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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2月试阅] 黑洁明《小暖冬·上、下》(魔影魅灵之八) [打印本页]

作者: candy、果果    时间: 2013-1-18 22:00
标题: [2月试阅] 黑洁明《小暖冬·上、下》(魔影魅灵之八)


出版日期:2013年2月6日

【内容简介】
他是易家的少爷,是城里最大的主子,
城中半数以上的人,都靠他家吃饭,
从小到大,人人都捧着他、宠着他,
让他成了横行乡里的小霸王。
却未料,一个不小心,遇见了她这豆腐脑袋,
让她救了小命,只得教她读书写字来报答,
春去秋来,眨眼即过,就她的笑在心中暖暖,
待回神,他方领悟,多年前早在她那儿落了心。
可她却傻得以为,两人只能是朋友,
眼见旁人也来抢,他只好使出下流手段,
趁她情窦未开,又哄又骗将她娶过门。
还以为,如此一来就有时间哄她把心也交出来,
谁知道,竟遇千年巫女来捣乱……


她是个卖豆腐的,就是个卖豆腐的,
从不敢对他这高高在上的少爷有非分之想,
打小她就只敢将他当朋友,只能当他是朋友,
但即便只是做朋友,她也开心,
多年前她便知,他对她好,只是同情、就是怜悯,
她一再告诫自己,却还是日久生了情,为他动了心。
人人都觉她不好,就他把她当个宝,
当他开口要她嫁给他,明知他迟早会清醒,
她仍无法抗拒的点头答应,只想同他在一起,
日子一天天的过,她小心收藏两人之间相处的点滴,
就在她天真的以为,真能同他这样携手到老时,
却赫然发现,阻挡在两人之间的,
不是他那些恼人的亲戚,更不是他高傲的娘亲,
竟是爹娘当年对她说的谎……

  (一)

  天,碧蓝如洗。

  泛红发黄的叶被秋风吹上了天,在半空中翻飞着。

  她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上,看着那些红的、黄的落叶飞上那湛蓝的天,旋转着、旋转着,远扬。

  蓦地,风如起时那般,忽地稍止。

  没了风的相送,数十片翻飞的红叶翩翩而下,落在她身上,她看着它们一片又一片的落,怀疑如果她躺得够久,掉落的叶子或许能将她整个淹没,如果她不动,就不会有人发现她躺在这里。

  她闭上眼,感觉自己和大地融为一体。

  入了秋,风已经开始冷了,但大地还微微的暖,秋天的土比春天的暖,没那麽冻,还带着夏日的微温。

  她好奇兔子们是否也有同样的感觉,所以才要挖洞住在土里。

  落叶仍在飘落,一片又一片,轻轻的飘下,在她身上、脸上、手上。

  她能够闻到泥土的味道、落叶的芬芳,还有栗子、菌菇、松果的香味。

  忽然间,一颗东西打到了她的脑袋,她吓了一跳,坐起身来睁开眼,朝那滚落的东西看去,才发现是一颗成熟的松果。

  她摸着被敲疼的额头,愣了一下,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来她躺着的枫树隔壁就是松树,只是被红叶遮住了她才没注意。

  看着那敲了她一脑袋的果子,她不禁笑了出来,将那松果捡起,搁进她带来的小竹篮里,那里头早已经堆满她一早起来收集的野菜和草菇及树果。

  她将松果收好,正要起身时,忽然就看见前方那几个不知何时冒出来的孩子,那些和她年纪差不多的男孩像看怪物似的直盯着她看,一双双眼全瞪得老大。

  只有孩子,没有大人。

  她僵住,慢半拍的想起自己全身都是树叶,看起来一定更怪,然後下一刹,那些男孩开始嘲笑她,她听不见他们说什麽,但他们的姿势与模样再清楚不过,他们张嘴朝她大喊,哈哈大笑着。

  她匆忙抓着竹篮爬站起来,但还是慢了半拍,不知是谁开始拿树果子丢她,其他的人跟着照做,那些果子都很小或很轻,被砸到不会很痛,但仍让她有些慌张,她抬手遮挡,试图镇定一点,试图无视他们,她知道自己不能用跑的,不能有太大的反应,不可以表现出害怕,那只会激得他们变本加厉。

  所以她没有露出惊慌的表情,不让泪水盈眶,更没拔腿飞奔,她清楚自己不能跑,一跑他们反而会追上来,所以她慢慢走,却仍因为紧张在朝反方向离开时,没仔细先看,转身就一头撞上了一个东西,往後摔了一跤,坐倒在地。

  竹篮从她手中飞脱,果子和草菇全都倾倒了出来。

  一瞬间,还以为已经有人赶到她前面要逗弄她,她惊慌的抬起头,只看见那个被她撞到的另一个孩子,她认得他,这家伙是这附近的小霸王。

  一开始,她以为他也是同夥,然後才发现他被她撞倒在地上,一脸的臭,张嘴咒骂着什麽,他身旁地上有着一把掉落的弓,他把箭筒背在背上,手里还拎着一只被放完血的兔子。

  在那一刹,所有欺凌她的树果子都停了。

  没有人敢对他扔果子,至少没有一个孩子敢。

  他爬站起身,拍着身上的泥与叶,怒瞪着她,一脸凶恶,嘴里还在说些什麽。

  仰望着那比她大几岁的男孩,她只觉得既丢脸又害怕,他拎着那只死兔子靠近她,她屏住了气,几乎想立刻拔腿逃跑,可是她需要这些食物,这是她辛苦一早上才采集到的东西,她强忍着惊恐,鼓起勇气手忙脚乱的低头把草菇和松果等全捡回竹篮里。

  她应该要道歉,可是她脑袋里一片空白,他从没带头欺负过她,可那些曾经是她同伴的邻居一开始也不会欺负她,谁也不知道这种事何时会开始。

  突然间,他伸手推了她一下。

  她吓了一跳,差点又把东西打翻,因为太害怕,有几颗松果还因此掉了出来。

  她死白着脸抬起头,只见那小霸王低头瞪着她,拧着眉头。

  她应该要道歉,她再次想到这件事,不觉中张了张嘴,但她的声音和勇气全卡在喉咙里,那些孩子在看,而她清楚开口之後会造成的反应。

  他的眼里出现不耐烦的神情,然後他蹲了下来,抬起了空着的手。

  这一刹,她再忍不住害怕,惊慌的往後退缩,试图闪躲,可她的反应还是慢了半拍,他的手还是落到了她脸上,她绷紧皮肉,以为会痛,但那不痛。

  那一瞬,她与他的眼里,都浮现惊讶。

  她吃惊,发现他不是要打她。

  他微讶,是因为发现她以为他会打她。

  恼怒再次浮现他黑如子夜的眼,她僵在当场,不敢动,怕引发他更多的情绪。

  他瞪着她,她不知道该怎麽办,甚至不敢呼吸,这里所有的人里,她最不敢得罪的就是眼前这个人,大人不会欺负像她这样的孩子,可是同龄的人却会,如果连他这个所有男孩都怕的孩子王也欺负她,她接下来的日子会过得生不如死、奇惨无比。

  在那短短的一瞬,惊慌、恐惧,几近绝望的情绪纷纷上涌,她慌乱的想着,也许她应该跳起来对着他挥舞双手大吼大叫,这样所有的人都会认为她疯了,这样他们就不会再欺负她,但那也有可能会让他们更进一步的嘲笑她。

  她抿紧了唇,感觉到隐忍许久的泪水几乎就要夺眶。

  不要哭、不要哭,哭了没有用。

  不要怕、不要怕,怕了就输了。

  她握紧汗湿的小手,抿着唇,双眼眨也不眨的看着眼前的孩子王。

  他瞪着她,然後再次移动他的手,搓着她的脸,她僵硬的过了半晌,才发现那不只是他的手,是他的衣袖,他正拿他身上那材质上好的衣袖擦她的脸。

  他边擦边咒骂着什麽,她辨识不出他说的话,他说得太快了。

  当他移开手,她看见他的袖子上有血,她脸上沾到兔子血了。

  她不知该怎麽想,她没想到他会这麽做,然後下一瞬,他捡起她掉落的松果和草菇,粗鲁的塞回她的竹篮里,直视着她的眼,威胁的又说了几句话。

  他问了她问题,但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说得太快了,她看不懂,只认得他的表情,认得他黑眼中的情绪。

  他再次露出不耐、困扰和略带同情的眼神,看起来已经不像之前那麽凶恶,他朝她挥了挥手。

  那是赶她走的姿势。

  她松了口气,知道自己逃过了一劫,虽然不知道为什麽他没找她麻烦,但她知道什麽时候应该撤退。

  她紧紧抱着竹篮慢慢站了起来,他没有阻止她。

  她试探性的往後退了一步,他没有阻止她。

  很好。

  她吸了口气,匆匆的抱着篮子绕过他离开,她知道自己不能跑,但依然忍不住走得比平常要快,她等着他伸手从後面推她或是拿东西丢她取笑她,可什麽也没发生,她感觉得到那小霸王的视线,几乎快要小跑步起来。

  她一直往前走,直到远远的离开了他所在的位置,这才不禁回头偷看了一眼。

  那个小霸王已经站了起来,提着那只死掉的兔子走向同伴,那些欺负她的孩子没有朝她追上来,他们早忘了她的存在,全簇拥着他,露出讨好与崇拜的笑容,指着他手中的兔子,羡慕的看着他肩上的弓与箭筒里的箭。

  他不再臭着脸,献宝似的将弓借给其他人看,还提高了兔子展现他的战利品。

  那把小弓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兔子蓬松的毛发被风吹得轻扬。

  可怜的兔子。

  她想着。

  话说回来,那兔子看起来真肥,应该很有肉吧,皮毛八成也很暖。

  或许她也能像他一样打猎,如果这样,就能有肉吃又有皮毛用了,可她根本没钱去买弓与箭。

  不由自主的,她停下了脚步,隔着老远的距离羡慕的看着那小霸王。

  真好。

  她忍不住钦羡的想着。

  就在这时,像是察觉到她的视线,他在那瞬间转过了头来,和她再次对上了眼。

  她吓了一跳,抱着竹篮往後退,不小心又一屁股跌坐在地。

  尴尬和羞窘一并上涌,再次捡拾摔出篮子里的食物,然後抱着竹篮迅速爬起来转身飞奔。

  她跑了好几步,才想起来不应该跑。

  那会让他知道她怕他。

  她紧急停下脚步,但来不及了,她已经跑了,他也已经看见。

  她不敢再回头,只能告诉自己一步一步慢慢走。

  秋日艳阳在天上高照。

  她长长的辫子在她身後晃荡着,一片片红与黄的落叶在她走动时掉了下来,让她看来像是传说中森林里的精怪。

  男孩远远看着她,拧着眉。

  她极力维持着镇定,直到转弯後,才拔腿飞奔。

  那一年,女孩七岁,男孩十岁,他们都还小……

  (二)

  ★★★

  寅时,月明星稀。

  她醒过来时,天还没亮,还是冻的。

  空气中,飘散着豆子的香气,她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在寒冻中瑟缩的下了床,一边穿上了鞋袜,穿过门帘下方往隔间走去,她还长得不够高,门帘尚碰不着她的脑袋呢。

  门帘後,一位高大的男人绑着头巾,站在大锅前,手拿大大的汤勺,费力的搅拌着锅中,微微冒着泡泡的白汤,看见她,他点了下头,指了指桌上的馒头。

  她在桌旁坐下,拿起温热的馒头送入嘴中,配着热烫的豆浆一起吃。

  馒头带着微微的甜,有着小麦的香味,她慢慢的品嚐自己的早餐,偶尔沾一下小碟子里的酱油,和那嚐起来也微甜的豆浆一块儿下肚。

  爹爹自己酿的酱油虽然味道不重,但真的又香又好吃,比市场上店家卖的要好吃多了。

  她一边咀嚼着馒头,一边看着爹爹把煮好的豆汁舀到挂着纱布的木桶里,蒸腾的白烟几乎充塞整个房间,但纱布将浑浊的豆汁过滤成细绢一般的乳白汁液,爹爹将纱布袋提起,轻拧,让里头残余的汁液全都渗出。

  冒着白烟的纱布中,有着剩余的豆渣,当她吃完饭时,她打开店门到外头,拿竹竿子撑开了窗子,再回到屋里,爹爹将豆渣交给了她,她把豆渣子与爹爹早先揉好的面团与酱油和在一起,捏成一个个小小的面团,放到一旁的木板上排放好,然後在爹爹制作豆腐时,一边开始了今天的工作。

  她还小,还搬不太动太重的东西,但一些准备工作她还是可以做的,她将头巾和爹爹一样沿着额头绑好,把筷筒放上了舖子外的几张矮桌,再将草编的坐垫一一在桌旁搁好,然後再捧着装豆浆的陶碗到门外,一边不忘调整豆浆下方灶里的柴火。

  做豆腐的豆浆是生浆,不能直接喝,还得再煮一次才能入肚,她与爹爹喝的都是前一天剩下的熟豆浆,但这可不能卖客人的,爹爹坚持要卖的东西得当天做,所以总是丑时刚过就爬起来忙活。

  等新鲜的豆浆煮滚了,她将柴火拨开,让它不至於火太大,跟着跑到後门将昨天洗乾净晾在後院装豆腐的木板全拿了进来堆放在一旁,再帮爹爹把刚刚捞起来的一片片白净的豆皮摆放在板子上,拿到窗边排好。

  天,在这时微微的亮了,一股微微的风吹拂而来,她抬起头看见附近人家也有了活动的迹象。

  她舀了一小锅豆浆,用竹篮装了几块爹爹刚做好的豆皮,从後门跑去找另一户养鸡的大娘,她还没敲门,大娘已经先打开了门,笑着和她打招呼。

  她露齿一笑,把豆浆和豆皮给大娘,大娘让开身子,指指後头,说了些什麽,她点点头,知道大娘没空,自己便拿了空竹篮,跑到後院去找鸡蛋。

  大娘的院子不小,但老母鸡总在那几处地方做窝,几年前她刚开始来拿蛋时,总是被凶狠的母鸡啄得满手伤,追得满院子乱跑,可她现在早知道了诀窍,没一会儿工夫,她就带着满满一篮子还微温的鸡蛋回家。

  但也只是这一会儿的工夫,天就已经完全亮了起来,她在自家院子後,拿水将鸡蛋一颗颗洗乾净,确定每一颗蛋都洁净不已,这才抱着那篮蛋回到前面。

  爹爹早已开始把做好的豆腐搁在木板上,她则到门外把窗外的旗招给挂了上去,清晨的风将旗招吹得扬起,上头印着大大的几个字。

  她看着那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其实不是很了解这是什麽意思,但这旗招是娘一针一线绣出来的,每当她挂上那老旧褪色的旗子时,心情都很愉快,感觉像是娘也同她与爹爹一块儿。

  她挂好店招,在门外的大灶生了火,将大锅子放到灶上,盛了水,爹爹已经跟着从屋里抱着装满了馒头的蒸笼搁了上去。

  不一会儿,蒸笼开始冒烟,她一边不忘顾着窗边豆浆锅下的柴火,让它维持着温热。

  差不多在这时,街上开始出现了三三两两的行人,一个熟客走了过来,对方指蒸笼,她摇摇头,那还没熟,还不能吃呢。

  她笑着指指鸡蛋,那老客点了点头,又指了指豆浆,她点头表示知道,老客便找了张矮桌盘腿坐下,她提起小油壶,在热铁板上倒了点油,在碗里打了颗蛋,然後转身把一早和豆渣子一块儿揉好的小面团擀平,迅速的放到在铁板上的鸡蛋上,然後用铲子将它翻面。

  没两下她就剪好了一个蛋饼放到盘里,连同一碗豆浆一并送上。

  客人大口吃了起来,另一位客人已经上门,她勤快熟练的卖着早点,帮大家舀豆浆、煎蛋饼,等馒头蒸好了,她也一块儿卖馒头。客人来来去去,每个人离开时,都不忘也顺道买些豆皮与豆腐。

  当爹爹完成了所有的豆腐,就接手了豆浆与蛋饼的工作,她则忙得像颗陀螺一样不停的在舖子外的矮桌与矮桌旁转着,收拾着碗筷和汤匙。

  这儿的人很喜欢爹爹的手艺,几乎来吃过的客人都会再次回来,因为如此爹爹与她总是从她挂上店招的那一刻,跟着就要忙到中午才能稍稍松口气。

  即使每天她都忙到腿酸腰疼,但她喜欢能够帮忙,她喜欢和爹爹一起卖早点和豆腐,在这里,她是有用的,而且那些大人会称赞她,她看得出来,他们喜欢她,所以她总是会笑嘻嘻的奔来跑去。

  虽然她不聪明,但她是有用的,她知道。

  (三)

  ★★★

  天清气朗。

  吃晚了午餐,她摘下了店招,爹爹收拾清洗着大锅与蒸笼,她则把所有装豆腐的木板拿到後院清洗,下午比较没有那麽忙,趁着天晴,她便在爹爹去山里载水时,顺便拿着两人的脏衣服到河边去洗,家里的水都是爹爹特别从山上去载来的山泉水,那水十分清甜,做豆腐特别的好吃,可不能随便拿来用的。

  爹爹把她在河边放下来,交代她洗完快点回家,她点点头,表示知道,爹爹摸摸她的脑袋,就驾着车走了。

  她来到河边,卷起衣袖、拉起裙摆在腿边绑好,脱掉鞋子,这才抱着那篮衣服走入河畔。

  入了秋,水冷得像冰一样冻,她试了好几次才终於勉强能踩在水中,可因为太冷,她洗衣服洗没多久,双手双脚都被冻得红通通的,她的衣服因为小件,好洗一些,可爹爹的衣浸了水就变得很重,她照着之前那些大娘的方法,拿木棒拍打它们,她记得第一次来这儿洗衣服是两年前,那时她才八岁,刚开始她可是很不得法的,还因为滑倒,摔到水里好几次呢,可一两次之後她就上手了,知道该怎麽站在河中滑溜的石头里才不会摔倒,知道要怎样施力才最顺手。

  一年四季中,她最喜欢在夏天洗衣服了,因为那时最凉快了,但冬天真的是会让她冻到牙打颤、齿发寒。

  好不容易洗好了所有的衣服,她将衣物都拧乾,放在大竹篮中。

  一般附近的大娘多在晌午时来洗衣,她本来也是,後来想帮爹爹忙,才改成下午,而且午後天气暖些,人也少,也较不会遇到太多的姑娘。

  不是她不喜欢和同龄的丫头一起,只是她更喜欢单独自己一个,她其实也曾试图和其他人做朋友,可是总在不觉中,她就会被落下了,她知道她们不是故意的,事情只是自然而然就发生了。

  当她没有办法和她们聊天沟通时,被冷落是很正常的。

  大家都有很多事情要忙,能聊天相处的时间也就洗衣服这短短的半个时辰,谁还有空多理她呢。

  起初她也会觉得难过,可久了,自然而然也习惯了。

  早上来,若遇见了别人,对方尴尬,她也尴尬,还不如避开时间,下午再来,别人落得轻松,她自己一个也比较放松,不需要一直注意大家在说什麽。

  洗完了衣服,她坐在石头上擦乾手脚,穿上鞋袜。

  风吹得落叶翻飞,越过了她,落在了河面上。

  这条小河会一直往下流,流到附近一个好大好大的池子里,上回爹爹载她进岳州城,绕着那池子走了一天都还没绕完呢。

  上回她本想问爹爹那池子到底有多大的,但爹爹向来不是话多的人,娘生病走了之後,他话更少了,那一天,她问了这个问题,可爹爹还来不及和她说清,已经到了城门口,後来她也忘了再继续追问。

  另一阵风又起,将枝头的叶又吹落了几片,这一回风更强,落叶飞过了河岸,阳光在河面上闪闪发亮,她想趁还有太阳时,赶回家把衣服晒乾,如果可能,她希望也能顺便把冬天盖的厚被子拿出来晒一晒,她记得以前娘总是这麽做的,她喜欢被子里有阳光的味道,她知道爹爹也喜欢。

  她将绑起来的裙摆解开,抱着装满衣服的篮子,脚步轻快的往回家的路上走。这儿离家不远,但也得走上半个时辰,经过一条岔路时,她迟疑了一下,不觉慢下了脚步。

  大路可以直接回家,小路是会绕到山上去的。

  往大路上走,当然是快一些的,可前头那儿有户养狗的农家,她不喜欢那种动物,牠们总是会毫无预警的突然冲出来对着她叫,她也不晓得自己是哪儿惹那狗儿不开心,去年她曾经被一只凶恶的大狗追着跑,而那养狗的男孩看见她被追着跑,也不阻止牠,还在旁边笑,他的同伴也一样,从此她对所有的狗儿,能避就避,能闪就闪。

  前头那户人家的狗虽然平常好像还好,但牠很大只,一个弄不好说不定又来追她……

  想到这可能性,她瞬间决定还是走小路就好,虽然会多绕上一会儿,但小路的风景其实更好,也有树遮荫,而且昨夜下过雨,说不定还有些菇蕈可以采摘,或者捡拾些树果回去加菜也不错。

  思及此,她心情立刻好了起来,不禁加快了脚步,不时低着头查看路旁的树下有无可食用的菇蕈。

  阳光穿林透叶而下,森林里处处有着秋天的香气。

  她喜欢这交替的季节,这时节总有些好吃的东西,她陆续捡到了几颗掉落的栗子,她小心的捡拾着那些带刺的绿毛球,然後忽然间,她在落叶间,看见了一只靴子。

  靴子上面已经沾了泥与叶,它孤单一只倒在落叶之间,若不是她低着头在找树果与菇蕈是绝不会看见它的。

  说实话,她很想假装没看见它,但她认得那只新靴子,她也认得那个掉在旁边不远处的那把闪亮的小弓。

  有那一瞬间,她觉得他可能只是用腻了这把小弓,所以随手将它扔了,她几乎想要伸手去捡,但那把弓上刻了名字。

  她及时想了起来,忙缩回了手,她不能招惹麻烦,他也许不要了,可却不表示他喜欢别人拿着他的东西。

  她真的惹不起那个家伙,三年过去,那小霸王变得更加无法无天,她常会看见他呼朋引伴的骑马经过,留下一地被撞倒的狼藉,他们那些人骑术真的很糟,但大夥儿对这些有钱人家的公子哥,也多只是敢怒不敢言。

  她看她还是别乱捡东西的好,抬起头,她深吸口气,决定放弃那把小弓,装没看到的往前走了两步,然後就停了下来。

  血。

  她闻到了血的味道。

  她真希望自己的嗅觉没那麽好,可是那味道如此明显,夹杂在腐败落叶与湿润的泥土之间,在青苔和樟木的香味里。

  她好奇的转身,回首看去。

  这里是个山坡,刚刚她没注意看,现在仔细一瞧,她可以看见自己经过的地方,有一道明显的痕迹,从小路上横过下方的山坡,看起来像颗大石头突兀的滚落,一路往下碾压破坏了经过的草木。

  或者,就只是个笨蛋掉下了马?

  小路上没有太多的足迹,但有许多的蹄印,蹄印一路向前,经过她的脚下,消失在小路的尽头。

  她应该要回家去晒衣服的,他搞不好已经自己爬起来,走回家了。

  可是她没办法不下去确定看看,如果那个家伙真的回家了那就算了,就怕他还在下面。

  从这儿往下看,她看不到什麽,有太多的树叶与蕨类挡住了视线,而她清楚就算她叫喊也得不到什麽回应,所以她放下了装着湿衣服的篮子,开始往下爬,寻找那个可能掉下去的家伙。

  (四)

  ★★★

  「喂──在这里!我在这里──」

  当易家大少爷听到上头的小路上有人经过的声音时,顾不得面子问题,他终於忍不住大声呼叫。

  但不知是他发出的声音不够大,还是因为那根本不是个人,那人像是没有听见一般,继续的往前走。

  「嘿!」他慌张了起来,撑起疼痛的身子,喊得更加大声。「来人──」

  可当他大喊时,胸口蓦地传来一阵闪电般的剧疼,让他痛得脸色发白,倏地住了口。

  几乎在同时,脚步声停了。

  他摀着胸口喘气,试图想再发出声音,但偏偏他只要一用力,胸口就痛得像是被人拿刀子猛戳一般,害他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他急得要命,就在这时,脚步声再次响起,那一瞬,他感到一阵绝望,以为来人就要离开,谁知道却听见那人走回来的声音。

  「在这里……我在这里……」

  他躺在原地,试着不牵动胸口的看着上方,发出声音。

  像是听见了他的声音,没多久,他听见那个人往下而来的声音,不禁松了口气,虽然有那麽一瞬间,他觉得奇怪,为什麽对方都不开口问他在哪里,可他依然因此而放松了下来。

  跟着下一刹,他看见了她。

  那是个小丫头,穿着朴素的麻布衣裳,头上绑着布巾,她动作灵巧的在山坡上移动,抓着树干、踏着坚硬的地面,避开有青苔的石头,像是她从小就住在这森林里头。

  他愣了一愣,然後才在她在一颗大石头上站定,朝四方张望时,认出了她。

  是那个豆腐脑袋。

  一时间,他有些晕眩。

  然後那小丫头抓抓脑袋,转过了身去。

  发现她竟然准备要爬回去了,他一惊,忙又忍痛喊道:「嘿!在这里!我在这里──」

  她像是没有听见,只是离开了那颗石头,抓着树干开始往上爬。

  可恶,为什麽不是别人?为什麽好死不死,竟然是这个傻瓜发现他?

  「这边啦!笨蛋!」

  眼见她就要离开,他惊慌了起来,又气又恼,只能奋力朝她扔了颗小石头,结果这个动作只让他痛得眼前一黑,差点晕了过去,他甚至没办法抬头看她有没有被扔到。

  他冒着冷汗蜷缩在地上,被胸中的疼痛夺走了呼吸。

  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会死在这里,可下一刹,他头上的草被拨了开来,他张开眼,看见她那张小脸就在眼前。

  有那麽一瞬,他突然不知道该说什麽,这丫头是个傻瓜,附近的人都知道,她虽然已经十岁了,但反应很迟钝,常常听不懂大家在说什麽。

  「我从马上摔下来了。」他忍痛告诉她,道:「你懂吗?」

  她用那双乌溜溜的黑色大眼望着他,没有任何反应。

  「从马上,摔下来。」他缓慢的重复,微恼的说:「我的脚断了。」

  她眨了眨眼,然後朝他的脚看去。

  很好,她应该是听懂了。

  他稍稍松口气,谁知下一刹,她竟伸手握住了他的脚,他吓了一跳,跟着一阵剧痛传来,害他痛出了一身汗。

  「你、你这个笨蛋!」

  因为吃痛,他猛地坐起来,伸手推她,谁知她非但没被他推倒,只抬起手画了个圆,架住了他的手的同时,竟然反手推了他的肩头,将他推倒在地。

  被她这一推,他胸口更痛,喉中一甜,吐了一口血出来,差点又昏了过去。

  瞧他吐血,她惊慌的抽了口气,爬到了他身上,俯身查看他。

  他张开眼,只看见她脸上沾着他吐出来的血,大眼满是惊慌。

  「你这笨蛋……」他又气又恼的说。

  一瞬间,他能看见她那双黑色的大眼,闪过微微的恼怒,但那着恼一闪而逝,她往後退开,抬起手擦去脸上的血,然後低头伸手朝他的胸口伸来,他吓一跳,想说这傻瓜弄他的脚还不够,竟然还想碰他的胸,这样下去,他不被她搞死才怪,他伸手试图要挡她,但一抬手他的胸口就痛得要命,害他猛地又僵住,而她的小手已经摸了上来。

  可这一次,她没大力的触碰他,只是轻轻的触碰。

  他愣了一下,抬眼看她,只看见她微拧着眉,黑色的瞳眸中,有着担心。

  然後下一刹,她站了起来。

  「等一下!喂!等等──」

  害怕她会跑走,他张嘴喊她,即便她是傻的,他也不想一个人待在这里,但她没有理他,只是从腰後抽出一把镰刀,然後动作迅速的砍下了旁边的树枝。

  他吓了一跳,只见她动作俐落且熟练,不一会儿就抱着一堆被她削去枝叶,修得平整的树枝回来。

  他还没反应过来,那丫头已经将手上抱着的树枝扔到地上,解下她的头巾裁成一条条的长布条,然後把那些枝干用长布条绑在一起,当她要靠近他时,他不由得全身紧绷,几乎想要後退。

  但她停了下来,瞧着他,然後伸手按着她自己的胸侧,弯着腰,脸上露出疼痛的表情,跟着她把手中的木条假装包在她腰上,然後就直了起来,露出微笑。

  突然间,他理解过来,她要帮他撑起伤处。

  他僵住,一时间,突然觉得很尴尬。

  但当她拿着那些被长布条绑在一起的木条再次靠近,他没有再退缩。

  确定他没有意见,而且不会揍她,她才继续动作,协助他坐起来,把那拿来支撑的木条包在他腰腹与胸口上。

  他呆看着眼前这灵巧的丫头,完全反应不过来。

  这丫头是傻的,大家都知道,有人说她之前受风寒时烧坏了脑袋,所以才让她的反应迟钝,总是要比旁人慢上好几拍,通常一句话要说上好几遍,她才会听得懂,有时候一个人还会躺在树林里睡着,睡到都被落叶掩埋起来,他们之前就被她吓过,城里的孩子都常常笑她笨,因为她真的很笨。

  她做什麽事都慢慢的,受人欺负也不会刻意闪躲,有时被嘲笑了,还会傻傻的跟着笑,而她确实总是要听好几遍,才听得懂大家说的话,所以当人们都说她笨时,他也真的以为她很笨,直到现在──

  在这之前,他每次看见她,她总是动作慢吞吞的,可是从刚刚到现在,她动作非但没有慢吞吞,反而还万分灵巧,她上下坡像个猴子,那把镰刀好像是她小手的延伸一样,她减缓了他的脚痛,而且现在显然还在帮他胸口断掉的骨头做个支架。

  当她把那树枝木条绑在他身上後,她让他靠在树上,看着他,迟疑了一下,然後才鼓起勇气,张开嘴。

  「不要动。」

  她说,她的声音沙哑,说的话怪腔怪调的,讲起话来几乎是有点笨拙,像是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说对。

  他一开始没听懂,直到她又说了一遍,然後指指他的胸口,说:「你这里的骨头断了,我去找人来。」

  说着,她瞧着他,慢慢的强调:「你不可以动,你懂吗?」

  他看着她乌黑灵动的双眼,万分震惊的发现,她其实一点也不傻。

  以前他从没真正的看过她,没真的注意她,因为她又笨又胆小,没有人想和她多说几句话,他也不想。

  她家里是卖豆腐的,大家总笑她是个豆腐脑袋,所以才傻傻的,说什麽也听不懂,可现在他才知道,她从来就不是傻的。

  发现他没有答话,她的眼中浮现担忧,不禁伸手轻触他因为撞到石头而染血的额头。

  「你撞到脑袋了吗?你懂我说什麽吗?」她拧着小小的眉头,担心的放慢了说话的速度,一个字一个字的慢慢问。

  见她一副他撞坏脑袋的样子,他着恼的道:「我当然听得懂你说什麽,如果我听不懂,也是因为你声音太奇怪了。」

  一瞬间,她眼里闪过受伤的表情。

  他胸口忽然一紧,莫名的闷,他不该这麽说,他以为她不会听懂,但她这次偏偏就听懂了。

  但她没有生气,只是垂着眼,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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