐在身边的宣香玉说了几句话,忽地抬抬手,园中一时安静下来。
小楼笑道:“皇后娘娘怜惜大家离家进宫,特意让本宫多多照顾,是以今日才在这御花园中设宴,让你们好好休息一番。”
“多谢皇后娘娘,多谢瑜嫔娘娘。”
众人起身谢过。
小楼摆手,笑道:“今后都是姐妹,何必这般客气。”顿了顿,笑道:“本宫觉着,只是吃吃饭,实在太过无聊。各位都是大家闺秀,从小操习琴棋书画,不如趁着今日这个机会,展示一番,也可与别的姐妹互相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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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四章 砌成此恨无重数(十四)
“娘娘说的是。”
小楼笑着扫视一圈,最后落在右手边的人儿身上:“郑妹妹,你先来吧。”
郑幽今儿一身桃花纱裙,乌发高高挽了个髻,斜簪一支步摇,行动之间珠玉碰撞,微有清越之音。
“幽儿遵命。”嫣然一笑,目光与小楼对上时,中有千千深意。
小楼一笑,摆手示意众人坐下。
郑幽行至空地之间,嘱咐宫婢取来古琴,由宣香玉抚琴,她起舞。
一曲《凤求凰》,起音,展袖下腰,顾盼回眸间尽是深深柔情。音转,挥袖旋转,又透出几分娇俏和嫣然。
桃粉的颜色在空中飘忽,带着盎然春意。
小楼含着笑,眼角扫到小路尽头出现几抹人影,手心里微微出了汗,面上却不动声色。
天下男子,她所识许多,以往醉笙阁中来来往往,没有见过长情的。饶是对他有着绝佳的信任,可是到了这个时候,还是忍不住害怕起来。
今天这场宴,既是为了郑幽,更是为了自己而设。
一曲终了,她回过神,随着众人拍起掌来。
郑幽香汗淋漓,面上粉色,看着更是可人。
“幽儿献丑了。”
小楼一笑,还没说话,从斜后方传来含笑男音:“舞好曲好,今儿真是难得,居然有这样的福气。”
郑幽两颊更是发热,盈盈一拜:“叩见皇上。”
宣香玉连忙从置琴的桌案后起身,几步走到郑幽身边一同跪下。众秀女急急起身,御花园里一时跪倒一片。
小楼笑着回身,福身道:“臣妾给皇上请安。”
刚蹲下去,手臂一紧,已是被他扶住。
“朕让方德言唤你一同用膳,你说有事,却原来是自己享乐来了。”他眉眼含笑,在她面前自称“朕”有些别扭,所以黑眸亮晶晶的,仿佛在传达什么讯息。
小楼偏首一笑:“臣妾也想让皇上来见见众位秀女的姿容,可是国家大事为重,臣妾只好一人独占秀美风景了。”
他笑了笑,扶她站直了,顺势揽住她的腰。目光在周围看了一圈,落在郑幽身上时停了停,忽地勾唇一笑,又移了开去。
“都起来吧。”
“谢皇上。”
方才还有说有笑的人,现在一个个垂首静立,美好安静如同茉莉。
他笑道:“方才跳舞的那个——抬起头来。”
小楼笑着,手指有些发僵,默默揪着自己的袖子,淡然瞧着抬起头来的郑幽。
双目波光粼粼,恍若春水。面若桃花,因之前跳了舞,此刻微微喘着气,额头薄汗,越发衬得人儿晶莹剔透。
她的眉毛仿佛在这一刻达到了极致,连小楼都觉着,若自己是个男人,想必定是要倾倒在她裙下的。
可是……可是阿祉不行。
琉璃色的眸子微微暗沉,心里仿佛有什么声音,说出自己的期待。
四周一片安静,直到她觉得自己脸都快笑僵时,忽地他一动,拥着她往前走,坐在凳子上。
他笑问:“舞跳得很好,你是畅音阁的么?如何从没见过。”
郑幽一怔,脸上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这里都是储秀宫的秀女,如何会有畅音阁那等下贱歌舞伎。而且……而且他们分明前日才见过!
小楼默默松了口气,笑道:“这是郑多志提辖的千金,名唤郑幽,前儿夜里怡心亭你见过的,忘了么?”
他笑笑:“不记得了。”
方德言赔笑:“皇上日理万机,家国天下都装不完,如何还装得下别的。”
小楼挥了挥手,笑道:“不记得便不记得吧,左右不是大事。大家都坐下。”
郑幽脸色苍白,愣愣站在那儿不动,最后还是宣香玉故意撞了她一下,她才回过神来。
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阿祉怕她们拘束,不过略坐了会儿便走了。
小楼起身去送,两人并肩往前走,转瞬消失在花木掩映间。
他眉眼弯弯,捏了捏她脸颊:“满意了?”
小楼“啪”地拍开他的手:“我还以为你是真的记不住,没想到却是真真记在心里了。”
他一僵,连忙解释:“我……”瞥见她眼里的笑意,这才反应过来,“你捉弄我?!”
小楼瞧他无奈的样子,心里有几分喜意,笑笑:“我哪里敢捉弄你……”滞了滞,眉眼都是滴的出水的温柔,“你的心意,我自然是明白的。”
他一怔,叹气笑道:“你明白就好,我这辈子从未怕过什么,唯独你一生气,我便什么法子都没有了。”
小楼心中一动,倾身上去抱住他。他的手极其自然地环上来,绕过她肩膀,将那娇小人儿扣在怀里。
默然相拥片刻,她推了推他:“你去吧。”
他“嗯”,又腻歪片刻方走了。
小楼折身回去,秀女们三三两两地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说得好不快活。唯有郑幽呆呆坐在那儿,谁和她说话她都没反应。
小楼勾了勾唇,入席将这一顿饭吃完了。
筵席结束,她命人将秀女送回储秀宫,刚转身,便闻身后一声“娘娘”。
回头,是郑幽。
人都走完了,只剩下她站在那儿,桃花纱裙都显得有些落败。
小楼偏头朝禄升微微颔首,他会意带着宫人退下。
小楼笑了笑:“郑小主,你要的机会本宫已经给你了,如今是成是败,都与本宫再无干系。”
郑幽咬着下唇,目中血丝泛滥:“若不是碍着你,他必定不会是那个样子的!”
小楼眸弯如月:“若他是真不记得你了,你如今这场,不过是自讨没趣。若他是为着我的缘故而故意‘不记得’你,那么也足以叫你认清,在他心目中,我究竟是占着怎样的分量。”她一字一句,说得极其清楚。
郑幽不甘:“要是他知道……”
“知道又如何?”小楼嗤笑,“你又如何知道,他现在知不知道呢?”
郑幽一怔,小楼冷笑道:“这是皇城,不是市井小民家中,无论我身份究竟如何,你觉得可能瞒得住他么?”顿了顿,目中森冷,“郑幽,我不知道那个人究竟跟你说了什么,可是我要你明白,我是韩常的女儿,是昊泽的瑜嫔——无论你或是她想利用我的身份做多大的文章,都得先掂量清楚韩家的分量,帝宠的分量!”
郑幽一震,不由自主地往后倒退几步,险些瘫软在地。
小楼冷道:“你为何不想想,这样大好的契机她如何不自己邀功,反而巴巴地告诉了你?莫要自己死了,你都不知错在哪里!”
郑幽眼中混乱,显然已被她的话扰乱。
小楼丢下一句“你若是想通了,便到关雎宫找我”,转身便走。
禄升与流彩几个候在小路尽头,见她回来皆是松了口气。
“娘娘今后万不要和那等人独处,谁知会不会做出什么事来。”流彩拍着胸口道。
小楼笑了笑:“她不会的。”
郑多志为人风流,家中姬妾无数,郑幽不过是妾室所生的女儿,在郑家身份低下。不过因为生得貌美,才让郑多志怜惜,甚至将她送进宫中,盼她能有一日蒙获帝宠,替郑家争光。
也是因为这个,她才那么渴望借助小楼一步登天。只是忘了掂量自己的分量。她若是败了或是做了错事被遣出宫,莫说家里那些姬妾,便是郑多志,也不会轻易饶过她。
当天晚上,郑幽便来了关雎宫。
小楼笑着以礼相待,直到将人送出去时,才笑问:“本宫知你想要的是什么,可是这东西我却不能给你——你大可瞧瞧,王孙贵族、权贵公子,哪家儿郎合你心意,待事成之后,我必为你做主。”
她虽知阿祉身边不可能只有自己一人,可心里总是不甘愿,让那些女人留在他身边。
这与她最初的设想实在不同,她原只要救出哥哥、光复傅家,皇室是她的一个途径,却并非归途。
但不知不觉,身心沦陷。她光是见着他与郑幽说了两句话便心里打翻了醋缸子,遑论日后瞧见他身边无数妃嫔、恩爱缠绵,将属于她的柔情蜜语全部归属别人——她可能会发疯。
哪怕不知结果如何,总归是要试试的。
郑幽一怔,默默想了半晌,终是摇头:“如今幽儿只盼能求得一席安身之地,想来娘娘必会为我做主,但凭娘娘的意思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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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6-7 18:15
☆、第一百八十五章 砌成此恨无重数(十五)
阿祉直到晚间仍未回来,派人去问过,说是尚在御书房里看折子,让小楼不必等着。
可她莫名地,很想见他。
情绪汹涌而莫名,似乎是白日间送走郑幽之后,那清晰的认知让她明白,她与阿祉之间,总归是不同了。
这改变不坏,她甚至很是欢喜。
亲自去小厨房做了吃的,带着几个宫人便去了御书房。守在外间的宫人进去禀了一声,随后方德言出来迎接她。
进到里间,才发现韩常、南宫相国、李胜都在,阿祉嘴角含着笑,目光有些沉。
她后背一僵,侧眼望去,斜后方坐着男子如玉,一双眼睛并没有落在她身上,可她却觉得,自己一举一动,都被他了若指掌。
垂眼间将惊诧掩去,请了安,随后转向韩常:“父亲。”
韩常脸上严肃,嘴角却带出些许笑意:“皇上正在与我们说正事,你这般莽撞过来,真是不知分寸。”
流彩连忙替她辩解:“娘娘听闻皇上尚未用膳,这才送吃的来。”
阿祉一笑,招手将小楼唤到近前。
李胜将军冲韩常笑道:“皇上、瑜嫔夫妻情深,你这老丈人何苦做这样的嘴脸,岂不是叫人笑话。”
韩常似是无奈,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
小楼将食盒里的点心抬出来,命宫人端着给几位大人尝尝,流彩走到角落那人面前时,见他神情微滞,疑惑道:“世子爷?”
他似是回过神来,勾了勾唇,那笑容光风霁月,险些晃花人眼。
流彩将碟子搁在他手边,退回小楼身边。
“可是娘娘亲手做的?”李胜笑问,“娘娘对皇上的情意,可都倾注在这小小点心里了。”
小楼脸上有些发热,垂首一笑,正对上阿祉的目光。
他仿佛有几分释然,眼里的黑消散了一些,填充了暖意。
“小楼打扰了各位大人,是小楼的罪过,”在场的都是长辈,她也没必要自称本宫,于是笑道:“实在是皇上操劳国事,又不懂照顾自己身子,我不能不多操心的缘故。”
“帝妃恩爱,羡煞旁人啊。”斜里突然响起这么一道淡然男音,含着淡淡的嘲讽和克制。
阿祉眉头一皱,小楼笑着望向那人:“咦,竟是世子爷?”她竟似才看见他的样子,疑惑道:“距先帝丧期过去许久,世子怎地还没回宸州?”
各地藩王、子嗣,若非特殊缘故,是不得在帝都久留。
司马昱眉眼一沉,勾唇道:“劳娘娘费心了,昱得太皇太后、皇上爱重,伤后一直在长安休养,是以未随父亲返回宸州。”
小楼抿唇笑道:“我瞧着世子爷精神极好,想来已没有大碍了。”她这话意思极其明白,司马昱唇边浮起冷笑,看她的眼神中尽是冷意。
“阿昱将有大喜事,尚要在长安多留些日子呢。”阿祉大笑起身,顺着拉住小楼的手,握在手里拍了拍。“皇祖母见他年纪也不小了,催着他在长安完婚,再带着世子妃一同回去。”
小楼眉梢一跳,笑问:“不知是哪家千金?”
李胜笑道:“是吏部史大人的千金琳玉小姐。”顿了顿,“先帝遗命,太皇太后主婚,实在是无限荣耀。”
小楼觉得握着自己的那双手有些发紧,最好的安抚方法,无非是这样——“史小姐容貌秀美,性子又温顺,世子实在是好福气,娶得这样的美佳人。”
她抬眼看着司马昱,琉璃色眸中一片澄净。
司马昱沉着目光,千寻百转,连一丝难过都没寻到。他唇边的笑逐渐僵硬,最后留下一片空白。
她说完这话,转头去看阿祉。他眼里泛着光的黑色,几乎绵延成一汪水。
“昱蒙先帝厚爱,赐婚史家千金,自是不胜感激。”司马昱忽然站直了身子,拱起双手,“如今母亲远在宸州,皇后娘娘身子不便,太皇太后年纪已大,都难以为昱操办婚事。昱身为男子,又是不便……如今斗胆,向皇上借用瑜嫔娘娘,为昱操持婚宴,请皇上应允。”
本是堂兄弟,让堂嫂帮忙筹备婚事并不是逾矩的事,他这样一开口,如何能拒绝。
一直未发言的南宫相国也起身笑道:“太皇太后开了金口,这婚宴在宫中举办,瑜嫔娘娘也不用多么奔波。只需将别院婚房打点,另吩咐宫人准备便是了。”
他们两个人的话,已然让她骑虎难下。小楼看阿祉面色凝滞,嫣然一笑:“既然世子相信本宫,本宫自然应下。”
阿祉一顿,小楼捏了捏他手心,将所有话都堵住。
他们还有事情要说,她自然不便久留,当即讨了出宫的令牌,便请安走了。
日子是前些时候太皇太后就命钦天监选好的,八月十七。如今只有不过半月,小楼自然要抓紧了来办。当下回关雎宫,找来礼部的人,问清以往世子成婚的规格,将所需东西一一列了清单,命人下去准备。光这一项忙完,已不知是什么时辰。
派人去问了一次,说是几位大人还没从御书房出来,她便收拾了笔墨。沐浴一番,穿了里衣坐在床头翻阅禄升从御膳房要来的食谱。上头标记了婚宴的常规菜色,她删了几个,又定了几个。
本想着等阿祉回来,可实在太累,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等到醒来,天已大亮,自己躺在床上,身侧已是冰凉。
“皇上卯时前便走了,特意吩咐我们不许吵醒娘娘。”流彩眼中艳羡。
小楼笑笑,这才释怀了些。
太皇太后知道她应了筹备婚宴的事,午时找她去了一次,特意嘱咐她要尽心尽力,另派了桂嬷嬷协助。此后桂嬷嬷每日天不亮便来关雎宫守着小楼,天黑了仍不走,竟似扎根在了关雎宫一般。
小楼被她催得整日间在御膳房、礼部四处忙来忙去,连话都没能好好和阿祉说一说。
好不容易有了空闲,却是要出宫去世子别院,桂嬷嬷借说身子不便,没有随她们一同去。
小楼松了口气,可隐约明白太皇太后的意思,也不敢马虎,带了一大堆人浩浩荡荡出宫。这样不管她做什么,身边都有人守着,权作见证。
到的时候,司马昱并不在府里,只有府中下人受了命令,恭敬配合。
她松了口气,先将婚房选出来,将礼部设计出的图纸交待工匠,命令他们开工。待忙中偷闲,转到院子中,随手拉住一个下人:“府中可有个唤作‘书墨’的丫头?”
她如今宫装端丽,明艳四射,那些人连看都不敢抬头看,自然没认出她是谁。
“禀娘娘,有一人。”侍女低头回答,“在世子房中贴身伺候。”
小楼一怔,倒没有想过司马昱会将书墨放在身边。
“世子如今宿在哪个院子?”
毕竟是司马昱睡觉的地方,她一个宫妃,无缘无故跑到那里去,实在说不过。再想想反正他不在府中,想来是碰不上的,于是留下禄升监工,只带了流彩按着侍女指的路过去。
她对着别院很是熟悉,没过多久便找到了地方。
流彩上前叩门,没人来应。又等了一会儿,干脆推门而入。
院子里静悄悄的,流彩唤了几声“有人么”,远远似乎有一声模糊人声。她回头道:“娘娘等等,我去将人带出来。”
小楼颔首,看着她寻过去,人影消失在转角间。
院子里一时静得有些可怖。
她跺了跺脚,等了一会儿还没见流彩回来,心下疑惑,刚想找过去,忽闻身后一声:“你果然来了。”
她一顿,回过头。
他一身银白衣袍,眉目疏朗,长身玉立地站在她身后。阳光从他身后照过来,模糊了神情,唯有那薄抿的唇角,狭长凤眼,都清晰在目。
小楼一笑,站直了身子:“世子。”
风声徐徐,拂过她鬓边碎发,琉璃眸子里盛着细碎星光。
她是愈发美了。
不盈一握的纤腰,起伏分明的轮廓。身子不似以往那般削瘦,略略丰盈了起来,肌肤透亮,发丝儿都舒展着惬意。那模样,好像在告诉他,离开他之后,她过得有多么地舒心畅快,多么逍遥自在。
连那林间虫鸣,都仿佛在嘲讽他。
他忽地觉得恼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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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6-7 18:15
☆、第一百八十六章 砌成此恨无重数(十六)
“你真的忘了?”他问。
英俊的眉眼被阳光撒上一层光,缓缓朝她走近,乌黑的瞳仁里是细碎的情绪蔓延。
她一怔,慢慢敛了脸上的笑。
“那日我假装溺水,你那么害怕……大雨之中,你倾身抱住我,连手臂都在颤抖……那夜在城楼之上,你我相拥……我征战归来,你思我若狂……”
他一字一句说着,最终来到她面前,呼吸可闻。
“你都忘了么?”
他声音沉沉,可那手,分明在不自觉地颤抖。
阳光越来越盛,照得这四周干燥无比。她仿佛能听到枝叶里隐藏的露水蒸发的声音,连地面洗尘吹动,都一清二楚。
忘了?
她一笑,侧过身,走向院子中一丛子衿花。浅色的花瓣在风中盈盈颤动,好像一只欲飞的蝴蝶,可翅膀被黏住了,无论如何都飞不了。
伸手,落在那花瓣上。
“我幼时家门被灭,兄妹离散,落在陈荣手中,险些生不如死。”她眉眼平淡,拢着明艳的光。
“那日我逃出来,在雪地中遇见你,恍若神柢。我心想着,你许氏上天送给我的宝物,护我周全。”她仿佛陷入梦中,连嘴角都勾起不自觉的笑意。
“在王府,受三小姐欺凌,负伤受难,我都觉着没什么。只要能看见你,只要我们可能有一个以后,我都可以忍受。”
“直到那日,南宫琉璃从长安而来,我才明白,一切不过是场春梦。”她偏头一笑,眼里弥漫的水光折射出他的容颜,“梦醒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你知不知道,其实我很早就明白的,你心里住着一个人,她不是我。”
“你接近我,你告诉我你喜欢我——其实我不信的。”
“你那样喜欢那个人,你怎么可能会喜欢我呢。”
他脚下一动,想走到她身边,却始终没有勇气。
“可你是我心里的梦,这个梦做了六七年,我在醉笙阁里疼得最生不如死的时候,只要一想起你,我都觉得有了勇气可以活下去。”
“我想着如果有一天再见到你,我一定要问你,那年你为我发边簪一朵花,你拉着我酿一坛梨花酒——到底有没有一点真心。”
她从没告诉过他的这些话,终于在这样一个午后,说了出来。
浑身水汽仿佛蒸发,她干渴无力,可是心头堆积着的东西,终于被赶出去了。
“相爷寿宴,你把我扔在宴席上,和她在后花园私会。你说的那些话我一直记在心里,可我总想着,只要你没有说破,我装聋作哑又会如何。等我们回了宸州,她嫁给阿祉,我们总是会好起来的。”
“可是你却亲手把这一切都给毁灭了,我的哥哥,我心里埋藏的希冀,你为了她,全都打碎了。”
她突地一笑,仿佛在嘲笑自己:“你在宸州说过,我再也遇不到比阿祉更好的人。我如何不明白这世上不会有人比他对我更好,可是我总想着,只要在你身边,就算过得不是那么顺心,又有什么要紧。”
“七年前你从雪中而来,救我一命。我为自己取名云儿,想着的便是你那夜说过的话——青鸟不传云外信,你怨她不知你的心意,但我的真心,又被你丢在哪里?”
他抿着唇,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他从来不敢提起,哪怕在知道她的身份之后,他从来不敢说起那一切。
那个夜晚,他如何将她伤得遍体鳞伤,如何决绝地将她交给梁姑。
他曾无数次想过,若是一切重来,他是否还会为了琉璃,为了碧溪这样做。
可是没有结果。
那是他从小爱慕的人,而她呢,不过是一个从路边捡来的小婢女,丢弃如草芥,何必珍惜。
可是他没有想到,多年以后,他们竟会以那样的方式相遇。
她扑身为他挡下一剑,她为他绣鸳鸯戏水,她那样信任、那样真心地将自己奉到他面前,任君采拮。
他从没想过,多年里心中住着一个琉璃,从未对别的女子假以辞色。为何对着她,能够那般自然亲近,能够那般相亲相拥。
等他隐约明白,已然来不及了。
她一身明艳宫装,腰间佩戴着阿祉钦赐的玉牌。
她眉梢眼角,都没有他的影子。
她是昊泽后宫的瑜嫔,再不是雪中惊慌如小鹿的少女小楼,不是烟花光雨中偎在他怀里的云儿。
她再不是他的。
心中仿佛有一把利刃插了进去,恶狠狠地、大力地桶到最底,最后一只手握住刀柄,往侧边旋开。血肉破裂,模糊不堪。
他微微张着泛白的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无力感从脚底蔓延到全身,他眼里倒映着的她,渐渐被模糊的雾气笼罩,看不分明。
连呼吸都快不能了。
她垂眸一笑,像是将那些过往彻底抛在脚下,留给他一个人处在无边的黑寂。
裙边穗子拂动,她转身往外走。
他脑子里“轰”地一声,连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人已经冲了上去,一把攥住她的手,一手扣住她的后脑,将人儿压向了自己。
俯首映上那嫣然红唇,带了绝然的力气,死命撬开她如花的唇瓣,吸允着她的气息。
他浑身刚硬如铁,任凭她如何挣扎都无法撼动分毫。
唇齿见弥漫出腥甜的味道,早分不清是他的还是她的,只是纠缠在一起,仿佛无法分离。
她眸子睁得很大,双手掐着他的手臂,像是不可置信。
他不爱她,为何这样对她?
“小楼……”他已然是乱了,心绪如麻,再想不起任何的谋略计划。死死抱着她,仿佛抱住了一块浮木,如果她走开,他会溺死。
含住她精巧的耳垂,头一偏,在那细嫩脖颈上烙下痕迹。
“司马昱!”
她推不动,干脆低头,狠狠咬在他脖子上。
贝齿没入血肉,温热腥甜的液体流进她嘴里,他浑身一震,总算是停了下来。
眸子里红丝泛滥,带着一种说不清的莫名情绪,呆呆看着她。
小楼趁机推开他跑了出去,不知过了多久,才慢慢停下来。
扶着大石喘气,掏出帕子擦去嘴角的血迹,看着那鲜红在雪白绸缎上染成的点点红梅,心里奇异地一脉平静。
站了一会儿,听到流彩唤自己的声音,连忙理了理衣襟和头发,从假山后走出来。
“我在这。”
流彩连忙松了口气,走到她身边:“奴婢方才走着走着,竟在那院子里睡着了,等醒来忙出来,却不见娘娘——是奴婢的错……”
小楼摆摆手:“不碍事,许是太过劳累了。”她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无谓责怪。
不想继续呆在这儿,将所有事情交托给禄升,先行带着宫人回去了。
一进宫门,吩咐下人准备热水沐浴,将自己洗了干干净净,换上干净的衣裳,坐在妆台前让流彩擦拭湿发。
她动作细致,一点点将小楼发间的水分吸干,忽地动作一僵,目光凝在一点。
小楼觉察出不妥,立时想起来是为着什么。面上淡然:“你下去吧。”
流彩应是,将布巾交给她,自己手脚僵硬地退了出去。
小楼手里攥着那块布,侧过脸照着镜子,白皙脖颈上一抹红痕赫然。她忙用手揉了揉,可那痕迹始终消不下去。
阿祉这几日忙得很,说不准今日不会来了,等过一夜,应当便好了。
她正宽慰自己,忽闻外间一声“皇上到”,是方德言。
手一抖,布巾落在地上,她连忙弯腰去捡。
斜里伸出一只手,将她白皙柔嫩的小手握在掌心,轻轻揉了揉:“累不累?你今儿跑宫外,天气这样热,有没有不舒服?”
“我很好。”她身子一倾,乌发披散,遮住颈侧的肌肤。转脸对他盈盈一笑:“你呢?今天有没有按时吃东西?”
他一笑:“你嘱咐方德言盯着,我哪里敢。”
小楼笑笑,顺势倚进他怀里,枕着平稳心跳。
“有没有什么事要跟我说?”他嗓音淡然,拥着她到床边坐下。伸手撩起一缕发丝握在掌心,那幽香袭来,身心都舒展开来。
“我知道你要去见阿昱,我没有打翻醋坛子。”他故意辩白几句,“但若你非要告诉我,我也是要听的。”
小楼身子一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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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6-7 18:17
☆、第一百八十七章 砌成此恨无重数(十七)
话涌到唇边,翻覆几回,她还是拿不定注意。
说出来也是无益,可不说,总觉得在骗他。
“小楼?”他疑惑,突地一笑,伸手将她鬓边碎发归置脑后:“我闹着你玩儿的,我如何会不相信你……”
语声戛然而止。
她咬着下唇,感受到他身子猛然间的僵硬。目光恍若一道利剑,直直射在她肌肤上。
“阿祉……”嗓音干哑,握住他放在自己鬓边的手,拉到身前与自己交叠,“我……”
“嗯。”他淡淡一声,仿佛什么事都没有一样,将她揽进怀里,下颌抵着她额头。
她静默半晌,忽然道:“我和他,都过去了。”抬手落在自己颈部,揉着那一点暗红,她垂着眼:“今日他不知发了什么疯,有些孟浪,可我除了厌恶,半点别的心思都没有。”
他的手臂绷紧,紧紧箍着她,却一点异常都没表露出来。
小楼低笑一声:“我原以为这一辈子都对他硬不起心肠,毕竟那么些年了……可是今日,我险些咬断他的脖子,这才明白,原来我对他,没有什么不能的。”
“别说了。”他双手环着她,仿佛要用自己的体温熨帖她的冰冷。呼吸扑洒在她耳廓,“你不需要硬起心肠,一切交给我。”
他从来没有这样心疼过一个人,她年少的不堪,成长的艰辛,都仿佛是发生在自己身上,只要一想起,就疼得不能自抑。
他恨不得把世界上所有最好的东西都给她。
“你不生气么?”她声音低了几分,有些发哑,仿佛含着泪意。
他嗅着她发间的香气,心底有恼恨,却一丝都不关于她。眉眼微沉,“不生气。”
感觉到她的颤抖,怀抱又紧了几分:“他们若是想用这样的法子离间我们,是绝不会成功的。”
她轻轻“嗯”了声,终于是忍不住哭出来。
此后仍是忙着司马昱的婚事,她却再没有出宫去过别院,桂嬷嬷催了几次,说让她把事情放在心上,要亲力亲为。
小楼不轻不重地用话打压回去,把这样的“重任”交给了桂嬷嬷。那人虽不情愿,可被她的话一压,也无法回绝,由此小楼耳根子倒清静了一段时间。
再见到司马昱,已是八月十七。
她借口身子不适,并没有在婚宴上久留,只是开席前去察看了一番。
正好他与众人而来。
他一身红袍,越发衬得兰芝玉树。身边围绕的大臣不住地向他道喜,他一一回礼,眉梢眼角压抑着不悦,却没叫人看出来。
对上小楼的目光时一怔,她连一个敷衍的笑都没给他,转头便走了。
第二日司马昱携新妇进宫请安。
史琳玉一身得体宫装,发髻高绾,优雅大体。可是眼睛略微青黑,面上虽然擦了胭脂,还是掩不住底子里的苍白。
一对新人先向皇上、太皇太后请安,再向皇后请安。小楼不过是个嫔,受不了他们的大礼,于是含笑默默坐着。等到他们开始闲话家常,寻了个借口便退了出来。
刚走出章华殿没多久,身后一声“瑜嫔娘娘”,止住了她的脚步。
侧过身,是史琳玉。
她不知怎地也跟着跑了出来,此刻攥着帕子,睁着一双明眸看着她。
小楼一笑:“世子妃。”
史琳玉抿着唇,僵硬地看着她。
小楼想了想,偏过头冲禄升微微颔首,他忙会意地带着宫人退下去。
直到走得一个人进,史琳玉才开了口:“我已经嫁给世子爷了。”
小楼含笑:“是。”
她眼中突地绽放出一丝怨恨:“你不要再纠缠他!”压低了声音,显然是怕被别人听了去。
小楼失笑:“世子妃多虑,本宫如何会纠缠世子。”
史琳玉往前一步,恶狠狠地瞪着她:“你以为我没看见么?!你那天在别院里勾.引世子爷,这件事如果说了出去,恐怕把你五马分尸都不够!”
小楼一怔,收敛了唇边笑意,冷声道:“本宫不明白世子妃在说些什么,你若是觉着你口中的东西能够威胁本宫,大可说出去,看看世子爷是否能够置身事外。”
“你!”史琳玉面色一白,自知若是那事泄露出去,哪怕真的能治了小楼,司马昱也讨不了好果子,于是恨恨道:“过去的便算了,若是今后你对世子仍有觊觎之心,我绝不会放过你!”
小楼看着她憔悴的脸,忽地一笑,嘲讽道:“世子妃与其这般费心思来警告本宫,不如回去好好守着世子,莫让他与他魂牵梦萦的人相处一室,生出事端。”
史琳玉一愣,“谁?!”
小楼一笑:“世子妃自是有眼睛的人,自己去看便是了,何苦来问本宫?”顿了顿,挑眉道:“世子爷从小到大,只喜欢过一名女子,这事几乎全天下都知道,莫非只有世子妃不知么?”
她眼神极冷,冷得史琳玉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还想再问,可小楼眼中的可怜刺痛了她的眼,那口气堵在喉咙口,无论如何都吐不出来。
尚在怔忡,小楼一笑,转身走了。
按理成了亲,司马昱便该返回宸州。可太皇太后忽然寻了个寿辰将至的理由,又将他留了下来。
昊泽以孝治国,阿祉心中虽然不满,却也不能说出来。
转眼到了大选面圣那日,小楼提前嘱咐过秀女们注重规矩礼仪,随后将人带到体元殿,九个一组地带到几位主子面前。
南宫琉璃肚子已有些鼓胀,坐在太皇太后下首,眯着眸子瞧着那些明媚鲜妍的可人儿。
阿祉有几分无聊,手中转着玉珠,眼睛看着殿下众人,实则却忍不住跟着她打转。
小楼搭着流彩的手走上前来,向太皇太后、皇上、皇后请了安,坐在阿祉另一侧。南宫琉璃有几分不满,却奇异地没有表达出来,微微抿了唇角,眼里是掩不住的暗喜。
小楼勾了勾唇角,下令开始。
那些小姑娘个个表现得端庄有礼,娴熟大方,挑不出什么错处。阿祉捡着小楼为他定下的名单留了几个人的牌子,另有一些太皇太后开了口的,也留了下来。
轮到郑幽、宣香玉一流,小楼眼角瞧到南宫琉璃不自觉坐直了身子,手指扣在扶手上,几乎要克制不住情绪。
小楼抬起手边的茶盏,呷了一口茶。
还没咽下去,忽闻郑幽一声:“启禀皇上、太皇太后,民女有话要说。”
南宫琉璃身子一抖,几乎要站了起来。
小楼闲闲一笑,捏着帕子拭去唇边水渍。
“你说!”太皇太后尚未发话,南宫琉璃已经忍不住开口。
阿祉眸色更沉了几分,看了一眼她,又看了一眼太皇太后,最后转到小楼身上。
小楼冲他嫣然一笑,他方抬手:“你说。”
郑幽跪着,声音掷落如珠玉:“民女进宫月余,在储秀宫中日日亲见瑜嫔娘娘事事亲力亲为,深感天家风范。今日面见太皇太后、皇上,感念瑜嫔辛劳,民女斗胆为娘娘请功!”
她每说一个字,南宫琉璃的脸色便沉一份。
小楼一笑,搭着流彩的手站了起来,福身道:“臣妾所做皆为本分,不敢邀功。”
阿祉大笑:“既是为你请功,你又何必推脱——这些日子你忙成什么样子,朕心中有数,皇祖母、皇后也是看在眼里的。”
太皇太后笑容有些僵硬,“皇上说的是……瑜嫔,你好生受着便是了,待大选结束,皇上与哀家自然有嘉奖。”
小楼盈盈福身道谢,这才坐回椅子上。
南宫琉璃僵着嘴角,沉沉扫了一遍殿下秀女,忽地一笑:“本宫先前听闻些风言风语,还以为……如今一瞧,倒是误传了。”
太皇太后道:“皇后听了些什么话?”
南宫琉璃一笑,摆摆手,殿下一人忽地倾身而出,跪倒在地。
“民女也有话说。”
身子伏在地上,孱弱惹人怜惜。
小楼眯眼一瞧,是孟辛月。
“你也要说什么?”太皇太后仿佛有些倦态,话音未落,南宫琉璃笑道:“你说吧。”
“民女在储秀宫月余,亦是瞧见瑜嫔娘娘亲力亲为,事事照拂,可是……”孟辛月微微一顿,道:“娘娘身为后妃,却放浪形骸,大庭广众之下与宫人调笑,甚至……”
☆、第一百八十八章 砌成此恨无重数(十八)
“甚至什么?!”南宫琉璃迫不及待地往前倾了倾身子,恨不能代替她说出来。
孟辛月哽咽道::“甚至向我等索要财物……民女进宫前,母亲所赠的珍珠链,便是被她要了去——实在对不住母亲!”她哭呛一声,掩面而泣。
禄升怒目:“混账东西,那链子分明是你自个儿巴巴地献给娘娘,娘娘不要,你非让娘娘收下!今日红口白牙,竟这样诬陷!”
“禄升!”小楼皱眉低斥,他一僵,愤恨地低下头去。
太皇太后冷声道:“不论真假与否,体元殿前岂有你个阉人说话的份儿?”
禄升“扑通”一声跪下:“奴婢知错,请太皇太后饶恕。”
阿祉淡声道:“他不过护住心切罢了,皇祖母莫要生气。”目光一转,落在孟辛月身上,尾音轻轻勾起一抹笑:“你的意思是——朕的爱妃,向你讨了条珍珠链子?”
孟辛月身子一抖,下一瞬抬起头,仰着那张梨花带雨的脸,切切地望着他:“皇上明鉴,那链子是我母家祖传之物,如今丢失在民女手上,民女如何向母亲交代!”
小楼噙着一丝冷笑,冷凝的目光直将孟辛月冷得打了个寒颤。
“哦?”阿祉笑道,“朕乃一国之君,四海财富多不胜数。瑜嫔乃朕心爱之人,朕所有便是她所有——一条珍珠链子,你是嘲笑朕国库空虚,身为后宫妃嫔,竟落魄到这样的地步么?!”随着话音眸子微眯,最后竟是凌厉的光,激得孟辛月一个发抖往后跌坐在地上。
“孟氏殿前失仪,不堪后宫之责。”他冷冷挥袖。
孟辛月面色一白,南宫琉璃忙道:“皇上,如今事情原委尚未证实,这样便发落了孟氏,岂不是落人口实?”
阿祉冷道:“莫非你也觉得她说的是真的?”
南宫琉璃面色尴尬,孟辛月连滚带爬地往前几步,高声呼道:“皇上!皇上!瑜嫔娘娘身为后宫妃嫔,自然不应瞧得上民女的财物,可她出身青楼,早被世间影响,会为了钱财出手不足为奇!”
“……”
终于说出来了。
南宫琉璃脸色涨红,抚着心口坐回了软垫上。
阿祉面色沉着,“荒唐!你从何处听来的风言风语,竟敢在朕面前说出来!”
小楼攥着帕子,忽地起身跪下:“臣妾为储秀宫大选尽心尽力,如今遭人羞辱,实不能忍,请太皇太后、皇上为臣妾做主。”
孟辛月伏在地上,身子颤抖如风中落叶:“民女所言句句属实!瑜嫔隐瞒身份,博得太傅大人可怜,收为义女,更以此进宫侍奉皇上,实乃欺君大罪!还请太皇太后、皇上明察!”
南宫琉璃语声激动:“你可有证据?!”
她如同收了鼓舞,连忙挺直腰背,大声道:“有!有!”
小楼抿了抿唇,看向阿祉,他起身,弯腰朝她伸出手:“先起来。”
南宫琉璃忙道:“等等!孟氏既说有证据,皇上何不让她呈上来,瞧瞧是否冤枉了她?”
阿祉冷冷睨了她一眼,扶着小楼站稳,嘴角忽地抿起一抹似是而非的笑。
“好,你既说有,那便拿上来。”顿了顿,目光沉沉,“朕倒要看看,瑜嫔到底是不是你口中所说的样子!”
孟辛月大喜:“民女所说并不是物证,而是人证——此人乃宸州醉笙阁的姑娘,与瑜嫔娘娘乃是旧识。一月前被人赎身娶为妾室,随夫家前往长安,民女偶然识得,这才知道瑜嫔娘娘欺君瞒上的大事!”
她话中漏洞百出,一个千金小姐如何与人妾室相识?那妾室并未见过瑜嫔,如何知晓瑜嫔乃旧日相识?
小楼想起那日在栖凤宫瞧见身披披风的人,隐约明白,嘴角勾起冷笑。
阿祉自然不可能听不出这话中的错处,可也没有挑出来,冷声道:“那你便让人去把她带来!”
南宫琉璃殷勤得不得了,忙派自己的心腹上前去询问孟辛月那人是哪家妾室、住在何处……问妥了连忙带人去请。
体元殿一时安静得可怕,小楼手心出汗,被他攥在掌心,居高临下地睨着阶下跪的众人。
风声呼过,她身上热得不得了,几乎是汗湿一片。
他的手亦是很热,却不是她一般的燥热,而是温纯体贴。
小楼渐渐被他的镇定安抚了些,重新看过去,正对上南宫琉璃讥诮的目光。
小楼一顿,对她勾起一抹笑。
南宫琉璃很是恼怒,可强忍着没有发作。
过了将近半个时辰,派去的人才匆匆回来。南宫琉璃、孟辛月立时双眼发亮,定定瞧着他,等人走到了近前,跪下道:“回禀皇上,奴才带人前去,却发现并无此人。”
……
“怎么可能?!”南宫琉璃一声尖叫,“你仔细找过了没有?!”
“奴才按照孟小主所说,已将整条街找过数遍,并无人识得小主口中的女子。”
下楼心头一滞,看向阿祉。
他双目黑沉,并无一点诧异。
南宫琉璃显然也想明白是怎么回事,抬手道:“阿祉你……”
“够了!”
太皇太后沉声打断这一出闹剧,挥袖:“这是在闹什么?!好好的一场大选,被几个秀女扰成一团糟!”
小楼跪下:“是臣妾教管无方,请太皇太后恕罪。”
孟辛月怔怔跪在那里,似乎还反应不过来。
南宫琉璃压着怒气,忍声道:“孟氏污蔑嫔妃,形同侮辱皇室,罪大恶极,应满门抄斩!”她显然已明白今日种种无法实现,将怒气全数转移到孟辛月身上。
“皇上恕罪!”孟辛月哭叫一声,即刻想要冲上来。
她不过想使个小计策,谁料到会将身家都赔进去!偏生还不能说出主谋,简直是欲哭无泪!
侍卫连忙将她拦下,任孟辛月如何哭叫都不肯让她过去。
太皇太后脸色难看,拂袖道:“荒唐!”转身便走。
阿祉冷声:“将孟氏拿下,今日大选到此为止,尚未面圣之人全数遣回本家。”负手随着太皇太后而去。
小楼站在那儿,眼瞧着侍卫将孟辛月拖走,一场闹剧终于结束。
南宫琉璃脸色青黑,死死瞪着她。
郑幽这才默默站起身,与小楼对上目光,笑着福了福身,随着嬷嬷而去。
“傅南楼!你好本事!”她咬牙切齿,像是恨不能吃她的肉、饮她的血。
小楼缓缓弯唇:“多谢皇后娘娘夸赞。”
“你!”她目眦欲裂,身边春子连忙道:“主子息怒!小心龙嗣!”
小楼心里“咯噔”一下,微微低眼,落在她的肚子上。
南宫琉璃一僵,双手连忙覆在肚子上,连连深呼吸数下。
小楼冷笑一声,转身欲走,忽闻身后一声“啊”。
回过头,南宫琉璃面色青白,一只手覆在肚子上,一只手死死掐住春子伸过来搀扶的手,指甲陷进肉里,疼得春子满头大汗,却半点顾及不了。
“主子!”
南宫琉璃腿一软,身子朝地上跌去,春子连拖都拖不住。
小楼一怔,看她模样不似作假,忙冲身边惊住的人厉声道:“还愣着做什么?!快去请太医!”几步上前托住南宫琉璃另一边手:“去唤凤辇,送皇后回栖凤宫!”
南宫琉璃额上都是汗,使劲推她:“别碰我!”
小楼也不勉强,朝身边的宫婢使了个眼色,自己抽身出来,换别人去扶住。
吩咐禄升去通知阿祉,自己随着凤辇一同去了栖凤宫,转眼阿祉连同李宗一起来了。
南宫琉璃在里间不断发出痛呼声,慎人得很。
小楼揪着帕子,愣愣站在门边儿,被进出的婆子撞了几下,流彩看她魂不守舍,忙将人拖到一边。
“娘娘,你怎么了?”
小楼一个激灵,看向守在里间的阿祉:“有结果了么?”
流彩摇头:“还没出来呢……”拍拍心口,“皇后娘娘这是怎么了?突然肚子痛,还痛成那副样子,是不是……”
“别胡说!”小楼抿抿唇,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将那股心悸压下去。
当时众人都走了,体元殿唯剩下她们。
南宫琉璃……这样突然,难道又是一个陷害她的计策?
可她又不是傻子,肚子里的皇嗣比起她傅南楼重要了千万倍,如何会用这个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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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6-7 18:17
☆、第一百八十九章 砌成此恨无重数(十九)
阿祉守在那门帘前,背对着她,不知现在是什么表情。
小楼手心出了虚汗,默默地侧着身子在椅子上坐下,垂首等着。
屋子里人进人出,过了将近一个时辰,李宗挑帘出来,眸色暗沉,在阿祉面前低声说了什么。
里头已经彻底没了痛苦的声音,唯有细细呜咽,绵延不绝。
小楼眉头一跳,深呼吸数次才将那股心悸压了下去。
阿祉低头吩咐了几句,方德言连忙撩起帘子,他走了进步。
李宗疾步走到桌边开药方,交代宫婢如何抓药煎熬,等忙完一切,才得空擦擦额上的汗。
小楼抿了抿唇,起身走过去,低低唤:“李太医。”
李宗一怔,忙放下手,请安:“瑜嫔娘娘。”
小楼轻声道:“皇后娘娘……可还好?”
李宗眉头一蹙,似是斟酌,过了半晌才低声道:“皇后误服红花,有小产之兆。”他与阿祉亲厚,对小楼自是信重的。
小楼怔怔:“可查出是哪里来的红花?”
“尚未。”
小楼轻声道:“还请大人费心照拂。”言罢转身走了出去。
命人将伺候南宫琉璃膳食的宫人全数找了来,细细问过她进食的东西,再将剩下的保存好,让李宗检验。
刚忙完,桂嬷嬷带着一群人来找她:“瑜嫔娘娘,太皇太后有情。”
小楼一顿,自然明白是为着什么。当下偏首对流彩吩咐“去找皇上”,可说完又想起如今南宫琉璃那副样子,阿祉哪里还顾得上别的。于是默默停了停,低声道:“还是不用了……告诉方德言一声便是了。”
说完携着禄升几个,跟随桂嬷嬷而去。
进到大殿之中,坐上太皇太后、几位太妃,满室肃然。
小楼恭敬跪下:“臣妾给太皇太后请安,给太妃请安。”
话刚出口,静太妃从座上冲下来,直直朝她挥手:“你个毒妇!”
禄升扑跪上去拦住:“太妃娘娘!”
小楼定定跪在那儿,连眼都没眨一下。
太皇太后冷声:“你是什么身份,跟这样的下贱东西动手,岂不是平白污了自个儿!”
静太妃一滞,喘着气,满目怨恨地收回手,拂袖走回座上。
小楼道:“臣妾不知做错了什么,为何静太妃与太皇太后要对臣妾说这样的话?”
静太妃冷笑:“做错了什么?!如今琉璃还躺在栖凤宫里生不如死,你说你做错了什么?!”
小楼一顿,缓声道:“皇后娘娘遇险,臣妾身为后宫之人自然万分担心,可不明白这与臣妾有什么相关,要惹得太妃迁怒?”
太皇太后冷道:“好一张凌厉的小嘴!我瞧着那孟氏竟没有冤枉你,你的行为做派,活脱脱青楼里出来的下贱东西!”她素来老练稳重,如今说出这样的话,宫人都吓了一跳。
“琉璃出事时,体元殿只有你们两个,不是你还会是谁?!你竟这样歹毒,得了嫔位仍不知足,还想着谋害皇嗣!”太皇太后气极反笑,“怎么?你难道还想着独得帝宠,让自己的子嗣当上储君不成?!”
小楼抬眼,琉璃眸子泛着微光,直直看着太皇太后。她眼里平静清澈,无一丝污垢,纵使受了这样羞辱的话,语声依旧自持:“请太皇太后息怒,听臣妾一言。”顿了顿,继续道:“李太医为皇后娘娘把过脉,断定全因误食了红花,因此有小产之兆——一切还需调查皇后服食过的东西,如何能全数怪在臣妾身上。”
静太妃厉声:“那也是你在食物中下了毒!”
小楼冷笑:“臣妾如何有机会接触皇后娘娘的饮食,还请静太妃自重。”
“你竟敢这样和我说话?!”她气得站了起来,伸手指着小楼。
小楼垂下眼睑,淡然道:“臣妾并无冒犯太妃之意——太妃乃皇后亲姑,如今皇后……太妃震怒亦是应当。可臣妾虽位分低微,却无论如何肩上扛着韩氏一门荣辱,自然不能平白顶了罪名。”
“事情发生之时,体元殿中尚有栖凤宫宫人与臣妾身边的宫人,太皇太后与太妃大可将她们找来审问,臣妾问心无愧,不负天地!”
……
字字句句,清晰明了。
静太妃一口气堵在喉咙口,险些昏厥。
太皇太后眸光冷沉,静静盯着她的脸半晌,忽地冷笑:“就依你所言,来人,把那些宫人都带上来!”
她搬出了韩家,此事自然不能草草了之,当下将事情发生时,所有在体元殿的人,栖凤宫负责饮食的宫人,贴身照顾南宫琉璃的宫人,全数找了来。
没得命令,小楼依旧跪在那儿。两手交覆在身前,抬着头,静静听着太皇太后问话。
禄升将先前小楼询问时做的笔记呈了上去,上头记着南宫琉璃近日内所吃的东西,事无巨细。
太皇太后一边翻着记录一边听宫人陈述,末了眉头一皱,将那册子丢在脚下,冷声道:“照你们所言,皇后近日所食并无不妥,那那红花究竟从何而来?!”
宫人们吓得一个哆嗦,连忙将身子伏在地上。
“禀太皇太后……”伏着的宫人中忽有一名宫婢颤巍巍地发了声,浑身颤抖如筛子。
“说!”
宫婢抚着心口慢慢抬起脸,吞了口唾沫,颤颤道:“今、今儿个早上,宸王世子妃进宫送了一碟点心……”
太皇太后一滞,尚未说话,打外头来了一名小太监,进来便跪下高声呼喊:“禀太皇太后,李太医从皇后娘娘所食食物中寻出含有大量红花的东西!”双手一举,手中碧玉碟子,上头乘着精巧的小点心。
那宫婢连忙大喊:“便是此物!世子妃送来的便是此物!”
太皇太后面色一僵,说不出话来。
那小太监恭恭敬敬地将碟子交给桂嬷嬷,躬身退下时看了一眼小楼,朝她微微颔首。
小楼这才认出是往日里跟在禄升身边的小太监,于是微微点头。
大殿里是窒息一般的安静,小楼膝盖发疼,拢着袖子轻轻揉了揉。
定了定神,清声道:“如今事情原委已明,臣妾洗脱冤屈,还请太皇太后为皇后娘娘做主,为臣妾做主!”深深跪拜下去。
没有人接她的话,太皇太后面色青白,似在思虑该如何处理。
静太妃一时也是惊疑不定,低头不言。
“哀家如何能听凭几人之言便定了世子妃的罪,此时自当从头查明。”思虑半晌,太皇太后吐出这么一段话,挥了挥手:“此事交由宗人府,你们都下去吧。”
小楼唇边浮起一抹冷笑,行了礼,退了出去。
流彩在章华殿外等着,见着她连忙冲上来:“幸好李太医及时查处,实在是救了咱们一命!”
小楼点点头,问道:“皇后如何了?”
流彩一怔,抿抿唇,“孩子已经保不住了。”滞了滞,低声道:“一直拉着皇上哭喊,皇上还在陪着呢。”
小楼“嗯”了一声,流彩忙道:“皇后失了孩子,皇上一时怜惜也是有的——但咱们做下人的都知道,皇上心中只有娘娘一人。”
小楼勾了勾唇:“你以为我是什么人,这样的时刻,哪里还有力气吃醋……毕竟是青梅竹马,他要当真什么都不做,我或许才该寒心了。”
流彩听得半懂不懂,小楼也不解释,径直回了关雎宫。
她的身份,不方便在栖凤宫出现,于是也不去凑那个热闹,反正宫里多的是人要去献殷勤。
直到阿祉一时半会回不来,晚上也不等,径直睡了。
可在床上辗转半宿,无论如何都睡不着,只能睁着一双大眼看着帐顶。
身边空落,她实在是不习惯。
一闭上眼,脑中立时浮现白日间南宫琉璃面色惨白的样子,血从她下身渗透出来,冰凉入骨,实在可怖。
小楼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自己在半夜里吓自己一跳,
嘲笑自己一声,将那些东西压了下去。
她本来想动手的,可是没想到,史琳玉竟会快了一步。
是那天她说的那些话起作用了么?还是史琳玉发现了,那个孩子,或许和司马昱有扯不清的关系?
不管怎么样,都和自己没关系了。
今日看阿祉的神情,她竟有些庆幸,幸好不是自己动的手。
☆、第一百九十章 砌成此恨无重数(二十) 1/2
他虽爱她,但那毕竟是从小的情分……她也不想在他眼中,自己变成阴险恐怖的女人。
他现在还守在那么?南宫琉璃还在哭么?
深思怔忡,忽地一声轻响,小楼一个激灵,循声望去。
“是谁?!”
寝殿里熄了灯,只有窗外的烛光影影绰绰地照进来,朦胧渺远。
“禄升!”
她加大了音量,可是殿外安静至极,没有任何人回应。
心下一紧,捂着锦被坐起来,往后缩了缩。
轻微的脚步声响在殿内,并没有刻意压制,一下一下,离她越来越近。
小楼头皮发麻,忽地张口大呼,可是下一瞬,宽大的手掌捂在嘴上,那人不过一个眨眼,就已经来到她面前。
身上带着夜露的清冷,偏生体温炙热如火,一双黑漆的眸子定定看着她的脸,眸中情绪翻涌,竟快要如同潮水一般涌出来。
她一怔,连挣扎都忘了。
“傅南楼……”他低低喊着她的名字,三个字在唇齿间翻涌,眼里闪过一抹痛苦的神色。
小楼眨眼,卷长的睫毛扫过他手掌肌肤,酥麻发痒。清冷双眸折射着月光,幽深渺远,连他的面容都没能在潭水中留下倒映。
她抬手轻轻推了一下他的手,竟恍惚没有力气一样垂落在身侧。
小楼偏头一笑,容色更胜月光皎洁。
“司马昱,那真是你的孩子?”她轻轻笑起来,“你既然这样痛苦,当初为什么不勇敢一点,把她留在身边呢?阿祉又不爱她,你们若是开口,他未必不会成全的。”
她仿佛看好戏,眉梢眼角都是嘲讽。
他脑中一热,伸出手牢牢箍在她细嫩的脖颈上。那儿那么脆弱,脆弱得不堪一击,脆弱得……他只要一用力,她便再也不能用这般不屑的目光看着他,再不能用这样云淡风轻的语气奚落他。
胸膛里充斥了复杂的情绪,他很痛苦,痛苦得连呼吸都快不能。
小楼无畏地仰着脸,精致的下颌被月光拢上一层光,像极了以往他们相拥的时日,那样的我见犹怜。
他指间微一用力,她脸又朝他仰了一分,面色微微发白。
“司马昱,你杀了我好了。”她声音清冷,“是你的世子妃杀了那个孩子,若你非要怪在我身上,我无话可说。”
“你为什么要告诉她?”他嗓音低哑粗噶,眼中血丝泛滥,唇瓣亦是干燥泛白,“你如果不对史琳玉说那些话,她不会这样自作聪明地动手——傅南楼,你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
她笑起来,眼角泛出泪花,连擦也不擦:“我说的是假话么?你们青梅竹马,你们互相爱慕,你们情深意重……我有哪点是谎话?”
“司马昱,你敢做,为什么不敢当?”双眸微眯,含着无比的讥讽。
他脸上突然涌现出无数的痛苦纠缠,五指大力缩紧,小楼甚至能感受到他手中陷进她肌肤中的感觉。清晰无比,呼吸被他截断,她张大嘴也没法子吸进一点气息。
手心发汗,握在他的手上,力道微弱地想扯开。
他眼中赤红,迷雾一般将自己笼罩。
就在她快晕去的最后一刻,他突然松了手。
“傅南楼,你是不是想我死?”他问。
她大口大口喘着气,嗓子如同被火灼过,根本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猛地站了起来,双拳在身侧紧握,像是极力克制着某种情绪。忽地转身往外走,连头都不曾回。
她眼中温热,忽地落下大颗大颗的泪珠,砸在锦被上,瞬间流散开去。
晶莹剔透的泪水,喉间模糊的呜咽。
她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如果是她动的手,他是不是会更惊诧,她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颈上很痛,他的指印仿佛刻到了骨头里,她摇摇晃晃地掀被下床,在妆台前借着月光一看。
颈上红痕赫然。
伸手一触,都疼得不能自抑。
手有些发抖,从盒子里翻出膏药,挑了一些抹上去,缓缓揉开。
整个关雎宫安静得落针可闻,她耳边只有自己的呼吸声。
有些冷。
擦好药膏,又折身回到床榻上,用锦被将自己裹住。
门上传来声响,禄升道:“娘娘!奴婢方才不知为何昏睡了过去……”
“我没事。”她的声音哑得难听,却是定定地、安静地回答:“我很好,你下去吧。”
禄升自然听出那不自然的沙哑,僵了半晌,轻声询问:“奴婢去栖凤宫禀报一声……”
“不用了,”她眼角湿润,“不要去打扰皇上,本宫累了。”
禄升再不敢多言。
她蜷着身子,抱着锦被温凉的缎面,安静地坐在那儿。
等恢复意识,天色已然大亮。
晨曦的光扑洒在床沿,没有什么温度,可总算有了些生命的迹象。
她怔怔伸出手,捧住那一抹光,心头终于有了些安定。
起身让流彩伺候洗漱,那小丫头边忙活边低声道:“昨儿夜里世子爷连夜押着世子妃进宫请罪,崇明殿如今乱成一团呢。”
“谋害皇嗣,岂是杀一个史琳玉就能解决的。”小楼眉目泛冷,把玩着珠花,语声淡淡。
流彩一怔,“娘娘说的是。”
小楼拿粉在脖子处细细抹上,不知抹了多少层才勉强盖住那些指痕。
流彩一句都不敢问,默默地给她打下手,好不容易装扮好了,小楼唤来禄升:“你去崇明殿守着,有什么消息就来回禀一声。”
禄升领命去了,她方带着流彩去了栖凤宫。那里因为南宫琉璃的事早乱成一团,太皇太后为了保住宸王府只怕也无暇顾及,只得小楼来照料。
她怕刺激到南宫琉璃,于是只在外间处理好各项事宜。
阿祉还在屋里,一直没能抽身出来。
整个宫殿中弥漫着苦涩的药味,宫人们哭丧着脸,到处颓败得很。
相国夫人一早便来了,从里间出来,便坐在院子里抹眼泪。一见着小楼,那眼神中仿佛射出千万把利剑,恨不能将她撕碎。
小楼也不恼,淡然自若地做自己的事。
到了下午,许是安抚南宫琉璃睡着了,阿祉才轻手轻脚地出来。
小楼亲自服侍他洗漱更衣,连话都没说上几句,他又去了崇明殿。
没过多会儿禄升来回复,说是崇明殿里吵起来了。
一脉保宸王府,一脉毁宸王府。
皇帝坐在龙椅上,一言不发。
到了晚间才又有消息来,说是宸王世子与世子妃关入天牢,交由大理寺严审。韩常、李胜几位几朝老臣死谏,诛杀世子夫妇,以正视听。
南宫相国素来与宸王府交好,但此次爱女遭此大难,也气得病下,不曾为宸王府说半句话。朝中门生为此皆持中立之态,不曾发表言论。
阿祉从崇明殿出来,径直去了栖凤宫。
小楼一夜没睡,脑子胀痛,晚间喝了安神药,勉勉强强阖眼。可不过眯了一会儿,又醒过来。
明明病的是南宫琉璃,可她身体也跟着差起来。挣扎着爬起来,又唤流彩熬了一碗安眠的药,尽数喝下去,这次才睡沉了。
梦中虚虚浮浮,出了一身的虚汗。
等她醒过来,已是翌日下午。流彩进来唤过几次,差点吓得去叫太医。
小楼睡了一个长长的觉,精神头却没有好起来,反而脑袋更是疼得尖锐。
“奴婢去唤皇上来看看吧……”流彩几乎是要哭了。
小楼任她扶着坐起来,捏揉额角:“歇会儿便好了。”
流彩很是不解:“皇后娘娘小产,皇上理应陪着……可如今娘娘这样不舒服,为什么……”
小楼叹了口气:“你不明白他现在处在什么样的时刻。”
涉及帝王之事,流彩不敢多问,于是瘪瘪嘴,又去熬药了。
小楼手脚发软,连床都下不来,只能嘱咐流彩去盯着些栖凤宫的人。晚间郑幽、宣香玉几个上门来拜访,小楼说了几句话,又将她们打发走了。
夜里睡得迷迷糊糊,仿佛感觉阿祉来过,在她额头上亲了亲,没有留多久便走了。
第二日一睁眼,禄升带来消息。
司马昱从天牢中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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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一章 砌成此恨无重数(二十一) 2/2 至此剧终
宣帝元年八月,宸王府世子妃谋害皇嗣,宣帝大怒,将宸王世子、世子妃打入天牢,责令大理寺卿严审。
太皇太后念及与宸王府老夫人的姐妹情谊,出面相求,以兄弟之情对宣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谁料宸王世子连夜潜逃回宸州,宣帝震怒,下令擒回。可圣旨尚未下达,大理寺卿忽接密报——宸州连同凉州一带驻军活动异常,大有朝内而来的趋势。部队结集,却未向朝廷请示,恐生异心。
宣帝当机立断,命驻守苏南的将军宋鸣带兵前往宸州,将宸王、宸州太守、凉州太守一并捉拿带回长安审问。
转眼进了十月,太皇太后寿辰,按理是应当好好操办的。
可是皇后小产,宸王谋逆……一切纷扰的事袭来,宫中主子都没有心思,只是由着阿祉和几位太妃陪着太皇太后用了一顿膳便算了。
南宫琉璃休养月余,身子仍是虚着,但较之从前却是好了许多。依赖人得很,仿佛时时刻刻都离不开阿祉,他一下朝,守在崇明殿外的春子便即刻将人请去。他若是离开一刻钟,她都会强撑着要起身去寻。
小楼被她防得密不透风,每次只能匆匆见阿祉一面,连话都说不上几句。
她心里自然不舒服,可阿祉怜惜南宫琉璃失了孩子,难免多偏颇些。不过她自己一个人也有许多东西可以打发时间,也就不甚在意了。
一早带着几个宫婢去御花园,里头秋菊开得甚好,她想着摘了泡茶、做点心,剩下的晒干还可以做香包,让阿祉带着,解热祛是极好的。
每个人在腰间别着个小竹篓子,顺着御花园一头慢慢地采过去。
没过多久,忽听流彩在身后低声:“娘娘……”
小楼回过头,瞧见她有几分踟蹰,于是挑眉一笑:“怎么了?”
流彩抿了抿唇,轻声道:“皇上与皇后娘娘在那边的亭子里……咱们回去吧。”
下楼一怔,抬头看过去,视线却被假山隔阻。顿了顿,偏头一笑:“今天就到这儿吧,你先带大家回去。”
流彩领命,带着一众宫婢请安离去。
小楼拍了拍手,将指尖的花粉拍落。慢慢朝那假山走去,在侧边站定,偏首一看。
南宫琉璃在宫径小道上慢慢走着,步子有些虚浮,紧紧抓着阿祉的手。
“你多出来走走,身子也好得快些。”他淡笑。
南宫琉璃有几分娇嗔:“你若肯陪着,我自然天天愿意出来。”
阿祉一笑,叮嘱她注意脚下。
南宫琉璃面上甜蜜,身子一软,往他更靠近了几分。
小楼默默看了一会儿,转身往回走。
晚间先派禄升去探探,等他回来之后才拿着粥点,径直去了崇明殿。偏殿有个小隔间,有时候议事晚了,阿祉常在那儿歇息。
到了地方,并不让方德言通报,自己提着食盒进去。
为了方便他看折子,里头蜡烛燃得很亮。阿祉坐在书桌后,右手胳膊撑在桌面上,微微支着额头,眼睛闭着,卷长睫毛在眼睑投下一片阴影。
他像是累极了,眉间深深浅浅的皱褶。
忽地一动,慢慢睁开眼。抬目对上小楼,一怔,随即一笑:“小楼。”
她笑笑,将手上的东西随手搁在一边,走上前站在他身后,为他轻轻按揉:“很久没睡了?”
他低低“嗯”了声,声音里终于有了些笑意:“宋鸣那传来消息,你哥哥往年在江湖培养的旧部出手,局势越来越好。”
小楼弯了唇角:“那是好事……我给你带了吃的来。”拉起他到小桌边坐下,把东西抬出来摆好,看着他吃。
“琉璃好些了么?我今天在御花园瞧见你陪她散步,看起来精神不错。”她笑意浅浅。
他一怔,搁下筷子:“小楼我……”
“我明白,”她笑笑,“不生气呢,只是你累成那个样子,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我当然会心疼。”
他神色动容,牵住她的手握在掌心,笑了笑,继续吃起来。
小楼等他吃完了,半劝半押地让他去睡一会儿。走到床边,他手一伸,便将她裹在怀里。
没多久就睡沉了。
她睁眼陪着,耳边是他规律的呼吸,拂过发丝,有些发痒。
可她连动都不敢动,生怕惊醒他。
过了不知多久,门外忽然响声大作,方德言高呼:“皇上!凉州有报!”
他“腾”地一下便坐起来了,双目黑亮,睡意瞬间消失不见。
安抚地看了小楼一眼,起身下榻,几步走出去。
“传!”声音低沉,含着不自觉的颤抖。
小楼默默坐起来,走到门帘后站着。
来人脚步匆忙,“扑通”跪下:“启禀皇上,宋将军凉州大捷,已擒下宸王司马希、凉州太守王岳城!”
“王府家眷呢?!”
“老夫人、王妃及宸王姬妾女儿尽数拿下……”他顿了顿,硬着头皮道:“唯有宸王世子不知所踪。”
忽地一阵沉默,片刻他道:“朕知道了,你传令宋鸣,押解宸王到长安,不得有所闪失。”
“是!”
那人退出去后,他想了想,快步走到书桌后挥毫写着什么。
小楼静静立在帘子后头,心头有几分失落,却又有几分安定。
终于……告一段落了。
不过短短月余,宸王谋反被抓,宸王府抄家问罪,高楼坍塌,不过是须臾之事。在宸王府中发现宸王与太皇太后私下来往书信,太皇太后自知败露,吞金而亡。
阿祉顾及她的名声,没有将此事昭告天下。对外只言,太皇太后旧疾发作,药石枉然。追封“孝懿太皇太后”,入葬皇陵。
由此也揭出数年前御使傅师良通敌叛国一案为误判,宣帝为其正名,追封官爵。其长子傅南意有承爵之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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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出来那日,小楼亲自去接他。
穿了一身月牙白的裙衫,简单绾了个发髻,斜簪一支羊脂白玉簪。人儿如水,清丽无双。
哥哥瘦了很多,但精神很好,似乎并不曾被牢狱消磨。
她眼中温热,轻轻唤了声“哥哥”,他清俊面容展开一笑,将她拥进怀里。
楚画为他联系旧部,奔波许久,也是瘦得不像样子。
当下看他们兄妹相见,又写高兴,又有些难过——他眼中,究竟何时才能有自己。
正暗自神伤,忽地头顶覆下一道阴影,周身一暖,他的呼吸温热熟悉:“楚丫头……谢谢你。”
她鼻头一酸,伏在他心口哭出来。
.
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耳边暮鼓钟声,渺远悠长。
脑后发痛,她想动,却动不了分毫。
发生了什么?
送完哥哥与楚画出了长安,她正要回宫,可是突然颈后一痛。
是遇上歹人了么?
可鼻尖幽香,好像安息的味道。
身边一阵窸窣,温热的气息逐渐靠近,仿佛有什么人就在她面前,贴近她的脸。
“我问你……”他的声音很远很远,顿了顿,低到尘埃。
“你会不会相信,我爱你。”
.
小楼不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
醒过来的时候,身边阿祉怀抱温暖,恨不能将她融进身体里。
南宫琉璃一夕之间从宫中消失,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只是栖凤宫中凌乱,仿佛被人胁迫、
阿祉对外宣称,皇后丧子之痛,一病不起,最终香消玉殒。
南宫相国膝下只有这么一女,如今突然失去,痛不自抑,亦是缠绵病榻。
或者说,宸王府已经不存于世上,相国暮年,哪有力气再掀风浪。
阿祉也没有再派人去寻司马昱,就这么云淡风轻地,仿佛根本没有这个人。
她依旧是瑜嫔,后宫却再没有其他的妃嫔。
他宠她、爱她,恨不能将世界上最好的一切都给她。
可小楼时常会模模糊糊地梦到那一天,仍旧是看不见,但那人的体温覆在她手上。
他语声模糊。
你会不会相信。
我爱你。
.
至此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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