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y# A6 s7 T7 P' F T. s0 ~www.sy-book.com% Z' b+ s/ }# ~) P3 s* k/ h 三元书斋︱看一本好书︱品一杯香茶* q# h |7 j' [5 x. O5 J$ V% n 出版日期:2013年6月4日 【内容简介】 上.〈定情篇〉 生於百年望族权势最盛之家,严君离却有身不由己之苦, 自出娘胎便落下病根,几度差点踏入鬼门关。 生死有命,他已然看开,但父亲仍执着於为子续命, 买了个无辜娃儿回来,待来日欲施以邪法为子挡厄延寿! 这麽个活生生的可爱娃儿竟被视为替身、工具, 将来唯一的用处便是要代主子受难、赴死,他於心何忍? 他决心救人,为娃儿取名严知恩,请求父亲认为义子, 由他负起教养之责,强自连结两人同生共存的命运, 从此,保他、护他,成了严君离一生的执念。 然而无法预料的是,当娃儿蜕去雏鸟的软弱、长大成人, 情势开始难以掌控,桀骜不驯的他已能保护自己, 甚至代替他掌理家业,成了真正的主子; 但不仅如此,他要的更多,包括他严君离的人与心…… 下.〈续缘篇〉 饮尽孟婆汤,今生一尽,他要把他抛舍得乾乾净净, 再也不愿嚐这望眼欲穿的相思、世世找寻的寂寥…… 转生至这一世,终於,严知恩忘了严君离── 对严知恩来说,大他七岁的严君离是很奇怪的存在, 出身有钱人家,长相俊雅清秀,聪明绝顶、脾气又好, 这样一个宛如王子的人物,为何会跟他扯上关系? 明明不是家人,却比家人更眷宠,毕业典礼也不曾缺席; 不是情人,却如同情人般呵护备至,年年为他过生日…… 从小到大,他对他的温柔包容、种种的好,他并非无感,只是…… 内心总有反叛的冲动,像被禁锢的兽想挣脱牢笼! 他不满,却是对自己不满,几度若即若离、狠狠伤他, 但直到严君离真正远离,迷惑的心才终於彻底了悟── 原来心牢是自己所设,他注定不能也不想离开这命定之人…… 引言 若问起梧桐县中,权势最盛者为谁,三岁小娃都会回答你:「严家!」 说起严家来历,原是百年望族,与当地富绅交好,也为地方仲裁纷争,颇受敬重。 子孙当中也曾出过进士,最高曾任九品县令,然而最令严家露脸的,莫过於这一代的主事者,严世涛。 官运亨通的严世涛,一路平步青云,竟当上当朝右相,备受皇帝倚重,严家声势至此到达顶峰。 数年前,严世涛告老还乡,虽已无官职在身,为官多年朝中权势犹在,当地父母官也得敬他三分。 严世涛一生,毁誉参半。为官多年,也曾推行德政,造福过不少百姓,然而对於拦路者,也能眼也不睁地除去,手头从没少染过血腥。 他贪,但贪得比别人小心,比别人懂分寸,贪得十分,懂得留取三分还诸於民。 为官三十载,累积财富多不胜数。 许是缺德事做得多了,严世涛妻妾成群,膝下却仅得一子,自出娘胎便落下病根,九岁那年几乎一脚便踏进了鬼门关。 说起这严君离,也是一则传奇。 据说严夫人分娩时,满室芬芳,直至小公子出生三日,芝兰之香不绝。 严世涛对这独生子可说是娇宠至极,曾延请高人为其批命,只道小公子为文曲星君座下童子托世,风雅俊秀、文采卓绝。 信者恒信,不信者,多是当成巴结溢美之辞,斥为无稽。 也曾有人断言,小公子命中三劫,九、十九、四九为命中大限,有回归本位的机缘,若过得,则享寿百年。 严世涛原是没放心上,小娇儿自出娘胎後,天生体弱,直至九岁那年,一条小命几乎给阎王爷收去之後,这才猛然忆起昔日高人批命之言。 自此之後,从不信鬼神果报的严世涛竟也开始迷信起来,求佛问道、造桥铺路,为替爱儿续命,无所不用其极。 未料正因此举,为子招来因缘一段,至此一世纠缠,恩仇难分,福祸难辨—— 【卷一】 君离 「哥哥,名字?」 「我啊!」就着小娃的手,写下三个字。 那在自己之後,小娃识得的第二个名——严君离。 从此,看进眼底,记入心坎。 成就最初,也最终的记忆,一生守牢。 一之一 品菊院内初相遇 相遇那一年,严君离年方十二。 一场病让他昏昏醒醒了半月有余,这一日,难得神志清醒,他离了病榻,在贴身侍婢的搀扶下,离开满是汤药味的寝房。 梧桐县算来也非大县,然而严府宅邸之奢华气派,丝毫不逊於京城达官显贵,九院十八阁中,每一道曲桥流水、亭柱回廊,皆可见其造景之精巧、雕工之细致。 信步走来,也不知是那帖新药见了效还是怎地,他难得地精神,走了比往常更远的路,不知不觉竟出了自身所居的观竹院,鬼使神差地进了平日鲜少走动的院落。 「这里是?」 「回少爷,是品菊院。」随侍婢女伶俐地回道。 品菊院,是仆佣所居院落。 严府格局方正,其九院居中的听松院为主院,东院即为他所居的观竹院,品菊院则是居於东院之下的东南外侧。 不同於观竹院的清幽雅致,品菊院瓦房朴实无华,踩着光洁石阶而来,而後,见着了他—— 那坐在柔软草地间,一袭鹅黄春衫、衬得整团圆润可爱的白净娃儿。 哪来这麽小的娃儿? 父亲膝下子息单薄,若是哪个姨娘有孕,那是大大的喜事,不会无声无息,何况是置於仆佣院落。 可严府纪律严明,男仆女婢严令不得私通苟合,应是不至於有哪个婢仆胆敢暗结珠胎,甚或挟带婴孩入府。 那,这约莫三岁的小稚娃哪来的? 他静立了会儿,见娃儿正辣手摧花,小爪子揪起便一把往嘴里塞。 由不得他多想,脚下便自有意识地移靠而去。 「别。」他蹲下身,拍去娃儿掌间的花草。 娃儿矢志不移,才拍去右手残花,左手又探了出去。 莫非这娃儿有吃花花草草的嗜好?他神农氏吗?立志嚐百草…… 好奇特的胃口。 担忧胡吃一通要坏了肠胃,严君离伸手抱起小娃,远离那万恶的花丛。 「少爷——」侍婢连忙要接过,被他阻止。 「不碍事。」要连个稚娃都抱不住,未免太不济事。 就近走向亭台,顺手将娃儿放上石桌,瞥见上头搁着的微凉药粥。 随意打量了下,是些温补的食材,皆为上品。 抬眼瞧去,才一个不留神,那娃儿又要溜下石桌,被他一把拎了回来,索性便抱坐在腿膝上。 「原来是从这儿溜出去的啊。」看了那满满一碗未曾动用的药粥,不觉好笑。 这药粥温补归温补,味儿着实不怎麽好,幼时他曾连吃三日,之後一提及便要退避三舍,莫怪娃儿嫌弃地别开小脸。 不知哪来的恶趣味,探手舀来一匙药粥凑向娃儿嘴边,追着对方左闪右躲的脸儿不放。 避无可避,扭动小小身躯,娃儿不爽了,伸出小胖手拍打他。 「呵——」那模样,逗笑了他,也看愣了一旁婢仆。 非是她大惊小怪,实在是服侍主子年余,兴许是病体缠身之故,造就一副与世无争的冷凉性情,淡情而寡慾,少有喜怒,如这般欢悦笑颜,几乎是不曾有过。 「掬香。」 「是。」怔愣归怔愣,主子一唤仍不敢稍有怠慢。 「去栖兰院问问这是哪位贵客的孩子。」这儿离正南边的客居院落不远,他本能便做此推测。 怕孩子又溜出亭外,抓了什麽都往嘴里放,严君离耐着性子陪伴稚娃,等待侍婢回报。 约莫一刻钟,尚未等到掬香回报,倒先等来了听松院当差的侍儿。 能进得听松院,多半为父亲亲选且信任之人,个个安静伶俐,知分寸、识时度,管得住嘴巴。 未料从不曾踏进品菊院的少年主子会出现在此,侍女怔了怔,旋即稳住心神,从容见礼。 「少爷。」 来得正巧。 目光落在那托盘上,他想,他知道该找谁问这小嫩娃的来历了。 「这孩子是?」 「奴婢、奴婢不知。」 「喔?」所以她不是来喂食的? 「那个……奴婢是说,老爷只交代奴婢好生照养,其余未加多言,奴婢一概不知。」 严君离微一颔首,不知是信了抑或姑且听之。 早知爹的人口中,是探不出什麽来的,他也没多加为难,递还孩子,好让她喂食。 支着下颚,看婢女将药茶喂入娃儿嘴里,这可不若方才与他闹着玩的,一匙匙可都喂得紮紮实实,娃儿脸都皱了,他看了心有不忍,问道:「这孩子身子骨也不好?」 活生生就是他幼时的翻版,将药当三餐吃。 「呃……」 只片刻迟疑,便教严君离瞧出异样。 难道不是? 那补成这般,又是何因? 「我瞧他活泼好动,不像是有病在身。」那灵活大眼、白中透红的粉嫩脸儿,怎麽看都不似有病之人。 「这——是老爷交代的,只是强身健体的膳食,无碍的。」 「够了。」娃儿吞得勉强,神情一回比一回更惹人怜,他几乎能读出那双明亮眼儿里的委屈,一张手便将娃儿抱来。 「适度即可。餐餐药膳,未免矫枉过正,揠苗助长了。」 那一日,严君离精神出奇地好,陪娃儿玩了好一会儿。 之後一连数日,想起娃儿便往品菊院里去。 照养娃儿的小婢,因他的存在而倍感拘束与压力,可主子要来,也不敢多说什麽,倒是娃儿聪慧,颇懂得看人眼色,知晓他一来,便不用再吃苦苦的汤水,每每见他便笑开脸。 混得熟了,有时远远便见娃儿迈着小胖腿、摇摇晃晃地热情飞扑而来。 他会欣然接抱住,陪小娃滚滚草地,玩闹片刻。 来的次数多了,侍婢也知该往何处寻人,到了用药时刻,便会端往这儿来。 有一回,他饮了药,顺手拈了颗小碟上用来润喉的蜜枣来喂娃儿,才发现原来小娃爱极了甜食—— 瞧,那惊奇神情,吃得意犹未尽,两只小胖手抓住他拈枣的指,凑上小嘴含吮,那啜吮指尖残蜜的贪心模样,惹他失笑出声。 从此,他每回来,袖内必揣着一袋甜嘴的小玩意儿,宠宠小娃。 这一日,他来时,难得见娃儿乖巧坐在石桌上头,没又溜到花丛边去。这娃儿也不晓得哪来的怪癖,对花草异常地执着,怎麽纠正都没用,真怕哪日真给吃坏了肚子。 他步上凉亭石阶,娃儿手握银匙,愈挫愈勇、执着万分地追着陶盅内犹做困兽之斗的红枣。 「好玩吗?」 娃儿终於战胜那颗滚动的红枣,仰首咧笑,小爪子抓起银匙上那颗红枣,递向他—— 「吃。」 他微愕,旋即意会过来,窝心地笑了。 娃儿喜欢他。 苦而难咽的药膳里,唯一的滋味,不过是两颗小小的红枣,对小娃而言,应是极其宝贝,这嗜甜的娃儿却将他仅有的心爱之物,给了他。 娃儿在用这种方式,向他示好,传递情感。 他一张手,将娃儿抱下石桌,稳抱在怀中。 「吃。」三岁稚娃很坚持。 他浅笑,拈去抓握在掌间的红枣,细心而温柔地拭净小手。「不吃那个,我们吃别的。」 随侍在侧的掬香,接收到眼神示意,旋即俐落地撤下陶盅,摆上冰镇过的银耳红枣汤,以及一碟松软甜糕。 他瞧出婢女梅香在一旁欲言又止,却没敢多言。 「怎麽?是我爹说了什麽?」 「没。」将此事上禀老爷,老爷只说——君离若高兴便由他去,没几日也就腻了。 可如今看来,少主子不仅没腻,还有越发乐在其中的态势,这…… 「一直忘了问,这小娃的名?」 「呃……老爷没说……」当下人的,也就不敢擅作主张。 没有?! 娃儿都三岁有余了。 严君离蹙眉。 许多事情,不是支吾推搪便是一问三不知,他心里有底,这当中必然有鬼,他只是不懂,爹究竟是如何看待这娃儿? 若说不在意,餐餐以奇珍补药喂养,这殊荣除了他这独生子外,几曾有过? 可若要说在意,不会将个不解事的娃儿扔给婢仆照养,放逐於品菊院内的僻静一隅,不容闲杂人等靠近,形同幽禁。 甚至,连名字都吝於费心。 侍婢只知好生养着,主子没吩咐的事,便不敢擅作主张,以至於娃儿三岁了,无人教导,连话也不会说,只懂得几句「吃」、「喝」、「睡」,因为那是娃儿唯一听得懂、也最常被教导的字眼。 他虽年少,也知孩子绝不是这麽养的! 严君离出神凝思,有一匙没一匙地喂着银耳红枣汤,不觉间,竟喝了个盅底朝天。 娃儿摸摸圆滚滚的肚子,看他。 读出「好饱」的讯息,他微微一笑,锦帕拭去娃儿嘴角甜渍。 小家伙很喜欢这道甜品呢! 不同於侍婢喂食时的勉强,娃儿一匙匙吃得满足,以至於,他一时失手,喂得过量了。 打了个小小的饱嗝,揉揉眼,往他胸口趴去。 吃饱饱,想睡了。 他凝视怀中小小人儿的憨态,心房涌起一抹几近怜爱的柔软浪潮。 那全心信赖的姿态,彷佛相信,他会护着他,全心全意。 他从不晓得,自己原来那麽喜欢孩子,又或者,他喜爱的只是这灵动可爱的小娃。 想起娃儿令人不解的摧花行止,再看看喝得精光的甜汤、以及那颗滚落石桌的红枣,一瞬间,恍悟了什麽。 小娃乐此不疲的,不在吃花行径,而是无意间,嚐到了花茎里头的甜甜蜜味吧? 如此聪慧可爱的孩子,却无人教导、无人陪伴、无人说话,什麽也不懂,只知吃睡,小兽一般,如此喂养着,与世隔绝…… 光是想,心头便是一阵疼意。 他是不知父亲究竟盘算些什麽,但绝不容许这灵动可人的孩子被如此糟蹋。 打定主意,当下抱了娃儿起身。 「少爷——」亭外侍婢连忙上前,一脸为难。 「我爹若是问起,让他来找我要人。」 等了三日,未料父亲那头倒沈得住气,一点动静也无。 意思便是——默许了? 也是。父亲从未拒绝过他任何的请求,不该以为这回会例外。 虽是如此,也该找个机会,正式同父亲照会一声才是。 他将娃儿交由奶娘照料,可娃儿颇黏他,那日由他床榻上醒来,看见全然陌生的环境,一丝哭闹也无,明亮大眼瞅着他,撒娇地张手讨抱。 小娃不在乎去哪儿,只是专注地、目光时时刻刻追着他,这三日里,只要片刻不见他的人,便要满屋子地找,成日跟前跟後,小影子似的。 那是一种认定,宛如雏鸟对母鸟的依恋。 晚膳过後,小娃让奶娘抱去洗沐,他得了空,正好往听松院去,与父亲详谈,同时弄清这娃儿被抱进府里养着的目的究竟为何。 听松院里,三岗五哨时时皆有护院把守,守卫见是少主子,没敢拦他,只道:「老爷已经歇下了。」 「无妨,我只是来向爹问安,若已睡下,我不会久留,不必惊动他。」没让侍卫前往通报,无声踩着石阶上了沐松阁。 「是吗?君离让自个儿的奶娘照顾那孩子?」 未及出声,里头传来严世涛玩味沈吟之声,他一顿,收了势,静立於门外。 「是。老爷,这长久下来,恐怕不妥,是不是——该早做处置?」 「你担心什麽?」严世涛挑眉望去。「那孩子本就是为君离备上的,他若要亲自看守,也无不可。」 无论安置在哪儿,只要确保那孩子仍在掌握中便成。 「可——我瞧少主颇疼爱那孩子,万一相处日久,感情养得深了,怕少主舍不下。」 「那花个几两银买回的小贱种,也配与我儿相提并论?若非同为阳年阳月阳日所生的相合命盘能为君离挡厄延寿,我何须将他买回?他若感念君离今日恩泽,自愿舍身相报那是最好,若不愿,我也由不得他说不。」 严君离没作声,默默听着。 听父亲淡漠无情的口吻,定义那小娃的存在价值。 一个替身,一个工具,代他受难、代他而死的物品。 只是物,不是人。 因此,他不给孩子命名,工具不需有名字,只需为正主儿献命即可。 严君离没惊动任何人,安静地下楼,回到自己的院落。 小小娃儿蜷睡在他的床榻上,八成是洗沐完,没见着他又闹别扭了,非要爬上他的床等待。 他发现,自己完全能理解这娃儿的想法,探手揉揉娃儿红润的面颊。 原本,只觉投缘,得知真相的此刻,原先纯然的喜爱中,揉入一抹歉意。 如此娇憨的孩子,爹如何忍心? 他无法当着父亲的面,指责其不人道行径,毕竟,那全是为了他。 九岁那年,是他头一回感觉与死亡如此接近,几乎一脚踏进鬼门关里,向来不信神鬼的父亲突然开始求神拜佛,造桥布施、烧香建庙来为他祈福,求访延寿方子不择手段,再旁门左道也愿一试。 他从不多言,是因为醒来那一眼,见父亲多日不寐的憔悴容颜,深深刻划惊恐与伤痛,让他什麽都不能说,也没有立场说。 那只是,天下父母心。 可是不说,不代表全然认同。 今日若不是他自个儿发现,这娃儿会以何种方式为他牺牲生命?他连想都不敢想。 他毫不怀疑,若非得将孩子养得健康,父亲怕是会将孩子幽禁於房内,不见天日,五年、十年,或许一辈子都懵懂无知,连个名字也没有。 娃儿被他揉弄的指掌扰醒,睁开惺忪的眸,卷着小被褥爬到他臂弯,窝着,又继续睡。 他柔了眸光,低声道:「唤你知恩,可好?」 这名,由他给;爹怎麽想,他管不着,娃儿既来到他身边,那麽他便护定了。 伸掌玩闹性地扰人,揉揉嫩颊又搔搔腋窝。「知恩、知恩?好不好——」 小家伙被闹得不爽,拍掉他的手。 他笑着滚进床褥,缠闹片刻。 半晌,他微喘,兜妥娃儿松落的小被子,抱回胸前躺卧。 「知、恩——」 不厌其烦,一再教导。 自此以後,严知恩,成了他的责任。 他一生的守护。 严君离终究没有将事情说破,却亲自向父亲提出另一道请求—— 收严知恩为义子,入族谱,享家业继承之权。 父亲神情复杂地瞥了他一眼。「你当真?」 「是。孩儿想过了,这身子再如何调养,终究沈痾难癒,需有个人替孩儿打点繁务,应当趁早培养亲信之人,为孩儿分忧,知恩颇得孩儿的缘,想收在身边好生栽培,求爹成全。」 这番话说得在情在理,严世涛无从驳起,只得允下。 严君离慎重其事地翻黄历、挑了个好日子,正式让知恩拜见义父,该有的程序、礼数,一样不缺。 一早被挖起床的严知恩,小脸满是困意,窝在严君离怀中打盹。 「来,小恩,茶端好,去给爹磕头敬茶,我昨晚教过的,还记不记得?」 没睡饱的娃儿不太想理人,又要一头埋回那堵温暖胸膛,被少年坚决地拉出,强迫他站稳。 娃儿不爽了,抗议道:「抱。」 「不行。」温柔却坚定的嗓说道:「小恩乖,先敬茶,回头再让你睡。」 三岁的奶娃儿,茶盏端得歪斜,严君离帮衬着,稳住杯盘,指引娃儿跪地奉茶,紮紮实实叩首行礼。 「喊爹。」 「爹。」奶声奶气的娃儿音,乖巧又依顺。 严世涛喝了茶,依礼给了义子见面礼。娃儿对那红包一点兴趣也无,只是专注而期待地偏头瞧着严君离。 少年赞许地摸摸他的头,代他收下红包,放进他贴身的小棉袋里,微笑指着自己,一字字清晰教着:「哥、哥。」 「哥——」咬字不清的娃儿音一唤,撒娇地偎倒而来。 少年带笑拢抱住,偏首,对主位上头的父亲道:「从今起,小恩也是您的儿子,无论外头的人如何评论爹,在孩儿心目中,您一直是无可挑剔的好爹爹,虎再毒,从不食子,我相信,您会给小恩应有的护卫疼惜,不辜负他今日这一声爹、这一记叩拜。」 这是他保护娃儿的方式。 给他一个名字,入族谱、受到关注、有了明确的地位。 他,名唤严知恩,是严府的义子,不再是藉藉无名的弃儿,哪一日不着痕迹地消失也不会有谁知晓。 他将小恩带在身边,亲自教养,两人同桌而食,同室而寝,他一句句教着足三岁仍拙於言语的孩子说出第一句完整的话语;也握着孩子的手,习出人生第一笔划,认着自己的名。 府里请了夫子,醉心书海、求取学识是严君离唯一热衷之事,即便病体羸弱,也不曾荒废,因而,严世涛为他请来本朝唯一连中三元、曾辅佐两朝天子的老太傅为他传授学问。 或许,传言并非全然无稽吧!严家少主确实天赋过人,年方十二已然挥墨成章,文采似锦,坊间夫子已难当大任。 每日辰时,他早起上书轩时,小知恩明明一副睡不饱的模样,也不知坚持什麽,揉着眼,小手揪握他衣角,硬是在後头跟得牢牢的。 他上课时,小家伙会安静乖巧地坐在他身旁,不吵不闹,时而有模有样地摇头晃脑,也不晓得听懂与否,那憨态可爱逗趣得惹人怜。 大多时候,他会给知恩一管笔、一叠宣纸,总爱追随着他的小知恩,会依样画葫芦抓起笔管胡画一通,他若得了空,会不厌其烦,一回又一回地导正拿笔的确切手势,一描一捺地领着他写。 「严、知、恩——」 这三字,小知恩已然识得。 「哥哥,名字?」 「我啊!」就着小娃的手,写下三个字。 那在自己之後,小娃识得的第二个名—— 严君离 从此,看进眼底,记入心坎。 成就最初,也最终的记忆,一生守牢。 一之二 借寿三十挽君魂 春末,夏至。 秋去,冬来。 那年隆冬,严君离先是染了风寒,後又引发陈年宿疾,心房绞痛,寒气入侵,时而高热不退,时而四肢僵冷,每每发病便是昏沈数日,不晓人事,整个冬季缠绵於病榻。 直到初春回暖,病情才逐渐缓和。 能够下床走动时,脑海首先浮现的,是那张憨甜可爱的稚容。 那总要将他缠得牢牢、片刻不离的孩子,因他病魔缠身,怕孩子体弱,染了病气可不好,便狠下心肠将他带开。 在观竹院里,有他的人守着,倒是不担心孩子会受委屈,只是偶尔,病得糊涂的神识里,总听见那含糊的奶娃音,声声喊着「哥哥」。 数月未见,不知小恩如今可好?没见着他,可还在哭闹? 心头惦记着,当下无法再多等片刻,命人请了奶娘过来,了解他卧病这段时日里,严知恩的情况。 ——小少爷很乖,初时还会闹着要找您,不肯睡、坐在桌前眼巴巴地望,等着您来陪他用膳,喂他喝甜汤。 後来,也不知是等得饿了、困了,渐渐不会再坚持非得等到您才肯吃睡。 他乖巧地吃、乖巧地睡,不大爱说话,但您教过他的事,他都记得,还是每日辰时会上书斋去,太傅先生把您没教全的千字文都补齐了,他现在笔管拿得可稳了,挺像一回事的,每日都要花大把时辰窝在书斋习字呢。 「喔,是吗?」听完奶娘的报告,严君离嘴角泛笑。 他的小知恩这麽懂事,他迫不及待想见见小家伙,好好夸他两句。 这个时辰,应是在午憩吧? 他让侍婢搀扶下榻,前往严知恩寝房。 小家伙正配合地张手让侍婢脱下外袍,见他进房来,呆望着。 「小恩。」他微笑张手,等着小家伙扑向怀抱。 严知恩没有动,甚至,往床榻内缩去一些些。 动作不明显,但他察觉到了。 怎麽回事?以往不是远远瞧见他,便会主动飞奔而来吗? 「小恩?」他困惑道,对小家伙的陌生疏离甚感不解。「是哥哥啊,不记得了吗?」 严知恩还是没动,只是安静仰首望他。 真不记得了? 也是。 孩子忘性大,分开了几乎一整个冬季,会对他感到陌生也不足为奇。如今小恩较为熟悉信赖的,应是奶娘和随身照料的婢仆吧! 不得不承认,这让他有些许小失落。 他原以为,那个万分依恋於他的小家伙,被隔在房门外时,还听得见那惹人怜的哭音声声唤着「哥哥」,应该多少会有些许想念他的…… 他让婢仆退下,移步在床沿落坐,抬掌抚了抚孩子的头。「真不认得哥哥了?」 严知恩仰眸,几不可察地轻摇一下头。 「那怎麽不喊?」 小家伙眼儿左瞟右瞟,不哼声,默默垂首,指尖抠玩着锦被上的绣图。 见他只是一迳沈默,问三句也没答上一句,分明认生得很。 严君离没再勉强他。「不是要午憩?睡吧!」 以往,每回哄知恩睡,小手总要揪握住他衣衫一角才肯闭眼,如今,双手安安分分搁在被窝底下,也不再缠着要与他一道睡了。 他拉好被子,将小小身躯掩实了,又坐上一会儿,静待孩子入眠,这才起身离开。 时序入春,严君离病势日渐好转,与严知恩却依然生分。 几回让奶娘抱着孩子过来一道用膳,总是规规矩矩,乖巧得几近疏离。 看着端坐桌前用餐的模样,严君离脑海总是想起过去,那使劲要攀到他腿上的执着姿态,有几回,刻意不理他,看他攀上一些些,又滑落一些些,奋战不懈,逗得人好乐。 他想念,总是盈满怀抱的淡淡乳香味。 以往,他是小恩空寂世界里唯一的仰望,那双明亮的眼,总是专注地望着他。如今,他已不再是小恩世界里的唯一,会有愈来愈多的色彩填入那小小的心房,他的存在,将会日益淡浅、日益微弱…… 那是头一回,他领受到,原来不再被需要的感受,如此惆怅。 早膳过後,没了那道小小身影缠赖在身旁,偷得片刻悠闲,悠闲得——竟有些许寂寞。 原想到书房取两册书来打发时光,甫踏入书房口,便见着埋首在宽大檀木桌前的小小身子。 啊,是了,奶娘说小恩每日会练上一个时辰的书法,这时候正是他习字的时辰。 他没走进去,静观了一会儿。 一笔、一划,一描、一捺,小人儿练得认真,心无旁骛。 只不过—— 小人儿坐在他的书桌前,手短、脚短,整个人几乎要被那张檀木桌给埋了。 怎就没人替他张罗适合他的桌椅呢? 他暗暗记下,回头得找木工为小恩造张高些的椅子,再铺上几层软布,如此才会舒适些。 没惊扰孩子习字,静静地转身欲离,严知恩突然在此时抬起头,发现了门外的他。 他笑了笑。「你继续写,我只是过来找本书。」 取了书,本要离去,那个几日来已不会再主动亲近的孩子却突然跳下木椅朝他奔来。 他停步,垂首睇视。「有事?」 小恩别别扭扭,磨蹭了半天也没进一步动作。 他耐心等候着,等不到明确的表示,又见小手紧捏着几张宣纸,他试图推测。「那个,是要给哥哥看吗?」 对方又犹豫了好一阵,才慢吞吞地递出。 在他病倒前,已教导小恩一句句开口学习语言,只是还没能做得更好,这孩子还不善於表达情绪,得要人一步步诱导。 担心孩子是不是受了委屈,他接过宣纸细瞧—— 严君离 一张宣纸,整齐地写满他的名。 「你每天,都在练这个?」 小恩怯怯地点了下头。 记忆中,那双明亮的大眼睛,正仰首望住他,像在期待什麽。 「小恩好棒,字写得真好。」严君离赞许地摸摸他的头,不吝惜给予肯定。 从连毫笔都拿不稳,到准确工整地一笔、一划写出他的名,用了一整个冬季。 「小恩没有忘记哥哥,对吗?」在兄长病着的时候,他想着要听奶娘的话,认真读书,练好哥哥的名字,等他病癒了好给他看。 「既然没有忘,为什麽不喊我?」从他能够下床走动开始,小恩没有喊过他,一次也没有。 他原以为,那是感情生疏了,才处处与他保持距离,如今看来,似乎不是。 小恩还记得他说过的话,记得严君离,记得严知恩,记得哥哥的万般疼宠。 「可以吗?」 一句话,问愣了他。「为什麽不可以?」 或者,他应该问——「谁说不可以?」 「奶娘说……哥哥病了……」 所以不能吵,不能烦扰他,要让他安心静养,也不能再和哥哥睡,不能动不动往哥哥房里去。 奶娘的立意,严君离不难推想。「还有呢?」 「梅香……」 这一回,说什麽都不肯开口了。 梅香是爹身边的人,在他病中,随着爹一道来观竹院的次数相当频繁。 这也不难推想,看来,梅香是对小恩说了不少不该说的话。 会收小恩为义子,只是顺了他的意,爹从来就没有把小恩当成自家孩子看待,那些对待下人,该有的主从分际、尊卑之分,爹向来极为重视。 「奶娘说得对,哥哥那时生病,没办法顾着小恩,但是现在好了,所以没关系。至於梅香,她说得不对,哥哥不理会,小恩以後也不用理会。」 严知恩歪头,想了又想,一知半解。 也难为他了,人口一句,说的尽皆不同,才四岁的娃儿,莫怪要被他们弄得晕头转向。 「往後,小恩要是心里头有想不明白的事,就来问哥哥,哥哥一生都不会欺你。」 严知恩思考了好久,终於点头。 「好乖。来,写给哥看看,你这些时日还学会什麽字?」回到桌前,一把将孩子抱坐在腿上,高度刚刚好。 三日後,严君离命人依他身量所打造的木椅送进书房,用了上好的紫檀木,再铺上三层软垫,不教心爱的娃儿颠得肉疼。 只可惜,严知恩极少眷宠它。 一直到七岁前,他都是在兄长的膝上,习出一手好字。 若说严知恩是在严君离怀里长大的孩子,那是半点也不为过。 严君离总是带着他,一同温书习字、同寝同食、也一同守岁,在他臂弯中,同迎新年岁的第一道曙光。 成长中的每一个重要时刻,永远有他。 那年大病初癒後,严君离随後下了禁令,除却父亲,各院人等,未经通报不得私入观竹院。 而观竹院内,来了一批人,也换掉一批人,最後留下来的,全是他一一挑选过、能够倚托的亲信。 他用这种方式,为小恩打造一个不受侵扰的安稳生活。 这孩子,是严君离的宝贝,这一点,无人不知。 他全心全意,呵护着他的宝贝,一点一滴成长。 小恩有事,从来只会问他,从来也只信他、只听他,兄弟间虽无血缘,却是亲密无间,情义更甚世间手足。 他自以为,已为小恩筑起牢不可摧的安全堡垒,直到十九岁那年—— 那是他头一回惊觉到,他全心的护卫,仍是不够。 至少不足以让小恩毫发无伤。 原来,在他身边,并没有他以为的安全。 那一年,时序才刚入秋,他就病倒了,病势比以往来得更凶猛,短短数日便已卧病不起。 每年入冬,总是要病上一场,但是这一回,他心知有异,病势来得太重、太沈,毫无招架之力,犹如九岁那一年…… 他想起,那年为他批命的高人曾言,他命中的三个死劫,今年,正是适逢十九大关…… 他心下已做了最坏的打算,只是——放不下眼前这个他一手养大的孩子。 十岁的严知恩,已经很独立,不再是那个不解事的三岁小娃,拒绝再被隔离於病榻之外,每回他一有大病小病,总是在身畔绕着、守着,不肯离去,从什麽都不会,到已能将煎药、喂药做得比谁都麻利上手,照料得妥妥贴贴。 这贴心的孩子…… 他心下一疼,一旦他也不在了,知恩该怎麽办? 还有谁会爱他、在乎他?还有谁能管得住他? 十岁的小恩,性子别扭又固执,谁的话也不听,只看他、也只听他的,他怎麽也想不通,自己怎会养出这般性情古怪的孩子,奶娘常说,都是他平日宠上天,才纵容得小恩这般任性。 他也知道,可下了百八十遍的决心,要他不惯他、不宠他,每每都做不到。 他不管别人怎麽说,在他眼里,他的小恩是全天下最好的孩子,就是性子刚烈了些,你若来硬的,他只会比你更倔强。他担心,要是没人在身边看着,真要走向极端了…… 小知恩喂了药,转个身又拧来湿巾,殷勤地为他擦身、拭汗。 「别忙了,小恩,过来陪我说说话。」 「好。」想到什麽,又端来一小盘乌枣,拈了颗喂去,让他润润喉。 他张口受下对方的好意,没说出他其实连方才那碗苦涩难闻的药汁都嚐不出味儿了。 「哥哥要快点好起来。」替他掖了掖被角,每日不厌其烦地重复同一句话。 「嗯,会的。」努力想抓住涣散神志里最後一丝清明,缓声道:「没我盯着,该习的字、该背的书,一样也不许落下,等我好了要抽考。」 小恩很聪明,只要加以栽培,未来,会有出息的。 「知道。」 「最近少往外头跑,忍着点,别与各院起冲突,我现下没有多余的精神,可护不了你……」 「我等哥哥好了再一起去。我们说好的,今年要一起去看灯会。」 「嗯……」约好了,不能失信。 等雪停了,春天就要来了。 春天来了,他还要请人替小恩裁几袭新衫,出门走走春。 他记得,自己给过的每一句承诺。 「我不会抛下你……永远不会……」 轻弱的嗓,终至无声,在冷冷寒风中散尽。 前一刻才说要说说话的人,下一刻又陷入无止境的昏睡。 今年的冬,特别漫长,怎麽也挨不到尽头。 他不确定,是什麽指引他往前行。 这些时日,睡睡醒醒,有时醒来看见张罗汤药的小恩,执拗地守在病榻边,一刻也不肯稍离。 有时,又看见比现在还要再小些的知恩,窝在对他而言过大、也过高了些的案桌前,认真地埋首习字,一笔一划,将「严君离」三字写得端端正正。 他甚至,看见娃儿时期的小小恩努力攀上他腿膝,还有一双小手抓牢他,贪心含吮他指间蜜枣糖渍的可爱模样。 偶尔,也听见爹的叹息、爹的愁眉深蹙。 太多、太多的画面,但大多数是小恩居多,那个与他日夜相伴、形影不离的孩子,整整七年,他们之间有太多太多共有的记忆,满满地丰盈了他的生命。 从很早以前,他便看开了,学会不再拘泥什麽,这破败身子,容不得他奢求太多,小恩是个意外、美好的意外,闯入他的生命中,从此有了牵挂,有了执念。 那依恋着他的孩子、那不能没有他的孩子……才七年,远远不足够,他还想守护他更久、想看一眼那好生清秀的相貌,成年後会是何等俊俏模样、看他为情苦恼、追着某家的姑娘跑,然後,自己会出面亲自去替他说媒,订下他心爱的姑娘,共缔白首盟约…… 他还有那麽多、那麽多的事情要做,小恩才十岁,他还不能放手…… 日日夜夜,在梦境与真实中浮沈、挣扎着,每每想抓住什麽,又陷入更深的虚无—— 而後,画面全数消失。 没有爹,也没有小恩,只余一片茫茫白雾。 他发现,自己走在长得没有尽头的长廊上。 这是梦,他知道,这具沈重的身躯,已经许久没能这般轻巧、随心自如地行动了。 一开始,他只是好奇,想知道长廊的尽头会是什麽,於是走着、走着,他觉得自己已经走了许久,眼前的画面不曾改变过,於是他怀疑它根本没有尽头。 如果这是梦,那也未免太无趣了些。 不对劲,一切都太不对,他很少作梦,会出现在他意识当中的,都是心里的牵挂,而这也不是府里头的任何一处场景。 他怀疑,自己被困住了。 於是,他不再往前,一转身,死命地往回奔。 他不能被困在这里,他必须醒来,小恩还需要他。 或许是他的焦躁、强力抗争使然,梦境起了一丝波澜,不再一成不变。 只有他一人、静得连呼吸声也听不见的幽寂空间里,渗透一缕声息,他专注聆听,想抓住那轻弱缥缈的音浪。 ——不够,那小贱娃是生是死,我一点也不在乎,我只要君儿平安。 那是……爹的声音。 爹又做了什麽? 「严老爷,借寿已是违天抗理,令郎命中注定,得挨上一十九、四十九的生死关,这三十年是走上旁门左道助他避过,若要过度强求,教上头察觉出异样,莫说三十年,连三日都是奢求。」 「那……好吧,该怎麽做?你快些!」 借寿?借谁的寿? 爹为了救他,竟连这等缺德事都做得出来! 他震愕得心头发寒,旋即领悟——爹还能向谁下手?莫不是—— 别这麽做,爹,小恩还是个孩子,别伤害他,不可以! 他拚了命想喊,却发不出声,惊痛、恐惧,迫切地想挣脱这团散之不去的迷雾,强迫自己醒来,拚搏得满身热汗—— 蓦地,他猛然睁开了眼,急促喘息。 熟悉的环境,熟悉的摆设,这是他的房。 只是……一场恶梦吗? 借寿一事过於无稽,向来只闻其事,未曾有人证实其可行性。可……那人是爹,为替他延命,再荒唐的旁门左道,这些年几曾少试过? 这梦,真实得可怕。 他移目望去——小恩呢? 每回醒来,那小小身影总是在,有时一边默书习字,完成他每日规定的功课,一边看顾着他,有时挨靠着他睡…… 那孩子从来、从来就不曾离开过他身边。 他心下一惊,撑起身子离了床,脚下让锦被一绊,狼狈地重跌在地。 顾不得疼,连忙张口喊来掬香,问明小恩现在何处? 得到的讯息是——「老爷差人来请小少爷,有事相商。说是关乎您的病情,小少爷便去了。」 果然在听松院。 这几乎坐实了揣测。 「快!去听松院!」无暇多想,他撑起虚软无力的手脚,在掬香的搀扶下,一路寻往听松院。 得将小恩找回来,留在他看得到的地方,确认无恙,否则他无法宽心。 今晚的听松院,四处都有护院把守,所有闲杂人等已被驱离院外,寂静无人的院落,透出一丝森凉诡谲。 护院挡他,却不敢强势阻拦。 「让开,狗奴才!」小恩若有个万一,这些人全是共犯! 「少爷,这是老爷的吩咐,您别让我难交代——」 「我若在这儿出事,你们更难交代!」 护院见他白惨惨的脸上全无一丝血色,深怕这般僵持下去,要真在自己眼下有个好歹,确实难脱干系,连忙侧身让道。 严君离心急如焚,一路寻至後堂,眼下所见,教他当场怔愣,寒意由脚底凉上心坎。 满室白幡飘扬、白花、白烛、白灯笼……活生生便是一座灵堂。 鲜花素果摆在案桌前,一口上好柳木棺,正停棺於堂中央。 他挣开侍婢扶持,跌跌撞撞上前,静躺於棺中的,正是他遍寻不着的严知恩。 伸手一探生息——小恩鼻息虽弱,颈脖间仍有微弱脉动,似是沈睡,怎麽也唤不醒。 这些人到底对小恩做了些什麽! 目光由那张苍白如纸、宛如死绝的面容往下移,一束纸紮小人便置於他心口,上头写了「严君离」,以及生辰八字。 一旁案桌上搁着符纸、桃木剑等法器,以及一纸一模一样的纸紮人,上头贴着他看不懂的扭曲符号,可他至少认得「严知恩」、「借寿三十」这几个字。 如此败德之事,爹真的做了! 他一时怒气攻心,扫落一桌子法器贡物,扬手扯落飘扬幡布,将灵堂尽毁。 严世涛闻声而来,怒声一喝。「君儿,你这是做什麽!」 「这句话应该由我来问——爹,您在做什麽?」 「做什麽?除了救你的命,我还能做什麽?」 「借小恩的寿来延我的命,这就是您救我的方式?」 「那又如何?能够救你,牺牲那条小贱命也值得你这般大惊小怪?」 「人命无分贵贱!何况——那是小恩哪!是您的义子,我养了七年、疼了七年的孩子!」 「那是你的坚持,我可从没将他当成义子,你善待他多年,如今他回报你也是应当。」他从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麽。 「我待他好,不是指望他回报我什麽,我只是、只是能看着他好,我便安心,这种心情,爹,你不会懂。」用世俗功利的眼光看待小恩的父亲,不会懂。 「我若不懂,你今日会站在这里评判我的所作所为?我这究竟是为了谁?严君离,你可真孝顺!」看着自己的孩子,打出娘胎便饱受病体摧折,自己只能在一旁束手无策,那样的煎熬心情,孩子又何尝体会过? 可瞧瞧他,从不懂为人父亲的苦心,净扯他後腿,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外人与他怒言相向。 「正因如此,我更不能让您为了我,犯下败德之过!」那便真成天大的不孝子了。 他没再多言,唤来堂外的侍婢。「掬香,帮我扶小恩回去,再请大夫过来给他诊诊脉!」 大夫说,孩子只是吸入少许安神香,并无大恙。 小恩带回观竹院後,便一直安置在他寝房,严君离日日夜夜亲自守着,将孩子搂抱在怀,不容任何人再有机会对他下手。 那一夜折腾下来,许是怒气攻心,月余来的高热不退,竟因此而逼出一身大汗,病气去了大半。 反倒是小恩,自娃儿时期便被补得康康健健,连个小风寒都鲜少染上,在那夜之後却大病了一场,高烧不退,夜里梦呓连连,寝不安枕。 大夫只道,是受了太大惊吓,神魂不定之故,孩子多是如此。 在棺中躺了一夜,再康泰的孩子都要吓病了! 他让奶娘备上艾草为孩子净身,去去秽气,然後命人备了马车,带着小恩前往普恩寺小住,虔诚斋戒、抄写经书为孩子祈福。 直到第七日,严知恩终於醒来,稍稍有了清楚的意识。 「哥……」 灯烛下抄写经书的严君离,旋即搁了笔,快步上前,脱了靴上榻,习惯性地将他搂进怀里,细细安抚。 「没事、没事,哥在这儿。」 「我们……在哪儿?」这些天来,始终迷迷糊糊,才醒来,两眼好奇地打量四周陌生的陈设。 「寺院的厢房。小恩生病了,带你来上上香,求佛祖保佑你平平安安。」 「病的……不是哥哥吗?」要求,也该求哥哥平平安安,少生病才是。 严君离心房一紧,近乎疼痛地搂紧怀中的小小身躯。这孩子,病了都还挂念着他…… 「哥,我作了一个好奇怪的梦……」 「什麽梦?」 「我梦见——我待在一个很黑很黑的地方,怎麽走都走不出去。後来,我听见有个声音,一直在喊你的名字,愈来愈大声、愈来愈大声,我以为你在那里,想找你,可是怎麽找也找不到,只有我一个人,我很怕。然後、然後……」 身躯隐隐颤抖,严君离将他搂得更紧。「然後如何?」 「有、有一股奇怪的力量,抓住我的手,我挣不开、挣不开……那个声音,很冷,像是没有温度,说:『严君离,你以为躲在这儿不出声,咱就收不了你的魂吗?大限已到,合该回归本位。』哥,那是黑白无常,我看见了。可是,他们为什麽会对着我喊你,是认错人了吗?」 严君离听得心头发凉,想起那道莫名真实的梦境,这当中诡异地巧合,他被困在不知名的地方,小恩却替了他—— 移花接木,李代桃僵。 「我死命地挣扎,不肯跟他们走,我知道这一走,就见不到你了。他们缚了我的手,掐痛颈脖,很痛……我想告诉他们,我不是你,可是喊不出声音,後来……也不知怎麽回事,他们就松开我了,说什麽……严知恩,减寿三十之类的……哥,我为什麽会减寿三十,我会死吗?」 一句句问得严君离无言以对。 他长指拂过小恩颈项,那里的红痕已淡,却仍依稀可见那似是掐拧的痕迹…… 原以为借寿之事太过异想天开,如今看来……若然成真,他如何对得住小恩? 「哥,我不想死,我不要死……」 严君离心房疼痛,难以成言。 对不起,小恩,对不起……都是哥不好。 紧紧将对方压往心窝处,哑声低道:「小恩,不要怕,哥会一直在你身边,再也不会让你受到伤害……」 再也不会,再也不愿。 「一直、一直吗?」那时找不到哥,很害怕。 「一直。」他坚定地,许下承诺。 却没料到,数年之後,他竟会亲手舍弃今日诺言,遗弃了这个对他全心信赖、依恋的男孩。 远远地,将其驱离他护卫多年的羽翼之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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