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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3月试阅] 于晴《一花一世界》 [打印本页]

作者: admin    时间: 2013-2-28 18:14
标题: [3月试阅] 于晴《一花一世界》


出版日期:2013年3月15日

【内容简介】

「我可以背你的。你都能背着那样的我走过千山万水,  
以後,我也能承受你所有的重量。」  

她就是个傻瓜蠢蛋吧?  
费心营救已经失去价值的他,不索求任何利益。  
他不过是个在官场斗争中身败名裂的丧家犬啊……  
幼时的情分能代表什麽?他早就不是昔日的他了。  
青梅竹马,情同家人……  
唔,或许吧。  
他这辈子就是个记仇的人,只要有机会一报还一报,绝不放过,  
只有她是唯一的例外,他无论如何都不忍伤害,也舍不下她;  
而她无论怎麽恼他,都还是会回头救他……  
这不是家人还会是什麽?世上就只有他们互属了。  
所以他要让她知道,像他这种「人渣」也有可取之处……





  林明远这个名字,将至末路。

  不管是前程、身体或者他未来的所有所有。

  「午时游街者有……」年轻官员念着相关罪犯的姓名,每念到一人,狱卒便架出一人,念到罪犯林明远时,有狱卒进入铁栅里,将他拖了出去。

  他寸步难行,因为他的双腿早折了。

  他被拽过昭告的年轻官员时,那官员连眼皮也不眨地,彷佛过去那段称兄道弟的日子根本是平空虚造。

  「好了,午时游街,绕城一周,好教百姓仔细看看这些贪去民脂民膏的罪人生得何等模样,竟在天子脚下瞒天过海,意图谋私。」官员朗声说着。

  「嘻……」

  年轻官员眼皮一跳,下意识地看向发出那嘲笑声的罪人。那罪人,双腿已废,满面污垢,完全看不出曾是个五官秀美的男人。

  他眉头挑起,掩住口鼻,凑了过去,轻声问:「林……明远吧?本官差点认不出你来了。你这个罪孽深重的家伙,可是对圣上旨意不满?」

  「……圣上旨意,罪民岂敢不满……」他声音粗粗哑哑,黑漆漆的眼眸有抹异样光采。「孙兄弟……听说你一跃韩门,将成韩家婿啊,兄弟!」说到最後「兄弟」两字,加重语气,充满恶意。

  孙德脸色遽变,一脚将他踹飞出去。

  「嘻嘻……」

  「林明远,你不过是个丧家犬罢了。你就这麽一张嘴能用,除此外你什麽都完了!都完了!林家吃了熊心豹子胆才敢在游街後收你……哼,听说你本不姓林,是林家收养你,是不?原来,林家是百年世家,却出了你这个败类,是因为你本就是肮脏下作的东西!」孙德靠了过去,几乎与林明远面对面地贴上。他咬牙切齿低语道:

  「姓林的,游完街後你走着瞧,你这张烂嘴,实在该永远地封了。」语毕,他直起身,大喝道:「拖出去!」

  罪犯一个个被架了出去,林明远也在其中。午时已到,这场游街,由东门起,百姓早已围在路上等着看好戏。

  连同林明远一块的贪官污吏,共计十二人;这次案件在历史记录中属於最轻微、最不为人惦记的一件,却在当下彻底毁去这十二人的未来。

  事已至此,林明远倒是没有什麽好辩解的。贪污?他确实干了。人嘛,当了官,不同流合污一下,枉他十年寒窗。朝堂好友?有这种东西吗?这是什麽啊?他也没当人是朋友过,自他入了牢,谁来见过他一面?

  在牢里,他唯一干过的蠢事就是自牢中向韩冬求助,结局是被人打断双腿,差点丢了性命。

  韩冬是他的恩师,韩朝香是韩冬许配给他的未婚妻,虽未及成婚,但在花前月下氛围正好时,他把人家女儿给先上了,也算是一家人了,照道理说,无论如何韩冬是该救一救他这个现成女婿,哪知竟换来一双断腿。

  朝堂之上,哪里来的理字?

  迷雾一揭露,他顿时彻悟。果然没有多久,二小姐韩朝香许给了他的兄弟……嘿嘿,真是兄弟啊。

  那姓孙的还欢喜地接了下来,因为可以少奋斗三十年;不,根本是享受一辈子,就跟他当初的想法相同,他能理解。

  朝堂上,不但无理,还无耻。

  他早该明白的;因为,他也挺无耻的。像他这样无耻的人都能顺利进入朝堂了,那不用说,人不无耻是进不了这扇门的。

  一把青菜先是击中他的脸,随即四周静默下来,人人都悄悄往差爷看去;领罪犯游街的差爷不动如山、事不关已,下一刻,一把把碎石自四面八方击向他与其他罪犯。

  要是在以前那段锦衣玉食的日子里,他就痛叫了;现在……他早麻木了。

  「不要脸!不知羞耻!」

  「丢了读书人的脸……」

  「都是百姓的血汗钱啊!他们还有心吗?打死他们!打死他们……」

  差爷暗地得到上头的吩咐,任百姓挤过来也不阻止,好几个百姓拳打脚踢,林明远双腿已断,根本没有避开的能力,就这麽被饱揍着。

  「我认识他!他姓林!他来过我东家的首饰楼。他哪来的钱啊?准是贪来的!报应啊报应!不要脸不要脸!」

  林明远完全无动於衷。这种词穷到只会用「不要脸」来表达愤怒不齿的,他也没什麽好说的。

  今日正逢秋老虎,空气闷热地面滚烫,他就这样一直被拖着拉着,石砾不住刮着他的腰与大腿,渐渐地,渗出了血……

  由於他是仰着被拖曳,所以他清楚地看见了那些百姓愤怒、痛恨的脸孔,以及……经过的高级酒楼上,有扇窗开着,一名蒙着面纱的高贵女子俯着脸看着这头,那双眼如看死人般,跟那花前月下的娇媚大不相同呢。

  林明远轻轻笑了一下,无由来地高兴。至少他没有白来这一遭;至少,他曾经的恩师,也会下了一着烂棋将他的女儿许了他。这对父女都看错了人啊。至少他那个好兄弟就算少奋斗三十年,也会有一生的隔阂……也许,这几年朝堂生活他做得最对的一件事,就是在那个花前月下,顺应韩家的暗示……说到底,他勉强算是赚到了。

  这场游街,至西门结尾,结结实实两个时辰。当时间流过大半,他意识早已模糊,同罪的官员有不少比他更惨,几乎是头破血流了。

  忽然间,一栋眼熟的房子跃进他眼帘。京师他熟得很,各地许多稀奇古怪的建筑都会在京师生根,他正想着眼熟的原因时……大门猛地打开了。

  他心脏猛地跳了下,终於想起来了。

  这里是江湖的记事处,叫什麽云家庄的。他新官上任时来看过一眼,那时他还想着……

  这时,七、八名道姑自大门出来,清一色的宽袖直腰,衣色为清绿;都是年轻的道姑,每一个道姑都面无表情交头接耳着,唯有最後那一个,微微驼着背,背着背篓,一脸没精打采。

  他心跳更为剧烈,要撇开脸时,最後的那个小道姑察觉了这头的热闹,往这里投来一眼,就这麽一眼,及时与他打了个照面。

  不打紧,不打紧,他蓬头垢脸,不会被识得,不会被发现,都这麽多年没见了……不会被发现。他如此安慰自己,假装自然地撇过头去。

  他心跳仍然没有平复。她……怎麽会在这里?是了,那些江湖人会上云家庄记录江湖事,想来她的门派今年终於派出她了……都几年了,她怎麽还混得这麽糟?不该早就是一家掌门了吗?

  原来,姬家的後人也不过如此嘛……他很满意,真的很满意。

  「老丈,请问这是怎麽回事啊?这些人是……」女子的声音自吵杂中清楚传递到他耳里。

  他眼角一瞥。那些道姑都好奇地跟着他们走,问话的女子就在他的身侧。

  「都是贪污的官员啊!小道姑,你看看,这些人没有良知,现在有多少人吃不饱,他们居然合夥贪污,要脸不要?简直丢了他们祖先的脸!」

  「是啊是啊!想想就气!不是有那麽一句……冻死狗的话……」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背着背篓的小道姑走在最後,补充道。

  「是是,小道姑念过书,比起这些寒窗苦读的假大人要有良知啊……来来,一块骂他们不要脸!」

  「不要脸!」小道姑骂道。

  林明远迅速转过头,瞪向她。

  「哇,这双眼有点眼熟啊……」小道姑吓了一跳。

  「来来,跟着一块打……」

  小道姑接过一掌心的碎石。她又对上林明远的眼睛,嘴形这次很清楚地说着:「真不要脸。」

  一颗石头用力打在他的肩上。

  「太不要脸了!」

  再一颗击在他的额上。

  「真是让人太生气了!」

  再丢!

  林明远愤怒地不肯移开目光。

  她一路跟着丢石头,丢到最後,发现石头没了,消失了一会儿,又跑回来,这一次她手里拿的是拳头大小的石头。

  「我真是……感到满腔的火,就要从我的嘴里喷出来了,不泄不行啊!这种人,怎麽可以被原谅呢?一想到有这种人的存在,我就感觉到我没有未来我的人生就这麽枯萎了……」

  「姬师妹,冷静、冷静。你真是太没见过世面了!快冷静!我们还要赶着上路呢。」道姑们争先恐後地阻止她。虽然没有再跟着游行的队伍走了,但她还是及时丢出那颗拳头大的石头。

  石头擦过他额际,疼痛立刻蔓延开来。

  人群一直丢着石头,他理都不理,死死瞪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他的视野范围内。这也是……最後一眼了吧!他内心恼怒,怨恨上天不公平,怎能在他人生的最後,被她看见他最惨的一面。她怎麽不在三年前出现?那时他光彩焕发,人人称羡,她该在那时看见他才对啊。

  若在三年前相遇,他一定要让她看看他的风光,然後……然後……

  秋天的天气说变就变,行到西门外时,已经刮风下起雨来。官差将人扔下地,有的家眷偷偷摸摸抬了轿子,塞给官差好几张银票,将人迅速地扛走了,到最後只剩下林明远一人。

  这些罪犯,永不录用,永不得入京,甚至,有些人将会被「封口」,以後再也没法翻身,因此这些坐在小职位上的官差向他们狮子大开口也不用怕。

  他们扫视过躺在地上的林明远一眼,有意无意地在旁站着,来回摸着刀鞘。

  「说不定啊,待会有小老百姓看不过去,捅上几刀也不意外……」

  「我们看见了就当没看见吧,这也是为百姓积福……你看你看,雨愈下愈大,苍天有泪啊,连老天都不容这种人吧……」

  大雨如豆,啪嗒啪嗒的,林明远就躺在那里,发呆地看着天空落下的雨珠。

  雨势过大,路上早不见一人,四周起了淡淡的水雾,让人看不真切,刀身出鞘的轻微摩擦声也无法让他转移视线。

  要杀他的人太多了,他早有心理准备。腿断了能去哪?所谓的家势背景与他根本不亲,他一出事立刻被挥刀断绝关系,在这一刻,不哭不求饶就是他所能维护的最後自尊。

  咚的一声,巨物倒地。

  「是谁……」

  接着又一声。

  随即,一个戴着斗笠穿着蓑衣的小胖子走了过来,一张普通到让他印象深刻的小脸凑近他的脸。

  还用袖子擦乾他的脸。

  「真是你啊……林明远?叫林明远,对吧?」

  「……姬怜怜?真是你啊……叫姬怜怜,对吧?」他声音沙哑,讥诮地说着。

  她叹气。「真是好麻烦啊。」她活动一下筋骨,一把拉起他的手臂。

  「做什麽你……」他猛地天旋地转,下一刻整个人已经负在她的背上。

  她又叹气。「带你走啊。相识的人,不能见死不救,这就是江湖道义啊。怎样?赞美我吧,这些年我在江湖学得很好,不是白混的。」

  「你……」

  碰的一声,林明远才感到下沉得厉害,就发现她双膝已经跪在地上。

  「林明远,你是不是太胖了点?」

  「……」

  她奋力站起来,走了三步,碰的一声,又毫不犹豫地跪拜天地。

  「……你……真的练过武吗?」他迟疑地问。他想问的是,怎麽连个人都背不动?这真的是江湖人吗?这是个废物吧。

  「林家表哥,你放心,我九岁入青门,至今已经荣升为师姐的身分,一身武艺,笑傲江湖。」话才说完,她好不容易再走了三步,双腿一软差点又跪在地上,幸而这次她双手死命撑在地上。

  林明远开始怀疑,她打算三跪九叩一路逃亡。

  「林家表哥……商量一下好不好?拿出你的意志力,用你自己的双腿跟着我走吧。」

  「……」

  *

  遥想当年,姬怜怜出生时,小小的身躯像小猫一样大小,发出的哭声也像小猫一样喵呜喵呜。

  第一个抱过她的长者叹息地说:这真是一个令人怜惜的小娃儿啊。

  第二个抱过她的长者说:这真是一个可怜的小家伙啊……

  以此类推,第三个、第四个……只要是在她出生後的那一、二年看过她的人,都会轮番上阵来这麽一句;也因此,大槌一落,她的闺名就叫怜怜;至於「怜」这个字,到底意指怜惜或者可怜,那就很值得玩味了。

  姬姓,是一个大家族。正确地来说,所谓的大家族是以姬姓为首,其余秋山凤家、世族林家皆隐含其中。

  在约三百年前,三姓互不相识,直至世家子弟林凤歌入赘青门掌门姬满,其後代因故分布在江湖青门姬家、江湖秋山凤家以及世家林姓;长久下来隐性的互助与利益,令得这三家有不言明的惊喜与认知——既然三家在台面下合一能够得到最大的利益,那为什麽不能抱在一块呢?

  三姓皆出於青门掌门姬满与世家林凤歌之後,要说亲如兄弟姐妹,那绝对是正确的;於是不知从何时开始,三姓一家人有了共识,小孩在幼年时就要找对方向,一生才不会浪费太多时间在走错路上,对三姓成就只有利而无害。

  於是,凡是怙恃已失的娃儿在大家族的扶持下,选定未来後,安排进三姓各家,开始他们顺利而精采的一生;当然,如果是非本家不受重视的小孩也有意向寻找自己的未来之路,大家族照样支持——反正都是林凤歌的後代,三百年前本是一家生。

  而姬怜怜就是幼年找方向的其中一名。

  她七岁那年,就很清楚自己未来的家是三选一,江湖青门、江湖秋山派以及百年世家。

  足有一年的光阴,姬怜怜犹如沉思中的雕像,不管她在哪里,总是会因为烦恼自己未来的人生而发着呆,最後她还是犹豫不决——要窝一辈子的地方,谁会不犹豫,她的头就给谁踢。

  本来她是倾向林家,但经过她明察暗访,世家女子其实挺辛苦,光是基本的读书习字她就头痛,更别说是琴棋书画都要有一定的成就,将来还得要以林家女孩身分嫁给门当户对的人,到时不是像一般妇人操持家务、倚门望夫归就好,因为世家子弟的女人绝不会只有一个,说不定还要在内院勾心斗角?

  光是在三姓的孩子群里,她就是被斗掉的那一个;更不用说,若为世家妻,她绝对是最先阵亡的那一个。

  ……或者为人小妾?当时年幼的姬怜怜,其实并不是那麽精准地明白正室与小妾的差别,反正都是吃丈夫饭的,只是大碗跟小碗的差。那,如果能够嫁给世家弟子,当个躲在後院好乘凉的小妾也是可以?

  「别傻了,人家小妾不是靠才情就是靠脸蛋,你哪位?人家贤妻一看你这个小妾说脸皮没脸皮,说才情没才情,自家相公还会纳入房,那表示你在他心上地位太崇高,这危险性过大,保证你一怀胎,双屍命案等着你,仵作替你开膛验屍,让你全屍也留不得。」

  当时,有位长者这样告诉姬怜怜。那时她年纪小,虽然对怀胎生子还很懵懂,但大体上她是明白了——如果为人小妾,她很快就会成为再也说不出话的姬怜怜,这可把她惊坏了。

  姬家的长者对姬怜怜的评语是:头脑简单,四肢不发达。

  而她自认她最难能可贵的,就是明白自己头脑简单,所以绝不会去做超乎自己才智之上的事情。

  她只想守在自己的一方之地,安安静静地,没有任何危险性,也没有任何困难度,所有的人把她当摆设就好;而如果可以的话,她想一辈子不识字,读书真是太销魂了她捱不住。

  「……既然没有野心,那就进江湖吧。」长者安慰她:「只有江湖适合你了。秋山凤家适合你,江湖习武不习字,不错吧?还有不少男弟子,肯定疼师妹疼得紧,你要是进去了准是威风一把,也不枉你是姬家之後了。至於青门,都是女人,十年不换新,必是三家最先没落,你不去也罢。」

  江湖青门,江湖秋山,百年世家林家,三选一。

  在姬怜怜九岁那一年,终於做出选择,她最後选择的是江湖青门。

  一个只有女人的门派。

  她还记得,那一年她与其他两姓的小孩一块离开大家族,各奔前程时,因为林家的子弟难得回来一趟,大家族里的人都去迎接他们,因此她的离去算是……默默地,不被人注意地。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叫她姬怜怜并不是家族里值得被注意的那个。当时她还回头看了一眼那扇大门的贵客们。

  高门子弟、鲜衣怒马,与她真是两个世界的人啊……

  恰好,马上有人回头看向这一头。那人,一身雪衣白袍,风采挺好。

  她想起来了,就是那个很聪明的林明远。看来,他混得不错,以後要再见面很难了。

  然後,她拉下车帘,一门心思地前往青门。

  再然後……姬怜怜有生以来首次爆发怒气。

  「天杀的王八蛋!天杀的王八蛋!究竟是哪个王八蛋骗我江湖习武不习字!我恨这个人!毁了我人生的人,我无法原谅,我要日日夜夜诅咒你!」

  *

  残破的庙外哗啦啦地,大雨已经下到看不清外头的情况。

  庙里,青袍道姑们分坐两旁,一头五、六个道姑围火堆共坐,对着另一头躺在杂草堆上浑身脏垢的年轻男人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年轻男人充耳不闻。

  事实上,他的耳力也没那麽好,只当是无数麻雀吱吱叫;他半垂着眼皮,淡漠的黑色眼珠盯着庙门口正在接水的小道姑。

  小道姑就是那个他叫姬怜怜的家伙。她脱下蓑衣,身体仍然鼓鼓胖胖的,他探究半天才发现她穿了好几件衣服,以致胖得像一颗球……实在太没有美感了,这在世家小姐里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他想。

  姬怜怜蹲到他的身边,用帕子擦着他的脏脸。他一直没有说话,她凑到他颈间嗅了嗅,自言自语说了一声:好臭。

  突然间,她毫不害羞地扯开他的衣襟,露出他赤裸的胸膛;本来没有表情的林明远霎时风云变色,声音略略高昂:「姬怜怜,你做什麽你?」

  「林明远,你多久没擦澡了?真臭。」她叹气。「真麻烦。」她脱下他脏兮兮的衣衫,帮他擦着身,嘴里不停唠叨着:「怎麽这麽脏呢?真是恶心啊!我的天,林明远,你怎麽能忍受呢?你是跳进粪坑还是有人朝你泼粪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林明远本来忍气吞声,任她清洁,但听到最後,他抿起的嘴终於掀起,沙哑道:「是有人泼粪,如何?」

  姬怜怜小脸刹那扭曲,捏着鼻子,拎着那件脏衣衫走到门口去让大雨冲刷。

  远远地,仍然传来断断续续地抱怨:真恶心,真恶心……这是大便啊,黄色的大便啊……

  用五谷杂粮下的残渣来形容不是更好?这等粗人就是词穷,说话难听是他们的本性,狗改不了吃屎,他林明远要跟她计较的话就是降低自身格调,是以,他闷不吭声,随她去。

  阴影笼罩下来,他眼皮一掀,一名美貌道姑就站在他的身边。

  「苍天有泪啊……」她挑高眉。「听说是贪污犯人吧?相貌堂堂,五脏六腑都烂了吧……呿。」

  姬怜怜那颗球赶忙滚回来。「赵师姐,你为这种人生气真的太不值得了!」

  「姬师妹,救这种人,太浪费时间了。你救他,说不定将来他反咬你一口,这世上的男人都是狼心狗肺呢。」

  「赵师姐放心,我家表哥的腿已经不能动了,现在他就跟个废物没两样,你看,是不?」她用力拍着林明远的双腿,林明远的双腿抽搐了下。「他敢咬我,我就打死他,不会替青门带来麻烦的。」

  美丽的道姑唇畔隐有冷笑,居高临下地看着姬怜怜,道:「姬师妹,你心里有底便好。」又扫过他一眼,才走回另一头。

  姬怜怜继续忙碌着;忙着晒他的衣衫,清理他手脚长期铐着的流脓伤口,嘴里也忙着喊:好麻烦好麻烦……林明远你就是个麻烦你知不知道……

  等到告一段落,她终於可以喘口气,一屁股坐在林明远身边。她先喝了一口水,才从包袱里拿出大饼,折了一半,本来要塞到他手里,但看见他满手都是包紮……她改剥了一小口送到他嘴前。

  他紧紧闭着嘴。

  「林明远,在生气啊?赵师姐最看不惯偷鸡摸狗的人了,你犯了错,被她念念也就算了。」

  「……你的赵师姐,在伸张正义的时候,一直看着我的胸膛,片刻不离。」

  姬怜怜哦了一声,也跟着看过去。不知道他是半个月?一个月?甚至更久连擦澡都没有,以致脏得不得了;还是她刚才奋力洗刷刷,才能还他一个洁白的胸膛。她伸出手摸了摸,不由得面露吃惊,又恋恋不舍摸上好几回。

  「姬怜怜!」林明远狠狠瞪着她,低声骂道:「你知不知道你的手很冷?」

  「知道啊,所以才一直摸你。林明远你好暖耶。对了,你心跳是不是快了点?」

  「被任何一个女人这样无耻地摸着,不气到心跳加快才见鬼了……姬怜怜,你在看什麽?」其实他更想精准地用词:姬怜怜,为什麽你在看我的下半身?

  这下半身又有分,以膝头为界分上下,姬怜怜的目光正落在膝头以上,约莫……大腿根部前後的位置。

  她投来的目光,可不会让林明远感到害羞或得意,他只感到羞愤欲绝。居然让这个女人这样的侮辱他,若在平时……若在平时他一定会……

  忽然间,她卷起他的裤管,卷啊卷啊,竟直往上,露出了他的小腿、膝盖,大腿……

  「姬怜怜,你做什麽你!」

  他的咆哮实在太像负伤的野兽了,另一头的青衣道姑们纷纷转过头来,看见姬怜怜的举动,皆是一怔。

  「姬师妹,你在做什麽?」赵灵娃,也就是那位赵师姐问道。

  姬怜怜又叹气。「真麻烦。我表哥的腿也伤着了,可能是在游街时磨破的。如果不是看见他的裤子有血,我还不会发现呢。」她只帮他清洁上半身,没想过替他清下面,所以他一直穿着那条黑漆抹乌的长裤,要不是她眼尖,她怀疑再拖个几天,伤势一重,看大夫就要花大钱了。她最缺的,就是钱,哪有钱给他看好大夫啊。

  「姬师妹,你这样不行,看男人的大腿,要让人知道了还得了!」

  姬怜怜朝她们一笑,林明远从侧面都能看清楚她洁白如雪的小牙。「不传出去不就行了吗?」

  林明远发现自己的嘴角居然在抽搐,尤其当他听见那一头传来——

  「是啊,姬师妹说得对,不传出去不就没人知道了吗!」

  於是,他眼睁睁看着那一头的青衣道姑,纷纷起身。

  下一刻,他被团团围住了……他可以确定他被围观了。有的视线落在他光裸的胸,有的落在他难得被人一见的大腿,没有一个人在看他的脸或眼……从小到大他的大腿只有自己见过……他掐死姬怜怜的心都有了。

  「男人的腿怎麽像竹杆一样?好丑。」

  「这还是人的腿吗?扭来扭去的。」

  姬怜怜头也不抬,擦着他没剩几两肉的大腿。她毫不在意地笑:「因为断腿了嘛。」

  林明远死死盯着她的後脑勺,双手慢慢成拳。

  「朝廷的处罚还真轻,只是打断腿啊……」道姑们七嘴八舌的。

  其中一名年轻道姑跟着蹲下来,研究这双不甚好看的腿半天,说道:「姬师妹,这双腿说不定有救哟,药庐的姬大夫不是照顾着山里的狗吗?她连山下的狗都要干涉,去山下卖药时,有小狗被打断腿,她扛了回来,没有几个月我看见那条狗居然能走路了,就是姬大夫给治好的。」

  林明远眼底燃起明亮的光采,期待地往姬怜怜的後脑勺看去。

  姬怜怜还是没抬头,替他包紮着腿上的伤口,笑着:「姬大夫人这麽好,一定会治的。」她忽然转过头朝他笑咪咪地。「只要表哥学学狗叫,姬大夫这麽爱狗,一定会治的。」

  啪的一声,姬怜怜挨了一巴掌。

  林明远没有多大力气,且手掌包紮得厚实,因此她并没有感到多少疼痛。

  林明远没有料到自己会打女人,只有粗人才会打女人,他本质上还是那个墨客文人,典型的动口不动手,尤其是不打女人的观念根深柢固,连他自己都是打了後才回过神,但他不後悔,只有畅快。

  「……你当我是狗?」他沙哑问着。

  姬怜怜没生气,却也没了笑容。她摸摸自己的脸,严肃地说道:「对不起,林表哥,我不该拿你比作狗的。你跟狗,是完全不一样的。」

  ……这是道歉?林明远一时拿捏不住。她看起来很诚恳,语气也很认真,但他总觉不对劲。也许,他不该这麽冲动,现在他的双腿还有救治的希望,能带他到青门的,只有她,他只能仰赖这个女人……

  青门的道姑很有眼色,很自觉地回到另一头。

  庙外的天色黑沉沉的,几人合力才将破败的门给挡在正中,但冷风还是直灌进来。清完他大腿的伤口,她又拿着小块的饼问道:

  「林明远,还吃吗?」

  「……」

  「不吃啊,真麻烦。」她叹气。「我吃了十年耶……你不吃,会饿死的,我背个屍体上青门做什麽?」

  林明远沉默一下,没有接过来,反而凑上嘴咬了一口,闷闷地啃着。

  姬怜怜明白了。原来是有力气打人,但没力气吃,要人喂;她索性用力撕下一小块,塞进他嘴里,趁着他在撕咬的当口,她也忙着狼吞虎咽,没注意他投来嫌弃的眼神。

  「……为什麽要救我?」他低声问。

  「……因为林家托我救你?」

  林明远一脸嘲讽。「少来了!姬怜怜,你这是在同情我吗?林家与我本无关系,我一朝荣华,他们定不舍我,如今我成狗屎,他们避之不及,会救我?这种谎言也只有你以为能骗成功。」

  姬怜怜摊摊手。「连我都明白的事,那你还问?你一定要逼我说出实话就是了。不过就是我不想认识的人就这麽死掉嘛,因为我善良啊。真是,这也要问。林明远,你是笨蛋吗?」

  「你要是男人就好了。」他咬牙道,可以让他揍上五拳十拳。

  「我觉得我当女人挺好的。」

  林明远抿起嘴,合上眼,不理她了。

  姬怜怜也不勉强,把剩下的大饼收拾好了。那一头的师姐们都已入睡,她不想守夜,考虑了一下,舍不得地脱下最外层的青色长袍盖在他的身上。

  然後,她躲到他的身後,缩成一团迅速睡着。

  林明远从来没有看过这麽不要脸的女人。他眼没张开,微微挪动了一下身体,哪知她的背又靠过来,硬要赖在他身边取暖。

  他内心充满愤怒。这简直是天鹅落在野鸭群中,任这粗人为所欲为了……林明远对这等粗鄙的事情向来是厌恶的,但此时此刻他除了忍气吞声,还能做什麽?

  滑天下之大稽。只有一个人……肯救他……他嘴角隐约出现自嘲的笑。算不错了,他原以为,这世上没有一个人会伸出手……

  出乎意料地,他本以为自己睡不着,但也许是终於摆脱了数月的牢狱生活,有了那麽一点微亮的生机,他的躯体有了放松的迹象,就算姬怜怜厚颜无耻地在旁睡着,他也扛不住睡意,渐渐睡去。

  迷迷糊糊里,他来到那一晚的花前月下,床上是韩冬的二女儿韩朝香,你情我愿,满口情话,他意气扬扬,不可一世……当日韩冬与对头王革正为朝堂势力争夺,双方都有意收他到门下,韩冬送出韩朝香这个女儿当筹码,算是十分看重他,他焉能不动心?偏韩朝香母家有丧,这婚事尚须数月後方能结成,韩冬多疑,笃定他是个墙头草,这才给了他暗示……

  他推了必让韩冬猜忌,还不如顺水推舟啊。反正都是要成亲的对象,先有肌肤之亲又如何?他早不是青涩小子,世家子弟该拥有的他都有了,在青楼里他也有红颜知己,哪会不知道女人美妙之处?韩朝香比其他女子犹胜三分,因为她的背後有着韩冬滔天的权势,对他贵不可言。

  但,他对韩冬多了那麽点不齿。他林明远是墙头草,可骨子里仍有读书人的迂腐,这样提前洞房花烛,是在侮辱自家女儿;但既然他女儿只在乎朝堂权势,他还端什麽清高架子?反正他只要顺着这条大道走下去,将来必会成为第二个韩冬,那时他应该也会利用自己与韩朝香的女儿吧……这都很正常的。

  他一掀开被,床上的女人朝他妩媚一笑,随即化为巨大的蛇头扑了过来……

  他一个激灵,猛地张开墨眸。首入眼帘的,是躺在他身边的姬怜怜,像颗球似地缩成一团。他手指动了动,轻轻碰触她露在袖外的指腹,冰冰凉凉的,却让他暗松口气。

  他又合上眼,慢慢睡去。

  当韩朝香与韩冬再度化为巨蛇朝他扑来时,他又惊醒,确定姬怜怜还在身边,他犹豫片刻,五指探向她的手,随即握住。

  姬怜怜迷迷糊糊地醒来,他闭上眼装睡,等了一会儿,没见她抽手,他才又睡去。一晚上就这样反反覆覆夜惊,一旦被惊醒,下意识寻求手上那份冰凉的温度,当他不知第几次又被恶梦惊醒时,听见一个声音清楚地低语:

  「有人往这里行来。」

  那个姓赵的道姑在说话,林明远醒悟;庙里的道姑一一转醒,他身边的姬怜怜也跟着醒来。

  姬怜怜的动作极快。她一睁眼时,林明远看见她眼里的清醒,她连个赖床的混沌时间都没有,下一刻她已经收起晒在一角的男衫,紧接着她扶起他来,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将他负在她背後。

  全副动作流畅,不过三息时间,林明远还不及说什麽,姬怜怜背着他,借力爬上供奉的桌上,躲到破损的佛像之後。

  林明远目光一直追随着她。

  突然间,她转头对上他的目光,食指挡在唇间,一双黑色眼珠里并没有那种「放心吧,有我在」或者「我一定会救你,林明远」的执念;然後她垂下脸,注意着外头的动静。

  她的头发紮成一颗包子髻,细白的颈子毕露无遗;她的脸骨细致,以致脸也是小小的,身体也是小小的,哪怕现在穿得像个胖子,仍然很容易感觉到她身骨上的纤细。

  最後一次看见姬怜怜,她的脸尚未张开,就是小孩脸;现在张开了,也只是个普通相貌的姑娘而已,走在路上他不会注意到,那他是怎麽一眼就认出姬怜怜?

  透过现在的她,他想起小时候开始习字,描着写可以写得极好,但要当众念却害怕到字字念错的姬家小怜怜。

  这样一个连当众念书都容易怕的姬怜怜,哪来的胆子救他?

  ……为什麽要救他?

  这是自他被救後,心里一直盘旋不去的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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