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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倾天阑》天下归元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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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0 16:12:33
     第七十章 压寨相公?
     更新时间:2013-7-17 8:29:51 本章字数:14153

    张秋绝望地看着太史阑。
    太史阑已经掉转眼光,面对围拢来的北严府僚属和府兵,低喝,“让开!”
    轰隆一声轿子坠地,几个一直腿在打抖的轿夫,终于弃轿而逃,轿子撞在城墙边,后板翻倒。
    “出来。”
    仍然维持着勒住张秋脖子的姿势,太史阑把张秋揪了出来,一步步推向内城城门,一众僚属和兵丁脸色惨白,也随着她的步子,一步步向后退着。
    百姓们的欢呼声,却在此时山呼般爆发。
    他们潮水般涌过来,跟在太史阑的身后,向城门紧逼,那些甲胄齐全,得到命令不许任何外城百姓入城的士兵,失去了主事人,也失去了主心骨,茫然退却,枪尖一寸寸软垂。
    景泰蓝坐在赵十三的肩膀上,维持着啃梨的姿势,傻傻地看着四面八方涌来的人群,一口梨肉掉下来也不知道。
    半晌他拍拍赵十三的头顶,道:“好多人……”
    赵十三可没有太史阑随时随地开展教育的本事,心里知道这是个绝好的,让景泰蓝了悟治国治民道理的机会,嘴里却说不出来,一急之下,抬脚踢了踢太史阑。
    太史阑头也不回,冷淡的声音传来,“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她将张秋往人前一推,几乎立刻,刚才赏给她的臭鸡蛋烂袜子,暴雨般地都砸在了张秋身上,有人甚至扔出沉甸甸的钱串子,打得张秋哎哟惨叫。
    “当官不为民做主。”太史阑道。
    赵十三心想这个他知道,听太史阑说过,急忙接道:“我知道!那个,不如回家卖红薯!”
    太史阑瞥他一眼,对景泰蓝道,“必将被愤怒的力量碾碎。”
    赵十三讪讪摸了摸鼻子。
    她是在报复刚才那一脚吧……
    这个看似冷淡实则恶毒的坏女人!
    ……
    太史阑卡着张秋的脖子,一步步向城门里推,百姓们欢声雷动跟随,但成功的喜悦都只是暂时的,因为更多的惨号声从身后传来。
    进城的西番兵,开始杀戮了。
    太史阑让百姓先进城,赵十三的手下们维持秩序,并选了个最擅长轻功的,让他出城报讯,北严府的官员只知逃生,不要指望他们想起来这个。
    “快!快!”人潮源源不绝,赵十三焦急催促,短时间之内根本进不了那么多人,西番的队伍已经紧跟着过来了。
    太史阑压着张秋,靠在城墙上,眼看人们大批大批向内城冲,而一条街外,西番的弯刀挥曳溅血,那些靛青色刺青的男子们,大笑着一次次狠狠下劈,收割无辜百姓的生命,有人已经看见了大批入内城的百姓,大步冲了过来。
    太史阑现在唯一庆幸的就是对方是步兵,而且人数不多。
    其实她很想策动士兵百姓,反扑这批看来不多的西番人,进城已经有一会了,这些人数目并没有增多,她分析很可能这只是一批先头部队,如果把这些人驱逐出去,关紧城门,城内的百姓短期内不会遭受太大伤害。
    可是问题是,北严府的守卫力量安排有问题,外城空虚而内城充足,这是张秋为了保护自己而做的安排,间接影响了战时人员的机动调配。西番进城后,他又没有及时赶赴外城,组织指挥士兵作战,安定民心,反而龟缩入内城,又试图阻拦百姓入城,这对于本就惊惶失措的百姓便如雪上加霜,人为加重了恐慌情绪。
    外有西番入城追杀,内有张秋关闭生门,百姓大乱之下,哪里还有任何反抗勇气?如今人都挤在一起,扶老携幼,跌跌绊绊,只想赶紧奔入内城求生,想要他们按序入城都不容易,更不要谈反身和敌人作战。
    太史阑和赵十三要了一把刀,把张秋顶在身前,对上头内城守城士兵大喊:“马上西番人一出现,就给我射!”
    “太史阑!”赵十三惊骇地道,“西番人之前还有百姓,会射到他们!”
    “我们必须要争取时间。”太史阑看都不看他一眼,“西番想不到我们敢射箭,第一批箭必定可以杀一批,先震慑住他们。”
    “可是会导致无辜伤亡……”
    “在西番军队面前奔逃的,注定要死。”太史阑一动不动,眸光平静,“拿一群必死之人的命,来换更多百姓喘息时间,换更多人入城保命,值得。”
    “可是……”
    “西番被射杀一批,也会气焰稍降,先注意保护自己,百姓也可以少遭难几个。”
    “但是……”
    “闭嘴。”
    赵十三不说话了。
    他怔怔望着太史阑,这笔直玉立的女子,他见过她面对孩子温柔如春水,以至于忘记她是怎样一个人。
    此刻才见大难之前真颜色。
    心里知道她是对的,如果换成他的主子,十有八九也是这样的做法,甚至可能更酷烈。
    然而主子是名将,是军事勋爵世家出身,纵横捭阖从无败局,狠辣的举措来自于高贵出身无上权势带来的底气。但这个女子,一介平民,无权无势,她怎么敢?怎么敢?
    怎么敢衙门前怒捅河泊所大使,怎么敢指挥民众劈笼纵囚,怎么敢当面欺诈一城之主?怎么敢乍然出手要挟府尹,怎么敢悍然下令射杀用平民做挡箭牌的敌人!
    无畏至此,令人心生惊怖。
    忽然便想起主子曾经和他说过的话——“太史阑超拔人上,心性狠绝,而又不失原则正气,天生将帅之才,南齐得她,不知是福是祸。”
    当初还不以为然,觉得主子对这女子是不是过于高看,男人喜欢了一个女人,总是看她无限美好。
    可是现在……
    他激灵灵打个寒战,默然退后,安排护卫更紧密地保护住太史阑。
    城头上士兵在犹豫,都眼看着本地最高主官张秋,张秋被挟持,生怕被西番冲过来先砍了,急得对城头拍手打脚,连连示意“射!射!”
    满弓,引弦,飞箭搅碎天边的黑云,化为黑色霹雳,穿刺向敌。
    西番敌兵没想到城上居然真的对着纷扰的人群射箭,猝不及防连连中箭,飞溅的鲜血令日头失了颜色。
    这些鲜血里,自然也有普通百姓的,甚至他们的血还流在前面。
    哀嚎惨呼声起,狂涌入城的百姓们却都静了静,城门前众人回首,看同胞横尸街头。
    近在咫尺的死亡力量,让人凛然敬畏。
    “赵十三,带景泰蓝先入城!”
    赵十三抱着景泰蓝急急而去,他走得太急,忘记先遮上孩子的眼睛,景泰蓝趴在他肩头,一眨不眨地看着前方。
    那里,倒卧着数十具尸体,有敌人,更多的是百姓。
    属于他的百姓。
    这是近三岁的他,生平首次亲眼看见大批量的鲜血迸射;看见他的敌人,那些长着同样鼻子眼睛却永远不可共存的人们;看见属于他的土地被践踏,属于他的人民被欺辱乃至杀害,那些倒落的人体,每道拼死的绝望的眼神,都似乎在望着他。
    那些血似乎浇在了他的眼睛里,再渗入心中,不知道哪里被灼着,热热涨涨,潮流般激荡上涌,以至于他无声无息,大眼睛泛出水光。
    一生里,几乎无法看见的最可宝贵也影响最大的一幕。
    他忽然抬脚,小小的脚猛蹬赵十三的肚子,大叫:“杀了!杀了!”
    赵十三被小子忽然的杀气腾腾吓了一跳,转头看才发觉小子脸和眼睛都发红。
    太史阑回过头来,注视着景泰蓝,唇角忽然弯了弯。
    她很少笑,所谓笑容也不过这么淡淡一勾,然而唯因其难得而分外珍贵,虽然此刻风烟萧瑟,血气漫天,黑色羽箭和靛青敌兵作身后肃杀背景,这一笑,却令人觉得温存,觉得静美,像看见雪地上深青铁甲,旁边斜斜开出一朵战地玫瑰。
    景泰蓝忽然安静下来,趴在赵十三身上不动了,赵十三赶紧将他抱进去,进门前匆匆看了太史阑一眼。
    那一笑他亦难忘,极刚与极柔,力度与松弛,矛盾而又和谐的美。
    或许真的只有这样的女人,才能令主子另眼相看,才能令趴在他肩上的这个孩子,因她一笑便获得安宁。
    ……
    飞箭一射,西番兵果然安静了些,一收狂妄之气,手忙脚乱地寻找掩体,安排盾牌兵,他们出其不意以内应攻下北严,一路进城毫无阻碍,得意之下忘形,此刻才算知道,原来北严,还是有人敢于站出来的。
    西番兵还想再抓一批百姓,但百姓们趁那一乱的时辰,或者躲入街巷屋内,或者直奔内城之前,他们面前出现了一片空白地带。
    “再射!”
    又一轮箭雨,将西番兵面前射出一片白地,拉开了他们和入城百姓的距离。一大批百姓退入城内,却有更多百姓,从街巷中奔出来,四面八方,试图进入内城。
    可是,已经没有时间了。
    城门不能一直开着,真要等所有人入内城,没有一两天根本做不到。
    真要所有人入内城,存粮吃不够一天。
    太史阑忽然抿了抿唇。
    这一抿便是深邃的弧度,坚定平直的“一”。
    随即她道:“退!”
    说退就退,她拉着张秋退入城门,赵十三在门洞里接着她,问:“关门?”
    “关门!”
    赵十三没有再问内城外残留的百姓怎么办,直接逼着城内守兵,上铰链,拉轮盘,关门。
    沉重的大门缓缓关上,进入内城的百姓仰首向天呼出一口长气。
    却有更多没来得及进来的人,扑在黄铜纽钉的城门上,拼命拍打,哭声震天。
    “放我们进去!放我们进去!太史阑,你不能救了别人放弃我们!太史姑娘!求求你!求求你!”
    门背后,众人无声凝望着她,太史阑脊背笔直,面无表情,将张秋交给一个护卫,对赵十三道:“跟我来。”当先快步往城上去。
    城下哭声哀切,听得人心中发堵,那般凄厉的哀嚎,绝境之地无助的求诉,幽咽而怨恨,世上很难有人,能够抵抗这样戕心的磨折。
    人们身子在颤抖,只有太史阑步子依旧如前,稳定踏实,橐橐有声,毫无漂浮。
    她一步步向城楼去,蹀垛上方,日光如剑,她迎光而去的身影,也如剑凌厉挺拔。
    众人凝望的眼神因此更加复杂。
    今日之后,她将是英雄,也将是罪人。
    她不会不知道。
    然而,无人及她心志如铁。
    太史阑上城,对赵十三道:“我说什么,你用内力传出去。”
    “好。”
    片刻之后,没能进城的百姓,听见了赵十三的声音。
    “想死的,尽管趴内城城门前哭,等西番兵上来一刀一个。”
    哭声戛然而止。
    “援兵未至,城门不开。想要保命,先靠自己!”
    “都回去!回到你们熟悉的屋子里去,如何隐藏自己,不要我教,你们懂!”
    此地接近南齐北地,气候相对较冷,家家户户都有用来御寒的双层墙,以及用来储存食物的地窖。
    太史阑无法说得太明显,但百姓确实已经懂了。
    “你们中的年轻人,照顾好你们的长辈晚辈,生死面前,团结才是力量!”
    西番士兵半通不通地仰头听着,不知道太史阑正在告诉北严百姓——只要善于利用地形,善于团结,善于隐藏,小米加锄头,一样可以尽可能的保护自己!
    “我向你们保证,七天之内,一定有人来解救你们,你们只要撑过七天!”太史阑手按在蹀垛上,注视着百姓开始往回奔,“七天无人救你们,我必开城!”
    赵十三复述了这句话,随即低声问,“七天……你确定吗?我们现在根本不知道外围的西番军队到底有多少,万一……”
    “这世上没有万一。害怕万一那一万个做不成。”太史阑淡淡道,“没有援军,还有城外的武林人士,我让人先向他们求援。”
    “他们能起什么作用?”
    “不要小看江湖力量,自古绿林多能人。再说北严是西凌重镇,西番攻下北严可以直接掠夺南齐内地,朝廷不能不救,我说七天还是放宽了,按说,三天便应该有救。”
    太史阑一向认为,每种力量都有其长处和特点,关键在于怎么用。虽然武林人士比起军队来,缺乏组织性和纪律性,但个人的强横武力,再加上江湖多奇技,有时候能发挥更大作用也说不准。
    城下百姓在奔逃,不免有人落于西番士兵之手,惨遭屠戮,城中人听着底下撕心裂肺的惨呼,人人有恻然之色。
    太史阑却在看着蹀垛上的青苔,北地进入雨季,连日阴雨连绵,青苔长得丰润,手指触在墙砖上湿湿黏黏,她吐出一口长气——幸亏最近多雨潮湿,否则这内城根本不足以为凭借,只要一场火攻,城里的人就会变成烤鱼杂烩。
    她看了看四面士兵的表情,转头对张秋道:“下府兵的千总在不在城里?”
    张秋脸色紫胀,很想不回答她的话,可是一接触到她的眼神,立即便觉得腿软了软,只得闷声道:“在。”随即眼底露出喜色。
    “召来。”
    太史阑知道他打什么主意,毫不在意。
    不一刻,那个王千总便来了,这位北严府内最高军事长官,生着一双眼白多眼黑少,却分外灵活的眼珠子,一看就知道是个上蹿下跳的通达人。
    张秋一见他来,脊背肌肉便紧了紧。
    “张府尹让你交出城内所有下府兵名单,并将所有亲眷在外城的士兵,全部调离城门及械库等重要岗位。”
    王千总沉默了一下,看了看一边拿刀架着张秋、一边坦然以张秋口气吩咐他的太史阑。
    太史阑目光迎上,没什么变化,没有特意的压迫,也没有丝毫的畏缩。
    一切如此顺理成章,宛如吃饭喝水。
    极致无畏导致的坦然。
    四面气氛却有些紧绷,城头上的士兵看着他们的长官,悄悄捏紧了武器,赵十三的手下也靠拢了些。
    “遵张大人命。”
    不过片刻沉默,这位掌握军事力量的千总,终于开口。他就好像没看出张秋被挟持,当真躬了一躬,认真领命下去了。把拼命打眼色做暗示指望他来救的张秋,气得脸色红了又白。
    太史阑望着那王千总背影,觉得这倒是个聪明人。
    内忧外患,守城为上,这位王千总想必清楚,这时候救回张秋,必会引起一场动荡,干脆装傻。
    士兵被重新做了调派,太史阑担心一些亲人在城外的士兵,会因为城下的惨景而心生愤懑,乃至产生不稳定因素。
    进城的人很多,内城本来只能最多容纳五万人口,如今总人口大概在十万,大部分百姓都挤在了内城里,很快,治安、住宿、饮食、卫生,都将成为巨大的难题。
    将人放进来容易,放进来后如何活下去,难。
    “百姓中青壮就地征召入伍,编成小队轮番守城。”
    “城内所有庄园及米粮铺进行战时征用,统一调配,违抗者,以通敌罪论处。如果还不够,开放各处官衙,供老弱栖身。”
    “所有在职官员一律不得离岗离职,违者以通敌论处。”
    “所有粮食、药物、车马、铁器、盐油布匹,一律进入战时管制,私人不得囤积居奇,不得坐地起价。违者以通敌论处。”
    “所有哄抢闹事,偷窃抢夺、欺辱妇女、散布谣言扰乱治安者,一律枷号后投入城下。”
    ……
    命令一条条流水般发布下去,没有任何的犹豫。
    治乱世,需重典。
    四面听着的人脸色发白,太史阑看一眼张秋,“复述。”
    张秋怒声道:“你要做这城主你自去做,我却不做你应声虫!”
    “很好。”太史阑点点头,道,“通告下去——张府尹文人风骨,高尚不屈,北严城破,张大人深感亏负父老乡亲,从现在起,决定绝食以谢诸位父老。”
    火虎在她身后怪声怪气笑道:“哀哉,尚飨!”
    张秋浑身颤抖,“恶毒的女人,你要活活饿死我!”
    太史阑一指他的嘴,“复述,不要让我说第三遍。”
    看张秋脸上神情,大抵很想一头在城上撞死,然而最终他也没选择这么有气节的死,乖乖将太史阑的话复述,并命人取来大印,发布公文。
    太史阑看着北严府的属员们乖乖下去办事,再看看底下汹涌的人潮,无论如何,这些战时条令都只能保证短期内的安宁,一旦西番军队抢在援军到来之前,聚集大部队猛攻,到时候孤城封闭,生路何在?
    何况她人手不足,就算挟持着张秋,张秋本人威信也有限,很多事如果有人在背后搞鬼,根本无法顾及。
    如果沈梅花她们都在就好了……
    忽然肩后被人重重一拍,太史阑回头,赫然看见沈梅花咧嘴微笑的脸,一双比别人宽的眉,扬得像一对飞起的扁担。
    在她身后,还有强受弱攻二人组,史小翠,杨成,花寻欢……都一脸汗和灰,笑盈盈将她望着。
    太史阑差点以为自己白日做梦了。
    看见一位也罢了,居然这么齐全?
    看这冷面酷女难得地露出一点点震惊的表情,众人都分外愉悦地笑起来。
    “干得不错!”花寻欢第一个上来,拍她的肩。
    “还好你没死!”史小翠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扯吧,她这么凶恶,全天下人死了也轮不上她。”沈梅花撇着嘴,毫不客气拉开史小翠,换来史小翠恶狠狠回骂,“墙头草,你会说人话?”
    “你妈才墙头草!”
    一对市井女人又开始开骂,太史阑偏头瞧瞧,推开两人,皱眉道:“唾沫星子。”转头对攻受二人组点点头。
    那两人永远扭股糖一般粘缠依偎着,熊小佳低头玩着萧大强扣子,笑道:“我们其实早就回来了,一听说沂河溃坝,我们就在各自的城镇领了来北严协助救灾的活计,过来寻找你,其间李先生也回来过,后来他所带领的武林人士被官府驱逐,我们害怕路上出什么事,好歹我们也算有点官身,便一路护送他们出城,谁知道刚刚回来,就听说你回来了,正要找你,又逢上西番破城,刚才我们都是顺着人流进来的,你没发现。”
    这倒是很清晰的交代了来龙去脉,太史阑听着,熊小佳说到李扶舟的名字时,她的眉梢,微微动了动。
    “李先生……”她缓缓道,“是北地绿林的盟主么?”
    沈梅花凑近她,低低笑道,“算是一个秘密吧,真是看不出来,想不到李先生竟然掌握这么大一股江湖势力,听说他家族是武林巨擘世家,以前曾和风、常两家轮番执掌武林牛耳,后来几乎都是他家独大,这一代未来家主,差不多就是他。”
    史小翠脸上的表情写满八卦两字,“太史太史,李先生为你发了武林檄哪!你知道武林檄什么意义吗?你知道它如何珍贵吗?一个盟主一生最多也只能发三次,他就用了一次在你身上……”
    太史阑推开她口沫横飞的脸,“沈梅花和花教官今晚负责这城头看守,史小翠你随我去军械库,大强小佳帮忙安置老弱到各处庄园衙门……”一边说着,一边走了。
    还没反应过来的史小翠等人,呆呆地捧着脸,看着太史阑脊背笔直,毫无表情地走了。
    “是不是女人呀……”史小翠忧伤地道,“李先生哎!李先生哎!李先生这样情深意重,这女人竟然就这么走了!啊……换成我……”
    “换成你怎样?”杨成在她身边阴恻恻地问。
    “与你何干!”史小翠突然变脸,一甩手走到一边,脸不知何时已经微微红了。
    “谁说的,”沈梅花却在那不以为然,“女人,女人你有我懂?女人最是口不应心了,你瞧太史故意回避那样儿,明显心虚了嘛,不信你再说几句李先生,保准她竖着耳朵偷听……”
    “沈梅花,上来给新兵编队!”太史阑的声音远远传来。
    “哎!”沈梅花连滚带爬地奔过去,过一会儿,她的大嗓门哀嚎起来,“什么都不给我,连个名册连支笔都没有,让我怎么安排……啊啊啊太史阑我没得罪你吧……”
    太史阑在哀嚎声里平静下城头,史小翠杨成等人立即下城的下城,做事的做事,都让自己很忙,很忙……
    太史阑在下城之前,转头,对城外看了一眼。
    那一生动用三次的武林檄,这是第几次……
    ==
    白日里一天忙碌,到了晚间才稍稍安定,内城原本住户少,主要是官衙集中地,以及官员和一些大户人家居住所在,此刻挤得满满当当,那些巨户门楼之下都坐满了人,到处头挨着头脚绊着脚,清静的内城面目全非,好在太史阑严刑峻法,那些富户官员都敢怒不敢言,也有很多人主动开门接纳百姓——大难最能触动人的柔肠,严酷的环境里,爱心才得凸显。
    太史阑披一身清冷月光,缓缓从长街走过,身后跟着火虎,那男子一路都跟着她,也不说话,太史阑也不理他,让他跟着到处跑,把后背亮给他,似乎完全忘记了,严格意义上,她和火虎还算是有仇。
    一路上檐下都睡满了百姓,蜷缩着幢幢的黑影,孩子梦中的呓语和老人衰弱的呻吟交织,唱一曲乱世劫难的哀凉。
    太史阑皱着眉头,眼神很冷。
    她刚才从萧大强他们口中得知,其实一开始西番军队进城的并不多,似乎只是一个千人队,是从北严阴山里突然穿出来的,出现在城门下的时候,最前面一队骑兵烟尘滚滚,当即吓坏了排队入城的百姓,纷乱之下,守城官指挥失误,被对方一箭射中咽喉,其余士兵群龙无首,惊慌失措,又听了太多关于西番凶蛮恶毒的传说,心魂俱丧之下竟然弃城而逃,白白将南齐城墙拱手相让。
    这是南齐历史上最快被攻破的城池,也将是南齐历史上最大的耻辱。
    北严位居内陆和边疆的交界,夺下北严,上可扼天纪军运粮必经要道,南可攻上府兵大营截其退路,如果野心再大一点,以北严为据点,渡定江直下南境,五日内便可进逼丽京!
    太史阑非常疑问西番对方那个千人队,是怎么越过上府兵大营和天纪军巡哨,直接穿入北严的,她命人翻出北严府内珍藏的军事地图,发现阴山之内有一条小道,曾经是南齐卫国战争时期,北严封锁时由士兵开出来的运粮密道,从那里可以抄近路到北严,还可以越过上府兵大营。这地图虽然标明绝密,但存放并不严格,管理的书记也说不清是否被人取用过。太史阑想起曾听人说吴推官回来过,之后又失踪,心里隐隐有了数。
    事已至此,追究谁都没用,她恼恨的是张秋贪生怕死延误时机,和本地军务废弛,城内守军三千,如果一开始就能组织上城对抗那个千人队,何至于如此。
    身后脚步声橐橐,苏亚和史小翠跟了上来,递过来一块面饼,太史阑接过来,大大咬了一口,史小翠笑道:“不用问就知道你一定没吃。”顺手又变戏法般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纸包的咸菜。
    “城中现在食物配给,盐油菜米都紧张,这咸菜可是千金不换。”史小翠笑得得意洋洋。
    太史阑拈起一块酸萝卜,却没有吃,走了几步,顺手塞在了一个巴巴望着她手中萝卜流口水的孩子嘴里。
    随即她继续向前,听也不听那家大人喃喃的道谢。
    苏亚和史小翠停住脚,相视一笑。
    这个特别得让人想笑又想叹息的人啊……
    “我想。”史小翠悠悠道,“这场灾难如果安然渡过,我也和你一样,跟着她算了。”
    “嗯。”苏亚还是那木木的老样子,一点都不奇怪的模样。
    “跟着她一定有前途。”史小翠双手捧心满是憧憬。
    苏亚不做声——傻子都知道,跟着太史阑是半空走钢丝,也许可见天地辽阔清风徐来,但更可能是被天上强风猛卷吹落。
    太史阑那种毫无顾忌,老子天下第一的德行实在太可怕了。
    火虎却哼了一声,道:“她也配!”
    “她不配。”史小翠笑嘻嘻地道,“我就不懂她这么不配你跟着她干嘛?”
    “等着暗杀。”
    史小翠哈哈一笑,苏亚唇角勾了勾。
    风有点凉,心却是温热的,像盛宴后一碗清粥,熨贴的热度,生出朴实的甜美。
    好像什么都没听见的太史阑,忽然站了下来,前方似乎有点喧嚷。
    几人立即抢过去一看,原来是有一家大户,居然晚上施粥,立即引来一批百姓,吵吵嚷嚷抢饭。
    其实刚刚开始闭城,食物虽然配给倒也够吃,大家并没有饿着,但乱世的恐慌感令人不肯放过任何获得食物的机会,就像饿过的老饕,床底下总要藏满食物。
    太史阑并没有靠近,也没有唤人来维持秩序,面无表情双手抱胸看着。
    史小翠苏亚却开始暗暗担心——十有八九这个冷酷的女人,是想趁此机会抓出几个不安分的,杀鸡给猴看。
    看着看着,太史阑眯起了眼睛,史小翠托住了下巴,火虎开始冷笑,苏亚手动了动,按住了剑。
    人群里有一个人,上蹿下跳,手长臂长,轮番从队伍前排到队伍后,拿到馒头后再排一次,每排过一次,就藏起一个馒头。
    这人身形灵便,笑容满面,苏亚史小翠一开始看见的是他的侧面,只惊诧于此人身手和所干的事儿,忽然看见他又挤了出来,再次排队,正对着她们扬起了脸。
    然后史小翠“咦”了一声,苏亚皱了皱眉。两人看看似乎在出神的太史阑,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光。
    “有点像啊……”史小翠低声道。
    “一点点。”苏亚却像不太愿意承认。
    太史阑一动不动。
    人群里那个人,弱冠年纪,穿得花里胡哨,金色的长衫配桃红的扎脚裤,杏黄的汗巾拖在紫缎的靴子上,腰上束一条镶铜的腰带,那铜色看着有点似金,仔细看便发现不过他上了一层黄色颜料,反而显得更加斑驳。
    这个人周身都显出一种矛盾的气质——荣华与落魄,骄傲与猥琐,掩饰与张扬,铺展与挽救。
    看着他,就像看见盛世末年,豪门倾灭,多少华丽滔滔如流水,金粉银楼的遗老遗少们,高坐乌黑的门楼内,用一种执拗而绝望的姿态,将往昔挽留。
    但最吸引人的并不是他这种奇异的气质。
    而是他的脸。
    清秀,带点贵族的苍白,眉目却算得上温润。只唇角总像在微微翘着,笑起来三分讥讽。
    如果不是那点奇异的笑,史小翠看见他的第一眼,会失声惊呼,“李先生!”
    是的,李扶舟。
    这人竟然有点像李扶舟。
    其实容貌有差,李扶舟比他眉目精雅;两人神韵更是区别极大,李扶舟也像他这样永远在笑,但笑得亲切温存,和这人的讥诮,鲜明如昼夜之分。
    但粗粗一看,就是觉得像。
    因为像,所以众人分外觉得刺眼,看这么一个有李扶舟几分模样的人,在人群里做那样的事……
    太史阑皱眉,忽然道:“火虎。”
    火虎揉揉鼻子,大步上前,单手一拎,就将那小子拎了出来。
    “啊!非礼呀——”那人在火虎手中惊吓挣扎,袖子里馒头滚出来,他偏脸用肩膀夹住。
    火虎把他掼在了太史阑面前。
    “干什么你们!”那人在地上挣扎,“有辱斯文!混账!无耻!登徒子!”
    没人压着他,他自己扭在扭去,把掉落的馒头都收了起来。
    太史阑忽然上前一步,靴子踏上了一块馒头。
    那人的手指,靠在馒头边,停住,不动。抬眼看她。
    他抬眼的角度,正看见那双分外水汽氤氲的桃花眼,亮亮地迎上来,眸光里也似有桃枝摇曳,满面飞花。
    只是那伏身尘埃抓馒头的姿态,实在不搭调。
    太史阑看着这个顶着相似李扶舟的脸,做着低伏动作的男子,心底忽然便涌上一股淡淡的烦躁和愤怒。
    她抿着唇,靴跟用力,馒头在她脚下发出吱吱的声音,十分奇异。
    那一直嬉皮笑脸的男子脸色终于变了,忽然跳起来,以刚才没有的快速,伸手便去敲太史阑脚踝。
    太史阑动作却比他快,一抬脚,馒头踢开,已经破碎的馒头砸在墙上,呛啷一声,掉下一枚金耳环。
    四面的百姓被这里的争执惊动,都看过来,随即一个妇女发出尖叫,“啊!我的耳环!”
    那漂亮小偷眼睛一翻,一骨碌爬起来,转身就跑。
    一边跑一边将袖子里藏了各种首饰和银子的馒头向外砸,百姓们看见耳环,知道刚才遇见小偷,顾不上再等发粥,纷纷追上,一时反而挡住了太史阑等人的脚步。
    那小偷一边跑一边嘎嘎地笑着,似乎十分得意,不得不承认他腿脚很快,走的是弧形路线,居然还窜得飞快。
    眼看他窜过街角,即将奔入黑巷,只要他进入那些四通八达的巷子,谁也追不上他。
    他在转过街角之前,头也不回挥手向后招了招,哈哈一笑,一头窜了出去。
    “砰。”他撞上一个坚实的胸膛。几乎瞬间,鼻血便哗啦啦流了出来。
    一只手伸过来,拎起了他,大步走过墙角。
    男子晕头转向,努力抬头想向上看是哪位英雄让他功亏一篑,却只看见一张雪白粉嫩的小脸,笑呵呵凑了上来。
    “你流血了哦。”小嘴巴一张一合,语气笑吟吟的。
    “帮忙堵着……”他现在的位置头朝下,鲜血滴得不住,看见那孩子正用柔软的纸擦手,便伸手低声讨要。
    “哦。”景泰蓝擦擦手,把纸扔掉,伸手捏住了他鼻子。
    “……”
    可怜的小偷,剧痛的鼻子被抓,只得张开嘴呼吸,眼睁睁看那张纸在风中滚滚飘走。
    “想打我麻麻。”景泰蓝紧紧捏住他鼻子,转啊转,得意洋洋地道,“景泰蓝玩死你。”
    ……
    赵十三将倒霉的小偷拎了过来,太史阑看也不看,道:“上城。”
    一行人回到城门前,太史阑手撑蹀垛,看见外城的西番军队似乎已经迎来了大部队,黑色的人头和飘扬的旌旗源源不断进城,已经对内城做出了包围之势。
    众人观察局势,心情沉重,只有那个小偷,絮絮不休聒噪。
    “兄台,你放了我好不。”那小偷拉住赵十三袖子,从靴子里掏东西,“我这里有五千年前的古董,西康时期文王王后用过的月经带……”
    “大陆历史只有四千三百年。”赵十三一脚将他踢开,“还有,文王是哪个王?西康时代只有顺王和惠王!”
    太史阑招招手。赵十三解开绳索,拎着小偷到城墙边。
    “要放我了吗要放我了吗?啊多谢多谢,那么那个月经带你不要了吧……”
    “扔下去。”太史阑说。
    ……
    “不要啊——”惨叫声惊天动地。
    赵十三停也不停。
    “我有靠山!”
    “扔。”
    “我有雄厚背景!”
    “扔。”
    “会有人替我报仇,你们会死无葬身之地!”
    “扔!”
    底下西番军队看见城墙上乱蹬的人,开始聚拢来指指点点,有人操弓射箭,咻一声,羽箭射上城头,钉在了小偷的裤裆上。
    一声尖叫。
    “我知道西番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我有情报我我我我懂得西番话我和我的小弟们去过西番五越!”
    “停。”
    漂亮小偷被从城墙上拎回来,满身的大汗,蹭了一脸青苔,桃红的裤子上好大一条裂缝,还残留着箭上一根鸟毛。
    “留你一命,将功折罪。”太史阑回身看了看这小偷,“把你的兄弟们召集,一起守城。”
    “哦。”小偷苦着脸,眉毛耷拉着。
    “名字?”
    “龙朝。”
    这名字有点怪,而且……和这人太不协调。
    太史阑皱皱眉,扔过一条手帕。
    龙朝受宠若惊接着,正准备擦擦血垢凝结的鼻子,听见太史阑道:“把你画的眉毛擦掉。”
    “哦……”
    龙朝在擦脸,太史阑没有看他,凝望着夜色,越过北严外城的城墙,远方山脚下似有星星点点的灯火,是否有一盏灯,属于李扶舟?
    身后那个龙朝,居然也厚着脸皮趴上来,和她并排看城下,太史阑一动不动,他却多动症一样东张西望。
    苏亚看着那刺眼的背影,很想把他再次从城头上扔下去。
    龙朝陶然自得,刚才涕泪横流的丑态都忘记,忽然道:“姑娘,我觉得你对我分外不同,我晓得你这种人,不是真正注意到的人,你连折磨都不屑。”
    太史阑不理他。
    “是否因为我美貌出众?”
    太史阑从史小翠手中接过简易远视筒,开始观察城下西番的军营。
    龙朝不屈不挠,“我知道你对我另眼相看,是因为……”
    “是因为你这张脸……”太史阑打断他。
    “果然!”龙朝心花怒放,“你要不要我做你的压寨相公……”
    “……让我讨厌。”
    “呃!”
    “你像一个人,却天差地远。”太史阑仰首远眺,像在浓淡星光里看见一个人,“侮辱了他的脸。”
    她不再说话,转身,大步下城。
    龙朝站在城墙前,似乎听懂了她的话,又似乎没听懂,他忽然转头,对太史阑先前一直注视的城外方向,望了望。
    夜风掠过,撩起他的长发,遮住了他的眼。
    这一刻似有寒光掠过,比夜色还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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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0 16:15:45
    第七十一章 闯阵来救
     更新时间:2013-7-18 8:23:59 本章字数:13024

    然而转瞬龙朝就又恢复了那般嬉皮笑脸的姿态,躲在蹀垛后睡觉,顺手抓了筐子里给士兵加补的夜餐馒头啃。
    夜色越深,底下却没有安静,西番人马越来越多,也没有安营扎寨,一个黄甲大汉走来走去,不住分派士兵占据各处高地,布置阵型,看那样子,是打算趁热打铁攻下北严。
    内城的城墙不算高,只有两丈余,这些年加固工作做得也不到位,很多地方剥落青砖,靠这样的城墙防御,难度实在很大。
    不多时,底下打起了一面高高的旗,举旗的人手指城头,哈哈大笑。
    太史阑盯着旗上不认得的字,道:“翻译。”
    龙朝有滋有味地啃馒头,被苏亚踢了一脚才反应过来,探头看了看,道:“一个时辰破北严,南齐狗子速献城!”
    “混账!”
    “胡吹大气!”
    “给他们点颜色!”
    南齐士兵被激怒,纷纷操起武器扑上城头,但刚刚扑出去,西番士兵操弓就射,蓬一声箭雨漫天,直上城头,唰唰连声之后便是铿然连响,地上骨碌碌滚了一地头盔。
    “咻。”一只矛忽然从淡青色的箭雨之中闪出,雪亮的矛尖一闪,直扑太史阑!
    “当。”一声,刀剑交击迸出一溜火花,火虎和苏亚对视一眼,各自点头,暗惊对方的力气。
    被挡在交叉的刀剑之后的太史阑,眼睛都没眨一下,看了一眼那矛,道:“好臂力。”
    随即又道:“二流。”
    赵十三眨眨眼睛——矛比箭重很多,这一矛自城下远距离投上,要他和苏亚两人出手才险险挡下,这么惊人的臂力,她居然好意思这么淡定地说,二流。
    他明白太史阑的用意,西番刚才这一轮箭雨过于强大,太史阑故意这么说,是为了安定军心。可是摆在眼前的事实,不是你故作不在意就能抹杀,有时反而会有反效果。
    果然,四面士兵脸色不太好看——傻子都看得出这一矛何等强大,太史阑也太胡吹大气了吧?
    如此浮夸骄傲的主将,可不是士兵之福。
    太史阑没回头,便像将众人脸色心意看在眼底,弯腰捡起那矛,随即她向前一步,将长矛抓在手里。
    火光照耀着她的身影,底下西番兵抬起头来。
    太史阑抓着矛尖,所有人都莫名其妙对她望着,太史阑慢慢摊开手掌,神情讥诮。
    “废铜烂铁,就是你西番利器?这等玩意,也敢来扰我大齐?”
    城头上士兵傻傻看着那矛尖,一开始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就是好像……好像矛尖忽然瘦了些?
    随即有人惊呼,“那矛!矛尖!”
    众人凝目一瞧,才发觉不知何时,那尖锐的矛尖,竟然变平了。
    手握就能拗平的长矛?那不是小孩子过家家的玩具?
    难怪能以矛射上城,原来是假的。
    太史阑眼神里满是讽刺,手一松,长矛直坠下城,当即有西番士兵驰马接住回阵,随即底下一阵骚动,一人拨马而出,接了矛在手中细看,想必就是那个出矛射城者。
    西番黑色大旗飘扬,那人观察长矛半晌,似乎不得其解,半晌哈哈一笑,将长矛一抛,抬头对城上看了一眼。
    那一眼隐在旗下,隔着十丈距离,太史阑却犹自觉得仿佛有厉风扑面而来,剑般利锐。
    这人好大杀气,想必也是西番主将!
    太史阑漠然看他一眼,退下城头,赵十三和火虎接着她,虽然脸上都没什么,但眼色里,明明写着赞赏。
    苏亚环顾四周,发现刚才那些惶然捡起头盔的士兵,此刻脸色都恢复了自信和平静。
    西番的箭曾让他们胆寒,可当他们发现西番的矛如此“不堪一击”,忽然便有了战胜的底气。
    西番以优秀箭手出箭,故意先射头盔,想一次便重挫南齐士气。
    太史阑则以她绝大的定力,绝对的不屑,一个动作便重振军威。
    第一轮,太史胜。
    赵十三眼底也有了佩服,虽然他没明白太史阑到底是怎么令矛尖消失的,但别的不说,单她刚才表现出来的定力和睥睨,就足够令他恍惚,似乎看见了当年的老公爷,或者五年前的国公。
    无可比拟的天生定力,大将之风!
    赵十三在思考着,是不是下次回府,寻个机会和老公爷提一提太史阑?
    然后他看见太史阑淡定地走过他身边,忽然在人们看不到的角落,把手掌偷偷在裤腿上擦了擦。
    她的手指在发抖,掌心的汗将裤子染成深色。
    赵十三忽然扑哧一声,笑了。
    ==
    第一轮箭雨压制气势没有奏功,西番开始了第二轮的攻势,按照边境民族打仗的老习惯,开始在城门下邀战。
    太史阑和城内最高军事长官王千总,在城上戍房内喝茶,听见说邀战,王千总抬头看太史阑。
    这人倒识相,战争一始,干脆将最高指挥权交给了太史阑。
    太史阑却知道他的小九九——反正现在孤城封闭,朝廷不会知道他做了什么,战胜了,守住城了,是他的功劳,战败了,则正好可以推到她太史阑身上,是她“挟制城主,以命勒逼”,他才不得不“委曲求全,与之周旋”。
    太史阑也不在乎——算计再多,不抵一拳打出。
    “您看?”
    “不理。”
    “可底下在骂……”
    “骂回去。”
    “这……似乎有辱斯文。”
    “跟战争讲斯文?”太史阑冷淡地睨他一眼,“好比刷马桶喷香水。”
    ……
    于是便开骂了。
    士兵用各种南齐国骂问候对方的重要器官乃至其所有女性家属的重要器官,底下西番人有的懂有的不懂,也冲上来戟指乱骂,还有几个略懂汉文的,干脆用汉语回骂,不过翻来覆去也就是一些“坏蛋!”“无耻!”之类缺乏内涵和深度以及趣味性的词儿。
    龙朝带着他的小兄弟,听着双方骂得欢,忍不住也加入,他骂起来可就是正宗西番话,叽里咕噜一溜溜的窜出来不带打顿儿,太史阑问某个小混混,“他在骂什么?”
    “他在骂西番男人穿上衣服是人形野兽脱下衣服是黑皮箭猪西番的女人满身臊臭路边狗撒过尿的月事带都比她们香上三分……”
    火虎哈地一笑,“咋句句都在说人家男人女人体臭?龙朝你都闻过?”
    趴蹀垛后骂得正欢的龙朝霍然回首,一瞬间阴火闪动的眼神令太史阑都怔了怔,然而随即他转过头,满不在乎道:“你懂什么,这是爷爷骂人的技巧!”
    太史阑眯眼注视着城下,打是必须要打的,但这不够坚实的城墙绝对抵不住太多次的攻击,她必须要拖,尽量拖迟开战的时辰,拖到援军到来,拖出城墙能进行必要抢修的时间。
    “你知不知道西番目前最引百姓注意的轶事?”
    龙朝眨眨眼睛,“西番大王的王后新生了个儿子!”
    “还有呢?”
    “西番大王新纳了第三十七房王妃。”龙朝摊手,“其实也不算什么了,他每年都纳。”
    “还有?”
    “……西番王太后和王后关系不合。”
    “还有?”
    “……西番宰相把女儿嫁给了王弟……”龙朝眨巴眼睛,拼命想。
    “还有?”
    “西番宰相和西番大将耶律靖南有宿怨……”
    “好。”太史阑一指城下,“半刻钟之内,你给我把这些八卦串成一个故事,说给城下人听,要求以下元素:皇室、禁欲、离奇、悬念、惊悚、神秘、皇位承继,并且恰到好处、引人追索。”
    “……”
    “有例子吗……”半晌龙朝气若游丝地道。
    “嗯,以前有个国家有个学校搞短篇征文,要求:皇室、宗教、性、神秘。获胜短文只有十个字。”
    龙朝在思索,一群听呆了的人在思索……
    “怎么可能咧,这么多要求……”
    太史阑面无表情走过去,“神啊!女王怀孕了!谁干的!”
    “……”
    “神啊,你为什么要降下这么个女人来折磨我!”龙朝拼命地抓了一阵自己的头发,一转身,扑在了城墙上。
    “猪猡,你们上当了!”他喊。
    骂得正欢的西番士兵抬起头来。
    太史阑点点头,嗯,悬念。
    “你们大帅是耶律靖南吧?他被人给卖了!宰相花脱不果儿早已和我大南齐达成协议,所谓抄密道围攻北严是两国定的计!目的是要你们孤军深入,全军覆没!”
    底下西番兵傻傻听着,还没反应过来。
    太史阑点点头,嗯,惊悚。
    “耶律靖南输了,花脱不果儿就可以趁机弹劾他,让他的新女婿、王弟元王殿下接掌兵权!”
    西番兵开始骚动,有人大骂,“胡扯!胡扯!元王殿下根本不懂军事,不可能接掌兵权!”
    太史阑点点头,嗯,皇室。
    “王弟殿下不懂军事,可王后是武勋世家出身呀!”
    “放你娘的狗屁,又关王后什么事!”
    “王后和王弟通奸呀。”龙朝诧然道。
    底下轰然,太史阑点头,嗯,离奇。
    “因为大王娶妃子一百三十八,已经很久没和王后睡觉,王后气不过,干脆找上王弟快活,你们不晓得吗?”
    西番兵脖子险些仰断,齐齐“啊——”了一声,声音雄壮,出气漫长,被这盖世惊悚八卦惊得连驳斥都忘记了。
    当然,打仗也忘记了。
    太史阑点点头,嗯,禁欲。
    “王太后就是知道这件事,所以对王后不满,她没有证据,但是怀疑大王新生的儿子未必是大王的亲生的种。”
    “哗——”底下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西番兵们,完全跟不上龙朝的思维速度,一部分人还在想怎么忽然扯上王太后的?一部分人还在扳手指算大王那一百三十八怎么来的。
    太史阑点头,嗯,皇位承继。
    “所以现在是新旧势力的争斗时期,耶律靖南孤军在外,出现任何问题都是他的责任,朝中有人需要一场战败,来完成势力的更替,所以,你们……”龙朝的脑袋在蹀垛上重重一晃,“哈!哈!哈!”
    他大笑三声,脖子一缩,唰地往地上一躺,翻着白眼气息奄奄,“完了!再编不出了!”
    “很好,一流狗血写手。”太史阑道,“以后军中说客,就你来了。”
    “救命呀……”龙朝扑上来抱住她靴子,被太史阑一脚踢开,她注视着城下动静——退兵了!
    竟然真的退兵了!
    这下连太史阑都有些意外,目光闪动,注视城下不语。
    西番兵收旗后撤,退得很整齐,素来退兵最能展现士兵素质和将军能力,这次的主将,只怕……
    “不会……不会龙朝胡言乱语的西番皇室秘事,真的说中了吧……”沈梅花走过来,呆呆看着城下。
    别人也有这样的想法,都露出啼笑皆非又庆幸的神情,龙朝一改死狗模样,一骨碌爬起来,“我立功了!可以放我走了吗!”
    太史阑默然,半晌却道:“如果真因为说中而退兵,不是好事。”
    “啊?”
    “那说明,耶律靖南就在军中。”太史阑沉声道,“切中利害的当事人,才会有这样的反应。”
    众人都倒抽一口凉气,万万没想到,西番第一大将耶律靖南,竟然冒险带领先锋先攻入北严!
    西番此次,看来势在必得。
    “如果是耶律靖南,那么骗不了他多久。”沈梅花道,“耶律靖南身居高位,宦海浮沉,刚才龙朝那一堆似是而非的宫闱秘事,保不准真的触及他某些软肋,但细细一想,他就会明白这些都是胡编乱造,到时候冲锋会更加决断凶猛。”
    “是。”太史阑点头,“下令所有人都参与修葺城墙,分三班,每两个时辰休息一班,材料不够,给我拆那些富户的园子,谁要敢拦,放火烧了!”
    “我去我去!”火虎立即欢快地领命,他最喜欢和大户做对了!
    很快城内就一片鬼哭狼嚎之声,富户们虽然不满,但也不敢做声,城内现在放入的平民太多,都拥戴太史阑,谁要敢违抗她的命令,会首先被愤怒的百姓撕成碎片。
    木料砖石被源源不断送到各处城墙下,太史阑早已命人寻找来最优秀的工匠和土木专家,寻找最快修补城墙的方式。所幸这些粗活人手是不缺的。
    太史阑始终在城头上没挪窝。还抓紧时间睡了一会儿,一个优秀的指挥官,是要会用人,会弹钢琴,十指协调起伏悠扬,而不是自己冲锋在前,疲于奔命,白白让将帅去做小兵应该做的事。
    她让沈梅花去安排城头布防;让花寻欢去带领最精锐的卫队巡曳于各城门之间,随时机动增援;让火虎和史小翠等人分布各区,负责城内治安,尤其盯紧府衙和几家积极度不高的大户,将所有临时征召入伍的青壮,编入下府兵各个小队之中,既是和老兵学经验,也好互相监视。
    至于赵十三等人,无论他们怎么请缨,太史阑是不肯用的,她在城门附近找了座宅子,让赵十三带着手下和景泰蓝在里面休息,除非城破,不得出门。
    一夜紧张,下半夜快到黎明的时候,骚动又起。
    正假寐的太史阑一骨碌跳起来,听得外头喧嚣如潮,等她扑到城边,第一轮攻城战已经开始。
    对方似乎也改变了策略,不再邀战,直接开始攻城,攻势果然凶猛狠烈,虽然西番贫瘠寒苦,而且轻装突袭也无法带大型攻城器械,不过他们有的是蛮力和大胆,两大队最彪悍的汉子,冒着箭雨,合力抱着两人粗的擂木撞墙,撞的都是城墙相对薄弱的地带,说明之前确实出现了内奸。
    好在太史阑动作快,早早下令修补城墙,此时木材砖石流水般送上来,杨成史小翠带着人在城下挥汗如雨,不住催促,“快!快!快!”城墙在不断震动中出现裂缝,再不断地被加厚加固,那般沉厚的震动,令城头上太史阑脚下发麻。
    滚石、火油、擂木、碎瓦,所有能够对人造成伤害的东西,源源不断地抛下去,换来不断坠落城墙的西番士兵的惨号。
    城内守军原本就不足,五个城门不够分配,大量临时征召的青壮直接上了城头,太史阑负手城头,看着那些鼻子下冒着青青胡茬,还是孩子的新兵,抖抖索索拿刀上城,武器不够分,一个士兵分到了一擀面杖,他呆呆盯着那圆润的棍子,那轻飘飘的东西,好比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他的惊恐瞬间溃堤,这孩子忽然“啊”地一声大叫,抛开擀面杖,蹲在了地上。
    “不要!不要拉我送死!我不会打架!不会杀人!擀面杖也杀不了人,我不要!”
    一声大喊,惊得其余人也一颤,未经训练初上战场的新兵,本就忐忑惊恐,哪里经得起这个,当下一部分人就开始瑟瑟后退。沈梅花等人连同城上老兵连连呼喝,也止不住溃退之势。
    北严虽然是北地军事要地一线,但百姓并不如北人民风彪悍,此地原先是荒地,后来朝廷改土开荒,迁南人入北,渐渐繁衍成族。长久以来,北严南有外三家军之一的天纪军,北有掌控西北军事的上府兵,两大军营挡下了几乎所有的入侵战争,以至于北严号称北地军事重城,百姓们却从没亲眼见识过真正的战争。
    眼看城头乱像就要止不住,众人额头都浸出汗来,而此时城下西番似乎也感觉到了城中异动,攻势越发加紧,靠城头老兵已经支撑不住。
    太史阑岿然不动,面无表情。
    城头火光里,她的剪影黑而凝重,风过而不倾,似压得住天地。
    随即她道:“牵一批老弱妇孺到城下,就在这城墙后。”
    苏亚怔了怔,沈梅花却毫不犹豫领命而去,此时开战,百姓们都没睡,很快便拉了一批老弱妇孺到了城下,那些人仰着或者苍老,或者稚嫩的脸庞,怯怯地向城上望着。
    “向后看。”太史阑对城头不知所措的新兵道,“你的亲人在那里。”
    士兵们一惊,拉长脖子向后看,但两丈多高的城墙,底下又没有灯火,人都在幢幢暗影里,哪里分辨得出谁是谁?
    “你的父母、妻子、孩子,都在那里,离你们几步远的地方。就在城门后。”太史阑淡淡道,“城一旦破了,她们会最先被杀。”
    士兵们呆呆地看着她,一时还没能理解这些寒凉的字眼所代表的意义,然而他们看着太史阑似乎永远平静的眸子,忽然便觉得惊恐,比刚才还要深重的惊恐。
    “战争之中,战败方遭遇最痛苦的,往往就是女人孩子和老人。”太史阑淡淡道,“如果你们不敢战,我就先结束她们,以免落入敌军之手更痛苦。”
    士兵们统统打了个寒战。
    “擀面杖一样可以打破敌人的脑袋,如果你不敢去打,我就先打破你们亲人的脑袋。”太史阑举起手,“我数一二三,三声之后,我不会犹豫,一——”
    “杀啊——”扔掉擀面杖的士兵,唰一下捡起擀面杖,一个转身扑上墙头,他扑得太快,以至于一头撞在蹀垛上,额头瞬间肿起一个大包,他却浑然不觉,挥舞着擀面杖,砰一声敲在一个刚刚爬上来的西番兵脑袋上。
    啪地一声血花四溅,鲜血溅射在他脸上,他擦也不擦,大叫,“现在可以了吗!”
    “杀!”青涩的新兵们,在这样溅血的嚎叫声里,蝗虫般扑上城头。
    “每杀敌人近百人,我便令城下老弱后退十步。”太史阑的声音,在一片嘶声喊杀中冷冷静静地传来。
    嚎叫声因此更烈,破刀断剑,钉耙锄头,只要能见血,都是最好的武器,刀砍卷了,剑不够长了,地上的箭抓起来,也能插进敌人的喉咙!
    太史阑默默伫立,苏亚紧紧跟在她身边,忽然低低问:“如果他们不战,你……不会真杀吧?”
    太史阑默然,良久,大步走了开去。
    她没有回答。
    苏亚抿着唇,抱住了胳膊。
    一直躲在蹀垛下冷眼旁观的龙朝,忽然道:“你害怕了?”
    苏亚不说话。冷冷瞪了他一眼。
    “真不知道你害怕什么。”龙朝嗤笑,“你应该感到庆幸。”
    他忽然眯起眼,眼底,露出奇异而遥远的神情。
    “这样的女子,将来……你将因她而无限荣光。”
    ==
    太史阑走开,是因为她看见了张秋。
    战争一开始,她就把张秋交给了赵十三手下一个护卫,严密看守,不许他出任何幺蛾子。
    此刻她却看见那个护卫在向她做手势。
    她走过去,那护卫道:“太史姑娘,张大人说有要紧事要和你说。”
    张秋这半日间,看着便老了许多,保养得一向光滑的脸,都似有了皱纹,此刻他勉强把皱纹舒展着,对太史阑道:“太史姑娘,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或可有助于守城。”
    “什么?”
    “这城头角楼您看见没有?”张秋示意主城门左右两侧的箭楼。
    “说重点。”
    “两侧箭楼,原先各有一架床弩,是三年前上府兵大营换械,交给我们使用的,北严长期无战事,大家都忘记了……”
    太史阑眼睛一亮,冷兵器时代,床弩是杀伤力极大的远程武器,虽然更适宜攻城而不是守城,但一旦有人攀援上城,是可以大批量射杀的。
    有这东西,最少可以多支撑一天。
    忽然便想起当初在邰家小校场看见的神工弩,如果是那种弩,更是北严之福!
    不过转念一想,既然是上府兵大营换械换下来的,自然不可能是神工弩,神工弩是南齐最秘密最先进,至今还没有完全研制成功的武器。
    “几年没用,或者要找工匠来修……”张秋道。
    太史阑不置可否,看一眼两侧箭楼,唤来苏亚,道:“你带人去左边箭楼,我去右边,看看床弩好使不。”
    当下让王总兵找了军中专管器械的老兵来,伴同上箭楼,找了一圈却没找着,说是刚才战死了,张秋便要跟着,道:“当初图纸就我看过,如果真的坏了,或可帮助一二。”又举了举被绑住的手,道,“姑娘放心。”
    太史阑转头看他。
    火光下她眼神深湛,倒映夜色正浓。
    张秋在这样的目光下低了头,不敢对视,呐呐道:“我……我好歹是此地父母官……这一城父老,是我的子民……”
    太史阑默然凝注他半晌,转过头,顺着箭楼的小楼梯当先爬去。
    张秋在她身后悄悄抹了一把汗。
    这女子……她的眼神也是一张弩,劈风惊电,穿刺入人心深处。
    他这见惯风云的宦海老手,在这样烈烈的风中,也不得不低下一贯骄傲的头颅,用姿态写满避让。
    箭楼在城头两侧高处,单独耸立的一个小小的屋子,为了方便射箭,四面都没有窗,开着巨大的孔洞。
    房间很窄,只容数人站立,正中放着一张双弓床弩,固定在地板上,经年不用,满是尘灰,四面墙壁也结满了蜘蛛网,一盘用来替换的牛皮绞绳,堆放在角落里。
    太史阑并不熟悉这些古代兵器,面上却一副从容,低头背手仔细察看,一副内行的眼光。
    张秋看她这模样,以为她当真懂,事实上太史阑最大的本事就是明明不是万能却能让任何人都认为她是万能的,就好比这场战争,所有人都以为她必然出身不凡,熟稔军务,否则不能有这般的决断心志,如果知道指挥这场战争的不过是个胆大的疯子,心黑的菜鸟,非得先疯不可。
    张秋也上了当,看太史阑如此内行模样,心便凉了半截,不敢再拿乔,一指床弩机牙,道:“您想必也看出来了,这机牙有了裂缝,咱们床弩是不用手射的,只以锤击机牙发射,一旦机牙有缝,一锤子下去箭出不去还是小事,还有可能反伤了自己人。”
    太史阑“嗯”了一声,道:“我看看。”手按在那裂了缝的机牙上,忽然道:“后轴好像也有问题。”
    张秋“咦”了一声,走到后轴去观察,没发现什么问题,愕然抬头正要询问,太史阑已经松开手,道:“张大人,你眼力可真不成,机牙我看可以用。”
    张秋一看,那机牙哪里有裂缝?他怔在那里,半晌道:“……许是灰尘太厚,我看错了?”
    “或许。”太史阑不置可否,道:“既然可以用,我让王总兵寻几个臂力强健,善用床弩的士兵来。”
    她正要往下走,忽听见底下西番军似乎有骚动,便走到孔洞前下望,这里足可以看见整个外城,隐约可以看见西番军后军大乱,人潮如水滚滚,都朝一个方向涌去,而那个方向的中心,则似有个人影,如一线长针,或者一条黑龙,分风破水,霎那破西番士兵组成的人阵,长驱直入。
    那么远,看不见中心的人是谁,但依旧能感应那暴风般狂飙突进的速度,可以想见,对方是如何的势若破竹。
    太史阑心中微微一喜——援军到了?
    可是看规模,虽然西番后军处处开花,似有人在小战团不断作战,可是中心闯入的,却好像只有一个人。
    一个人……
    太史阑忽然有点发怔。
    她正怔着,身后张秋忽轻轻道:“太史姑娘,对面苏姑娘在招手,可是在唤你?”
    太史阑犹自出神,下意识侧头,看向对面。
    随即她心中警兆一响,发觉张秋此时离她太近,话声就在耳边!
    一个“不妥”的念头刚刚闪过,身边张秋忽然肩膀横撞,一把将她撞了下去!
    ==
    “砰”一声,太史阑的身影消失在平台下。
    张秋大笑,扑在平台边缘,对底下大叫:“我是北严府尹张秋!我已经杀了篡权反贼首领太史阑,现在我愿开城投降,并报上北严城内密道,请西番大帅保我!”
    说完他一个转身蹲下,竟从砖缝里摸出一把刀,也顾不得疼痛,三下两下磨断,又一把拖过角落的牛皮绳,系在床弩的底座上。
    此时底下人还没反应过来,对面箭楼苏亚怒喝一声,跳下箭楼就往对面奔,底下西番主帅则在哈哈大笑,声音清晰传来,“张大人是吗?杀的好!尽管跳!咱们给你接着!儿郎们,给我压制住城头守军!”
    张秋得意地咧嘴一笑,觉得自己这招置之死地而后生着实用得痛快,他后仰身抓住绳索,脚蹬在平台边沿,一眼看见苏亚等人疯狂地奔了过来。
    他微笑起来。
    太远了,实在太远了。
    等他们过来,他三纵两纵已经下城。
    “再会。”他大笑道,“你死我活,永不相会!”
    脚底全力一蹬,他身子荡起,半空中一个悠然的弧,直直往城下落去。
    箭楼在城头两侧,有城墙阻隔,是城头守军射箭的死角,只要底下不射箭,张秋必然能逃出生天。
    风声呼呼,青灰色的城墙在视野里一荡一荡地倒退,张秋唇边露出微笑,想着等下到了西番军中,该如何措辞,说动西番主帅。
    ……身后西番士兵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快要安全了!
    张秋仰面朝天,牢抓绳索,忽觉这一刻自由何等宝贵。
    他脸仰得高高的,正对着箭楼。
    然后,他忽然看见一张脸,探出了箭楼的平台孔洞。
    张秋浑身的血液,忽然凝固。
    那张脸……
    那张脸用平静的、平静得甚至带点讥诮的眼神,盯视着他。没笑容,也没愤怒,没有任何情感,像在看路边野草。
    他浑身汗毛唰一下竖起,像被暗夜里的死神,淡漠而决然的盯住。
    太史阑!
    在箭楼上往下看的,竟然是他以为自己已经撞下城头的太史阑!
    张秋魂飞魄散。
    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不要啊——”张秋撕心裂肺地喊,拼命猛拽绳索,飞快下逃。
    可惜已经迟了。
    太史阑忽然伸手,手中一把短刀,她毫不犹豫,一砍。
    亮光一闪,“嚓。”
    绳索断裂。
    “砰。”
    张秋的身子石块般猛射,弹入大地,换一个血肉横飞。
    他还未死,血泊里犹自抽搐,一双眼睛直勾勾盯住城头,似乎至死不信,太史阑真敢当着万人面杀他。
    城上城下,寂静无声。
    眼睁睁看着北严最高级别的官员,维系生命的那根绳索,被太史阑绝然砍断。
    人人震动,只有太史阑面无表情。
    她心中无等级、阶级、权贵、后果之类的顾忌存在,自然不会把砍绳杀张秋当回事,在她心里,这和砍断一条毒蛇的七寸没什么区别。
    她收刀,正准备返身下箭楼,刚才她本就站在靠近楼梯的平台边,张秋又被绑住身子不灵便,那一撞,只不过让她从平台蹿下去,抓住了铁扶梯的横栏而已。
    她怎么会单独和张秋一起上箭楼?
    不过太史阑还是有点淡淡失望,她想看张秋到底要做什么,是否还能挖掘出一点秘密,不过看来,张秋的伎俩也有限得很,只是不知道他刚才用以和西番交换的密道,是否真的存在。
    太史阑思考着这个问题,一转身,忽然听见苏亚惊呼“小心!”,随即听见一阵奇异的声响,沉闷而吱吱嘎嘎,带着一连串的拖曳声向她迫近,听起来,像是什么沉重的东西被拖动,一路滑了过来,并且,近在咫尺!
    太史阑甚至感觉到了淡淡的铁锈气息就在鼻端!
    千钧一发之间,她硬生生拗住了回头一半的身子——这时候再回头,来不及了!
    一把抓住断了半截的绳子,她面朝下,向前一纵,纵出平台!
    半截绳子很短,她身子纵出挂在城墙上,以为很快就能止住,谁知道绳子竟然在活动,哧哧哧一路下滑,太史阑心中闪电般一亮,想起这绳子是栓在床弩的底座上的,难道床弩底座松动,整座床弩滑压过来了?
    眼看身子还在下降,再降就会成底下西番军的靶子,太史阑唰地拔刀,一把插在城墙的裂缝中,才堪堪止住下滑之势。
    头顶上轰隆一声巨响,大片碎石泥灰滚落,正对着太史阑脑袋,太史阑连连避让,还是被一块半尺长的碎砖砸中肩头,她哼了一声,手臂一软,却勉力依旧挂在墙头。
    好在碎砖只落了短短一阵,随即停息,太史阑感觉到头顶阴影,一抬头,看见半座床弩探出箭楼平台外,卡在了孔洞处,沉重的弩身压垮了半边柱子,以至于砖石掉落。
    如果刚才太史阑还在那位置,必然会给床弩扯动的千钧之力撞得吐血落城。
    按说床弩底部已经固定,但想必这箭楼四面敞开,迎风落雨,又缺少保养,铁质的锁扣质量又不太好,腐朽得厉害,刚才被张秋系绳下城逃生,再临死拼命一扯,居然将底扣给扯断了。
    幸亏孔洞直径比床弩窄,最后关头卡住了床弩。
    可是此刻情境依旧危险,床弩在头顶摇摇欲坠,因为连续震动,两座弩都已经松动,看样子随时可能脱落,一落下来,就会伤到正在下方的太史阑。
    “给我射她!给我射她!”底下忽然传来一声大喝,西番的主帅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连连叱喝。
    那边苏亚和护卫们拼命赶来,但箭楼半边已毁,铁梯砸坏,太史阑所攀的那面城墙正和扶梯那一面相反,苏亚要想办法绕过两面墙才能救她,偏偏墙缝生满滑溜溜的青苔,几乎无可攀援,苏亚正一连声的呼叫拿绳子,又取刀一点点插入石缝,靠近太史阑。
    底下箭出如雨,几乎已经放弃了对城头的攻击,目标全向太史阑,西番兵似乎也意识到这个女子此刻对北严的重要性,拿下她就是拿下北严一半。只是箭楼更高,射程不及,大多稀稀拉拉钉在太史阑脚下。
    而此时人人紧张,都盯着小心翼翼挪动的太史阑,也没人注意到,西番军队的阵中出现骚乱,先前那一线长驰的黑影,此时竟然已经破千军万马,进入城内,借着熟悉的地形,东弹西射,快速穿插,已经将要横穿军阵,射到阵前!
    西番兵抽出相当一部分人前去拦截,但那影子所到之处人仰马翻,人体似翻飞的血花一般四散,无人可近他三尺之地。
    大旗下西番主帅眉头紧锁,一边看看后方骚乱,怒道:“哪来的混账!你们也混账!一个混账都拦不住!答布,给我去拦住他!拦不住也不要回来了!”
    那将领应声而去,西番主帅再看看箭楼上移动的太史阑,眼神一冷,喝道:“都让开,我来!”
    西番士兵潮水般分开,黑压压的人群中一骑如风驰来,马上人束冠,披甲,持矛,背后一柄龙首金剑熠熠闪光,他仰着头,鹰隼一般的眼神,锁定城墙上太史阑。
    伤了一臂的太史阑,只能勉强吊着自己不坠落,底下士兵看得心焦如焚,都大叫:“太史姑娘,快!快!”
    城下西番军没有进攻,城上南齐兵也忘记防御,所有目光都凝注在城墙上那个摇摇欲坠的人影身上,一个士兵大喊:“太史姑娘,努力!”
    “太史姑娘,努力!”
    “太史姑娘,努力!”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0 16:16:05

     第七十二章 心事如舟
     更新时间:2013-7-19 8:13:49 本章字数:11945

    “太史姑娘,努力!”
    喊声如潮,一声声汇聚成巨大的音波,冲击得城下人眉头直跳,那持矛男子眼色阴沉,冷冷道:“哪里冒出来这么个女人?坏我大事?”
    身边人不敢接话,那持矛男子仰起头,冷然注视城上太史阑,下巴上微微有胡茬青青,线条硬朗。
    “不过没什么。”他森然道,“马上她就要死了。”
    城头上太史阑听着呼喊,尝试着挪了挪,肩膀剧痛,这一动身子反而向下一倾,哗啦啦踩落一地碎石。
    “小心!”
    “快!快!”众人急得握拳,恨不得自己冲上去将太史阑扛下来,可又自知没有这本事,只好转而催促那边已经爬近的苏亚。
    “看你跑得快还是我矛快!”底下披甲持矛男子冷喝,单手抬起,手上短矛刺得日光四散。
    太史阑忽然身子斜斜往旁边一窜,看那样子是要打算冒险一步窜过去和苏亚汇合。
    “啊!”城头士兵们发出齐齐的惊呼。
    那么远,过得去吗?
    城下持矛男子也一怔,下意识手一偏,原本算好的方位略改。
    “咻。”短矛破空,刺风穿云,一闪之间便到了城头!
    太史阑忽然又把探出的身子往回一收!
    “啪。”矛尖抵达,戳入墙体,碎屑飞溅,离太史阑腰部,三寸距离!
    “好!”城头上捏一把汗的南齐军民失控欢叫,兴奋得险些窜起。
    城下持矛将领脸色铁青——该死的女人!该死的假动作!
    “再下一次,你没这好运气!”他手一摊,“矛来!”
    身边的随从再次递上矛,这回是三根。
    众人屏息——把一根短矛掷上近三丈的箭楼顶端已经是奇迹,难道他还要一次性来三根?
    “这次看你往哪里窜!”
    “呼!”
    三矛齐出,雪亮的矛尖在夜色中似碎鳞闪了闪,便到半空。
    “射箭!射箭!”城头上有人在大喊,试图以箭拦截那矛。然而太史阑那个死角位置,所有箭未及抵达便偏偏斜斜擦着城墙落地。
    三支矛半空中忽然一分,竟成品字形,直射太史阑头、背、腰!
    这次出矛者,竟然在射矛之前就经过了精准的计算,已经堵死了太史阑所有的退路。
    太史阑没有再做假动作。
    也没有试图惊慌爬行,苏亚已经出现,隔着拐角墙正努力来够她的手,可她知道来不及了。
    她盯着头顶的床弩。
    床弩倾斜出一半,卡在平台边沿,因为墙体被撞,支撑力薄弱,渐渐便显得有些撑不住床弩,床弩倾斜角度越来越低,最前头那张大弓,已经快要靠到她的指尖。
    如果此时能够拉下床弩,落下的床弩会越过她的头顶,顺便撞落那三支矛。运气再好点,也许还可以砸死一两个西番兵。
    太史阑忽然拔出短刀,狠狠刺在她看好的一块支点墙砖缝里!
    “嘎。”一声轻响,床弩瞬间往下一斜。
    太史阑的脸色却突然变了。
    床弩上固定的大弓,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开始松脱,被这一震,竟然滑出床体,沉重的弓尖,正对着她的心口!
    在床弩落在砸飞身后短矛之前,她会先被大弓撞死!
    倒滑的弓在眼帘里飞速变大,下一秒接触到她的胸骨,便是一场骨断筋折的死亡。
    她却没觉得害怕。
    死就死罢,下辈子或许会更好。
    她曾想过很多次,面临死亡自己会是怎样的,会不会也会惊叫畏惧,涕泪横流,和所有寻常人一样。
    她其实偶尔也想做个平常女子,会痛哭会大笑,会撒娇会发疯,可是从三岁那一年,她空了一半的心,不得不用钢铁缝补,再然后,钢铁和血肉长在一起,也再分不清哪里是真。
    此刻当真死亡降临,她失望地发现,原来自己还是那样。
    太史阑心底叹了口气。
    底下似乎有激烈的喧哗,还似乎有种熟悉的气息在迅速接近,她难得有点恍惚,眯起了眼睛。
    飞滑的长弓,床弩的阴影,沉黑的夜空,蓝色的云。
    蓝色的……云。
    那是一个人的衣袂,带着一路拼杀而来的铁血和硝烟气息,却依旧云一般柔软,云一般飘逸,云一般从她脸颊上方拂过,落一阵淡香如雨。
    那云飞过,并没有在她身侧停留,向更高处飞去。
    随即头顶床弩重重一响,似乎被谁狠狠踏了一脚,终于全部滑落,轰然一声撞下箭楼。
    一只手自床弩的阴影下探出,一抄,便挽住了滑落的长弓。
    弓尖在离太史阑胸口寸许的地方停住。
    那人弃弓,再一抄,抄住了太史阑的手。
    太史阑仰起头。
    头顶上,还是当初街角初遇,在白色丁香和紫藤花的盛放中,那般清美的颜容。
    他倒挂在箭楼边沿,伸手紧紧拉着她的手腕,对她露出温润而清朗的笑容。
    太史阑的眼神,顺着他微瘦而精致,琢玉般的手腕向上,落在彼此紧紧交握的手掌,再向上,停留在他春光暖日,流水横波的眼眸中。
    那里是沧海,浩瀚平静,一轮日光映碧水滟滟万里,每一道波纹,都倒映两人相携垂挂的影子。
    太史阑慢慢弯起唇角,笑了笑。
    ==
    底下欢声雷动,众人都仰头望着高高箭楼上携手相搀的男女,按住心口舒了一口气,苏亚靠在离太史阑很近的墙边,浑身发软,将脸靠在冰冷的城墙上。
    李扶舟手上一用力,将太史阑拉了上来,太史阑踏上平台时,半边肩膀因为受伤,略略向他怀里一倾,李扶舟伸手来接,双手温柔地搀住了她,只是身子还是无意识地让出了点距离。
    太史阑眼神一垂,似乎没有什么反应,但她很快站直,脱离了他的身体。
    苏亚急急爬过来,伸出手在阶梯下接太史阑,太史阑对李扶舟点点头,轻声道:“上头危险,先下去。”接住苏亚的手,顺势又脱离了李扶舟的搀扶。
    李扶舟有一瞬间没有动,垂着头,似乎在沉思,又似乎在端详自己的手,随即他笑了笑,又恢复了那种和风静日的姿态,跟着太史阑下了箭楼。
    两人之间微妙的气氛,在踏及城墙那一刻便不再存在,太史阑平静,笔直,眼神明锐,李扶舟微笑,温和,对谁都彬彬有礼。
    此时西番军攻击太史阑失利,又恢复了对城墙的猛攻,南齐这边因为太史阑的惊险渡劫胜利归来,士气振奋,双方又是一轮城头争夺战,只是此刻,西番军似乎还有后顾之忧,攻势不如先前猛烈。
    太史阑在城头看了一会,先是发现龙朝忽然不见了,便命人去找,回来的人说龙朝下去帮忙巡城,太史阑也没在意,又想起先前在箭楼高处看见的西番军后方骚动,若有所悟对李扶舟道:“是你带人穿过敌阵的?江湖人士?”
    “他们为我打掩护。”李扶舟笑容似有歉意,“毕竟是江湖人士,一般不介入国家争端,他们能做的,就是牵制西番士兵,好让我顺利过来。你不知道,整个北严城外三十里,都被西番兵封锁了。”
    太史阑转头看他,此时就着晨曦微光,才看见他其实一身狼狈,素来整洁的蓝衣,此刻染满血点和泥土,衣襟撕掉半块,连鬓角都似乎被削去了一点,可以想见刚才他单枪匹马横穿西番军队而过,经历的是怎样一场激烈的拼杀。
    四面士兵们都投以仰慕的目光——单枪匹马闯万军,虽千万人吾往矣,世间一等英雄,不过如此!
    “看不出来李先生文质彬彬。”王千总笑道,“竟有此等无上武力与勇气,尤其后者,当此危难之时,越发难得——太史姑娘好福气。”
    李扶舟垂眼,微笑。
    太史阑微微沉默,半晌道:“或许。”
    李扶舟似乎微微震了震。其余人还在思索,素来简练的太史阑,这次又用最少的字数表达了什么深意?太史阑已经转开话题,“去戍房整理一下吧。”
    她当先走开,李扶舟随后跟上,走上两步,一回头,发现沈梅花苏亚花寻欢等人都在原地抿嘴笑,没一个跟上的。
    见他回头,沈梅花嗤嗤笑,苏亚转开眼,花寻欢大力挥手,“快去!快去!”
    李扶舟似乎微微有些尴尬,那般从容平静的翩翩人儿,脸颊可疑地微红了红,随即他无声一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走进戍房。
    太史阑至始至终没有回头。
    花寻欢看着两人进了戍房,抱胸眯眼笑道:“一个勇闯千军英雄救美,一个面冷心热暗生波澜……哎,春天过去了,桃花却要开了。”
    “好白菜都被猪拱了……”沈梅花嘀咕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她怕被群殴,并且自己内心里也不得不承认,拱掉好白菜的不是猪。
    苏亚却沉默着,眼神微微有些忧悒。
    ==
    戍房里没有人,有人也知趣地避了出去,太史阑依旧还是浑然不觉的样子,在凳子上坐下,道:“多谢你救了我。”
    李扶舟靠在门边对她微笑,“我以为你不会谢。”
    他笑得平和,神情却有微微怅然。
    太史阑明白他的意思——足够亲近,便无需再谢。谢,终究生分了一层。
    她沉默着,不习惯解释,也不想解释。但心底忽然有隐隐的火气蹿上来。
    生分……如果说一定有这东西,那也不是从她开始的。
    她纵有微妙心情,抵不住他广阔笑容。那样的笑容里什么都有,但又什么都没有,那样的笑容谁都在,也因此,谁都不在。
    也包括她。
    哪怕他为她下武林檄,哪怕他为她召集江湖同道,哪怕他为她冒险闯敌阵,哪怕他为她冒死扑箭楼。
    他做这些,让人一霎感动,以为日光一瞬间射到眼底,再抬头海阔天空。
    然而当她真正试图走近,却发现朗日清风,依旧远在天外,温暖而博大地拂过来,是实实在在的暖,却不可掬握。
    或许他就是这样好,这样好,好到让人错觉,以为看见新世界,其实他还是在他的世界里——那个看似透明迥彻,其实云遮雾罩的天涯。
    她终究做不来缩地成寸,一步闯进他的天涯。
    对面的这个人,温和诚挚,可是她知道,他和她一般的倔强坚执,若要破,也不会被破,只能自己振剑而出,裂轰然天地。
    她默默坐着,唇线紧抿,从李扶舟的角度看过去,只看见她颊侧的青苔和灰,沾在肌肤细腻的脸颊上,不觉得污浊,反倒多了一种难得的楚楚韵致。
    李扶舟不由自主地走过去,伸指轻轻拭去了那点污脏,他指尖动作轻软,太史阑没有动。
    李扶舟的手再度落下去的时候,按在了她的肩上。
    “你的肩膀被砸出瘀伤,金创药没有用。”他道,“我给你舒筋活血,稍后再用药油,会好得快些。”不待太史阑拒绝或答应,他指尖已经缓缓压了下去。
    太史阑没说话,闭上眼睛。
    空气沉静了下来,仅闻两人呼吸,都是那种自控力极强的浅浅呼吸,一开始还有意避让,你进我出,渐渐便浑然一体,跨越各自的领域,在另一人的气息里遨游,像两朵各自静默而心思浮沉的花,在城头上硝烟铁血的气息里,在城上下争夺白刃的喊杀里,香气融合。
    仿佛是因为闭着眼睛,阻断了最为灵敏的感知器官,太史阑对于其他的感知反而更加灵敏,感觉到他的呼吸就在她头顶,吹动她微乱发丝,微微的痒,连带心里也似在微微起伏;感觉到他指尖的热力,一股暖流涌入伤处,浩大而温柔,所经之处,血脉也似学会从容流动;虽然看不见,她脑海里却映出四面的透明经纬,勾勒出他微低的身子,线条优美的下颌,修长的手指,指下的青黑一寸寸褪去,从肩背瘀伤处向前,一路向前……
    她忽然一震。
    李扶舟的手,也停住了。
    指尖微微挑起,一个想避让,又觉得太落了行迹,因此有点尴尬的姿势。
    许是两人都别有心事,许是李扶舟在走神,许是这一刻厮杀背景里的温情和疏离太让人沉迷,李扶舟按到前肩,竟然过了界,直到此刻,感觉到指下微微突起,才霍然惊觉。
    两人都一僵,但两人都是控制情绪极强的人,李扶舟那尴尬的一停之后,手指再度落下,已经落回了太史阑后肩。
    可是他终究有些失措,缩手时,劲装袖口上的扣子扯着了太史阑的头发,李扶舟去解,太史阑正好也抬手去解。
    两人的手碰在一起,她的指尖,触着他的掌心。
    又是一顿。
    随即李扶舟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忽然便握住了那只手。
    太史阑一怔,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李扶舟怔怔看着掌心里的手,她的手不算特别纤细的那种,却也不似久练武功的女子一般骨节粗大,修长而莹润,并拢的指节之间没有缝隙,指甲自然不会有蔻丹,也不是那种珍珠贝一般的淡淡粉色,而是一种质感坚实的白,像经雪的玉,也似她这个人给人的感觉。
    手不算很干净,任谁在城墙上爬了半天都不能保持洁净,掌缘还有一些擦伤,泛着血点,他忍不住有点怜惜地握紧。
    这一刻的心情,像隔着一层丝绒,握住了倾慕向往的珍瓷,却不知道那到底能不能属于自己。
    太史阑依旧没有动,却忽然道:“李扶舟。”
    “叫我……扶舟。”
    太史阑沉默,好一会儿她再度开口,“李扶舟,人要有多勇敢,才肯将往事忘记?”
    李扶舟的手颤了颤,他忽然低下头,看了看太史阑,晨曦的光影似一副展开的扇面,太史阑安静坚定的侧影,就是扇面上最具有泱泱之风的仕女像。
    李扶舟终究没有再坚持他要求的称呼,良久,柔声道:“总有人会有那样的勇敢。”
    “不是现在?”
    沉默是他的回答。
    太史阑却似乎已经不需要回答,她安静地转过脸去。
    日头渐渐升起来,最早落在这东侧的城头苍黑色的戍房里,一片灿然金光驱逐了晨曦的淡影,落在她眉梢眼角,这一刻安静的仕女像,化作苍穹下烈烈迎风的女将。
    这是真正的她。
    她永不接受不能确定,一份感情的迈出,需要楚河汉界的分明起跑线。
    李扶舟怔怔看着她的背影,似乎半天没回神,半晌却长吁了一口气。
    两人不再说话,维持着她坐着半侧身,抬着手,他在她身后,握住她的手,搁在自己心口的姿势。
    好像很久很久以后。
    又或者只是一霎。
    太史阑慢慢抽回了手。
    李扶舟手掌微微一缩,一瞬间似想挽留,却又僵硬地停住不动。
    门口忽然人影一闪,一人急急奔进来,道:“太史姑娘你没事吧?小祖宗不知道怎么的听说你遇险,非闹着我带他来看看……嗯?你们?”
    门口站着赵十三,赵十三怀里抱着景泰蓝,赵十三愣愣看着手还未及松开的两人,张着嘴,景泰蓝也愣愣看着两人,张着嘴,一颗挂着口水的五香蚕豆,啪嗒一下掉在赵十三手背上。
    “你们……”赵十三说。
    “你们……”景泰蓝小脸转白,再转红,再转白,愤怒地尖声叫,“乱摸!”
    赵十三皱眉——好像这台词该是咱家国公的吧?
    太史阑收回手,站起身,舒展了下筋骨,点点头,道:“果然好多了,多谢。”一边向外走,经过赵十三身边时,顺手掏出手帕把景泰蓝的嘴角擦了擦,手帕随手掖在赵十三的衣襟里,道:“既然来了,别干站着,城头帮忙去。”
    赵十三下意识转身,走出好远才想起来,貌似他刚才捉奸了?然后他愤怒了,然后他打算……然后呢?
    然后什么都没有了。
    这女人……难道不知道什么叫心虚吗……
    ==
    赵十三抱着景泰蓝上了城墙,怀里的小子全副武装,没有小型盔甲便裹着大人的半身甲,怀里抱了个铁锅盖,头上还顶个小锅。沈梅花直翻白眼——有必要这样么!
    造型很滑稽,却没有人笑,血肉战车,铁色城墙,生命的绞杀正烈,没有人有心思多看一眼其他。
    景泰蓝本来正哀怨他麻麻把他给抛下了,此刻得以上城,十分欢快,一看见太史阑过来,笑呵呵伸手要抱,手刚伸出一半,忽然看见对面一个汉子爬上城头来,满是横肉的狰狞的脸,扯一抹血迹斑斑的怪异的笑,在城头上火把的微光里,瘆人的一亮。
    景泰蓝惊得一颤,惊呼还没出口,就看见一个士兵扑了过去,手中钉耙当头一劈,咔嚓一声劈进那人脊骨,顺势一拖,犁出森白的骨头和鲜红的血肉。
    景泰蓝张着嘴,小脸瞬间惨白,好半晌后,上下齿关失控地碰在一起,也是“咔嚓”一声。
    他手始终还僵僵地伸着,不知道再递出去也不知道收回,忽然身子一震,落入了一个温暖而熟悉的怀抱。
    景泰蓝立即将大脑袋扎进那个怀抱里,带点拒绝和埋怨地,狠狠蹭着。
    “先前给你看的,叫乱世。乱世人命不如狗。”太史阑的声音响在他头顶,还是那么平静,不知怎的,却令人感觉多了一丝少见的怜惜。
    她轻轻抚摸小子光滑柔软的头发,轻轻道:“现在你看见的,是真正的战争,战争里人命是数字。”
    景泰蓝不抬头,将她抱得更紧了些,他嗅见她软甲上新鲜的血气,仰起脸,水汪汪的大眼睛带点询问的看她。
    “帝王之业,开疆拓土。”太史阑拍拍他,示意他安心,又道,“但凡有为君主,安定国力之后,想着的便是剑指天下,扩张国土,留予王朝万代,以成万世之基。所以有穷兵黩武,有战火连绵,有这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有这父母亲人从此死别。”
    她指指城下,又指指城上,景泰蓝停止了颤抖,扭头默默看着。
    “你是不是很害怕失去我?”
    景泰蓝立即狂点头。
    “那些老人和孩子,也会很害怕失去他们的儿子和父亲。”太史阑低声道,“将心比心,你要记住。”
    “嗯。”景泰蓝吸着鼻子,“不要打仗。”
    “不。”太史阑冷冷道,“侵入家门的,无故挑衅的,横蛮霸道的,欺我百姓的,抢我国土的,要打,要狠狠地打,打到它心惊胆战,打到它望风而逃,打到它再不敢骄纵狂妄,欺我父老。记住,一个外政上懦弱无为的国家,一样庇护不了子民,一个庇护不了子民的国家,迟早沦陷在外族的铁蹄下。”
    景泰蓝似懂非懂地听着,忽然道:“就像李先生抢麻麻,我也可以打,一个不能保护麻麻的孩子,迟早会没有麻麻。”
    “你打得过尽管打。”太史阑道,“一个不能将所有敌手都击退的男人,他不配去抢女人。”
    赵十三看着太史阑淡定认真的神情,双臂抱胸,在城头冷风里萧瑟地颤了颤——主子,您要不要把家传秘笈再往深里练一练?
    李扶舟正好走过来,倚着城墙听两人对话,笑了笑。
    没想到太史阑是这样的。
    谁都看出她擅长战争,是战争之中光芒最为熠熠的宝藏,天下越乱,她越有机会展示属于她的坚刚特质,脱颖而出。但谁也没想到,那般强硬冷静的她,竟然不是战争狂人。
    她锋利,是因为遇强愈强,如蚌,张开坚硬的外壳,抵御一切窥探的海潮,内心深处,却柔软地托着圆润的珠。
    “回去吧。”太史阑拍拍景泰蓝的大脑袋,“好好练功,将来揍人。”
    赵十三带着景泰蓝下了城头,日光猛烈地自头顶一窜,窜过箭楼,天亮了。
    城下的喧嚣渐弱,太史阑回身,看见西番兵开始退兵,第一波的攻城战,结束了。
    几乎在西番兵退下城头的那一刻,所有新兵都瘫软在地,很多人麻木地发一阵呆,一转眼看见身侧血迹斑斑,肩膀后头的蹀垛上还堆着敌人死不瞑目的尸体,忽然便开始呕吐,痛哭。
    也有大笑的,神经质一般又蹦又跳,狂呼胜利,却在被同伴一拍肩膀后,回转身泪流满面。
    此刻疯狂的城头,没有人去阻止,太史阑和李扶舟并肩默默地看着。
    战争就是这么残酷。以血肉和死亡铸就钢铁心性。
    这只是第一次,一场必经的发泄。等到第二波,第三波……一场一场的攻城战后,这些未见血腥的百姓青年,会眼睛都不眨地,将武器捅入敌人的心窝。
    “他们会成为百炼精兵。”李扶舟注意着四周新兵的表现,很精准地指出了其中的精英。
    太史阑却道:“战争给人的,永远只有创伤。”
    李扶舟转眼看她,笑了笑。
    “又有话在心里不肯说是么?”太史阑道,“你想说——太史阑看起来并不像那么悲天悯人的人。”
    李扶舟默然,半晌轻轻道:“你在我心中……很好。”
    太史阑好像没听见这句话,接着又道:“正好我也有话想说——你看起来也不像一个真正温暖的人。”
    李扶舟的手搭在城头冰冷的灰砖上,洁白的手,和深黑的砖鲜明对比,看起来温润,却也是温润的冷,日光无声地,从指尖滑过。
    “你看太阳。”他道,“晒久了终究会暖和的。”
    “没有永恒的日头,却有从不迟到的黑夜。”太史阑望着那日色,眯起眼睛。
    两人不再说话,静静看西番兵退去,那先前持矛险些要了太史阑性命的将领,在大旗下凌厉地看了她一眼,转身退入后阵。
    李扶舟在城头放了一管烟火,通知城外配合作战的江湖人士撤离。
    “我们现在只能等临近的上府兵出兵,或者天纪军来救。周围府县军力不足仅能自保,指望他们怕是不能。”李扶舟道,“最快三天,我们才能等到援军。城里粮食够吗?”
    “饿两天不会死人。”
    两人眼神并没有轻松,谁都知道城内存粮不足不是当前最大危机,援军只要几日内能到都饿不死人,但城内士气、军力以及内城城墙的弱势才是北严最大的软肋,三千不足的下府兵,分散在四个城门,本身军备松弛,军纪不严,战力低下,昨晚竟然完全是靠新兵被激,才能一气撑下来的。
    “我但望他们能快点适应,撑过去。”李扶舟手扶城头,眼神淡淡忧虑,“西番穿山突袭,没带干粮,必然要以战养战,所以接下来的攻城战只会越来越凶狠。”
    太史阑不说话,注视着那些青涩的少年,他们止住了哭,开始慢慢推下城上的死尸。
    火虎带着人,送干粮上来,一个大筐子装着粗面饼,一个大筐子装着咸菜汤,咸菜是从农户家中搜集来的,城内挤进了太多人,油盐瞬间告缺,但士兵没有盐就没体力,所以太史阑下令,对百姓控制盐米油,尽量保证士兵的供应。
    太史阑起身,要去排队,李扶舟一把拉住了她。
    “这事儿该男人做。”
    太史阑挑挑眉,不觉得自己有必要被照顾,却没拒绝。
    李扶舟排在队伍后面,士兵们看他和太史阑一起,自觉地要让他先拿,李扶舟微笑拒绝,过了一会儿拿了两份面饼和汤来,太史阑原以为他得跑两趟,结果李扶舟把饼放掌心,碗放在饼上,一手托一个,稳稳地走过来,一边沈梅花寻欢都在吃吃地笑,太史阑看他那难得滑稽的造型,也忍不住勾勾唇角。
    她决定,哪怕那碗底不太干净,面饼因此或许有点脏,她也一定吃下去。
    谁知他过来,在她身边坐下,把碗和面饼递过来,手掌上发出簌簌的声音,太史阑这才看见,碗下和饼下都垫了干净的油纸,隔开了碗底和面饼,面饼和手掌的距离。
    袅袅热气里他微笑着,咸菜汤在那样的笑容里,闻起来香气扑鼻。
    沈梅花花寻欢坐得远远的,一边啃面饼一边挤眉弄眼吃吃笑,如果不是对太史阑心存敬畏,只怕玩笑早开得满天飞。
    太史阑接过汤和饼,面饼粗劣,直接咬是和牙齿过不去,她将饼撕碎了泡在汤里,饼子沉下去,一块块红色的肉块浮上来,仔细一看,是卤牛肉。
    太史阑抬起眼来看着李扶舟,李扶舟笑笑,“得知北严被围时我们正在喝酒,酒坛子未及收拾便开始安排冲阵,我顺手揣了一块牛肉在袖子里,想着北严内城粮米肉类每天都由外城运进,内城被围,大量百姓入城,肯定食物紧缺,就算有,以你的性子,也肯定是让别人先吃,所以给你带块牛肉来,好歹吃着实在点。”
    说完他随意地喝他那碗漂着咸菜叶子的清汤,笑道:“滋味不错,快吃,再等就凉了。”
    太史阑出神地注目汤碗,腾腾的热气冲上来,遮没了她的眼神。
    带点迷惘和怀念的眼神。
    三岁之前的模糊记忆里,似乎那个冬天,天桥下的孔洞太冷难以御寒时,母亲便会带她去路边小摊,喝一碗牛肉胡辣汤。
    胡辣汤酸酸辣辣,漂浮着一层鲜红的油,撒着褐红色的胡椒粉和五香粉,色泽浓重,灼烈而诱惑。一点面筋、粉条、黄花菜在其间浮沉,她总是要先挑粉条吃掉,那点韧韧的力道,咬在齿间,来回碾磨,像寒冷绵长岁月里,那些苦而回甘的日子。
    母亲一般都不吃,坐在一边看着,她那时还小,也不知道让,埋头呼噜呼噜喝汤,寒冷的冬日沁出一头汗来。
    汗珠要滴下来的时候,母亲的灰色大手帕已经等在一边,往脸上一蒙,手掌隔着手帕温柔地一抓,拭尽鼻尖盈盈的汗。
    这么多年了。
    落下的再多汗水或泪水,再无人擦。
    她正出神,一只手忽然伸了过来。
    指尖温柔,拈一方雪白麻纱帕子,轻轻拭去她眉梢额头的汗。
    她抬起脸,被热气熏过的容颜,眉更黑而眸愈清,鲜妍如朝露下的新花。
    那朵花开在城墙上,废墟间,因其不折而分外壮美。李扶舟凝望着她,只觉得这一刻心情温存而震动。
    可是瞬间他的眼底便飘过那年的雪,冰冷苍白,湮没一切。
    他唇角勾起微微的笑,又是那种熟悉亲切,近乎完美的笑。
    太史阑错开眼,好像没发觉他一瞬间心情转换,从爱的巅峰到憾的深渊。她只是默默又拿了一只碗,把牛肉汤分了一半,塞在李扶舟手里。
    李扶舟也没有拒绝,两人肩并肩喝汤,热气浅浅地漫上来,遮住了各自的眼神。
    ==
    同日,丽京。
    “十三好像今天没有信来。”晋国公府的书房内,容楚轻衣缓带,斜斜倚在软榻上,翻着侍从新送上的一叠文书。
    “公爷。”他的书房总管轻声道,“偶尔迟上一天也是有的。”
    “我总有些心神不宁。”容楚皱皱眉,挪了挪身子,抽出腰下垫着的厚厚软垫,扔到一边。
    总管赶紧奔过去,把软垫拿在手里——老国公夫人再三叮嘱主子必须时时垫着护腰的,主子从来不当回事,他得拿着,万一国公夫人又来查房,好赶紧给主子塞回去。
    “就不该回来。”容楚手指揉着眉心,神情不胜厌倦,“一回来,一点小事大惊小怪,非让我好好养那根本没有的病,等于被禁足,我那尊贵的老夫人,怎么就不能饶了我?”
    总管低头笑着不敢接话,容楚低头看看自己,又叹息,“唉,好像胖了点?也好,丑一点和那丫头更配些。”
    管家揉着枕头,心想“那丫头”是谁呢是谁呢?还有这么重要的消息要不要告诉老夫人呢?
    容楚将手中文书飞快地翻了一遍,他手里拿着的是近期西北地域的军事动向分析,他的书房幕僚们早已写了节略,表面上看起来一切如常。
    军报在容楚手中哗啦啦翻成一条线,他的手忽然一停,抽出一张来仔细看了看,喃喃道:“西番频频出没那兰山西线,天纪军严阵以待。”又看看下面幕僚的批注“外卫认为此举,或为西番故布疑阵,或为西番将大举攻天纪本营,愚等以为,西番蛮人,素日不擅行军布阵,奇诡之道,想必近期欲图跨越那兰山,抢夺山下草场,定无重大战事发生。”
    容楚眼睛微微眯起——那兰山?天纪军驻地西侧五十里,其后是西番疆域,那兰山北侧气候寒冷,南侧草场丰美,西番一直试图抢夺南侧草场是真的,但是翻越高山并不方便,两山阻隔,就算夺下地盘也难以长驻,早在当初他驻守西北边境时,西番就几乎已经放弃了那个打算,怎么忽然又对那兰山感兴趣了?
    “那兰山……那兰山……”容楚手指敲着桌面,指节无意识地在桌上划出一条起伏的线……忽然眼神一凝,将军报往桌上一丢,起身道,“备马,通知在京护卫,我要出门!”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0 16:16:32
    第七十三章 贤惠媳妇?
     更新时间:2013-7-23 8:30:34 本章字数:12299

    容楚将军报往桌上一丢,起身道,“备马,通知在京护卫,我要出门!”
    管家未及应答,忽然一人重重道:“这时辰你要往哪去?”
    容楚一顿,唇边露出一抹苦笑,一转身微微一躬,“父亲。”
    再一抬头看见另一个人,苦笑更深,“母亲。”
    老国公六十开外,国字脸,浓眉,左眉上一道褐色的疤,看起来是哪次战役的战利品,并不难看,反多出几分铁血萧瑟的气质,只是嘴角时时有点下撇,显得十分威重。
    腰板硬朗的老国公,背着双手,盯着容楚,表情是恨铁不成钢,眼神却写满虎父无犬子的得意。
    他身后华服女子,看来不过三十许,微微有些发福,却更显得肌肤光润,风韵丰美,和老国公相反的是,她的嘴角总略略上翘,带着少女般的俏皮和养尊处优的内心满足,看人时不笑,也带着喜气三分。
    看得出来,容楚正是继承了母亲的好相貌。
    老国公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大马金刀坐下来,眼角一瞥容楚扔下的军报,道:“你看过了?”
    容楚笑而不语。
    “你也觉得有问题?”
    容楚反而坐了下来,一边对国公夫人笑道:“母亲您也坐吧,站久了腰痛,父亲心痛起来,不说他自己疏忽,反而要怪我不知伺候。”
    老国公容恒重重咳嗽一声,两眼望天,瞬间耳聋。国公夫人瞥一眼丈夫,脸颊涌上微微红晕,竟露出几分少女般的娇羞,急忙也掩饰地咳嗽一声,一边道:“分茶,把今天小厨房新做的点心给公子端上来。”一边嗔怪管家来钱,“我给做的软垫你拿在手里做什么?还不快给公子垫上,不然等下又腰痛。”
    来钱委屈地嗯一声,把垫子递过去,容楚笑吟吟接了,顺手扔在一边,在夫人发作之前,拈起一块点心,“果然好香,什么馅的?”
    “八宝果子馅,用开春的紫箩果汁揉面……”国公夫人被瞬间转移注意力,滔滔不绝介绍她的厨艺,老国公一脸不耐烦,却不打断,双手按膝不动声色的听,容楚一脸好耐心的微笑,却越过母亲的头顶,给来钱打眼色“继续按我说的办。”
    好一会儿夫人才介绍完毕,那边父子俩对视一眼,老国公赶紧抢回话语主动权,“你看过这些军报了?”
    “嗯。”
    “你觉得西番会怎样?”
    “那兰山必然有诈,怕是声东击西之计。”
    “为何?”
    “西番河曲马。”容楚一笑,“持久耐力,善于长途奔驰,但不善于山地战,现在军报说那兰山首战出动骑兵,都是使用的河曲马,翻山作战,用这种马做什么?他们是要以河曲马走长路,绕过那兰山,奔袭某地吧?”
    “西番什么时候这么擅长用计了?”老国公不动声色,眼神满意。
    “西番耶律靖南,算得上雄才大略,如果是他,很有可能。”
    “耶律靖南听说最近卷入了西番夺权之争,未必有空分身。”
    “正因为卷入,所以需要一场战功来奠定威权,我和耶律靖南打过一次交道,他和寻常的西番贵族不同,看似勇猛,实则奸狡。”
    “那你觉得,何处最有可能成为受袭地?”
    容楚手指一挥,一副南齐地图应手摊开,他修长的手指在西北地界拂过,画了一个不大的圆圈。
    老国公的眼睛眯了起来。
    “北严不可能。”他道,“你的猜测我也赞同。空谷、颍州、青水关三地确实都有可能,从这三处进攻,西番进退有据。但北严是最靠近内陆的一处重城,要进攻北严,先得通过天纪军和上府兵两大营,耶律靖南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
    容楚的神情,似也有几分赞同,他和老国公都是百战拼杀过来的,对于战策取舍,天下少有人及,西番能绕过两大营直取北严,这确实太匪夷所思了点。
    然而心中总有微微忧虑拂之不去,他收起地图,笑了笑。
    “父亲说的是。北严确实不可能。”说完他以袖掩面,微微打了个呵欠,随即歉然道,“父亲见谅,昨夜熬夜看军报,有些累。”
    “既然累就再歇歇。”国公夫人立即站起,去拉国公,“老爷,我们回吧。”
    容楚微笑,躬身送客。
    老国公哼了一声,被他夫人拉着,走到门口,忽然转身道:“你是真打算睡觉呢,还是马上要出门?”
    “怎么会?”容楚一脸讶然,“父亲,我真的好困。”
    “你已经辞了在朝所有职务,就是为了我容家一世安宁。”容恒背对着他,声音沉沉,“现在太后当政,重用私人,西北一线,很多都是康王亲信,你和他本就是势同水火,如果再在交出军权之后,还试图插手他所主管的军务……后果堪忧。”
    容楚微微沉默,随即微笑,“父亲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何时说过我要插手西北军务?”
    “你对北严很上心。我听说你落水受伤也是在北严附近,好好的怎么会去那里?又怎么会受伤?一场大水怎么可能卷走你?”容恒转身,注视着他,“是因为有什么重要的人在那里吗?”
    听见这话,国公夫人立即也跟着转身,张大眼睛看着容楚。
    容楚迎上父亲目光,眉一挑,笑了。
    “龙魂卫最近想必很闲。”
    “不必责怪他们。”容恒道,“不要以为容家只有龙魂卫掌握一切信息,你父亲我戎马倥偬多年,还没衰老到眼花耳聋的地步。”
    容楚一笑,舒舒服服向后一躺,道:“您想多了。”
    “为父必须提醒你。”容恒肃然道,“你已经继承国公之位,就算为了家族卸了朝职,依旧肩负着家族承续荣耀的重任,太后和康王,向来对我容家忌惮,你万万不能有一点差错,否则遗祸家族,你要我如何向祖宗交代?”
    容楚淡淡一笑,懒懒道:“容家我当初不要,您硬要给我。但既然我拿了,自不会允许任何人随意动它。您放心就是。”
    “女人。”容恒气壮山河地道,“不过如衣服一般,随手可取。为任何一个女人轻举妄动,不顾生死,都不配做我容家子弟!”
    “父亲说的是。”容楚笑吟吟看着容恒,瞄一瞄脸色有点发青的国公夫人。
    嗯,他用不着辩驳,某人今晚会为他的大放厥词而付出代价的。
    就是有点遗憾自己要走了,不能亲眼见着。
    以前每逢这种事件发生,他都要让人陪父亲去校场练硬功,老爷子一热就要脱上衣,一脱就可以看见各种可疑青紫,好看啊好看。
    “阿楚。”国公夫人瞪完丈夫,注意力又转到真正关心的问题上来,“你有心仪的女子了吗?”
    她神情微微欢喜,带几分期盼——自从容楚的第三任未婚妻也死了,她就陷入了无限忧虑中,“克妻”这种名声,落在了晋国公的脑袋上,日后京中仕女必定避之不及,堂堂晋国公府,娶不回女主人,这可怎么办?定会成为京中笑柄的。
    更要命的是,她这个容色倾绝南齐的儿子,看似风流媚色,嬉笑悠游,实则漫不经心,眼中无人。问他京中仕女谁家好?他答“都好。”问他谁家可为妻。他答“配吗?”
    天下女子都是好的,可是都不够好到配上他容楚的。
    如今难道铁树开花,枯木逢春,尊贵的容国公,终于看上了谁家女郎?
    国公夫人满怀喜悦,手按着心口,憧憬地望着儿子——一定是个温文娴雅,秀丽可人,体贴贤惠,乖顺懂事的女子……
    容楚瞧着母亲期待的表情,嘴角微微弯起,本想否认,眼前忽然掠过一张脸。
    不算白,却肌肤光润,不算绝世美貌,却气质峭拔,明眸细长而唇线极薄,吐字眼一个一个,每个字都能咯死人。
    多少人在她眼神中口齿间死去活来,被磨了一遍遍之后再也难忘。
    她近日可好?
    他微微出神,不知自己的略带沉湎的神情,看在父母眼底,代表着另外一种意味。
    老国公夫妇交换一下眼神,各自惊异——这个从来笑着蔑视女人的儿子,当真动心了?
    “你若喜欢,哪日带来见见?若是人家不乐意,娘寻个由头,上门去看看也可以。”国公夫人神情殷切,恨不得立即就见到那位“温文娴雅,乖顺懂事”的淑女。
    容楚想了想,笑了。
    他托着腮,懒懒道:“不必了。有缘,自会相见。”
    这算是承认有心仪的人了,老国公夫人惊喜的还要问,被容恒给拉住。
    “容楚,为父提醒你。”容恒肃然道,“我容家世代豪贵,家风清正南齐第一,无需趋炎附势,所谓门当户对倒不必理会,但唯因如此,妇德妇容犹为重要。非身家清白,德容言工俱佳的女子,不配为我晋国公府女主人。将来她若不合我们的意,可容不得你放肆。”
    “您会对她非常惊为天人的。”容楚微笑,点头加重语气,“非常。”
    真的,绝对惊。
    “信你一次。”容恒瞟他一眼,扶着夫人走了,一边走一边道,“哦对了,听说前厅有个宫中女官要见你,我传话让她等着。”又对管家吩咐道,“看好二门和马厩和轿室,所有马匹都不许放出厩,所有车轿不许随意动用,所有在家护卫,不得我命令不得出门……”
    容楚挑挑眉——老爷子,管住马管住轿管住车,可您忘记我还有腿呀……
    他扶着腰,微笑送走国公夫妇,人刚出视线,立马站直,一指来钱,道:“好了?”
    “好了。”来钱谦恭地弯着腰,“您随时可用。”
    容楚微微颔首,嗯了一声,又弯下腰,装模作样出门去,两个侍女乖巧地走过来扶着,手却只敢虚虚地靠着他的襟边——都知道国公不喜欢别人随意碰触,以前还好些,最近尤其不喜欢,上次一个不知死活献媚的,被他扔到了人市上。
    容楚慢慢走到前厅,来的只是宫中一个女官,以国公府煊赫地位,当然不会在意,所以老国公让她在前厅等着,容楚也不急不忙。
    走到离前厅不远的抄手游廊,容楚一眼看见了那个女官,她竟然没有按照规矩在前厅老实喝茶等待,而是自己走到了游廊上看景。
    他怔了怔。
    他原先以为来的是乔雨润,正想着她什么时候回京了,此刻远远看那人身量娇小,不似乔雨润高挑,分明不是她。
    抄手游廊朱红栏杆,雕花四砌,曲曲折折绕着一弯荷塘,此刻初夏,碧池里莲花刚打了朵儿,攥着紧紧的小红拳头,姿态昂然,却似不知道该打向谁。
    那女官正靠着栏杆,伸手去触一支蔓延到栏杆边的莲花花苞,这个季节她竟然还穿着薄丝绒斗篷,风帽竖起,只露出半张线条柔和的脸,肌肤白到近乎透明,唇只是莲花花苞一般的小小一点,眼睛却极大,漾着这夏日的波光水色,日光灼灼,却又被浓密的睫毛的阴影遮住。
    她伸出的指尖,也并不算修长,略带婴儿般的饱满,看起来娇俏可爱,手指触及花苞的时候,指上忽有强光一闪,灼人眼目,仔细一看却是硕大的金刚钻戒指。
    容楚忽然停住脚步。
    随即他轻轻举起手。
    两个侍女,连同身后管家护卫,所有人一齐低头,无声悄悄退下。
    人都走了,容楚依旧立在原地,不知何时忽然面无表情。
    夏风游荡,掀起他一角淡绿生丝袍,掠动玉白丝绦飞舞若举,他的人如此风姿潇洒,如月如珠,眼眸里的冷意却如雪如石,如高山之巅凝了冰的崖端。
    那披着风帽的女子回过头来,看见他,似乎也没什么讶异,伸手对他招了招。
    她招手的姿势轻巧而高贵,指尖柔软地垂着,像在等待一个搀扶。
    容楚眼眸里冷意更深三分,唇角却慢慢绽出一个笑容,那笑容弧度完美,完美得像画上去似的。
    他慢慢走了过去,步子很轻很稳,和那女子一个招手姿态一般,无限雍容。最后在她身前三步外停住。
    女子始终没有解开风帽,抬眼对他嫣然一笑。
    “看样子你好了。”她道,“白让我担心这几天,还忍不住巴巴地跑来。”
    容楚望定她,也一笑。慢慢道:“幸亏您是这样跑来,如果您摆齐銮驾来探病,我容家大开中门迎接,只怕我容楚,不想死也得死了。”
    “目前我还是不舍得的。”她笑。
    “那么,微臣谢太后不杀之恩。”容楚欠欠身,动作很敷衍。
    南齐太后宗政惠,和南齐国公,一瞬间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别人想必不懂,两人这话,包含着南齐一个旧典故旧规矩,南齐第二代皇帝厉宗皇帝,猜忌刻毒,寡恩暴戾,他喜欢去探大臣的病,尤其哪个大臣让他不满意了,他更要去探病,探病完就四处哀叹人家身体衰败,眼看病重不治,国家又失栋梁,朕心里真难过等等,皇帝都这么预告人家死亡了,谁还敢让皇帝的判断失效?所以,该死的不该死的都死了,以至于有段时间臣子们风声鹤唳,见面就问:“今天你‘被重病’了吗?”
    后来南齐便因此形成规矩,大臣如果不是真的病重不治,自己上了遗折,主政者是不能去探病的。以免“被死亡”。
    年轻的皇太后宗政惠,一直含笑看着他,好像没感觉到他隐隐的怠慢,眼神里满是欢喜。
    她轻轻悄悄地道:“这称呼就免了,礼也免了。今日我只是奉太后命,来探国公病的一个女官而已。”
    “一个女官。”容楚笑得讥诮,“敢于不在我晋国公府前厅等候,随意走动,倒也奇怪得很。”
    “你晋国公府果然好大本事。”宗政惠眼波流动,“从哀家进门到现在,没有受到任何人的干涉,但李公公告诉哀家,这四面都有人在看着哀家举动,只是他也找不到人在哪里,老李都找不着,可见世人传言你容家卫甲于天下,果然不虚。”
    她身边不远处,橘皮老脸的李秋容一动不动,眼睛斜着一边假山。
    “多谢太后谬赞。”容楚轻笑,“李总管是宫中第一高手,他怎么会找不到人藏在哪里?他找不到,那就说明,根本没有。”
    李秋容好像没听见,眼睛又斜着水底。
    “你说没有便没有罢。”宗政惠笑起来,她笑的时候,喜欢微微摆着身体,轻巧的弧度少女般娇俏,毫无平日里端庄风范,“紧张什么呢,我又不会因此查抄你容府。”
    “太后若真的要抄,微臣便敞开大门。”容楚伸手一引,“正好以证微臣清白。”
    “哎。不和你说这个了,越说越正经,好无趣的。”宗政惠摆摆手,转过身去,看着荷塘,“你家的荷花开得好,陪我一起看看吧。”
    容楚闲闲走过去,站在她身侧,依旧离着三步,“我想……这荷花还没开吧?”
    “没开才最好。”宗政惠的声音里隐隐带了几丝幽怨,“这才是花最好的时刻,所有人都在期待它下一刻的美;若开了,则不过博几句赞赏,然后被不懂怜惜的人折下,在金瓶玉盏中迅速枯败,叶残花消,作为花的这一生,也便完了。”
    “可是作为花,她们最期待的一刻,也是被贵人赞赏地采下,以金瓶玉盏隆重相待。”容楚笑容看起来很诚恳,“否则,花儿只怕又要哀怨无人欣赏,无人采摘,无人怜惜,空令她寂寞等待,开败枝头,最后叶残花消,零落成泥了。”
    一瞬沉默。
    宗政惠没有回首,手指擎着一朵花苞,指尖无意识在上面划啊划,将那她刚刚还在由衷赞赏的娇嫩花骨朵,划得七零八落。
    容楚不语,转头看一边的桥栏。
    他在等她发怒……嗯,最好拂袖而去。
    半晌宗政惠回过头来,并没有怒色,反而眸底盈盈,含了点点泪水,忽然抓住了他的袖子,颤声道:“阿楚……你是在怨我……怨我当初贪慕虚荣么……”
    容楚一怔,低头看了看衣袖,浅绿生丝隐织暗纹的质料轻薄,被宗政惠染了淡红蔻丹的手指抓得一片皱褶,她抓得过于用力,以至于血涌指节,手指雪白而指节鲜红,淡粉蔻丹指甲根泛出点点青色,凄艳如女鬼的爪。
    他心底忽然泛起一丝淡淡厌恶。
    这厌恶,使素来雍容有城府的他终于犯了点公子脾气。忽然一笑,抬手,手指轻轻一划。
    一截袖口,齐整整地截了下来,宗政惠手抓了个空,攥着那截断袖滑了下去,啪地打在自己腿上。
    容楚神情温柔。
    “太后如此喜欢微臣的衣服。”他莞尔道,“微臣应当脱下来相赠太后的。只是如此未免大不敬,只好送上一截衣袖,聊表心意。”
    宗政惠怔怔地抓着那一截衣袖,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又似乎想不到容楚如此大胆。
    李秋容橘皮老脸一阵抽动,腿脚挪动,似乎很想做什么,容楚一眼瞥过去,老李身子一僵,不动了。
    他定定地站着,维持着一个半转身的姿势,不敢侧过去,也不敢正过来。
    容楚一眼瞥过便转开,笑容里淡淡不屑,道:“太后,时辰不早了。”
    “太后”两个字咬得很重,旨在提醒她的身份,宗政惠却好像没听见,良久,慢慢抬起眼。
    她浓密的睫毛下没有泪光的暗影,反多了一层烈火般的光芒,她抬手,手中半截衣袖飞扬。
    随即她五指慢慢张开。
    一阵风过,吹走半截淡绿衣袖,风向自她身后来,向容楚去,那一截绿色布料,将要扑到容楚脸上。
    容楚没动,似乎笑了笑,那衣袖将要扑到他脸前时,忽然转了方向,翻翻滚滚飞开去,落在荷塘一瓣荷叶上,颤颤如舞蝶。
    两个人都没再看那截衣袖,容楚举起手,将另一边的衣袖挽了挽,两边的袖子都短了,露出一截手臂,看起来却依旧不突兀,反多了层落拓风流,萧萧举举的清贵潇洒。
    这个男人,怎么打扮,做什么动作,都是精美的,千锤百炼深入骨髓的优美。
    宗政惠眼神在他如玉琢的精致腕骨上掠过。
    烈火般的眼神里似乎多了一层别的意味——恼恨、懊丧、无奈、不甘、压抑……
    随即她深深吸口气,抬眼固执地看着他,道:“阿楚,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你看着我!看着我回答!”
    容楚慢慢转过眼光,毫不避让地对上她眼眸。
    这个女子,从来都是这样的,俏丽温婉容颜后,是一颗执拗偏激近乎疯狂的心,像独处于帷幕后的舞者,一遍遍练习他人难以企及的动作,期待灯光亮起那一刻的一鸣惊人。
    所以她喜欢乔雨润,乔雨润也是舞者,是自恋的舞者,没有观众时也牢记着自己的美,每个动作都在跳舞,时时刻刻像面对天下。
    一对寂寞的舞者,在各自的舞台上狂欢。
    不过,她疯狂,代表他一定陪着?
    他自如地笑了笑,道:“微臣,不明白娘娘的意思。”
    宗政惠沉默了一会儿,脸上的潮热渐渐退去,却依旧道:“不,你明白我的意思。”
    “太后。”他浅浅地笑了,“没有当初,自然也没有日后,您是南齐皇太后,我是南齐晋国公,当初是,现在是,将来,自然也是。”
    宗政惠不语,双手紧紧抓着栏杆,偏头看着他,夭夭桃李,灼灼辉光,月明珠润,侧帽风流,其人如玉,公子无双……世间一切美好的词语用在他身上,都似不过分,都似还不足,世间一切的春心到了他面前,都似跃动着,都似在等待……也包括曾经少年的她……然而他就是那么笑着,笑得人心潮一波波涌上来,却没有可供休憩的沙滩,最终在那般长长的盘桓之中,等到头顶一轮冷冷的月色。
    她的心,也像那轮月色一般,散发着青幽的寒气,一寸寸银辉四射。
    “知道哀家在想什么?”很久之后再开口,她忽然换了语气,腰背更直了些,“先前哀家说,不舍得以真正身份来探你病,但如果哪天哀家不欢喜,也许就真的来上一回,你可千万,不要随便病了。”
    “太后愿往哪去便往哪去。”容楚还是那副随意模样,似乎根本听不出话语里的杀气,“这世上哪有不生病的人,如果太后想微臣生病,微臣总也不生,那也是违旨不是?微臣总不敢让太后不欢喜的。”
    “是吗?”宗政惠格格地笑起来,“都说晋国公一张巧嘴,当初平野之战活活骂死五越大军师,今儿哀家倒确实领教了你颠倒黑白的本事——你当真不敢让我不欢喜?为什么哀家觉得,你时时都在试图让哀家不欢喜呢?”
    “哦?”容楚一点也不惶恐地笑道,“微臣惶恐。”
    “听说。”宗政惠随手揪下了栏杆上攀附着的一朵紫藤花,“你对我派去侍候你的人很不欢喜,还让人传话给哀家,说你不高兴。”
    “太后日理万机,还要操劳微臣近身伺候的人这等小事,微臣虽然感激涕零,可身为国家臣子,万万不应让太后分神于此等小事,耽误朝中那许多大事的批决,微臣不高兴,是为天下不高兴,为朝政不高兴,为太后操劳过度怕损伤凤体不高兴,可不是对太后不高兴。”
    “你这一连串不高兴,听得哀家脑袋都晕了。”宗政惠用紫藤花抵着嘴唇,眼波盈盈地瞅着他,“你一不高兴,连我的人都打了,你要再不高兴些,岂不是连我也杀了?再再不高兴些,那不连陛下也宰了?”
    “太后这话微臣可不敢听。”容楚肃然道,“王公公态度骄狂,无视礼法,冲撞于我,触犯宫规。微臣替太后教训一下他也是应当的。太后怎能将这种微贱之人,与您和陛下比?”
    “哦?真的是你打的?为什么哀家听说不是呢?”
    “太后今儿真是奇怪。”容楚笑吟吟扶着栏杆看她,“刚才不是您说是微臣打的吗?”
    宗政惠不说话了,用紫藤花一点一点蹭着栏杆,花瓣被揉得稀烂,栏杆上也沾染了零落的深色痕迹,像血。
    “容楚。”她似乎终于不耐烦了,再开口时语气肃杀,“哀家这么多年,从未见你如此袒护一个人——她是谁?”
    又是一瞬沉默,在宗政惠以为容楚要否认的时候,他最终淡淡开了口,“你知道,不是吗?”
    “太史阑。”宗政惠念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并无喜怒,漠然得像提起一只蝼蚁,“居然敢打伤老王,还敢对她放狠话,当真以为有你容楚撑腰,哀家就不敢动她。”
    “敢,当然敢。”容楚笑吟吟地道,“太后娘娘只要下道懿旨,她十万个脑袋也掉了。”
    “你是觉得哀家不能下这道旨去对付一个低贱的民女是吧?”宗政惠冷冷道,“哀家真正想做什么,谁也不能阻止,哀家让她死,她敢不死?”
    “那当然。”容楚点头,忽然道,“陛下最近好吗?”
    宗政惠侧过脸去,日影从她纤长浓密的睫毛上擦过,带出眼下一抹微微的青影,“很好。”
    “可吃得香,睡得好?病可好了?陛下至今未上朝,微臣很是担心。听说上次重新传召原先的奶娘进宫,之后据说那奶娘又犯错被驱逐,如今的新奶娘可好?”
    “陛下年纪也不小了,不必再用奶娘夜间陪侍。”宗政惠语气漠然,“而且那奶娘自来了,陛下便开始生病,想来也是不祥之身。”她忽然也转了话题,道,“听雨润说,前阵子你在二五营,身边那女人,也有个孩子,你什么时候对孤儿寡妇感兴趣了?”
    “天真幼小的孩子总是惹人怜爱的。”容楚笑道,“就好比陛下。所以微臣虽然不敢说疼怜陛下,但心里依旧是这样的。”
    他话题又转回了皇帝身上,宗政惠却似乎不愿意接,顿了顿,冷笑道:“只怕你怜爱的不是那孩子,而是那孩子的娘吧?”
    “天下所有孤弱的母亲,也是惹人怜爱的。”容楚淡淡道,“就好比太后,先帝驾崩,您身怀六甲,犹自独力撑起南齐江山,微臣心里也是很佩服的。”
    他的语气,着重在“身怀六甲”“独力”上落了落。
    宗政惠一直侧着脸不看他,此刻脸微微白了一白,瞬间恢复正常。
    “国公。”她忽然又换了一种称呼,换了楚楚的口气,“哀家原本以为,你和哀家……该是一心的。”
    “微臣从不敢对南齐,对太后有二心。”容楚微笑躬身。
    “陛下的病已经好了大半,只是还不能见风,为他身体着想,还是再休养一阵。只是三公等诸大臣多日未见陛下,竟然在背后胡乱猜测,说陛下不在宫中。真是一群胡言乱语的老古董。”宗政惠似笑非笑看着容楚,“国公你近日不是见过陛下?下次遇见三公,你可要替哀家澄清这冤枉,陛下不在宫中在哪里,难道哀家有必要把他藏起来吗?”
    容楚盯着她的眸子,她也在笑,贵人们的笑,从来都可以写满各种含义。
    她是在撇清她自己,还是在暗示他?
    她那句“你近日不是见过陛下?”到底是在暗示他出面去向三公澄清谣言为她撑腰,还是明明白白就是在警告他?
    她到底知道了多少?
    她如果知道,怎么能容忍?她如果不知,又为何始终不急?
    心头思绪飞转,他面上从容如常,“陛下自然好好在宫里,微臣前几日在宫中见到陛下,已经大好,想必不久便可理事。三公也是关心陛下,多日不见,难免急切,由微臣说个明白便好。”
    “国公剔透玲珑。”宗政惠浅浅笑,“哀家也不是蠢人,自然都明白的。”
    容楚微笑,不语。
    “时辰不早了,我走了。”宗政惠盈盈转身,李秋容立即招呼两个站得远远的太监,上来扶住她。
    “恭送太后。”容楚在她身后,不怎么虔诚地躬躬身。
    宗政惠款款走出两步,忽然回首,伸指虚虚点了点他,“看好你的小娘子,保不准哀家什么时候便想见见她呢。”
    她指上硕大金刚石一闪一闪,像一只杀气腾腾的眼睛,盯住了容楚。
    “既然太后有这句话,”容楚莞尔,“那微臣自然要好好保护她。”
    宗政惠的手指不动,点在半空,似乎在笑,笑声却冷,“听国公口气,当真对她好生爱惜,真不知此女何等绝世佳人,不知她那无边美貌,能让国公为她倾家,倾族,倾了这富贵荣华吗?”
    “何止。”容楚立即接道,“还可以倾城,倾国,倾天下。”
    一阵沉默。
    宗政惠的手指依旧举着。
    却不是自己不放下,是僵在半空不知道放下来。
    半晌她眉毛慢慢挑起,挑出凌厉的弧度,眉梢下一点深红胭脂,凛凛飞了起来,俏丽温婉的女子,忽然生了无限的杀机和煞气。
    李秋容的手,慢慢从袖子里伸出来,青筋毕露。
    容楚笑容不变,斜倚栏杆,和这几人的剑拔弩张相比,他悠闲得像要睡着。
    四面沉静近乎僵窒,不知道哪里有轻微声响,似呼吸,似风过,又似谁的鞋底轻轻摩擦过地面的灰。
    李秋容身子忽然颤了颤。
    他身边荷塘里,一朵半开的莲花花苞忽然断裂,“咚”一声落入水中。
    这一声声响好似打破了天地的静默,瞬间所有人都活了,李秋容几乎不可控制地长吁一口气,伸手扶住了宗政惠,竟然也不待她回应,便匆匆地将她扶走。
    容楚笑吟吟半躬身看她远去,宗政惠刚刚走过拐角,他便一拂衣袖,背手转过身去。
    转身时,眼底的笑意已经冷了下来。
    宗政惠被李秋容匆匆扶出国公府,上了马车,车帘一掀,她眼底惊惶之色才稍稍淡了些。
    “老李。”她忽然一把抓住李秋容的肩头,痉挛的手指几乎扣进他的血肉,“刚才……刚才怎么回事……刚才……你是不是输了?”
    李秋容苦涩地咧咧嘴,稍稍侧身,露了半个后背给她看。
    他后心衣服一片深色,已经汗湿,但真正令人震惊的,是后背衣裳不知何时开了一道口子,长达半尺,深度……正好剖开老李的三层衣裳,却不伤半分肌肤。
    “容楚干的?”宗政惠声音都变了。
    李秋容摇摇头,他也不确定,正因为不确定,而觉得越发可怕。
    “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宗政惠发怔半晌,忽然开始摇撼他的肩,“他刚才打算杀了我——他真的会——杀了我!”
    李秋容仰头看着她。
    这一刻这苍老的太监,眼神里流露出深深怜惜和浅浅无奈。
    “奴才想……是的。”良久,他道。
    宗政惠的手,僵在了他的肩上,好长时间之后,才僵硬地放下来,随即霍然将手一甩,猛地掀开车帘,她钻了进去。
    李秋容对车夫摆摆手,示意驾车,自己也钻了进去。
    黑暗的车厢内,宗政惠一动不动坐着,昂着下巴,双手搁在膝上,雕像一般,李秋容掀开车帘的动作惊动了她,她抬起眼。
    一霎那夕阳光影照入,照见她高昂的脸上,泪流满面。
    李秋容默默低下头去。
    “你听见了……”四壁严密的车厢里,宗政惠的声音缥缈而肃杀,“他竟然敢这样对我说话,他竟然敢为一个女人这样对我说话,他竟然敢为了她和我讨价还价威胁我,他竟然敢——说要为她,不惜灭了南齐!”
    她霍地掀开金丝镂空花鸟车帘,狠狠看向北严方向。
    “我要知道你是谁!”
    “太!史!阑!”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0 16:17:01
    第七十四章 心中有你
     更新时间:2013-7-23 8:30:35 本章字数:15064

    晋国公府里,容楚脸上散漫微笑神态已去,虽无宗政惠的愤怒憎恨,却也满眼肃杀。
    身后响起一人脚步声,步子不轻不重,不急不慢,每一步都很稳很踏实,让人心随着那步子,一步步安定。
    “周七。”容楚叹息一声,“把人都撤了吧。”
    “是。”
    容楚转过身,看着自己的亲信之一,龙魂卫中潜卫的大首脑。
    他的亲信护卫头领都以数字命名,按入府年限计算,周七,已经在他身边七年。
    在他身边时间最长的赵十三,现在全天候带人保护太史阑和景泰蓝。
    周七的脸和他的姓很像,有一个长长的下巴,其余部位鼻直口方,人则和相貌一样看起来一板一眼。
    作为容楚手下唯一一个曾经南渡,学过日桑国隐杀技的高手,刚才让李秋容和宗政惠吓得狼狈而逃的那一道背后刀痕,就是他的“影刀”绝技。
    容楚懒懒地靠着栏杆,刚才和宗政惠那一番交锋,浅笑轻颦里可谓刀光剑影杀机密布,比一场两国谈判还要累心。
    两人互相试探、警告、威胁、钳制,最后宗政惠终究因为武力不足略输一着,狼狈而走。
    但实际上,他和她也只是打成平手。
    或者说,互相钳制,各取所需。
    她暂时放下对太史阑的追究,他则帮她继续圆谎。
    当然,若非他展示强大武力和保护太史阑的莫大决心,她绝不会这么好说话,她会笑吟吟先杀了太史阑,再来问他这颗美人头是不是比活着的时候好看些。
    容楚不过稍稍沉思,便对周七招招手。
    “走。”
    周七立即跟上。
    没过多久,晋国公府后门大开,几骑快马驰出。
    “周七。”容楚在当先一匹马上,毫不犹豫地道,“不管你用什么办法,给我把宫中的那些探子处理掉。”
    “是。”
    黄昏时分,城门将闭,容楚一骑驰来,他的护卫在前方驱散人群,手中的鞭子极有技巧,将人带开而不伤分毫。
    百姓看见鲜衣怒马的队伍,都自觉让开,却有自城外入内的一名骑士,速度丝毫未减,一路吆喝“让路!让路!”,向城内狂奔而来。
    他肩膀上,三根黄色小旗迎风飘扬。
    别人还没明白什么,纷纷走避,容楚原本不在意,眼角忽然掠见那小旗。
    两马交错,擦身而过,他忽然一探身,一把抓住了那骑士的肩头。
    那人一惊,还没来得及勒马,马犹自狂冲而去,容楚另一只手挽住他的僵硬,单手一勒,骏马一声长嘶,扬蹄而起,生生停在半空。
    容楚默不作声一挥手,护卫们立即上来牵了信使的马就走,一直行到城门不远处一个无人的暗巷里,才停下来。
    那人惊得目瞪口呆,嘶声大叫,“你干什么!我是西凌行省总督府信使!阻拦军务信使,是要杀头的!”
    所有人都不做声,巷头容楚悠悠步来,目光一梭巡,劈手就扯下了他的腰带。
    那人更惊了,扑上来阻拦,“放下!放下!任何闲杂人等,不得随意接触……”
    容楚理也不理,一胳膊隔开他,三下两下撕开腰带,抽出一封上了火漆的信笺,那种淡黄色麻纸,正是南齐专门用来传递军情的纸。
    “你这个疯子!敢当街拦军务信使夺紧急军情!”那骑士被容楚接二连三的霸道举措,惊得张口结舌,此刻见他当真取出了信,倒笑了,“这可是国家军情,非有国家特令者不得拆阅,我看你还敢不敢……”
    “嗤啦。”容楚撕开了封口。
    那信使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
    目光匆匆一浏览,容楚脸色一冷。
    “果然!”他道。转头问信使,“西凌行省总督目前派兵去北严没有?”
    信使瞠目看着他——这小子不知道私拆军报是死罪吗?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他傲慢地答。
    容楚看他一眼,手指一扬,一个火折子亮在指间,他凑近军报。
    “别!”信使满头大汗尖叫,“我说!没有!”
    “为什么?”
    “按例,天纪军总帅节制西北等地所有军情,所以要等天纪军的意思,才好决定哪方出兵。”
    “天纪军出兵没有?”
    “好像……还没有。”
    “上府兵呢?”
    “好像……也没有。”
    容楚脸色依旧很平静,信使却觉得似乎忽然有寒气罩下,他激灵灵打个寒战。
    “西凌行省总督对上府兵有辖制之权,北严被围,总督有权知会上府兵一并出兵,为什么没有立即出兵,反而要千里迢迢上京请示?”
    “小的……小的不知道……”几番对答之后,信使语气越来越谦恭。最初的愤怒过去,此时他也隐隐感觉到面前人虽然年轻,但自有非凡气度,那种久居人上的气质,非位高权重者不能有。何况还对军务如此熟悉。
    容楚的目光锐利地掠过他的脸,心知一个小兵信使也不可能知道太多,信笺一眼扫过,内容早已记在心里,他目光在“北严府尹张秋力抗巨敌,以身殉城,北严城典史副手太史阑向外求援。”这一排字上掠过,随即对周七招招手。
    “这行字,改了。”他道,“去掉张秋殉职一事,抹去太史阑的名字。”
    周七就好像要改的不是国家军情只是学童涂鸦一样,略点一点头拿到一边,交给一个护卫,不多时拿了来,手中的信封已经恢复原状,连火漆位置都和原来一模一样。
    “递给军部吧。”容楚笑吟吟拍拍信使的脸,“想死的话,就告诉他们,信被改过。”
    他微笑着一挥手,带着护卫离开巷子,蹄声响起,比先前更急骤地驰去,信使抖抖索索拿着信,望着夕阳光影下黑色的空荡荡巷口,直觉刚才仿若一场噩梦。
    ==
    一个时辰后,尚书省门下兵部尚书求见太后于景阳殿。
    兵部尚书手拿军报,在殿外屏息静气等候,景阳殿门窗紧闭,太监都肃立在外,面无表情,紧闭的门窗内,却似有低低的笑声传来,有时是男声,有时是女声。
    兵部尚书望望犹自素白的门帷,以为自己幻听了。
    过了足足大半个时辰,里头才传来一声“宣”。
    兵部尚书眼观鼻鼻观心地进去,留心不被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滑跌,从他低垂的眼角,看见皇太后青金色绣团凤的袍角,旁边还有一双靴子,黑色,靴边一道杏黄螭纹。
    兵部尚书头垂得更低。
    原来康王殿下在这里。
    皇太后的声音听起来淡淡的,按照惯例,这便是心情不太好,这又有点出了惯例,往常康王在这里时,太后都很开心的。
    尚书将军报呈上去的时候,瞥了一眼太后和康王。发现两人都很严肃,太后眼下还有淡淡的虚肿,似乎哭过?康王英俊的脸上一片漠然,两根手指无意识地捋着自己修剪得极漂亮的两撇胡须。
    想起刚才听见的两人的笑声,兵部尚书又以为自己幻听了。
    “西番忽然绕过天纪军和上府大营,围城北严?天纪军以那兰山南线恐有大规模战事为由,不愿出兵。西凌行省总督请旨,以上府兵截断西番后援,营救北严。”
    宗政惠读到一半,眉毛已经竖起,冷冷将军报一掷。
    “天纪军和上府兵大营做什么去了?两大兵营三十万,竟然给西番越过他们,包围了北严?”
    兵部尚书伏身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宗政惠声音越发冷厉。
    “天纪军这些年当真越发桀骜!”她目中闪着幽青的光,“驻兵二十万,便是那兰山有西番军出没,疑心会有大规模战事,不能出动主营,但北严被围何等大事,围城的西番军队据说人数又不是太多,为什么就不能拨一部分军力去援救?近在咫尺,重城被围,他们作为西北唯一可以在本境内自行调动的外军,居然能眼睁睁看着?”
    “太后息怒。”康王一直默默听着,眼神闪烁,此刻笑着打圆场道,“纪家久驻西北,掌握一地军权,位高权重,唯因如此,纪家才分外小心,这也是忠于朝廷,忠于太后的一番心意。”
    宗政惠怔了怔,明白了他的意思,康王是指纪家手握军权,却不肯擅自专权,行事谨慎,这说明没有不臣之心,说起来,确实是件容易让帝王安心的好事儿。
    她脸色缓了缓,康王拈着小胡须,悠悠地笑着,手不经意地搁在她身后的椅背上。
    兵部尚书抬头看了康王一眼——谁不知道你和纪家穿一条裤子?他家每年和你往来的信书够装一茅坑。
    当然这话是不敢说的,康王是先帝的幼弟,也是先帝驾崩后,至今犹自在世的当朝唯一亲王,别的不说,单就他能好好活到如今,那就是异数。先帝驾崩后,亲王接连又死了几个,偏他安然无恙,还很得太后信重,如今在朝中炙手可热,他家门槛每半个月都要换一次,生生被上门的人踩塌了的。他的权势,便是当朝三公都不敢得罪,哪里轮到他一个小小尚书说话。
    “纪家的态度,想必也影响了上府兵,纪家全力对付那兰山西番军,上府兵就得固守大营为纪家守住后背,这是上府兵的首要职责,也难怪不肯出兵。西凌董总督想必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上书兵部。不过北严为我西北向内陆门户之一,不可不救。”宗政惠沉思着,“距离北严被围,已经过去多久?”
    “两日。”兵部尚书道,“北严城内传信及时,总督接到消息后立即以八百里快马加急日夜赶路。一刻也没有耽搁。”
    “很好。”宗政惠欣慰地点点头,“同样以八百里加急赐兵符,由上府兵会同西凌行省总督府出兵。”想了想又道,“传令天纪军总帅纪无咎,如遇北严军情紧急,必须分兵去救。不得固守本营观望。”
    “是。”
    “如果容楚在这就好了。”宗政惠忽然幽幽地道,“他定然知道,西番进攻那兰山到底是真攻还是有诈,如果确定有诈,那哀家就可以直接下令天纪军出兵了……”
    她身后,康王忽然冷冷哼了一声。
    声音很低,兵部尚书并没听见,宗政惠却微微扬了扬眉,略转身,瞥了他一眼。
    她的眸光,从眉毛底下飞出去,略带嗔怪,却掠出潋滟的弧度,淡淡风情。
    康王的表情还僵硬着,却僵硬着笑了笑。
    兵部尚书心急如焚,急着去安排,没空去理会两人的眉毛官司,正要请辞,宗政惠却像忽然想到了什么,道:“北严府尹是张秋吧?说起来北严最近真是多事,先是溃坝,再遇敌袭,也难为张秋,虽然治下不力,屡屡出事,但善后却都做得好,等战事一了,你们兵部再上个嘉奖折子来。”又对康王笑道,“你培养得好属下。”
    康王点头,得意地捋须微笑。
    兵部尚书身子却一僵。
    他另有信息渠道,却和西陵行省总督的军报有不同,他原本犹豫到底要不要说出来,怕西凌那边不说实情是另有难处,自己贸然说出会带来麻烦。但此刻太后竟然问到,再想不说是不行了。
    “回禀太后。”他轻声道,“张秋……据说已经以身殉城……”
    “哦?”宗政惠惊讶地挑起眉,“如此大事,军报上为何没说?”
    “想必……军报发出时,张大人还未殉职……”
    这理由倒也说得过去,宗政惠点点头,皱眉道,“那么此时北严没有主事者?这可糟了……”
    “太后放心。”兵部尚书展颜笑道,“天佑南齐,逢凶化吉。危难之时,自有英雄人物应命而出,听说当时典史副手力挽狂澜,救万千百姓入内城,抗下了最初的百姓纷乱和西番的猛攻,此刻正和西番对峙,有此人在,短期内当可无忧。”
    “哦?”宗政惠也十分欢喜,“果真天佑我大齐!此乃何许人也?定要重重嘉奖!”
    “此人还是位女子呢,当真巾帼不让须眉!她叫太史阑。”兵部尚书一点也没注意到宗政惠忽然变了的脸色,滔滔不绝,“城破突然,百姓纷乱,当时她在城中,当机立断开内城城门,又当机立断关城……”
    “再说一遍,她叫什么?”宗政惠忽然厉声打断他的话。
    兵部尚书被她的语气吓了一跳,一抬头才看见太后脸色,便如那六月天,不知何时便阴沉欲雨,眼底幽幽青蓝色光芒闪动,似矛,似剑,劈头盖脸射过来。
    “太……太史阑……”他心知不好,惊得有点口吃。
    宗政惠忽然不说话了。
    她身后康王也皱起眉,轻轻“咦”了一声,这一声“咦”让宗政惠眉梢动了动,半侧身看了看他,脸色更难看。
    殿内气氛忽然沉默得令人难堪,户部尚书半弓腰等在当地,不知道是该走还是不该走,满额的汗,一滴滴渗出来。
    案上军报被穿堂风吹得刷拉拉地响,满殿里就这么点声音,却听得人更加压抑。
    良久,宗政惠的手指,轻轻搁在了军报上。
    指上少见的硕大金刚钻,一闪一闪,刺眼。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她漠然道,“其中疑点甚多,张秋身在内城,如何殉城而死?城中北严府僚属众多,府尹丧命,还有推官,如何轮得到一个典史副手发号施令?西番突袭,外城被破,她是如何控制时机开内城,又及时关闭内城?西番又是怎么绕过两大军营,造成突袭的?西番这边突袭,那边就冒出个英雄人物,难道没人觉得不对吗?”
    兵部尚书抿着嘴,他收到的信息,对这些问题也说得不详细,但无论如何,这不是现在该追究的问题,当务之急,该是救援北严才对,如太史阑这等人物的功过,哪怕其中有猫腻,要清算,也该等到功成之后。此刻,正是大加嘉赏,鼓舞士气的时机。
    太后原先也是这意思,怎么一听见名字就改变主意了?
    “让西局去查。”宗政惠冷冷道。
    兵部尚书一听大急,还在战争中,西局去搅合,会闹出什么后果?
    宗政惠又道:“西凌行省以及天纪军也发文,务必对此女严密监控,当此战危之时,忽然冒出这么个人来,不可不防。”
    “……是。”
    兵部尚书低下头,怨恨地想女人就是本末倒置。
    “至于救援……”宗政惠没有表情地笑了笑,“哀家改变主意了。这位巾帼英雄,不是很有本事么?那么,西凌和上府兵暂缓发兵,天纪军也暂缓出营,看看她的本事再说。”
    “这不成!太后!”
    “稍安勿躁。”宗政惠一摆手,转头看看康王,康王想了想,指了指一处位置,道,“青水关位于两营之间,也是西凌行省出兵必经之路,地形隐蔽,离北严也近,可令天纪、上府两军在此处观望,如果北严真的危急,随时可救。”
    “好。”宗政惠点头,对兵部尚书道,“若那太史阑真的没有问题,忠心朝廷,想必定会苦战到底,有她带领北严军民多消耗西番军力,天纪便可将这一批胆大妄为的贼子全部留在关内。”她看看兵部尚书苦瓜一样的脸,轻描淡写笑了笑,“不用责怪哀家不顾北严军民,须知我朝中混入对方奸细,才是头一等的大事,不能不辨别清楚,让天纪稍迟两日发兵援救,不碍事。”
    太后都说不妨事了,兵部尚书还能说什么,想想天纪还是会出兵,只是稍迟一点,倒也心安了点。
    现在就是希望那个太史阑,带着那三千孤军,当真能抗得下如狼似虎的西番。
    至于抗下后是否会有对太史阑的清算,是否需要通知一下太史阑,他想都没想过。
    兵部尚书出去了,殿内气氛又静了下来,宗政惠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答答有声,康王也扶着她的椅背在出神,两人都似乎在想着什么。
    良久宗政惠转身,似笑非笑盯住了康王,“怎么,心疼了?”
    康王怔了怔,随即失笑,“太后说的是哪里话?”
    宗政惠拿起一把团扇,抵住下巴,团扇明黄的流苏落下来,落在她手背上,簌簌柔软里露出坚硬的扇骨,她的眼神也是这样,看似柔软,然而在夕阳的光影里,泛出点冷白的凉来。
    “想不到你也知道她。”她道。听不出语气。
    “您这是怎么了。”康王诧然道,“我只是听说过这个名字,还是张秋给我的问安信中提到的,说此女性情桀骜,屡次以下犯上,因为姓氏特殊,才记住了。”他淡而高贵地笑,“想要抹杀这记忆也很容易,不过蝼蚁而已。”
    “哦……”宗政惠声音拖得长长的。
    “难道你……”康王忽然笑起来,俯低身子。
    一阵风过,砰一声关住了殿门,隐约“啪”一声轻响,似乎是团扇打在什么东西上的声音。
    又或者,什么都不是。
    ==
    “蝼蚁”此刻正在北严城墙头,看蚂蚁。
    一排排蚂蚁从蹀垛下方的缝隙里爬上来,从太史阑眼前鱼贯而去,恍如走了很远的路,移动缓慢。
    太史阑皱着眉,脸色严肃,好像看的不是蚂蚁,而是大炮。
    她身边,花寻欢脸色也很沉肃,道:“内城城墙,缺乏修葺,缝隙土质,都显得过于疏松了。”
    “幸亏西番是偷袭,无法携带重型远攻武器。”太史阑拍拍衣角,站起来,一眼看见不远处一个士兵,慌乱地将掉在地上的一块饼子渣捡起来,又迅速地填进嘴里,生怕被蚂蚁大军搬走。
    太史阑转过头去,望着城下不曾松懈的西番军,眼色和那苍黑色的旗帜一般深沉。
    第三天了。
    此时已经是守城第三日。
    她原以为,天纪军和上府兵距离不远,让北严被围本就是失职,一定会迅速挥兵来救,就算他们脑子脱线,或者被阻挡了暂时来不了,西凌行省也不会坐视北严被围,北严被破,西番一旦以此为据点,夺附近城镇乃至南下,这责任谁也承担不起。
    没想到,这都第三天了,还一点动静都没有,无论按哪一方距离来算,就是爬,也该爬来了。
    这说明,一定哪里出了岔子。
    现在正是晚饭时辰,一筐筐饼子送上来,饼子比原先已经粗劣了许多,薄了许多。
    城内粮食消耗太快了。
    十万人使用原本准备给三万人的粮食,原本就捉襟见肘,而且因为城破之日是清晨,当天应该送入内城的粮米蔬菜都没能送进来,导致食物很快就出现了危机。
    太史阑问过王千总,城内为什么没有存粮,王千总说北严的粮食,从来都要抽出相当一部分专供天纪和上府兵大营,但不是用来吃的,是用来交换豆腐青菜和鸡鸭,给两大营士兵改善伙食。按说两军的粮草,向来由朝廷下令南江东浙行省调拨供给,但北严的这条规矩,依旧没有被废除。
    北严的豆腐青菜鸡鸭鱼肉,养肥了那群兵,事到临头,那群兵却连个影子都不见。
    太史阑站起来,微微有些头晕,她不动声色地扶住墙壁,站了一会。
    再走回去的时候,已经又是一个腰板笔直的太史阑。
    虽然围城才三天,还达不到让人饥饿难忍的地步,但她从回北严后,便面对一浪浪的巨变,殚精竭虑,心思耗损,三天时间内合眼只有几个时辰,还是李扶舟强硬地拉她去睡的。
    她要安排城内一切事务,她要指挥城头抵御进攻,她要小心府衙旧僚属和富户们的动向,她要处理因为闭城而导致的一切矛盾纠纷。虽然有沈梅花花寻欢她们帮手,甚至龙朝的混混帮也派了出去维持秩序,但她要做的事,要操的心,还是太多太多。
    仅仅三天时间,她就又瘦了一层,青色劲装穿在身上,腰带松垮垮的。
    苏亚有点忧虑的站在她身后,心想着要为她寻点好吃食,不然怎么撑得下去?但好吃食寻到又怎样?太史阑会让给景泰蓝,或者其他各种满街哭闹要吃的孩子们。
    她目光四处梭巡一下,带点疑惑——今天怎么没看见李先生?好像一大早就没出现。
    随即她听见沈梅花的声音。
    “太史!太史!”沈梅花声到人到,一溜烟地从城下跑上来,扒着墙砖喘气,“快!快!”
    “怎么?”太史阑回首。
    “李先生……李先生……”沈梅花似乎喘得说不出话来,伸手指着城下,“紫竹林那里……快……快……”
    太史阑看看她,又看看那方向,等了一会儿,见沈梅花还是那死翻白眼说不出话的模样,心一急,一把拨开她,往城下那方向奔去。
    苏亚紧紧跟着她,却被沈梅花一把抓住,“停!”
    “干什么!”
    “叫你别去!”太史阑一下城,沈梅花气也喘匀了,白眼也不翻了,腰也直了,懒懒靠在城墙上,顺手从筐子里摸块饼子,有滋有味地啃,一边啃一边翻白眼,“好白菜都被猪拱了……”
    ==
    太史阑下城的时候,并没有沈梅花想象得焦急。
    这城中虽然人多,但已经安排得井井有条,目前同仇敌忾,共渡难关,李扶舟能有什么危险?
    不过虽然不算急,她从坐满人群相对狭窄的街道中过去的时候,速度还是很快的。
    接着她遇见史小翠。
    “哎呀。”史小翠行色匆匆,“快去看看李先生,他似乎劳累过度,中了暑热,我去找大夫!”
    再接着遇见花寻欢,一模一样的说辞,闪得也很快。
    再接着遇见杨成,只说了句“找大夫”就匆匆跑了。
    太史阑的脚步,却由快变慢。
    他……没有事吧。
    那样内敛的一个人,就算有什么不舒服,也必然不会这样兴师动众。
    想必是同伴们看自己在城头呆了太久,想个法子哄自己下来休息一阵。
    太史阑回头看看人群,杨成的背影还在不远处,步子很稳,正和史小翠汇合在一起,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史小翠格格笑着,悄悄撞了一下他的肩。
    太史阑唇角忍不住弯了弯,觉得这一刻日光很温暖。
    她的步子慢下来,一步一步,更稳定,和此刻的心情一般。
    她似要借这平稳的步伐,来理一理自己难得有些纷乱的心绪。
    此刻,万物喧嚣在耳边,却又不在,心里刚才的焦灼不见了,她忽然觉得有点空空荡荡的。
    放下李扶舟的安危,回过头想起自己。
    ……她能在此刻还冷静分析,不焦不燥,是过于冷静的天性使然,还是归根结底……没那么在乎他?
    当初春日初见,她被他身上温和干净的气质吸引,看见他就像长久阴霾的冬日见了阳光,温暖彻骨。
    可是那缕光,到底是真的明亮到点亮了她的眸子,还是仅仅因为,她那时如此的寂寞寒冷,天生不可自控对热源的向往?
    如果……换一个人呢……
    前头一个人在人群里挤来挤去,不知怎的扭了腰,哎哟连声地捂着腰蹒跚移步,太史阑目光盯着那人的腰,忽然眼前浮现一张脸。
    明珠美玉般的肌肤,如画眉目,美得让她讨厌的那张脸。
    不知道容楚的腰,怎么样了……
    她忽然有些微微出神。
    前头那个男人,捂住腰哭天喊地,她耳边似乎又响起那日大水里,容楚一转身,腰间那轻微的“咔嚓”之声。
    当时一定很痛吧?
    也没见他哼过一声。
    这人,美貌姣好比女子犹胜,骨子里,却还是十足十的男儿。
    太史阑眯着眼睛,迎着目光,自己都没发觉,她的唇角再次微微勾起。
    远处悄悄窥视她的史小翠,莫名其妙地对杨成道:“太史阑是不是累疯了?还是急疯了?好端端这时候笑什么?她不担心李先生吗?”
    “你们女人啊……”杨成摸摸鼻子,“本来都是疯子。”
    “去死!”砰一声,不知道谁挨了谁的揍。
    ……
    女疯子唇角一勾很短暂,随即太史阑向前走去。并不因为觉得李扶舟不会有事而放弃初衷。
    她不觉得自己需要感情,但当内心里,那种似乎叫感情的东西开始微微萌芽的时候,她不介意努力去认清它。
    属于她的一切,她都要掌握。
    紫竹林是城西比较偏僻的角落,不过现在也挤满了人,好在太史阑现在在城内极其有名,所有人都将她当成城主,所经之处,人人让道。
    紫竹林内有座小山,山不大,也很精致,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堆了一大堆砖石木料挡住路,还有一半山体被圈起,很不好走,所以另半边便没有人。
    太史阑在人群中没看见李扶舟,一抬头,却看见那堆乱七八糟的建筑材料上,探出赵十三黑黑的脸,他对她招手,示意她上来。
    太史阑看见赵十三倒有点欢喜,她两天没看见景泰蓝了,听说小子遇见了那个三水村的盲女小映,有了伴的小流氓,便不缠着赵十三带他上城找太史阑了,这让太史阑松一口气的同时,也暗骂小子见色忘娘,没心没肺。
    太史阑有点艰难地往上爬,赵十三在半路接她,太史阑闻到他身上有种淡淡的腥气。
    爬过那堆建筑材料,太史阑眼前一亮。
    底下竟然是一泊湖水,水色青碧,湖边还有座木屋,建成了一半,有一间飘着竹篾的窗帘,上过清漆的原木色长长木板走廊,一直延伸到湖上,紫藤从湖边茵草中探出来,爬在板桥上,开着葳蕤的小花。
    有人在湖边垂钓,漆黑的发,淡蓝的袍,听见动静回首一笑,也是一双点漆般的眸子,眸光温润如水。
    太史阑静静看着李扶舟——真是个美好的人,尤其在美好的环境里,他越发和谐幽静,像首推敲完美格律无暇的诗。
    鱼线忽然动了动,李扶舟轻轻一提,赫然有条活蹦乱跳的鱼,在空中划过一道银色的弧,落上岸来。
    随即便响起一声孩童的欢叫,景泰蓝和小映竟然也在这里。
    李扶舟抬头对她笑了笑,做了个邀请的手势,太史阑下了那个小山包,他收了钓竿,在那堆不太稳当的木料下伸出手,等她。
    最后一步她将手交在他掌心,李扶舟微微用力,太史阑跳了下来,她落地时动作敏捷,并没有出现任何倾斜,一站稳,便道:“多谢。”抽回了自己的手。
    李扶舟垂眼看自己的掌心,一片雪白,刚才的交握留不下印痕,她手指的细腻触觉却似乎还在,柔软,像拂面的夏日柳。
    但她抽手而去的姿态,却不是依依的柳,而是去而不回的风。
    他似有一霎的怔然,随即又恢复了和煦的微笑。
    “发现了这处好地方。”他道,“张秋想必原先看中了这里,想盖别院,所以以围栏圈住不许人入内,没想到别院还没盖好,便出了事。被我无意中发现。”
    “不错。”太史阑向里走,“不小的一块地方,北严的百姓守规矩,不许进来也就没人翻墙进来看看,现在既然发现了,何必让他们挤在外面,可以放一些孩子进来,外面的人也好松快些。”
    她正要吩咐赵十三,一只手轻轻拦在了她面前。
    太史阑抬眼看李扶舟。
    他还是那温煦的笑意,眼底却有了恳求,“太史姑娘,这地方,我希望你不要再让给别人。”
    太史阑沉默。不问为什么。
    李扶舟却继续说了下去。
    “城内人太多了,哪里都人声鼎沸,到处都有人露宿,你这人喜欢安静,一直没法睡好。”他轻声道,“这里难得闹中取静,也不过就一两间盖成的屋子,让别人进来也住不了几个,不如你和景泰蓝在这里,还能更好的休息。”
    太史阑看看四周,这真是好地方,地势高,又通风,比城内的热浪滚滚,要畅快许多。
    李扶舟的手依旧停在她面前,忽然轻轻一落,落在她手背上。
    太史阑手微微一动,随即停住。
    两人的手隔着各自的衣袖,彼此的热力,淡淡传来。
    李扶舟的声音,也淡而深,似二月花影寂寂,摇曳的影子落在沉思的眼眶。
    “我但望你珍重自己。”
    太史阑微微仰起脸,她天生不算白,蜜色的肌肤泛着莹润的光泽,却更显得眼下因失眠导致的青黑鲜明,李扶舟眼神因此更加温软。
    太史阑仰着头,定定看进他眼神深处,他的体贴,他的温暖,他无所不在的春风般的关怀,如此美好如此令人眷念,孤冷如她,也不禁驻足,想要嗅一嗅春的芬芳。
    可这春,绿遍江南,当真会为一隅冰雪而停留?
    她走近,他犹豫,她拂袖,他似乎又试图挽留,牵扯不断的到底是难明的心意,还是内心深处越不过的鸿沟。
    她仰起的唇柔软淡红,沉思的表情分外温和,这一刻的气韵迷人至令人沉醉,像走在沙漠的风里,看见迎面的绿洲。
    李扶舟眼神也似忽然涌起海市蜃楼,迷醉不知去处,身子向下微微一倾,向着,她的唇。
    太史阑眼瞳微微张大,下意识向后一让。
    李扶舟几乎和她同时顿住身子,随即慢慢站直。
    他似乎长吁了一口气,又似乎没有,随即微笑,“我给你熬了鱼汤,去尝尝。”
    太史阑收回眼光,“嗯”了一声。
    “麻麻。”景泰蓝从湖边奔了过来,小脚板踩得木板咚咚直响,小映用竹篮装着那条李扶舟钓上的鱼跟在他身后,难为这盲女走得一步不错,还不停照顾景泰蓝,“弟弟,慢些……弟弟,小心摔跤……”
    “鱼汤!鱼汤!”景泰蓝扑在太史阑怀里,笑呵呵地对屋里指。
    太史阑忽然想起初见这小子,他就是用萝卜钓鱼,迈两条小短腿,鬼兮兮等着永远不会上钩的鱼,好笑又有些心酸。
    他那时要喝鱼汤,怕是真正想喝的是奶吧?
    现在倒是把喝奶的毛病给戒了,就是还改不了时常贼头贼脑偷瞄熟女胸。
    景泰蓝整个身子都挂在她手臂上,屁股向后死赖着,把她往屋里拖,“汤!汤!”
    太史阑进屋一看,半间完好的木屋干净整洁,似乎打扫过,地上铺着篾席,一张还散发着木香的小几上,青色大碗里的鱼丸荷叶汤香气馥郁。
    一旁还有百合白果银鱼,香煎鱼,炸酥鱼,和奶白的炖鱼。太史阑乍一看见,只觉得琳琅满目,养眼非常,再仔细看,才发觉虽然全是鱼,但做饭的人独具匠心,百合白果银鱼用深青色瓷碟,金红的香煎鱼则用纯白缕金边的盘子,黄色的酥鱼用淡绿色的柳条篮子盛着,鱼丸荷叶汤则是浅碧色的陶碗。
    所谓器精洁,菜香美,从颜色搭配到器具使用,都费了心思。难为在这战乱时期,这一桌东西李扶舟从哪搞来。
    这一桌菜色也透露出主人的讲究,太史阑隐约知道,李扶舟给容楚做管家,不过是家族欠了容家的情,还的一个人情债,看容楚待他平等态度,便可知他本身身份绝对不低,不过江湖巨霸,武林世家,或可富甲天下,总归要沾染些草莽气息,李扶舟这一身内敛的贵族气度,又是从哪来的?
    记得初见,他说他被弃于树下雪中,被私塾先生养父收养,一个私塾先生,能养出他这满身高华的风骨?
    “来,开动。”就在她出神间,李扶舟已经布好碗筷,先给景泰蓝盛了一碗,正要递过去,太史阑手一拦。
    “景泰蓝。”她看着口水滴答,伸手要来接的景泰蓝。
    景泰蓝眨眨眼睛,看看她,又看看身边微笑的小映,若有所悟,连忙将碗往小映那边推,“姐姐先喝。”
    太史阑这才满意地“唔”了一声,道:“景泰蓝,先人后己,绅士风度,不错。”
    景泰蓝小脸笑得花似的。
    李扶舟笑了笑,顺手又装了一碗汤,这回没给景泰蓝,给了太史阑。
    “先人后己,”他笑道,“……绅士风度。虽然我不明白绅士是指什么,想来总是好的。”
    “绅士就是你这样的。”太史阑顺手把汤递给了馋不可耐的景泰蓝。
    第三碗的汤还是给她,这回太史阑没谦虚,因为她在出神。
    忽然想起如果此刻容楚在会是什么反应?一定不会像李扶舟这么从谏如流,一定会先自己喝一碗,一定会讽刺她“就你这个霸道性子,还要把景泰蓝教成那什么……绅士风度,我都替你觉得虚伪。”
    她眼底掠过鄙视的光——和那个自恋的家伙,多说一句话都嫌浪费。
    李扶舟递汤的手停在半空,望着她眼神若有所思,景泰蓝呼噜呼噜喝汤,咬着勺子莫名其妙望着他麻麻——今天麻麻看起来怪怪的。
    鱼汤的热气冲上来,太史阑思绪瞬间闪回,接过汤碗,对李扶舟点点头。
    汤很鲜浓,没有过多的调料,只放了点盐,正因为如此,才越发品尝出这山湖里自然生长的鱼肉的鲜甜,太史阑不太喜欢吃鱼,她嫌吐刺麻烦,但此刻却喝得很香,古代无污染的食物本味,确实不是现代那些排满废水的江湖或者人工养殖出的鱼能比,太史阑渐渐便渗出一头汗来,日光下晶光盈盈。
    “饱了?”李扶舟看她有要放碗的趋势,问。
    “嗯。”
    一张帕子适时递过来,她接过,随手擦了擦,忽然闻见一股甜香,她刚要把帕子丢开,人已经倒了下去。
    在她身侧的李扶舟,手臂一抄便抄住了她,笑道:“饱了就睡一觉。”
    又对睁大眼睛要叫的景泰蓝,竖指于唇“嘘”了一声,“别吵,让麻麻睡一觉。”
    “你不是要害她吧?”景泰蓝也悄悄地,用气声问。大眼睛里满是警惕,盘坐的小肥腿松了开来,脚尖对着小几的一只桌腿,随时准备蹬上一脚,一只爪子还偷偷拉住了一个碟子。另一只手拉住了小映——太史阑教育有效果,小子现在知道不能光顾自己,女人是要保护的。
    李扶舟瞄了一眼他那鬼鬼祟祟的小爪子,心想这孩子真是被教得……不知道是好还是坏。
    “赵十三在外头呢。”他含笑,瞄一眼外头,果然赵十三的黑脸在窗口一晃。
    “她太累了,睡不安稳,需要好好休息一会儿。”他对孩子态度也很认真地解释。
    景泰蓝的爪子从碟子下撤开,咬着嘴唇看着他。
    李扶舟看看屋内,觉得木板太硬,一伸手抱起太史阑往外走。
    不远处一个小山坡,绿草茵茵温柔起伏,已经就地搭好了一个竹棚,四面透风而又晒不着太阳,看得出张秋是个会享受的人。
    竹棚里本来还应该铺上地板,但没来得及完成工程,李扶舟倒觉得这样很好,将太史阑就地放下,自己顺势也坐到她身边,合一合眼。
    虽说两人相隔也有一人宽的距离,但此举终究有些于礼不合,不太像李扶舟平日的性子。
    然而他微微皱着眉,似乎别有心事,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又翻了一个身,支肘撑额,静静看太史阑睡颜。
    太史阑却睡得不太安稳。
    她在做梦。
    先是那做了二十多年的噩梦,翻跌出去的人体,飞驰而过的汽车,溅开的鲜血,随即那一片血忽然又化成了火,映照着幢幢的人影,似乎是战争中的北严城头,呼喊、叱喝、刀来剑往,生命翻浆……所有人都很忙碌,没人顾及她,而她背上透心的凉,还在高高的箭楼之上,躲避着身后呼啸的短矛,忽然有风从头顶掠过,一双手将她拎起,她欢喜地抬头去看,心想李扶舟来了,看见的却是容楚的脸。
    他和平日大不一样,皱着眉,冷着脸,眉心有少见的铁青色的煞气,低头道:“不过几日不见,你越发傻得惊人。”
    她心里一点点欢喜瞬间被浇灭,冷冷看他一眼,就去掰他的手,不知怎的手上没了力气,怎么也使不上力,她心中忽然便起了无名火,冷冷回嘴,“这么聪明,怎么也蹿上来?”
    “挂傻子在城头。”他道,把她往上一扔。
    她抬脚去踢他,忘记身在半空,忽然急速坠落。
    呼呼风声里,他的脸忽然也急速在她眼前放大,怒喝:“太史阑!别把自己的命不当命!”
    ……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0 16:19:26
     第七十五章 鲜花示爱
     更新时间:2013-7-23 8:30:35 本章字数:13681

    “原来你不把自己的命当命。”
    这个黄昏日色惨淡,躲在云层后颤颤闪闪,似乎一阵大风过,便要被吹熄了。
    将灭蜡烛般的日光下,这话声也阴惨惨的,让听的人,浑身也颤了颤。
    说这话的是容楚。
    他正坐在西凌行省总督府的花园里,拈着一串葡萄,并不吃,只在手中转来转去,紫乌乌的葡萄遮住了他的脸,只露似笑非笑唇角,和一双看似也在笑,却寒光四射的眸子。
    坐在他对面,听这句话的是西凌总督董旷。
    董旷这个主人,可没有对面的客人姿态闲适,表情轻松,他僵直地坐着,一双腿下意识地并拢,仔细看袍子似乎在颤抖。
    一刻钟前,他还在办公,忽然紧闭的公署门被轻描淡写地推开,在他的护卫还没来得及上前阻拦询问之前,一大队脸色如铁的男子进来,迅速占据了所有出入要道,并将他堵在公房之内。他还没来得及从“刺客!好嚣张的刺客!”的惊恐中挣扎出来,一个人已经微笑着从那队凶猛的护卫中款款走了进来,远看是翩翩玉郎,姿态风流,完全无害,近看……还是翩翩玉郎,姿态风流,他却打了个寒噤,然后再也止不住。
    封疆大吏,没可能不认识眼前这个人,这个时候,这个人,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这里,他忽然就觉得紧张。
    来客果然从来不辜负他的雅致风华,好像没看见彼此的剑拔弩张,微笑和他叙旧,微笑赞了他的公房,微笑让他邀请去后花园逛逛,微笑夹着他去了后花园,微笑让所有人退下,微笑玩着葡萄,然后微笑着,跟他要西凌行省总督令。
    总督令是行省最高令符,可以在战时戒严,控制路道,调动行省所有中府兵以下军事力量,可以调动上府兵一万人以下军队——权力之大,一省最高。权力之重,也是人人不敢触碰的禁地。
    他真不知道,清楚这一切的容楚,是怎么好意思开口的?
    不仅好意思开口,在他拒绝后,他还这么……威胁他。
    “国公……”董旷咽口唾沫,试图和眼前人讲理,“总督令非下官个人之令,实在是朝廷亲授,每次动用,总督府也要巨细说明,向朝中上折。你这样‘借’,下官实在当不起……”
    “哦?‘借’不行?”容楚笑笑,“那就拿吧。”
    “国公!”董旷惊得唰一下站起,“莫要发疯!这是灭九族大罪!”
    容楚根本不理他,偏头,若有所思看着天际,远处屋檐上,响起鸽子扑扇翅膀的声音。
    不一会儿,一个戴着半边青铜面具的护卫快步走来,递给容楚一个纸卷。
    董旷眼神很好,看见火漆封上,一个小小的“丽”字标记,显示这是从丽京来的紧急信件。
    容楚看完信,脸色不变,淡淡道:“她果然还是知道了……”手掌一覆,信笺化为粉末消失。
    空气似乎忽然沉郁了下来,董旷正在想那句话是“他”还是“她”,忽然听见容楚有点寂寥,有点萧索地道,“那就这样吧。”
    随即他转身对睁大眼睛的董旷道:“兵部行文马上要下来,命令你不得动用任何西凌行省军队支援北严,上府兵和天纪军各自拨一万人出营,在青水关观望埋伏,堵截西番后路。”
    董旷眼睛又睁大一圈,不仅惊容楚消息灵通,也惊朝廷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不第一时间救北严?
    “果然不出所料,”容楚没有笑意地笑了笑,“我在你这转一圈,就是为了等这个消息,现在……”他曼声唤,“周七。”
    周七应声而来,容楚低低对他说了几句,周七点一点头,迅速纵身而起,随即董旷听见四面花叶摇动,人影簌簌,也不知道哪些人跟着周七离开了。
    可即使身边没了那些可怕的护卫,他依旧不敢呼救不敢动——对面一个容楚,足够了。
    在京城混过十年京官的董旷深深地知道,眼前这个人比所有那些著名的护卫加起来都可怕。
    “想知道他们去哪了么。”容楚不急不慢地踱了两步,嗅了嗅一朵蔷薇,才道,“他们去青水关了。”
    董旷愕然看他,不明白他的意思,青水关马上要驻扎天纪和上府的兵,他的护卫去凑什么热闹?难道用那点人闯营夺将?
    “他们去做西番‘敌军’”容楚笑吟吟地,“出没在青水关,骚扰天纪军。”
    “这……”董旷还是跟不上容楚的思维。
    “天纪军纪家那个所谓少帅。”容楚的笑容里多了一丝不屑,“自认为才华横溢,谨慎多智,其实最是个好大喜功,偏又多疑猜忌的主儿。他既然之前按兵不动,说明十分顾忌那兰山出没的西番军,又认为那批西番军必然声东击西,在那兰山也有大动作,想着要一网打尽,朝廷让他拨军在青水关等待呼应,他怎么可能愿意?此刻只要青水关出现‘少量可疑敌军’,他便立即可以上报朝廷,青水关也出现西番军队,所谓在青水关埋伏堵截已经失去效果,军中必然有内应,请求先肃清军队,暂不出关。”他笑了笑,“天纪军建军多年,一些军中老将地位稳固,拉帮结派,已经隐隐影响纪家独一无二的威权,纪家这位了不起的少帅,刚刚接位不久,年轻气盛,野心勃勃,怎么能允许这些人爬到头上,正愁没机会整治他们,正好,我给他送个机会。”
    董旷瞪大眼睛——这人脑子怎么长的?不过轻轻巧巧打发几个护卫,就从行省坑到天纪,不仅要破坏青水关延迟出兵计划,还要顺便搅浑天纪军?
    “天纪军不会出兵青水。”容楚这还没完,“但上府大营的老边却是个稳妥人,从来忠心耿耿一板一眼,所以他必定要求天纪配合出兵青水,小纪向来是个骄狂性子,哪里会理他?嗯,想必上府兵这次和天纪的关系,会更恶劣一些。”
    董旷“呃”地一声,身子悄悄向后缩了缩——一会儿功夫,算计了天纪军还没完,竟然连上府都捎带上了,等这煞神这次搅完浑水,西凌这边的三大军事力量是不是要面目全非?
    传言里晋国公灵活多变,察人细微,极擅人心,精通算计,如今看来竟比传言还要可怕,他明明已经淡出朝政,却连纪家新上位的少帅什么性子都掌握得一清二楚,硬是针对两位军事大佬的性子,玩了他们一把。
    这些年,这位青年国公嬉戏悠游,韬光养晦,他们都渐渐忘记当年的绝慧少帅,号称狡狯如狐的南齐第一名将的无上智慧,此刻峥嵘再露,他忽然惊觉,时光未曾削弱真正大智者的灵通,反而让他更加沉潜积淀,一朝尘尽光生,随时便可照破山河万朵。
    只是不知道,国公明明已经退居幕后,摆出不想插手内政的模样,今日为何一反常态,强力干预?是谁有这么大能量,令他再度出手?
    “可是国公……”他嗫嚅着,心想国公把天纪和上府驱逐出青水又怎样呢?两军在青水,好歹观望几天还是会救,这人都赶走了,不更是没法子救北严?
    “我要他们添什么乱?”容楚斜着眼睛,几分媚态,几分凛冽,美到生出煞气,“就如你西凌行省,别以为我要你的人,我要总督令,不过是怕你们阻我的路而已。”
    董旷瞪大眼睛,忽然明白了容楚的意思——他根本不是要西凌兵力相助,他来“借”总督令,是因为马上青水关一旦进驻天纪和上府兵,必然要沿路戒严,不允许任何人随意出入,自然也不会允许晋国公这样的曾经军中帅将插手,他赶走他们,只不过是怕被阻碍行程,先开路而已……他竟然是要自己去救北严!
    疯子!可怕的疯子!
    北严被困,战况不明,西番凶悍,进逼内地。
    他竟然轻轻松松一计踢开西凌,踢开两军,给他自己清道!
    “好了。”容楚施施然站起来,随意拍拍手,道,“总督令交给我吧。”
    “国公!”董旷骇然向后一退,“下官……”
    “咦。”容楚一脸诧然望着他,“董大人,你我已经是一条船上的蚂蚱,难道你现在还想甩掉本国公,独善其身?”
    “我……”董旷瞠目结舌——自己什么时候和他成为一条船上的蚂蚱了?还有,他是蚂蚱吗?他明明是一只恶虎!
    “刚才那个驱狼逐虎,赶走天纪和上府兵的美妙计划。”容楚笑吟吟地道,“不是你和我一起商量的么?”
    董旷身子往上一蹿,险些蹦了起来,一瞬间满头大汗滚滚而下——见过黑心的,没见过这么黑心的,明明是他挟持了自己硬要说给自己听,怎么就变成了两人“密室商量,共同对付天纪上府”?
    可是不承认有用吗?他容楚如果真的要拉他下水,谁能阻止?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可他就得受着。
    “放心。”容楚双腿交叠,仰头看着天际,悠悠道,“本国公不会让你为难的。”他随意掰了掰手指,喃喃道,“嗯,时辰也差不多了。”
    董旷瞪着眼睛,心想什么叫不会让他为难?总督令落入外人手中,他就是杀头大罪,他容楚便有通天手笔,这南齐也不是他家的,怎么叫他免罪?
    一时间想死的心都有了,正想着是不是一头碰死以免牵累家人,忽然嗅见一股烧焦了的气息。
    与此同时他听见惊叫,“走水了!走水了!”
    董旷霍然站起,一抬头便看见花园里九曲连廊已经着火,府内各处也冒出黑烟,火头似乎是从很多地方同时燃起,今天正好顺风,几乎立刻便烧得呼呼乱卷,如一匹匹深红的旗,在那些翻飞的旗影里,先前他那些不敢靠近的护卫,都一边大喊“救大人!”一边往这里奔来。
    百忙中董旷瞄了一眼容楚,众人的慌乱正映衬出他的镇定,这时辰了,他竟然在用一柄精致的小刀修指甲,小刀映着他明媚的眼波,淡定,而又寒意隐隐。
    董旷的心瞬间也凉了,巨大的震惊让他几乎发不出声,“……你……是你放火的……”
    这容楚,胆子要大到何时是个头?竟然放火烧他的总督府?
    容楚将小刀一搁,瞟一眼冲来的护卫,曼声道:“是呀,不这样,怎么能让你这位大总督‘忙于救火,抢救国公,无暇他顾,以至于总督令被火焚尽?’呢?”
    董旷一怔,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总督府重地失火,必然要救火,他晋国公“身陷火场”,总督大人必然要先救国家重臣,无论如何总督令是个死物,不能和尊贵的国公的性命比,那么,为了“救国公”,没能及时抢出总督令,自然也就情有可原。
    顶多一个失察罪,再有容楚以救命之恩上书说情,什么事也不会有。
    董旷长吁一口气,身子一软——必死之人忽得逃生,心一松劲儿也一松,一时连腿都挪不动。
    他挪不动,对面的容楚刀子一收,也做出一副挪不动的样子,忽然慌声道:“怎么?失火了?哎呀!本国公老寒腿犯了!走不动了也!总督大人,你不能丢下我,救救我!救救我!”
    董旷抽抽嘴角,急忙奔过去,一弯身亲自将容楚背在背上,“国公莫怕,我来救你!”
    将容楚背上背的那一刻,一枚总督令牌,无声无息偷渡到了容楚袖子里。
    董旷不敢不给,就这么交谈短短一刻功夫,他已经领教够了晋国公的手段,他相信他只要一犹豫,背上这个阴毒美人,就会毫不犹豫把他那把小刀插进他背心。
    总督大人亲自背着晋国公逃火场,其余人自然也大部分跟着护卫两位大人物,众人先奔出总督府到安全地带,容楚从董旷背上下来,打了个呵欠道:“董大人,你府中有事,我就不叨扰了,日后再来拜会。”
    董旷立即鞠躬,一句不留——瘟神,您早走早好。
    容楚笑吟吟地走了,动作流畅,姿态自如,老寒腿也没事了,他走出好远,董旷还维持着半鞠躬的姿势,身后总督府的冲天烈焰背景下,他的姿态有点不堪重负。
    良久,他慢慢站直身体,望着潇洒一骑如龙而去的容楚背影,长长叹了口气。
    “摊上大事儿了啊……”
    ==
    “主子。”
    “嗯。”
    “收到上府兵大营邰世涛来信。”
    “嗯?”策马疾驰的容楚终于半转身。
    邰世涛因他举荐,入第二光武营,前不久也来西北参加历练,在容楚的安排下,他进了上府兵大营,邰家少年脱胎换骨,勇毅坚韧,几次和西番交战中身先士卒,很得上府兵总将边乐成赏识,现在已经是一个佰长,手下有一个百人队。
    容楚举荐邰世涛,本就有他的用心,一方面为国家培养可造之才,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容家不能完全被皇太后架空,脱离军界,那么,容楚通过他能掌握的光武营,利用光武营学生从军历练的规矩,对军界进行渗透,是个不动声色而又有效果的好办法。
    虽然有容楚的举荐,但邰世涛反而因此更加谨慎自律,生怕别人说他依靠关系上位,平常很少和容楚通信,这个时辰他忽然来了信,会有什么事?
    容楚在马上匆匆展信看了看,忽然笑了笑。
    “我还真没看错人。”他语气有点欣慰,又有点淡淡的不喜。
    属下询问地看他。
    “小子竟然也看出了西番攻打那兰山是虚招,也怀疑北严可能有险,他在上府兵大营不能随便出营,就旁敲侧击地问我。”容楚淡淡笑,“天纪家那位少帅怎么没羞死?连个初出茅庐的新兵都看出了西番的真正意图,他还守在那兰山!”
    “那您打算怎么回复?”
    容楚微微阖上眼睛。
    眼前晃动少年倔强的面容。
    那是他离家那天,大半夜地来到他的别业,急速地敲门,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国公,我不去光武营了!我要从军!我要救姐姐!”
    也是从他口中,他知道了太史阑的遭遇,一路追了过去,临行前少年要跟着一起,他拂开邰世涛牵着他衣袖的手。
    “你去是一个累赘。”他不客气地道,“你又不能很好地控制情绪,保不准还影响我从西局手中救走她。”
    彼时少年热泪在眼底打转,咬着嘴唇不说话。
    他声音冷酷,“记住太史阑对你最后说的话,在最有用的时候再去见她!”
    “我要从军!我自己去!”少年昂起头,眼底燃烧着怒火。
    “没有光武营的推荐,你只能进下府兵营,而上府大营内的军官,才能算高级军官。”他冷然道,“你从下府兵小兵做起,一步步走到上府兵,你算过要多少年?你打算七老八十才见她?”
    少年一下子放开手,似乎被那个漫长的年月数字所击中。
    “你去。”那晚他的声音魔咒般在夜色中回荡,“不要觉得被举荐羞耻,不要想着只靠自己力量不求他人。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有顺风船你坐,有康庄道你走,为什么要傻傻多花几十年时间和努力去等一个一样的结果?依靠别人并不可耻,可耻的是永远依靠别人。我给你一条路,你给我走出更宽的道;我给你一座靠山,你自己再建座山——给太史阑靠着,一生无忧,才是你该做的!”
    “那好!”那少年声音比他更大,近乎于吼,“那你现在帮我保护她!等我建座山,让她一生靠着我!”
    ……
    容楚轻轻一笑。
    我帮你保护她,然后等你抢回来?
    ……好可爱的小子。
    “回信给他,就说无妨,西番就算有异动,也不可能穿过天纪和上府大营进攻北严,让他安心在营。”
    护卫微微有些诧异,但仍毫无表情地道:“是!”
    怒马如龙,飞驰而去,将刚才的回忆和答复,都踏碎在烟尘里。
    夜风掠动容楚飞起的长发,其间眼神似笑非笑,针尖一般锐利而亮。
    给她建座山么……
    等你给她建座山,我必已成为覆盖她的天!
    ==
    容楚翻云覆雨,将两大军一行省都玩弄于股掌的此刻,太史阑也在北严城头,迎面了三日以来的又一场更为浩大的攻击。
    城内粮食还可以勉强支撑,青壮临时编成的队伍也可以派上用场,太史阑连日连夜在城头,对方渐渐知道她的重要性,时时不忘对她进行凶猛攻击,但她身边有个李扶舟。
    个人武力虽然不适宜对战千军万马,但是有李扶舟在,再凶猛的箭,再狠毒的矛,都无法近身她三尺之地。
    一切都很艰难,但还在艰难的支持,有坚毅如山石、似乎永远不会崩溃的太史阑在,哪怕已经过了三天,所有人都觉得,还可以再继续坚持下去,但只有太史阑李扶舟等寥寥几人知道,最糟糕的情况来了。
    武器不够用了。
    两边现在都杠上了,西番军的主帅其实大可以一把火烧了外城,内城也会有池鱼之殃,然后西番绕城而去,照样可以南下或往北延伸战局,可是西番主帅可能先夸下了海口,如今得不到彻底的胜利,便无法和西番朝廷交代。
    所以双方便在这窄窄的内城前,像两头牛一样角对角抵住了。
    “太史姑娘!库里只剩两万枝箭了!”鏖战中,王千总奔上城头大喊。
    “太史!弓箭手们的弓又坏了十几个!”花寻欢抱过来一大批残弓,哗啦啦堆在地下。
    连续不断的射箭,终于让这些本就超龄服役的弓提前崩毁。
    太史阑嘴唇紧抿,现有的武器,不够再支撑一次进攻。
    她回身看看城头下——即使现在战争如此火热,城头上依旧在施工,武器出现匮乏的消息一传来,太史阑便下令,在北严内城主城门城头上扩建戍房,组织一大批工匠,临时制造和修理箭枝。
    这个决定引起很多人的诧异和嘲笑,临时造箭怎么来得及?修理就更荒唐了,修过的箭能射吗?没听过战场上临时修箭再用的。
    不过现在太史阑在北严是一言堂,没有人敢于违背她的意思,按照太史阑的吩咐,戍房里面还有一间小房,钥匙在太史阑一人手里,用途不明。
    “武器不够,就借。”太史阑笔直地立在城头,忽然跨前一步,走到城头风灯下。
    一直在她身侧的李扶舟立即上前一步,挡在了她面前。
    而底下西番军队看清楚出现的是她,立即疯狂地射箭投矛,各式长短武器,暴雨一样射过来。
    西番最近盯上了太史阑,特意安排了一队超强箭手和投矛手来应对她,只要她出现城头,迎接的必然是暴风骤雨式的攻击。
    哒哒连响,落箭如雨,西番人体质强健,名箭手更是不同凡响,很多箭落在了接近城头蹀垛的城墙上,插在墙缝里,还有些甚至越过城头,直扑太史阑,不过都被李扶舟手挥目送,送出千里之外。
    “你疯了!”被吓了一跳的花寻欢等人急忙蹿上来,把太史阑向后拉,“你又不是不知道西番现在盯上你,还敢走到灯下!”
    太史阑被拉走之前,探身从城墙上拔下一根箭,看了看,箭矢基本完好,箭杆被坚硬的城墙砖震出裂缝。
    而底下城墙上,还插着更多的箭和短矛。
    李扶舟一直看着她,忽然道:“你是不是需要这些箭?”
    太史阑点点头,却又道,“太冒险。”
    李扶舟笑了笑,忽然腿一抬,越过城墙。
    他颀长的身子跃起的那一刻,身姿流畅如飞云,又或者是一只穿入天光的雁,翅尖载着夜色靛蓝的光影,高处的风呼啦啦散开他的发,露出的半张侧影眉目美妙。
    所有人情不自禁抬头,目光沉醉。
    李扶舟一个跃起,更快地落了下去,他在城墙上游走,玉色的手掌轻轻巧巧一圈,便带起一大片插入墙缝的箭和矛。掠起的袍袂飘飞的影子,遮没这一刻城头的月色。
    西番兵也看傻了,等他们想起来操弓射箭,李扶舟已经抱着一大堆断箭残矛往城上掠来,掠到一半他似乎看见什么,身子忽然微微一斜。
    “唰!”底下反应过来的西番主将,终于亲自出手!
    这人臂力可怕,现在南齐军民都知道,此刻见他还是出手偷袭,不禁又惊又怒,大叫小心。
    太史阑上前一步,探头对城下看,底下黑沉沉的,没看出李扶舟到底要干什么,只看见飞矛闪亮的光影,倏地飞至——
    随即她就被花寻欢和苏亚狠狠拉了回去。
    飞矛呼啸,城墙上人人拎着心,城墙上李扶舟却没有改变他的初衷,还是斜着身子,双脚踩住城墙缝隙,单手抱着一大捆箭矛,另一只手,飞快在城墙某处掠过。
    “铿!”飞矛在他后颈处出现,雪亮矛尖,死神之眼!
    李扶舟收手!转头!缩肩!上身骨节咔咔瞬间微响!
    “啪!”
    飞矛擦过他的侧脸,钉入他肩侧墙头,溅起青灰色城墙砖碎屑,紧紧贴着他的肩。
    如果不是那一缩骨,只怕此时琵琶骨已经穿了。
    城上人紧张得停了呼吸,李扶舟自己还是那温淡从容的样子,笑了笑,看一眼那飞矛,轻轻一吹。
    几根断发从矛上吹落,悠悠同化在黑暗中。
    李扶舟一瞬间似乎有些出神,随即一笑,顺手把这只矛也拔了,夹在腋下,跃上城墙来。
    城上欢声雷动,李扶舟落在太史阑面前,将那堆残箭放下,太史阑正要问他是否安好,李扶舟一直背在身后的手,忽然变戏法一般变出一朵花,笑道:“送给你。”
    城上欢呼声一静。
    太史阑迈去的脚步一停。
    城头上女子们眼睛一亮。
    那朵花,看不出什么品种,玉白色,六瓣,中间托着淡绿色的蕊心,那种玉白很少见,不是常见的花那种单薄而柔软的白,亮而冷,瓣叶微厚有质感,望去如玉版,线条明朗,有亭亭之姿,却无媚态。整朵花看在人眼中,只觉得清而亮烈,姿态峻拔。
    在这硝烟弥漫血迹斑斑的战时城头,此刻这一朵花的干净、清丽、洁白、静谧、越发鲜亮而风姿独特。于烽火之间的不协调中,反生出极度的诱惑来。
    “刚才看见了这朵花,忽然觉得一定要采下送给你。”李扶舟擎着花,送到太史阑面前,最后几个字声音更低,“它让我……想起你。”
    太史阑听见身后有唏嘘之声,沈梅花似乎在吸鼻子。
    刚才,他冒着生死之险,就是为了摘这一朵花?
    对面,拈花而立的男子,风神温润,笑意款款,那朵花绽放在他玉色的指尖,和谐温存得似乎可以走到亘古。
    “好!”一阵寂静中,不知道谁大声喝彩,“才子配美人,鲜花识芳华,李先生,还不快为太史姑娘簪上!”
    太史阑的头发最近已经长长了,她想还剪成短发,却没空,却也绝不会挽云鬓,都是高高束着,导致北严城内现在以此为流行,很多姑娘束高发,穿男装。
    “簪花!簪花!”城头上战斗此时正告一段落,士兵们刚死里逃生闯一口气,见着这一幕都沸腾起热血,大声呼喝,声浪渐渐练成一片。
    “快呀,犹豫什么!”史小翠不知什么时候转到李扶舟身后,拼命捣他的腰眼,一副皇帝不急太监急模样。
    而沈梅花在太史阑身后,恨恨踢她的脚跟,一边嘀咕“好白菜都叫猪拱了”,一边推她,“接呀,接呀。”
    城头上人人含笑,目光发亮,李扶舟眼睛也亮,却又温柔如海。他含着笑,手慢慢抬起。
    太史阑忽然伸出手。
    在他的手落下之前,接过了花。
    随即手一垂,毫不犹豫,把花别在了自己衣襟上。
    她三个动作一气呵成,决断干脆,几乎众人都没看清楚李扶舟刚才想要做什么,只看见太史阑超级主动地接过了花。顿时觉得此情此景甚美好,果真郎情妾意,都发出一阵激越的欢呼。
    李扶舟的手,却在半空细微不可察觉地顿了顿,随即收回。
    他背着光,看不清脸上神色,只唇角浅浅笑意,似乎略有惆怅。
    太史阑已经转过身,面容平静,眼神里也有深深的,难以辨明的东西。
    她目光一扫,众人便想起此刻是在何时何地,赶紧住了声,各自做事去了。
    花寻欢等人佩服地看着太史阑——她就有这本事,瞬间让人感觉到她的威严和压迫,让人不敢造次。
    “我需要一个偶人。”太史阑神情已经恢复了正常,“一个很像我的偶人。”
    李扶舟此刻神情也很平静,立刻反应过来她的意思,“你要草人借箭?”
    太史阑觉得这个词很好,李扶舟智慧果然不可小觑,唇角微微一弯,“不能是草率的草人,必须要有能工巧匠。”
    “说到这个我倒有些惭愧。”李扶舟笑道,“我家族在前朝,曾有家将擅长各式傀儡制作,栩栩如生,甚至可以上阵作战。后来用不上了,也便没有再流传下来,那位老仆曾经要教我,但被我拒绝了,早知道便学了,今日也可以派上用场。”
    太史阑瞟他一眼,心想能用上家将的家族?这能是普通的江湖大豪吗?
    她脑海中忽然掠过一样东西,随即四处寻找一下,发现那个小偷龙朝,果然又不在城头上。
    前日这人似乎就自动请缨,带领自己的混混属下们,在城内维持秩序,一直没和她照面。
    他在避着谁?
    “我去城下一趟。”她简单地交代一句,拔脚便走。没多久在城中找到龙朝,这人正靠在人家大门口,用一个梨子逗一个小孩,那小孩抢了他梨子就跑,跑到一边格格笑着咬了一口,随即发出一声凄惨的哭叫。
    太史阑过去一看,那梨子居然是假的,木头刻的。可是刚才连她都没看出来。
    龙朝笑得在地上打滚,一点也不以欺负孩童为耻,太史阑过去,踢了踢他的脸。
    “起来。”
    “干嘛?”龙朝天不怕地不怕,就有点怵太史阑,连忙向后退。
    “给我刻个偶人。”
    “不会!”龙朝将小刀一扔。太史阑注意到,第一次见他,他挂在腰带上的那个精致木偶,已经不见了。
    她也不动气,双手据膝蹲下身,看着龙朝的眼睛,“嗯,行,那跟我上城作战。”
    “不要!”
    “不要你参战,给我掠阵。”
    “不要!”
    “有人保护你,李扶舟。”
    “不要!”龙朝的声音像惨叫。
    这一声出,两个人都静了静,太史阑唇角弯了弯,龙朝嘴角抽了抽,随即双肩一垮,喃喃道,“遇见你,我就只有完了的份……”
    太史阑盯着他眼睛,“做个偶人来,像我的。”
    “能不要太像么?”龙朝神情顾忌。
    “可以。”
    “立即给我做出来。”太史阑大步走开,走过街角时,忽然道,“做完了你去城南大牢,负责看守那里的囚犯,那里你什么不想见的人都见不到。”
    龙朝立即舒了口气。
    随即他站起身,掸掸华丽而破旧的袍子,眯着眼睛,看了看城门的方向。
    ……
    龙朝的速度果然很快,一个时辰后,一尊太史阑木偶已经搬上城头,和她一般高,手臂和腿还可以活动,穿上她的衣服后,和真人果然有几分相似,虽然容貌刻得僵硬了些,但在黑暗的城头,倒也不大看清楚。
    龙朝那个猥琐的,不知道是报复还是咋的,送上来的木偶是光身子,好在他胆子还没大到敢于刻出太史阑木偶重要部位的地步,木偶身材平平就是个木头人,不过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在木偶胸部位置,正好有两个木料的天然漩涡图形,远远看起来就像……胸。
    一堆人围着木偶啧啧称奇,发现这一点后,都不敢表示出异样,装出一脸木然,太史阑远远在城头看了一眼,没什么表情,众人以为她没发现,刚松了一口气,就听见她对苏亚道:“通知一下龙朝,城南监狱西大牢那边锁听说上锈,让他去换一下。”
    苏亚也便去了,这事儿也没人在意,不过很久之后,有人听说,龙朝在做城南大牢牢头时,去西大牢重犯区换锁的时候,因为不小心,被一个爱好男风的大盗抓进了牢中险些吃了,他拼死拼活几番挣扎才逃了出来……
    当然这是后话了,似乎和一脸无辜的太史阑一点关系也没有。
    木偶最终还是穿上衣服树在了城头,这时候也来不及再让龙朝去做个没漩涡的,太史阑总以为这不过是临时举动,不过她没想到的是,这个木偶,安然渡过了战火,留在了北严,并在很多很多年以后,作为传奇人物留下的最可宝贵的重要纪念品,陈列在北严专门建造的大帅庙内,供无数人膜拜瞻仰,据说摸摸胸还可以求子,以至于经常有良家妇女半夜爬墙进庙偷摸……
    当然这也是后话了。
    很多很多年后,伟大的太史听说木偶还在北严时,曾经眯着眼睛说过这么一句话。
    “尼玛,那个猥琐木偶,早知道叫龙朝重新刻!”
    当然,这更是几乎所有人都没听懂的后话了……
    ……
    树在城头穿着戎装的“太史阑”,脚下有移动滑轮,时不时出现在城头,或者各种可能射到的角度,招得西番的箭和矛,一阵一阵不要钱般地射。
    每次西番射累了,太史阑木偶也就不见了,西番见太史阑屡屡出现城头怀疑了,太史阑木偶就“忽然中箭”,引得他们兴奋,再来一遭。
    西番稍微停息进攻的时候,李扶舟便带几个轻功好的下去拣箭拣矛,太史阑瞧着,很快就有近万支箭。众人除了李扶舟,其余人并不清楚她要干什么,但好在现在太史阑甚有威权,她作战的思路也新鲜狡猾,众人干劲十足。
    “我累了要补觉。”等到箭差不多了,太史阑忽然道,“从现在开始,那些射上城头的断箭,以及我们自己用坏的武器,都运到戍房里修补。”
    不等众人质疑,她返身钻入戍房,众人见她终于知道休息都觉得欣慰,只有城头上也同样一直没睡的李扶舟,忽然转身看了她一眼。
    大批断箭残弓被运到戍房内,一堆工匠茫然地等待修理,但门关上后,內间的小门开了。
    “拿来。”
    弓箭在工匠们手中只过了一下手,便到了太史阑那里。
    四面无窗的暗房内,堆成山的弓箭内,太史阑生平第一次开始大批量的“复原”。
    残弓在弥合,断箭在重组,一支支残箭经过她的手,齐齐整整恢复如常。
    小门紧闭,两只大竹筐在等待,太史阑挥手如拨弦,指尖飞拨,一支支完好的箭飞入筐中,渐渐堆满。
    外头的喊杀声渐渐听不见,头顶一线小窗里走过日光又换了月光。
    大批大批的断箭废弓运进来,再通过那些工匠的手完完整整运出去,那些工匠都是挑选过的性子沉默老实的人,也事先得到过嘱咐,都默不作声,有的还在弓上象征性地镂上自己的标记,以示确实是自己修理完成,一开始工匠们以为太史阑本身是修理神匠,当里头完整的弓箭武器越来越多越来越快地递出来时,所有人眼底都有了惊异之色,他们的呼吸收得更轻,步子越发收敛,动作却越发的快,面对小门的每个姿态,都充满了尊敬和膜拜。
    太史阑却开始觉得有点头晕。
    她曾以为她的异能与生俱来,不须耗费任何精力,但真正大批量无休息地使用,她渐渐也开始感到力不从心。
    如果不是这段时间,一直按照老曹和容楚给的方法在修炼,精神意识越发强大活跃,她早就支撑不住。
    太过努力的“工作。”让她头痛而虚软,精神微微有些恍惚,手上动作慢了慢。
    忽然想起那天喝完鱼汤后睡了一觉,醒来时看见李扶舟躺在她身侧一人远的地方。
    彼时黄昏最后一线光芒恰恰收拢,霞光远去落一抹夜的暗色,背对日光的他眉目不太清晰,撑肘支额,遥遥而静静地看着她。
    她有点刚睡醒的茫然,忽觉那一刻的他,沉默而远,那一个支肘相望的姿势,似乎已经千年。以至于落了尘世的灰,再被山风默默拂去。
    “你说了梦话。”他说。
    “嗯。”她用鼻音回答,心里却有些奇怪,她的嘴是蚌壳,平常话都不多说,居然会说梦话。
    “说了什么?”
    “你在说……”李扶舟似乎不太想回答,慢慢坐起,轻轻掸了掸膝盖的草叶,若有所思,在太史阑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才缓缓道,“容楚,你滚!”
    太史阑挑眉,“想必厌恶太过,梦中也忍不住。”
    “是吗?”李扶舟还是那若有所思样子,忽然道,“太史,我愿你也能这么对我说话。”
    “叫你滚?”太史阑手一伸,“好,请滚。”
    李扶舟盯着她,半晌,浅浅笑起来。
    温柔也如这一刻霞光,只是稍稍有些黯然,是谢去的晚霞。
    他微微倾身,盯住她的眼睛,她没有退让,扬起眼睫。
    “不。”他伸出手指,凌空点点她的额,“我但望你梦中有我。”
    …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0 16:19:46
     第七十六章 空手套白狼的容楚
     更新时间:2013-7-23 8:30:37 本章字数:13028

    太史阑脑子里嗡嗡的,李扶舟那句话,那一刻的眼神,不断地在脑海中回旋,搅得她发晕,她不禁晃了晃脑袋。
    一晃之下,脑海里顿时嗡地一声,天旋地转,眼前一黑。
    太史阑身子一歪,撞倒一旁的竹筐,哗啦啦半筐残箭落下来,将她埋在底下。
    外头此刻,李扶舟正拎着一大袋飞矛断箭,准备递给工匠,忽然听见里头哗啦一声,隐约似乎还有一声闷哼。
    李扶舟眉头一挑,将袋子往地上一扔,一闪身便掠了进去,衣袂带起的风将那个正待来接袋子的工匠撞了一个踉跄,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匆匆奔进的身影。
    几个工匠没听见里头声音,都还记着太史阑不许人进来的交代,要来拦他,早被他轻轻一拨拨到一边闪身冲进,啪一声门板撞在墙上,又轰隆一下合上。
    门板一合,天地黑暗,李扶舟冲进来,脚下踩到一地的断箭,瞬间一滑,哗啦啦也栽了下去。
    他是学武之人,一栽倒下意识手按地面要自救,指尖却好像触及柔软的人体,他一惊,立即撒手,随即“砰”一声,跌了下去。
    触及的不是冰冷的地面,而是一堆断箭,箭下却又微微有弹性,柔软起伏如人体,李扶舟瞬间明白是怎么回事,手一挥,断箭哗啦啦拂落,他还要再拨去太史阑身上的箭枝,手指忽然一停。
    他挥动的手指,触及了一瓣温软的唇。
    李扶舟手指颤了颤,一瞬间似乎要离开,又似乎不舍得离开,像看见一朵花珍重开在风里,瓣蕊娇嫩,忍不住想要触摸,又怕手指不够细腻,损伤了那绸缎般的肌理。
    手指向下移,他静静把了把太史阑的脉,确定她处于短暂晕迷,而且最好多晕一下,以恢复精力。
    他轻轻挪了挪身子,不让自己压着她,停留在唇侧的指尖,慢慢绕着她的唇,画了一遍。
    黑暗里看不清轮廓,可他画得准确不差——那般薄而紧抿的唇形,他记得,还记得那淡粉的色泽,以及笑起来的时候,唇角微微一弯,不灿烂,却动人。
    他微微倾着身子,抱着她,一边给她缓缓输入真气调理,一边想着那一日的初见,其实相隔并没有太久远,却仿佛已经是前生,此刻的黑暗战火之中想起,那些灼灼鲜亮的紫藤和清丽委婉玉兰,那艳得要溢出来的春光,像一副浓丽的版画,远远镂刻在深黑的天穹上。
    他记得那日在街上寻找十文钱,明明走过的女子很多,可忽然就只看见她的背影。
    那背影乍见之下,如此深切,他仿若被记忆的箭射中,一瞬间听见命运呼啸的风声。
    可当她转身,他霎那间的失望也如此深切——不,不是她,不是挽裳。
    那个女子,已经长眠于天之涯海之滨,在这片南齐的土地上,他能拥有的,也不过是她的一座衣冠冢。
    他失望,却依旧含笑,那死去的女子曾对他说——别这么皱着眉?哪有那么多不欢喜的事?
    他如此欢喜,在永生无涯的长久寂寞里。
    原以为就这样了,一个相似的背影,另一个不同的人,他还是他,她还是不在。
    不想那日玉兰花下的太史阑,如此鲜明峭拔,鲜明到他无法将她和风挽裳重叠,却在那样的南辕北辙里,甚至由她将前人的影子渐渐覆盖。
    他发觉的那一刻,惊讶至无法呼吸。
    怎么,能?
    那是他的一生不忘,是他的永恒心伤,是他的行走孤独,在空旷的沙漠,不去寻下一步停驻的绿洲。
    竟然这般被属于别人的光芒穿透,照见干涸土层之下挣扎的萌芽。
    他是太懂爱,还是太不懂?他是已背叛,还是一霎的迷茫?他是真轻狂,还是假动心?
    一生明晰,在此刻忽然没有答案。
    李扶舟忽然缓缓低下头去,他的脸先寻着她的脸,却并没有停留,唇在她温热的唇上擦过,是风过了没有涟漪的水岸,随即向下,深深埋进了太史阑的肩窝。
    他停在那里不动了。
    屋子里狭窄闷热,她专心干活去了皮甲,只穿了男式的褂衫,衫子宽大,领口微微露出她窄窄的肩,因为最近又瘦了,旋下一个浅浅的漩涡,锁骨纤细,似乎承载不了一个叹息。
    然而他将脸伏下去,微凉的骨和薄薄的衣衫后,是肌肤的柔韧和轻软,一股淡淡的气息散开,带点铁器的腥,烈火的焦,更多的是属于女子体内深处的天然香,混杂在一起,并不难闻,反而多一层别样的诱惑,让他觉得恍惚,分外感受出身边女子的独特芬芳来——是的,这是属于她的味道,二分铁的硬冷,一分血火的烈,七分女性深藏的美与馨香。
    这样的气息冲入鼻端,他忍不住要深呼吸,然而一个呼吸尚未结束,他忽然缓缓湿了眼眶。
    这些人间至纯至美至简单的女子……
    他轻轻把着她的肩,没有动作,没有声音,那般深埋的一个姿势,不是轻薄不是猥亵,倒像朝圣者看见神庙时的朝拜,又或者迷茫的旅行者,在洪钟大吕响起时,忽惊觉前世今生,忍不住要匍匐出一个苦痛的姿态。
    他竟然没有发觉。
    不知何时。
    太史阑已经睁开了眼睛。
    异能和超强直觉,使她提前醒来,极强的自我控制力,使她在察觉颈边有人时并没有立即惊呼或起身,她是黑暗中的豹,冷静审慎,蓄势待发。
    也是这一刻的等待,她忽然便感觉到,李扶舟那般的依偎,并不含暧昧和狎昵的意味,倒更像一个无奈而凄凉的祈求。
    肩窝似乎微湿,又似乎没有——他落泪了?
    她缓缓睁开眼,眼色清静黝黑。
    身边气息忽然重了些,他似乎在抬头,仰起的下巴擦过她的脸,李扶舟的唇,近在咫尺。
    ==
    安静暗室里,零落断箭间,太史阑和李扶舟看似相互依偎,却在各自的心境间浮沉。
    或者开始,或者走开。
    还有一个或许的吻,在等待。
    两百里之外,却有一队人风尘仆仆,一路直奔天纪大营,当先策马的是容楚,身子微倾,夜风掠过他的眉尖,微微凝结焦灼,控缰的手指依然稳定,一弹指便是一个大地震动的命令。
    此刻,距太史阑一百五十里外,距容楚三里之外,天纪军大营灯火通明。
    “在青水关的那一万人马撤回来了?”一人坐在案前,缓缓翻着案上书简,问。
    这人说话很慢,语气很沉,带几分隐隐煞气和傲气,让人想起那种居高临下,掌握生杀予夺大权的尊贵人士。
    烛光剪了他的影子,侧面凌厉。
    “是。”回答者语气铿锵,干脆利落。
    “西番在北严不过两个万人队。”案前男子将书简一推,讥诮地道,“虽然给他们侥幸绕过我天纪大营,包围北严,但这点人手,哪里值得我们在青水关没日没夜守候?太后也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要么救,要么直接攻击西番大营断他后路,怎么平白让我们按兵不动?女人!就是不配懂战争!”
    “少帅。”那将领道,“上府边将军来函,询问少帅为何撤走在青水关的埋伏。”
    “我做事何须向他交代?”男子傲然道,“青水关出现西番军队,显然对方已有防备,再做埋伏又有何用?好端端作战计划被对方知晓,说明或者我天纪,或者上府,必有内奸出现,他老边安坐如山不知道清理军中奸细,我纪连城岂能坐视?”
    “少帅英明。”那将领微一犹豫,“只是北严那边,难道就此不救……”
    “救是要救的,但要看怎么救。”天纪军少帅纪连城淡淡一笑,“所谓青水关埋伏,现在看来无此必要,我已经命张副将带领一万精兵,绕瞬河下游而行,等候在阴山南侧,截断西番后路,另有王副将一万精兵,直入西凌行省总府,阻挡西番南下去路,还有中路两队,等北严将西番那两万孤军再消耗一些,正好出手,一网打尽。”
    “少帅运筹帷幄!决胜千里!”那将领由衷大声赞,暗暗佩服少帅不动声色间已经安排妥当,却又道,“如此虽好,可将西番那群敢入内地的宵小彻底留在我南齐,但是就怕北严孤城,三千弱兵,十万百姓,粮草武器,都无法再支持下去……”
    纪连城抬起脸,烛光下一张长脸,极白,白到微微透出淡青的筋络,这是他引以为傲的“贵族脸”,为此从不喜欢晒阳光,眉眼算是英俊,眼角似刀裁,凌厉地扫到发尾去,眉心微微一点菱形的红胎记,望去便如竖着的第三只眼睛——这是异像,看上去有点像南齐民间传说的一尊叫二郎的煞神,他正好也排行第二。据说他出生时,纪老帅特地请大师给他造过命,都说是天生将才,煞星照命,因此这一点眉间红,也是他打败众多兄弟,最终得登少帅之位的重要依仗。
    所以很多人猜测,纪连城不喜欢晒太阳,是不是怕晒黑了,把这一点助他平步青云的胎记红给掩了?
    “如果张秋在,十有八九支持不了。”纪连城语气不屑,“不过听说北严阵前换将,居然由一个从未上过战场的女子主持军务,而且张秋,竟然也是死在这女子手上——一个二五营的新进寒门学生,竟敢如此嚣张!”
    底下众将都震惊抬头,没想到居然一个普通寒门女学生,敢于杀掉一城之主,四品官员。
    “这西凌地界,是我天纪军势力所在。”纪连城手按桌面,眼色沉沉,“岂能允许如此丧心病狂,尊卑颠倒之事存在?”
    “少帅打算如何处置?”
    “二五营尚未结业学员,并无官身,说到底她以民杀官,这是重罪。”纪连城神情随意,如对蝼蚁,“事后正法便是。”
    “是。”
    “不说这些了。”纪连城起身,目光掠一掠帐外,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常将军还是不肯说出,谁是细作么?”
    “是,常先锋说他冤枉,称麾下儿郎都是铮铮铁汉,绝不会有人和西番勾结告密,泄露大军即将在青水关埋伏的军情。”
    “他自然要护着他那些忠心手下。”纪连城唇角笑容厌弃而又憎恨,“这么多年他们只听他的,他不护着谁护着?”
    其余众将都不做声,默默低头——少帅早已不满一些军中老将资格太老,威望太重,影响他的威权,都知道这是要借题发挥,统一军权,谁敢多一句嘴?
    远处远远传来皮鞭的抽打声,和男子愤怒的咆哮声,越发衬得这处厅堂气氛静谧压抑。
    纪连城听着,却觉得有趣似的,唇角慢慢绽开笑意,他慢慢踱出门,双手摊开向月,忽悠悠唱道:“……解金甲执剑向黄沙,落热血纷纷如花,呀,休触我逆鳞一身披挂,化戟枪一出厉杀……”
    众将低首——谁都知道,少帅爱唱戏却不常唱,但如果他唱了,那么,就有人要死了。
    四面屏息,男子幽幽的唱腔,响在一轮凄冷的月色下,今夜的月微黄,镶着绮丽的微红的边。远处受刑者的惨呼传来,到了此处,不过一句唱词最后的摇曳尾腔。
    “……十万众随我青铜剑旗下,不过是生死白骨新天涯,从头来翻越旧山阿,谁于我膝下献江山如画……”
    却忽然有人策马摇曳而来,笑声朗朗,惊破了这一刻肃杀而凄艳的气氛。
    “纪家少帅,好生雄心壮志,却不知要翻越谁家旧山阿,占了谁家江山如画?”
    “……画……呀……”最后一句忽然一颤,纪连城霍然抬头。
    前方辕门处,有人夜色中策马而来,他身后数十骑如一骑,敲击出同样的步调,黑色的披风向后高高卷起,露一点背上长剑青色的剑尖,光泽幽冷。
    最前面的那个人,却是一身的珍珠白,那般骚包招眼的颜色,穿在他身上却不觉得轻浮,只令人觉得珍珠白色竟然也如此适合男子,随即发现他的肌肤也如此辉光熠熠,也是一颗深海里,珍贵无伦的珍珠。
    那人快马而来,人还在远处,声音已经清晰传到众将耳中,而当众将抬头看去,他已经到了营门前。
    纪连城看清他的那一刻,眉头一挑,一句“拦住”还未及出口,那马上人已经长声笑道:“一别久矣,少帅安否?”
    笑声里,他手中长鞭一甩,已经击开了关闭的横木辕门。
    “站住!”守门士兵扑过来,横枪就对来者马腹刺去。
    马上人鞭花轻轻一卷,两柄枪打着转儿飞弹出去,夺夺钉在地下,那人俯下一张宜嗔宜喜的如画容颜,似笑非笑盯着赶来的诸将,“好大威风,连我也敢拦?”
    “大帅……”一名将领脱口而出,随即醒悟失言,急忙改口,“见过晋国公!”
    纪连城的遥遥望着那头的容楚,英俊苍白的脸瞬间扭曲。
    “牛将军,好久不见,难为你还记得我!”容楚畅然一笑,马鞭一扬,纵马而起越辕门而过,他身后,黑衣龙魂卫们一阵风般卷进,所有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容楚已经闯入了天纪军大营。
    那位牛将军下意识想追,步子刚抬就停了下来,四面望望,周围的同僚们都脸色古怪。
    古怪是有原因的——谁都知道天纪少帅最恨的人,就是晋国公容楚。
    也难怪他恨,天纪少帅,天下三军之一的少主,最应该是无可争议的青年名将,偏偏上头有个年纪轻轻就挂主帅,当年带领南齐大军横扫西番五越,号称南齐第一名将的容楚,哪怕容楚继承国公之位后便交出兵权,淡出政坛,但属于他的名将光辉,依旧照耀在南齐所有军人的头顶,他是所有南齐军人的光,那自然便是笼罩在纪家少帅头顶的乌云,压得他喘不过气,而又无力回天。
    纪连城此生最大愿望,就是容楚重回战场,好让他将这南齐年轻军神击败,登上南齐第一青年名将之位。容楚一日不回,他就一日屈居他之下,没有翻盘机会,可眼见着容楚嬉戏悠游,无心政事,也断无再掌军权可能,纪连城的恨,早已满坑满谷,足够填几万个容楚。
    迎着无数人惊讶好奇仰慕担忧的目光,容楚衣袂翻卷,策马长驱于天纪军营,所经之处,无人敢拦。
    “晋国公!”蓦然一声大喝,纪连城终于忍无可忍,大步奔来,“此乃我天纪军大营,西凌北军事重地,你便贵为国公,也无权乱闯!”
    “纪连城!”容楚高踞马上,并不驻马,“本国公前来你军营,为何不大开中门迎接见礼!”
    纪连城怔了怔,才想起论起品级,容楚远远高于自己,按南齐律,就算容楚擅闯军营触犯军律,他纪连城见上官不参拜同样有罪。
    纪练成咬了咬牙,握拳半晌,终于还是低头参拜,“下官见过国公!请恕下官甲胄在身,不能全礼!”
    他低着头,却梗着脖子——暂让容楚一步又如何,容楚再抓不着他把柄,他便可以抓容楚把柄!
    “免了!”容楚在马上挥挥手,左右顾盼,神情赞叹,“少帅麾下,军容严整,儿郎如铁,好本事!”
    纪连城苍白的脸瞬间涨红——哪来的军容严整?轻轻松松就给容楚闯了进来,一大堆守门卫士没能追上,现在跟在容楚护卫马后跌跌撞撞,一派狼狈,这容楚,当真跋扈嚣张如此,一定要打他的脸么?
    “晋国公。”他吸气,袖子下的拳头握紧又松开,不接容楚的话,阴恻恻地道,“您半夜闯营,难道就是为了这句废话?”
    “当然不是。”容楚一笑,“天纪军重地,可不是我一个闲散国公可以随意进入的。”
    “国公知道就好!”纪连城咬牙道,“那么,国公应该知道,你现在已经触犯军法!”
    “所以我不是随意来的呀。”容楚就好像没听见他的话,笑吟吟接上,“我寻少帅,有要事相商。”
    纪连城怔了怔,狐疑地看了看容楚——他重掌军权了?
    随即他否定了这个可能,朝中动向都在他掌握中,有康王在,断然不会让容楚再次掌权,再说容楚就算以国公身份来担任监军,相随而来的必然有朝廷传旨太监,不会半夜三更带一批护卫这样闯来。
    这么一想他心中一定,冷笑一声道:“国公现在贵为朝廷超品大员,一方勋爵,潇洒悠游,不问世事,我这区区天纪小营,能有什么重要的事,让国公自丽京连夜奔驰六百里,前来相商?”
    他语气讽刺,容楚就好像没听出来,自马上居高临下看了他一看,又偏头听了听那边审讯的咆哮和鞭子声,忽然道:“夜半何人执法?”
    “与你何干?”纪连城气得脸色发紫。
    “本来无干,现在嘛……”容楚悠然玩着马缰,忽然一指那处审讯大帐,道,“把人给我带出来!”
    他的黑衣龙魂卫轰然应是,二话不说便提缰策马。
    “放肆!”纪连城勃然大怒,眉心一点红菱都在微微抽搐,“容楚!你疯了!我帐中军将,也是你动得的!”
    “我动不得。”容楚慢慢一笑,在纪连城露出喜色那一刻,忽然手掌一翻,“可西陵行省总督府,动得。”
    火把灼灼,映亮他掌心六角形黑色令牌,上书“西凌行省”,其下有“行省工器司督造”字样,暗金色字体熠熠闪光。
    “便是总督令又如何?”纪连城眼底闪过一丝惊异,却不以为然,“西陵总督和我不过平级,他的令牌如何能命令我天纪营?”
    “谁要命令你?”容楚淡淡道,“不过是发现天纪营中有涉嫌卖国通敌要犯,前来传唤侦办而已。”
    “卖国通敌?”纪连城眉头一皱,随即冷笑,“你是指常副将涉嫌青水关埋伏告密一事?此事我天纪已经在侦办,无须总督府插手!”
    容楚敲着马鞭,微微昂首,并不看纪连城,悠悠道:“君不闻,军事规避乎?”
    纪连城身子一僵。
    军事规避,是指军队中发生的违纪案件,如果涉及地方安全,所在军队应当避嫌,交案犯于所在地总督府,会同京师所派三法司官员审理,而不能自己私刑审结。
    但此刻所谓“常先锋通敌泄密”案件,他自己心里有数,证据全无,案情不清,说到底只是他自己为了巩固势力,清除异己,而强自栽到常先锋上头而已。
    可是容楚竟然咬住了这个机会,及时赶来,以军事规避理由夺取审判权,要带走常先锋,人一旦被容楚带走,他一番心思付诸流水,还要颜面扫地,保不准还会失去常先锋麾下那一支力量。
    更要命的是,向来军营独大,不容地方干涉,他在自己营中怎么折腾常将军,都是他的本事和威风,但如果给一个外人横插一脚,把自己的将领带走审判,他就是个连手下都护不住的懦夫!这让他以后还怎么带兵?还怎么坐稳天纪少帅的位子!
    纪练成又恼恨又忍不住要佩服——这容楚,果然好生厉害!不过轻轻一招,便给他出了一个进退不得的难题!
    心中同时有疑惑一闪而过——所谓泄密事件刚刚发生,又是在他自己军营内,容楚是如何得知消息的……
    但此刻哪有心思慢慢思考这个,他眉头一挑,厉声道:“案情未清,你如何能将我的人带走!”
    “正因案情未清,才该会同有司审理。”容楚慢吞吞道,“本国公不辞辛劳,少帅不必谢我。”
    “便要审理,也是西凌总督府的事,不劳国公过问!”
    “西凌总督府失火,总督必须坐镇首府主持大局,正巧本国公路过,总督拜托我代为处理。”容楚笑得可亲,“作为天下观风使,本国公走这一趟,也是应该的。”
    纪连城这才想起,好像容楚前不久领了一个观风使的闲差,去安州一带视察当地军备,但是这么久了,他又已经回京,怎么还没交卸差使?
    他不知道容楚遇上水患导致腰疾发作,回京后在家养病,容楚倒是打算去交卸差事,但宗政惠听说他生病,亲自下令无须他前往吏部和宫中卸差,如今倒正好给了容楚绝好的借口。
    纪连城瞪着容楚,一番口舌交锋,于容楚好像全无影响,他高踞马上,轻敲马鞭,闲闲张望军营布置,那模样看得好像是他的军营。
    更让纪连城恼怒的是,他麾下将士,无一人对容楚呵斥,甚至外头一些士兵还在探头探脑,看容楚的眼神充满敬慕好奇。
    这眼神着实让纪连城刺心,忽然醒悟不能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和容楚斗口,赢了不算本事,输了更是颜面扫地。
    再说这容楚搭着架子,始终不下马,他这堂堂天纪少帅还得仰头才能和他说话,气势早已输了三分,还谈什么公平对话?
    纪连城醒悟过来,定了定神,勉强扯出笑,正要想办法将容楚拉到帐中去,忽然人声喧闹,脚步杂沓,先前去提常先锋的容楚护卫又一阵风般卷了来,中间正护着常先锋。
    那汉子袒露胸膛,一张红脸涨得发紫,大步过来,先冷冷瞪了纪连城一眼。随即又傲然对容楚道:“老常既然已经是阶下囚,也不必再和国公论什么朝廷礼节,老常的膝盖骨头先前已经被踹坏了,跪不得,自向国公领罪。只是有一条,我那些蒙冤的部下,还请国公不要滥用私刑!”说完又瞪纪连城一眼。
    纪连城给他瞪得心火直冒,勉强忍住,冷笑看着容楚——常大贵性子桀骜,你也生受下!
    谁知容楚一见常大贵,也不倨傲了,也不装叉了,也不横眉冷对了,也不高踞马上了,立即下马,微笑上前,伸手搀住常大贵,诚挚地道:“常将军说的哪里话?您便是如今微有些嫌疑,但在审定之前,您还是实打实的英雄,是我南齐军人楷模,是曾经参加过对五越战争,亲手斩过一名大酋长头颅的国家功臣!当初沙梨寨战役名动天下,容楚那时还未从军,未能得见前辈风范,实在憾甚。如今可算一遂心愿了!”
    一边絮絮安慰常大贵,一边顺手解了被绑来的几个常大贵手下的绳索,唏嘘道:“各位都是军人好儿郎,百战沙场的英雄,英雄,不该被这么对待!”
    常大贵热泪盈眶,一众属下浑身颤抖,其余军众触景伤情,面色戚然。
    纪连城脸色铁青,气得几乎晕去。
    这混账容楚,竟然跑来他的地盘,公然做好人!
    口口声声称人家是英雄,口口声声英雄不该被这么对待——当面打脸,啪啪作响!
    “国公。”纪连城已经不想再和容楚多说一句话,不想再让容楚在他的地方多唱一句戏,冷冷道,“英雄你也见了,仰慕也道完了,那么,请吧!”
    他眼神阴鸷,扫视一眼四周,暗暗压下一瞬间涌起的杀意。
    今晚如果可能,他不惜留下容楚性命!可是偏偏今晚审判常大贵,常大贵麾下群情激愤还没来得及安抚镇压,这时候对容楚悍然出手,难免消息泄露,谋杀当朝国公的罪,他也担不起!
    “多谢少帅。”容楚再次上马,笑吟吟看着纪连城,“那么此案一干有嫌疑人员,本国公便都带走了?”
    “走吧!”纪连城现在只恨不得容楚立即消失,语气森冷,“但望事后,西凌总督府和国公,能给我天纪军一个满意的交代!”
    容楚就好像没听见他的威胁,满意地点点头,“那么,所有涉嫌通敌案的军员,本国公都带走咯?”
    “不送!”纪连城不耐烦地转身。
    随即他听见身后容楚哈哈一笑,大声道:“如此,很好!便烦劳常将军,点齐你麾下人马,一并和我走吧!”
    “什么!”纪连城霍然转身,“容楚,你要干什么!”
    震惊之下,他连尊称也忘了。
    容楚也不在意,微笑望着他,“常将军涉嫌通敌,自然不能是一人所为,他麾下所有人马,从参将裨将到兵丁,人人都有嫌疑。为公平法纪,不枉不纵,本国公也只好费点心,把人都带走,一个个甄别审理,务必找出通敌要犯,好给少帅一个交代。”
    “你!”纪连城晃了晃,急痛攻心之下,脸色忽红忽白。
    容楚却看也不看他一眼,笑问常大贵,“常将军,本国公这等处置,你可愿意?”
    常大贵瞟一眼纪连城,冷笑一声道:“是极!先前少帅也说老常麾下没好人,要一个个审问来着,既然国公来了,便随国公走就是。和少帅的私家刑堂比起来,老常宁可去西凌府大牢呆一呆!”一转头对身后吼道,“不过儿郎们,你们不愿去的,可以不去,想来某些人,也不好全把你们给灭了!”
    他身后不远处,静默的士兵们,忽然大声齐吼,“属下不怕!属下愿随将军去大牢,一洗我等清白!”
    声震屋瓦,四面兵士有激动之色,纪连城亲信部属脸色发白。容楚笑微微看着,满眼赞叹。不知情的人,看他那诚挚神情,定然以为他在感动于这将士情谊,万万想不到这整个局,都是他老人家一手搞出来的。
    “多谢常将军和诸位信任。”容楚神情光风霁月,慨然道,“本国公定会秉公执法,查清真相,绝不令任何一人蒙冤!”
    “多谢国公!”
    “我看谁敢走!”纪连城怒声道。
    常大贵立在当地,看也不看他一眼,一挥手,他麾下士兵默默成队走出,人越出越多,常大贵左前锋麾下一个万人队,几乎都站了出来。
    火把明灭,辕门风紧,源源不绝涌出的沉默的士兵,站满一地。
    无言也是一种力量,纪连城先是愤怒,再是震惊,再到后来面对那沉默的对抗,脸色开始发白。
    他在这一刻终于感受到“失道寡助”的可怕,感受到这些他原本不屑的下层士兵,一旦爆发出属于他们的愤怒,一样令人凛然畏惧。
    “我等现在都是嫌犯,不敢再留在天纪大营,给少帅和诸位兄弟带来危险。”常大贵冷冷道,“走!”
    容楚在马上笑对纪连城拱拱手,当先策马而出,珍珠白的披风飒飒卷起,一片雪般涂亮这夜色。
    他的到来,也如雷霆冰雪,瞬间横扫一片,在天纪众将心头降落冰凉。
    他身后,龙魂卫紧跟着驰出,竟然不管那“一万罪徒”,那些“罪徒”自己跟上去,排得齐齐整整,倒像随军出征一般。
    南齐历史上最滑稽的“罪犯押解”一幕,却没有人笑。
    纪连城一直直挺挺地站着,看容楚头也不回的背影,潇洒驰出辕门,白色披风如猎猎大旗招展,一卷就是他一万军。
    身边将士看他神气不对,小心地凑近来,“少帅……”
    纪连城身子忽然一晃。
    “噗。”
    一口鲜血,喷在当地。
    ==
    容楚可不管谁会被气吐血,他策马走出不多远,便下了马。
    常大贵骑着一匹龙魂卫让出的马追了上来,愕然看了看四周,道:“这不是去西凌的路,还有……国公您为何不捆绑末将?”
    “我绑你做什么?”容楚笑吟吟看着他,“你觉得你自己有罪吗?”
    常大贵眉毛一竖,眼底涌出怒色,硬梆梆地答:“当然没有!”
    “那么,”容楚回身,看着那群浩浩荡荡的步兵,“你们,有罪吗?”
    士兵沉默,下一瞬爆发山洪一般的呼喊,“没有!”
    “你们敢说,我就敢信。”容楚立在高处,夜风里珍珠白衣袂飘动如浮云,声音却沉冷,远远地传出去,“我现在给你们两个选择,一个是去西凌受审判;一个是随我,去北严。”
    常大贵霍然抬头。
    “北严!”
    “北严被围已经第五日。”容楚冷冷道,“这是扼守西北往内陆要道的门户,是你们近在咫尺的父老乡亲所在地,是你们天纪军必须守护的重镇。北严城破,我不信你不知道。”
    常大贵沉默。
    “你已经彻底得罪纪连城,想要活下去乃至翻身,你需要一场功勋。”容楚一指北严,“救下北严,驱除入境的西番军队,你就是此役的大功臣,到时候谁还能冤屈你半分?谁还能说你这个灭杀西番的大将,通敌卖国?”
    “可我擅自出兵……”
    “一切后果,由我承当!”
    又一阵沉默,半晌常大贵转身,看看身后饱受刑伤的属下,看看蠢蠢欲动神情悲愤的士兵,再看看自己一身的狼狈。
    “好!”
    ==
    一万精兵,改道奔赴北严。
    容楚始终微笑,无人察觉他眉间微微疲惫。
    他身边周七望着浩浩荡荡援军奔向北严,心中微微震动。
    只有他才明白,不管兵,也被当朝猜忌着不能插手军务的容楚,做到这一切,有多艰难。
    此时西凌总督若在,也要惊叹——原来他还是猜错了,容楚要总督令并不仅仅为了清道,他不要天纪挡他路,但还要用天纪的兵,这才是他容楚的连环计——夺取总督令——以自己护卫假冒西番军出没在青水关——让天纪少帅以军机被泄露为由自青水关撤军,清洗军中——以总督令侦办罪犯带走被清洗的将军——夺取这一支雄厚的天纪精兵,援救北严!
    七拐八绕,才绕到终点,火中取栗,与虎谋皮,无上智慧尽在其间。
    最高境界的空手套白狼!
    ==
    一万人马向北严,取道秘密,纪连城还不知道。
    他一口血喷出,惊坏了身边属下,众人一阵忙乱,将他扶入总帐,纪连城缓过气来,将人都赶了出去,严禁任何人泄露今晚发生的事情,身边只留下几个亲信。
    他双手据案,如饿狼一般眼冒绿光,死死盯着烛火,橘黄的烛光跳跃,将他的脸色映得惨青惨白,如鬼。
    “少帅……”身边亲信将士想劝,却又不敢劝。
    今日纪连城受到的打击,岂是心高气傲一帆风顺的少帅所能承受?更要命的是,给他这样侮辱打击的,是容楚。
    一个你一心要压过的人,老天终于给你机会和他博弈,到头来依旧输了个一败涂地,一口血喷在尘埃,也洗不掉深刻在骨的羞耻。
    帐外忽然有点异声,纪连城霍然抬头,“什么人!”
    帐门掀开,士兵将人拖了出来,纪连城眼睛血红地望了那人半晌,才发觉那是北严城前来求援的士兵。
    这人在天纪营里已经有三天了,一直没等到天纪出兵,想必心中焦灼,便在大帐附近时常转悠,平时纪连城也不理他,今日他却正撞到枪口上。
    这士兵心中却只有北严,好容易有机会面见大帅,什么也顾不得,扑上来便哀求,“求求少帅,求求少帅,救救北严!北严危殆!卑下走的时候,太史姑娘再三嘱咐卑下,务必将军情和少帅剖析明白,少帅——”
    纪连城忽然慢慢抬起头。
    此刻的他,满怀恶意,听见任何名字,都觉得是对他的侵犯。
    “太史姑娘?”他慢慢地,森然地道,“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贱人?”
    那士兵惶然抬头看他,忍不住分辨,“太史姑娘是北严城的典史副手,二五营的……”
    “一个二五营的寒门学生的命令,你也敢拿到我面前来说?”纪连城冷冷注视着惶急的士兵。
    现在,任何能得到属下忠诚和捍卫的人,都是他最痛恨的对象!
    “听说她窃夺军权,杀害府尹张秋,以民杀官,罪无可恕。”纪连城冷冷一笑,“来人!”
    一队精英卫士很快出现在他面前。
    “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想办法进入北严。”纪连城掷出他的令牌和手谕,血红的目光底,煞气凛然,“给我找到这个太史阑,宣布她的罪状,以我西北地区军事总管身份——处死她!”
    “是!”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0 16:20:29
     第七十七章 深情
     更新时间:2013-7-24 8:26:53 本章字数:14030

    满带杀气的话语掷在风中,满是温柔的依偎靠在颊侧。
    李扶舟那一抬头,唇将擦过太史阑的脸。
    太史阑忽然一侧头。
    那即将落入唇边的一掠,如蝶翅越过瓣尖,落在了空处。
    随即太史阑坐起身,平平静静挽了挽衣袖,将散落的断箭归拢,站起身,道:“你来得正好,这里有一批箭劳烦送出去。”
    李扶舟坐在地上,双手按膝,看着太史阑,她平静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的神情,令他眼底神情微微一黯。
    他接过袋子,手指触及她的指尖,太史阑没有缩手,她的指尖冰凉,冰凉地擦过他的掌边,很自然地收回到了她自己的袖子里。
    李扶舟有一瞬间,想要紧紧握住那只冰冷的指尖,用自己的温度,狠狠地温暖她。
    他曾经怀疑过自己有没有足够的热度,够不够去暖那个冷峻骄傲的女子,以至于在她开口询问的时刻,他踌躇犹豫,错过那一刻宝贵的心意。
    然而此刻只是她冰凉的指尖,便令他觉得痛心而失落,忽然想要勇敢,想要忘却,想要五年来第一次试一试,找回五年前那个会笑但是更会发怒的自己。
    想要在她的眼神里涅磐,重生时刻,或可见崭新天地。
    又或者不是想拯救自己,只是想成全她,他记得初见那一日她的背影,更记得她邀请他吃包子喝酒时,那一刻眼眸微弯,温暖而欣喜的神情。
    他想这个冷傲的女子,她的内心,在之前的很多年,一定很空旷很寂寞,虽有朋友相伴,但有些最深处的疼痛和冰冷,她一定会深深藏起,只因不愿让他人为她心伤。
    所以她渴望温暖,不由自主走近。
    近雪,却近了那一刻深埋的雪。
    “太史阑。”她已经走过他身侧,开始了又一轮的工作,他倚着门框看她,轻轻叹息,“你说过,没有永恒的日头,却有从不迟到的黑夜,可是,黑夜总有过去的时候。”
    太史阑停下手中的工作,垂着眼睫,在李扶舟以为她不会再回答的时候,她忽然侧头,看了看自己的肩头。
    李扶舟眼神不由自主看过去,随即身子一僵。
    太史阑臧蓝色长袍的肩部,有一处显得颜色微深,有淡淡水迹。
    “如果你还在为黑夜叹息流泪。”她道,“就不会看见照进眼里的第一缕日光。”
    随即她低头,继续努力工作,一阵风过,她身前的门慢慢掩起。
    李扶舟立在门前,看那门缓缓合起,光影如扇面合拢,她在光影的尽头。
    万千思绪浮沉,到此刻,连一声叹息都似乎觉得太迟。
    要如何告诉她,他叹息流泪,已经不仅仅是为了夜的深沉,更为了相遇黎明那一刻霞光而感动欣喜。
    要如何告诉她,他已经看见那第一缕日光,却因为那一霎极致烂灿而不由自主闭上眼,再睁开时,日光已远。
    “啪嗒。”门合上。
    李扶舟缓缓转身。沉默良久,忽然跃起,直奔城头而去。
    那一日,所有鏖战城头的士兵,都看见那一个蓝色的背影,在城头长啸作战,疲惫而不休,看见他蓝色衣袂掠过武器和鲜血的光幕,在无边无垠的浅白天际飘扬,孤独而,沧桑。
    ==这一夜,上府兵大营。
    一队士兵正在巡逻,长矛的矛尖向着浅红的月色,断断续续的口令声传来,这里的夜也并不沉静。
    隐约大营正中,有人怒而拍案的声音,只是上府兵大营军纪森严,不是巡逻经过,无人敢随意靠近。
    忽然一座屋子里,走出一个少年来,背光而行不见颜容,但步伐轻快而稳定,月色下身影修长,革带束出紧紧的腰。
    “邰佰长!”他出来时正遇上一队巡逻的兵,当先的士兵立即恭敬的称呼。
    他不能不恭敬,眼前的少年年纪虽轻,却出身大家,又是第二光武营的历练人才,更难得的是人家出身虽好,却毫无纨绔习气,进入上府兵大营不过一两个月,实打实以军功,迅速升为佰夫长,是上府大营多年来升迁最快的。
    前途无量,谁敢不巴结?
    “小司。”邰世涛微笑点头,瞟一眼巡逻队伍,忽然道,“兄弟们这是这个月第五次夜巡班了吧?很辛苦吧?”
    “是呀。”那什夫长叹口气,“没办法,将军说近期西番不安分,增加了夜巡人数和班次,大家都辛苦。”
    “嗯。”邰世涛点点头,“不过你上次痢疾还没好,今晚就我来替你班,如何?”
    “这……这不大好吧……”那什夫长不好意思地推让,邰世涛早已不由分说接过他的蛇矛,戴上标记,又问了口令,把他推到了一边。
    什夫长满脸感激地回去休息了,邰世涛执矛绕军营巡逻,很快就走到了总将主帐附近。
    主帐内此刻说话声不绝,邰世涛坦然走近,执矛的影子映在窗纸上,里屋上府营总将边乐成等人瞟了一眼,丝毫不在意地继续讨论。
    门半掩着,断断续续话声传出来。
    “……竟然真的绕过天纪和我们,去了北严!”
    “……是怎么穿过去的?必有小道,必有内奸!”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朝廷命令我们和天纪在青水关观望,天纪却将埋伏的兵撤走,这是怎么说?咱们是继续留,还是也撤军?”
    “纪连城有私心,我们怎么可以和他学!朝廷命令岂可违抗!”
    “但我们在青水关观望,坐视不救北严,北严要怎么看我们?”
    “那是朝廷的命令!”
    “……真不明白怎么会下了这样的命令?让北严消耗西番军力?笑话,北严那点人,能坚持几天?一旦瞬间城破,西番军南下,残局谁来收拾?只怕现在,北严已经失守了吧!”
    窗外,执矛一动不动的影子,忽然晃了晃。
    “……那倒没有,听说出了个人物,还是个女子,叫什么……太什么阑,不一个二五营的历练学生,竟然临阵夺了军权,将欲待投降的张秋从城头推下,将北严青壮临时征召入伍,现在带人死守北严,已经支撑了好几日……”
    “不过北严外城已破,内城城墙低矮失修,城内粮草武器一律不足,能撑在现在已经是奇迹,只怕再也坚持不了几天了……”
    室内讨论得热火朝天,没有人注意到,窗扇上执矛的影子,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更漏滴滴答答又走了一阵,下半夜,军营彻底归于寂静。
    “咻!”
    忽然有一支火箭,呼啸着穿越夜空刺破寂静,射上了上府兵总将的窗户!
    火箭啪一声在窗棂上炸开,同时扎破了这夜的安宁,几乎是立刻,上府兵总将边乐成便从床上蹦起,风一般地掠了出去。
    他一出去,一条人影鬼魅般从他屋后的草丛中潜出,掀开他屋子的后窗钻了进去,熟门熟路地摸入里间书房,打开一个柜子。
    柜子里整齐地挂着各种军令牌,从千人队到百人队的都有,至于更高级别的虎符和令牌,则锁在暗柜里,寻常将领都不知道在哪。
    来偷令符的人似乎对虎符什么的没兴趣,连千人队的令牌都没有拿,只取了一个百人队出任务的令牌,往怀里一揣,转身便走。
    忽然身后劲风声响,那小偷头一偏,让过一记凶猛的刀风。
    月光照上他的脸,出手的人一怔,惊道:“邰世涛!”
    夜半偷令牌的少年站在当地,一笑,“是我!”神情并无畏惧,却有点遗憾——没想到总将这么谨慎,在自己内室书房里,还是安排了看守令牌的护卫。
    “你这是干什么!”那护卫皱眉,看着自己印象甚好的少年。
    “如你所见,拿令牌。”
    “为什么?”
    “救人!”
    “谁?”
    邰世涛不说话了,少年紧抿着唇,眼神里是白色的月光和黑色的夜,清晰得不可遮掩。
    那护卫看看邰世涛,眼底闪过一丝爱才的神情,压低声音厉声道:“交回来!我会当作一切都没发生过!总将马上要回来了,你不要自寻死路!”
    邰世涛稍稍沉默,叹一口气,道:“好,多谢!”伸手入怀。
    那护卫稍稍松口气,上前一步去接。
    然而雪光一闪,邰世涛从怀里掏出来的竟然是一柄短刀!刀光刺亮护卫眼睛的同时,刀背已经狠狠拍上了他的耳侧。
    “砰。”
    一声闷响,那护卫无声软倒。
    邰世涛一伸手接住他身子,将他靠墙放好,掩在帐幕后,微微一躬。
    “大哥,多谢你。”他道,“可是我不能。”
    随即他转身就走。
    他的身子刚刚投出窗外,风声一响,边总将已经回来。
    边乐成满面怒气,他辨明箭来方向,立即冲出,但是找到那处射箭位置时,却只发现一架简易发射的弩弓,一根长长的线牵住了扳机,被一块砖石压住。
    这样,刺客可以在任何位置,以石头击中砖石,带动扳机弹起发箭。到哪里去辨明他真正位置所在?
    众将围在那简易弓弩旁,眼神警惕又赞叹,赞叹的是虽然弓弩简易,军营中稍微懂点军器的人都做得出,但计算精准正好射到总将窗户可不容易;警惕的是找不到这个刺客,今晚谁敢安睡?
    因为揣着这担心,众将没敢回自己屋子,都聚在边乐成身边保护他。
    这使邰世涛顺利地回到自己的营房,以令牌调动自己那个百人队,又去马房领了马,马蹄全部以软布包裹,他对部下称,总将有秘密任务需要他去执行,惊动的人越少越好。
    邰世涛深得边乐成喜爱,日常也在他书房参赞军务,众人都深信不疑。
    邰世涛并不想带着手下兄弟去赴险,只是一个人出营比一百人出营更难,他打算等人顺利出营,便将兄弟们打发回来,反正兄弟们不知者无罪,但有军法惩戒,他独立承担便是!
    他带领自己的百人队,绕道从西辕门出去,守门的士兵经常遇见夜半执行任务的斥候队伍或接应队伍,也没在意,粗粗验看了他的腰牌和令牌,便打开横木栏杆。
    邰世涛让兄弟们牵着马先出去,自己留在最后,本来已经可以顺利出去,忽然想起自己还有一副容楚赠送的金丝软甲和好剑,以及一些上好的伤药,刚才匆匆出来没来得及带上,他想着太史阑身处凶危之地,正需要这些,便又折回去拿,拿到了再回来,守门的士兵还在等他,看他过来,便去开横栏上的闩。
    忽然身后有人喊:“拦住他!”
    邰世涛一惊回头,赫然看见火把下,边乐成急匆匆赶来,身后是那先前被他击晕的护卫。
    邰世涛立即醒悟自己先前心存不忍,下手还是轻了些,对方醒来了。但此时后悔也来不及,要做的,只剩下一个字——闯!
    “砰。”他一个肘拳,击晕了愕然扶着门边还没反应过来的士兵。
    随即他跳起,一把捞住落下的钥匙,匆匆对上锁孔。
    “啪。”他一边对锁孔,一边长腿一蹬,将一个扑上来阻止的士兵蹬飞。
    “啊!”一个赶过来的士兵被他一膝盖顶住重要部位,生生嚎叫着打转转出去。
    钥匙终于对到锁眼里,他全力一转——没开。
    此时才想起,边乐成的西凌上府大营是全天下门禁最变态的大营,大门锁每日随机更换,开锁方式和口令一样,只有当天值班的人才知道。
    邰世涛一用力,“咔嗒”一声,钥匙竟然断在了锁里。
    “混账!混账!”边乐成气得暴跳如雷,远远大叫,“邰世涛!你在找死!放下!给我放下!”
    老将爱才,并没有下令箭手射箭或围攻,给他一线生机,望他迷途知返。
    邰世涛听而不闻,弃锁,忽然拔剑。
    铿然一声,容楚送的名剑如一泓秋水,映亮深青色的夜。
    邰世涛双手举剑,毫不犹豫劈下!
    “铿!”
    一声锐响,锁头断成两半,邰世涛一脚踢开门,侧身冲出。
    “反了!反了!”边乐成忍无可忍,大喝:“箭手,射!”
    乌光渡越,嗡一声攒聚而来,直奔邰世涛后心。
    “砰。”邰世涛冲出门的那一刻,立即反手带上横栏栅门,夺夺连响声里,大部分箭矢都钉在门上,却也有少量的箭穿过栅栏缝隙,呼啸奔向邰世涛。
    邰世涛头也不回,直奔系在辕门外的马,他人缘好,和马厩的军头也有好交情,调的是最好的一批马。
    “啪。”一声微响,一支箭越过其余箭矢,狠狠插上邰世涛肩头,巧巧地穿过他皮甲缝隙,钉在他肩骨上,出箭人此中高手——边乐成亲自出手了。
    邰世涛还是没有回头,脚尖一掂,身子斜飞而起,看起来就像被箭穿透带飞,明眼人才能发现,他竟然借着箭势纵跃而起,身影一闪,终于掠上马背。
    他身子刚刚落在马上,便毫不犹豫一反手,拔下了肩头箭,鲜血飞溅,带着肉屑的倒钩箭头,被他狠狠掷在地上。
    四面忽然无声,被一个少年的决心和坚毅所惊,连边乐成都怔在那里,忽然大叫:“邰世涛!你这是为什么!”
    “我的恩人!我的姐姐!”邰世涛也大叫,“困在北严!”
    “那你也不能这样!你这是死罪!”
    邰世涛忽然回头。
    这少年一路闯关,拼死夺门,始终不曾回首,此刻回望的眸子黑白分明,倒映这一刻熊熊的火光。
    “我是男人,我是军人,我是她的兄弟。”他缓缓地,一字字道,“我曾无能为力,任她为人欺辱;我曾临门发誓,永生为她依靠。”
    “你知不知道你这是触犯……”
    邰世涛举起马鞭,直指边乐成。
    他肩上鲜血汩汩而下,手臂却平直如刚。
    “人各有志,无需以生死相胁。你们尽管在屋里慢慢商议如何放弃北严,你们尽管马上对我的背影放箭。”邰世涛声音清晰,和这山间松涛呼应,“我要救她,现在。有种你们成全我死在马背上,头向北严!”
    ……
    一霎那的窒息,万军仰望马背上流血,却依然昂首直指主帅的少年,忽然忘记呼吸和话语。
    邰世涛更不停留,平举的长鞭落下,啪地甩在马身上,骏马撒蹄而去,激起一片深黄灰尘如送别烟花。
    没有人放箭。
    箭手们虽然还端着弓箭,却将弓悄悄往下挪了挪。
    一个副将跺着脚大骂,跺了好一阵子,跺到看不见邰世涛的马后灰之后,才急急问:“将军,我们去追?”
    边乐成久久地站着。
    这驻守西凌多年的老将,眯着眼睛看着邰世涛背影,眼神微微激荡。
    苍老的眼眸里,倒映多年前的沙场叠影,似乎也有这样的一骑绝然去,有这样的热血作别语,有这样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有这样虽万死而不改的决裂。
    那些深埋在风云岁月里的光艳,今日似乎在他人身上重现。
    沙场岁月催人老,不过眨眼间,又是英雄少年红巾扬。
    边乐成似乎听见身体里什么东西在瞬间崩毁,却又有新的喜悦在悄然滋生。
    他转过头,眯了眯眼睛,忽然道:“追什么?”
    “啊?”
    “北严那边战况不明。”边乐成悠悠道,“世涛年轻,需要历练,虽说冒险了些,但让他带人去探探军情,做个斥候先锋也好。”
    “是!”众将答得分外大声干脆,“总将英明!”
    “等下记得出兵记录添一笔……”边乐成开始负手慢慢往回走,“老咯,记性不好……该去睡了,都睡了吧,啊?”
    “是!”
    人群散尽,远远马蹄声远去。
    黑暗里老将回首,目光里星火闪耀,望定北严。
    ……孩子。
    但望你成功。
    ==
    第七天,北严定安城门的火光映亮半边天色,忽然增兵的西番,开始让已经精疲力尽的北严城渐渐难以承受。
    七天了,北严人凭着这年久失修的孤城、凭这三千军上万百姓、凭那点可怜的粮食,和莫名其妙修好的武器,明明第一天第一战就会被打垮,然而七天十几战之后,他们依旧站在自己的城墙上。
    西番的兵也疯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竟然在最不可能的境地,遇见这样一块难啃的骨头,眼看突袭下城的计划已成泡影,夺北严后顺势南下的大计也因为这七天的耽搁变得渺茫,不用斥候查探也知道,后路必然已经被截,现在他们也是背水一战,夺下北严,才能以此为据点,休整补充,再次突围。
    城上城下,所有人都在鏖战,在那些浴血的厮杀、拼命的搏击、不断的抵抗、刀入刀出的机械动作里,所有南齐人心里都模模糊糊闪过一个念头。
    为什么没有援兵!
    为什么近在咫尺的天纪上府两大军营不出兵!
    为什么连西凌行省都不出兵!
    为什么他们不仅不出兵,甚至没有派兵截断西番后路,以及包围西番对其形成压力,以至于西番军队,竟然还能绕过两大营进一步增援,给北严雪上加霜!
    每个人神情充满绝望和悲愤,满腹里除了越来越少越来越粗劣的食物,还有对朝廷、对天纪上府两大营的无限愤怒。
    城头上一直没有表情的只有太史阑。
    她不浪费时间和精力去悲愤,她向来只做好手头这一件事——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
    她身边是景泰蓝,战事紧急,景泰蓝被赵十三抱着,时刻呆在城头安全处,就等万一城破,带了他就跑,以赵十三这一队人的武功,万军之中保一个景泰蓝,还是能做到的。
    景泰蓝紧紧牵着小映的手,他现在很少要赵十三抱着,似乎想在小映面前展示“男人样儿”,哪怕小映根本看不见。
    两个孩子无法透过城墙看见底下的攻击,却也能通过那些猛烈的箭风,不断的喊杀,感觉到危机的逼近,时不时有悍勇的西番士兵爬近城头,再被一刀砍翻,有一次敌人的血已经溅到了景泰蓝的小靴子,他脸色发白,却一动不动。
    不动,不是太史阑对他的要求,是他对自己的要求。
    “姐姐。”他奶声奶气对小映道,“城破了,你要紧紧跟着我。”
    “是的,弟弟。”小映握住景泰蓝的手,半个身子挡在他面前,景泰蓝再悄悄移过去,挡住了她。
    俩小孩让来让去,表情圣洁,充满牺牲精神。
    赵十三嘴角抽搐——小祖宗您玩啥深情呀!挡啥挡呀?你前面铁桶一样围几十个护卫呢,箭就是会长眼睛也射不到你一根汗毛!
    他白一眼太史阑——叫你培养情圣!温柔、体贴、宽让、保护女性——我呸!
    忽然轰隆一声巨响,城墙一阵震动,烟尘四散,一些士兵站立不稳一跤坐倒,爬起来面面相觑。
    太史阑脸色铁青,注视着眼前的城墙砖,一道手指粗的裂缝从底下直延伸上来,张开的豁口像缺牙的苍老的嘴,讥笑着徒劳的抵抗,随即城墙在众目睽睽之下,往下一塌。
    那一声塌响虽然短暂,但众人的心瞬间凉到底——西番终于不知道从哪里运来了大量的火药,埋在城墙根下炸墙了!
    战况已经糟糕到不能再糟糕的境地,很明显敌人还是有补充,只是不太充足,但炸药的大量到来,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现在的内城城墙,绝对经不起这样的攻击。
    “赵十三!”太史阑厉喝,“带景泰蓝走!”
    赵十三二话不说,扛起景泰蓝就跑,一边对李扶舟道:“先生,拜托你照顾好太史阑,这是国公的请求!”
    “无需他请求。”李扶舟轻飘飘地道,“我自会做到。”
    “我不走!我不走!”景泰蓝在赵十三肩头拼命蹬脚,扭回身向太史阑伸出双手,“麻麻!麻麻!”
    “听话!”太史阑声音还是那么冷静清晰,“我马上就来!”
    “你骗我!你骗我!”
    “我若骗你,罚我们永不相见!”
    景泰蓝“哽”地噎了一下,被那句可怕的话给惊住,也没来得及想这两句话的逻辑和意义有什么错误,已经被赵十三趁机裹到怀里。
    他努力地向地上的小映伸出手,“跟着我!跟着我!”
    好在容楚的护卫们现在知道这个小姑娘对于景泰蓝的重要性,顺手也拎起了小映,小映绝望地回头看城头,终于忍不住落泪,“我爹爹……我弟弟他们还在城里……”
    景泰蓝望望她,对着赵十三张了张嘴,最终没有提出要赵十三回城救小映亲人。
    小小孩子,忽然就懂得了生死之前的取舍。
    赵十三欣慰地摸了摸他的大脑袋,第一次感激太史阑对景泰蓝的特殊教育。
    摸完了他才想起来自己摸的是全天下最尊贵的脑袋,这一摸就是杀头大罪,惊得脸色发白赶紧放手。
    景泰蓝却把大脑袋扎到他怀里,呜呜咽咽地道:“……叔叔,多谢你……”
    赵十三怔了一怔,忽然鼻子一酸喉头一哽,勉强清清嗓子,将怀里的孩子,搂得更紧了些。
    护卫结成队形,抱着两个孩子,寻着城上人少处向下冲,小映嗅着空气中的血腥气,小脸微微发青,“弟弟……好多死人……为什么没人来救我们?我们是皇帝的子民,他不管我们吗?”
    “不!”景泰蓝大声尖叫,“他没有!他在!”
    小映被他难得的尖叫惊得一跳,愕然“望”着他,景泰蓝却瞬间从激动中平复过来,颓丧地低下小脸去。
    “皇帝……”他嘟囔着,“……皇帝有什么用……”
    风掠开赵十三的衣襟,一副衣角拂在景泰蓝脸上,带血的腥气,景泰蓝艰难地拂开那片布,自刀光剑影,滚滚烟尘里转头,看见城墙上屹立不动的太史阑。
    这是相遇之后,他第一次被迫离开她,在很可能生离死别的危境。
    孩子的眼睛里饱含泪水,却始终没有落下。
    “皇帝……”他喃喃道,“我要做一个……一个真正的……皇帝……”
    ……
    城墙上,太史阑的目光始终紧紧盯着景泰蓝远去的方向,而李扶舟,则一直注视着太史阑。
    “我们……也走吧。”他道。
    太史阑转头看他。
    她眼神里没有谴责,只有询问,即使听见这样的话,她依然不意外或暴怒。
    李扶舟忽觉极爱她这份冷静,又极恨她这份冷静,爱的是那样的独特和坚毅,雪山之上的冰晶花,恨的却是心里明白,在另一个人面前,她不是这样。
    不是这样。
    可她还不知道。
    那样惊涛般的爱和恨,不过一霎那,随即他又微微笑了,如太史阑一贯的冷峻般的一贯亲切。
    “你已经尽力,但无力回天。”他道,“留在这里,不过多一具尸体,援军……不会来了。”
    太史阑转头去看底下忙碌填炸药的西番兵。
    “我知援军不会来。”她道,“但我又觉得,援军,一定会来,只要我坚持,再多一刻。”
    她目光越过北严的外城,落于之后迢迢山海,恍惚里总有急速的马蹄声,向这个方向奔来,恍惚里有人一直对她说——等我,再多一刻!
    所以明知道希望渺茫,她依旧在等。
    李扶舟望着她的侧影,她的眸子里,难得地露出一丝迷茫的期待,那让她看起来多了几分柔软,是战地里摇曳的玫瑰,向着朝阳的方向。
    谁会是她期待的日光?
    他微微闭上眼睛。
    随即他听见太史阑,轻描淡写地道:“今夜,我要去西番大营。”
    ==
    “我只望她能再多坚持一夜。”马上的容楚,此刻正对周七皱着眉,“还有,我希望她不要发疯,干些我不愿意看见的事儿。”
    “很快我们就可以赶到北严。”周七在看地图。
    “可惜能带走的是步兵,耽误时辰。”容楚微微叹息,又看看西南方向,“我始终觉得,西番能够突袭北严,必定有捷径密道,只要那密道存在,就能一直给西番提供补给武器,对北严极其不利,可惜我实在来不及,从天纪赶到北严方向又不对,不然该先去截断那条补给道的。”
    “一个人一次只能做一件事。”周七在看地图。
    “常大贵麾下一万军,分拨给你们调派,作战计划老样子,你们自己决定……”
    “主子你最近特别啰嗦。”周七在看地图。
    容楚一僵。
    好半晌他微微笑了下,有点意外,有点自嘲。
    “你家主子……”他悠悠地道,“……难得傻一次,你就莫笑话了。”
    “就怕傻了还没结果。”周七将地图一收,抬眼看北严方向,“我们先前遇见了周围的武林人士,他们说李先生已经进城,现在应该在太史阑身边。”
    “那很好。”容楚淡淡道,“扶舟在,太史阑安全无虞,我放心很多。”
    “有人说,李扶舟让武林人士给他做后应,自己独闯大军救太史阑。”周七总结,“去得早,时机妙,表现好。”
    “你是不是想说……”容楚斜睨着他,“太史阑心动摇?”
    周七不说话。
    容楚轻轻抚着自己衣袖,珍珠白的袖口已经微微有点脏,这几天风尘仆仆马不停蹄,他连衣服都没时间换,这对于一天要换三次衣服的奢靡国公来讲简直是破天荒的奇迹,他盯着那处污垢,眼神却有点飘,好像注意力全然不在这里。
    “我只做我想做的,并且一定能做到,而无需在意其后结果。”半晌他道,“如若是我的,那必然是我的,如若不是我的,我容楚做了自己想做的一切事,也不负这一生来过。”
    一弯月色曲曲折折透过灌木丛,落在他脚下,照亮前路如流水,是江,是河,是海,或者有太多转折,却无限宽阔。
    周七默不作声,看了看主子在月色中分外冰清的侧影,双脚一蹬马腹,快速驰向队伍之前。
    “前锋听令,急速前进!”
    ==
    夜色更深,攻击更烈。
    西番军发了疯,势必要在今夜拿下北严,帅旗下一道人影驰来驰去,不断发布着各种攻城命令。
    而城头上,太史阑竟然也发了疯。
    “上城!上城!”她忽然拔剑而起,一步跳上城头,“把所有百姓都给我赶上来,结成人墙!挡住他们!挡住他们!”
    声音尖利,响在各种喊杀和爆炸声里,城头上士兵乍一听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头一抬,都怔住了。
    “赶上来!赶上来!”
    “你疯了!”花寻欢沈梅花等人齐声喊。
    这下连那个一直韬光养晦的王千总都按捺不住,急声劝阻,“不能!百姓上城,那就是肉盾炮灰,必死无疑!”
    “城破了一样必死无疑!”太史阑大喊,“给我把人拉上来!拉上来!挡一刻是一刻,我不要输!我不要输!”
    众人怔怔地望着她,眼神不敢置信——她真的疯了?
    也有人渐渐相信,太史阑性子那般刚烈倔傲,最近压力又这么大,一城生死系于她一人之身,这叫一个女子如何承受?
    无尽压力和逼迫之下,绝望之前,她失心疯也是可能的。
    醒悟到这一点,众人眼底的绝望顿时如潮水般呼啦一下涌出来——太史阑都疯了!主心骨和精神支柱已塌!北严,是真的完了!
    北严在三天前就该完了,但因为有坚毅刚强超乎常人的太史阑在,众人一直咬牙苦苦支撑,总觉得还有希望,那么强的一个女子,她在,就是深谷那头的微光。
    可是现在……她下了这样可怕的命令,这绝不是她在清醒状态下能做出的决定,她真的……真的疯了!
    “去拉人!去赶人!”太史阑开始踢身边的士兵,“快去!不然以军法处置!”
    “太史!”史小翠一把抱住她,太史阑啪地一个横肘拳,打得她身子一仰。
    “滚开!”
    “太史你疯了!那是小翠啊!”沈梅花上前来拉太史阑,杨成已经大步奔来,目中怒火闪烁,伸手要推太史阑,苏亚扑上来拦住,陈暮又怯怯去拉苏亚。
    几个人纠缠成一团,花寻欢张着嘴已经傻了,连李扶舟都怔在那里。
    城下西番军也发现了不对,一开始还以为有诈,渐渐觉得不对劲,也停止攻击向上看。
    太史阑却已经脱身而出,呵呵冷笑,道:“你们不听?自有人听我的!”冲到墙边,探身对城下大喊,“龙朝!”
    脸上黑一片黄一片,不知何时已经赶到城下的龙朝立即大声道:“在!”
    “带着你的人,开了城南监狱,给我赶一批人上来!”太史阑道,“给我堵住西番!拿命来堵!让他们杀!杀!杀到杀不动!我就可以砍死这群西番鬼了!快去!”
    众人听着这番凶恶荒唐的话,面面相觑,只觉得心底凉飕飕的,太史阑却毫不在意,冷笑道:“不听我的,我立即开城!”
    “谁要听你的!”杨成拉走史小翠,暴跳如雷,“你疯了!谁听一个疯子的!”
    “你才疯!你全家都疯!”太史阑嘴一咧,冷酷地露出森森白牙,“来人,给我把这疯子全家先拉到城头上挡箭!”
    没人说话,没人动作,人们用寒飕飕的目光看着她,心底冻得冰块似的。
    她已经认不出杨成,她甚至忘记了,杨成不是北严人,北严没有他的家人!
    上头的争执,隐约被底下发现,西番那边静了静,随即齐声大喊,“投降!开城!投降!开城!”
    “滚你娘的,死回你老窝吃奶去!”一脸愤恨烦躁的花寻欢扑在城头回骂。
    西番军不理,他们终于看见了胜利的曙光,七日七夜的硬仗,意料之外的拼死抵抗,北严表现出来的让人咋舌的坚强,让他们也烦躁不安,精疲力尽,濒临崩溃边缘。
    “投降!投降!”
    龙朝的动作很快,不多时真的带着一批污脏的囚犯,押着一些老弱妇孺往城上来,底下瞬间响起哭声一片。
    城头上所有人脸色煞白。花寻欢看看面色决然的太史阑,再看看那些儿啼母惊手无寸铁的百姓,脸色白了又红,一双拳头几次攥紧,又几次松开。
    李扶舟一直皱着眉,却站得离太史阑更近了些。
    更远处,打算从城墙西侧攀援而下,准备走直路冲出包围的赵十三,忽然感到压力一轻,他疑惑地远远回头看了一眼。景泰蓝也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忽然踹了踹他的肚子,要他停下。
    “你不适合再指挥了。”眼看百姓要被驱赶上城,人间惨事即将发生,城头上,杨成忽然走过来,皱眉看看刚才还有勇气作战,此刻却全部丢下武器张皇四望的士兵,伸手去拉太史阑,“你必须离开这里!”
    太史阑一把甩开他,铿一声抽出长剑,剑光凛凛,直指他的眉心。
    史小翠脸色发白,紧张地扑过来,张开双臂,挡在两人之间。
    “有话好好说!”她大叫,头发披散,“别伤着自己人!”
    “不听我的,就是敌人。”太史阑冷冷道,“叫他滚开!”
    “你还敢在这里杀了我?”杨成本就出身品流子弟,素来有骄矜之气,被太史阑压服之后,又因为史小翠才留在这里,此刻怒火满胸,才不会如花寻欢等人一般对太史阑容让,“你有种,杀啊!”
    他一把推开史小翠,冷笑着伸手去拨太史阑的剑,“让开!”
    太史阑一剑直刺他当胸!
    众人的惊呼凝在咽喉!
    万万没想到她真的动手的杨成,霍然抬头,眼神骇然,却因为太近,已经来不及躲避!
    剑光烈烈,毫不犹豫,将穿杨成心脏!
    “不要——”一声嘶喊,一道血泉。
    鲜血扑在太史阑脸上,刹那间双眸血红,如猛兽,噬人!
    鲜血自史小翠肩头绽开,她向后便倒,正落在杨成怀里。
    “太史阑!”杨成的咆哮也是受伤的猛兽,震得城墙土砖簌簌颤抖,“今日必得有个你死我活!”
    “太史阑!”忍无可忍,完全绝望的花寻欢终于冲了过来,一拳便向太史阑打了过去,“你疯了!”
    刀光一闪如雪练,此时杨成也拔刀,双手握刀,一刀向太史阑当头劈下!
    刀风烈,雪光刺眼,太史阑眯起眼睛向后退,但身后已经是城墙。
    刀光离太史阑,比先前剑光离杨成更近!
    “住手!”李扶舟和苏亚双双掠了过来,李扶舟手指一弹弹开杨成的刀,苏亚炮弹般撞上花寻欢。
    杨成的刀飞起,撞在城墙上,震得城墙烟尘弥漫。与此同时花寻欢的身子也被苏亚撞歪,“砰”一声再次重重撞上那一块城墙。
    那处城墙,就是先前被震矮一截的那一块,太史阑一直站在这截城墙之前。
    “哗啦!”忽然一声闷响,接连遭受三次重击的城墙,崩塌!
    全身倚靠在城墙上躲刀的太史阑,一个后仰,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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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八章 生死相随
     更新时间:2013-7-25 8:26:04 本章字数:13078

    “我离北严有五十里,今夜一夜驱驰可到。”太史阑落城的那一刻,五十里外,马上的邰世涛正在对他的一百手下发话,“诸位兄弟,抱歉将你们骗出来,实在是我需要一个出营的借口,现在,请兄弟们回去吧,你们不知者不罪,总将宽厚,想来不会为难你们。”
    人群一阵静默,随即笑声响起。
    “佰长说的哪里话?”一个士兵爽朗地道,“咱们一起出来执行任务,怎好丢下你一人?”
    “这任务……”邰世涛惭愧地抹抹汗。
    “没有追兵。”他手下什夫长拍拍他的肩,“就说明总将已经默许了,没事,咱们一起去北严。”
    “就是,北严被围,朝廷却下令不许立即援救,咱们上府也憋着一口气呢,咱们一百人,杀他个西番军对穿,回来也是一场大大的功劳,到时候还得感谢佰长您呢!”
    邰世涛望着那一双双笑眼,心底微微涌起暖意。
    “咱们这里大多数兄弟的性命,都是你从战场上救下来,背回来的,客气话就不必说了。”那老成持重的什长诚恳地道,“只是咱们只有一百人,要穿过西番大军去救人,实在很难做到,你有什么好办法?”
    “我姐姐曾用她的行动告诉我,不要逞莽夫之勇。”邰世涛想起太史阑,便要微笑,轻轻道,“我真的带你们去送死,她会不高兴的,我不要她不高兴。”
    “可是……”众人舒一口气——能不送死总是好的。
    “我总觉得西番出现得蹊跷,定然有内应,还得有一条南齐两大营都不能发现的密道。我想找出这条密道,有机会的话给他们堵死,好让北严轻松一点,如果能因此让西番大乱,咱们还可以趁机杀进去。”邰世涛从怀里拿出一卷地图,“我已经分析过了,要想不惊动天纪和上府进入北严地域,只有三个地方有可能……”
    士兵们围拢来,七嘴八舌商讨,给着建议,邰世涛不断用炭条在地图上做着标记,他手下这批士兵,十分熟悉这一带的地理环境,这也是邰世涛自己的选择,当初他升为佰夫长,总将特许他自己选一个百人队,他选了这个别人不要,十分抱团的“老乡队”,别人笑话他一个毛头小子不自量力,他却在短短半个月里迅速收服了这批兵油子,兵们对他亲昵又尊敬,实打实的战场兄弟。
    邰世涛始终牢记着容楚的话——“付出比别人多三倍的努力,去做同样的事,老天不会亏待你!”
    现在,这批兵便用自己熟悉的经验,使邰世涛画的范围越来越小,最后竟然集中在这附近二十里方圆。
    只是二十里方圆,对这百人队来说,还是大了些,而且时辰也有限。
    不过也没法再分析下去,邰世涛收起地图,道:“咱们分成三队,嗯,还是要找个隐秘的集合的地方,今夜搜索不到,我便自己闯进西番军队……嗯,葫芦,你在干什么?”
    “说起来,这里是我祖母家所在地。”那个叫葫芦的士兵蹲那看着地图,喃喃道,“七岁之前我在这里长大,我祖母家就在附近,她家后面有座阴山,那山不大,阴森森的,道路特别曲折,据说以前就是西番大王的古战场,曾经丢下好多武器和祭器,还有人说有宝藏,很多人进去寻宝,但是很多人回不来,说是里头有个百里沟,弯弯绕绕会让人迷路,但也有人说闹鬼……唉,真想我老外祖母啊,她还活着吗……”
    邰世涛听得又好气又好笑,但又有些微微心酸,踢了他一脚道:“起来!这次要是平安无事,我给你告假,你去看老祖母去!”
    那士兵跳起来,喜滋滋道:“佰长,不如现在就去吧?”
    “放屁——”
    “不是的,我忽然想起来那阴山,”那士兵正色道,“那里我其实去过,没那么可怕,都是人家误传的,倒是山里头道路四通八达,可以通到很多地方,几乎将这周围的山脉市镇都能连接起来,我的意思是,我们从那里散开,再定在我祖母家外面集合,一方面可以避免和西番散兵遇上交战,也免得不太熟悉道路的兄弟走散,毕竟我们不能用烟花联络。”
    “这主意不错。”邰世涛想想,立即首肯。
    说做就做,一百人快马奔向那阴山,沿路也不忘搜索,当然一无所得,好在那阴山的位置,也是往北严方向去的。
    没多久到了那阴山脚下,山不算高,荒烟蔓草,久无人迹,看起来确实阴森森的。有很多条道可以进山,据葫芦说山势进去后很平缓,道路四通八达,但只要顺着西南方向走,最终都能在山外他祖母家汇聚,而且离北严也很近。
    邰世涛将人分成五组,各自二十人,从不同的路进山。他自己选择了看起来最阴森的一条路。
    这条路看起来杂草丛生,路口十分隐蔽,不是葫芦指引,邰世涛觉得自己一定走十次都发现不了,葫芦说这条路就是传说中最诡异的路,少有人去,路口还堆着大量的荆棘和乱石。
    邰世涛心急如焚,本来并不想在这里浪费太多时辰,他恨不得插翅飞到北严,和西番杀个痛快,好救出太史阑,然而心里又知道这样绝不可能,只得咬牙耐着性子,先清理那些荆棘。
    这一清理,他便发现了不对。
    “这好像……是被砍下来的。”邰世涛手指轻轻一拉,便拉动了一大堆荆条,荆条在掌心显得干枯,刺都已经软化。
    这是……伪装?
    邰世涛眼神一亮,带领属下飞快搬开那些看似乱七八糟的石头,一路走了进去。
    一开始路很窄,渐渐便宽了起来,进入一个山谷,最近没有下雨,地面干燥,但那些零碎的积年落叶,还是能看出大批人走过的痕迹,不仅如此,还有车轮的痕迹,武器落地拖曳的痕迹,长而尖的是枪,圆的是棍,邰世涛忽然嗅见一股奇异而熟悉的气味,他蹲下身,手指在一片树叶上擦过,指尖上沾了些淡黄的粉末——硫磺火药气味。
    邰世涛立即转身,对身边的一个士兵道:“快去!把散开的人都找到这里来!”
    士兵接令而去,其余人都紧张兴奋起来,都知道,误打误撞,真的找到西番渡南齐的密道了!
    “佰长,咱们是不是先退出去!”一个士兵低声问。
    “不。”邰世涛语气坚定,眼底火光闪烁,是愤怒,也是兴奋,“他们在运武器,还有火药!西番穷苦,炸药来得不容易,肯定数量不多,我也不能让他们运炸药去炸北严城墙,我要拦住他们!”
    “可是……”士兵还要说什么,邰世涛忽然手掌一竖,“噤声!”随即带着自己二十个人,退入旁边隐蔽的山缝中。
    四面忽然变得静悄悄,连呼吸也不闻,对面,密林之中,隐约有独轮车的吱嘎声,以及人群的脚步声传来。
    ==
    身后倚靠的城墙忽然塌陷。
    太史阑身不由己一个后仰,掉落!
    城上城下一片惊呼,城下西番军激动地纵马而来,想要趁机将落城的她踩成肉泥。
    城上的人愣在那里,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动作,忽然人影一闪,李扶舟已经抢了出去。
    他一脚蹬在城墙上,弯腰伸手抄住太史阑的腰,正要往上纵起回到城头,太史阑忽然做了两个动作。
    她一脚狠狠踢在李扶舟膝骨上!
    然后飞快塞了一样东西到他手里!
    最后说了一句话,“射耶律靖南背后金剑!”
    三个动作一气呵成,显见得她心中之前不知道已经演练了多少遍。
    李扶舟先是给那一踢,踢得身子一歪,本该蹬到墙上的脚便错过城墙,抱着她身子下落,随即觉得掌心一凉,眼角一扫是一枚攀墙抓钩,不知何时太史阑竟然一直带在身上!最后听见那句话,他一抬头,正看见因为太史阑掉落,西番主帅耶律靖南,当先策马,狂驰而来,手中长枪锐利,一直没有拔出过的螭龙首金剑,在他肩头跳跃着淡金的光。
    李扶舟眼神一缩。
    刹那间他明白了太史阑要做什么。
    为求真实,事先太史阑没有和任何人通气,全靠默契和悟性来反应。
    所幸,他懂。
    李扶舟不再试图上城,手腕一振,抓钩飞出,嵌在城墙中段,但此时他们身形已经下落,抓钩还连着铁索,两人身体荡了一荡,正好跌落城下。
    城下早已有大批西番士兵等候,此时他们也不攻城了,也不炸墙了,四面八方,围拥而来。
    李扶舟在将要落地还没落地,高出众人一个半头的时候,霍然抬头,目光盯住了耶律靖南!
    耶律靖南是身经百战的大将,隔得还远,已经感觉到危险,下意识持盾护胸,又举起长枪。
    然而他错了。
    李扶舟的目标,并不是他本人。
    李扶舟目光一落,便已经抬起手,掌心里一枚短刀飞射而出!
    刀光薄亮,是仇人飞射的厉眼,千万里瞬间可及,在刀风轨迹下的西番士兵们只觉得头顶一道厉风掠过,锐痛森凉,头发唰唰地掠开,他们惶然回望,而目标物耶律靖南厉喝举起长矛——
    “铿”一声回响清脆,短刀从长矛顶端飞过,撞上耶律靖南肩头金剑。
    剑碎!
    耶律靖南怔了一怔,回首看见自己碎裂的剑,脸色大变。
    “砰。”李扶舟抱着太史阑落地,立即落入西番兵重重叠叠的包围圈。
    李扶舟不急不忙,四顾微笑,抱着太史阑,低头问她,“可好?”
    太史阑微微抬手,隔开彼此过近的距离,“很好,让我下来。”
    李扶舟放开手臂,忽然觉得怀抱很空。
    太史阑脚一落地,先前的冷静又不见了,眼底火焰灼灼燃烧,一低头捡起地上两截断刀,挥舞着就对重重叠叠的西番敌兵冲了过去,“杀啊——”
    “杀了他们!”与此同时,耶律靖南愤怒的咆哮声也远远传来。
    远处,还有孩子的尖叫——景泰蓝看见太史阑掉城那一幕,就再也不肯走,蹬赵十三肚子,抓城墙,抓他头发,死命赖着不肯走,赵十三怕他挣扎受伤,只得暂时停下,景泰蓝眼睛瞪得滚圆,嘴唇翕动,一副想哭又坚忍着不肯哭的模样,看得赵十三鼻子也酸酸的。
    太史阑下城被李扶舟所救,景泰蓝小身子立即一松,舒了一口气,可随即又紧张起来——他看见麻麻被包围了。
    “麻麻——麻麻——”景泰蓝在城头上挣扎,“回去,回去——麻麻——”赵十三咬牙,按下他的脑袋,转身就走——此时攻城最薄弱时机,敌人注意力全在太史阑那里,这是太史阑拼命换来的时机,不走更待何时!
    景泰蓝被按住动弹不得,忽然一低头一口咬住他的胳膊,新长出来的尖尖乳牙,狠狠地戳着赵十三肌肤。
    铜皮铁骨的赵十三不会被孩子咬痛,却忽然颤了颤。
    因为这一霎,他感觉到肌肤上,纵横的滚烫的热流。
    景泰蓝的尖叫传到太史阑耳中,她也颤了颤,然而她随即便拉着李扶舟,更快地向反方向冲。
    寻常士兵哪里是李扶舟对手,早给李扶舟冲出一条路来,太史阑双手挥舞着两截断刀,逢人就砍,远处耶律靖南已经驻马,抚着断掉的剑,脸色铁青。
    这是朝廷御赐的龙首金剑,有在外专决及监督所有军队特权,是大将军威权象征,一旦战事完毕,要连同金印一同交还朝廷,如今却被毁了!
    这一毁,便可令政敌给他加上“骄纵跋扈,蔑视皇权,心存异志,不臣之心”等种种罪名!
    耶律靖南越想越是愤怒,忍不住策马又上几步,喝道:“箭手上,务必……”
    忽然他目光一凝。
    对面,太史阑忽然从李扶舟身边冲了出去,正撞上一名刀手,那人横刀下劈,太史阑低头躲过,她身后忽然又冒出一人来,一棍扫向太史阑腰腹,太史阑匆忙中两手一交,回刀一架,铿然一声火花四溅,她踉跄一退,正被李扶舟揽住。
    这一连串动作在战局之中,快得不过眨眨眼,只有耶律靖南看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的目光,死死盯住了太史阑的右手。
    太史阑手上,是一把完整的刀!
    可他记得,就在一瞬前,太史阑拿的还是两截断刀,而且没有任何机会去拣一把完整的刀!
    他相信自己的眼睛!
    耶律靖南还没想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已经发出了一声厉喝,“……给我活捉!”
    已经列队挽弓,正等他一个发射命令,好将两人射成马蜂窝的箭手们,乍然听见这一句,愕然面面相觑。
    “活捉!活捉他们!尤其那个女的!”耶律靖南狂驰而来,起伏剧烈的马将他的半截面具颠掉,露出一张微褐色的,线条俊朗轮廓鲜明的脸。
    人群重重叠叠涌上去。从外头看,只看见无数攒动的人头和腿脚,从上头看,便像黑色的巨大的漩涡,一层层旋转着,逼近那孤单的中心。
    人潮淹没了一切。
    不多时人潮又在移动,却簇拥着往后退去,隐约可见李扶舟和太史阑都已经被俘,太史阑满身灰泥血沫,黑发散开,凌乱地披在脸上,犹自冷笑昂然。
    西番没有再攻城,再次鸣金收兵,城头上花寻欢沈梅花等人愕然看着原本势在必得的西番再次退兵,再看看被押解退入西番阵营的太史阑和李扶舟,忽然都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原以为这一夜熬不过去。
    竟然又一次退兵。
    现在回头想起,每次在最不可能的关头,都是太史阑,以奇招让西番退兵,一次又一次,撑到了今天。
    “我们……”沈梅花茫然回头,看着身后同样茫然而失落的伙伴们,“是不是……做错了?”
    ……
    而远处,景泰蓝的哭声响起。
    ==
    因为占据的是北严外城,西番兵不需要就地搭帐篷,都住在四周散落的民居里,耶律靖南的主帐,就是外城一座气派的富豪宅邸。
    太史阑和李扶舟并没有受到太多为难,也没有下到所谓牢狱里去,直接进了耶律靖南的屋子。
    屋子里灯火通明,这些西番人,似乎终于有了机会体验南齐的繁华,不惧耗损奢靡地,点亮了所有的灯和蜡烛,光线太亮,一进去的太史阑忍不住眯起眼睛。
    眼睛刚一眯,忽然感觉对面有目光投来,分外锐利刚硬,竟有针刺一般的感觉。
    她并没有立即睁开眼睛不甘示弱地回视,照常神色不动,舒展运动自己的眼睛。
    耶律靖南在饶有兴致地打量她。
    这个女人,就是在北严临阵夺取军权,及时闭上北严内城护佑百姓,胆大包天当众杀府尹,在这危城奇迹般地力抗他七天的太史阑?
    也不怎么美丽嘛。
    当兵的男人,对异性的敏感度都特别高,哪怕知道太史阑的可怕,耶律靖南也还是用欣赏女人的目光先打量了她好久,随即有点失望地摇摇头。
    耶律靖南是很向往南齐的女人的,他出身破落贵族,早年家境还好的时候,父亲曾有一房南齐的妾,耶律靖南对那女子烟水迷离,温柔婉转的气质印象尤深,每次想起,都觉得脑海里似徐徐展开一卷斑斓而精美的画,令人沉湎。所以西番人普遍喜欢高个子大屁股的女人,他却对南齐的女子有种别样的向往。
    此刻,不那么白,不那么温柔,虽英气出众却稍嫌冷峻的太史阑,在他眼里,丑得很。
    不过撇开欣赏女人的角度,单纯从对手的立场来看,耶律靖南的眼神还是充满惊艳和赞赏——就这么一个不算强壮的女人,甚至都谈不上有武功,竟然能够凭着这危城,凭着三千兵,抗下他的突袭,抗下他的攻击,抗了他七天七夜,还让他一再上当受骗!
    自编的却命中率极高的西番秘闻、迅速培养出的可以不惧生死的百姓战士、城头上以假乱真用来借箭的太史阑木偶,她空手套白狼,骗得他一退再退,到头来还是忍不住要赞一声——这个女人是战争奇才!她那不大的脑袋里,到底还有多少奇思妙想!
    便是此刻,她失心疯,被同伴推下城墙,被俘,站在他面前,依旧疯得若无其事,疯得舍我其谁,疯得她站在哪里,好像她才是大帅!
    耶律靖南的心里涌起赞叹,也涌起极大的恐惧——这样的人不论男女,百年难出,绝不能留在南齐,否则西番永无出头之日,必杀之!
    似是感应到对方目光里忽然刺来的杀气,太史阑也忽然睁开了眼睛。
    对面,坐着一身战甲的高大男子,面前桌案上摆着那柄碎裂的龙首金剑。看出来他坐不惯南齐的高木椅,坐在椅子上,一双长腿别扭又滑稽地盘着。
    这人的容颜不算太英俊,眉显得过于疏旷,嘴似乎也大了些,但那双眸子极有神,鼻子直得仿佛刀削过,整张脸有种勃勃的气息,他认真看人时,天光都似因此暗了暗,因为要在他灼灼目光下投降,一旦说话,整张脸都因此风云涌动,连同疏犷的眉,都飞扬出逼人的光彩来。
    这样的人大概在西番算美男子,在太史阑眼里,也算有味道。不过要论南齐审美眼光,大抵也算丑的。
    两人对视一刻,都在心里涌起“这是同一类人”的感觉,随即各自转开眼光。
    耶律靖南也懒得说场面话,命左右退下,一指太史阑,道:“先前我看见你把断刀合拢。”
    他说得一口流利的南齐话,语气直接,太史阑瞟他一眼,“嗯。”
    耶律靖南眉头动了动,似想不到她竟然不否认,想了想,又道:“我听说东堂有异能之士,可以为常人所不能为之事,想不到南齐也有,你,帮我恢复这金剑,我就留你一命。”
    太史阑瞟一眼那剑,又瞟一眼她身侧李扶舟,“那他呢?”
    “金剑为他所毁,他之前一路冲营也杀我儿郎无数。”耶律靖南冷冷道,“必杀。”
    “呸。”太史阑一偏头,吐一口唾沫,“谁和你谈条件?我有答应你谈条件?你谁?你配掌握我生死?”
    耶律靖南盯着太史阑,看见她眼底未灭的火焰,灼灼疯狂。
    “哈哈,好你个疯子,疯得有志气!”他大笑,一拍桌子,桌上碎裂的金剑震得四散,“行,不谈条件,我知道你要做什么,你不接受败局,你不会和任何人谈条件,你——你只是要杀了我,是吧!”
    “来,”太史阑面无表情,对他昂起下巴,“受死。”
    屋子廊下,没有退下的侍卫们在吃吃笑——真是无可救药的疯婆子,见过狂妄的,没见过这么狂妄的;见过挑战的,没见过五花大绑的阶下囚叫胜利者受死的,滑稽!
    “我将他一寸寸在你面前凌迟。”耶律靖南语气阴森。
    “李扶舟,那你就自杀。”
    “好的。”李扶舟微笑。
    “我一寸寸凌迟你。”
    “李扶舟,你有办法杀掉我?”
    “有的。”李扶舟依旧微笑。
    “你们死了,我把你们的衣服都剥光了,吊到外头,让南齐那些贱民都看看,和我做对的下场,让你们死也死得羞辱。”
    太史阑打个呵欠,李扶舟低头看指甲。
    耶律靖南郁闷地盯着两人,女的明显连回答都不屑,男的居然还在微笑。
    “我觉得。”李扶舟半晌抬头,诚恳地道,“这样也不错,最起码南齐军民会更同仇敌忾,保不准还能守住城;事后呢,还会因为我和她双双同死,将我们一起收殓,归葬一处。”他微微躬身,满脸感激地道,“如此,遂我心愿,多谢成全。”
    ……
    耶律靖南发现他生平第一次被堵得无话可说。
    软硬不吃,刀枪不入,生死无畏,顺逆从容。
    在绝对的无所谓面前,一切威胁都是浮云。
    耶律靖南目光瞟过面前金剑,他很想不理这玩意,很想就这么把这一对难缠男女给痛快解决,一个大活人为什么要被死物拘束?
    可是不能。
    朝中纷乱,皇室有变,这些年学南齐经济政治国策民风,渐渐也学来了南人的狡诈和权谋,西番,已经不是当年凭借武勇和功勋便能立足的净土。
    这柄象征王权的金剑,他必须完整地带回去。
    纵横沙场的将军,遭遇压抑的政治空气,内心的反弹和骄傲往往越发强烈,耶律靖南只觉得气闷,觉得愤懑,想要一场痛快的你来我往,哪怕以生死做赌。
    “好。”他忽然道,“你是我尊敬的对手,尊敬你就是尊敬我自己,你答应我恢复这剑,我就给你一个杀我的机会。”
    “大帅!”他的护卫在廊下听见,急忙抢上来阻止。
    耶律靖南摆摆手,对太史阑冷冷道:“不要以为你的激将法起了作用,我没那么傻,我身系数万儿郎安危,并且胜券在握,掌握你们生死,我凭什么要拿自己的命和你们公平作赌?我会给你一个不可能做到的局,赢了,是你滔天之幸,输了,你们命都留在这里,还得写下降书,还得给我恢复金剑。”他眸光凝成一线,刺着太史阑,“怎样,你可敢接?”
    太史阑用下巴对着他,“我喜欢有难度的游戏。”
    耶律靖南又看向李扶舟,“这个游戏,要你配合——拿你的命。你若不愿意,她答应也没用。”
    太史阑皱皱眉,正要说话,李扶舟已经微笑道:“求之不得。”
    耶律靖南盯了他一眼,摇头道:“你们南人真是奇怪,总爱为女人不顾一切,也不想想,女人天下多了是,专宠一个,只会宠坏她。”
    “会被宠坏的,正是那些天下很多的女人;而那独一个,你为她做什么都值得。”李扶舟垂下睫毛,笑容静谧,“当然,你不会懂。”
    “我不需要懂,因为我不会傻到陪一个疯女人去送死。”耶律靖南嗤之以鼻,走到李扶舟身前,忽然单掌作刀,在他肩井重重一劈。
    李扶舟脸色一白,却笑道:“好掌力。”
    耶律靖南注视着他,点点头,“好汉子。”转身道:“这是我家传的截脉手法,任你武功盖世,被我截脉后三个时辰内,都无法使力,你不要想着妄动真气,只会自招祸患。”
    随即他唤来侍卫吩咐几句,上来几个侍卫,将耶律江南面前的桌案搬到太史阑和李扶舟面前,破碎的金剑放在桌上。又在太史阑身后和李扶舟身前,各放了一张脚踏弓。
    脚踏弓是西番的武器,以脚踏发射,虽然脚踏发射力度更大,但是由于弓身矮,准确度和速度相对较慢,这种弓已经被南齐淘汰,西番却还用着。
    两个护卫走上前,一个站在太史阑身后,脚踏住她后面那张弓,一个站在李扶舟面前,踏住他面前那张弓。
    耶律靖南在太史阑对面,大马金刀坐下,笑道:“我就坐在你对面,以我西番征南大将军的名誉发誓,在你恢复完金剑之前,我绝不移动,也不反击,更不允许其他人插手,你若有本事,尽管把你恢复的金剑,插上我的咽喉。”
    四面侍卫一惊,太史阑却没有喜色,抬起头冷冷注视他。
    “是,我话还没说完。”耶律靖南笑容微带恶意,“在你恢复金剑的同时,脚踏弓会先射他,再射你。而你不能逃开,你一旦逃开,他们的刀就会刺入你的咽喉。如果你无法伤我,那就是你们输了。如果你没能做到恢复金剑再伤我再自救再救他,那也是你们输了。输,就是死。”
    太史阑沉默。
    脚踏弓在士兵的脚下闪着黝黑的光。
    耶律靖南,果然给出了一个绝不可能做到的难题。
    她只有恢复金剑的短短时辰,这短短时辰内,她要救自己,要救李扶舟,要恢复金剑,再以金剑杀耶律靖南。
    怎么可能?
    四周提着心的士兵都吐出一口长气——确实不可能。
    同时发生的事,便有三头六臂,如何顾得周全,就是李扶舟没有受缚,也顶多同时做到两件,杀得了耶律靖南,就救不了身边人。救了自己或身边人,就来不及杀耶律靖南。
    何况太史阑明显只是身手矫健,并不会武功。
    她最大的可能是自己避开脚踏弓,迅速恢复金剑,以金剑刺耶律靖南,且不论是否能成功刺杀耶律靖南,单她不能救李扶舟,就已经是输,而输的结果,还是死,还得写下降书再死。
    这是死局。
    耶律靖南敢在掌握胜算的情况下,拿自己的生死做赌,就是因为他知道,这天下,无人能胜他的赌局。
    他根本不指望太史阑会答应这看似诱惑实则必死的局,他要的,只是想杀掉这女人的锐气和霸气,让她认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继而乖乖为他所用。
    看着沉默的太史阑,耶律靖南唇角浮起一抹冷酷而骄傲的笑意。
    他等着她的暴怒,或者颓然。
    然而随即他便听见了太史阑独特的,冷而静的声调。
    “好。”
    ==
    “我不走我不走——麻麻——麻麻——”孩子的哭号声,凄厉地响在北严城下。
    赵十三已经顾不得上下尊卑,将景泰蓝夹在胳膊下,满头大汗。
    他带着护卫,趁着西番退兵的那一霎,硬生生从主城墙直冲而下,突破了包围,西番兵看冲出来的人是两个孩子,不是城中主持战局的重要人物,也无意追索,再说追也追不上——赵十三那群人跑太快。
    赵十三摆脱追兵,却遇上景泰蓝这么个大麻烦,小子平日好脾气,真要犯起拗劲来却别扭得可怕,自从他亲眼看见太史阑被俘,一路上连蹬带踹,爪撕嘴咬,就是不肯离开北严,赵十三单是为了避免他伤了自己,就费了一身大汗。
    到最后实在没办法,赵十三干脆撕下一截袖口,把景泰蓝嘴堵了。
    堵完了他摸摸脑袋,心想跟在太史阑身边久了,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儿也干得出来了,阿弥陀佛。
    怀里景泰蓝还在呜呜作响,拼命用舌头顶布团,看赵十三的眼神先是愤怒,最后变成软软的哀求,口罩上乌溜溜的大眼睛水汽盈盈,挂着总也眨不掉的泪滴。
    赵十三低头看着,只觉得鼻子和心头,都酸得难受。
    和这么一双受伤小兽似的眸子对视,他怕自己迟早会丢盔弃甲。想了想,吸一口气,将景泰蓝背在背上,用撕下的衣服布条绑好。
    他背着景泰蓝,安排手下护卫背着小映,蹿出了西番兵的包围圈,一路穿外城而过,好在赵十三在北严呆了一阵子,路途熟悉,现在外城城门也已经名存实亡,他带着二十个手下很快出了城,城外到处驰骋着西番的探子和斥候兵,赵十三尽拣偏僻的方向去,渐渐入了山道,进入山中,赵十三掏出地图来看看,这是北严城外一个叫“驻马坡”的小山,连接着周围几座大山,赵十三决定不再走,就在山中躲藏,等待进一步的消息。
    进山走了一截,觉得山势渐宽,四面树木更高,灌丛更密,很显然进入了深山,却已经不是那个驻马坡小山的范围,赵十三对此地地形不熟悉,便命停止前进,选了个背靠湖水和山崖的地方,准备搭建帐篷。
    护卫们搭帐篷的时候,赵十三跳到树梢上瞭望,远远地看见有个山谷,逶迤出一条小道,被茂密的树影遮住,隐约只能看见树影摇动不休,感觉好像是兽群经过。
    赵十三有心去捉点野兽来烤肉吃,但又不放心其余护卫看守不住景泰蓝,那小子不哭了,却咬着嘴唇,眼珠子转来转去不知道想干什么,赵十三看着只觉得心里毛毛的。
    想了想,他回去,吩咐一半护卫留下看守营地,一半跟随他去狩猎,又亲自把景泰蓝给负在背上,道:“我给您捉兔子去,想不想看?”
    景泰蓝伏在他背上,哭过的嗓子软软腻腻,带着销魂的小鼻音儿,“想,但是你绑得我不舒服。”
    “我给你松松。”
    “可是你绑我在背上,是要我给你挡老虎爪吗?”
    赵十三汗滴滴——小祖宗,你衣服里面可穿着容家秘制的护身软甲呢,老虎爪子挠得动你?
    没办法,小祖宗越来越难缠,赵十三只得放他下来,紧紧搀着他,带着他一路越过沟壑树丛,往那一线山谷进发。
    一路上果然猎到了一只兔子一只野鸡,但这点东西不够吃,赵十三想着那大批晃动的树影,心中存疑,一路过去。
    忽然脚下有点不稳,似乎是个斜坡,赵十三怕景泰蓝摔着,想要抱起他,一边道:“您小心些……”
    就在他放开景泰蓝的手,准备蹲身去抱他的时候,忽然一声巨响,地面轰然震动!
    ==
    时间回到半个时辰之前。
    邰世涛行走在阴山密林之中,听见对面有人声和车声。
    他隐身于山缝之中,等到声音越来越近,悄悄探头一看。
    一队西番兵打扮的汉子背着成捆的箭,扎成串的弓,列队从狭窄的山道中走来,在他们后面,还能看见不少人推着独轮车,车上装着密封的箱子,独轮车吱吱嘎嘎的声音响在空寂的山林中,荡着微微回音。
    一股硫磺硝土的气息,从那些箱子里透出来。
    邰世涛的心,砰砰跳起来。
    他甚至听见了自己的血液,在这一霎那瞬间奔涌的声音。
    找到了!
    竟然真的误打误撞,找到了那条西番偷渡的密道!
    看样子,这一批西番军士,是出去运补给的,这就说明,北严还没有被攻下,否则西番早已弃了这密道,全军占据北严或者南下。
    邰世涛无声舒一口长气,黑暗里眼神晶亮,那是喜悦的光。
    虽然激动喜悦,他的头脑却在此刻分外清晰,天生将才,便是能在越重要的时刻,越思路敏捷。
    对同伴们迅速打了一串大家都懂的手势,安排了下一步行动,随即他示意所有人安静,一声声数着眼前走过的腿脚,直到出现独轮车的车轮。
    车轮走过眼前。
    他忽然抬手,向对面山崖砸出一枚信号烟花弹!
    烟花弹咻地射过西番士兵头顶,正砸上对面山崖,哧溜出一串鲜红的火花。
    所有西番士兵都被吸引了注意力,下意识抬头看那边山崖,邰世涛趁他们这一刻闪神,手一招,带领手下飞身而出。
    人还没冲出来,已经各自拔刀在手,二话不说各自冲向一个独轮车,长刀劈出,砍!
    “啪!”箱子齐齐裂开。
    邰世涛等人劈裂箱子再不停留,拖刀自箱子上头蹿过,直奔高处。
    人在半空,各自伸手入怀,掏出一个火折子,一晃点燃,然后,砸!
    “轰!”
    翻倒的箱子里火药流泻,遇上明火,顿时炸了个天崩地裂!
    “轰轰轰!”爆炸不止一处,却都集中在独轮车附近,刹那间黑烟升腾,红云弥漫,黄土飞溅,绿叶化为齑粉四散,连带鲜红的血肉,都绞扭混杂在那不大的山道上,扭成一团色彩鲜艳诡异的云,云里裹着无数人的惨呼嚎叫,撞散在四壁深黑的山崖上。
    爆炸发生时,赵十三正去抱景泰蓝,第一声震就在他们脚下,赵十三被震得一个趔趄向后连退五步,而景泰蓝身子一倾,忽然自他面前消失!
    “景泰蓝!”赵十三惊得顾不得立足未稳,狂扑过来伸手就抓,隐约够到了景泰蓝的指尖,好像那孩子被山坡上的草木托住,还没滑下去,赵十三狂喜之下正要将他拉起,忽然又是轰轰连震,赵十三只觉得手中的小手一松,随即不见!
    赵十三扑过去,低头一看,底下一个长长的斜坡,现在草木倒伏,再往下烟尘弥漫,隐约有人声嚎叫,似乎发生了一场爆炸——哪里还有景泰蓝的影子?
    “糟了!”赵十三呆若木鸡。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0 16:21:32
     第七十九章 容楚到来
     更新时间:2013-7-26 8:14:29 本章字数:14984

    景泰蓝一路滑了下去。
    这孩子精乖,滑落时瞬间便想起麻麻说过,一旦遇险,要先保护好头部,急忙脑袋一低,抱住头。
    好在斜坡不算陡,也没生太多荆棘类灌木,饶是如此,他一路滑落,身上衣衫也瞬间被磨破扯烂,好在他身上穿着特制的容家软甲,姿势正确,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
    忽然景泰蓝身子一震,下滚之势停住,撞得晕头晕脑的景泰蓝抬起头来,觉得身下柔软,他小手摸索了一下,触目所见却是一片黄黄烟雾,一股浓烈的硝烟气息呛鼻,他忍不住大声咳嗽,咳了两声,忽觉屁股底下有震动。
    景泰蓝吓了一跳,挥开面前烟雾低头一看,正对上一双凶恶的黑眼睛。
    一时,大眼对小眼,都怔住了。
    那双眼睛里,有痛苦,有迷茫,有愕然,还处于一种混沌的状态中,直直地盯着景泰蓝,似乎还在想为什么会在这里遇见这么一个娃娃,还是从天而降,降落到他肚皮上。
    景泰蓝的眼睛,却已经从对方的眸子里,移到他的肩膀上——那里有个血洞,汩汩地冒着鲜血,那人穿着土黄色的军衣,半幅护胸皮甲,皮甲前头烫出两个字,却不是他认识的南齐字。
    不认识,却早已从这几日城头上知道是西番的文字——景泰蓝的乌黑眼睛,忽然眯了起来。
    这个近三岁的娃娃,第一次露出这种成人般的表情,一眼望去,竟带着几分杀气。
    他认出来了。
    西番兵!
    景泰蓝伸手就去小靴子里拔刀!
    自从战争开始,太史阑就不顾赵十三的劝阻,给景泰蓝做了武装,他的小腰带里有石灰粉,两边袖口缀着的柳叶银边很锋利可以做小刀,靴子里一边一把小匕首,都打磨过,开了刃口,赵十三曾担心这样会导致景泰蓝不小心误伤自己,太史阑却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你以为还是万人围护的皇宫中央?这是战场!战争局势瞬息万变,或许有一天我们都会战死,那么,他必须学会保护自己!”
    景泰蓝记住麻麻的每一句话,记住她的告诫,“记住你的武器都在什么位置,不需要的时候,永远不许摸它,需要的时候,给我毫不犹豫,拔出它,对你眼前所能够到的任何地方,扎!”
    现在,他毫不犹豫拔出匕首!
    麻麻的教导是迫于无奈生死之境才可以想办法伤人,景泰蓝可不管,他讨厌这些蛮人!
    但他的动作忽然停住。
    身下的西番兵,终于从爆炸后的余波里清醒,他本来就是走在前面的步兵,身上背着的弓箭还替他挡去了一部分冲击,他受伤不重,一眼看见身上的娃娃,破烂的衣衫里露出的软甲,金光暗隐,质地不凡,顿时眼底冒出贪婪的光,一骨碌坐起,伸手就将景泰蓝拎了起来。
    他一动手,景泰蓝就停手,手一垂,把匕首收在背后。
    因为此时他已经够不着对方要害。
    太史阑教他对所有能够看到的地方扎,是怕他年纪小力气小,万一遇上生死之险,强求他看准要害动手反而可能害了他,先伤人自救就好,景泰蓝却是个有心眼的,在城头亲眼看了这么久战争,他渐渐也知道,哪几个地方,是可以杀死人的。
    “哪来的小兔崽子。”西番兵狞笑,“这软甲不错,正好拿来给我做护心甲!”一手卡住景泰蓝脖子,一手就去剥他身上的软甲。
    他右手一抬,胁下一露。
    景泰蓝忽然也一抬手。
    随即这士兵感觉到一种尖锐的疼痛。
    他低头,便见自己胸前,不知何时多了一只白白胖胖的小手,小手里露出一点金黄色的木柄……看上去好像是刀柄……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疼痛便排山倒海席卷了他,他惊愕地瞪大眼睛,松开手。
    对面,小小的娃娃,两腮鼓起,似乎在积蓄力气,忽然大声“嘿”,小手用力一拔!
    “嚓”一声微响,插入胸膛的匕首,竟然被景泰蓝拔了出来!
    麻麻说,直刺要害的武器,一拔,就会失血过多死得更快!
    麻麻说,我们要对亲人春风般和煦,对敌人严冬般寒冷。对亲人不能做的事情,对敌人尽管干。
    那就拔!
    小小孩子的脑海里,瞬间破城的北严、哭号的百姓、伏在城墙上的尸首……一闪。
    那是他的兵,他的子民!
    两岁启蒙,日宸殿里师傅一遍遍和他说的“抚民万方,天下共治”“得民者,以得其心也”“得百姓之力者富,得百姓之死者强,得百姓之誉者荣”“王者以民为基”“夫民,国之基也”……一大堆冠冕堂皇碎碎念,都不抵这两个月在太史阑身边,亲眼看见,亲耳听见,亲自体味,来得深刻而永生不忘。
    刀拔出。
    “噗。”
    鲜血激射,喷在不知躲避的景泰蓝的小脸上,浓重的血腥气刺激得他要吐,要哭,他也真的哭了——不是伤心,也算不上多害怕,他还太小,浑浑噩噩不知太多人间滋味,却忽然就觉得想哭,眼泪哗啦啦落下来,将小脸冲出两道粉红的沟。
    西番兵踉跄一下,景泰蓝翻身后退,他并不知道这个人会不会死,却知道此刻自己危险未过,一边哭一边抹着脸一边向烟多的地方跑,小小身影不过一闪,已经没入浓雾中。
    那西番兵晕倒在地,他没死,景泰蓝毕竟力气太小,也不可能摸准心脏要害,不一会儿,又一个西番兵冲了过来,他身后有乱箭飞射,也不知来处,这人一跤被地上的西番兵绊倒,骂了一声,正要爬起,忽然眼神一直。
    面前不远处,有一只小靴子,软缎镶金,缀满宝石!
    这人立即伸手去抓。
    一只小影子忽然冲出来,抓着个长长的布包,对他眼睛就撒。
    一股白雾腾开,都冲到他眼睛里,那人惨叫一声,捂住眼睛蹲下,满头满脸的白灰。
    小影子奔到他身后,双手抱着一根木棍,使尽全身力气,“砰”一声抡到他耳后。
    西番兵应声仰面而倒。
    景泰蓝爬上他身子,拿走他手里抓的靴子,托着下巴回想了一下麻麻再三教过的各种整人手段,选了比较好用的一种,把小靴子放到那人胸前,又掏出匕首,从靴子底戳进去,尖头朝上,正好被靴子边挡住。
    然后他又躲到一边。
    不一会儿,又一个西番兵奔过来,这一处是比较偏僻比较窄的山坳,大部队还在外头,来的人较少,都是被爆炸惊得不辨道路乱撞入的。
    这人奔进来,烟气渐渐稀薄,他一眼看见仰面朝天的同伴,胸口一只缀满宝石的靴子!
    人为财死,这西番兵眼睛也红了,立即扑过去拿——
    “砰。”他忽然被什么东西给绊了一跤,正跌在那晕去的西番兵身上,“哧”一声,靴子里藏着的竖着的匕首,瞬间刺入他胸膛。
    他身后,一只肥肥的小脚丫伸了出来,脚趾头猥琐的动了动……
    半晌,景泰蓝觉得安全了,一跳一跳地出来,伸手从两具交叠的人体间,去抽自己的小靴子。
    忽然那胸口中刀趴倒的西番兵,一伸手,抓住了他的脚腕!
    ==
    西番主帅的屋子里,脚踏弓正对着太史阑后心和李扶舟的前心,都近在咫尺。
    坐在对面的耶律靖南,一脸残忍的笑意,跳跃的烛火将他旷朗的神情染上一抹邪气。
    此时太史阑和耶律靖南隔桌而坐,桌子边,太史阑右侧,坐着李扶舟,因为他的面前要放置脚踏弓,所以没有桌子遮挡。
    太史阑凝视着金剑,忽然道:“你信我么?”
    李扶舟似是知道她是对自己说,立即答:“永远。”
    “哪怕涉及生死?”
    “我很欣喜这样让你知道我对你的信任。”他微笑。
    太史阑似乎在出神,随即道:“那么你闭上眼睛,什么都不要管。”
    “好。”李扶舟果然闭上眼,唇边一抹笑容未散。
    耶律靖南有点佩服也有点嫉妒地看着两人,冷笑道:“她骗你闭上眼睛,不过是要你死得舒服些,倒也算有心。”
    李扶舟笑而不答,似乎根本不屑辩驳。
    太史阑也不理他,手缓缓伸向金剑。
    耶律靖南立即坐正,丝毫不敢怠慢地盯紧太史阑,他素来是个谨慎的人,哪怕稳操胜券,也不愿意出现一丝疏忽。
    正在此时外头隐约有喧哗,有人似乎快步冲了进来,但守在门外的护卫遵照大帅的嘱咐,坚决地将人拦在门外,耶律靖南有令,此刻谁也不许进门。
    士兵们踏弓的脚微微提起,眼神微红嗜血,等待一场射杀。
    太史阑的手,抓住了金剑,几乎瞬间,碎裂的金剑开始恢复。
    “射!”耶律靖南立即下令。
    “咻!”“咻!”
    脚踏松开,绷地一声,近在咫尺的利箭射出!
    一箭向太史阑后心,一箭向李扶舟前心!
    太史阑忽然身子向右大力一歪,左手抓住金剑狠狠向前一推,右手同时大力横甩!
    “嚓!”
    射向她后心的箭,射入她右肩,刹那间穿骨而出,鲜血飞溅,喷了对面耶律靖南一脸!
    “哧。”
    太史阑甩出去的右手正撞上射向李扶舟的箭尖!
    “散!”
    厉喝声里,钢铁箭头刺穿太史阑手掌,去势未绝,眼看要穿过太史阑手掌,再射入李扶舟咽喉。
    “破!”太史阑鲜血横流的手掌狠狠一握。
    钢铁箭尖,忽然消散!
    “咻”一声,箭杆穿过太史阑的掌心,因为瞬间失去箭头,重量改变,运行轨迹随之改变,白色染血箭杆一闪,擦李扶舟颈侧而过,擦出一抹血槽。
    而此时,“噗”一声轻响,太史阑左手顺桌推出的金剑,插入了耶律靖南的小腹!
    电光火石,瞬息万变!
    所有动作同时发生,所有鲜血同时溅开,刹那间太史阑复原、推剑、移身、甩手、摧箭、漫天铺开的鲜血里,以身作盾,瞬间毁箭,将不可能变为可能。
    三人同伤!无人死亡!
    四面震惊僵硬至无声,连耶律靖南都还没能反应过来,太史阑的决心,却还不止于此!
    她好像不知疼痛,也无视重伤,接下射李扶舟那一箭后,立即狠狠一脚蹬在桌子边,随即自己往旁边角落一滚。
    砰一声桌子被蹬动,沉重的桌身,正要撞上耶律靖南小腹的金剑!
    只要撞实了,来个对腹穿,耶律靖南必将流血而死!
    只在此刻,只在一霎,人人还未跟上她的反应!
    桌子倾倒。
    撞向金剑。
    耶律靖南来不及擦去眼中粘的血迹,直觉要后退,却已经来不及。他含血的眸子隐约看见那坚硬的桌角,眼神终于闪过一抹绝望和后悔。
    忽然砰一声巨响,门被撞开!射入几条黑影,当先一人厉声道:“耶律靖南,受死!”
    厉喝声如霹雳炸响,一剑光柱滚滚而来,正冲向那翻起的桌子。
    “咔嚓”一声,桌子在触及耶律靖南腹中金剑前一刻,被这刺客劈裂两半!
    耶律靖南一怔,忍不住仰天大笑。
    “天不亡我!”
    被刺杀者喜极若狂,刺客们愣住了。
    此时护卫已经反应过来,抢步而上,团团护住了耶律靖南。
    滚在墙角满身浴血的太史阑撑臂而起,一眼看见劈裂的桌子,“噗”地喷出了一口鲜血。
    功亏一篑,恨海难填!
    她装疯、伤友、落城、毁剑、不惜伤自己伤小翠伤李扶舟,费尽心机设连环局,为的就是接近并找机会杀掉耶律靖南,使西番群龙无首,彻底解除北严危机,未想到一切顺利,牺牲已成,在最后一刻,被这群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傻逼搅局!
    太史阑此刻如果没有重伤,手脚尚自能动,一定会捡起身边任何一样可以杀人的武器,先宰了这群混账!
    可是她此刻昏眩、剧痛、穿背的箭犹未取出,只能伏在自己血泊里,因悲愤而一口口咳血。
    闯进来的刺客愣了一愣,随即也发觉似乎哪里不对,眼神里闪过一丝懊悔,却又有几分惊异——耶律靖南竟然已经受伤?谁能在他的主帐内伤了他?四面还有护卫在!这等大功,谁立的?
    当先那人目光一扫,便看见一边一直咳嗽的太史阑,“咦”了一声,忽然眼睛一亮,掏出怀里一张画像对了对。
    随即他脸色一冷,一挥手令属下形成保卫阵型隔开耶律靖南的护卫,自己长剑一挺,掠向太史阑,人还未到,剑光森森,已经逼向太史阑喉头。
    “奉天纪少帅令,捉拿窃夺军权、刺杀府尹之重犯太史阑,就地正法!”
    ==
    山谷里,景泰蓝的脚腕乍然被抓住,惊得他一声尖叫,低头一看,那趴倒的西番兵不知何时已经醒来,迷迷糊糊中伸手抓住了最近的东西便不肯放手,景泰蓝拼命拉扯脚丫子,可是濒死的人力气特别大,他小小人儿哪里抵得过,被一点点拖到那西番兵面前,更要命的是,那士兵竟然伸手在地上摸索自己丢下的刀,看样子准备抡起来给景泰蓝一刀。
    小子吓得心胆俱裂,这时候后悔不该学麻麻打架逞能也来不及了,无奈之下手一撒,眼一闭,张嘴大哭:“麻麻!麻麻!十三叔叔,十三叔叔!”
    此时四面轰炸之声虽然已绝,但受惊的西番兵摸不清状况四面奔逃,呼喊不断,盖住了景泰蓝细微的童声。
    景泰蓝绝望了。
    他已经在想,独腿景泰蓝麻麻还要吗?
    忽然头顶风声掠过,很急很快,黑影罩了下来,似乎是人影,景泰蓝心中狂喜,全力大叫:“救驾!”
    这词儿他经常听侍卫们喊,熟悉,紧张之下顺嘴就溜了出来。
    那人影本来要蹿过去,听见这一声惊得身子一歪,低头一看,惊道:“娃娃!”伸手一拎景泰蓝没拎动,他“咦”了一声,才发现景泰蓝的脚腕被抓住了。他这么一拽,连带那士兵的身体都拽起半个。
    “滚你娘的!”他骂一声,干脆落下来,蹦一声重重踩在那士兵背上,踩得那士兵鲜血狂喷,连带他底下被压住的那个,眼睛一翻都咽了气。
    邰世涛哈哈一笑,在尸首上蹦了两蹦,道:“果然是踩死最痛快,咦,这人怎么会这样受伤?”一低头看见连滚带爬要跑开的景泰蓝,一把将他抓住,道:“你这娃娃好不晓事,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你家大人呢?”
    景泰蓝瞄一眼邰世涛的南齐小军官装扮,头一抬,怔了怔。
    眼前的面貌,几分熟悉,几分亲切。
    邰世涛和姐姐邰世兰本就有几分相像,太史阑和邰世兰眉目仿佛,景泰蓝这一瞧,顿时触动心情,眼圈一红,抱住了邰世涛的脖子。
    邰世涛被这一抱,小小软软身体投怀,淡淡奶香氤氲,他怔了怔,也晕了晕,低头看看小子,不知何时大眼睛里已经蕴了盈盈的水汽,邰世涛瞧着,忽然觉得心疼。
    “哭什么,不哭不哭。”他抱住景泰蓝,笑呵呵地哄他,“刚才都没哭,现在哭什么,嗯,这里不能久留啊,西番兵比咱们多,咱们刚才炸了他们的火药,堵了他们的路,毁了密道,现在也该走啦,我带你先到安全地方。”
    他心情焦躁,也顾不得先去寻这孩子家人,只想着赶紧带人转移到安全地方,招呼一声,带着自己其余手下就闪了出去。
    他这边刚走,那边人影一闪,赵十三掠了过来,刚才景泰蓝一滚下来,赵十三就追了过来,但谷底地方平坦,烟雾浓密,景泰蓝因为身子小,滚到一处狭窄的岔道里,赵十三一时没能找着。
    此刻他奔来,第一眼看见地上景泰蓝的华丽小靴子,第二眼看见三具尸体,顿时惊得浑身一颤,连忙翻开那几具尸体,随即坐倒,吐一口长气——还好,没景泰蓝的尸体。
    随即他就注意到尸体的伤痕,惊得再次坐起,将尸体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越看眼神越惊异——景泰蓝身上的武器都是他亲手给装上的,他当然认得。
    天哪,这三个壮汉,是景泰蓝杀的?
    不!是!吧!
    ==
    “你家大人是谁?”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刚才那几个西番兵怎么回事?”
    邰世涛一边背着景泰蓝向外跑,一边还不忘问他问题。
    景泰蓝搔搔下巴,回头望望,知道十三叔叔必定在找他,可是他现在不想跟着十三叔叔。
    他要知道麻麻怎样了。
    “麻麻……”他道,“找麻麻……”
    邰世涛想了一阵子才明白这个麻麻是指“娘”,一边奇怪这孩子对母亲的称呼特别,一边道:“那你娘在哪里?”
    景泰蓝瞄瞄他,决定不告诉他,自家老娘在西番大营,以免把这傻小子吓跑了。
    “前面……前面……”他抱着邰世涛脖子甜甜笑,哄着他。
    邰世涛背着他跑了一阵,景泰蓝还在“前面、前面”,眼看出了阴山,走上大路,再绕过一座小山,怕都快到西番兵的地盘了。
    邰世涛终于觉得不对,原本还不信这小小孩子会骗人,眼看这方向越来越离奇,他停了脚步。
    “你娘到底在哪里?”他道,“再走,就是北严外城,现在已经被西番兵占据。”
    景泰蓝瞒无可瞒,只好低下脑袋揉鼻子,呜呜咽咽地道:“麻麻……给西番……捉去了。”
    邰世涛怔了怔——给西番兵捉去的普通民女?那还能有什么好下场?
    他心中涌起一股疼惜的情绪,停了下来,将景泰蓝放在身边,道:“我现在不能带你去救你娘,我也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不过我会帮你探听你娘的消息的。”
    景泰蓝坐在他身边,垂着大脑袋,看着自己那只光光的小脚丫,不说话,一滴泪珠,要坠不坠地挂在长睫毛上。
    邰世涛实在受不了这副丧气猫表情,无奈安抚,“我真的也是有很重要的事,我也要救人……很重要的人……”
    “谁?”景泰蓝觉得这世上就没有比他麻麻更重要的人,一脸的不可置信。
    邰世涛笑笑,一边招呼士兵集合休息,吃点干粮补充体力准备作战,一边眯起眼睛,神往地道:“我要救的那个人,是世上最优秀的女子……”
    “胡说!”景泰蓝立即反驳,“我麻麻才是世上最优秀的!”
    “她决断、干脆、冷静、智慧。”邰世涛沉浸在自己思绪中,“这么多年,我没见过一个如她那样的女子……”
    “我麻麻才是智慧的……”景泰蓝反驳,把嚼的干饼子吐在邰世涛脚下。
    “她值得全天下所有人敬仰爱慕……”
    “我麻麻才是……”景泰蓝不屑扭头。
    “她勇敢非凡,敢于承担一切苦难……”
    景泰蓝双手托着下巴,咕哝,“我麻麻才是……”
    邰世涛笑起来,疼爱地揉揉他脑袋,长吁一声,看着北严的方向,“不知道她怎样了,难为她这么多天,守住北……”
    一心抵触不服气的景泰蓝却没仔细听他的话,忽然道:“我和你打个赌。”
    “什么?”
    “赌你要救的人,和我麻麻,到底谁强。”景泰蓝掰着手指头,“你输了,带我去救我麻麻,我输了……我……我让你做大将军!”
    邰世涛先还认真听着,觉得这孩子真是聪明也真是可爱,竟然会使激将计,想要骗他去救人,听到最后一句,忍不住“扑哧”一笑。
    “好,。”他毕竟还是少年,玩笑心起,捏了捏景泰蓝的脸,“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景泰蓝扬起小脸,一脸认真。
    邰世涛看着他的神情,心中一动,随即一笑而过,自己都觉得自己想法荒唐,随即他想了想,觉得这孩子怪可怜的,反正他想要进入北严,也得先杀入外城,不如就冒点险,直接从西番兵阵中穿过,代他找人好了。
    他炸掉了西番这批补充的火药,滚落的山石堵住了那条密道一大半的路,西番这次等待的武器火药以及粮食的支援,泡汤不说,这条密道也不能再用,等于被断了后路,这绝对是大功一件,邰世涛却不满足,在他心里,救出太史阑,才是最重要的事儿。
    他原准备将景泰蓝托付手下,自己孤身去闯营,手下却一个都不肯,誓死追随,邰世涛无奈,将景泰蓝抱上马,护在自己身前,刚要前行,忽然发现前头烟尘滚滚,有大批人马接近,仔细看装束,却是西番兵。
    邰世涛一惊——西番兵出来巡察了?正准备接战,却发现那群士兵丢盔弃甲,衣衫零落,比先前被他炸跑的那批还要狼狈,而烟尘起于他们身后,很明显被人追赶,邰世涛眯眼一看,那烟尘里摇动的旗帜,可不正是南齐的旗?还是天纪军的!
    这正是常大贵被容楚空手套白狼骗来的队伍,容楚在进入西番势力范围前,将他的步兵分成三路,穿刺入西番阵营夜袭,他选择的时辰和地点都极为准确,区域之间互相影响,很快造成了西番兵的骚乱,再加上没有及时看到主帅耶律靖南和他麾下副将,群龙无首,很快就出现炸营,随即被常大贵的兵驱赶得到处乱窜,邰世涛遇见的就是其中一支败兵。
    这批败兵想躲藏入密道,结果奔到此处,却看见邰世涛虎视眈眈,心知密道已经被发现,前后无路,绝望之下,都向邰世涛冲了过来。
    “正愁没机会揍你们,来呀,来呀!”邰世涛哈哈一笑,一把甩了上衣,拍马便迎了上去,人还没到,钢枪已经游龙般挑起了一个西番士兵。
    他向来作战悍勇,手下见怪不怪,对面常大贵属下一个副将负责主持此次追击,看这小白脸打起仗来一副不要命架势,倒吓了一跳。赶紧冲上来配合。
    两边夹击,西番兵又是惊弓之鸟,没多久就被砍瓜切菜,倒了一地,剩余的发一声喊,换个方向逃跑,邰世涛等人正要追,忽然前头又是一阵马蹄声响,这阵马蹄声来得诡异,泼风密雨,倏忽而近,显见得都是极品好马,军人都是爱马的,正听着这蹄声悠然神往,随即便见转过山坳的那批西番兵,忽然都嘶叫着一步步倒退回来,一边退一边紧紧握着自己咽喉,脸色发紫,眼神恐惧,退不了几步,砰然倒地,滚了两滚便气绝。
    转眼间那跑掉的几十人,都这般退回瞬死,死时浑身僵硬脸色青紫,这诡异一幕,看得邰世涛等人都呆了。
    随即蹄声放慢,一群人转过山坳,邰世涛先看见他们飞扬的袍角,忽然浑身一震。
    青色锦袍,黑色滚边,滚边上还有一道红色细细的勾牙边——他记得!太史阑在邰家被捕那天,西局太监穿的就是这种袍子!
    西局!
    再一抬头,邰世涛眼神一缩——那领头的长脸男子,不正是那晚那个欺辱他和太史阑的常公公?
    邰世涛怔怔盯着对面的西局太监们,浑身都开始轻微颤抖。
    要怎么忘?怎么忘?
    怎么忘这些人在那个夜晚闯入邰府,丝毫不容商量地要带走太史阑?
    怎么忘这个常公公带一群侍卫,下狠手追捕一个不会武功的太史阑?
    怎么忘这个常公公折磨戏耍欺辱姐弟两人,怎么忘那晚太史阑的断骨和鲜血,怎么忘如果不是太史阑喊出了容楚的名字,他早已白骨一堆?
    那一夜是他人生转折,他为此离家出走,远赴西凌,拼命出人头地,沙场浴血挣军功,所做一切,都为那夜牛车前,太史阑那句话。
    “你我再见,必不再为人欺辱!”
    言犹在耳,仇人却已经到了眼前……
    邰世涛牙关发出格格轻响,身子微微颤抖,别人还没发现,景泰蓝已经注意到,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
    邰世涛一低头,看见孩子仰起的小脸,水汪汪的眼神满是困惑,那般困惑浇熄了他满心的激越,他深深吸一口气,从齿缝里低低道:“西!局!”
    他声音很低,满腔恨意蕴在齿间,以为没人听见,不想身边小子点了点头。
    “你也知道西局?”他愕然。
    “你不也知道嘛。”景泰蓝往他身后缩了缩,奶声奶气问。
    “我当然知道。”邰世涛冷冷道,“我要救的那个人,就曾被西局险些杀死……”
    景泰蓝不说话,忽然想起奶娘水娘。那女人影像在脑海里已经模糊,可他记得她的胸,记得她抱自己在怀里,连哭带笑的疯癫。
    对面的常公公却没注意邰世涛,邰府相遇那日他本就没正眼看过邰家这小子,几个月来邰世涛也晒黑了,脸上线条更为硬朗英俊,他已经认不出。当然对邰世涛身后暗影里的景泰蓝更不注意。
    他在马上,皱眉用一张手帕,擦了擦刚刚施了毒药的手指,顺手将手帕扔了,手掌一翻,出示了一个蓝底银字的牌子,随即淡淡道:“对面,是上府还是天纪,哪位将军?我等西局公公,前来北严公干,既然相逢,便请顺便护送我等进北严。”
    常大贵那个副将,和主将一个脾气,看不得对方装模作样,眉毛一挑便要说话,邰世涛忽然上前,赔笑道:“西局公公光降,自当效劳。”
    “你小子识相。”常公公点头,这才瞄他一眼,忽然皱眉道,“有点眼熟呀。”
    “在下曾在京中求学,想来有幸见过公公。”
    常公公随意想了想,无可不可点点头,手一挥,“听说西番主营已经被破?正好,稍后天纪和上府应该就会赶来收拾残局,我等要提前穿过主营办事,速速带路。”
    “是。”邰世涛态度恭谦,亲自上前为常公公牵马,引得他的士兵面面相觑。
    常公公却很满意,一路上也便纡尊降贵和邰世涛说上几句,邰世涛又曲意逢迎,不一会儿两人已经谈得熟络,只是常公公嘴还是太紧,始终不肯透露自己到底来北严干什么。
    邰世涛心中暗暗焦急,他看见西局的太监,便直觉不安,只是西局的太监终究还是训练有素,这话,不是那么好套的。
    “喂,你要干嘛?”当他落后一步思索对策时,景泰蓝忽然在他身后用气音问。
    “套话啊,真难……”邰世涛下意识答,忽然反应过来,轻拍一下他的脑袋,“小孩子问那么多做什么?别乱说话!”
    景泰蓝不做声,过了一会儿拉了拉他袖子。
    邰世涛感觉袖子里被塞了样东西,低头一看,是个金牌,蓝底金字,上书“日宸殿”。
    这是当初太史阑在奶娘水娘身上搜到的金牌,先前给景泰蓝整理逃亡行装时也给他塞上了。
    邰世涛怔了怔,景泰蓝对着他嘻嘻笑,他并不太清楚这令牌的作用,但当初奶娘要他拿出这令牌,然后两人依此逃出宫廷,他记得路上遇见西局太监,他躲在奶娘怀里,奶娘出示令牌也就被放行了。
    邰世涛看看令牌,想起刚才常公公出示的西局令牌,心中忽然一动。
    这令牌,是不是也可以号令西局?
    不管如何,试试看吧。
    邰世涛将牌子系在腰间,放下一半衣襟遮住上端金龙纹样,只露出下面日宸两字,策马追上常公公,故意绕着他走了两圈。
    第二圈果然常公公就发现了那令牌,不禁一怔,不敢相信地揉揉眼睛,随即脸色大变,瞬间对邰世涛神色恭谦,笑道:“失敬,失敬,没想到兄台您也是自己人!”
    邰世涛大喜,知道令牌果然有用,当下加意笼络常公公,常公公慑于他“身份”,以为他持有高级令牌,想必另有秘密任务,也不敢多问,但邰世涛问起他的任务,这回他不敢再不回答,凑近邰世涛,神秘兮兮笑道:“兄弟您下问,也没什么好瞒的,我们奉总局命令,前来查看北严军情,如果还在战事之中,则督促天纪上府出兵,随即以北严军事总指挥太史阑守城不力将她问罪。”
    邰世涛心中一跳,压低声音问:“如果北严守住了呢?”
    “那自然要恭喜她,予她嘉奖,升她职位,让她到西凌首府昭阳城授勋。”常公公咧开嘴角。
    邰世涛刚刚放下心。
    就听见常公公忽然语气阴森,伸出手掌,狠狠一劈!
    “然后以她私通西番为名,秘密逮捕,杀了她!”
    ==
    “就地正法!”
    刺客们说出的四个字,惊得连耶律靖南都跳了一跳。
    他愕然看看刺客,再看看太史阑——这女人不是护卫北严的功臣吗?如果不是运气好,刚才她就已经是刺杀敌军主帅的大功臣,怎么天纪的少帅,要将她就地正法?
    但耶律靖南已经没有时间惊讶,此时他终于听见外头的厮杀声,从城内各处传来,越来越逼近,无数火把燃起,点点星火,闪耀在漆黑的夜色里。
    他惊得顾不得伤势,猛地站起——有人夜袭!这时候哪来的人!是这次刺客带来的?所以他们能闯到这里?
    天纪属下的精英执法队队员们却也在面面相觑,他们是执行少帅命令的暗杀队,擅长潜伏和暗杀,并不参与作战,这次来也是一个十人队,一路潜伏而进,自然不是他们干的。
    不过这些人这时候回想起来,也觉得这一路闯进来太过顺利,他们本来是打算悄悄穿城而过,并不惊动任何西番士兵,进入北严内城,杀掉太史阑的,结果在接近耶律靖南主营附近,发现有乱象,且护卫人群空虚,临时起意想要刺杀西番大帅,立个大功才冲了进来,不想竟然在这里遇见太史阑。
    那现在在外面作战的是谁?城内四面火光,敌人竟然从四面八方进行攻击,一定人数不少。
    这几人对视一眼,不管来的是谁,总之都是己方,没什么好担心的。
    “拿下他们!”耶律靖南强忍痛苦,拔出腹中金剑,匆匆做了包扎,一边指令手下护卫留下包围这一群人,一边带人转过厅堂——他没空在这里追究,他要出去指挥作战!
    耶律靖南的护卫包围上来,天纪那几个刺客眼珠一转,忽然道:“我们来,是要杀太史阑,和我们比起来,她才是你们最大的敌人,你们罢手,让我们杀掉太史阑,然后我们自会退走,不插手此间战事,你们也少牺牲几人,如何?”
    那群西番士兵对视一眼,刚才刺客到来那一剑他们也看见了,自知不是对手,实在没必要拿自己小命去填,都默不作声向后退了退,散开包围。
    天纪属下那几个暗杀队员哈哈一笑,提剑向太史阑逼去。
    太史阑望定他们,眼神中并无畏惧,忽然哑声道:“天纪少帅?纪连城?”
    “你是要记住少帅名字,好将来下地狱参拜吗?”领头男子笑道,“也无妨,不过怕你得等最起码一百年。”
    太史阑不说话,望定他。
    她满脸沾着自己的鲜血,越发衬得眼神黝黑,因为长久没有好眠,黑色瞳仁四周泛着幽幽血色,似一簇簇飞舞的烈焰,她看人的眼神专注、坚定、充满恨恶和杀气,先前的悲愤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滔天的杀意,钢铁般,锐利地逼了来。
    就是这些人。
    就是这些无耻、无用、无情、而又偏偏窃据高位掌握他人生死的人。
    就是这些内心里藏满阴私肮脏,只会崩毁而不能重建,却又不愿他人重建的人。
    凭什么想要抹杀她?凭什么?
    那领头人原本嬉笑自若,头一抬接触到这样奇特而可怕的目光,杀人如麻看管生死的人,竟然也心中一凛,忍不住倒退一步。
    随即他惊觉自己的失态,定定神狞笑一声,上前一步,举刀劈下!
    “呼!”
    蓦然厅堂里卷起一阵风,风声自地上起,转眼就越过那群刺客,风声裹着一条修长的影子,暴起的刹那就已经抵达刺客的背后,随即横肘一击,击出的肘影因为太过凶猛,瞬间凝结成实影,砰然一声,那刺客如被重锤击中,生生被这一肘击得飞起,噗地喷出一口混杂着内脏碎肉的鲜血,啪地撞在了墙上,哗啦啦一阵烟尘泻落,墙上生生被撞出一个人形的洞,而那人竟然还嵌在墙内,竟然因为撞入得太深,没有掉落!
    厅内一霎那陷入绝对的寂静,那是震惊和恐惧的情绪集合,人们定定地看着那人的后背——已经塌陷下一个拳头大的深坑,可以想见,这人内脏一定全部碎了!
    太史阑仰头注视那人,她今天也算见识到了,什么叫“一巴掌拍你到墙上,抠都抠不下来。”
    “砰。”打出那凶狠一肘的李扶舟,停也不停,一个转身,手中忽然多了刚才刺客的剑,他扭身,错步,蓝色的宽袖翻飞而起,剑光如流星,刹那自袖中穿出——
    “咻咻”两声,雪亮剑光直直延伸如丝绦,瞬间击中冲在最前面的两人,溅血花数朵,盛开在白色的剑光云浪间。
    身姿微斜,衣袖翻舞,剑在肘底的李扶舟,回眸的眼神平静而凌厉,一霎那美如天神。
    连太史阑也有些发怔,“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是不是也这般风神凛冽,惊艳刹那?
    “砰。”
    天神忽然自云端坠落,李扶舟身子一晃,似乎要倒,然而最终他只是撑剑慢慢坐下,坐在太史阑身边。
    他看起来力竭,其余刺客却不确定他是使诈还是真的受伤,被他连杀三人的手段和剑术所惊,一时不敢上前。
    李扶舟也开始咳嗽,一边咳一边却在笑,低低问太史阑,“如何?解气否?”
    太史阑注视李扶舟唇侧淡淡血迹,点点头,“解气。”停了停,又道:“太用力了,接下来你怎么办?”
    她想起耶律靖南的警告,李扶舟已经被截脉,三个时辰内不能动不能妄动真气,否则后果堪忧,她知道耶律靖南不是虚张声势,真不知道李扶舟刚才是怎么能冲过来,发出那凶狠绝伦一击的。
    “哎……”李扶舟似有些出神,想了想笑道,“有时候人着急起来,真真是没理智的。”
    太史阑正要说话,忽然李扶舟一把抱住她,向外一滚。
    “砰”一声,墙上的尸体连带碎砖大片砸落下来,李扶舟合身一扑,将太史阑护在身下,黄灰色的泥砖砸在两人脸侧,溅了一头一脸蓬蓬的灰,一块碎砖从太史阑颊侧划过,带出一滴朱红鲜血。
    “没事吧……”李扶舟捧起她的脸,赶紧用袖子去给她擦拭伤口,又怕袖子染了灰土导致她感染,急急忙忙翻起袖子换干净地方再擦,顺手撕下另一半的干净袖子,要给她包扎掌心伤口。
    太史阑咳嗽,按住他的手,低低道:“那么多伤,那么多敌人,你还管这个……”
    李扶舟没有停手,只轻轻道:“就算下一刻咱们一起死,我也希望你痛苦能轻一点,少一刻。”
    太史阑的手指停了停,李扶舟抬眸对她一笑,只觉得她手指凉,而轻软。
    然而此时,醒过神的众人,都已经举刀逼了过来。
    “对不住……”李扶舟每说一个字,唇边都不可自控地溢出一点血丝,衬他苍白脸色,平日温和里多几分凄艳,如染血的美玉,“我不能……再救你,但我可以……死在你前面。”
    刀光一闪,他忽然抱紧了太史阑,一个翻滚将她藏在自己身下。
    而头顶,群刀再次劈下。
    太史阑却忽然勉力抬头——她听见啸声——
    清越的、绵长的、充满警告的啸声,自城那头响起,像一条长龙,驾云御风,穿越天穹,滚滚而来,起头的那一刻还在天外,尾声已经到了眼前!
    有客云外来,啸声动全城。
    啸声惊得无数正在和夜袭南齐军作战的西番兵仰头四望,惊得耶律靖南脸色发青拍马遥望,惊得厅堂中正待下杀手的人们,齐齐一震。
    就这么一震之间。
    呼啦一声风卷门帘,帘子啪嗒甩在墙上,人影一闪,已经出现在门口。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0 16:22:30
     第八十章 为她报仇
     更新时间:2013-7-27 8:33:03 本章字数:15044

    纷乱的北严外城,被夜袭的西番大营,啸声未绝。
    人影一闪,门帘被重重甩到墙上,再重重甩回来,再次打到墙上时,人影已经不在门前。
    明月追光,只追到一抹颀长华服的影子,风一般,穿过这血腥气浓重的厅堂,掠到屋角那对相拥的人面前,二话不说,衣袍一甩,一脚踢开两个挡路的刺客,一手拉开紧紧抱住太史阑的李扶舟,笑道:“朋友妻不可戏,这话可别让我说第三遍。”
    另一只手顺手贴地一抄,已经将太史阑的腰抄在臂中,就势一揽将她抱起,一边摇头,“怎么每次见你,都把自己搞得千疮百孔?我要不要做个笼子,把你给养进去?”
    太史阑没有睁眼,听见啸声那一刻,便知道他终于赶到,说来奇怪,她并没有听过他的啸声,他的啸声清越雄浑,也和平时略显低沉的说话声音不同,但莫名的,她就知道是他。
    知道是他,忽然就安心,烈浪化流水,软在了自己的血泊里,一霎前的悲愤、痛苦、怒火……都沉沉地淀在了心底,等待着一个交代。
    他给她的交代,她知道他会给。
    谁也不曾给过她的依靠感,如今终于感受,她简单的心思忽然乱了乱,像被春草搔了搔,软而痒,陌生而清甜的滋味。
    唇角勾了勾,她无力地靠在他胸前,闭着眼睛,“话多,有这时辰,不如多杀几个。”
    “女人杀气这么大,难怪总有血光之灾。”半蹲着的容楚笑笑,拍拍她的脸,手力看上去不轻,落到太史阑脸上时,却已经轻如落花。
    他脸上也似乎在笑,但当太史阑看见他,终于放松自己陷入半昏迷状态时,容楚的笑容,便渐渐变了颜色。
    他立在暗影里,一手抱着浑身鲜血的太史阑,委地的长袍瞬间已经血迹斑斑,都是她的血,平日的洁癖到此时全然不见,他嗅见那深浓气味,只觉得戳心,月光斜斜,似乎也不敢照亮他的容颜,只隐约勾勒他眸光,阴沉而森凉。
    同样的气息,也自他眉间、神情、站姿……身体的每个细节里浓浓散发,逼得四周人站立不定,凛然不安,神情张皇……他们知道,这是……杀气。
    容楚,终于动怒。
    周七带着属下,默不作声掠进来,将人全部包围了,才接过李扶舟,向容楚回报:“主子,西番兵炸营,已经被打散,耶律靖南正由侍卫护送仓皇回逃,刚才我们还接到常将军的参将回报,说有上府士兵无意中寻到西番密道,正可以据此追踪耶律靖南,将他留在南齐境内,您看——”
    “不必。”容楚答得决然干脆,“耶律靖南在本国实力不小,他大败而归,必将遭受惩罚,这人不甘受缚,也必将有一场大闹,我们不妨给西番添添乱。”
    “是。”
    “但是。”容楚语气忽然一冷,“所有参与攻打北严的西番兵……一个不留!”
    “是!”
    容楚此时才转过脸,看向那几个刺客。
    几个刺客被围在正中,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眼看容楚冷酷无情手下杀人如切菜模样,都觉得心腔子一阵发紧。不过容楚之前一直无视他们,他们有点愤怒,更多的却是安心——如他们这等身份,代表的是天纪少帅,容楚不会冒着引发朝争的危险,杀天纪少帅的属下的。
    至于杀太史阑的任务,看晋国公那态度,怕是执行不了,照实回报少帅也便是了,少帅定然也不愿意得罪国公的。
    大人物位高权重,一举一动牵涉太多,大多行事谨慎,这便好办。
    有了这颗定心丸,这些人态度也显得不卑不亢,当先一人拱拱手,道:“恭喜国公,大破西番,我等是天纪少帅属下,奉命处置刺杀北严府尹之要犯太史阑,既然国公认为此案还有隐情,需要进一步查证,那么我们便暂时将案犯交由国公,请国公务必秉公处断,我家少帅,也一定会承国公情分。”
    他自觉这番话,给了容楚台阶,放过了太史阑,又圆了少帅面子,同时还提出了警告,是一番极其漂亮的话,自己也很满意,骄傲地略点一点头,对属下手一挥,转身便走。
    他背刚转,就听见容楚的声音。
    晋国公的声音带笑,悠悠长长,轻轻淡淡,可他听着,浑身的寒毛忽然就全部竖了起来。
    “我有说允许你们离开吗?”
    “国公!”那几个刺客齐齐转身,注视着容楚,冷然道,“我等虽然是小喽啰,但请不要忘记少帅!”
    “我当然不会忘记他。”容楚笑容可掬点头,“敢动我的人,我很佩服。”
    “国公——”那群人又惊又怒,背靠背抽剑在手。
    “我其实喜欢软刀子杀人,但她一定会嫌我累赘。”容楚笑得很遗憾的样子,手一挥,“那就请你们也尝尝她刚才的滋味吧。”
    他抱着太史阑出门去,留下周七等人,迅速搬进了很多脚踏弓,调整角度,弓头向内固定,放在屋子四侧。
    一个护卫上前来,对脚踏弓端详了一阵,调整了一个枢纽,等下脚踏弓的箭会无法抽出,一碰就发射,这位原先就是军中武器专家,玩这个得心应手。
    还有一群人抽刀,将屋内所有木制家具砍碎,将其余无法砍碎的都扔了出去。
    天纪刺客们愕然看着容楚手下忙忙碌碌,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想走,无数人已经冷冷等在屋外,箭上弦,刀出鞘。
    接着,一群人冲到窗边,砰砰乓乓,将窗子全部钉死,加铁条封住。
    一群人搬来大桶油,哗啦啦地往墙上泼。
    刺客们闻着火油气味,隐约猜到什么,脸色大变。
    “晋国公!”当先那人大喊,“你疯了!你是要烧死我们吗!你虐杀天纪属下,你不怕御史台弹劾吗!”
    容楚就好像没听见,连回答都不屑,轻轻对怀里太史阑道:“等下看好戏。”
    太史阑撇了撇嘴,勉强支起身子,睁开眼睛,这么好的机会,容楚精心给她准备的,她才不要放过。
    “砰。”周七最后一个走出去,重重带上门,先前封窗子的那群人,立即将门也依样以铁条封死。
    周七蹿上屋顶,低头,一拳,“乓”一声闷响,屋顶被打穿一个洞,只供一人进出。
    他们封死了所有出路,却在屋顶留了逃生之道,什么意思?
    太史阑看得来了兴趣,目光一瞬不瞬,趁她被转移注意力,容楚立即低头,伸手,一拔!
    “噗哧!”血箭直射,容楚霍然一偏头,血泉掠过他下颌,留下一道艳红痕迹,再射上门廊。
    太史阑身子随着这突然一拔,往上一蹿,刹那间浑身僵硬,随即往下一坠,坠下的时候身子已软。
    她终于进入肉体精神自我防御状态,昏了过去。
    容楚急急把她的脉,又给她塞了几颗药,确定她只是昏迷,才松了口气——太史阑精神意志力太强大,这使她很难晕倒,平白要多受好多罪,也让他不敢轻易拔箭,怕会活活痛死她,刚才趁那分神一刻闪电出手,总算没出岔子。
    来不及擦拭脸上染上的血,他赶紧先给太史阑简单处理伤口,稍后再妥善医治。
    触及太史阑血肉模糊的肩部贯通伤时,拔箭时手稳定如铁的容楚,手指也颤了颤。
    手下递上一把剪子,自动转过身去,容楚看看李扶舟,手下很自觉地把李扶舟也扶转过身。
    容楚这才剪开太史阑肩部衣服,拿准备好的清水和干净布条给她处理伤口,他的金创药天下一流,几乎敷上去就立即止血,清水将凝结的血痂洗去,周围的肌肉翻卷着,隐约可见森森白骨,狰狞的伤口,反而更映衬出一侧肌肤的细腻莹润,似淡蜜色的珍珠般的光华,极丑与极美的刹那对比,让人扼腕这一刻的破坏与摧残。
    容楚也在吸气,却不像是在欣赏女子肌肤的美好,眸光显得更沉更冷,隐隐闪着愤怒的光,手指却更加轻柔稳定,擦拭、换水、上药、包扎……动作轻得像一阵风,温柔的风。
    清水一盆盆地从院子里的井中打上来,染成深红、浅红、淡红后再换下,背对着的护卫们听着不断的水声,都交换了个眼色。
    这么多年,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子,什么时候亲手给人包扎过?还是一个女子?
    或许,没多久,国公就要有第四位未婚妻了,只是这位希望长命些,不然看国公这几日神情表现,可不是对前几位那淡漠模样,真要再来什么幺蛾子,那后果,啧啧……
    不过……护卫们听着背后,始终没发出任何呻吟,眼神里也有了佩服——多惨重的伤,铁打的汉子也要死去活来狂呼乱叫,这女子硬是昏迷中也能一声不吭!
    这样的未婚妻,谁能搞死她?
    护卫们欢欣鼓舞,开始觉得国公灰暗的娶妻前途,终于看见了亮光……
    ……
    太史阑伤口做了简单清洁包扎,那边封门工作也差不多了。
    周七站在自己打出的洞前,俯下脸,对下方怒喝惊问的刺客,冷冷道:“国公慈悲,给你们生路,就是这个洞,有本事,自己出来。”
    “放屁,这么高,又没有借助攀援的家具,我们要怎么出来!”
    “有脚踏弓。”周七淡淡道,“脚踏弓的脚踏能助你们飞起,再攀一下横梁,就可以出来了。”
    “胡扯!脚踏弓弓头向内,已经上弦,箭还无法取下,一旦踩踏,乱箭齐发,我们会先被射死!”里头的人一阵乱骂,随即有人终于反应过来,绝望大叫,“天啊!他们好狠!他们马上会放火,逼我们不得不踩踏脚踏弓往上攀援,大家都踩脚踏弓,就会导致互相射杀,最后就算从屋顶上冲出去,也必然要被烧伤射伤,我们!我们都会死得很惨!”
    “恭喜你,说对了。”周七点点头,手一挥。
    “啪。”几十个火折子迎风点燃,划空而过,落在早已浇满火油的墙根下!
    呼地一声,十几个火头,瞬间凶猛烧起!
    惨呼声也瞬间响起,隔着火场传来,是扭曲夸张变形的声音,夹杂着脚踏弓射箭的噗噗声响,人体中箭的哧哧闷响,人体互相推搡冲撞的声音,一次次往高处冲又落下的声音,和火势顺风涨发出的劈啪之音,所有的声音如同焖在罐子里,煮出一锅带血的粥,这一曲人命收割曲,听得人心中起栗——从来没想过,声音也会这般可怕。
    这声音太可怕,连百战沙场的容楚护卫都觉得经受不起,在忍耐的最高峰,忽然什么声音都消失了——这一点更可怕。
    随即“啪”一声裂响,屋顶上的洞终于冲出一个人来,遍身箭矢,满襟鲜血,窜到半空犹自嚎叫,“啊啊啊我出来了!”
    他已经疯了。
    这人正是先前领头的那个,周七也不阻拦,冷眼看他跌跌撞撞掠下去,遍身鲜血洒了一路。
    砰一个踉跄,那人正栽在太史阑面前,将太史阑惊醒,她一睁眼,便看见在地上蠕动着,向她伸出沾满鲜血的手的人。
    “我……我……”先前趾高气扬判她生死的天纪属下,此刻垂死奄奄。
    容楚揽她在怀,眼神毫无波动,只要那人敢有丝毫对太史阑不利,他不介意让他死得更惨三分。
    太史阑目光在地上那人身上掠过,抿唇,抬手,拿起身边的刀。
    “哧。”她一刀刺入那人咽喉。
    那人头一仰,狂乱眼神归于寂灭。临终前嘴唇蠕动,依稀是“多谢”二字。
    极致痛苦,唯求速死。
    太史阑漠然,将刀一扔。
    “谁最该死?”她看向天纪大营方向。
    “纪连城!”
    ==
    “该死!”套出常公公问话的邰世涛,勒马落后几步,低低骂了一声。
    他和常公公对话声音很低,景泰蓝并没有听见内容,小子皱着脸转着眼珠,却也在转着坏脑筋。
    他讨厌这些人,从来都讨厌。
    邰世涛用眼角余光扫着常公公的队伍,总计十八人,穿青黑色两人,属于首领地位,穿青红二色十六人是从属。
    这些人,如果凭借常大贵的兵和自己的兵合围,要杀不难,可是常大贵的兵不会和他合作杀西局的人,他也不能拖自己的兄弟下水,杀西局是杀朝廷命官,是死罪。
    他思索着办法,这段时间他求学光武营,又实习从军,专门花下功夫研究过西局这样一个密探组织,贪婪、凶狠、阴毒、奸诈,几乎是这个组织成员的共性。
    贪婪……
    邰世涛眉头耸动,忽然有了一个主意。
    “公公。”他再次凑到常公公身侧,仿佛不经意般地道,“公公既然要赶路,卑职自然奉陪,呵呵,为公公,卑职可算失了一个大发财的机会呢?”
    果然“发财”两字刺激了常公公的神经,他霍然转头,绿豆眼一睁,“咋了?”
    “先前卑职在那山内发现了西番潜入我南齐的密道。”邰世涛手一指,“正逢一队西番军运送补给,还有一队围攻北严的西番士兵,奉他们大帅之名,将在北严搜刮的财物送回西番……”
    “哦?”常公公眼神发亮。
    邰世涛不胜惋惜,“我们杀了那些人,财物还没决定怎么处置,正碰上公公召唤。我辈军人,总不能为贪小利而放弃大局,公公这里需要,我们说不得先护送一程,只是不知道回来时,那些财物还在不在……啧啧,说起来公公别笑话,我也算出身富户,可也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的……”他呵呵一笑,有点不好意思的住了口。
    常公公已经不知不觉停了马,鼻翼翕动,尖声道:“在哪里,快带咱家去!”
    “啊?”邰世涛愕然,“公公不是有紧急任务在身吗?”
    “那可以等下再做。”常公公不耐烦地挥手,“倒是你说的财物,咱家想了,应该极早取出还给北严百姓才对,这要给西番兵再拿回去,哪里对得起北严父老?”
    “公公说得也是。”邰世涛道,“那我去通知下孙参将……”
    “不用了!”常公公急躁地打断他,“这种事,人多手杂不好!”
    背身的邰世涛唇角浮现一抹不出所料的阴冷笑意。
    确实,这种事,人多不好。
    正要你这样。
    “那依公公。”他转身来,诚恳地道,“我去和孙参将打个招呼,便说陪公公去执行一项秘密任务,让他们先走。”
    “是极,快去!”
    邰世涛过了一会回来,笑道:“卑职属下兄弟也人多手杂,他们也不去了吧?”
    “很好!”常公公本来有几分疑虑,此刻也被打消——邰世涛主动要求一个人去,他这边还有十八人,怕什么?
    一行人折转回山道,邰世涛百般劝哄景泰蓝跟随他属下先走,景泰蓝紧紧抓住他衣服不放手,大脑袋一撇,啥也不听。
    他得看住这个小白脸,等他帮忙去救麻麻呢,别看刚才那么多人,可谁会像他一样听一个孩子的话?可别让他跑了。
    景泰蓝倒不怕那常公公认出自己,他戴着面具呢。
    邰世涛无奈,只得将他也带着,随便和常公公扯个理由,一同回到那个密道,在道路口,他将常公公拉到一边,轻声道:“公公,你这些属下……都可靠吗?”
    常公公瞄瞄身后,西局公公出京办事,一般不会从京中带人,都是从当地分局调人助手,这十七位除了一个副手,其余都不是他的人。
    此刻私心一动,连副手都不想让他参与,老常阴阴地笑了笑,转身道:“刚才邰佰长回报,里头有重要案犯,为免人多打草惊蛇,你们在外头等我。”
    “是。”
    邰世涛带着常公公,再次走入阴山密道,这里树木葱郁,山势向内合拢,烟气很难散尽,至今看来还朦胧一片,空气里充斥浓烈的硝烟味道。
    邰世涛在前面走,低头寻找着什么,常公公眼力不好,有点疑惑地张望,说:“咱家怎么发现不了你的标记呢……”
    “在这里,公公。”邰世涛笑道,“您看。”
    他弯下身去拨草丛,常公公一喜,也跟着弯身。
    他弯身那一刻。
    邰世涛忽然出剑!
    剑光自他胯下穿出,一个刁钻阴狠的角度,自下而上斜斜一撩,刺入常公公咽喉!
    常公公万万想不到,世上竟然有人会用这种姿势角度,背后出剑暗杀!他怎么看得到的?
    喉间血溅,他身子一僵,倒下去前一刻才发现,邰世涛面前不是什么宝贝,而是一泊小小的水坑。
    水坑清晰映射出两人的方位姿态,邰世涛因此一剑必杀!
    “砰。”邰世涛得手立即一个大转身,一脚踢在常公公下颌上,“这是还你当初踢她的第一脚!”
    常公公身子后仰,邰世涛飞身又一个旋踢,踢在他裆下,“这是还你当初踢她的第二脚!”他大笑,“哎呀,我忘了,你下面没有了!”
    常公公喷出一口鲜血,重重撞在山壁上,邰世涛第三脚已经旋风般到了。
    “这是还你当初,踢我的那一脚!”
    “啪。”常公公胸前,诡异地塌下一大块,人已经出气多,入气少了。
    “哎呀,忘记孩子还在面前!”邰世涛后知后觉想起来,这才发觉景泰蓝似乎太安静,转头一找景泰蓝——这小子扒拉着常公公衣服在翻东西呢。
    邰世涛瞪着景泰蓝,开始觉得景泰蓝那个娘也许真的很了不得,这谁家孩子?瞧这生死之前的淡定劲儿!
    景泰蓝捂住小鼻子,在常公公袍子腰襟的暗袋里翻出了一个长条状的杏黄绸袋,递给邰世涛。
    邰世涛打开袋子,从里面抽出两封手谕,一封是处死守城不力的太史阑的命令,一封是嘉奖封赏太史阑的命令,却附了给西凌行省总督的密令,说的正是秘密处死的事儿。
    邰世涛本来想三份都毁掉,扫了一眼嘉奖令,不由一怔。
    给太史阑的封赏,竟然是北严同知,领西凌上府副将衔,及一等男爵!
    虽然嘉奖令表示上府副将衔要等太史阑二五营学业结束,才转为实职,但从四品同知,以及封爵,可是实打实的!
    要说太史阑独力挽救北严数十万百姓,力抗西番先锋于北严城外,粉碎了西番速取北严并以北严为据点分割上府和天纪,进而南下的计划,免内地生灵涂炭,免京城陷入危境,说功在社稷也不过分,当得起这样的奖赏,可问题是——很明显当权者并不想让她平步青云,怎么可能给这么重的封赏?
    邰世涛现在已经不是普通世家子弟,一段时间历练让他对政治也略有了解,想了想便知道,想必太史阑的事迹已经传到朝中,三公和兵部为振奋士气,必然要求大加嘉赏,皇太后反正内心里已经下定主意不留太史阑,也不妨表面做个好人,因此兵部和三公的建议照单全收,给太史阑大加封赏,若她“暴毙”,也不过就是个“无福消受”。
    邰世涛冷哼一声,心想太史阑怎么会惹上太后?她冒充姐姐逃出后,应该和皇家没有瓜葛了啊。
    想不通,不如当面去问她。
    翻了翻两封手谕,邰世涛犯难了。
    最省事的办法是将两封手谕都毁掉,但这也等于毁去太史阑飞黄腾达的机会,邰世涛舍不得——他但恨自己不能用双手垫就姐姐强者之路,怎么舍得毁去她任何机会?
    毁掉第一封,留下第二封,可第二封后面紧跟着密令,撕的话太露痕迹,皇家手谕,用纸特殊,间隔留白处都是完整的,加盖凤章龙纹,每一行之间,都有一条隐隐的龙纹或者凤纹相隔。
    而在第一封密令和第二封密令之间,空白处稍微大了点,一条凤纹盖在中间,很明显也是一种加密手段,随意撕掉反而惹人怀疑。
    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他忽然想起先前景泰蓝塞给他的日宸殿金牌,掏出来犹豫地看看,问:“这到底是什么?你怎么会有的?”
    “捡的……捡的……”景泰蓝嘻嘻笑,随手拿过那金牌,搔了搔下巴,回想了一下以前看到的某个动作,一把抓过那封密令,也不知道他用的什么手法,顺手一扯,密令便断开,景泰蓝将金牌顶端朝下,朝纸面上用力一揿。
    “哎哎你干什么!”邰世涛吓了一跳,急忙伸手去抢,“别弄坏了密令啊……啊?咦?”
    他低头瞪着抢回来的密令,密令已经被撕开,正好断在那空白处,空白处原本显得过于空空荡荡,但不知何时,慢慢显出一条龙影。
    邰世涛拿起密令对着阳光仔细看看,才发现这密令纸质特殊,中间似乎有一层颜料,印盖上去,颜料慢慢浸染出来,便形成原先密令上的图案。
    此刻被那令牌顶端龙形纹路一压,纸上便出现一枚龙纹,正好填满空白处,看起来天衣无缝。
    邰世涛再看看那令牌,顶端的龙形金纽已经不见,又恢复成普通令牌的模样,也不知道景泰蓝按的是哪个位置。
    景泰蓝得意地把玩那牌子——这可是他当初能够出宫的真正法宝。
    “你小子哪来这个?”邰世涛瞪着他,“捡的?偷的?你是宫里的小太监?我听说有人自幼净身,可也没见过这么幼的。”
    景泰蓝小脸唰一下黑了。
    你才太监!
    你全家都太监!
    “这么个宝贝,可不能放你手里,没听过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邰世涛出手如风,一把将令牌夺了过来,揣自己怀里。
    景泰蓝鼓着眼睛,看自己的东西被抢走,想要抢回来,邰世涛已经把他扛在了肩上,“走。”
    景泰蓝夹着邰世涛脖子,仰头嗅嗅空气里残留的火药气味。
    他决定了!
    不给他做大将军了!
    给他做西局大太监!
    ……
    准备要走的邰世涛踢了踢常公公尸体,心里在犯难——解决这人,拿到密令,可是外头还有十七人,全杀了不可能,只要留下一人都是祸患,常公公之死如何交代?这密令必须要西局公公送到西凌首府才能生效,也不是他可以代劳的。
    正在思索,脖子上忽然觉得有点痛,低眼一看,骑在他脖子上的景泰蓝,华丽的小靴子荡啊荡,鞋子上硕大的宝石擦破了他的脖子。
    邰世涛看见那宝石,眼睛一亮。
    “小子,你衣服都棉布的,怎么鞋子这么华丽,也是从宫里偷出来的吧?”邰世涛抓住靴子,毫不客气一扯,“不义之财,借用啊。”
    景泰蓝头毛都竖起来了——强盗!
    他决定了!
    要让他做太后身边的大太监!
    强盗坦然地抓着他的靴子,匆匆拆下了几颗最大的宝石,又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放好常公公的尸首,随即将地面掘松,把几颗宝石散乱地扔在坑上,看起来像是从坑里挖出来的一样。
    随即他放下景泰蓝,想了想,把住景泰蓝的苹果脸,眼对眼道:“我马上可能要受点伤,未必能再护送你出去,你先在这里等我,我会想办法安排人来接你。”
    “你为什么会受伤。”景泰蓝拍开他的魔爪,长睫毛扑闪。
    “我要骗人,太假了没人信。”
    “会死吗?”
    “唔……看运气。”
    景泰蓝盯着邰世涛的眼眸,那眸子黑白分明,眸光明亮,眼眸深处泛一点幽幽的蓝色,纯净,如海如天。
    他喜欢这双眼睛,总让他想起麻麻。
    不是眼睛像,是眼神,都是很坚定很坚定的样子。
    嗯……
    他决定了。
    还是让他去做西局大公公好了,做太后身边的大公公太惨了点,对不起这双眼睛。
    然后他开始解衣服,小外袍脱下,露出里面的软甲。
    邰世涛其实先前就有看见这软甲,只是一直没有注意,此时眼睛一亮——好甲!
    景泰蓝把软甲解下,抿着唇递给他,他的护身软甲上下两件,上身不过比手帕大一点,可是用来护住要害,足够了。
    “给我?”邰世涛欢喜。
    啊。这娃娃好生大气,一定不知道这软甲价值。
    “借!借!”景泰蓝大翻白眼。
    邰世涛抽抽鼻子。
    谁家大人,教出这么小气的小孩!
    ……
    腹诽归腹诽,邰世涛终究还是感激的,也对拿去孩子的护身宝贝有点犹豫,这孩子别看打扮得朴素内敛,但肤光细腻,眼眸宝光流动,少见的玉雪出众。气质在他一生所见的孩子当中,更是独一份的高贵。更兼聪慧精明,勇敢大胆,真不知道是何等尊贵世家,能教出这样的孩子。
    不过他瞬间有了决断——为太史阑,什么都可以放在一边,反而他拼死护着这孩子便是!
    把软甲垫在心口,他给景泰蓝找了个很难找到的隐蔽处,再三关照他藏好,才匆匆走开。
    在常公公尸体旁,他抓起一把带血的泥土,涂抹在身上脸上,顿时显得狼狈万状。
    随即他拿起一颗宝石,向谷外走去,谷口,那十七人还在等候,当先那位副使,脸色阴沉而焦灼。
    他和常公公都在丽京西局共事,对彼此很了解,看老常那急不可耐,眼神闪烁的模样,和他平日里听到哪次发财机会的神情一模一样,要说这一趟进谷,没猫腻他才不信!
    可是就算满是怀疑,那是顶头上司,如今他被勒令留在谷外,想着老常不许他进去,此刻想必在往怀里大揣金银,顿时满心焦火,坐立不安。
    忽然他眼眸一凝。
    一条人影摇摇摆摆从谷里窜了出来。仔细看,正是邰世涛,满身血迹,神情惊惶。
    “怎么了!”副使立即迎上去,同时对身后十六位手下也做了个“原地不动”的手势。
    邰世涛看见他竟然也是单人迎了上来,心中狂喜——正中下怀!
    “大人!”他气喘吁吁,神情诡秘,“刚才……刚才我们……”
    “怎么!”副使急不可耐,拉他到一边,已经靠近谷口。
    “常公公疯啦!”邰世涛悄悄在他耳边道,“……先前西番兵有留下大批财宝……常公公捡宝石时忽然被毒刀割伤……现在在谷里发疯……卑职治不住……您看……”
    “我去看看!”副使喜动颜色,二话不说头前便走。
    邰世涛上前引路,带他转过几个弯,到那泥坑面前,副使一眼看见地上零落的宝石,大喜之下赶紧抢上一步,弯腰去捡。
    太监因为传宗接代无望,少有人生之乐,向来最为贪财,又以西局太监,为天下太监巨贪之首。
    他这边一弯腰,身后邰世涛立即悄悄一拉早已系好的一根树藤。
    “唰!”
    树藤拉动,另一端就系着常公公尸首,一拉之下,常公公尸首从藏着的山缝里跌出来,直扑低头的副使!
    副使感觉到黑影降落,一抬头正看见常公公扑下来,手中长刀闪亮,满脸扭曲狰狞!
    “失心疯,要杀我!”这个念头从副使脑海里一闪而过,随即想也不想,手一抬。
    “哧。”一直抓在手里的出鞘的刀,捅入了常公公的腹部。
    常公公仰天便倒——邰世涛将树藤往后一扯。
    “杀人啦!”他将树藤一丢,丢进一地落叶里,惊慌失措地跑过来,正挡住常公公尸首,“大人,你怎么把常公公杀了?”
    跪在泥坑前的副使一抬头,眼神血红狰狞!
    邰世涛被惊得一怔,傻傻站在原地不动了。
    副使手一伸,掌心里的刀,顺势捅进了邰世涛的胸口!
    邰世涛“啊”地一声,充满诧异,随即向后一倒,正压住了常公公的尸首。
    “知道秘密太多,就得死!”副使狞笑一声,也顾不得地上尸首,赶紧就去扒那个坑,谁知道扒来扒去,也就泥土上浮着的三四颗宝石,他都挖下去几尺深了,也没能找到想象中的宝箱。
    “莫不是藏在别的地方了?”副使将宝石收起,疑惑地站起,顺手拔回了插在邰世涛胸口的刀,准备到别处再去寻寻。
    拔刀时,他忽然“咦”了一声。
    手感有点不对——这刀拔出来时,好像没用什么力气。
    他有点狐疑,把刀在掌心掂掂,翻转一下,正要再次插入邰世涛腹中。
    忽然不知哪里传来“哗啦”一响,听起来像是不远处有人接近。
    副使一惊——常公公尸首就在眼前,被人发现他杀了上司,后果不堪设想!
    想到西局惩罚叛徒的可怕刑罚,他激灵灵打个寒战,也不敢再补一刀了,也无心再寻宝,一跺脚,急匆匆离开。
    离开时他发现常公公袖子里露出的一个锦袋,忽然想起此行的任务,暗叫一声好险,急忙将袋子捡起,奔出谷去。
    他出谷后,对属下声称常公公有紧急秘密任务要先离开,由他负责接替此次行动,西局探子们也没什么奇怪的,西局的人向来神出鬼没,这样的事情也常见得很。
    副使带着属下匆匆离开,直奔西凌首府,他并不担心常公公尸首被发现会牵连他,只要扯个常公公私自独行,没有交代,无故身死的理由就行。
    西局对活着的属下管控得很紧,对死了的向来不在意——人都死了,管他干嘛。
    副使离开有一阵子,邰世涛才爬起来。
    “娘的……”他捂住胸口,指缝里透出一点殷红。
    景泰蓝的软甲终究太小,邰世涛又不能确定对方的出手位置,终究还是受了点伤。
    “幸亏这小子的软甲……”邰世涛咕哝着,回到藏景泰蓝的山缝,一拨藤蔓,里面没人。
    “人呢!”邰世涛惊得险些蹦起来,随即听见身后的脚步声,转身看见景泰蓝摇摇晃晃来了,手里还抓着一截树枝。
    邰世涛想起先前惊走副使的声音,如果不是那声音,他再被补上一刀,现在只怕就是死世涛——他也没想到,副使竟然这么狠毒。
    “哎,被你救了两次。”他撇撇嘴,背起景泰蓝,一用力,胸口的伤渗出血滴,噗噗落下,景泰蓝犹豫地看着他的伤口,邰世涛对他咧嘴笑,“瞧什么,快上来!”
    趴在邰世涛不算宽厚却很温暖的背上时,景泰蓝忽然想起日宸殿里华丽却冰凉的丝褥。
    富贵三千,不如胸膛半副。
    他抿抿嘴。
    他决定了!
    还是让这家伙做大将军吧!
    ……
    天色渐渐的亮了。
    四处窜起的火头也渐渐熄灭,熏黑的断壁残垣间,西番兵的尸首横七竖八,有不少南齐士兵拎着刀,在街道中清查,没死的捅一刀,死了的割下耳朵,每个人腰后都挂着长长一串耳朵,人人因此喜笑颜开——这就是战功,拿回去就是奖赏、升迁!
    耶律靖南在后半夜的时候,已经被护卫强逼着逃走,大势已去,战局难挽,再留下来,不过多添一具尸首。而他的耳朵,想必很多人更愿意割。
    其实西番总兵力两万,按说不至于这么快败于一万天纪军手下,可惜的是,擅长野战的西番兵,这次是在围城,而且北严格局特殊,有内外城之分,占据外城扎营的西番,虽然更加有利于围城,但当自己遭受夜袭时,不熟悉地形、不擅长巷战的西番兵,终于尝到了“瓮中捉鳖”的苦果。
    每个巷子都可以冒出人来,每个拐角都会出现陷阱,南齐的房屋结构复杂,有时候转个圈才发现又回原地,这些住惯了北方高大简单房屋的汉子们,头晕眼花,哪里还找得到北。
    再加上指挥的是容楚,少年时便领兵戍边名动南齐的容楚,当初抵御外敌,主要敌手就是西番和五越,熟悉他们就像熟悉太史阑的天然体香。而战事的最关键开初,耶律靖南还在和太史阑赌命。
    缺乏及时有力的指挥,又遇上高明的敌手,焉能不败?
    耶律靖南匆匆北逃,卷起的染血的披风带走西番的夜色,他被护卫拥上马时,曾驻马回望这个城池。
    这个他曾以为不过是稍驻,随即便要剖城而过,接应后续大军,一举南下的城池。
    他在即将叩开的南齐大门前,被拒,驻马,一等就是七天。
    七天,或许就是一生。
    一生策马南齐,破竹而下,重振声名,夺西番军权的野望。
    灭于那女子冷峻而静的目光下。
    灭于容楚彻夜而来,踏破寂静的铁蹄。
    世上最搓揉人心,令人痛苦的,不是失去。
    而是得而复失。
    是眼看就在掌中,忽然手掌翻覆,一切如指间流沙。
    耶律靖南于渐起的晨曦下,扭身远望,久久不愿前行,最终万千愤恨无奈,都化作一道鞭声。
    “啪!”
    “一生野望,竟覆于女子掌下!太史阑,容楚,今日之辱,我耶律靖南只要不死,必报!”
    鞭声脆亮,打破藏青天色,裂出一轮艳红的太阳。
    天亮了。
    ==
    天光从屋瓦的缝隙上照下来,映在衣袍上是温柔的淡白色,将那些殷然的血色,映衬得柔和了些,看上去不再那么凄艳惊心。
    或者是心境,历经险阻、生死、苦困,终于功成这一刻,所有的心都在瞬间回归原处,换一抹欣然笑容。
    容楚盘坐于地,长长的锦袍拖在地面,灰尘血迹浸染,他也似乎不觉,只认真看着怀中的太史阑。
    “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语气看似怨怪,实则怜惜,“你还记着那个小丑,不过一个纪连城,值得你放在心上?养好伤,我带你找他算账去。”
    太史阑眼睛半睁半闭,嘴角勾了勾。
    说她嚣张呢,这位更是语气大得没边。
    纪连城什么人?小丑?天下有比他更为牛逼的小丑?
    天纪少帅,日后的天下三帅之一,掌握二十万天纪军,职衔身份虽在容楚之下,外在实力却在他一个空头国公之上。今日容楚毫不顾忌,以如此酷烈手段将纪连城派来的杀手处死,将来一定会传到纪连城耳朵里,以纪连城那睚眦必报的性子,必然不死不休。
    这位国公大人,惹了这么大麻烦,还要笑吟吟地装不在意,当她傻子么?
    “咦,笑了。”容楚感叹地道,“看到你对我笑,真难……别动。”
    他伸出手指,在太史阑唇边一捺,偏头看了看,道:“这个角度最好,最美,记住了?下次就这么笑。”
    太史阑这回终于知道什么叫“又好气又好笑”的滋味了。
    被捺住的那半边唇角弧度忍不住勾得更大了些,这让她的笑容看起来有点滑稽,容楚盯着她,目光闪亮亮,觉得此刻这女人这滑稽的笑容,真是此生未见之绝色。
    那一朵带刺的冰雪玫瑰,开在他的怀中,终于因为一缕炽烈的风,摇曳。
    太史阑不知道自己一个滑稽的笑,看在容楚眼里都倾国倾城,她被看得有点不自在,睁开眼睛,正看见容楚下颌,不知何时擦上一抹血迹,暗红的印迹,在他明月珠辉一般的肌肤上,十分刺眼。
    在她意识反应过来之前,她的手指已经不由自主伸出去,用指侧,轻轻抹掉了那道血痕。
    随即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手指一僵。
    容楚眼底忽然光芒大盛,亮若星辰。
    他一把握住她欲待缩回的手指,心中忽然起了一阵难得的激荡。
    熟悉又陌生的滋味,似乎只是少年时有过,是那纵马壕沟之上,将第一支红缨枪投入敌人的战营,看见对方高挂的白旗,满地俯伏,他在众人中央,豪情激荡。
    又似乎更多了几分柔软、温情、甜蜜……和淡淡的怜惜。
    那样的心潮涌出肺腑,澎湃在全身血脉,浑身的热血,都似乎要轻轻歌唱。
    他忽然轻轻低下头去。
    将嘴唇,覆在了她的额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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